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拜全球温室效应与经济萧条所赐,正在池袋大量增殖?
那玩意一到早上便会挤满最靠左的车道,像金属蚂蚁一般聚集在车站前最好的位置。那是即使你没有尤塞因·博尔特那样的脚力,也能不费一滴汽油地以时速四十公里的速度享受世界的便利道具。它轻巧得可以单手举起,肆意地运用铝、钛、碳和最尖端的材料。明明是最低科技的东西,反而各种部件都用上了高科技。
你穿过最近忽然变得和煦的春风,飞驰在池袋的马路上。时而哼着流行歌曲。骑行,骑行。这玩意与跟堵车还有单行道都没关系,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
答案自然是自行车,如今穿梭在池袋的自行车就和北京早晨的一样多。公路车、山地车、城市车、单速死飞车,还有女式车造型的迷你折叠车。和北京不同的是,最近的自行车颜色非常多彩,不管哪个都是定制的颜色。
自行车不仅对环境与拉紧大腿肌肉有好处,也成了女孩们的时尚。这个春天,我在池袋脑子不正常的国王引诱下,不知怎的就骑起了自行车。我沉溺于春风的甜美,迷恋上迎风而行的畅快,陶醉在铬钼钢车架的韧性中。
然而,好事的反面就是坏事。尤其是增加了如此多的自行车后,纠纷也屡屡发生。喏,你最近也到处目睹了骑车人的无法无天吧。无视信号灯、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一边写手机邮件一边单手骑车,还有戴着iPod的耳机骑车的人,这些应该都已司空见惯。
这次要说的主题,就是一起在鬼子母神发生的自行车事故。虽然它小得上不了报纸,但即使是再小的事故,却有那么个小朋友,他的足球生涯规划因而被完全破坏。
既环保又有型的自行车虽也不错,但一定要留意它具备的动能。当金属车架以你轻快飞驰的速度撞到活生生的人身上时,是会把别人的黄金左脚碾压成粉碎性骨折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多么随意的骑车者,都要对车速负责。
或许大脑的运转速度也是一样。我也相当注意着不要超速。
故事发生在池袋车站前环形安全岛的空气也开始隐隐转暖的时分。我和平时一样一边看着店一边感叹人生的无聊。因为,就是这样吧?在店头摆好这样那样的时令水果后,接下去的工作就只有看着它们渐渐积灰了。像我们这样的店,白天基本不会有客人来。而到了晚上,主要工作就是把一盒一千日元的甘王草莓的品种。还有三千日元的温室栽培的甜瓜卖给得意忘形的醉汉。
而这个主要销路自金融危机以来也跌到低谷,这样的事情不用我多说吧。白天完全没客人,晚上醉汉的钱包也是干瘪的。对我家这种小本买卖,简直是绝望的情形。老妈斜眼看着我发起了牢骚:“果然最终只能削减员工的人工费了。”
我用全力摇头。我家的社长是老妈,员工就我一个。如果再扣工资,那么这惟一的员工也将跌入贫困阶级。现在我的收入也只是刚刚够。
“别这样。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寒而栗好吗。”
老妈上二楼去看重播的连续剧,我无奈只好拿起用惯了的掸子,从水果上拂去池袋的城市尘埃。我消逝的时间可以用灰尘的厚度来计算。而每一次用掸子掸完灰,时间就被从零重置。
初春倦怠的一天,只有时间流过,再无剩余。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工作会像在经济萧条的春天卖水果一样徒劳。
在这种情形下,当我接到来自池袋恶劣小鬼们的国王安藤崇的电话时,手机在我眼里简直成了救命稻草——将拯救我于无聊之海的救生索。不过,虽然来自国王的通知一般都标志着麻烦的发生,但这次却不一样。我走到店前沐浴在阳光中的人行道上接通电话。
“阿诚现在很闲吧。”
第一句台词连问号都没用。不论哪里、哪个时代的国王都是恣意妄为的。我扮演起忠实的臣子:“是啊,无聊得快死了。”
“那么来西口公园。”
“为什么……”
“陪我散步。”
我很想说我不是给皇室解闷的,但看着平淡无奇的店里又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了。陪你就是了。”
国王的声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冷地流入耳中。
“别忘了带好擦汗的毛巾。”
毛巾?我正要问那是什么,却已被挂了电话。国王真是专横啊。我上二楼拿好印有我家水果店店名的和式擦手巾,在母亲的抱怨声中离开了店。
不得社长批准就擅离职场的员工看来下个月要降薪了。就我的情况,光是和高中开始的哥们儿出去玩,就足够让我面临生活品质下降的危机。
池袋是一个对讨生活者严苛的城市。
从我家步行五分钟(其中等了两次信号灯)到西口公园时,国王已经万事俱备地在等我了。流线型的头盔就像外星人的脑袋,身披骑行用的连帽衫,脚穿动感十足的及膝中裤。连帽衫的胸前是惯例的红白绿意大利国旗。完全一副自行车骑手的行头。这就是凡事都从形式开始的国王陛下。围观的G少年说:“哎呀,崇仔真是穿啥像啥。”
又来了,这群马屁精。有这样官僚的家伙存在,混混队伍的体系也会烂掉。我说:“什么呀,你跟自行车完全不搭的吧,崇仔。这紧绷绷的裤子是什么啊!”
这种清晰勾勒出大腿曲线的弹性短裤真让人不舒服。不过,就崇仔而言,他那毫无赘肉、堪比马拉松选手的腿或许能让女人们大发花痴。
“不好吗,阿诚?这和自行车一样是意大利产的。”
崇仔用拇指指向停放在钢管长凳旁的天蓝色公路车。车架上印有Colnago的标志。前叉和车架像是碳纤维复合材料。车管呈流线型。配套部件全部是禧玛诺的最高级的专业档次。意大利产的自行车加上这套装备,价格应该够买一辆轻型汽车了。
国王一脸严厉地比较着自己的行头与重约八千克的公路车,独自点了点头。这家伙总是自问自答。国王仿佛天生不懂烦恼。然后他从连帽衫的口袋里取出样东西丢给我:“拿着,这是阿诚你的。”
我摊开手心里的皮革。那是一副手掌处装有具缓冲作用的碳纤维护壳的白色骑行手套。
“陪我公路游。老在健身房锻炼身体,下半身钝了可不行。”
“但是自行车只有这一辆公路车吧。要我在你旁边跑吗?”
交换一下倒是可以,我非常不擅长跑步。应该说我就不喜欢流汗这件事本身。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因为我订的马上就要送来了。”
崇仔从圆形广场望向西口公园JR口。不知道哪儿的自行车行的人推着新车过来,那是一辆白色车架造型简单的自行车。车架纤细,使得崇仔的公路车看起来很魁梧。没有变速器,连制动器也只装在一侧的车把。这是一辆只有前刹车的单速死飞车。
“我说要订一辆现在最流行的自行车,来的就是这样一辆。”
自行车行的小鬼果然与G少年是一伙。他看了看我的体格,说:“呀,这辆车相当不错的。价格虽然只有国王那辆的五分之一,但是骑感可是拔尖,像剃须刀片一样锋利哦。阿诚先生,要骑下试试吗?”
我穿着平时的牛仔裤以及优衣库的轻羽绒外套。跨上纤细的自行车后,总觉得脚底有些晃荡。
“可以下来了。”
那家伙从腰包里拿出六角扳手,调整了座椅高度以及刹车的间隙。
“好,这样就可以了。现在可以到处骑了哦。”
所花时间两分钟,真是太简单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家伙看着我咧嘴一笑。
“Oui【法语,意为“是的,没错”。发音类似于we。】。先选好车架的尺寸,大致就没问题了。这可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只要不是手脚太长或者太短的人,都可以骑了哦。顺便说一句,阿诚先生以后可以选L尺码555毫米的车架。”
我还会有下一辆自行车吗?
打扮得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的崇仔在公路车上说:“你还在磨蹭什么,我还有八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官僚作风的G少年开口了。唔,他领口附近有道条形码一样的文身,不会有人把他错当成真正的官僚吧。
“真好啊,阿诚先生。如果是能和国王一起骑行的门票,不管什么价格都会有很多家伙买哦。”
真是令人作呕的台词。我无视国王的跟屁虫,跨上了死飞车,用力踩下踏板。怎么说呢,感觉轻得都无法好好掌握身体的重心。我只在拿到摩托车驾照之前骑过自行车,距今已经有五年了。
“走了。”
崇仔说着骑过西口公园的石子路。我在春日的温暖午后,追逐着天蓝色的公路车。
穿过白天也一片昏暗的“吓一跳铁桥”的橙色灯光,到了明治通。之后便笔直迎着目白方向前进。和我并肩而骑的崇仔说:“风很舒服呢。”
这台词跟我不搭,却很适合这个家伙。从南池袋到杂司谷的路,是一条平缓朝左转的长长的下坡道。我们狠狠踩下踏板,时速轻易超过了五十公里。春风的感觉真的很棒。让人想把工资低、没有女人、世界范围的金融危机全都在弹指一笑间湮灭。
“你不了解总有部下跟着的苦吧。” 崇仔罕见地迎着风咆哮。我也不认输地跟上。
“你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呗。”
“那可不行。大家都倚仗着我。”
那啥来着,身在高处人孤独是吧。我想像着持续被许多人簇拥的孤独。政权交替后的首相也一定很想一个人待着吧。肉之花正,还有从没去过的土耳其餐厅。我们比公交车还快地飞驰过四车道的明治通。
“往左。”
崇仔说着拐向通往鬼子母神社的小路。
杂司谷、目白周边是这一带少有的中上层住宅区。据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空袭中幸免于难。也因此规划调整毫无进展,只够一辆车单向通行的小路如叶脉般错综复杂。我们放慢速度,骑过几乎不见人的马路。
被气派的树丛环拥的鬼子母神社是一处坐落在市中心的神社。据说树龄在六百年以上、仿佛已经成精的银杏树高耸挺拔,眼前就是鬼子母神社的正殿和稻荷堂。这里的稻荷堂有数十道鸟居连绵,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绕圈赛跑,并在院内的糖果店为鸽子还有自己买爆米花。
走过大银杏树,石子路旁是成排的榉树。这是这一带最好的散步路,两边榉树的树龄据说是四百年。在江户时代想必尊享作为鬼子母神参拜路的荣耀吧。而如今只有相连的民居而已。
“稍微缓一缓吧。”
崇仔跳下公路车,开始推着自行车前进。我也走在他旁边。
“你知道那边的蘑菇吗?”
在挺拔的榉树六七米的高处长有类似猴头菇的菌类。自我小时候就长在那里,但谁都没有动手去采过。
“啊,知道。那玩意能吃吗?”
崇仔的笑容丝毫不逊春风的和煦。这是国王罕见的随和笑脸。
“别乱说。这里可是参拜路,说不定会遭报应。”
想不到这是冷静的国王会说的话。他一定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不正常了吧。毕竟到了春天,就像是愚蠢细菌爆发一样,四处都会出现奇怪的家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非常尖锐的声音。
“等一下,不好意思。”
那是年轻女孩走投无路的声音。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孩穿着跟崇仔同样贴身的骑行服,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但是,女孩和崇仔不同,非常丰腴。大腿几乎撑破裤子,脸也圆圆的。虽然不是美女,却也有一张可爱的脸蛋。感觉有点像某个国营频道的胖主播。而且是地方台。不过她的表情却很可怕,完全无视崇仔地瞪着我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四,早上八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我指了指自己:“说我?我怎么会记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啊。”
好像自己突然被押上了法庭一样。女孩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当即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骑自行车?”
为什么骑自行车会有问题。即使脑筋转动飞快如我,也感到不知所措,国王一脸好整以暇地伸出援手:“如果问题在于这辆死飞车,那么放心,这是今天才送来的新车。”
胖姑娘沿着榉树参拜路朝我们走近,几乎要把脸贴在自行车上似的检查了一遍。溜光的车架、才加过油的齿轮、几乎没怎么磨损的空心轮胎。她一脸失望地对我们低下头。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
我说:“算了啦,没关系的。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女孩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正要当场闪人,却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崇仔微笑着向女孩搭话:“你是出于什么理由寻找白色的自行车?三月二十二日的早上发生了什么?在这里的阿诚先生是在池袋有点名气的万事通。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但只要拜托给这个家伙的事件,不知怎的都能解决。你把情况说说看,怎么样?”
国王竟然和一个并非自己组织成员的路人女孩聊天,这真是闻所未闻。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这几句很多余,但因为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
“好,那就听一下。这家伙似乎有点喜欢你。崇仔可不是什么自行车杂志的专属模特,而是池袋街头团伙的国王。”
女孩圆圆的脸上毫无变化。似乎对于池袋首席麻烦终结者与池袋第一的国王全然无感。虽然在这一带的小鬼中我们是两大明星,但其实远未够格。
我们推着三辆自行车往参拜路尽头的都营电车荒川线鬼子母神前站走去。说是车站,但却是个无人站,也没有检票口。我们停下自行车,走上高出一截的月台,坐在被春日照耀的长凳上。总觉得手里少点什么,于是又去道口旁的烤串店买了三串鸡肉丸子。这家店我从小就经常去。
“谢谢。”
女孩想从钱包里拿一百日元的硬币,我笑着摆摆手:“不用啦,这里的烤鸡肉很好吃吧?”
调料有些微焦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混在丸子里的软骨口感也很正。崇仔盯着丸子串看了看,迅速吃干净了。他一定是得出了这和他一身意大利出品的骑行服不相称的结论吧。看着一根根细长光润的铁轨映照出天空,国王对女孩说道:“说。”
女孩的名字叫西谷奈菜,十九岁,大学二年级。在大学里隶属自行车竞技部。
她有一个弟弟,西谷雅博,十五岁。从小他的运动神经便很突出。五岁开始踢足球,现在已经是U16日本少年队的替补球员,是有着珍贵的黄金左脚的左边卫。
“但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一脸恍惚的奈菜说着。我轻轻地问:“三月二十二日吗?”
“是的,那天早上,雅博睡了懒觉之后出的家门。我在自行车部的练习是在下午,所以一起吃了早饭,送他到门口。”
日复一日的日常光景。我不知怎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早上喝完咖啡才过了三分钟,就接到了雅博的电话。”
好疼、好疼、我走不了了,你快到鬼子母神的参拜路来。日本代表队的替补球员说。我的脚、我的左脚大概不行了……
“我和妈妈立刻冲出了家门。那里离我家只有两百米左右。那孩子就坐在第三棵榉树下,手摁着左脚的脚踝。”
崇仔的声音感觉不到湿度。
“很糟吗?”
丰腴的姐姐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如果只是在普通部位单纯的骨折也就算了。骨折后,骨头的强度经常还会超过骨折前。但是,像膝盖、脚踝、肩膀这种构造复杂的关节,一旦出了严重问题后,想要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
眼前一辆乘客稀少的都营电车飞驰而过。真是悠闲而寂寞的电车。
我问:“周围没有人吗?”
“是的,我到的时候没有行人。当然,撞车逃逸的肇事者也不在。参拜路的石子路很冷,榉树的树枝像天线一样伸向天空。”
奈菜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定是她为之自豪的弟弟。
“雅博说,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撞了过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自行车以及一个男人互相勾住,一起倒在了参拜路上。脚踝被后轮压着,脚脖子像是碎掉一样疼。自行车是白色车架,而且后轮上似乎没有装变速用的链轮。”
链轮就是齿轮。这么一来就是单速死飞车了。白色车架也分毫不差。我回头望向停着的自行车。环保也好,时尚也罢,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成为凶器——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说:“那男人大概什么样?”
“戴着太阳眼镜还有耳机。好像穿着牛仔裤和黑乎乎的连帽衫,他说几乎没什么印象。自行车记得很清楚,对人却似乎没什么记忆。”
走在池袋的小鬼有一半是这样的打扮,实在无法作为参考。崇仔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警察呢?”
“虽然去登记过,但简单地做了笔录就算完事了。自行车不算车,和机动车撞人逃逸事件不同,不会好好搜查的。也没有死人,弟弟只是受了伤。警察虽然来现场拍了好几张照,但没有找到任何遗留品,然后就像复健医生似的说了声‘虽然很可怜,但是要努力治好脚伤哦’。”
同样是撞车逃逸,警察并不会对自行车认真吧。自行车的情况下,很难像汽车制造商那样通过喷漆以及损毁脱落的部件锁定车辆型号。而最重要的能成为线索的遗留品也是全无收获。真是令人绝望。
崇仔看着我的脸,不知怎的毫无缘由地对我点头。
“事情我知道了。因为警察帮不到,所以你就自己搜寻骑白色自行车的男人,那个撞车逃逸犯。”
奈菜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身穿相似骑行服的国王,点了点头。
“那么就差遣这里的阿诚吧。他很闲,兴趣是一头扎进别人的麻烦事里团团转。”
“但是,我没有钱。”
崇仔在这一天里再次露出令人融化的微笑。G少女们大概肯花五千日元买门票来欣赏这张脸吧。国王的微笑。 “我说了,不要钱。”
这样便宜的事使得女孩的脸色豁然开朗。
“真的吗?我这个星期一直都在独自寻找白色自行车,已经渐渐感到不安了。就算抓到犯人,弟弟的脚也不会好,差不多要放弃了。”
奈菜在阳光中的月台长凳上低下了头。
“阿诚先生,崇仔先生,拜托你们了。请找到让弟弟脚受伤的犯人。我,一直很不甘心……”
泪水扑簌扑簌地从奈菜垂下的眼里滴落在月台的混凝土地面上,晕开一个个黑点,又被吸收不见。
崇仔问:“找到后要怎么做?”
奈菜忽然抬起脸,张着通红的眼说:“不知道。大概也一样砸碎他的脚,大概交给警察。毕竟,那家伙什么都不做就从现场离开了,也没有确认弟弟是否受伤。”
奈菜从腰包里拿出手机,打开数据库选了张照片。
“这就是我的弟弟。”
小小的液晶屏幕映出一个身穿运动队服,双臂交叉一脸自豪站着的少年。左脚轻轻地踏在足球上。五官气质虽然是那种体质瘦弱、常被欺凌的孩子,但一定是拥有足球的才能吧。自信满满的感觉。崇仔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干啊,阿诚。这辆自行车和手套就当报酬了,可以吧。”
我勉勉强强地点头。都聊到这份上了,要拒绝也不容易吧。趁此机会,我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与邮箱地址。然后在鬼子母神站挥手告别说,回头再问些具体的情况。 崇仔因为要开会,所以必须回池袋。待奈菜消失在参拜路后,崇仔说:“那个女孩的邮箱地址也给我一下。”
就算被雷打我都不会那么僵硬。我跨在自行车上一动不动地说:“你认真的吗,崇仔。原来那种丰满型是你的菜啊。”
国王冰一般的脸颊内侧就像亮起了小灯泡,那是透过冰块的微微血色。他在害羞!国王沉默地骑上公路车,以迅猛的势头蹬起了踏板,像风一样往明治通去了。我对着那家伙的背影喊:“知道了。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把犯人找出来的。”
我偷笑着,慢慢地骑起车在国王的后头追赶。顺利的话,我大概会卖一个大人情给池袋的国王呢。这样一来就干劲十足。
我回到店里调查了一下自行车交通事故。这种时候有网络真是方便。唔,虽然我平时不太上网,但碰到不太懂的事情,它有助于让我掌握事情的概要。不过真要说当事人是什么感受、想了些什么,那还是无法知道的。
2006年度,自行车撞到步行者后逃逸的事故有2767件。是十年前数字的五倍,但如今这个数字在半年里就能轻易被刷新吧。顺带一提,撞人逃逸的刑罚是一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十万日元以下的罚金。如果你在人行道上骑车撞到别人,这也足够构成交通事故。
我飞快地浏览着网页,目光停在了一件实际发生的案例上。一个大学生在上学途中撞到了路人,被害者因为脊椎受伤而导致全身瘫痪,赔偿金最后定在六千万日元。我想像大学生还有他父母的负担。也想像从此瘫倒在床上那个被害者的心情。
哎呀,就算是骑自行车也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最近违规骑车的骑行者们,最好要记住这个数字。
这一天傍晚,我就在店头思考奈菜弟弟的事情。
“阿诚,还在工作中哦,不要分心。”
老妈毫不姑息的声音响起。大概我越认真思考,看起来就越像是在发呆吧。所谓大智若愚。而老妈的怒火一直都是不讲理的。明明一个客人都没有。
“好好,我知道了,你上楼去做饭吧。”
我想一个人待着。要好好地思考,孤独是必不可少的。
老妈上了二楼后,我把碟片放进店里的CD机。罗伯特·舒曼第一交响曲。《春》这个标题看起来很是悠闲。的确,第二乐章的小广板虽然不是电视剧,却实在是美好春天的如歌乐章。【这里指的是日本电视剧《交响情人梦》。原名Nodame Cantabile。】
这首曲子是舒曼三十岁出头创作的。过去的人怎么就这么早熟呢。我已经快二十五了,连自己的第一号作品都拿不出来。只是每天这么东跑西窜地忙于街头垃圾一般的麻烦事里。
虽然我的生活方式不算坏,但当我思考起是不是能有地方可以好好利用自己取之不竭的才华时,却想诅咒这个世界。不过,这样的诅咒只要用一顿美味晚餐和一罐啤酒,就能蒸发得连影都不剩。
翌日,我和奈菜在西口公园碰头。 在感觉有点热的阳光中,围绕在圆形广场外的榉树与吉野樱枝头一颗颗冒出新芽。榉树是嫩绿色的芽,樱花则是红褐色的芽。奈菜在钢管长椅上坐下后说:“我弟弟之后会来,你直接问他吧。”
之前是我提出想要再详细了解一下事故当时的情况。我默默地点头。在奈菜的身边坐下后,发现奈菜大腿的圆润并不逊于足有一搂粗细的不锈钢管长椅。最近的年轻女孩固执地认定瘦就是好。但我要代表男性说,一定程度的肌肉和脂肪也是必要的。人类需要的绝不只是尖锐和有棱角,也需要圆润与柔和。肉体也是,精神也是。
“啊,雅博。” 听到她的呼声,我的视线总算从紧身的骑行裤上移开,望向通往艺术剧场的出口。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训练服上又套了件户外风衣。如此一个瘦棱棱的男孩,让人不禁怀疑如此纤瘦是否能踢足球。雅博没有看我们,只是低头拖着脚前进。春天的城市公园一扫阴霾,但只有他的周围仿佛有阴影围绕。悠闲的春日阳光投射不到他的身上。
我对站在长凳前的雅博说:“坐啊。”
他阴沉的脸有些困惑。奈菜往我这边挤了挤,大腿与大腿有那么一瞬间的碰触。我大概会因此被国王杀掉。雅博把拐杖靠在长凳旁,单脚跳过来坐下。
“脚怎么样了?”
雅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这使我也变得小心翼翼。
“做过手术了。说是从下星期开始复健。”
听奈菜说过,他受的伤正式名称是足关节脱臼骨折与跟腱局部撕裂。两个都是攸关运动员生涯的重伤。
这时,雅博忽然抬起头,呐喊似的说:“或许我不可能踢得和从前一样好了,但是我一定会重新成为足球运动员,会回到赛场上。奈菜姐,你不用担心。你也去对爸爸妈妈这么说。”
我盯着雅博几乎全被长长的刘海遮住的圆眼睛,其中虽然有些哀伤,但干劲却没有完全丧失。
“加油啊。你一定能再次成为一个优秀选手的。我虽然完全不了解你,但我感觉如果是雅博的话就可以做到。”
所谓成人就是有时候即使知道这是乐观的估测,但仍得说些什么。雅博有些寂寥地回答:“但是,帝都学院的体育推荐因为这次受伤就作废了。”
那是在全国比赛上数次连冠的名校。他的脸色再次阴沉。
奈菜说:“没关系。那你就去上别的高中,然后干掉帝都的足球部不就好了。争口气给他们看。”
奈菜在弟弟的肩上啪啪拍了几下。
“这孩子,听说用热水泡澡对跟腱有好处,每天要在澡盆里做一个半小时的按摩。弄得我连泡澡的时间都没有,很困扰呢。”
关系和睦的姐弟真好。我是独生子,不由想如果能有这样的姐姐该多好。只会发号施令的大哥就不用了。
“我被奈菜拜托去搜寻撞车逃逸的犯人。关于事故当日的情况,能跟我说得再详细点吗?”
不论什么情报都好。现在的我除了白色死飞车以外几乎没有线索。雅博点了点头。
“首先,这个骑白色自行车的男人,你之前有没有见过他?”
“嗯……没有注意过,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没有见过他。”
我也对奈菜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没有见过吧。但是,为什么这很重要?”
“骑自行车就表示上班或者上学离住的地方很近吧。唔,虽然最近也有单程二十公里也骑自行车的猛汉,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住这么远的。所以,我想你们或许会见过几次。”
如果撞车逃逸犯是在难得远程骑行的路上,平时住在世田谷或者埼玉这种地方,那我就只好认输了。完全没有踪迹可寻。而且对方应该也不会再到事故发生的地点来。
但是,上班上学的话就另当别论。一般都会选择通往公司或学校的路线里自己中意的最短路程骑。车辆数量、路边的景色,如果冬天的话还有日照范围。比起汽车,自行车在路线选择的数量上有着绝对优势。
雅博说:“那天早上我起床比平时晚,要迟到了才出门,所以才没见过那辆白色自行车吧。”
奈菜懊恼地说:“我连续一个多星期每天从早上就在参拜路上监视,但完全没有白色自行车经过。”
“事故是发生在两星期前。撞车逃逸犯或许会留心更改路线。你做过记录吗?”
“什么记录?”
我目瞪口呆。这女人完全没做好监视的基础工作。
“因为呢,犯人或许会换自行车,服装之类也可能乔装。太阳眼镜还有耳机都是。但是,男性、骑自行车,这些是无法更改的。那么,就要把早上从参拜路通过的男性全部记录下来。明天开始要好好记哦。我也会陪着的。”
雅博不可思议地说:“这样真的能找到犯人?”
“这我可不知道。但是,既然是G少年的国王说要干,要多少人手都可以。总之,先努力两星期左右吧。”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在这基础上即使再怎么监视,大概也是无用功。而所谓监视,本来就无聊又麻烦。就好像从看店这个惩罚游戏又跳转到别的惩罚游戏一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记得自行车,却反而不记得骑车的男人?”
从最初问话开始,这就是我质朴的疑问。
雅博的神情就像找不到人接过传球一样困惑。
“不是很清楚,感觉就像是机器人一样。‘咔’的一下脚就被碾过,倒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从背后被钉鞋铲到了呢。往上看,就见一个男人滚在自行车车架上。”
雅博、自行车和犯人就像叠三明治一样倒在一起。
“声音呢?那个男人没说些什么吗?不好意思或者对不起之类。”
左边卫摇头。
“听到的只有随身听耳机里哐哐的铜钹声。一句话都没听到他说。”
阴森的男人。在寒冷的初春早晨,被这样的家伙狠狠撞个满怀真令人受不了。
“那么,那家伙做什么了?”
雅博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有些颤抖地说:“他生硬地站起身,动作就像机器人一样。模仿秀里很常见吧,关节僵硬的机器人舞。就那种感觉地站起来,然后就扶起自行车。虽然他透过太阳眼镜盯着我看了看,但什么都没有说就骑走了。哐哐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他看起来并不像急着赶路。总觉得很不甘心啊。”
雅博用右手啪地拍了下自己没事的右大腿。
“因为,那家伙,就好像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踩扁了一个空罐头一样。只是自行车撞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就好像错的是对方一样……混账……”
他的目光落在膝盖以下都用石膏固定着的左脚上。
“……我不能踢足球了。足球可是我的命啊……混账!”
说不定,对方或许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到的人受了重伤吧。这样一来,他的没心没肺能够成为我们的机会。我这么想着。轻微的碰撞事故。这样的话,他或许会不加戒备继续相同的路线。玩人海战术,那就是G少年的拿手好戏了。
我在长凳上摊开丰岛区的地图。用粉色的荧光笔在杂司谷与南池袋周围画了圈。
“那家伙是沿着参拜路往池袋站方向去的吧。大概就住在这一带附近,那天早上一定是有事去池袋。早上八点的话,正好和上班时间重合。如果业务是在九点开始,那么在池袋站停好自行车后乘JR或者地铁去市中心某个办公室,这是最可能的假设了。”
当然,也有全都不中的情况。有可能那家伙是清晨骑行爱好者,每个月都要在东京到处骑一次。但是,我很单纯,所以不考虑这种无谓的可能性。这就是奥卡姆剃刀定理【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约1285-1349年〕提出。这个原理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简单有效原理”。】。如果不让多余的担忧与毫无意义的可能性扰乱自己的心神,那么生活就能愉快不少。
我一边看着地图一边缩小范围。鬼子母神的参拜路位于杂司谷三丁目。我把这条路的出口与入口,以及周边十字路口通往池袋和明治通的地方,都用荧光笔一个一个地涂满。在差不多覆盖杂司谷三丁目的三角形地带上,差不多选定了十二个地点。
“我明天也会一起监视。”
奈菜直勾勾地盯着地图说:“但是,还有十个以上的地点。”
我一边用手机拨号一边回答:“没关系。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个朋友会帮忙的。记住哦,那家伙的名字叫安藤崇。在池袋,如果你遇到麻烦,报上他的名字就会像施了魔法一样灵验哦。”
这天下午,G少年的公用车停在我家水果店前。就像鲸鱼一样巨大的梅赛德斯RV车。我钻进去后,它像在冰上滑行一般地平稳启动。我在后车座上摊开地图,和崇仔一起探头看,同时把雅博的情况整理后传达给他。国王眯起了眼。这男人的习惯就是开心时却显得更冷漠。真是西伯利亚冷气团一般的性格。
“你的解说总是很恰如其分。芳树,你也听到了吗?”
他问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上次那个官僚。
“只要简单汇报重点,大胆传达自己的感觉。”
“了解,国王。但是,感觉这东西是单纯的直觉。这样的也要汇报吗?”
的确正如G少年所言。但崇仔并无犹豫。
“单纯的感觉是不是正确,由我来判断。如果像阿诚这样敏锐的直觉,有多少我都会听的。”
难得被国王吹捧。我指着杂司谷三丁目的地图说:“我们要在这十二个十字路口监视。”
国王抿嘴一笑。 “总算开始行动了。我可以出场了。”
我睁圆了眼瞪着崇仔。 “你要去监视?”
心血来潮的国王若无其事说:“是啊,不行吗?阿诚会安排我的队伍吧。我就和奈菜一起监视。”
我觉得崇仔是认真的。不,是人就都会有弱点。只是完美无缺的国王的弱点竟然是丰腴系的可爱型,这真是……目瞪口呆之余,那家伙又说:“十二个十字路口,早上傍晚都要监视是吧。”
“不,傍晚就不用了。”
RV正好开到杂司谷。
“喏,你看下这条街,都是寺院、神社还有十分安静的住宅区。如果G少年从傍晚一直看守到晚上,居民会去向警察投诉的。只要早上监视就可以了。而且也以事故发生时间为中心的九十分钟就可以了。在这期间骑自行车经过的男性都要核查。”
梅赛德斯驶入了榉树参拜路。车里也能听到汽车轮胎在石子路上滚过时唰拉唰拉的声音。崇仔说:“这车就当前线基地停在这里也可以吧。要不就在这儿架摄像头吧。”
嗯……以前作战的细枝末节明明都由我决定,这次他倒得意忘形了。我对着愈发开心的国王说:“喂喂,你是这条街的小鬼的国王,就好好地统治他们。”
崇仔一脸理所当然地挺起胸膛。
次日早晨,我开始监视鬼子母神参拜路的入口。我的身边是拿着记事本的奈菜和不知道为何出现的崇仔。三辆自行车停在榉树下。我第一次遇到如此祥和的工作。
自行车从都电荒川线的道口骑来。无视女性,核查男性。我们聊着天。然后又有自行车骑来。核查与聊天。期间喝了一杯奈菜做了带来的热奶茶。又有自行车来了。我不由想对所有的自行车说一声:早上好,同学们,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
九十分钟眨眼即逝,我们手边只剩下一张纸和一盘录像带。崇仔像间谍电影那样在车里安排了一支摄影队。
这天早上,从榉树参拜路通过的自行车共有一百二十辆。
其中男性为七十八人。
白色死飞车的数量则为零。
监视第一天的下午,全部十二个地点的记录都集中到了我的手上。
照我的要求简单记录下了自行车的外形和车手的服装。举个例子,就像这样:八点十三分,红色山地车经过,三十多岁的男性,银色羽绒服和绒线帽。光是杂司谷三丁目,就有超过六百辆自行车骑过。我一辆一辆地确认着,并在地图标注数量。
虽然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明白些什么,但毕竟是难得的记录。就像是通行量的调查员一样。可是因为我不收费,充其量是个志愿者。不过这么一来,整条街早上的自行车去向尽在我手的感觉也很有意思。根据最后前往的方向,可以预测到骑车人的目的地。
他们当中六成半是去往池袋站方向,还有二成多是往目白通方向,剩下的则是去东京地铁的东池袋站。骑着白色自行车从那条参拜路往北的撞车逃逸犯果然还是去池袋站的。
然而,为什么一辆白色的死飞车都没有?
监视就这么持续了四天。
平时自行车的数量基本没有变化。也就是,基本都是骑去上班的,每天早上通过的都是同一张脸。而这期间,崇仔、奈菜和我成了相当要好的三人组。聊起天来就像说对口相声般起劲。
“雅博怎么样了?”
我开口问后,奈菜一边做记录一边回答:“呃,黑色折叠车,深蓝色西装的公司员工,时间是八点二十分。嗯,他很有精神地在复健呢。因为脚尖被固定了,走起路来似乎非常困难,但他说如果不走的话脚底的肌肉都要没了。”
崇仔轻快地说:“是啊,趾长伸肌啦,胫骨后肌之类的。这些都是使脚底抓住地面维持身体整体平衡的肌肉。”
“咦,你小子对肌肉很了解嘛。”
“嗯,虽然我没有健身狂人那样夸张的肌肉,但身体每一个部位的活动都有它的理由和目的。如果能掌握好……”
崇仔扫了一眼奈菜的侧脸,轻声道:“对摧毁或运用的时候都好。”
又有一辆自行车骑了过来。奈菜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城市车,白色。十几岁的高中生打扮,绿色茄克衫。时间是八点二十一分。”
已经是第五天了。持续这样的事情真的就能离撞车逃逸犯近一些吗?还逃了看店,老妈的心情也渐渐变差。我正要叹气时,奈菜放下圆珠笔,从呢大衣的口袋里拿出口红。
她在丰腴系的丰满嘴唇上涂了珍珠粉色。我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就是这个。”
奈菜和崇仔看着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家伙终于疯了”。
奈菜问:“这个?这只是普通的唇蜜,我只是用来代替涂润唇膏而已。”
“所以,撞车逃逸犯大概也涂过了。”
崇仔终于注意到了。
“是说车架的涂漆吗?”
“是的。自行车的涂漆用喷雾器就能简单搞定。如果是老手,把车架从部件上拆下来也很快。从明天开始目标缩小为死飞车。什么颜色都可以,对车手也要更仔细更详尽地观察。我之后会和整个队伍联系。”
奈菜吃惊地看着我。崇仔像是为部下自豪似的说:“阿诚的优点就是嗅觉灵敏。”
“呀,好棒啊,阿诚先生!”
奈菜抛开记事本拥住了我。温暖而柔和的身体。胸部也贴到我的胸前。崇仔还是维持着冰之国王般的表情,但有那么一丁点不愉快。
呀,心情真好。
这一天的下午,我把五天份的记录全部重新看了一遍。
特别是死飞车。虽然没有白色,但是有红、蓝、绿、黄绿、橙色、银色,还有蓝白、红白的组合。共有八辆死飞车每天早上通过杂司谷三丁目。而其中有六辆会途经鬼子母神的参拜路。
这样一来,就算只剩一星期也能够搞定了吧。这一晚,我心情愉快地听着舒曼的第一交响曲进入睡眠。
“是嘛,只要专门盘查死飞车吗?”
翌日早上七点,在熟悉的榉树路上,崇仔立刻就理解了我的意图。
奈菜问:“但是要怎么让他们停下来?”
我笑了笑:“之前你不是在这里把我叫住了吗?那样就可以了。就这么骑过去,没法知道是不是重新上过色,停下来好好看就能知道车架的颜色是不是改过了。”
崇仔也跃跃欲试地问:“那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可别突然来个左刺拳直拳什么的啊。很危险的。对方不一定只是撞车逃逸犯。奈菜跟他说话的时候,我会仔细地观察死飞车。没有我的示意,崇仔可千万别有动作。”
崇仔一脸无趣地沉默了,好像在说“这次就听你的”。这次的委托真是愉快。
这天早上,第一辆死飞车是鲜艳的黄绿色。轮胎是白的,没有任何胶带缠绕的赛车车把则维持铝合金的银色。非常漂亮,就像妖精一般的自行车。骑车的男人没有戴太阳眼镜,而是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看不出是做哪一行的。唔,就是东京常见的那种想像不出做什么工作的男人。
奈菜双手摆在嘴边,远远地叫着:“不——好——意——思!”
黄绿色的死飞车放慢了速度,这次奈菜双臂伸开堵在了路中间。男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但总体还是很沉着。
“哎呀哎呀,到底怎么了?”
男人在紧身短裤外又穿了条短裤。我果然还是讨厌男人的紧身裤。
“不好意思,在三月二十二日,这里发生了一场自行车事故。”
“啊,是嘛。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有人受伤了吗?”
我看着男人胯下的自行车。特别是车头的标牌周围。但那上面“比安奇”的标致干净如初,不像重新上过色。
“是的,是我弟弟,脚踝骨折了。”
“真可怜。别看自行车虽然就这样,但是能骑得很快,必须要注意路上的行人才行。”
我摇了摇头。奈菜注意到后刷地低下头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没事了。”
男人把踏板勾到容易踩下的位置后说:“如果能找到犯人就好了。”
他轻快地上路,我耸了耸肩,崇仔说:“这样我就永远没有出场机会了。”
然而,之后的第三个人让我领会到无聊的国王是多么危险。
第二辆死飞车是哑光橙。
似乎是特别定制品,车架上完全没有品牌的LOGO。奈菜叫停下来的男性似乎还是学生。一开始因为部里活动要迟到而生气,但听了她的话后表示同情。有趣的是,他还表示要请假不去练习,陪我们一起监视和盘问。我和奈菜郑重地拒绝了他的申请,又回到了榉树下。
“不过,在天气这么好的春天早晨,能够待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舒服啊。”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是一条位于市中心却基本不会有汽车经过的参拜路,有着欧洲城市那样的碎石路。斜射下来的刺眼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榉树树枝,落在地面映出了纤细的影子。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叫住路过的漂亮的自行车。有些可疑的麻烦终结者。
连崇仔也说:“的确呢。春天的早晨倒也不坏,风也很舒服。”
吹过参拜路的风沙沙地卷起去年的枯叶。奈菜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就算找不到犯人,我也真的很感谢你们两个。那个时候跟你们说话真是太好了。你们如此认真地帮助一筹莫展的我,真是太谢谢了。我父母、雅博、我……要怎么说才好。”
她似乎非常感动。奈菜的脸涨得通红,一滴泪水扑簌而下。正在这个时候,第三辆死飞车经过。我代替正在哭泣的奈菜叫住他。
“不好意思。”
红色的自行车想要从我们旁边穿过,但崇仔张开了双臂,对方在我们的眼前停下车。
我说:“很不好意思,不过三月二十二日这里发生了一起撞车逃逸事件。犯人骑的是死飞车。车架据说是白色的。”
男人的眼中没有表情。从他的耳机里传出哐哐的铜钹声。男人停下随身听,说:“既然是白色自行车,就跟我没关系吧。我赶时间,让我过去。”
在这个事后被提到数次的绝妙时机,从参拜路的入口处传来一个声音。
“奈菜姐,这是热可可,妈妈说给阿诚先生和崇仔先生。”
雅博逆光的投影两侧拖着长长的拐杖。看到拐杖,男人忽然焦躁起来。我看着车架。前管与下管的接口处有红色涂漆垂下的痕迹。完全不觉得这是老手干的活。崇仔大叫:“阿诚,就是他。”
男人同时踩下了踏板。在参拜路上发起全力前进。崇仔根本没回去取自行车。他手一挥,向在参拜路深处待机的RV发出讯号。死飞车此时已经达到了最高速,而崇仔也健步如飞。这家伙明明没有装二十四速的变速器,却有着随心所欲的速度。红色死飞车被夹击在梅赛德斯与崇仔之间。棒球用语里,夹击就是夹杀。
从正面袭来的RV的巨大车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追赶在身后的活生生的崇仔。对这家伙来说,哪一个更可怕些?
下一个瞬间,我目睹了从未想像过的场景。崇仔轻轻一跃,对自行车做了个擒抱。崇仔的擒抱正如橄榄球里的标准动作,牢牢地揽在了男人的腰间。两个人连同自行车横飞出去,滚落在石子路上。
他们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转眼间崇仔已经占据了骑乘位。他右手摁住男人的额头,左手轻轻地往下挥。他的左手戴着白色的骑行手套。跟我的一样,是拳头部位装有护壳的高级货。他的拳头落在了那张脸的正中。我觉得鼻梁软骨碎裂的声音并没有那么悦耳。
男人摁着鼻子哭了起来,毫无抵抗力,国王扔下他站起身。
“这样够了吗?阿诚。”
真是乱来的国王。我勉强地说:“嗯,最精彩的场景都是崇仔的。”
国王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是想说“这是自然”吧。奈菜走了过来,低头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脸。鲜血淋漓的鼻子以及果真像机械一般没有感情的眼。
“因为你,我家雅博再也踢不了足球了。我要杀了你。”
她挥起自行车上的铝制水壶以代替石头,重量近两千克的金属容器足够作为凶器了。崇仔这时又展现出他疾风般的速度,单手扣着奈菜的双手说:“住手,你弟弟看着呢。”
雅博还是穿着和之前相同的户外风衣。他拄着拐杖走近,坚定地说:“就算杀了这个家伙,我的脚也不会有变化。奈菜姐,我没事的。我会自己把脚治好给你们看。”
“哇——”的一声,奈菜哭了起来。崇仔从奈菜手中拿过水壶扔给我,空下来的双手拥住了正在哭泣的女孩的肩。唔,虽然不甘心,但比起我来,还是崇仔这样的俊美小生更为适合这个角色。
G少年三三两两地从梅赛德斯下车。
“国王,没事吧?刚才你在空中飞了将近五米啊,这下擒抱实在是太棒了!”
崇仔恢复国王的漠不关心,说:“报警。留阿诚他们和撞车逃逸犯在这里,我们从这里撤。”
崇仔放开奈菜,搜了男人的随身小包,从钱包里抽出张名片。
“在池袋警署说清楚,三月二十二日,在这条参拜路上发生了什么。要是敢假装你不是撞车逃逸犯的话,接下去我就会把你的双脚弄得跟雅博一样。知道了吗?知道的话就点头。”
男人仍像机械一样硬邦邦地点了头。在听到警笛声后,崇仔骑着公路车跟梅赛德斯一起离开,一边挥手说,傍晚还是在西口公园见。
男人名叫原庆介。在警察的询问下,他如实交代了撞到雅博后逃逸的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的鼻子是怎么骨折的。虽然崇仔的威胁的确很有效果,但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个男人果然并不知道自己撞到的少年身负重伤。当他看到拄着拐杖的少年的身影,他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承受相同的痛楚?男人和西谷家如今正就赔偿金进行磋商。仅这么一场撞车逃逸事故,男人还是初犯,最长也只能判一年的有期徒刑,在简易法庭里被判了缓刑。
唔,从此以后他不会再乱骑车了吧。
你也要注意哦。
雅博忍受住了痛苦的复健,在七个月后重回赛场。虽然他的左脚还不能像原先那样活动,但十五岁还很年轻,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也和奈菜、崇仔一起去看过一次比赛,不愧是U16的日本少年队替补。即使左脚没有完全复原,他也能像玩弄笨小孩般刷刷地突破对方的防守。
最后是崇仔和奈菜的事。
两个人多半认真交往过。两辆自行车飞驰在池袋街头的身影数次被人目击,也经常一起出现在我家店里。当然,在G少女之间引起了一场大骚动。“那个女人是哪冒出来的?”“不好看又胖,也不会打扮,无法原谅。”女人的妒忌很恐怖。
然后,幸福的时光并没有长久地延续。
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终究也是人。
命中注定,人无法通过恋爱而简单地获得幸福。春天过后,夏日衰去,当寂寥的秋风吹起时,崇仔久违的真心恋曲也告终结。如今,在这家伙面前,我哪怕连一句都不提奈菜。
唔,也就这里说说,我是他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因为那么一句失言而使鼻子瘪塌在脸上,好像某个撞车逃逸犯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