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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灰色的彼得潘 灰色的彼得潘

天朝版 转自 灼眼のシャナ@轻之国度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黄绿色,瞳孔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眼眸里还有星星。不过,在那大得吓人的脸部,眼睛本来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她笑开怀的大嘴里,有着又红又圆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齿。她就这样害羞地抛着媚眼,俯视太阳城前面的广场。

她穿的是荧光粉红的女仆装,这种款式源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在二十一世纪的口本迎来了全盛时代。虽然布料往上包到颚下,以尽量不露出肌肤为原则,但由于腰身紧束到极点,反倒强调了丰满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摆有着多到不行的皱褶,每个皱褶之间,空间大到足够一个小孩玩躲猫猫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网状丝袜。紫色的头发随风飘动,形成无数道绵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视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满太阳城对面的十二层楼建筑墙面。每当夕阳一照,就连感受不怎么敏锐的我,也都深受感动,认为未来的艺术一定就像这样,既轻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个不行吧。

喂,你应该也喜欢动画或漫画吧。我们仅有的些许教养,主要不就来自于动漫的分镜、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吗?

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说的很简单。虽然东京的秋叶原向来以“御宅族天堂”著称,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动漫或色情电玩专卖店。太阳城前方有条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这种店——有卖新刊漫画与二手漫画的店,卖模型或动漫周边的专卖店,还有合法与非法的萝莉控(注:Lolita Complex,和成年女子相比,更偏爱来成年少女的心理状态或兴趣,简称Lolicon。)商品专卖店。小时候爱看动漫的少男少女现在长大有了钱,就跑来把这里的街道与流行变成这副模样。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次要讲的,是混迹在这条御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只是个小鬼,却很会做生意,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他们身上赚来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池袋可不像小飞侠的永无岛,既安全又整洁。原本应该算是极其完美的生意,却不知不觉引来了嗅到铜臭味的疯狂鲨群,连加勒比海盗都来了,不过没有迪斯尼乐园的版本那么可爱就是了。

长久以来听我讲故事的你,应该知道我拿小孩与老人最没办法吧。一旦他们有求于我,即使有点勉强,我也不会不出手帮忙。这次我的鸡婆程度或许高得有点夸张,请各位不要见笑。

你应该也曾经历那种单纯到不行,想远离这个世界,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吧,而且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抬头挺胸。

但在你的心里,其实很希望有个人来爱你、紧抱你。这种孩子般的别扭心情,为什么不只是小时候才有,到了长大之后仍会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心情我懂。

这是因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虽然会被磨得越来越少,但还是会一辈子黏在我们没长大的屁股上。

从十一月初开始,东京的街道就到处响着圣诞歌曲。仔细想想,距离圣诞节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日本人却被迫大量聆听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乐,真是个宽厚的民族。

我觉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兰教徒,应该学学日本人这种“随便怎样都好”的态度。每隔两个月,中东和美国就轮流阅读古兰经与圣经,这点子如何?我想应该有助于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即使进入了十二月,池袋街头仍像秋天一样温暖。由于气温高得仅次于热带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过长的牛仔裤、长袖外面套着短袖衬衫、绑在腰际的开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头休闲风。至于太过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欢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线的高架桥下方,那条路有如溪谷一般,夹在外观呈银蓝两色的丰田Amlux与白色的太阳城之间。虽然名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几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御宅族。

沿路开了很多动漫相关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画的宇宙”,它的七个楼层卖的都是动漫相关产品,外墙画着硕大无朋的女仆图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楼。

我按照平常在店里闲晃的路线,先瞧一瞧三楼新出刊的漫画。再到五楼仔细翻阅轻小说,没想到,现在的轻小说写得真是有趣。最后,我走刭陈列动漫人偶与塑料模型的最高楼层,略事休息。

这一层楼有价值好几十万日币的高级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细涂装、仿佛艺术品杰作的产品,全都是一些我买不起的东西。不过这次我是抱着期待而来的,因为有人认真地将我国中时期很迷的2D格斗游戏里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亚克力盒在某个墙角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我一边观赏着展示品,一边慢慢地走着。由于是由于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穿着附近私立学校制服的小鬼。

我仔细观察着使出“天升脚”、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春丽。人偶在亚克力盒里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仿佛永生不灭——那是持续施展、直到永远的必杀技。

小鬼站在我身边,看着由下数来第四层的亚克力盒。

“这个人偶叫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顶霜降灰的制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来,上头有东池袋名校三原学院的校徽,图案是由三枝钢笔的笔头所构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从国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学学校,以学费昂贵著称。不过,它和向来都读公立学校的我完全无关。

“你不知道吗?这是快打旋风的春丽,格斗电玩的女主角。”

这尊人偶出自某位职业模型师之手,所以标价超过七万日币。小鬼“噢”了一声,看着亚克力盒内部。他穿着短裤与绣了金色纽扣的外套,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一定是国小部的。

“你常用春丽这个角色吗?”

在我国小高年级到国中这段期间,格斗游戏在电玩游乐场的热门程度,根本不是现在所能想像的。我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对小鬼说:

“不是什么常不常用的问题。以前,各地好手会集合到池袋的电玩游乐场展开锦标赛,我也曾经拿过优胜喔。”

“噢,这样啊。”

这个身高只到我侧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细边黑框眼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叫了店员,让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买这个人偶。”

正在柜台包装新人偶的店员连忙跑了过来。

“好的,您要买编号72的人偶没错吧?”

小鬼点点头。店员从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之中,选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钥匙,打开亚克力盒,将脚踢得直直的春丽小心翼翼拿出来,开口问我:

“请问是由您付款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带过七万元现金出门逛街。

“我和他没关系。”

小鬼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是有钱人脸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我

实在不想对小鬼使出快打旋风里邪恶魔王Vega的必杀技“Psycho Crusher”,只能硬逼自己露出穷鬼般的微笑。小鬼对店员说:

“我自己付钱。随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开黑色书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钱包。我抵挡不了自己没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钱包里有什么——像是没用过的折纸一样,万元纸钞整齐地放在里面。略胖的御宅族店员说:

“请到收款机这里。”

穿着霜降灰制服短裤的小鬼对我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跟着恭敬地抱着春丽的店员。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们的世界到现在还是割裂为“有钱人”和“没钱人”两大块,可怕的贫富差距时代。

已经过了二十岁,老大不小的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学生抢走了好吃的猎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里看什么店了,或许还是开始从事什么IT产业比较好。

这样一来,别说买什么人偶了,就连经营陷入困境的职业棒球团,或是外墙画着超大女仆的大楼,搞不好都能说买就买。我就是这种在掏钱买彩券之前,就先做梦考虑一亿元该怎么花的人。

我真的是没救了。

过了三天,Zero One约我见面,地点是他的办公室——位于东池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Denny’s,就在那条动漫之路再过去一点。他坐在窗边的四人座位上,对我说道:

“终于也轮到阿诚走运啦。"

讲得不清不楚的。我看着Zero One那颗光头,两条钛合金天线还是和以前一样从额头延伸到头顶,但脸上却多了不锈钢的饰品,与其说那是人的脸,不如看成是一棵挂了太多银饰的圣诞树。我没作声,他继续说:

“这次是保证赚得到钱的工作。对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万元。”

我真想吹口哨,毕竟以前来找我处理麻烦的全是一些没钱的穷人。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嘴硬地唱反调。

“太危险的工作我可不接啊。”

Zero One把玩着穿在眉缘、看起来很重的眉环。

“不是那种啦。你就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吧,我想你一定会接的。”

这位池袋的包打听、北东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满满地说道。我极其不爽地说:“在眼睛前面挂着那种跟甜甜圈没两样的玩意儿,你不觉得视野变差了吗?你身上到底穿了几个环啊?”

Zero One一笑,头部的皮肤就皱在一起,表情变得像只温柔的怪物。他以沙哑的声音说:“十七个。品质都还算不错啦,你看。”

他把回形针粘在眉环上。

“这是特别订做的,可以当磁铁用,很方便哩。”

我一脸厌烦,看着这位在眼前晃着回形针的包打听。

“知道啦。赶快把回形针拿下来吧,不然连我都会被当成是怪胎。那要和对方约在什么时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说道:“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蛮紧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书店旁边的星巴克等你。我已经向他吹嘘说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啊。”

他话一讲完,似乎就对眼前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并排放在餐厅桌面上的两台笔记本计算机上。

算了,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活在0与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对我来说,星巴克和罗多伦、Pronto或Veloce等连锁咖啡店都没什么差别,有时尚感的店就是会让我觉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单,好不容易才点了一杯摩卡玛奇朵。

我拿着附有奇怪盖子的纸杯走上二楼。十二月午后那熟透了的阳光照射着沙发座位,那个家伙坐在上头对我招手。他穿着霜降灰的短裤,竟然是那个戴眼镜的臭屁小鬼。本来想绕过去坐在他右边,后来还是决定在他对面坐下,反正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没有损失。

“呵呵,原来如此。这位就是真岛诚呀。”

“我不是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么?”

他坐在单人沙发的正中央说:“小野田稔。”

“几岁?”

他抬了抬眼镜,露出不满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问我几岁、上几年级,这种事很重要吗?我只不过想好好找个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几岁?”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确实,我几岁和他要讲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了。我几岁确实和你要委托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来找我商量,应该就是很棘手的事吧。这样的话,我还是必须知道你成年了没有,如果你未成年,满十四岁了没。所以,你几岁还是有关系的。”

我凝视着小鬼的脸。最近的小鬼为什么头都比较小呢?我可没听过什么能让头盖骨缩小的优良基因呀。

“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吗?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事,请你向我父母保密。”

就在我们认真谈事情的时候,他的视线游移起来,从我的背后由左至右,从阳台一直往楼梯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稍微回头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么危险人物在跟踪这个小鬼。

不过,靠在楼梯扶手的是一个在打手机的女高中生。长得蛮普通的,腿也和电线杆一样粗。但在深红色的Ralph Lawren开襟毛衣下方,是—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只有文库本那么长而已,刚好勉强盖住内裤底部。

“你喜欢那种女生啊?"

短裤小鬼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真不知道那种人到底哪里好?大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只要说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价值一样,腿那么粗,裙子却穿得那么短。这都是男人的错。只因为她们年轻,就不断向她们献殷勤,讨好她们。”

这个小学生讲的话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经。

“既然这样,你干吗看她们?”

小稔一手抓起绿色手机。

“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

他将手机内置的相机对着我。没有快门的声音,就这样静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画面秀给我看,然后按回上一张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里鲜活地浮现由下往上拍摄的裙底风光,雪白双腿之间是小花案的内裤。由于拍摄的时候裙摆摇晃,照片有点模糊。小鬼意兴

阑珊地说: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讶异地问道:

“你是怎么消掉快门声的啊?”

小稔露齿一笑,从短裤口袋拿出另一台手机。他两手各拿一台,得意地说:

“这台是讲电话用的。绿色这台是拍照专用的,所以把连接到喇叭的电线剪断了。工作专用的唷。”

“你拿偷拍的底裤照片做生意啊? ”

为了偷拍而使用违法改装手机的小学生。二十一世纪的孩子们,到底要进化到什么程度啊?我实在是跟不上他们了。

“把这些照片烧到CD—R上之后,再上网卖。我做过各种实验,发现客人比较喜欢低像素的手机CCD拍的照片,不喜欢高性能数字相机拍出来的,因为低像素照片比较有真实感。价格也是,定价越高,卖得越好。”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就读名校国小部的红顶小商人。

“你连定价也做实验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

“嗯。一样的照片,每张三千元与七千元,花七千元买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误以为,照片卖得越贵,内容就越棒。”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认为,东西卖得贵是因为成本很高。真是资本主义的神话。

“这样不是很好吗?看来你生意做得不错嘛,那个春丽人偶说买就买。”

小稔露出忧郁的表情,开始玩起放在沙发旁的制服帽。臭屁的红顶小商人突然变回他这个年纪的一般小学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

好极了。我本来还在担心,神是不是这么不公平,只给这个小鬼十足的好运。我对他露出大人那种“小事一桩啦”的笑容。

“那么,你有什么麻烦呢,小稔?”

“都是我们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声地说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吓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种开心的感觉。让小鬼稍微尝点苦头,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良药。

“大山有个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说要帮我工作,特别讨厌。”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学生的非法生意。原来弱肉强食不只会发生在IT产业或棒球团经营呀。

“那家伙的工作能力强吗? ”

小稔摇摇头。

“他根本没胆偷拍,也不会用计算机,又不知道怎么设计才比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们是直升高中的学校吧,即使功课跟不上,还是当得了高中生。”

小稔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吧。既然如此,你还是要继续贩卖偷拍照片光盘吗?”

小稔耸耸肩。这动作跟他那身升学学校的灰色制服还真配,很帅。

“我并不打算一直做这种事。等我再大一点,我要自己开公司。但是没有人会雇用小学生,小学生也不能登记开公司。”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钱呢?我决定不去探究客户的隐私。每次我都过度关心了。

“那么,问题只出在这个叫翔太的家伙身上吗”

小稔忧郁地说:

“不止。翔太还有两个同伙,叫做重行和浩一郎。”

名校吊车尾的小良少年三入组是吧。这次的对手,和拳击比赛的纹量级一样好对付。不过即使这么轻松就赚到小鬼的谢金,我也完全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真是太幸运了。

“那些人说了什么?”

“如果分一点好处给他们的话,就不会向我爸妈或学校爆料。还说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须退学,家里也会出大事。即使我现在收手,他们手里还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盘。”

这样一来,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无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伤脑筋。

“如果当成是上缴的税金,分他们一点钱如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稔的脸色变了,他以进入变声期之前的高亢语调大叫:

“他们要分我一半的钱!法人税的税率也不过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帮人一点力也没出,凭什么分走我一半的利润!”

诚如他所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润,岂有此理。这小鬼虽是靠着偷拍裙底风光谋利,但是对于很多事情,他的头脑却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议。小稔抬头看着我的脸。那双隔着镜片的眼睛,透着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诚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对吧。拜托帮我想办法摆脱翔太他们,一次解决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费也行。”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玛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学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万元,三人共四十五万元。”

他给我的订金好像也是十五万元。我好奇地试探:

“为什么是十五万元?这金额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穿着灰色制服的小学生沉默地摇摇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道别了。小稔说他家住杂司谷,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只要十分钟就到了。我听着让人莫名感伤的《我看到妈咪亲了圣诞老公公》,在淳久堂一角目送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离去的背影。

优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响。那天晚上,小稔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已经和高中部的三个人约好碰面了——第二天放学之后,目白站前的麦当劳。

我并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只是和高中生起争执而已,不算太难处理的事吧。他们只是贵族高中的学生,如果向学校检举小稔,他们勒索小稔的事也会曝光。

如果这样还想继续勒索、不愿收手,只要让他们看看可怕的东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没听过G少年的传说。虽然我不太喜欢借用别人的名号来做事,但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我二话不说向G少年的固王崇仔借个名气用用。说起来,过去我免费帮过他好几次,我想他应该不会为此感到不悦吧。如果他真的生气,大不了请他吃顿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种国王,如果整天只和随从喝酒,也是蛮扫兴的。我和崇仔之间可不存在什么组织的规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没什么客人,天气又好,真是温暖的十二月。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门口,实在是很舒服。摆在收款机旁的CD机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剧杰作《魔笛》,一会儿是夜之女王,一会儿是捕鸟人,一会儿又是什么祭司的,登场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于故事受到共济会思想的影响,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么,不过仍然感受得到充满童话般的快乐气息以及优美的旋律,正适合闲适的十二月午后聆听。

“阿诚,这也是圣诞歌曲吗? ”

比较没有这方面素养的老妈,一边听着三名少年的合唱,一边问我。我蹲在店门口堆着王林苹果,一面回答:

“不是,那是莫扎特,和圣诞歌曲没什么关系。莫扎特你听过吧?”

老妈以鸡毛掸子的末端打着拍子说:

“噢噢,就是那种放给乳牛听之后会让它们的出乳量变多,放给孕妇听会让婴儿的头脑变好的音乐吧? ”

穿着厚重羽绒外套的老妈以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可惜在生你的时候,没有好好听这种音乐。”

我只有高工毕业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虽然差点毫无意义地和老妈大吵一架,但因为已经要出门了,最后我还是姑且无视于她的挑衅。但是,如果胎教听莫扎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去读三原学院,然后靠偷拍光盘赚一笔?

不过那样的校园生活至少还不坏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觉。

由于快乐儿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麦当劳挤满了带小孩排队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门外碰头后,到二楼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处看得到圣诞树与圣诞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种玻璃纤维做成的圣诞树,它会反复出现七色的变化,由红变紫、靛变蓝、绿变黄,最后变成橙色,再慢慢变回红色,想必又是中国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价,每年倒也越来越高科技化。惟一没有高科技化的,就只剩人类了。

小稔一直朝着对街手机卖场外的圣诞树看,有一种莫名的落寞。

“你家装饰圣诞树了吗? ”

小稔恍了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到我在旁边。

“嗯,我家有圣诞树,不过不是那种电子式的。”

我问了一个认识小稔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你家如何?”

穿着制服、面对窗户的小稔把头转向我,想了很久之后才说: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来说,别人问“你家如何”,没有人会回答建筑物的外观。

“我不是问那个,是问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妈,或是你……”

此时,我们坐的铝桌隔壁有人出声,是极尽虚张声势之能事的小鬼声音。不必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个傻蛋。

制服夹克的领子立着,白色衬衫敞开到腹部。脖子上戴着看起来很重的银色项链,像是Chrome Hearts的设计,但肯定是假货吧。低腰的灰色裤子,裤管下方沾满泥巴。黑皮的平底懒人鞋应该是高级品,但光脚踩着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样。三人组正中央的小鬼说:

“久等了。你就是真岛诚啊? ”

三个人手里拿的是打折后只要一百日元的麦当劳奶昔。再怎么凶狠的人只要手上拿着草莓奶昔,威慑力就减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

如果每个人都把大腿张成九十度角的话,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只有中间那个银发小鬼夸张地坐得开开的,旁边两人则穿着从来没擦过的鞋子跷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们叫安达重行与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们都听过,就是众所周知的G少年嘛。”

他这样说,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先和他讲清楚:

“我可没有加入G少年啊,不过倒是有几个朋友在里头。”

声音低沉的银发小鬼干笑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吧。我们学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没听过你们的事迹。”

虽然还蛮光荣的,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与其因为这种事走红,还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红一点。翔太别开视线,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吗?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事吗?”

我插了嘴。

“喂喂,你们三个是高中生,他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纪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翔太露齿笑道:

“这真的和你没什么关系,是我们和小稔之间的生意。”

我也笑着看着他们三人。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两边的人面面相觑,刻意装出惊讶的神情看着我。

“一开始是这小鬼先偷拍别人,所以是他的错。我们还在国小部的时候,可没学会做这种坏事啊。我们只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导向正途而已。”

真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读的高工,应该早就翻桌了吧。少爷们读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面和你们交涉。”

翔太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喝着草莓奶昔说:

“所以呢?”

“条件只有一个,各付给你们三人十五万元的封口费。没有第二次。将来你们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乱放话。”

“这算什么呀?!”

“开什么玩笑?!”

三人在改装得有如咖啡厅的麦当劳二楼放声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低声向三人说:

“这是我们惟一能接受的条件。小稔,放给他们听。”

小稔从短裤口袋拿出手机。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绿色手机,而是喇叭可以正常发声的手机。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机播放出沙沙作响的录音内容。

“你听好,我们知道你靠什么在赚钱。我们不会数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们向你爸妈或学校告密,就把钱交出来。这样吧,分一半的利润给我们,就永远帮你保密,要我们帮你的忙也可以喔。”

是翔太的声音。小稔按下手机的按钮,停止播放。我说:

“一个国小部的孩子比你们几个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拿手机录下了你们胁迫的过程。如果你们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会曝光,你们勒索的事也会曝光,到时候谁比较痛还不知道呢。怎么样,一人拿十五万元就收手了吧,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太差。再怎么说,你们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笔钱呢。”

坐在两边的重行与浩一郎似乎突然觉得椅子很难坐,焦躁地动了起来。

“等我们一下。”

翔太说完这句话,就把两人拉到二楼内侧的沙发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麦当劳似乎都认为设置沙发座位是理所当然的。顺带一提,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并没有沙发。拿到这次简单任务的报酬后,我也来买张单人座沙发好了。不过如果摆上这种东西,我可能就没地方铺棉被睡觉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脸因亢奋而涨红。黑框眼镜,红红的脸颊,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跑去偷拍,怎么看都只是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而已。我静静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学五年级生比出胜利手势。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沉着镇静的孩子吧,并没有向我回比同样的手势。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过胜负从此刻才要展开,因为小稔有我当靠山,三人组也有别的靠山。小鬼们之间的争执就是这样才麻烦。

从沙发座位走回来的翔太,脸色整个变了,连讲话都客气起来。

“不好意思,阿诚哥。”

他显然是在害怕什么。接着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头,很像是资深漫才组合中负责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声音真是悦耳。

“刚才谈的条件,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话,是还蛮OK的,但这家伙却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给一个麻烦人物知道了。”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人格异常的不良少年。麻烦人物?难道又有什么黑道组织的小喽啰要出场了吗?虽然我不擅长对付那种人,但在池袋这一带,倒还找得到几条门路可以帮忙。

“是黑道方面的人吗?”

一听到这句话,翔太用力摇了摇头。对这三人来说,似乎是个比黑道还恐怖的人物。默不作声的重行一面把头发往上拨,一面说:

“不好意思。我今天来这儿的途中,在绿色大道上碰到了那个人。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吓得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问道:

“那么,那个人是谁?”

重行一脸惧意地回答:

“丸冈。”

小稔“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似乎是个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冈是谁?”

翔太啧了一声,说:

他以前读过我们的高中,是个极其凶残的人。只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和他讲理也没用。而且他还常嗑市售成药,总是high到不行。”

刚才一直红着脸颊的小稔,这下子一脸铁青。

“我也听过他的名字。丸冈的绰号好像是‘疯狗’吧。据说他曾经一人力敌三十人,最后他赢了。”

真的假的啊?这个绰号听起来很像WWE(注: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世界摔跤娱乐。)的选手代号。崇仔如果面对三十个对手,恐怕也有点吃力吧。看到我的表情,翔太说:

“是真的。虽然丸冈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断了,但那场架他还是干赢了。一半对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则吓得四散逃逸。”

重行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那个人真的很可怕啊。进少年感化院时,他也惹出很多问题,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

池袋的街头还真宽广,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头说: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讲呢!丸冈听完重行说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给他来处理。这家伙被丸冈吓到,就把小鬼的电话告诉他了。现在我们三个人打算抽手。”

翔太以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小稔后,喊了一声“走吧”,三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没有再提到封口费了。

我和小稔离开麦当劳,在目白通上走着。这条路上有川村学园、学习院与目白小学等多所学校,两旁种了很多美丽的行道树。榉树与银杏的落叶让平凡无奇的人行道变得有如铺上豪华地毯一般。这里不同于池袋的繁华街道,连圣诞歌听起来似乎都比较像样。

我对穿着制服的小稔说:

“怎么办?事情好像变得很奇怪。那个叫丸冈的家伙.真的那么危险吗?”

小稔似乎踢落叶踢得很开心,一面以小皮鞋的鞋尖踢飞红色、黄色的叶子,一面往前走。

“我对他不太熟,但听说是很可怕的人。我们这种升学学校虽然不良少年不多,但惟独那个人不一样。学校里只要一听到丸冈来了,老师都会马上报警。

“这样啊。那我的工作似乎还没完成呢。”

“嗯。那个,阿诚哥,你能不能偶尔陪我走走路?”

小稔难为情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在学校里的朋友不多,很少像这样有人和我一起走路。阿诚哥你很有名,也是很好的保镖。这件事我愿意另外付钱。”

我看着一身灰色制服的小鬼说:

“哪有人会付钱请别人陪自己走路的?反正我现在还在帮你做事,每天陪你也没关系。但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希望你可以不用靠钱,而是以自己的魅力吸引别人和你一起走路。如果你老是这样,女生不会喜欢你的。”

老是没女友的我讲这种话,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但小学生不可能识破才对。可惜小稔太敏锐了。

“阿诚哥讲得好像很厉害一样,但是从我们碰面到现在,好像没有任何女人打电话给你,不是吗? ”

正确答案。我不甘心地说:

“可是,男人的价值并非以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来决定吧。”

“说得也是。我开始觉得偷拍女生内裤是件很无聊的事了。”

在北风吹拂下,人行道的榉树随之摇曳,茶红色叶子落了下来,仿佛是降下舞台的布幕一样。我把手放在小稔的帽子上。

“你知道就好。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所以不打算批评你这种行为的对错,只要你自己试过之后找到答案就行了。至少你比我读小五时聪明多了。”

接着,我们慢慢走下千登世桥的环形交叉口,进入明治通。由于地下铁施工的缘故,这个东京干道老是在塞车。准备回家的小稔站在斑马线上向我挥手道别。他背着双肩书包的背影,左摇右晃地慢慢远去。

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个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既聪明又臭屁,讲话常常直到让人捏把冷汗。小时候的我,或许也这么可爱呢。

不过,我以前倒是没有偷拍过别人。

隔天气温骤降,转为年末的东京应有的寒冷。虽然冷的程度和往年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习惯暖冬,变得不太能忍受个位数的气温。我翻出去年的羽绒外套穿上,开始看店。

这个时候年终奖金已经发了,所以店里的生意会比较好。我们店的景气指数在去年夏天至秋天跌到谷底。和当时比起来,目前虽然只多了几个百分点,但至少已有所改善。不过业绩上升的幅度仍不足以让老妈给我加薪就是了。

我无所事事,才刚开始发呆,手机就响了。

“喂喂,阿诚哥吗?”

是小稔惨叫一般的声音。

“怎么了?”

“丸冈跑来了。”

“跑去哪?”

“我家前面。早上有好几通没看过的号码打给我,我一直没去理会,现在才发现他跑到我家前面来了。我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看到他。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一直坐在栏杆上,看起来真的很像死神。”

坐在栏杆上的死神,真想瞧一瞧。小稔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真的很害怕。

“阿诚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怎么办好呢?总得先让丸冈离开小稔家才行。

“我知道了。你听好,下次他再打来,你就接电话,然后告诉他你有话要跟他说,和他约个人多的地方好了。”

原本我想建议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但天气这么冷,瘦小的小稔可能会很难受。

“你知道东京艺术剧场的电扶梯上去的那家咖啡店吗?就约他一个小时之后在那儿吧。我也会去,你就和我一起过去。时间还早,你应该可以出门吧?”

小稔的声音仍在颤抖。

“没问题。我妈今天要打工,不会那么早回来。那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我这个水果行店员再怎么穷,也不能让小学生请我吃饭吧。

“我们各出各的就好。那,和他约好之后,你再打给我。”

说完,我看向西一番街。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冬季天空,成为一片灰色。到了傍晚,气温似乎会变得更低。我试着想像,如果我被称为“疯狗”,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与其被冠上这种绰号,我宁愿在池袋这个满是尘埃的地方当个“万用打杂工”。

整整一个小时之后,我抵达艺术剧场前的广场。都冷成这样了,池袋西口公园还是有一群人照样露天下着棋。喷水池边有个人自备键盘与扩音器在自弹自唱,唱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长椅上则有情侣徜徉在两人世界,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没有人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此时此地,有无数的人独自怀抱着自己的孤独活着。都会里这种冷淡与事不关己的态度,我觉得还蛮舒服的。只要在池袋这儿出生、生活二十年以上,任谁都会变得如此。

“我等你好久了,阿诚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不是制服模样的小稔。牛仔裤配上灰色连帽外套,外面再加一件橘色的羽绒外套。小稔母亲搭配衣服的品味似乎不错。

我们搭上电扶梯。不管任何时候来这家咖啡店,一定都有空位。女服务生要我们自己挑座位,我们选择坐在靠近五公尺高的观景窗附近。窗户的那一头,看得见艺术剧场的巨大玻璃屋顶,上面散乱地栖息着许多看起来相当怕冷的鸽子,就像画在巨大乐谱上的无数休止符一样。

最先推开玻璃门走入店里的,是眼睛整个肿起来的翔太,接着是重行与浩一郎。重行一直负责压住门,直到其他的人都进来为止。

丸冈长得蛮高的,应该将近一米九吧。那条磨出大洞的牛仔裤,似乎不是设计师品牌经过加工的破旧感,而是真的破洞。露出胸膛的衬衫是军服那种绿褐色,上面有多到数不清的口袋。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体线条。要素描这家伙很容易,只要画一根火柴棒,再加上四肢就完成了。他的脸颊、眼睛与下颚都凹陷下去,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很没精神。

翔太对我使个眼神当作问候,接着开始介绍。

“这位是丸冈先生,我们学院的学长。”

丸冈的表情完全没变,在包覆黑色皮革的不锈钢椅坐下。三人组聚集在隔壁桌,也坐了下来。丸冈向女服务生点了热咖啡。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大家都等着丸冈先开口。我也一直观察他——想要好好把事情讲清楚,还是多收集一些疯狗的情报比较好。

咖啡一送来,丸冈就拿了砂糖罐,打开盖子,将细砂糖加进咖啡。一匙,两匙,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停下来,五匙,六匙。他是不是在向我展示些什么呢?但他似乎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把砂糖从糖罐搬到咖啡杯里。

一共加满十匙,丸冈也不搅拌,便立刻喝了一口。由于加了过多砂糖,咖啡都满到杯缘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正慢慢品尝着味道。想了一下,他又加了两匙细砂糖。这次他终于一脸满意地喝了。加了太多砂糖的黏腻热咖啡,一口气就被他喝掉半杯。

看着这一幕,小稔开始发抖。说真的,我当时也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对小稔这种理性的人来说,丸冈那种异于常人的疯狂,会让他格外感到害怕。如果要比谁看过的怪胎多,人生经验比小稔丰富的我,自然比较有利。

虽然丸冈的举动看了实在很难让人有太好的感受,但我总算可以理解为什么多数三原学院的人,会称他为“疯狗”了。

“那么,你就是小野田稔吗?这一位,是G少年的侦探真岛诚吧?”

就像是骷髅在跟我讲话。骷髅如果会说话,声音或许就像他一样又高又干的吧。

“你的工作我会帮忙罩着。这三个人是我的部下,我会要他们帮你的忙。赚到的钱就分我六成,剩下的四成,你一半,他们三人一半。”

丸冈讲完之后,就像工作告一段落,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喝光黏腻的咖啡,开始在胸前口袋摸索。那个口袋就像个魔法口袋一样,可以挖出无数的药锭。他将餐巾纸在桌上摊开,堆起一座药锭小山。

粗略估计,应该有三四十颗吧。各种颜色与形状的药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装满一个药瓶;也可以像运动会那样,玩推倒彩色柱子的比赛。(注:一种运动会中的对抗赛,分成两组,先推倒对方阵地所竖立的大柱子就获胜。)丸冈把所有药锭分成三次放在手心,全都吞了下去。他自己的水还不够配药吃,连翔太的冰水都喝掉了。

由丸冈一人担纲演出的疯人秀。他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的考虑吧,下次再给我回复即可。但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这人最讨厌失望的,到时候我可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唷!”

大量嗑药之后讲话变得不清不楚的疯狗,像是在做梦一样说道。对于在梦境中登场的人物,再怎么施以暴力攻击,自己也完全不会有感觉吧。

再怎么说,那儿都是个毫无痛觉的国度。

丸冈失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上方。现场空气凝结,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不久疯狗突然站了起来,本来以为他要去厕所,谁知他却推开玻璃门跑掉了。

我小声对翔太说:

“那家伙还好吧?”

翔太压着左眼周围的瘀伤,摇摇头。我问翔太:

“他每次都那个样子吗?跑哪儿去了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阿诚哥。丸冈是个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他可能就这样回家,也可能一小时后又跑回这家店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揍你。”

翔太身旁另外两个三人组成员全身发抖。重行说:

“我不玩了,钱我也不要了,我想退出这件事。阿诚哥,拜托你想想办法摆平丸冈吧! ”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现在连一开始的胁迫者都求我帮忙了。不过这三个呆子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小稔的请求我也还没完成,我会想办法的。”

我留了三人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记忆卡,百分之九十五就是这样被男生的号码占满的。难道我真的无法改变这种生存方式吗?明年我一定要摆脱这样的事。

接下来我们又等了丸冈三十分钟,不过他没有回来。请收款机旁的女服务生帮忙转告丸冈我们先走后,我们就离开了。女服务生诧异地目送我们离去。

说到诧异,我们一样也有这种感觉啊。

当晚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吃拉面,是西口的“好料全加”豪华光面。和他们深谈之后,我发现三人组没有想像中那么坏。虽然他们有任性而没担当的部分,但全日本所有的高中生,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就算没什么不满,也想发发脾气;就算没受什么伤,也要假装受伤。

我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前面和大家道别。老妈一看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二楼去了。她大概是想看晚上七点那个谈保健的综艺节目吧,像是如何使血液清澈、如何恢复皮肤弹性之类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重组后换个频道再播。我这个人超健康的,根本不想看这种节目。

我看着白炽灯泡照耀下的苹果,卖相还不差。冬天还是别点日光灯,用早年那种灯泡较好,看起看起来比较不会那么冷。我继续在CD机里播放《魔笛》,三名少年合唱着: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要像个男人克服困难!”

莫扎特《魔笛》歌剧里的这些少年,可是比三原学院高中部的三人组要睿智多了。即使面对莫名其妙的疯狗,只要沉稳、忍耐、睿智地采取行动即可。再怎么凶狠的疯狗,一定也有它的弱点才是。

听完《魔笛》后,我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好方法,应该找个人问问。我打开手机,拨给池袋小鬼们的国王。没多久,电话转到他手上,手机那一端的气压似乎骤降,让人觉得寒流要来了。

“什么事? ”

国王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放弃开玩笑,直接切入正题。

“崇仔,你知道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几年前被三原学院退学的那个。”

崇仔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似乎对这种家伙早已司空见惯。这也难怪,在池袋一带,小鬼们的小争吵经常会牵扯到崇仔身上。他不只有绝对的权力,也身兼小鬼们的仲裁者。

“我听过,疯狗嘛。那家伙是个还没杀人的杀人的杀人犯,还没放火的纵火犯。我认为他迟早会杀人或放火,搞不好还会杀人放火一起来。”

丸冈这家伙似乎早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别人通缉的对象了。

“那家伙有没有什么弱点? ”

“不知道。上上策应该是别靠近他咬得到你的范围。”

“如果只想让他轻轻咬一口,该怎么做好呢? ”

崇仔在电话那头低声笑着。

“阿诚对上了疯狗是吗?真是有趣的组合。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会用什么招式对付他吧。不过最后如果你拿他没办法的话,我还是可以出手帮你。”

崇仔这番话让我超不爽。我和崇仔本来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既然他这么说,这次我决定不借用G少年的力量了。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我挂掉手机,想起刚才歌剧中的歌词: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即便如此,到底要怎样才能在那家伙的脖子上挂铃铛呢?想得再久,脑子里似乎也挤不出好点子来。点子到底出不出得来,我可是很有自觉的。

我顺手选了下一个号码。来自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救星,前受虐少年猴子。猴子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混到中层管理的职位了。

“是我,阿诚。”

“干吗,找我喝酒啊?”

猴子不找同为黑道的同事玩乐,反而常和正直的我玩在一起。他的心情我也不是无法体会,不过最近好像比较少和他去喝一杯。

“不是。你听过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

“又有麻烦啦?阿诚真像吸尘器,会把什么东西全都吸过来。丸冈这家伙以前好像曾经加入京极会的四级团体之类的组织。”

“然后呢?”

“后来就退出了。虽然里头都是离经叛道的家伙,却还是有一些非遵守不可的规则。他连那些规则都遵守不了。”

我想起疯狗那双做梦般的眼睛,连黑道的基本规则都不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自己的命与别人的命,恐怕都一样轻吧。我希望能在不杀他、不伤他的状况下,把他逐出池袋。我想也不想便问:

“喂,猴子,你知不知道哪里找得到池袋最凶残的家伙?”

难以置信的猴子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地说:

“你是在和谁讲电话啊?最凶残的当然全都在我们这里啊!”

“唔……果然是这样。”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好点子。

“既然是疯狗,把它赶到专门关疯狗的笼子里就行了。”

“阿诚,你在讲什么呀?”

我和猴子说稍后再打给他,就挂掉了电话。

我打给刚刚才道别的翔太。他似乎还没回到家,听得见在他那蠢蠢的声音之后有街上的声音,应该是某个车站前的嘈杂声响。他以满是尘埃的声音说:

“干吗?”

“嘿,是我,阿诚哥。”

小鬼就是这样,对象不同,就会突然改变说话的口气。

“啊啊,是阿诚哥,不好意思。”

“丸冈那家伙,喝酒吗?”

“再多他都喝哩。因为他会配药喝,所以很快就会产生飘飘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那么,他好色吗?”

想像得出翔太脸上露出某种暖昧的微笑。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男人。

“你偶尔会和丸冈去喝酒对吧?”

“嗯,是没错啦,但问这种事要做什么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画,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给你。”

接下来怎么办呢?制造一个装了好吃诱饵的陷阱,骗疯狗上钩吧。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

两天后,我打给丸冈。时间已经过中午了,他却一副刚睡醒的声音,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场进货,开了店门,吃过午饭了,而这种男人竟然大言不惭要小稔把六成利润交给他。我假装很害怕地说:

“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丸冈先生的事迹。我看这件事就照你之前讲的那样吧,小稔还是小学生无法参加,不过我想设个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干脆的疯狗。我以谦逊的口吻说:

“也找翔太他们一起来吧,我已经订好五个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轮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么黑轮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虽然我心中暗自不爽,还是随口说:

“那里还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冈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用完餐后我可以再带你找女人喝酒去。”

总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强迫推销货品给别人的下三滥业务员。肥羊难道真的这么好骗吗?丸冈以没睡饱的声音说:

“那就别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们几个把合作谈妥吧。翔太他们不够机灵,不像你这么明事理,一些细节又安排得这么好。我看就让你当我们团队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开始,那三个小鬼就随便你使唤。”

想要在丛林里生存,光靠凶残是不够的。丸冈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在街头讨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疯狗说:

“那就今晚八点约在丸井百货前面吧。喝他个不醉不归。”

丸冈的口气又变得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那我得多弄点药来下酒了。”

要嗑多少药来配酒都无所谓,反正这是那家伙最后一次可以在池袋这么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有个丸井百货,正面墙壁上装饰着一棵好大的电子圣诞树,一直延伸到屋顶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着入时的情侣们手挽着手走在洋溢着《白色圣诞节》歌声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过得这么精彩,为什么惟独我要等一只连流氓都当不了的疯狗,以及三个在名校吊车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才会这样吧。

我刚靠在白色石柱上,他们几个就从池袋西口公园的方向走过来了。我轻轻点了头问候。

“哈啰。多谢今晚赏光。”

丸冈已经当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套了一件骑士风的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很像马龙·白兰度得了厌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带头穿越斑马线,进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这附近的色情业、酒店与宾馆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着这条街。沿路有几个穿着怪异黑色服装的中国女孩站在角落,出声叫住路过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个十多岁的黑衣女子,晒黑的胸口整个敞开,将折价券直接递到我们眼前。

“我们已经选好地方了,抱歉哪。”

这条路不宽,使得上方的夜空显得更窄。出入复杂的酒店大楼外墙上,颜色鲜艳的广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开如旧时民宅般稳实的居酒屋大门。

“就是这一家。来,丸冈先生,请。”

我欠了欠身,请丸冈进去,然后对跟在后面的三个人眨了眨眼。我特别找的这家居酒屋,菜单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面暗自期盼丸冈不要太早开始抓狂,一面跟着大家踏上通往二楼的老旧楼梯。

我们吃了生鱼片拼盘(寒蛳与干贝)、厚切盐烧牛舌(加了很多生葱)、烤牡蛎(有酱酒烧焦的气味)、黑轮(煮得很烂的蕃茄与店家特制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确实都味道绝佳。喝过啤酒后,我们又喝起纯米吟酿。

丸冈从一开始就很high。吃完生鱼片后他嗑了药,接着又喝酒。他明明这么瘦,为什么可以吃下这么多东西?原本一副拘谨模样的翔太等人,后来也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讲起丸冈在三原学院时的英勇事迹。

丸冈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级的带头老大打到进医院,后来就突然不读了。不过三原学院可没有崇仔或山井这种世界冠军级的角色,所以我并不觉得丸冈厉害到哪里。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钱嘛,一切开销当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细想想,三个高中生外加两个大人,竟然让小学生请客,真是怪异。

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我尽量不喝酒。不过就算没喝醉,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经落入我的陷阱里了。真是一件有助于美化池袋街头的好工作。

我一面微笑看着丸冈,一面仔细评估对方现在醉得如何了。

离开居酒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丸冈不知为何热了起来,差点把骑士风皮夹克给脱了,我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顾居酒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了。结完账一走出店外,就有两个女的跑到丸冈身边。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叉开到侧腹,是个瘦归瘦腿却很美的女人。另一个女的穿着黑色的拉链式连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链从衣服最上方贯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链拉到那双看起来假假的乳房顶点,乳沟深到仿佛足以盖座铁塔。

她们一边发送折价券,一边扭着身体要丸冈去她们店里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经醉得有点飘飘然的丸冈鼻孔撑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抚弄着丸冈赤裸的胸膛。

“哎呀,这位大哥看起来很热情哩……”

对着刚掀起店家门帘走出来的我,丸冈说:

“阿诚,我们去她们店里玩吧。两位小姐应该也会一起来吧?要是安排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给我,我可是会砸店的唷。”

黑色拉链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时和女人讲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丸冈一样呢?站在西口的特种营业区,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两个女人带我们去的俱乐部,位于一家已经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楼,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许是受到店里装的黑光灯照射,发出荧光蓝的颜色。客人只有我们这一组而已。

刚才那两个女的拿出我没见过的威士忌,帮我们倒好掺水威土忌。旗袍女说:

“请享用。然后要请各位每个人各点一道下酒菜。”

习惯于室内的昏暗后,可以发现沙发有点失去弹性,也看得见地毯上沾有许多污渍。我一面细啜掺水威士忌,一面估算时机。丸冈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他坐在半圆形沙发的正中央,旗袍女与黑拉链女随侍在侧。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链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组似乎很少来这种店,一开始东瞄西瞄的,视线最后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与黑拉链女的胸口。这两个女的很清楚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耳边响起猴子的声音。

“怎么样,小丸他中计了吗?”

我以手掩住通话孔,对丸冈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讲个电话。我怕可能会讲很久,先把钱放在这儿。”

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万元大钞,放在桌缘。走出店门时,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务生兼保镖向我点了点头,我也轻轻点头回应。如果丸冈是猛兽,这家店的服务生可就是驯兽师了。而且只要我一通电话,就会有无数驯兽师从夜街上涌入。

一踏出低矮的楼梯,猴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细的深色西装,虽然尺寸还是国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别会想这种坏点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带到我们旗下的坑钱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轻轻向猴子点了个头。

“猴子,真谢谢你。今晚要麻烦你们好好压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有多厉害,和楼下的柏青哥店一样,都是坑钱不手软的。两家店都是只要你一坐下,就会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来的话,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像是桃色的无间地狱。”

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水果行,我也会送水果到几家这种坑钱的酒店去。要想在一个晚上之内让人负债多到无法再在这条街待下去,惟有靠赌博或坑钱了,所以我才会找冰高组帮忙。

此刻的丸冈,应该正心情大好地摸着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组应该会吓个半死,不过日后不会再派人去追杀他们。事前已要他们别带钱,所以应该不会发生身上现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头看着坑钱酒店的暗色窗户说:

“我们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离去后,几个年轻的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最近有个前拳击手在丸井百货再过去那里开了一间时髦酒吧。当然,那里既不会有美腿女,也没有波霸女。

以下是几天后从猴子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等丸冈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账,他便气得抓起狂来。店里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但砸坏的东西当然也向他要求数倍于此的赔偿。当然,他绝对付不起,所以等他银行户头被提领一空后,他就不知去向了。虽然有“疯狗”的称号,但他也只是单枪匹马而已。有个庞大组织每天派人向他讨债,让他无法消受。翔太还曾经笑着说,后来丸冈的用药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记丸冈长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在店门口像堆积木一样把爱媛柑橘排在盘子上,此时耳边传来丸冈的声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边的钱交出来。”

这家伙,明明被人追到无处可逃,讲话竟然还敢这么大声,真是只阴魂不散的疯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等到风头后,才会再回到池袋来。

“我该怎么做?”

“池袋大桥的桥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钱带过去,明天傍晚五点。”

“知道了。”

真是死缠不放的家伙,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想把小稔的钱变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叹气时,老妈说:

“表情干吗这么忧郁啊。别在店里叹气啦!”

说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开朗、灵活、踏实。我硬装出笑脸,打给羽泽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个阴天。看着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总是让人觉得阴郁。我和猴子以及他的两个年轻手下,四个人站在穿过JR轨道的陆桥下。我双手被反绑,铐着从附近SM用品店买来的玩具手铐。猴子露出轻松的笑脸说:

“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一个肌肉发达的麻烦终结者竟然有这种癖好,面子真的都丢光了。

“你啰嗦什么啊。时间还没到吗?”

穿着深色西装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制金表,那是相当于我半年薪水的高级货。

“还有五分钟。”

猴子才刚回答,就听到有人走下陆桥的脚步声了,我和猴子立刻进入演技模式。丸冈瘦削的脸颊探出楼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冈先生,救命啊!”

我摆动上半身死命挣扎,但站我后面的两个手下马上把手铐往上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铐的金属部分整个陷进我手腕的肉里。

“闭嘴!”

猴子才刚讲完,就在毫无准备动作下,直接给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脸颊像热水倒在上面一样,整个热了起来。最后我又给了丸冈决定性的一喊:

“丸冈先生,拜托你想办法摆平这些家伙!”

这个昏头的嗑药垃圾,现在总算了解事态有多严重了。只见他的头从扶手后面一缩,全力往楼梯上方逃窜。猴子小声吩咐手下:

“暂时认真追赶他一阵子,但可别真的追到他啊。”

两个小鬼像追捕疯狗的猎犬一样,往前冲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对猴子说:

“手铐的钥匙赶快拿来。”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国中时就认识阿诚了,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还是受你之托殴你,更让我忍不住想笑。”

虽然我觉得窝囊得不行,还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没办法啊。如果不让丸冈以为你们也在追杀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猴子放松下来的表隋没有任何变化。

“好啦,那这样吧,我们去之前你带疯狗去的那家黑轮店,我请客,帮你转换一下心情。”

我解开手铐,把它吊在JR的栅栏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头一看,吊在绿色铁丝网上的银色手铐,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一样悬在半空中。

几天后,高中生三人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冈当他们的老大。我当然回绝了,我可是坚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后来我把他们介绍给G少年,他们便成了少数就读名校的街头帮派成员了。

还有那个身为优秀生意人,仍就读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的小稔,他的部分有点长,就先让场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冈确实从池袋街头消失之后的几天,我和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我们坐在有温暖阳光照射的铁管椅上聊天。只穿着短裤的小稔似乎觉得椅子有点冷,所以把手压在大腿下方。

“解决得这么精彩,真是谢谢阿诚哥。我真的好怕那个人。”

一想到那家伙又嗑成药又嗑细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个怪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色的光从云缝间穿射而出,轻巧地滑过每栋建筑的角落。小稔以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之所以会招惹到那种人,我想还是起因于我的所作所为。”

我回答:“没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小稔只是个贩卖偷拍光盘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此时我总算可以继续上次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了。

“十五万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无论是支付报酬给我,或是付给三人组的封口费,都是这个数字。小稔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十五万元。我爸服务的公司曾经破产,后来才又重建。虽然他总算保住这份工作,但薪水只有先前的一半。为此我妈一直很不开心,常常说‘手头很紧,十五万元付不出来’之类的话。”

我看着眼镜矮冬瓜的侧脸。他浅浅一笑说: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赚钱帮家里的忙。但爸妈不肯花我的钱,他们说以后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来。”

我看着冬天的圆形广场,有瘦弱的鸽子、游民,以及女高中生。每个在广场上的生物理应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惟独女高中生可以拿来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你贩卖偷拍光盘,不是会有宅急便的人来取件,或是有邮政汇票之类的东西寄来吗?你是怎么保密不让爸妈发现的呢?”

小稔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白色卷标上印着“恋爱模拟攻略法(1)”的字样。

“我很爱打电动,所以我跟爸妈说,这是我整理的电玩攻略秘技。我告诉他们,因为这是瞒着电玩业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须保密。”

原来如此,好一个优秀的十岁小孩,远比我熟知社会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为未来的比尔·盖茨呢。

“不过,要赚钱还有别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妈招供。阿诚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趁这小鬼还年轻,我可要多卖点人情给他,这样我老了之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没问题。”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会反悔,可能又会失去讲出真相的勇气也说不定。阿诚哥可以不用进我家,只要一直从外面看着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之前丸冈也不过是坐在他家门外的栏杆上,就让小稔吓得半死了;我拥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只要在远方守候着他,就能让他产生勇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品佳”吧。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只要能这么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小稔家位于杂司谷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区一隅,四周有很多绿树与寺庙,相当安静。在画分得相当整齐的住宅用地上,仿佛复制品一般,紧密排列着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户都沐浴着冬天的夕阳,呈现朦胧的橘色。

“那,我进去了。等我全部讲出来后,会跑到二楼的窗边向你挥手。”

我凝视着小稔拉紧双肩书包的背带,像奔赴沙场一般回到白色家里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满勇气的一面。

我在狭窄双线道另一边的栏杆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颜色渐深的夕阳。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烧起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我在外头一直等着,但是等得并不辛苦。冬天的风吹来,我也不觉得冷。在天空残留一点余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暗了下来的时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楼的灯亮了。

窗帘拉开,小稔用力向我挥手,以一副笑中带泪的表情看着我。我微笑着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准备回池袋和老妈换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挂着夕阳的天空中发现小小的一颗星。一路上我始终以余光注视着它。

在圣诞节之前带着这样的心情独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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