我们生活的日本,几乎每天就有一百个人悄然离去。
这样的数据多半是不会被公开报道的,除了关心自己的人以外很少有人会知道。有一天,他们就会突然从人间蒸发,在亲人心里刻下一道道伤痕,这样的伤痕是时间无法抚平的。逝去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不会想到活着的亲人将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
被抛下的亲人就像在真空中生活,空虚得只剩下满腹的疑问一一为什么?为什么?多么希望和他相守在一起,而现在……一切的疑问全被时间吞没,不会有回音,更不会有答案,找不到解释也不会放弃,只是一厢情愿地发问,永远不会终结。这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同时间一起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它会时不时磨一磨锋利的牙齿,袭击被抛弃的亲人。知道吗?这种情绪是传染性很强的。我给全日本为人父母的人提一个醒:要是孩子还未满十六周岁,父亲自杀的家庭,孩子的自杀倾向是常人的几百倍,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而是一个真实的统计数据。难道你们认为孩子的生命也像自己一样毫无意义吗?
先在此澄清,我并非伟人,也不是想说教。自杀好与不好,我的心里至今都还存有疑惑。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如果身边有亲人自杀身亡的话,我将会悲痛不已。虽然人生路上充满痛苦,我们生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没有谁会是上帝的宠儿,永远一帆风顺。就算你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也不应该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亲人,不对吗?
一开始就奠定了灰暗的色调,绝非我的本意。最后一滴梅雨,带我们进入了燥热难耐的夏天,在听我叙述完亲眼所见的那一具具冰冷尸体的故事后,你也许就不会抱怨我了。无数具因煤气中毒而死去的人的尸体,就像一具具蜡像,透出粉红色。这是一个让人不愿意回顾的死亡之夏。
我真希望当初自己没有踏进那个世界。那种真空状态的强大威力让人想想都觉得后怕,一副不把人吸进去誓不罢休的气势,我们只能集中所有活着的力量跟它对抗。
现在就让我开始讲述发生在夏天的故事吧。这是一个关于蜘蛛VS.反自杀俱乐部的故事。这里所说的“蜘蛛”与好莱坞大片中穿紧身衣具有特异功能的蜘蛛侠无关。他不是卡通人物,而是一个曾痛失亲人,满是伤痕、满含泪水寻找猎物的人。
至于我站在哪一边,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
自然是站在美女一边了!想要与死神对抗,没有生活的甘露怎么行呢?听完我讲的故事后,你们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玩乐,与美女共度良宵,或是尝遍天下美酒佳肴。别只为工作而活,日本的夏天需要更多的人生乐趣.
梅雨过后,气温狂飙到了三十五度,这样下去东京的夏天就要短路了。我在西一番街的店面里坐着,电风扇里的热气往身上涌。店里就像流行的露天咖啡厅,就算有冷气情況也不会有所改善。彩色瓷砖人行道上刚洒的水,瞬间就干了,那速度绝不亚于影片转跳的速度,留下五十摄氏度、湿度百分百、让人不舒服的水汽在地上集聚。
体育报上刊登了一则东京某地集体自杀的新闻。
通讯很简短,近来每个星期都在上演集体自杀事件,习惯让它失去了报道的价值。早晨,有人发现了江东区埋葬场附近的一辆小货车里有三具尸体,据说报警的是在附近遛狗的居民。在车子的副驾驶位下还发现木炭火炬,我怀疑现在的自杀方式也复古不成?怎么大家都这么钟爱令人充满回忆的木炭呢?
我将目光从报纸移到了热气冲天的池袋车站,幻想着会不会有个绝世佳人从海市蜃楼向我走来。我们可以坐着飞毯去某个高原,化成亚当和夏娃,大吃特吃禁果。不知为什么,仅是想到“禁果”这个词就让我心情为之亢奋。
“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人啊?”
这个声音把我从梦境里拉出,回到现实。一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噩梦竟这样出现在眼前。
下半身是卡其色美军军裤,应该是从美军单位外流出来的;配上黑鞋带丛林长靴,汗水从同色卡其背心上渗出,他足有一百九十厘米高。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普通男子的标准相差甚远,鬃毛般垂着的金色长发,停留在遥远上空俯视着我的眼神,左耳上那大颗革莓状的银色耳环是他身上仅有的装饰物。
“真岛诚在这里吗?”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开口问了一次。也许那时候应该假装不是我。然后一个瓜子脸女子从庞然大物后面探出脑袋。她的下巴像全盛时期的小泉今日子,双眼炯炯有神。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问:
“听说这家店里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你不认识他吗?”
我一副花痴样,努力挤出笑容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那两张一上一下的脸在空中对视。(这个人不会有病吧?)说来惭愧,我也很能读懂别人的表情。
见到我的人,脸上出现的第一个表情总是这样的,对于我这个在池袋心灵最敏感的看店员来说,无疑就像一把利剑刺在心上。
“我们听说池袋有一个很聪明的人,人们都把他称作麻烦终结者,黑白两道没有他找不到的人,解决不了的麻烦。虽然有点唠叨,但是思路清晰……”
我的鼻孔集聚扩张:“头脑清晰,接下来呢?”
下巴尖尖的女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还是一个好男人。”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才得以控制我当场跪下向上天大喊感谢的冲动。金发男人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我们走吧,谣言全不可信。”
我站起来瞪着他说:“你不想辨别谣言的真伪吗?你们所谓的麻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罢了。”
这像极了职业摔跤手的男人瞪着我,那眼神就像要是我再开口就会使出蒙古力士的招式,女子在小山般的身躯对面说:“阿英,你让开,聊聊又没什么大碍。”
男子像是要让出舞台似的在局促的店里后退,女子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印在黑色T恤上的白色字样十分醒目。那是ANTI—SUICIDE CLUB的字样,字母因为有了凹凸有致的胸脯的支撑在斜前方绽放着,活像一个露天咖啡座的白色遮阳棚。她娇小的身材丝毫没有影响到身体的丰腴美。
“我是西川瑞佳,后面的这位是原田英比古,岛冈孝作还在店外。我们三个是俱乐部的主力。”
我把目光投向店外的人行道,路边护栏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烈日当空,阳光烧灼着他因低头而露出的后颈。
“要不要把他叫进来?在那里很可能会中暑的。”
那天的暑气足以让人丧命,就连没有太阳光顾的地方,气温都有三十六度之高。女子回头看了看畏缩地贴在护栏上的年轻男人说:“先别管他,你真的有兴趣听我们的故事吗?有的话,我们换一个地方聊一聊吧。”
再怎么不景气,店里还是会有零零散散的顾客。这时,一个带着小孩的少妇将目光停留在切成四辦的冷冻西瓜上,那个五岁左右的小孩有用手指戳破西瓜上保鲜膜的意思。我很友好地提醒他:“那可不是用来玩的,是真的水果噢。”
腿上紧裹白色牛仔裤的少妇用责备的目光瞪着我,然后拉着孩子走出了店.
身上背着价值几十万曰元的爱玛仕包,竟这样对待仅值三百曰元的西瓜。日本的教育是哪儿出了问題?我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忧。我对着身穿黑色T恤的女子说:“如果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会怎样呢?”
女子耸耸肩,嘴上挂出一个挖苦的笑。
“这样,那下一次就会有三四个人死去。不过那也不是你或者我们俱乐部的责任。”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生性反叛,对方越是这样的态度就越能激起我的兴趣。可以这么说,我更喜欢有挑战性的女人。
“知道了,那我就领教一下你们的故事吧。”
我冲二楼的老妈喊了一声,没等她回应我就走出了店门,要不一定会被她数落。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的确是遗传的,但也不是全盘接收,要是那样的话,我早就被那个叫阿英的摔跤手摔得只剩半条命了。
我和瑞佳并排在前面走着,阿英在后面跟着,再后面就是孝作,他现在的样子极像一个在耍性子的孩子。我们保持着怪异的队形一起走向距离我家步行只需要几分钟的西口公园。当然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被高强度紫外线笼罩着的圆形广场,我们最后将抵达艺术剧院的咖啡厅。
我们四人在店里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端上欧蕾冰咖啡后,我一直偷看瑞佳的胸部,真得感谢印在T恤上的字样。
“反自杀俱乐部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瑞佳看了看阿英和孝作,他们相互点头后说:“那得从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讲起。”
阿英用力点着头,而孝作则在椅子上蜷起身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育婴会会场,那里面有许多被车祸、自然灾害、疾病夺走父母生命的孤儿,不过当我、阿英和孝作的目光第一次在偌大的会场相遇的时候,我们就有了心灵感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瑞佳柔和的笑容,只可惜不是给我的,而得此殊荣的是身边的两个男人。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因父母自杀而变成的孤儿。”
吊顶天花板上的风扇有规律地缓慢旋转,周围的一切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被车活活地夺走双亲的人,不论怎样悲伤,都不会自责。而我却一遍一遍地想着父亲死前那天的情景,心里像刀割一样内疚。我上初二的那个春天,假如我多和他说说话、在一起吃顿晚饭,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假如我拍拍他的肩膀、听他讲讲心里话、坐下来一起看看电视,撒着娇让他给我买东西……这样那样的如果聚集在脑海中,接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再多的自责也换不回时光的倒流,那天发生的事也不会因此有任何的改变。”
仅仅是听她说这些,泪水就已经抢占了我的眼眶,但瑞佳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或许是太多的自责已经将悲伤凝结。她看着远方,脸上泛起微笑,说:“所以我只要一见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陷入困境,就做不到袖手旁观。或许是由于对当年父亲的死无能为力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接近五十岁的男人混在一起。”
真是幸运的家伙。但要是因为这样而发生性行为,我心里也会很不是滋味。
“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
瑞佳露出坚强的笑容,那是一个在痛苦中磨炼起坚强意志的笑容,不是快乐赐给的笑容,我相信你应该能了解,那是一个在荒谬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的生存价值带来的笑容。
“我有了这个俱乐部,有了很好的搭档,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希望能减少我们这样的孤儿,但并不是靠心理咨询,而要另辟蹊径。,’
阿英双手交叉在胸前,小声说:“有时需要借助强制性、非理性的手段。”
瑞佳回应似的微笑说:“这就是我们反自杀俱乐部的职责,因为有人支持,所以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这个愿望很伟大,但要怎样才能实现呢?这三个有点怪异却很值得尊重的人将怎样阻止那些悄无声息的自杀者呢?阿英看到我一脸茫然,便说:“什么麻烦终结者,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我问:“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阻止呢?自杀往往是个人行为,而且不会声张,关键是你们并不为人所知。”
这时,瘦小的孝作抬头,他剃了一个蘑菇头,身上是当下最流行的粉红色T恤和宽松的七分牛仔裤,好像是在喃喃自语,并不是回答我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日本的自杀人数已经连续七年突破三万人,自杀遗孤以每年一万人的数字增加。虽然我们不可能做到全面阻止,但是追踪其中的一部分还是可能的,尤其是针对那些集体自杀行为。”
我好不容易才听隆了个大概。
“是通过与自杀有关的网站进行追踪吗?”
瑞佳向阿英赞许地点点头,好像在说“看来这个人还可以”.我还真有点为我读心的功力沾沾自喜了。
“对,我们对其中的二十到三十个自杀网站进行了长期的监视,特别是召集集体自杀的留言板,这个是其中最为可疑的。”
瑞佳从双肩包里取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她的右手戴着一个厚厚的印有鳄鱼图案的护腕,我不经意间看到护腕下露出的白色伤疤,迅速地收起目光。但是女人的感觉过于敏锐,在递给我纸片时她顺便解释道:“小的时候不懂事,有一个常常割腕的坏习惯,现在想起来,奸像当初没有一次是真心的,害得现在抹再多的粉底也无济于事。不提这件事了,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我点点头,沉默着,现在实在不是一个说笑的环境,虽然听上去有点愚蠢。以前好像有过一个关于自杀遗传基因的研究,我想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理会这些无稽之谈了。我把纸打开。
“一亿两千万人自杀! SUI—SUI—SUICIDE这是什么东西?”
原来这是某一个自杀网站的首页,通常情况下这一性质的网站都以黑色作为底色,而这个网站却特立独行地用了亮白色做底色,漫天的粉色莲花花辦在空中飞舞落下,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阿诚,你感觉怎么样?”
“这还真有点不太对头,除非是恶搞。”
瑞佳的尖下巴上下动了一下。
“你说得没错,SUI—SUI—SUICIDE是自杀网站里最残忍的,聚集的都是那些不顾一切以为自杀后会得到光明和希望的人,宣扬自杀才是最后的解脱!”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继续往下看,这张纸上列着的全是一些让人心寒的标题:轻松自杀的五十个方法、日本自杀名胜古迹的前二十名、往生安眠药的最佳组合&OD法、临终交友BBS。
“这个关于临终交友的论坛,是不是所谓的自杀留言板?”
瑞佳点头接着说:“最近一个半月里发生在东京近郊的六起集体自杀事件中,光SUI—SUI—SUICIDE发起的就占了四起。阿诚,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想做的事情了吧?”
“是不是想摧毀这个自杀网站?”
身材壮硕的阿英耸着肩:“就算摧毁了这个网站又怎样,再说自杀网站有好几百个,况且摧毁了他们也可以再建一个。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小网站争相效仿了。”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瑞佳、阿英和孝作都用异常严肃和认真的眼神直视着我.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就必须先接受我们的委托,我们想先听听你的回答。”
能让我心仪的女子的标准她全都具备,我只好满足她的期望,答应了下来。别被我的样子给骗了,我可是最会怜香惜玉的。再说,到目前为止我都对这个故事充满了好奇,虽然对现实社会比较偏爱,但我却被这个自杀网站的虚幻世界深深地吸引了。
“明白,虽然不知道进展会不会一帆风顺,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帮忙的。”
孝作又是半吞半咽地说:“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力量总是不够。”
瑞佳对独自消沉的孝作视而不见。
“我们要查出不断在留言板结网,策划集体自杀事件的那只无名蜘蛛。”
捕捉自杀网站的结网蜘蛛?真是有些腿软,我向来在好菜坞大片的特技电影面前无能为力。
瑞佳稀释的语气显得非常生硬。
“我们对这只蜘蛛一无所知,包括它是男是女、年龄、长相、住址、职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今为止的好几起集体自杀事件的志愿者都是在SUI—SUI—SUICIDE留言板上召集起来的。”
我还是没能彻底理解,就算是蜘蛛侠,像这种无端教唆人自杀的变态狂也早就应该被警方逮捕了,不对吗?假如警方连这都毫无察觉的话,反自杀俱乐部的这三个人又是怎么知道这号人物的呢?
“你们是怎么察觉到这只蜘蛛的存在的?”
孝作又冒出一句喃喃自语:“伊索迷塔加葡罗万灵。”
“那又是什么玩意?”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孝作有些心虚地将目光往下移。
“蜘蛛推荐的一种安眠药配方,药力很强,宣传说能让人在睡梦中安详地到达另一个国度。”
“等一下,你们怎么知道自杀者服用的是什么安眠药?背后有警方的协助吗?”
瑞佳摇头。
“不是,所以刚刚才要让你先答应我们的条件,毕竟我们走的是独木桥,这些情报都来自那些自杀失败的人。”
这会儿我才看出反自杀俱乐部工作的隐讳面,我真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侦探,这时我想起了阿英之前说的话。
“这就是你们说的强制性、物理性方式吧?”
穿着美军衣服,像极了职业摔跤手的阿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对,看来你挺聪明。如果一切及时的话,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信息;否则的话,就只是见到几具尸体罢了。”
阿英耸肩,露出脖子到肩膀间的肌肉,耸肩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展现如此壮美的身躯,我还是头一回领教。
“你是怎么把身体练得这么壮的?”
阿英笑着,露出了前排的牙齿,说:“身体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爸爸上吊自杀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后来妈妈对我说就算死也绝不能采用这种方式。她把爸爸的照片一张不剩地都烧了,我们渐渐和亲戚断绝了来往。那时我个子小,同学们常常拿爸爸的死来取笑我,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要锻炼身体。”
他眼神中的暴力倾向,压迫着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别人欺负你,就必须让别人畏惧,也许这就是他的成长信条.
“是这样,但拜托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健美运动员的姿势,我胆子比较小,恤会被你吓昏过去。”
孝作和瑞佳笑了,这是我赢得的第一分。
每当蜘蛛在留言板上更换眤称,就意味着他正在召集集体自杀的志愿者。最先发现其中秘密的是瑞佳。
“一开始我们就和你说过,我们定期关注SUI—SUI—SUICIDE。号召者在BBS上发了许多文章,看了之后我们发现,虽然呢称和文体在不断变化,但它们都具有相似的文风。”
这和我的专栏一样,风格再怎么改变,也遮掩不了其中蕴含的个性。阿英缓慢地张开嘴,这个动作让下巴到脖子的肌肉一起运动,人体实在是有趣。
“组织的地点都在东京近郊,使用的都是安眠药、木炭、租车等方式,连使用的药剂配方都惊人地相同。一个月之前,我们察觉到了蜘蛛的存在。”
我像没事人一样观察着阿英的身体。我没有在他的手上看到割腕的痕迹,我想他就是用铠甲一样的肌肉守护着受伤的心灵,和狂揍那些自杀未遂的人的吧。
“所以你们想揪出自杀网站结网的蜘蛛,降低集体自杀率。你们怎么不把手中掌握的情报递交给警方,多起事件的连续发生,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孝作眼睛盯着地板说:“不现实,我们曾经是警察打击的对象,尤其是阿英,有时候事情做得有点过火了。”
肌肉男神情冷峻,孝作则是一副愁苦的样子。
“在自杀现场,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除了阻止自杀之外,偶尔也会伤到人。”
阿英双手交叉在胸前,冰冷地说:“阿诚,你知道为什么每当战争爆发自杀率就会大大降低吗?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想着要杀掉敌国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了。所以我们必须对想要自杀的人动用武力,让他们想起这个世界还会有战争。”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难道是,在更残忍的暴力面前,允许小小的暴力存在是合理的?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不应该来问我这个在水果店看店的。或许武力在这种场合无伤大雅,比起死亡来,瘀血毕竟要好很多。
“你们应该已经展开行动了吧?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次的求助对象不是一般的求助者,他们并没有哭着、闹着,或是充满困惑,而是有自己明确的计划、目标和实施方案的团体,这些连我也不是很清楚。瑞佳微笑着。
“前一段时间,孝作给自杀留言板寄了几封信,等他混进去当卧底之后,我就负责监控和指挥作战,阿英的任务则是……”
瑞佳望向我,中断了刚才的话,言外之意是“不说你也明白了吧”,我会意地点点头,她接上刚才的话说:“集体自杀数量庞大,我们人手有限,况且我们也需要一个有完整家庭不是自杀遗孤的人做帮手,这个人要可以冷静地控制局面,而且有能力组织人员调配,要是对这种危险世界有所了解当然是最好的。在多方考察之下我们选中了你,觉得你是当此重任的最佳人选。”
瑞佳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请你来协助我们的俱乐部,我们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希望不要再有孩子深陷痛苦,希望整晚内疚难眠、被无数个如果缠绕的情况不要再出现在他们身上。酬劳应该不会很多。”
我的眼睛依次从他们身上移过,然后用力点头。我虽然愚蠢单纯,不过还是可以做点事情的,而且我很佩服他们三个这种认真的态度。而且我也正好可以借助找蜘蛛的机会打发炎炎夏曰特有的无聊时光。
“明白,反正我一向都是不收半分钱的。”
“阿诚,太感谢你了。”
瑞佳黑色T恤下的胸部像是受到了点头的力量鼓舞似的摇晃着,我真想让她再谢上两百回。阿英和孝作毫不介意地对我点头。
我们留下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后走出了艺术剧场的咖啡厅。
反自杀俱乐部吸纳我成为他们的特殊成员,当然得尽心尽力,所以我一回到房间就立刻拿出MAC电脑上网搜索“自杀网站”,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自杀网站”后出现了七百多条资料,“Mental Health&自杀”的查询结果数目更为惊人,将近一万条。
如此庞大的数目,仅仅破坏一个自杀网站起不到任何效果。浏览这些黑暗的网站花了我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发现网页上有很多专业术语,像精神强迫症、恐惧症、放血依赖症、人格分裂症,这还只是吉光片羽。更有甚者,在一个论坛上关于跳楼和上吊哪种死法最没有痛苦的讨论竟持续了半年之久。在这个虚幻的世界,死亡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容易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东西。
有一个放血自杀未遂的男孩这样写道,他用从网上买到的注射器自杀,第一次他放掉了一升血,徘徊在死亡边缘却没有死去。两天后,他又放掉了一点二升的血,并没有影响到他心脏的正常跳动,只是让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卧床不起。有一个女生则是不停重复着割腕的动作,而且有玩弄伤口的癖好,似乎疼痛是最大的快乐,因此伤口总是久久不能愈合。
在如地狱般黑暗的世界游历了仅仅两个小时,就将我活下去的力量吸得一千二净.
洗完澡之后,我钻进被窝,这时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睡眠。
“阿诚。”
是瑞佳,她的声音轻柔得让我如痴如醉,开始胡言乱语。
“邀请我和你约会?”
瑞佳被我的话逗得呵呵直笑:“我真希望是那样,今天晚上又有集体自杀活动。”
听到集体自杀我就毛骨悚然,不受控制地从被窝里跳起来,睡意也全被驱散了。
“地点是哪里?”
“好像在杂司谷公墓附近的岔路口,孝作和阿英还在追踪.你想不想观看我们是如何作战的?”
我以最快的速度脱掉睡裤,穿上牛仔裤。
“好,我马上就到。”
“动作要快,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三十分钟后我到店里接你。”
我比约定的时间快了十五分钟,下楼后坐在水果店前的护栏上等着。
夜色迷蒙,一辆黑色的本田MARCH打断了我等待的视线,贴着防紫外线膜的自动车窗缓缓降下,像是怕打破夜色似的,进行得悄无声息。
“阿诚,等了很久吧。”
瑞佳的打扮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银色小背心,灰色短裤,白皙的大腿与夜空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在夜空里特别醒目;一头黄色卷发,有接过的痕迹。这身装扮可算是辣味十足。
“经过了这番易容,就算被发现,也绝对不会被认出来吧。”
我抬头,看见窗户开着,知道老妈一定又在偷窥,果然,老妈身穿浴袍的头在窗户上贴着。我多想大叫我不是去约会,而是去做阻止集体自杀的拯救世人的大事。要是我真的叫出来的话,恐怕所有活着的人都会洗耳恭听。这时瑞佳从MARCH车里伸出头,对着窗户爽朗地说:“伯母,把阿诚借我一下,我会完璧归赵的。”
女人之间用笑容建立的合约一点都不可靠,连风都能把它吹散。
我们的对手总是这么让人伤脑筋。
池袋车站尉边拥堵的路况在夜里依然没有一点改善,MARCH几乎没有前移的空间。瑞佳好像对我落在她大腿上的目光有所警觉,从仪表盘前拿起一个瓶子扔给我以示警告。
“我已经用过了,你也涂一点吧,很管用。”
我看了一下标签,上面写着驱蚊液,我还以为是给我的警告,我拿起来在手腕和脖子上都喷了一点。
“你真有先见之明,杂司谷公墓那边的蚊子又多又狠。”
瑞佳一边开车,一边对我微笑表示赞许,我心里美滋滋的。
“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有集体自杀活动的?”
“这还不简单,孝作已经打入内部,现在就在那辆租来的车上。他的手机上装了追踪设备,我们可以通过GPS系统定位。”
那家伙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想不到能担起卧底的重担,看来人不可貌相。
“他一个人孤军深入,会不会太危险了?”
瑞佳用力踩下油门,似乎是在发泄被我说中后的愤怒,速度同时也加剧了我身体的惯力,把我瞬间推到椅背上。
“的确很危险,要是局面失控,他会马上联系阿英。所以阿英必须骑着摩托车跟踪他们,保证孝作的安全。”
这让我联想到阿诺.施瓦辛格骑着哈雷摩托车的画面,他的动作又酷又英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终结者2》的一个镜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机器人杀手已经成7:~mJ’甽4长。
“他也骑哈雷吗?”
瑞佳的面部表情积聚着惊讶的因子。
“阿诚,果然名不虚传,神机妙算。阿英常常向人炫耀他那辆黑色的DYNA WIDE GLIDE。”
其实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为了不被她识破,在到达杂司谷公墓前我都沉默不语。
杂司谷公墓坐落于市中,是一个面积约十一万平方米的大型公墓。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很多知名作家死后都被葬在这里,其中就有夏目漱石、永井荷风、小泉八云。因为没有固定的信仰,所以偶尔看到墓碑上挂着十字架也不足为奇,在这样的环境里散步感觉应该很不错。
瑞佳在通往墓地的马路边停下车。这个夏夜的蝉声变得更加凄楚,不知是不是在唱着生命的挽歌,对面耸起的太阳城,像一座坟墓,在遥远的地方闪着孤独冷艳的灯光。
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蟋蟀穿过草丛的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阿英身上的迷彩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他们马上就要行动,就在那边,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和瑞佳紧跟着阿英,用几近匍匐的姿势穿过墓地,夏夜的墓地充满了野草清新的味道,让人迷恋。我们走到另一条马路边,马路很宽阔,宽阔得有些阴森,而且殡仪馆就在旁边。阿英蹲下来,露出山峰一样的斜方肌,注视着墓碑后面那辆停在樱桃树下的丰田IPSUM,阿英背对着我们说:
“马上就半夜两点了,差不多该行动了。难道半夜两点到两点半这个时段有特殊力量,网络上的那个家伙这么喜欢这个时间。”
我注意到用樱桃树作掩护的白色箱型车,这车不仅有白色的外壳,就连车里都透出白色死亡的光芒。瑞佳说:“希望这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关于蜘蛛的消息,阿英,你要特别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知道。”
愤怒的力量竟能让这壮硕的身体颤抖,愤怒的程度显而易见。满身杀气的阿英从军裤侧兜里取出一根特制的警棍,长约五十厘米,在它的前端有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钢球.虽然动作很慢,但是在取出警棍时还是发出了呲呲声,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假如这位猛男用力挥动它,我想任何一个人的头盖骨都会被轻而易举地击碎,就像打破一个咖啡杯一样简单。
“你每次行动都要带上它吗?”
阿英回头看我,没有表情。
“没错,要不要给你也准备一根?”
我用力摇头,觉得头都快和脖子分离了,可见我的意志坚定。这时阿英的手机发出了震动,这是行动的信号。他沉默地站起来,神情凝重地朝IPSUM走去,背上的汗水也像他的愤怒一样在跳动。本来在我身后的瑞佳也立刻跟了上去,好像谁的反应都比我敏捷,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朝泛出死亡光芒的车厢走去,最后我们都在离车子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阿英边跑边发出令人畏惧的咆哮声,划破了墓地上空的宁静,却对IPSUM没有丝毫的影响,死亡比咆哮更具力量。奔跑的阿英毫不掩饰地挥动手中的特制警棍,充满了力量。我紧跟着瑞佳跑,离车身只有几步之遥时,驾驶座旁的车窗在阿英的警棍下碎裂。
玻璃碎片伴着破碎时尖厉的响声在空中飞扬起舞,就像被泼洒出去的水。阿英真是准备齐全,早就戴上了手套,把手伸入车窗打开锁住的车门,推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消瘦男人,把脚上的丛林长靴对准毫无反应的男子,朝他的侧腹踢去,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阿英熟练地将车窗一个个打碎,我留心观察到这一系列的动作是按着顺时针方向进行的。接着一个女孩的惨叫从车里传出,空荡荡的公墓里只有凄凉的蝉声应和着她,加剧了悲惨的氛围。
“停下——停下——”
我向车里看去,坐在后座想要自杀的居然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我想不出这么小的女孩有什么痛苦非要自杀不可,我甚至在想她懂不懂自杀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月光照射的缘故,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这个女孩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一旁的阿英用手捂着她不停叫喊的嘴。
“别叫,我不想打小女孩,但你要是一直这样叫的话,我还是会动手的。”
瑞佳把另一边的后左车门打开。里面是孝作。
“受苦了,孝作。”
孝作颤抖着点头,从后座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到旁边的草丛上吐了起来,然后边擦着嘴边往回走,看上去很虚弱。
“我们喝了伏特加,还吃了伊索米塔和葡罗万灵,药性很强,所以交谈的时间特别的短。”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说不出确切是什么味儿,只觉得有点像枯叶燃烧的味道。我下意识地往车内看去,只见副驾驶座下放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喷着红色火焰,像极了地狱的炼火。也是因为火炭的关系,车内的温度特别高,让人无法忍受。
我还在魂不守舍的时候,阿英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张被汗珠占据的笑脸,这是成功的喜悦。
“并不是每次都像这次一样顺利。”
他从军裤的后兜里掏出手机,取消了紧急信号的震动设置。因为震惊的冲击力,让我产生过了很久的错觉,事实上从阿英行动开始到现在不过二十秒而已。
瑞佳拉着小女孩的手,阿英拖着依然神志不清的男人离开车子,往旁边的公墓走。过了这么久,药劲还没有过去,他滚在草丛上,双腿好像是脱离了身体一样不受控制地打战。阿英给了男人一个耳光,几乎是吼着问:“你有没有见到叫黑色牧羊人的家伙?”
男人依然沉默,似乎是在反抗,阿英又打了一个耳光。孝作压低声音跟我说:“打他是为了不让他睡着,这比起枯燥地坐着等快多了。”
也许是药劲的原因,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孝作的脸色变得跟鬼一样难看,我问他:“这次蜘蛛在留言板上的昵称就叫黑色什么来着?”
孝作点头,蘑菇发型也跟着摇晃起来,把脸色衬得更差、更没有精神。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偷喝了安眠药和酒精调成的鸡尾洒?”
他极力否认地摇着头说:“我装成吃药的样子把药悄悄地扔了,伏特加就扔不成了,所以喝了一小口,但是我根本不会喝酒,所以就这样了。蜘蛛没有亲自参加这次活动,所以我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他。那边那个男人叫远藤,是上班族,他加入后,蜘蛛把自杀方法传授给他,把药也交给他,基本上就算是他负责这次自杀活动的。
阿英不停地打着远藤,追问黑色牧羊人的情况,力道并未随着次数而有所减轻。我记不清是打到第六次还是第七次的时候,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上班族开口了:“我现在很清醒,求你停手吧。”
阿英的手像是被固定了似的停在半空中说:
“你到底有没有见到黑色牧羊人?”
男人点头,微微张开嘴。我现在看清楚了,他穿着细条纹西装,但是并没有打领带。远藤口若悬河,一张嘴就关不住。是安眠药有释放受压抑情绪的功效,还是这种迷离的状态和阿英拳脚造成的效果?现在无从得知,只知道这位留言板访客现在亢奋的情绪绝不亚于一直聒噪不停的夏蝉。他说话的同时,口水也不示弱地一直往下流。
“我因表现优秀被派调到东京的总公司,到了这里以后,一切都变了。以前我在分公司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到了东京之后,我不再是公司的佼佼者,在竞争激烈的总公司,我每天都被工作压得无法呼吸。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可以诉说的朋友……不久我得了抑郁症,向公司请了两个月的假。我觉得前途一片渺茫,无法去面对我的父母,没有再在地狱一样的公司待下去的勇气和自信。所以我想告别这一切,告别这个糟糕透顶的人生。”
阿英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冷酷地说:“你真的为你的父母考虑的话,就不应该选择自杀,即便再不如意也要活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样凄凉,你的父母会一辈子都活在你自杀的阴影中。你是在哪里见到黑色牧羊人的?”
远藤原本迷离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亮光。
“六本木之丘的咖啡厅,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瑞佳以跪坐的姿势贴近这个上班族问:“性别是男是女?”
这个集体自杀未遂的男人脸上微出微笑,这是在梦里才会有的笑容。
“是男的,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他绝不会像你们一样批判我说的话,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认真聆听。他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而已。与地球和宇宙的历史相比,人的一生是那么渺小,连蝉翼都不如。自杀并不是对生命的否定,只是暂时的消失,离开这个荒谬的世界,是一个解脱的方式,好与坏都不是对它最终的定论。”
我和阿英都很无奈地看着对方,还有点吃惊。蜘蛛在自杀者看来就是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天使。我看得出瑞佳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然后他就把安眠药给你?”
“思。”
阿英再一次使劲给了他一个耳光,远藤似乎是痛得流出了眼泪,也许眼泪还有别的含义。
“他还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我会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求你们别打了。他大概一米八左右,头发是银色的,不过有点暗,戴着有色的隐形眼镜,很瘦。有几颗泪珠刺青一点一点地排在胸前,因为他敞开了衬衫,所以我看见了。”
“你们是怎么进行联系的?”
“他给了我一部专用手机,已经被我扔了。但是他说别人没法通过那部手机进行追踪。”
阿英说:“混蛋!变态狂!真是可恶至极,不断把别人送向死亡,从中满足自己的表现欲,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也算连环杀人犯。”
那个佼佼者说:“事实不是这样。”
这句话又让大家把目光聚集在远藤身上。
“他才不是你们说的变态和杀人犯,你们要是这样想,就永远也不可能靠近他。”
我看着爬上墓碑的青苔,想埋在下面的人死了几十年,可能只剩下骨头了。眼前的男人就算现在死去我也不会觉得惋惜,因为五十年后死与现在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佼佼者又露出如痴如醉的笑容。
“他曾经跟我说他觉得活着就意味着痛苦,他不是苟且偷安的人,他不怕死,只是同样迷失的人牵绊住了他的脚步,只要他对他们了无牵挂的时候,他就会追随我们的脚步去另一个世界。我相信他说的话,我看过几个想要自杀的人,所以我并不认为他是变态,他是一个心灵的拯救者。你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不,说不定他能理解。”
孝作心虚似的急忙将视线从远藤身上移开。我们目光交汇,不可思议地摇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更像是来露营的,躺在远藤身边的草丛里,睡得很熟的样子,本来死亡就不应该属于她。瑞佳站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膝盖上沾满了绿色的草汁。
“我们走吧,他也没什么新情报了。”
瑞佳、阿英、孝作和我,四个人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夏夜空旷的公墓草地上。我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这个自杀未遂的男人,对安眠药的药效深感佩服,仅仅十毫克,就让刚刚还口若悬河的佼佼者睡得那么熟,嘴角还流着口水。
我们穿过草丛,回到MARCH车上,蝉鸣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孝作在我们开车回池袋的路上打电话报警,说在杂司谷公墓发现一辆集体自杀的车子,并没有留下姓名就把电话挂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个俱乐部的行动就是这么老土,再过十五分钟,那辆租赁车就会被救护车发现。”
我回头看见阿英骑着哈雷跟在我们后面,明治通的路上不断传出阵阵V型引擎特有的排气声。我向他挥动手臂,他则竖起大拇指算是回应我。我对孝作说:“今天晚上你们三个配合得真默契,从死亡线上救下两条命。”
瑞佳正视着驾驶座前方的路面说:“但是有时候我们会想,我们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每天都有上百个人自杀,我们的行动和在沙漠里挖沙子有什么区别。”
“不要什么都向数字看齐。”
将一切都用简单的数字来衡量,是现代人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从数字看,今天的确只救了两个人。但是,你们让关心他的人远离悲痛,从长远来看,他们将来组建了家庭,会创造新的生命,那救下的就不只是两个人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生命是孤立的。”
如果这样无限联系下去,说不定所有的人都有不可斩断的联系。人的生命真可贵,一个生命可以繁衍出无限的生命。瑞佳脸色平静地说:“阿诚,谢谢你这么安慰我,每次跟你说完话之后我心里就会舒服很多,说不定你还真有当心理咨询师的天赋。”
孝作把头贴在车窗上,看着急速后退的街灯,沉默了好一阵子。黑色的MARCH急速左转,向西口前进,与天桥擦肩而过。瑞佳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的样子,对我说:“对了,你明天有事吗?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
“下午和你提起过的那位行动支持者。”
我答应她后,开始闭目养神。
老妈对我这几天无聊至极的状况很了解,所以爽快地答应第二天放我一天的假.她似乎意识到让一个健康的少年在看店中虚度光阴不太好。
一过中午,MARCH就出现在店门口。瑞佳那天穿的是白色无袖衬衫,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让站在人行道上的我失望的是,她竟然先跟老妈说话而不是我,她对着老妈说:“您好,我为让他昨天那么晚才回家感到抱歉,今天又要再开口跟您借了。”
当时我看到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在店里阴暗的角落里闪着光,正是老妈对我眨动的眼睛。
“这个小子又笨又怕见人,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对此沉默不语,坐进副驾驶位,刚才那个恐怖的东西带来的恐惧感让我全身僵硬。
“拜托你快点开车好不好?”
一旁串灾乐祸的瑞佳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瞬间,MARCH就转出了西一番街
黑色小车在下落合的高级住宅小区前停下了。我出现在这个地方显得很不协调,和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相配。围栏、气派的大门、大得足以装下两辆进口轿车的停车场,风格一致的房子整齐地分布在这条静谧安详的街道上,还有一些教堂夹在其中。
MARCH在停车场停好,我抬头环顾这栋建筑,前院里有四棵大小适中的椰子树,对面则是一栋大小适中的玻璃楼,这样的感觉就像进了开阔的度假酒店。我读着木头指示牌上的文字:“百亩诊所?这是一个什么类型的诊所?该不会是整形医院吧?”
戴着太阳眼镜的瑞佳摇头否认:
“你猜错了,这是一家口碑很好的心理治疗诊所。”
心理治疗诊所的前称就是精神科,现在流行给事物换名字,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本质是一样的,却把意思弄得含混不清。有一天你可能会把做爱改名为遗传基因混合运动,举个例子吧,宝贝,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混合一下基因。
瑞佳走进大厅。大厅里贴着素色瓷砖,摆放了一个很大的阔叶室內盆景,摆放的位置显然是精心计算好的。这样一来,可以巧妙地把散放在四处的沙发区隔开,让病患之间保持一定的空间,避开彼此的视线。
夏曰的阳光充满了激情,跳跃在沙发上。瑞佳走向柜台说出院长的名字,十分钟后,一个穿着白色套装的女人向我们走来,我猜测她大概三十五岁,就算是告诉我她有四十五岁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现在有钱女人的年龄总给人太多的惊讶。
“白木医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池袋水果店的真岛诚。”
我边向她点头致意,边说着多多关照等初次见面时寒暄的话。她的外套风格简单大方,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胸前露出的一大片肌肤显得十分光滑。女医生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坐吧,你就是瑞佳提起过的很有心理咨询天赋的阿诚吧?”
心理咨询天赋,我有些搞不清状况,可能是看我一脸的疑惑,美女院长开口说:“做心理咨询师要具备三个条件,那就是分享感受、接纳、爱心,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仔细聆听对方的心声。我看你就具备这样的天赋,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相关的理论知识可以再慢慢学。假如你当一名心理咨询师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找你倾诉,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找你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
她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刘海,露出粉红色Frank Muller鳄鱼皮表带,上面印有Jumping Hour的字样,这可是价值不菲,最少也需要几百万曰元。看来心理咨询师是一个很能挣钱的职业,我也改行做心理咨询师好了。瑞佳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她说:“从昨天开始,阿诚加入我们的这次活动,来给俱乐部帮忙。你看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吗?”
一大早杂司谷自杀未遂事件就纷纷出现在各大新闻媒体上,但是篇幅和板块远不及对自杀成功事件的报道,媒体就是这样,人们严重的悲剧,对他们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因为悲剧往往能带来更大的利润。白木院长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似的,一直保持在脸上,她点点头说:
“祝贺,这么说来你又有奖金可以拿了,孝作和阿英都还好吧?”
瑞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又开始汇报昨天晚上在公墓得到的蜘蛛的所有相关信息。并对远藤最后说的那段话作了重点突出,“自杀是迟早的事,只是在自杀之前我的身份是灵魂的拯救者。”一直专心聆听的院长终于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说:“这样看来,这个人好像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感而杀人,也不像是为了让别人注意自己而杀人。我们的对手也许心怀救世主的信念,认为这是消除迷惘的惟一途径。要是真被我们言中的话,他就不会因冲动行事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更不会沉浸在快感中不能自拔而导致行动失误。他在行动时有足够的理性,并且很清楚自己举动的意义。”
美女院长言之有理,假如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凶狠暴虐、沉醉于欢愉之中的家伙,倒还不难对付。但他要是心存某种坚定的信念,这种人的心理就会变得难以捉摸。面对这样充满理性自认为是救世主的对手,通过案情来分析他的心理是行不通的,即便是一个普通人,CIA都不一定会得出详细的统计资料,更何况他不是一个普通人。我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我不是为了讨好你在溜须拍马,我从心底认为这家诊所办得很成功,我想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你的魅力。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支持反自杀俱乐部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院长特有的面具般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她回答说:“金钱上的成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我们很快就会厌倦金钱带来的成就感,就算没有我,这家诊所也会正常地运营。对于一名心理医生来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自己的患者自杀。在我年轻的时候就亲历过这样的事情,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有阴影,这种伤痛是时间永远无法抹平的。当时我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我成功了的话,能为这些一心寻死的人做点事。这时上天让我和瑞佳相遇了,我们一拍即合,所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组建起了这个团体。”
医生所担负的责任太重,不像我这个卖水果的,即便是我卖出去的西瓜不好吃,把钱退给顾客也就了事了,最糟糕也不过是被客人臭骂一顿而已。但心理医生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们的行为与一个人的生死息息相关。
“原来这么难,我一直都以为医生是一个很年轻就能开上保时捷,无聊的时候和护士眉来眼去的轻松职业。”
我的话还真有威力,白木医生那永恒的笑容比先前更灿烂了。
“医生当中的确也有你说的那种败类,但绝大多数都是有责任心的,为病人保守秘密就是医生的天职之一,所以就算是病人自杀身亡你也不能向别人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欧美有人作过统计,医生的自杀率远远高于成功企业家的自杀率,日本虽然没有人作过这样的统计,但是我想情况也是一样的。”
原来要做好这份工作是这么的难,就算是有跟护士调情的诱惑,我也决定放弃.顺便解释一下,自杀率是指每十万人中自杀的比例,近三十年来,日本的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
享受着明朗的阳光,空调带来的凉爽。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与集体自杀联系起来感觉还真有点怪异。从踏进诊所的那一刻起,我就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
“这是什么味道?那么奇特。”
这种香气里有淡淡的香甜,闻着它你不用忍受电梯里那种劣质香水对鼻子的刺激,而是享受一种远方森林里飘来的自然清新的气息,柔和的感觉让人舒服。
“我不仅是医生,我还是日本香味疗法协会的讲师。这种独特的香味是熏衣草、马郁兰、伊兰、洋甘菊四种精油调和而成的,它有缓和焦虑情绪的功效,至于调和比例,这就是属于我的独家秘方了。”
也许是窗外阳光的强度太大,所以瑞佳本能地眯起眼睛。她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想蜘蛛一定还会继续制造集体自杀事件来帮助那些一心寻死的人。”
院长看了一下表。
“他应该不会否定自己的行为,也许会认为自己是在帮助那些寻死的人得到解脱,把它上升为一种宗教行为,把自己当成苦行僧,把自己策划的一系列活动当成功德。如果有一天他认为功德圆满的话……”
我贪恋地闻着带着甜味的香气说:“自己也会登上西方极乐世界。”
院长点点头,白皙的手臂放在胸前,衬得胸前的皮肤更加白皙。
“阻止这个人自杀的最好办法就是阻止集体自杀活动。还有病人在等我,就先失陪了,有任何新的情况随时联系我,代我问候俱乐部所有的人。”
她站起来,一身白衣就像一朵清香的百合花。她的身影消失在室内阔叶植物的后面,我差点失去控制吹起口哨,这次能与这么多美女共事,真是艳福不浅。瑞佳似乎看出我的魂不守舍,敲了敲我的肩膀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白木医生很棒?我们都以能和她共事感到自豪。”
从明天开始我又可以拿白木医生向别人炫耀了,想着想着,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得特别的空气,就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闻到一样。
我们决定从下落合直接去六本木。也就是那位佼佼者和蜘蛛曾经见面的地方一一六本木之丘,俱乐部今天在那里召开会议。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这里所说的是那种手扶电梯,我抬头看着五十四层高的大楼,可惜离得太近,视线无法到达顶楼。通过楼层介绍才弄明白这是一个很大的综合型商厦,里面有几十家咖啡厅和餐厅。
我们和阿英、孝作约好在一楼会合,我们见面后去了地下室的一家咖啡厅,咖啡厅光线特别明亮,把它说成是曰光灯专卖店也一点都不夸张,一进咖啡厅就像是进了光的世界,给人一种连墙壁和天花板都在发光的错觉。往常这里是无聊得发慌的主妇们消遣的去处,我们挑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蓝色的光好像也来助威,从侧面穿过来,制造出一种太空船自助餐的氛围。瑞佳首先发言说:“刚刚带阿诚去见了白木医生,白木医生认为蜘蛛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只要他的目标一完成,就会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阿英第一个给了回应,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吐了一口气。
“那我们多组织一些集体自杀活动,帮他完成任务,一切不就能轻松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阻止他自杀呢?”
瑞佳没有立即反驳他,而是喝了一杯印度冰茶不急不慢地说:“你不会忘了我们俱乐部章程的第一条是什么了吧?”
“什么章程?”
孝作低声说:“在自杀之前,他们的生命都将受到尊重。”
我对此感到惊讶不已,我一脸大惊小怪地说:“你们居然还订立了章程?”
瑞佳没有太大的反应,沉默地点头。
“对,我们的章程共有十条。其中的一条就是不论采用什么方式自杀,都不是他的错,只是他患上了自杀症,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比起他们,我这个地下侦探感到汗颜,俱乐部是那么的认真和正规。
“你们的这个组织还真有一手。”
瑞佳似乎对我说的毫不感兴趣,只是摇头说:“蜘蛛的所有举动都是他的慢性自杀,我们的拯救对象里也应该把他包括在内。孝作,下一个召集者是谁?”
他的气色看上去还是没有一点好转,用看上去在发光的墙支撑着自己软绵绵的身体。
“现在有三个人同时在和我联系,我也不太确定里面是不是一定有蜘蛛。”
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那惨白的让人心疼的脸上,我想这不完全是灯光造成的。
“现在就在你的身体里发酵吗?你没事吧?”
孝作把头紧紧地贴在墙上,好像离开墙头就会掉在地上似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迷离,也很困惑。
“每次在集体自杀里当完卧底回来后,我的这种低迷状态就要持续一段时间,和决心自杀的人亲密接触两个小时后,难免会受到阴暗思想的影响,我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也难怪,在我们所有人中,他的工作难度是最大的,也是最累的。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那个包在我看来大得有点夸张,他打开电源调出聊天记录,然后把屏幕转过来面向我们。
“DOWNDOWNDOWN、莲歌、天空使者分别是他们在论坛上用的网名。其中天空使者讨论得最积极,这星期将组织第一次聚会。”
这时音箱里发出警示音,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是有新邮件的提示音。孝作说:“是天空使者寄来的关于时间和地点的邮件……”
孝作念到一半时声音在空中停滞了,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于是瑞佳下意识地弯下腰,以便看得更清楚。她抑制不住惊讶地说:“搞什么?地点是六本木之丘的太空咖啡厅,怎么会这么巧?”
我并没有那么吃惊,抬头看着镶在墙上屏幕上的银色的Logo,注意到上面写着OUTER。看来我们和蜘蛛在这方面有着相同的审美趣味。孝作谨慎地看了一圈说:“看来,这家店就是死亡的中间通道。”
天堂边缘的咖啡厅,更确切地说,是地狱边缘的咖啡厅?
瑞佳打开笔记本电脑。
“有几个人参加这次聚会?”
孝作拖动着电脑上的滚动条,看着邮件确认人数。
“我、天空使者,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参加。”
那么说来这次聚会一共召集到了六个人,空中响起了阿英的口哨声。
“到目前为止,这可以说是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
瑞佳用厌恶的眼神瞪着阿英,充满了力量,穿着背心的壮男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也许这三个男人中就会有蜘蛛。”
孝作看上去情绪还是很低迷,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也许会,也许不会,不清楚。”
阿英把上半身的力量全都施加给桌面,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全身的肌肉就会散发出热气,连冷气都有些退缩,室內的温度似乎因此升高了不少。
“不管这么多了,后天我们就埋伏在这里,来他个措手不及。”
瑞佳极力支持,用力点着头,真担心她那纤细的脖子会不会承受不了这样的力度.孝作却没有那么大的激情,有气无力地耸耸肩。只要远藤口中描述的男子一出现,就意味着寻找蜘蛛的事情将告一段落.事情只要一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的程度,就连手指都用不上了。即便是没有显示才能的机会,我还是认为这样的结果很好。
只是可怜的孝作,说不定到那个时候,翅膀就会被蜘蛛网黏住动弹不了了。第二天,我们再次在六本木聚头。SUI—SUI一SUCIDE自杀论坛的聚会三点正式举行。我们作了部署和分工。阿英提前十分钟第一个进入咖啡厅,孝作三点准时进去,我和瑞佳假扮成情侶五分钟后最后进入咖啡厅。
由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聚会,怕被他们察觉,所以我们没有在孝作身上安装窃听器。另外一点就是,只要假装离开座位我们就可以用手机取得联系。我们埋伏在现场,难免有点紧张,也有些疏忽大意。当时,我们一心想认准集体自杀成员的面孔,竟忘了这是狩猎者的大忌。
我和瑞佳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咖啡厅里。穿着白色T恤的女服务员走上前来招呼我们,说:“欢迎光临,你们自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位子坐吧。”
我们装成一对笨笨的情侣,假装寻找合适位置的样子来回在宽敞的咖啡厅里绕了两圈。我们发现孝作就坐在最后面的沙发上,身边围着想要自杀的人。
我用眼睛的余光观察,没有看到他们之中谁的头发是银色的,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最多也只能说是棕色。四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体型偏胖,一个个都像金属乐队的成员一样,也许在年轻的自杀男人中根本就不会有胖人。我向瑞佳汇报:“我怎么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蜘蛛的男人。”
瑞佳也有些垂头丧气地说:“我们就找一个可以看到沙发里的举动的位置吧。”
最终,我们选定了一个靠墙的位子,离沙发仅几米之遥。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阿英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位子上,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座位上装作正在看《体育报》的样子。瑞佳按下牛仔衣前胸E1袋里录音笔的开关,打反算把所有的情况用声音的形式记下来,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着胸前的录音笔说话,一副喃喃自语的样子。
“三个男人体型都比较瘦,没有一个头发是银色,不能判断身高,能看得出都比较适中,不太高也不太矮。从我这个角度看,没有一个像是戴有色隐形眼镜的。阿诚,从你那里能看到谁戴有色隐形眼镜了吗?’’
我摇头,瑞佳得到答案后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描述现场状况。
“三个男人的年龄大约都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其中两个应该是上班族,有一个可能是打工仔。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身上透出浓浓的上班族气息;一个穿着格子半袖衬衫,是开襟领那种;一个穿着T恤,上面印有NIRVANA的字样……”
瑞佳看着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觉得科特.科本和涅槃这两个代号哪个更适合那个人?’’
我不怎么喜欢科特.科本这个名字,他是涅槃乐队的主唱,一九九四年四月开枪自杀。说起涅槃乐队,那可是九十年代初最有人气的乐队,也是西雅图Grunge Rock的代表。
“我比较喜欢涅槃.”
NIRVANA源于梵文,本意为涅槃,真是一个奇特的乐队,起的名字也这么奇特。瑞佳赞同我的决定似的点着头,又继续专心地描述现场的一举一动。
有一个女孩,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体型有点偏胖,一身歌德萝莉风格的打扮,但是放在她身上有些牵强。另一个则是牛仔裤配T恤衫,没有看错的话,不是GAP的就是ZARA的。
一个反应特别灵敏的人用语言描述现场状况,而且是对着录音笔,谁看了这种场景都会忍不住发笑的。我也有点不甘心地对着瑞佳胸前的录音笔说话。
“现场气氛就像一场集体相亲会,死气沉沉。你注意到了吗?每个人都想让对方先开口打破僵局,涅槃的警觉性好像很高,审视着店员和客人的眼睛东张西望个不停。”
我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但是我并没有紧张地收起视线,反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倒是他好像心虚似的先投降了,把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我发现这是监视别人的第一要诀。他们见面还不到十分钟,六个人就要起身离开,桌上的饮料基本上没有动过。孝作趁假装去洗手间的机会给瑞佳打电话,他耳朵紧贴着话筒,好像怕我们听不清似的说:“瑞佳,你那边进展得怎么样?”
我把脸靠近她的右耳,可以说几乎是贴上去的,手机的声音很大,要是这一刻咖啡厅里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很安静的话,我觉得他说的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孝作悠然自得地说:“之前杂司谷公墓自杀事件受到破坏的事,在相关的自杀网站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现在所有人警觉度都很高。他们说这里人来人往,光线又太强,所以决定换一个地方,我想接下来一定是他们的忏悔会。”
瑞佳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漠不关心地说:“那就是要花很久了?”
“今天就收工吧。等他们一结束,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了解。”
正打算挂电话时,瑞佳急忙补充说:“别忘了打听清楚谁是天空使者。”
瑞佳还没来得及再叮嘱一遍,就被孝作打断了.
“穿蓝白格子衬衫的。”
我用眼睛锁定目标。他与我的距离不到几米,看上去非常瘦,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头烫卷的黑发,长得尖嘴猴腮。他从桌上拿起账单,与我们擦身而过,我急忙靠在瑞佳身边,装成看她手机短信的样子。看他时,跟刚刚跟涅槃对视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我竟然被他的目光吓得不敢仔细观察他的脸。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种状态下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有着自杀想法的六个人一起走出咖啡厅,阿英按照原来的部署对他们进行跟踪,熟练让他变得稳重,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但又不会跟丢。我们在他们走后不久也跟着离开了咖啡厅。瑞佳拿出手机,进入手机GPS定位导航系统,六本木地区的地图就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详细得让人佩服。在地图上有一个缓缓移动的红色箭头显示出孝作目前的地理位置。我们跟着箭头所指示的路线前进,穿过六本木的十字路口,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阿英也跟到了这里,和我们不期而遇,他的身影出现在广场大楼旁边的一家KTV前。
“他们刚刚进去。”
我一脸疑惑地问:“孝作刚刚说的忏悔会是怎么回事?”
瑞佳只是耸了耸肩膀,好像不屑于回答我这种小儿科的问题。最终阿英代替她给了我答案。
“孝作告诉我们集体自杀成员在初次见面时,不仅仅要作自我介绍,而且还要向大家表露自杀的原因,就像一个仪式一样,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我们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忏悔会。在会上他们会向大家倾诉自己的坎坷,生活中的痛苦,以及世人对他们的冷漠,他们在倾诉的过程中完成对自己的怜悯。这种会最短也要半个小时,也经常会持续一小时以上。真是无聊透顶,我现在就有拿着警棍冲进去揍他们一顿的冲动.”
一个人讲上一个小时,那加起来最少也要用六个小时,孝作让我们先回去,还真有先见之明。于是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
我们小看了蜘蛛的实力,如果现场有一个优秀的领导人主持会议,六小时足以决定一个团体的命运。
人们往往会对别人的危险处境毫无察觉,只因为自己没有置身其中,所以感觉变得愚钝。这是人类的通病,不论是在纽约、白宮、伊拉克还是六本木,这种情况都不会因为地域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第二天,俱乐部的全体成员在艺术剧场的咖啡厅集合,首先由孝作向大家描述忏悔会的相关情形。孝作讲述时的表情相当明朗,让人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几天前还萎靡不振的孝作联系在一起,似乎他的低迷情绪只是一个博取同情的骗局。
“那个歌德萝莉风格打扮的女人,说自己有眼神恐惧症和丑陋恐惧症,却还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似的招摇过市,真是矛盾得离谱。”
这时我说了一句矛盾得近乎愚蠢的话:“这样还不简单,让她男朋友劝她不要总想着自己的美丑不就行了?”
瑞佳对我的话很无奈,看着我没有感情地说:“我现在正在攻读心理咨询,对这种病症也有一定的了解,要克服它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将病症归类很简单,但即使是同一种病症病因也会截然不同。一个小小的煽动也会帮他们扣动自杀的扳机。心理障碍到了需要医治的程度,普通的办法就对它无济于事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阿英迫不及待地问:
“那几个男人想要自杀是出于什么原因?”
阿英这段时间一直为俱乐部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能拥有一身健美的肌肉,我对此很感兴趣。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平常哪有时间锻炼身体?”
阿英自豪地用右手捏了捏左臂的肱三头肌说:“不论怎么忙,我每天早上都去健身房,今天早上就去了两个小时,练的还是举重。你也试试看,肯定会有效果的。”
变成肌肉男,想想都奇怪,要是女人们看见满身肌肉的阿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能连少得可怜的女崇拜者也要弃我而去了。
“十分感谢。”
孝作自作多情地笑着说:“那我来试试好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现在每一个细胞都想运动。接着讲吧,昨天那个涅槃有人群恐惧症,穿蓝夹克的男人因为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导致精神失常,天空使者是……”
蘑菇头底下的两条眉毛像两条扭动的毛毛虫一样紧紧相连。
“我不知道应该把他的症状归于哪一类,怎么表达呢,应该是对生命的淡漠和焦虑吧。”
我诧异地问:“为这种理由也值得去自杀?”
孝作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过他的笑容,就像儿童脸上的笑容一样天真灿烂。
“会啊,表面上用淡漠对待世界上的一切,内心又焦虑不安,在这样的心态下生活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瑞佳似乎对我们的议题毫不在意,用工作状态中严肃的口吻说:“自杀的日子定了吗?”
孝作迷迷糊糊地点头,像在做梦一般。
“定在星期五晚上,地点在六本木。一共六个人,所以决定使用三排座的大货车。”
阿英伸了伸脖子,但依旧保持着坐姿。他是在为战斗作准备吗?
“这次采用什么方法?”
“老方法。”
鸡尾酒配上安眠药,再烧上炭火,最后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瑞佳接着问:“向谁领取安眠药?”
孝作很陶醉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天空使者。他说以前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他都没有吃,所以积攒了很多安眠药。至于安眠药的详细情况,我就无从得知了。据我推算,这次活动好像与蜘蛛无关。”
阿英不再满足于伸脖子,现在开始活动肩膀了,比起艺术剧院咖啡厅来这里更像是健美运动员比赛的休息室。
我利用周末之前的时间,开始临时恶补心理咨询的知识。这次的行动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接下来对手会使出什么样招式,一切都是未知数,纯粹的逻辑推理已经失效。
这种动机促使我去了解一些难以捉摸的人类的内心世界,例如突然闪现的记忆,痛苦和狂喜没有预兆的跳转,我现在急需去适应这些看上去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心理现象。
虽然我从没有怀疑过我的直觉,但所谓的预测,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在真实可感的世界看这些乏味的书还真是无聊得发慌。即便再不想看,我还是坚持每天看两本心理学起步的书。
我所在的四叠半房间,冷气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我只好一直听着贝尔格的《伍采克》打发时间。这个故事改编自真人真事,情节凄惨得惹人感伤,讲的是贫穷的士兵伍采克在军队中被战友欺负得最后精神失常,常常产生幻觉,幻想妻子玛丽出轨,和军乐队的男人有染。最后玛丽被他刺死,他自己则溺死在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最后一幕更是讽刺幽默,他们的孩子在玩着木马,旁边顽皮的孩子嘴里喊着:“我们要去看你妈妈的尸体.”简直是疯狂得不可理喻,强烈的反差直刺内心。
其中用十二音技法来表现伍采克精神异常到心灵底线崩溃的经过,这种无歌剧的表现手法也是西方古典乐消亡的标志,这是一部在内容、技法上都无可挑剔的旷世之作。我从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开始了漫长的音乐之旅,这也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程,其实你也可以多接触一些有意义的好音乐。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你的情操有多么高尚,也不能证明你的品味有多么高雅。但在聊天时却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话题,不至于让你无话可说。当感到悲伤痛苦而又很无助的时候,音乐会一直默默地守在你身边,它永远都不会背弃你。
人们往往把艺术和高雅联系在一起,但它不总是高高在上,你也可以把它当做一种单纯的心灵慰藉品,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
自杀行动对我奸像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天自杀行动就要开始,但我的生活还像往常一样的无聊,没有一点波澜,我依然在水果店里看店,盯着那些没有生命的水果,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腐烂。我家水果店的主要客源是搭末班地铁的上班族,所以下午五点多,店里一般没什么客人,我正在费力地搬着装满西瓜的纸箱,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孝作打的。
“阿诚?我是孝作,我刚好经过你家,现在就在附近,有时间的话出来见上一面吧?”
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爽朗,我把目光投向正在店后面的老妈,她脸上乌云密布,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我一直没有时间忙店里的事,就把店全推给了老妈,所以惹得她心里一直在抱怨.
“好的,但是时间不能太久,我只有半小时。”
我们约好在西口公园见面,临走前我对老妈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她忧心忡忡地说:“你最近没什么事吧?我总是听到你房间里传出恐怖电影的惊悚音乐,还看到到处放着《自杀者的内心世界》、《忧郁症前沿研究》这种书。要是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说的心事,记得老妈是你永远的倾听者。”
我脸上堆满笑,戴上帽子和太阳镜,把自己武装起来。这个夏天东京的太阳极具杀伤力,虽然说到西口公园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但要是你不有所预防和准备的话,这几分钟也足以让你中暑。
“我好着呢,你看我哪点像要自杀?看那些东西都是这次行动的需要。”
老妈还是免不了担心,重重地向空中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你中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股劲,你还有印象吗?你小学的时候人们都说你是神童。”
这并没能唤醒我童年时候的记忆,我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然后装作一副很好玩很逗的样子问:“接下来怎么了?”
“那时候你可是过目不忘,课本看上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对看过的汽车牌子和电视节目单你也都能倒背如流,谁想到越长大就越倒退,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
她这些话的力量让我的头有些承受不住,我用双手在太阳穴上揉着,希望按摩能减轻这种不适感,当时我有上去给老妈一个耳光的冲动,问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但最后我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一声不响地走向西口公园,独自抚慰受伤的心灵。
公园的凳子就像油田里的输油管,我到公园的时候看见孝作已坐在凳子上等我,像是等了一段时间的样子。这时夜晚的序幕才刚刚拉开,可是市中心的公园就像是举行庆典一样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你来了,阿诚。”
伴着话音,孝作那明朗的笑容融化在夕阳里。我跟孝作还没有熟到称兄道弟的程度,所以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约我出来,惊讶之余让我有些惶恐无措。
“今天还真是挺难得的,就你一个人来,找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被公园热闹的气氛所感染,今天坐在凳子上的孝作失去了往日的平静,看上去有些躁动不安。
“找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刚好在这附近溜达,所以就顺便找你出来聊聊天,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这个给你。”
他拿出一个黃色的淘儿音乐城的袋子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认出那是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全集,演奏者是威廉。肯普夫,他就像乡下的音乐老师一样,身上散发出朴实和淳朴。孝作解释道:“爸爸死前留下了这套音乐全集,曾有一段时间我一天到晚都离不开它。我听说阿诚也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是吗?所以就把这张唱片的CD版拿来给你,你有时间不妨听听看。”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大楼,似乎对此有些羞涩,在逃避我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贝多芬的音乐这种礼物,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想过送我这样有品位的东西,看来他们的素养都有待提高。
“谢谢,我不会辜负你一片好心,一定会用心品味的。不知道孝作的爸爸生前是什么样的?要是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介意。”
他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红光,那段回忆就像夕阳般灿烂、美好,只是有些伤情。
“爸爸很温柔善良,不过像我一样胆小懦弱,在我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就抛下我们自杀了。在那之前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都是很美好的。他虽然没有多少钱,也没有房子,我们只能住在很小的职工宿舍里。但是一有时间,他都会待在家里跟我一起玩。他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所以上班就变成了他最痛苦的事情,一到星期天晚上他总是辗转难眠、唉声叹气,听着最后一首C小调协奏曲。”
我深表同情地压低音量问:“出于什么原因?”
“不太清楚,他平常和我一样性格內向,多愁善感。可能是工作上不顺心,常被人欺负吧。也许和大多数自杀者差不多,患上了急性抑郁症,因为他自杀的方式比较极端.”
我沉默着,没有再说话。我不想问他是什么方式,不想引起他的伤痛。远处传来有人为吉他调弦的声音。孝作突然变得很兴奋,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他是卧轨自杀的,就在西关的某个地方,他的遗体最终我都没有看到,我对他的最后印象就是太平间里白布下面尸体堆成小山的形状。已经看不出人形了。现在我已经把这一切都放下了.”
我不明白孝作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爸爸一定是遭受了太多的痛苦,这个世界,肯定会有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我的这些想法不能对俱乐部的另外两个人倾诉,他们不会明白。我认为不能把自杀当成一种罪过,选择集体自杀的那些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承受的痛苦,他们也只是平凡人,你让他们怎么做呢。阿诚,你了解吗?”
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天白木医生所说的心理咨询潜质一一与对方共同分享感受、接纳、理解。在这句话的作用下,我沉默地点点头。
“在中世纪前的古罗马时期,某种特殊原因的自杀行为是被许可的,甚至有的城市还给申请者免费提供自杀用的毒药。”
人们把过去发生的一些零散的事件发挥想像连在一起就成了所谓的历史。我没有立刻反驳孝作,我想每天跟决心寻死的人亲密相处,心理难免会积攒一些负面情绪。
“我对自杀的历史不太清楚,但是你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放松心情比较好.”
孝作心不在焉地点头,点头的力度很小。他说:“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图均想法,认为蜘蛛也不过是想帮助那些身处社会边缘、无路可走的人,和我们反自杀俱乐部有着一样的心理,只不过方式不一样,他是想助他们到达彼岸,得到解脱,而我们则是千方百计把他们拉回来。这就是两者的区别。而我的行为才是最无耻的,一再地欺骗那些向往死亡的人。”
这就是我能共同分担感受的最高限度,于是我平常惯用的说教口吻又占了上风。
“真是这样又如何,什么高尚卑劣,我对这个一点都不关心。只要有人在身边,就算一无是处,也会给身边的人产生影响。活着的价值不是一定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造福人类的事。不论是卑劣、渺小还是痛不欲生,只要活着就能见到阳光,就能感受到风的凉爽,也就有他存在的价值。当然,有人会认为孝作无耻,也有人会因此敬仰孝作。你明白吗?要说卑劣,那我们没有一个人是高尚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沉浸在我的长篇大论里,最后差点冒出一句“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但最后还是没有这样说,只是为他打气而已,我想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谢谢,和你聊完天后我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现在觉得开心多了,阿诚真是善解人意。”孝作挠着头笑得很灿烂。现在他那张温柔充实的笑脸常常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一颗心在渐渐流逝,即将消失。我们却对此毫无察觉,没能拉回孝作渐渐背离生存的心,我现在还深感自责和惋惜。
六本木星期五的十二点的盛况,会让你觉得是在举行隆重的奧运会开幕式,聚集了世界上的各色人等,在狭窄、拥堵的人行道上穿梭。比起世界各国的人来,身为东道主的日本人却寥寥无几。
天空使者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美国产的旅行车,形状就像箱子。车身看上去两米多长,装六个人绰绰有余。旅行车盘旋驶上空中停车场,我们也把MARCH停在这个停车场前。阿英边用布认真地擦着发亮的特制警棍的前端,一边说:“他们还真是考虑周全,选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空中停车场,这样他们就可以打消对尸体腐烂发臭的顾虑,因为明天管理员一定会发现他们的。而且又是在市中心,他们可以在六本木朦胧的夜景中挥手向过往的一切道别,和生命说再见。”
瑞佳没有理会他,看了看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孝作一给我们信号,我们就立刻行动,这次有三个男人,如果需要,阿诚也要在一旁协助。”
我点头,这时阿英很不服气地说:“就那几个家伙,我一个人就能摆平,那样有点大材小用。”
阿英满脸笑容,把早已准备好的特制警棍递到我手上,打趣地说:“你不用担心,不是让你拿着它去打醒那些愚钝的脑袋,而是让你用来砸碎车窗玻璃的。”
很有道理,一氧化碳的毒性很强,一旦中毒就急需新鲜空气,他们的生命没有时间等你磨磨蹭蹭找工具。我握住警棍的橡胶柄,只觉得很沉,像有千斤的重量落在手上似的。
车外面,外国人、想要当外国人的日本女人从未间断过,而车里的一切都属于等待。
十二点、十二点半、一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但依然等不来孝作的电话指示。只有深夜无聊的广播还在陪着我们无聊的等待。当MARCH的时钟指向一点半时,似乎激起了阿英的警觉,他第一个提出疑问。
“有点不对劲,孝作是不是说过行动是在凌晨左右的时候?现在都过了一个半小时了,为什么?”
同样的疑问也在我脑中盘旋,即便是车内的冷气威力很强,但是不祥的预感还是战胜了冷气,牵引着我的冷汗一直往外涌。我焦虑地对瑞佳说:“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能再等了,我们还是先把车开进空中停车场探查一下情况为好。”
还没等我说完,瑞佳就毫无暗示地踩下油门,由于用力过猛,轮胎也抗议地发出吱吱声,由于着急,MARCH车身前端还与取票台撞了个满怀。宝马敞篷跑车里坐着的阔少爷大声地抱怨指责。但在阿英凶悍的眼神威慑力之下,他不得不投降闭上了嘴。
MARCH缓缓驶入空中停车场,二楼、三楼基本上已经没有停车的空隙,整齐排列的车子,在照明灯的映照下,就像墓碑一样死气沉沉地透出寒气。甚至有人似乎把这里当成了舒服的旅馆,车身不住地轻轻摇晃。
在上四楼的盘旋道上,我们和楼上驶下的一辆黑色新款GOLF擦身而过,车窗上贴满了不合法的防紫外线膜。差点就撞上彼此的保险杠,司机沉默着全速往下开。
MARCH吃力地爬上陡坡,四楼、五楼在周五的狂欢夜显得如此空荡和荒凉,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看到孝作等人坐的银色雪佛兰的踪影.我有些焦躁地大声对瑞佳说:“这到底有几层。”
“总共七层。”
“我们直接去顶层。”
即将死去的人也会这么相信幸运数字的魔力,人类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顶层只有几辆车稀稀疏疏地散落着,数不清的水泥柱冰冷孤单地竖立着。MARCH放慢速度,缓缓地在停车场绕了一圈。一辆银色的旅行车安静地躺在东边的角落里,在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欣赏到六本木之丘发光的灯塔。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那是一个虚幻扭曲的画面,我真切地觉得那不是一个有人类生存的地方,更像是用高科技绘制出来的图画,让人毛骨悚然。街灯毫不吝惜它的光芒,满满地洒在银色车身上。阿英惊慌失措地大叫:“出事了,快停车!”
车子的轮胎还在滚动,我和阿英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几乎是滚出车门的。虽然说已经过了午夜,但暑气也毫不示弱,依旧像白天一样施展着威力。在夏天的海洋里爬行,时间和脚步都像是被暑气拖住了一样,腿的移动就像凝结在空中的慢镜头,感觉我们和旅行车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我们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雪佛兰。这时候容不下半点思考。先靠近车子的我,把全身剩下的力气都给了特制警棍,一边敲碎驾驶座的车窗。
一股浓烈的一氧化碳扑鼻而来,让鼻子难以忍受,杂司谷那次的一氧化碳显得不值一提。我本能地用手捂住鼻子毫不迟疑地敲碎另一块车窗,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在粉红色的脸上浮现着纯洁的笑容,我不禁对着熟悉的脸庞大叫:“孝作!”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去测他的脉搏,他都没有给我找到颈动脉的机会,因为他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也许是因为车内木炭的温度太高,所以身体依然是温热的,他看上去就像睡熟了一样,除此之外和生前一模一样。
“孝作!孝作!”
阿英和瑞佳像和我有仇似的,以一副可以将我轻松撞倒的架势扑过来,靠在座椅上的孝作依然微笑着,对他们的剧烈摇晃毫不理会。我趁这个时间观察了一下车内,涅槃坐在副驾驶位上,孝作和穿蓝夹克的男人坐在第二排,歌德萝莉风格打扮的女孩和一个装扮很素淡的女人则坐在第三排。他们的神色像洋娃娃一样安详、柔和。车子里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驾驶座上没有人,空荡荡的驾驶座散发出强烈的虚空感,让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有人生还的预感,这种感觉很强烈。那个穿开襟衬衫的男人临阵脱逃了,目标进入视线。虽然我知道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叫救护车来处理。”
瑞佳无法控制雨珠大小从眼眶滚落下来的泪水,一边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孝作乌黑发亮的头发。
“我们的俱乐部解散了。”
我愤怒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副驾驶座的靠垫上。
“你在胡说什么?现在放弃不就前功尽弃了,不就更让蜘蛛有了可乘之机了吗?他一定会瞄准下一个目标继续结网的,你就这样轻易地忘记孝作的仇恨吗?”
空中传来一声吼叫,掉落的车灯、后视镜和被踢飞的引擎面板,这时我看见阿英用特制警棍在雪佛兰引擎盖上乱敲一通,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我对着因过度悲痛有些失控的阿英说:“你要是还想抓住蜘蛛的话,就别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让人抓住把柄。”
他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瞪着我,一副要把我碎尸万段的样子。然后屈服地点点头。我们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回到车上,把伙伴的尸体留给现场。临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旅行车对面的六本木夜景,看了一眼那座五十四层高的希望之塔。时过境迁,我至今仍对那片光海记忆犹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最糟糕的时刻进入脑海的影像,人们往往会记忆深刻。
报警十分钟后,几辆救护车和警车纷纷出现在空中停车场,车子不时闪现的灯光让人觉得刺眼,就像那个夜空中的探照灯一样晃眼。集体自杀的消息在夜游者之间不胫而走,人群蜂拥而至,附近围观的人马上堆成了人山。我们在不远处观看着这场骚乱。就算我们对内情有所了解,也不可能上前去协助警方展开调查,这一切都只能孝作一个人应对了,我们无力插手。
虽然认识孝作不过短短的几天,即便是我自作多情,我也把自己列入被自杀者遗弃的行列,胸口被无法挽回的遗憾、背叛和自责强烈地撞击着。假如我们在西口公园见面那天我能把他痛打一顿,说不定就能打醒他,他也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我为什么没能从他那张明朗的笑脸预知到这样的结局呢?我为什么没能对他送我遗物贝多芬全集有所警觉呢?我真是愚钝至极,对孝作的死竟然袖手旁观。
坐在护栏上的阿英,神情冷漠,用冷淡的语气说:“他们一定是在约定的时间集体自杀的,孝作为什么没给我们任何的信号?”
瑞佳神情恍惚地说:“他也许早就作好了死的准备,两天前他曾来找过我。”
我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们有没有收到什么礼物?”
阿英沉重地说:“我收到了一副太阳眼镜,是我以前最喜欢的。AK—LY。你们看,就是这个。”
他一直把太阳镜挂在无袖背心胸前,可见喜欢的程度,他摸着太阳镜,心情很压抑。
“孝作把他以前用的iP0d送给了我,他跟我说他要去买一台新的,这个用不上了。阿诚。你呢?”
我突然觉得心酸,鼻子也酸酸的,眼泪抢占了我的眼眶,我一直抗争着不让它滚落出来。
“他送了我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全集。”
他给我的礼物是如此的有分量,让人心情沉重。以后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听到那套全集里面的任何一首乐曲,孝作都会伴着音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刚才应该没有放过任何一辆出入停车场的车子和任何一个人吧?没有猜错的话,蜘蛛就应该坐在四楼与我们擦身而过的黑色GOLF里面。因为其他的车子都没有离开停车场。即便是有人开车出去,我们也确认过驾驶员的相貌。”
阿英愤怒地咬着嘴唇,真担心他的嘴唇会被咬出血来。
“哼!要是当时就认出他来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杀了.”
“我想,蜘蛛应该一直都在旅行车旁边,看着他们解脱的那一刻。”
我想像着在深夜的停车场,一个男人看着身边的五个人一一在睡眠中死去的情景.由于当时光线太暗,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猜不透他做这一切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想法.这时,黄色的警戒线动了,有几个警察钻了出来。
“瑞佳,别哭了,有警察过来了。我们今晚要养精蓄锐,明天才能继续追查蜘蛛的下落。”
我们装出一副振作的样子回到车里。把连自己都办不到的事,以轻松和信心十足的姿态告诉别人,这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回家之后我辗转难眠,每当正要进入睡眠状态时,孝作白色的肌肤和六本木的夜景就会出来打散我的睡意。我徘徊在清醒与睡眠的中间地带,看到一幅让人伤感而又记忆深刻的画面:我把一条通往安详长眠的蜘蛛线亲手切断。
蜘蛛不分白天黑夜地劳作,吐着又长又细的丝线。也许现在蜘蛛正在安详地享受着睡眠,也许他没有作任何的休整又开始努力劳作,寻找下一个目标?不论他在做什么,现在我都正困在蜘蛛网里难以脱身。
也许这是一条无法斩断的蜘蛛丝,它会陪伴我一生,直到我死去的那天。
第二天,店里从早到晚一直重复播着第三十二首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微风中的独特颤音就像在空中抖动着身躯,空中落满闪闪发光的颗粒,我好几次差点克制不住心酸的泪水。这样阴沉、忧郁的心情以前从来不会光顾我,老妈看到我反常的低落情绪,也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太阳刚刚沉入地平线,这个时候瑞佳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能跟我一起去见白木医生吗?我跟她提前约好了。”
“行。”
瑞佳像往常一样来店门口接我,我看到她的脸有些浮肿,肯定是泪水所致。精明的老妈好像看出了一些端倪,这次没有再拿我们打趣。
我们到达下落合的白木诊所,进入大厅的时间是白木医生特意安排的,与最后一个患者的时间刚好错开了。一进大厅,薰衣草混合着其他气体的香味扑鼻而来,再加上室內像度假宾馆一样的装潢,好像真的可以将我肩上的重担减轻一些,让我有一种轻松舒适的感觉。现在我不得不相信这种香味有舒缓情绪的效果.
我们还是坐在上次来时坐的那套沙发上等待,穿着一套风格简约大方的白色套装的白木医生向我们走来,我看不是JIL SANDER的就是THEORY的。不论是什么品牌,这套衣服好像天生就是为她设计的一样,很配她的气质。但她的气色看上去有些倦怠,也许是太过劳累的原因。我心里有些纳闷,这位女医生的衣柜里到底有多少套这种亮色系的套装?
“孝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心里真为他惋惜。瑞佳你可千万别把责任往身上揽,这不是你的错,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会事先预料到,我们都很痛心,但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瑞佳的眼泪得到了院长最后那句话的鼓舞,流了出来.
“孝作自杀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难道是卧底的工作过于艰辛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不过回过头来想想,孝作生性本来就很有点怯懦……”
瑞佳倔强地抬着头,任由泪珠一颗颗地滚落。
“不要再让无法挽回的事占据我们的思想了,虽然很悲伤也很残忍,但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自责或是让怒火殃及身边的事物都是徒劳无功的,何必呢?”
院长特有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遥远得有些不真实,好像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与孝作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还为我们三个人分别准备了礼物。他的状态让你无法把他和自杀联系在一起。”
白木医生的背脊好像丝毫不受柔软沙发的诱惑,依旧保持这笔直的姿态。脸上是她特有的笑容。
“这就有些反常了,孝作一贯都很忧郁,忧郁突然变成开朗,这也可能就是先兆。一个人在自杀前,生活往往会变得有条理,或是开始收拾身边的物品。这一切都是后话,我们谁都不是先知,能提前感应到要发生的一切。我们只能在事情发生后推断那些细节的动机。”
就算是这样,有一些事情还是一直困扰着我。
“孝作在集体自杀的第一次聚会上和蜘蛛交谈过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异常。那家伙会不会给孝作施加了催眠术,或者对他进行的心理指导有加剧抑郁症的作用?”
似乎是作为给我的奖赏,美女医生脸上笑容的幅度终于比先前大了一点,也就意味着她的心门在慢慢开启,但是当我满心欢喜正要进入她心房的时候,被门槛挡在了外面。这个医生对心灵的防守真是固若金汤。
“这么说来那个人可以跟阿诚相媲美了,面对从未谋面的孝作,就能闯进他的内心世界窥探他的心事,唤醒沉睡已久的意念。但是就算他的威力再大,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孝作自己的手中。催眠术听上去倒是很新鲜,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因为催眠的暗示而自杀,催眠术的力量不足以磨灭一个人的求生意志。”
瑞佳喃喃地说,像是给她自己的独白。
“生存意志……就是说孝作很久以前就在心灵的某个角落埋下了自杀的念头?”
我的视线被瑞佳的右手腕吸引,上面有很多白色的伤疤,像塑料一样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再看看院长的手腕,白皙光滑,没有一个伤疤。
“自杀者的意志坚定只是普通观念。其实在想要自杀的人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求生意志在挣扎,也有一个痛不欲生想要寻求解脱的意念在与之抗衡,两种意念交缠斗争,此消彼长。要是有第三种意念出现的话,孝作或许就不会死了,用手机发出一个信号对他而言并不是很困难.”
玻璃窗外面,椰树在夜空中站立着,享受着灯光毫不吝惜的洗礼。我到底是在看鲜亮的椰树还是在看集聚黑暗力量的夜空?我的思想顿时豁然开朗,其实呈现在世人眼里的实物没有什么不同,一切的不同只是因为我们关注的视角不一样。这在心理学里面也许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蜘蛛到底对孝作起到了什么影响。
“孝作从蜘蛛那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所以他才会突然间变得开朗自得。”
这时瑞佳被我的话激怒了,脸上写满了愤怒,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我。
“蜘蛛让孝作心中对自杀是一种罪恶的定义烟消云散,‘你应该谅解你敬爱的父亲,自杀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好与坏都不属于它,你要是体验了你父亲的做法,内心就不会再受煎熬。你难道不想停下脚步休息一下?”’
蜘蛛面对孝作的面孔生动地浮现在我的想像中,他的笑容肯定是温柔得让人心动,然后轻柔地说出邪恶的咒语.白木院长用震惊又异常严肃的眼神看着我的脸。
“阿诚你真是干这一职业的材料,有没有学心理学的想法?’’
我使劲摇头,惟恐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声。有可能吗?责任这么重大的职业我避之犹恐不及,让我从事这种工作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更愿意去卖卖西瓜,偶尔有点小混混之间的琐碎摩擦来充当生活的调剂品。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沉默。车里的冷气在遇上沉寂的空气时立刻退避三舍,变成一种虚设。池袋高架桥下像往常一样拥堵,车子排成了龙阵,瑞佳面无表情地盯着挡风玻璃,突然打破沉默开口说:“我现在特别想做爱。阿诚我们直接到西口的旅馆疯狂地做爱,一直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行吗?”
瑞佳像例行公事似的用平淡轻松的语气建议,我们晚餐吃意大利菜怎么样。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色没有任何的好转,仍旧被悲痛所占据。要是往常,接到这种邀请我早就两腿发软、心潮澎湃了,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环境。
“住口,我不希望成为刀片的替代品。”
瑞佳对我的反应有些不解,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麻痹悲痛的工具,这样对你是一种伤害。同不喜欢的人做爱和割腕本质上是一样的。等你能正视孝作这件事的时候再约我,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理会,一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
红灯挂在前方十字路口的上空。瑞佳看着我的眼睛比平常睁得大得多,她拉下手刹,扑进我的怀里毫无保留地大哭起来,像淘气的孩子,这样一直持续了三十秒。星期一,我们又一次在艺术剧院的咖啡厅聚会,少了孝作的身影,只剩下三个人的反自杀俱乐部气氛显得有些苍凉。我首先问阿英:“这段时间你都是怎么过的?”
满脸愁容的阿英举起手中装满冰咖啡的玻璃杯。
“这件事跟当时父亲的事给我的打击一样大,我也只能采取老办法遗忘悲伤。这几天我一直在不停地锻炼身体,没有时间闲下来考虑悲伤。我估算了一下,总的加起来少说也举了一百吨,导致现在肌肉还有些隐隐作痛。”
不论是什么样的伤痛,这个肌肉猛男都会以锻炼身体的方式来抵拒。只要不过度训练导致缺氧昏厥,我没有任何异议。
“下面我们应该做什么?”
今天瑞佳戴上了太阳镜,目的是想遮掩一下被泪水泡得有些浮肿的双眼。阿英也戴上了OAKLY太阳眼镜,但颜色和孝作送的那副不同。
“我要不惜任何代价去为孝作报仇。”
我看了看阿英又看了看瑞佳,他们都沉浸在悲伤之中,被孝作这件事的阴影笼罩。我说:“要抓住蜘蛛就必须再次打入敌人內部去做卧底,我们三个都没有见过蜘蛛,这次绝对不能给他半丝逃脱的机会。”
瑞佳自告奋勇,首先举起右手,右手上戴了手链。
“我是当卧底的最佳人选,我的双手就是最好的证据,看到我双手的人都不会质疑吧?”
这话很有说服力,也很有道理,但是我还是一口否决。
“不可以,我才是最适合当卧底的人。你现在情绪波动太大,以这样的状态去当卧底很危险。我们还猜不透蜘蛛的真正意图,也许是心怀某种信念。但是他所鼓吹的‘自杀是与生俱来的权利’这种言论很容易蛊惑人心,引人走向自杀。我是我们三个人中情绪最平稳、心态最好的。”
为了拯救别人,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孝作的悲剧正验证了这句话。这是一场生与死对峙的拔河赛,这样的决斗就应该由我这种情感粗疏的乐观主义者应战。阿英也发表了很直白的意见,这是很难得的。
“我也赞同你的意见。暂且放下力气不论,就拿人际交往来说,我就很不善于和蜘蛛交流,我身处其中也会有危险的。”
阿英和瑞佳给我恶补自杀留言板的相关知识。假如世界上真的设有这样一门课程的话,那它教授的无疑就是绝望。
我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打开电脑上网。今天的SUI—SUI一SUICIDE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在页面上满天飘着白色的莲花花瓣,给人一种清新明亮的感觉。我毫不犹豫直接跳转到自杀论坛上。在这个自杀狂欢的夏天,号召者竟然寥寥无几,从上星期五开始就只有两个人在这里召集自杀者。
他们其中有一个网名叫Dark Prince,在留言版上写着:
在最后的狂欢后,让我们携手走向另外的世界!坚守信条舒适、美丽、没有一点痛苦。
我终于知道了,这也还需要点缀上推销式的言辞,在我看来这不太像是号召集体自杀的言论,而是让我把它与永久脱毛膏的广告联系在一起。另一个人的网名是夏晨,也许你会想这样的名字一般只会在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里面出现。
我们用清新爽朗的心情向生命告别。你已经充分享受了活着的时光,经受了无穷的苦难。黎明的曙光将满载自由洒向你的身躯,只要小小一封电子邮件,就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车票。
这言论条理清晰。我对着屏幕思索了片刻,决定仿照他们的邮件格式写一封信分别发给两个号召者。虽然在大家面前献丑有些难为情,但我还是想和大家分享这封信的内容。
工业高中就是我噩梦的开始,我上工业高中的第一年,我开始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外界隔绝。我当时是一名没有工作的高中辍学生,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就像噩梦一般可怕。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开始旅程,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对网名有些犹豫不决,最后决定用肯普夫。一方面我想应该基本上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另一方面我决心为孝作报仇雪限。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Dark Prince的回信,他在信中表示对我欢迎之至,但是先决条件是让我寄一张近照过去。无奈之下,我只好临时用数码相机拍了一张照片给他传过去。我不明白他这一举动是何用意,难道去死还要选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人陪着吗?
我收到夏晨的回复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这是一封很绅士、很文质彬彬的回信。信上大概是说,先用信件交流,时机成熟的时候会召集大家见面。这样做是考虑到彼此的性格是否合适,以及相互间的交流了解的重要性。
我和瑞佳、阿英保持着联系,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观察留言板上的新动态,尽可能多地浏览自杀网站。这个工作真需要一番心力和精神,每天都在BBS论坛上阅读这些阴暗的内容,这些内容都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用手触摸不到的世界,吸食着人的心力,弄得人精疲力竭,这时我对孝作顿时心生敬意。你在液晶屏幕上看到的成千上万的文字都满怀怨恨、苦恼和格格不入的情绪。如果你想领略一下心灵地狱景观,完全可以逛逛这些网站。但是你要有极强的承受能力,因为在地狱游走一圈后,有可能会夺去你生的意念。
就在那个星期的星期三,我收到了Dark Prince的邀请,他请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有没有必要在周六见上一面,我答应了,地点就约在大井町的KTV。但是这次我没让瑞佳和阿英事先埋伏在门口。担心他们还因为孝作的事耿耿于怀,忍不住一时的冲动而打草惊蛇。
我通过隧道,到达一个陌生的世界,大井町是东京的一条老街,十五年的时间渐渐抹去了人们对它的记忆。我走进一家车站前的KTV连锁店,我们约在下午四点见面,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有些恍惚地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感受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一个身影准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个子有些小,穿着T恤,上面印着第一代机械战士的图案,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
“我猜,你来这里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个?”
他翘起小拇指,形状很奇怪,脸上的笑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居心叵测。
“我今天找了两个女人,都很迷人!我们要结成统一战线。在死之前疯狂地享受享受。”
这个家伙长得很柔弱,看不出来竟能想到用自杀网站来交友,这想法很让人佩服。但由此可断定他并不是我一直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你一个人努力吧!虽然我不知道今天来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她们,让她们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我走出KTV,把小个子仁Dark Prince独自留下,我记得当时他的包是斜背的。
我和瑞佳、阿英在回车站的路上碰面。我向他们讲述了交友网站的事,瑞佳看上去很反感,烦躁地说:“这些男人是闲得没事做了吗?在他们看来哪一类的网站都可以是他们的交友天地。”
我笑着无奈地说:“就像锻炼身体吗?”
阿英一本正经地点头。
“对啊,要是大家都选择去锻炼身体的话,自杀、交友这些无聊的网站自然也就无人间津了。”
说不定还真被阿英给言中了,看来我明天也有必要去举举杠铃。
即便这是倒霉的日子,但上天好像也没有残忍到底,在倒霉之余总不忘抚慰一下倒霉的人,给他一点弥补。那天一回家我就得到了补偿,是夏晨的邀请信,约我下星期六晚上在新宿一丁目的一家酒吧见面。这次包括我和召集者在内,一共有五个人。我收到信后马上给瑞佳打电话汇报情况.
祈祷蜘蛛能参加这次的活动,再这么下去的话,每天监视自杀网站会把我拖垮的.
为了参加这次聚会,我给自己假想了好几个性格角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最终决定以现在的面目见人,不用太刻意地伪装。那时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我将是一副性格扭曲、说话尖酸刻薄、傻乎乎的样子,这样会比较轻松,只要比平常的我稍微神经质一点就行。
东京最近吹起了包厢风(什么东西只要和“风”组合在一起也就成了潮流),听说里面不乏那种设有沙发床和淋浴器的餐厅包厢,还让人以为是江户时代的茶馆死灰复燃。这样也省了不少事,所有的事情都在一个房间里就能搞定。但我还是免不了对周六的那家酒吧充满好奇,想想这里面可能的格局,会不会是用白木隔开的隔间,里面的桌子整齐地排列在墙边,中间的帘子薄得接近透明,在里面藏不下半点隐私。那家酒吧就在一个小型综合商厦的八楼,里面的餐饮店琳琅满目。我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来到了预订的包厢,拉开帘子。
“久仰久仰,你就是用钢琴家的名字当网名的肯普夫吧?要是让你选的话,威廉和弗瑞狄你更青睐哪一个名字?”
跟我说话的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人,我想一阵风就足以让他倒地。他穿的是米色夹克衫,亚麻质地那种,正在用汽水调威士忌,是一个很做作很能装的男人。虽然他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但是怎么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敢断定眼前这人与那天在六本木咖啡厅穿开襟衫的就是同一个人,也就是那天从死亡旅行车上逃跑的人,自杀网站的结网蜘蛛,我们这段时间苦苦寻觅的人。
“你真是博学多才,最近一个朋友送了我一张威廉.肯普夫的音乐集。”
蜘蛛对我笑着说“原来如此”,那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不掺有半点杂质和企图。但这一切并不能抹去他在我心中的印象,一个心理极度扭曲的人。
“电子邮件我已经仔细看过了,所有的方法中就安眠药和木炭最容易吗?”
蜘蛛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对我说:“对,经过多年的验证,它已经成为经典模式了,在实践中不存在什么困难,实施起来不用太多的时间,费用也相对较低,更重要的是基本上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很容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最后的射门了,我像是跟他赌气,很不以为是地说:“但是,万一在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前清醒过来的话,就会有一连串的反应,头疼、呕吐、思维紊乱,对吧?我可不愿意伴着污秽的呕吐物离开人世。能不能配制一种一睡下去就不会醒来的安眠药?”
蜘蛛点头,信心十足。
“绝对没问题,用伊索米塔配上葡罗万灵就行。”
Bing!这时,帘子被拉开了,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也是这次活动的成员之一,接着,其他的自杀成员也相继到来。接下来就将进行为时两个半小时的忏悔会,请尽情享受。
将谈话内容记录下来公之于众对活着的人来说奸像有失公平,毕竟这关系到个人隐私。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人类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他们失去生的渴望。
最近新置买的鞋有些夹脚,让我的脚长出了水泡,这种痛让人无法忍受一一因为这个也有必要去自杀,我也想尽我所能地努力听下去,但是听到这种荒唐的理由已经是我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这时,美女院长的话在心里响起,所以让自己尽量做到感同身受、接受和理解,这才压制住了我的怒火。
轮到我的时候,我表明了我的态度,不论怎样我都不会说半个与烦恼相关的字,我只对他们说我想得到解脱,谁都不能动摇我对死的决心。蜘蛛人还是一脸微笑,说:“你的决心挺奇特,心理也很平衡,看上去不像是急于解脱的样子。”
他的话像冷气一般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他好像只是开玩笑并不是认真的。蜘蛛又接着说:“那就找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我去借车。不介意的话,把大家认为合适的日期列一个清单怎样?”
我搞不懂,在场的每个人为什么都那么高兴和兴奋,就像在作暑假的行程安排。但这种兴奋却没有感染到我,我对这些抢着列出日子的男男女女们视若无睹,冷淡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这里的洗手间是男女共用的,而且很狭窄,一走进洗手间我就拿出手机打电话,第一个来接电话的是瑞佳。
“你那边进展怎样?阿诚不会也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吧?”
为了压过上厕所的声音,卫生间里放着轻爵士乐,而且音量很大,导致我不得不提高说话的音量。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跟瑞佳该进行的都还没进行,怎么舍得死?蜘蛛终于现身了,你让阿英接电话。”
没听说过健身还能上癮,这个肌肉男就是一个,他出现在电话那头。
“现在他们正在讨论下一次集体自杀的时间,我猜测他们也许有其他的计划正在实施,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行动,免得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了。”
有金属摩擦的声音从阿英那头传来,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他手中的特制警棍发出的声音。
“那我该怎么做?”
“我们只能在酒吧外进行较量,一决高低。到时候我上前去和蜘蛛攀谈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引开其他人,然后我们立即将他拿下。”
阿英的声音正在降温,冷冷地说:“就算是我们把他制服了又有什么用?”
对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很多遍。
“在刑事犯罪中有个协助自杀罪,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剩下的任务就是收集他的罪证移交给警方,要是可能的话,我想找出他的住址,那里肯定藏有很多安眠药,这些都是违法的罪证。”
阿英像是怕被人偷听似的小声说:“痛快,一次性解决,免得拖泥带水。到时候我可以让我痒痒的双手疯狂地享受一番了。”
我担心蜘蛛的头盖骨太脆弱了,能不能承受。我说:“只要不打头,其他地方都不管,不过我建议你最好打肚子。”
我回到包厢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已经定好了日期,就在下星期。我说越早越好,我对他们的决定毫无异议。而且举双手赞同蜘蛛的决定。他们都沉浸在喜悦中喝得不亦乐乎,只有蜘蛛有些另类,冷静地在一旁看着大家。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样比较有亲和力,不至于让人产生距离感和孤傲的印象。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抛给我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性取向有没有问题,但身处新宿三丁目,紧邻日本最大的同性恋街道,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我们离开酒吧时是晚上十一点。这些人真奇怪,下个星期一就要自杀的人,嘴里却还忘不了抱怨“快错过电车了”,说着“在下次见面之前的时间里一定要对自己好一些”的话,这些告别的客套话是属于那些喝完酒的上班族的,就连付账的时候也是从制,一点都不像要抛开尘世的人,算得分毫不差。这就像一个黑色幽默,极具讽刺性。
这是一家低档的综合商厦,所以大楼外面才有安全楼梯,那里除了啤酒箱就是装满小菜的纸箱。其中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看上去肠胃不是很好)按着电梯按钮,浑身洋溢着兴奋,大声地吼叫:“大家回去享受睡眠吧!今天可以离开安眠药睡一个安稳觉了。”
我正在筹划行动的最佳时机时,蜘蛛打断了我的思路,对我说:“我还想和肯普夫聊聊,不好意思,大家可以自行解散了。”
听到这句话大家就都先行离开了,我启动了备战机能。我很疑惑,这个外表温柔的蜘蛛会不会已经识破了我们反自杀俱乐部的活动了呢?他往安全梯上走了几步,踮着脚尖使劲往上看,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你靠近一点,好吗?”
我为了使行动灵活些,将自己的重心向下转移,走上楼梯,楼梯上沾满了油烟.他倚着楼梯平台上的扶手,欣赏着新宿的夜景。比起池袋,这里的街道富丽堂皇,灯光不知要明亮多少倍。
“你年纪轻轻,遇事能如此沉着冷静,这一点我很是欣赏。刚才你和他们三个人交流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神色从容,而且表现得很出色。肯普夫,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理解你寻死的决心。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你愿意先把自杀往后放一放吗?来当我的助手吧,帮我完成一件人事。”
蜘蛛是在招贤纳士?看来找我入伙的不仅仅只有池袋的小混混,还有这种人物。我怎么总是与协助自杀、黑社会争夺纠缠在一起,我看起来就这么不上档次?我不过是一个性格温和、善良的水果店员而已。真是命运弄人啊!
我正在集中脑力思索怎样应对的时候,一个从楼梯上走下的黑影帮我解了围,并不是我夸张,这个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座倒三角形的小山,映在地上的右手显得格外的长,我敢断定这是特制警棍制造出来的效果;胸前的墨镜一晃一晃的,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孝作送的那一副。阿英充满霸气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我想知道到现在为止,你一共帮助几个人得到了解脱。”
蜘蛛看着我的眼睛里滚动着期盼,不断地向我发送求救电波。我又一次令他失望了,我所能给他的只有沉默,我耸耸肩当做是对他的回应。阿英继续追问:“你应该不会忘记两个星期前在六本木自杀的岛岗孝作吧?我再给你点提示,他留着一个很个性的蘑菇头,穿着很显眼的粉红色T恤。”
蜘蛛很自豪地笑着说:“我怎么会忘了呢,那是一个生活在父亲自杀阴影下难以自拔的小伙子,他很可怜。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我想现在他和他父亲应该团聚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时候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要是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把它撕碎。
“你谋划的集体自杀活动是不是有好几次以失败而告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都是孝作和我们的杰作,我们一起不顾危险深入现场去搞突袭,但是他最终还是死在了你手里。”
蜘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摇头否认。
“你们错了,他的死与我无关,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是无可厚非的.你们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我对阿英点头征询意见,他也默契地向我点头。我对他说:“我希望你能给我们带路,领我们去你的住处,搜集你策划自杀的罪证,交给警方,让警方来处理。”
蜘蛛终于退去了微笑,疯狂地大笑。夜里的风一点都不逊于白天,仍旧是燥热难耐,撩拨着他的刘海。
“这一切会这样匆匆地结束,这是我想不到的。既然你们对自杀恨之入骨,那我就以自杀的方式回报你们。”
伴着话音,他转过倚在扶手上的身体,跃起往下跳,他的动作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他的身体是那么轻.
阿英站的位置跟他在同一个台阶上,而我的位置却很不利,离楼梯平台还有两三个台阶。阿英的反应能力真是惊人,没有辜负每天二十吨的举重练习。蜘蛛的话音还没落,阿英硕大的身体就采取了措施。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阿英的上半身已经离开了水泥扶手,悬在空中。蜘蛛也挂在半空中,支撑点就是阿英单手抓着的外衣衣领。在这样的情况下,蜘蛛依旧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作着最后的挣扎,努力挣脱外衣的束缚。我不知所措地大叫:“停下来!”
他的一只手迅速地摆脱了外衣,重获自由。脱去了外衣蜘蛛只剩下了一件黑衬衫,转瞬间,他的身体就落到综合商厦狭小黑暗的空隙处。他用淡淡的笑向世界告别,并没有留下半点痛苦的哀嚎。他的身体与水泥地面相撞发出的声音震响了汽车的报警器,所以撞击声还没有传到我们耳朵里就被警鸣声覆盖了。
蜘蛛这样也算是如愿以偿了,这对于我而言并不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机会很渺茫,但是我心底还是希望他能活下去。这也是我们反自杀俱乐部的宗旨。
没有心理准备的阿英一下子变得出奇安静,任手自由地垂在空中,但做工精良的麻质夹克却牢牢地粘在他手上,阿英想极力摆脱手中布料的黏附。
“慢着,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我仔细地摸着外衣口袋,感觉我隔着手帕的指尖触到了一个钱包和一串钥匙,拿出来一看果真是GOLF的车钥匙和房门钥匙,我们又看了看钱包,没有让我们失望,里面有他的驾照,上面有他的详细资料。蜘蛛的真实姓名叫三浦清司,今年三十四岁,居住在豪华小区港区西麻布二丁目,这个小区就在六本木之丘附近。外衣最终还是逃不了和它主人一样的命运,从我手中落下与它的主人相聚.我对阿英说:“我们赶紧走吧,瑞佳在附近肯定等急了。”
我们乘电梯下楼,同时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们所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接下来就要看蜘蛛自己的运气了。虽然得知了他的真实姓名,但是还是改不了口,叫他的真实姓名有些别扭。虽然他是真实可触的人,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作过简短的交流,但还是觉得他很遥远,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而是属于生与死的交界处。也许正因如此,很多人才愿意把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他。
黑色的MARCH从新宿驶向西麻布。我们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每个人的脸都像纸一样苍白,在夜幕下很是吓人。由于施工造成了道路拥堵,所以即便是半夜,到达目的地也花了我们至少半小时的时间。
绿色笼罩着蜘蛛居住的小区,乍一看,你肯定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公园。这里还有遮雨棚,主要是方便住户上下车时出入楼房用的,总之这是一个很高档的小区。为了确认是否有人在房间里,我们在安装在入口处的保安系统上反复输入房间号,房间里一直没有动静。所以我们确定里面没有人,于是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他的房间在三楼三。八号,就在三楼的最后面。我们放弃电梯,选择走楼梯,因为担心电梯发出的响声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虽然我们有钥匙,但我们是陌生面孔。
一打开门,铺着大理石的玄关自动亮灯,冲击着我们的视觉。阿英情不自禁地感叹:“这家伙也太有钱了。”
我们三个人光着脚走进房间,要进入里间就必须穿过一条走廊,我们进入里间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壁灯。里面的格局豪华得让人目眩,一开灯就看清这间客厅绝对有二十叠,在左右墙壁上都对称地装设了玻璃柜,可以和珠宝店里的专用玻璃展示柜相媲美,很多银饰整齐地躺在柜子里,精美别致,就像走进了一个美术展厅。但是,比起这些华贵的摆设,房间里有一种东西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的记忆。最先转移注意力的是瑞佳。
“你们俩闻一闻这房间里的气味,太熟悉了,阿诚……有没有可能是……”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的气味是那么的熟悉和特别,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白木医院的大厅里也飘着同样的香气。就是白木院长所谓的秘方,由四种精油调制而成的独特的香味。我环顾房间,发现有一张古董书桌静静地立在角落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抽屉,一个个装满白色药丸的塑料袋呈现在眼前,我想这肯定就是他们所说的伊索米塔和葡罗万灵。
瑞佳第一个从有些泛黃陈旧的名片上找出了一张张亮粉色的挂号单。蜘蛛的名字在上面清晰可见,这可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这些挂号单属于白木医生,就连挂号单都体现着她的品味。我开口说:“看来今晚是一个漫漫长夜,瑞佳,给院长打电话就说我们有急事找她。”
瑞佳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难以控制手中的手机和说话的声音。在我平静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像瑞佳一样难以平静的心。这时,阿英捅破了那层小小的隔膜,一语道出了其中玄机。
“我们的支持者居然和蜘蛛有来往,真令人难以置信。”
为了验证心中的疑问,我们立即动身前往下落合。整整三十分钟的路程,我们把时间全给了沉默。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白木医生和蜘蛛之间的关系,但是无论如何,铁证如山,白木医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院长家就在白木诊所后面,由于我们一点多才到,所以我们并没有走正门,而是走侧门进去的。一进门那股熟悉的香味就扑鼻而来,这种具有宁神功效的香味,刚刚在蜘蛛房间里也有幸闻到,看来还真是有缘。
院长出来给我们开门的时候穿着及膝的家居服,可能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她脸上仍然是那种模式化的微笑,看到这种笑容就会让我联想起微笑着跳楼的蜘蛛。
“真是太辛苦你们了,这么晚了还在为俱乐部的事奔走。我的房间很乱,看了你们会失望的,就请你们在大厅稍等片刻,我泡杯茶就来。”
我们识趣地走向大厅,大厅的灯只开了一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盆景在夜里显得是那么的寂寞。薰衣草的香味真是无处不在,连这里也可以闻得到。
白木院长泡的是花茶,玫瑰花辦还在玻璃杯里舞动,散发着香味。我的正对面就是院长。往往最难启齿的话都是由我来说,这是一份又费力又招人厌的差事。
“今天晚上自杀网站的蜘蛛在新宿三丁目的综合商厦跳楼自杀了,这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眼前,我们却无能为力。”
白木院长依旧保持着微笑,但是无法阻挡阴霾爬上面庞,看上去就像是遇到了难事。
“我们从蜘蛛身上的证件得知他就住在西麻布二丁目。我们刚刚就是从那里赶过来的。”
美女院长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就像是面具上刻着的忧郁的笑容,因为她没有改变表情的机会,只能微笑而已。
“我们在蜘蛛的房间里闻到了这里特有的香味,也就是白木院长用四种精油调制出来的香味,也是属于你的自豪。既然是独家秘方,我想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调配才对。”
院长的表隋好像麻木了,并不为之所动,只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这时,我把亮粉色的挂号单和装满安眠药的小塑料袋摆在桌子中间,希望能引起她的反应。
“我一开始就对蜘蛛安眠药的来历很疑惑,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大量的安眠药?是不是有医疗界的人在背后支持?现在一切都有答案丁,白木医生可以把安眠药的配方和面对寻死者的注意事项告诉蜘蛛。我对这种合作方式很明白,但是有一点至今我也想不通。”
这时,瑞佳和我像是心有灵犀,一起问:“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一面支持蜘蛛协助他人自杀,一面又支持反自杀俱乐部?这两者可是水火不相容。除非根本就不关心人的生命,只是在玩弄他们。”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美女医生的表情像人而不是面具。她在整理裙摆的同时微笑着,这是一个充满疑惑和不解的微笑。
“我也很矛盾,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自杀无所谓好与不好,它只是一种单纯的现象,就像天空中的云和雨一样,有它存在的理由。我的病人有几个就自杀了,这对我心灵的冲击总是让我长时间无法恢复,好像他们离去时把我心里的某一部分东西也带走了似的。几次我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但后来又想,活着可以帮助更多的病人。这两种矛盾的心理总是在我心里纠缠,撞击我的心灵。”
我们三个人坐在度假酒店一样舒适的心理治疗诊所大厅里,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着院长的每一句话。
“三浦也是我的病人,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一心寻死。我预计他自杀也就是早晚的事,我每天一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我想留住他的生命,于是我问他如果他暂时不自杀,最想完成的事是什么。他告诉我希望能帮助那些像他一样痛苦的心灵,帮助他们得到解脱。这样,就能让他暂时放下自杀的念头,这件事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杀网站的蜘蛛就这样诞生了,是院长一手造就了他。这时的院长还是笑着,笑容里充满了坚定和倔强。
“后来我遇到了瑞佳、阿英和孝作他们三个,那是在自杀遗孤聚会的演讲会上。当时,出于我的立场,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这件事变得匪夷所思,三浦组织集体自杀,他们三个却要千方百计地破坏,而我竟成了矛盾双方的支持者。但是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心从未像这一个半月以来这么平静过。”
深埋在内心的矛盾,在现实中得到了平衡。我完全能体会到这种心理状态给人带来的宁静和安详的感受。院长双眼含着泪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微笑说:“这一切将要告一段落,整件事情也已经水落石出了,三浦也去了彼岸,是时候作个了结了。”
我看到宁静的光芒在她眼神里跳动,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很熟悉,让我想到了孝作那天在西口公园看着我的眼神,我发现有些异常的因子已经蠢蠢欲动。白木院长的右手在灰色家居服里摸索,拿出一把水果刀,然后用最大的力量举起刀子朝自己的大腿刺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瞬间发生,让我来不及采取行动。我想水果刀肯定是她借去厨房泡茶的机会藏在身上的。
在那把沾满鲜血的刀被我夺过来之前,已经得到了充分利用,我们来不及阻止。她更加用力地把水果刀刺向身体的更深处,我把刀子抢过来远远地扔到了沙发后面.我把她的裙子卷起来检查伤势,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那里竟然也爬满了白色的伤痕,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芒。这样的伤疤瑞佳手腕上也有很多,只是白木医生的掩藏得更隐秘,很难被人发现。她以为大腿上的一条条伤疤能暂时麻痹她的身体,驱逐内心的痛苦。伤口上的鲜血拼命地往外涌,我拿过手边的靠垫用身体的重量压住伤口,希望能阻止劲头十足的鲜血。我对着瑞佳大吼:“快!快!救护车。”
然后转向阿英大叫:“你也别愣着,过来一起用力压.”
鲜血浸湿了大半个靠垫,但是我们两个还是使劲用它压住伤口。面对一心寻死的医生,我心中有太多的感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心里却没有停止过责问:人生有再多的不如意和痛苦,都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要舍不下面子,只要愿意向别人倾诉痛苦,敞开内心的悲痛,总会有人和你一同分担。有谁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但我们不也正是这样和生活搏斗的吗?
整整七分钟后我们才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而这期间,这些话一遍一遍地鞭笞着我脆弱的心,那种心情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想想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夏曰黎明的曙光驱散了一切阴霾,所有这一切都消失在黑夜的尽头,就像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结局一样,它也不例外.
最后三浦清司还是没有被抢救过来,与生命失之交臂。在警察眼里他就是一个无意中失足的醉汉,这有点让人心酸,也是极具讽刺性的一幕,蜘蛛把自杀看得那么的神圣,最后他的跳楼却被人们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意外事故。
两升的鲜血总算是救回了白木绫乃,可真算是劫后余生。我们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她和蜘蛛之间的关系将成为她心底永远的秘密。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只是徒增伤感。我听说,她让员工暂时管理医院的事务,自己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了。我觉得她才是最应该去做心理咨询的人,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分担、理解和接受所有的感受。人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内心对自己就像设了一道屏障,让你无法看清楚。所以我们随时都需要一面能反照内心的镜子。
说起瑞佳和阿英,反自杀俱乐部最后只剩下这两个人了,自然逃不了解散的命运。他们找到了另一种生存方式,挣脱了死亡的阴影,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新探索。
阿英以前常去的那家健身房看中了阿英一身的肌肉,聘他去当健身教练。这也正合他的口味。所以他的工作就是教大家科学的举重方法,如何避免运动中的意外伤害。
瑞佳现在在学校上学,一心只有课本,向取得心理咨询师证努力。她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到白木医院工作。我们有个约定,等她愿望达成的一天,我将有幸成为她的客人,让她来为我作心理指导。
瑞佳说我心里肯定有严重的性阴影,那天才会对风情万种的她无动于衷。我心里还真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等她来治愈我的性阴影。
这是一个尸体横陈的夏天,我也目睹了不少尸体。这件事给了我不小的震撼,我对之作了简单的总结,和大家一起分享。总结如下:
一、一个活人比死人更有吸引力;
二、每个人都会有表现欲,想把自己的理想付诸实践;
三、如果生活中琐碎的细节能成为我们自杀的理由,那么,我们也可以为了一个荒诞的理由坚强地活下去。
我独自坐在西口公园的椅子上,任头发在微风中嬉戏,享受着风中的凉意。如纱的薄云挂在遥远的天边,就像一幅水墨画。虽然瑞佳在专心地听课,而我却没有一点想用知识充实自己脑袋的欲望。我只是抬头呆呆地看着池袋的天空,让嘴自由地张着,享受着生活。
这无疑也是一种惬意的生活,是生命给我们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