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迈入新的一年,二月初——
自升学补习班解脱的弥宵直接回到家中,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心脏不由得用力地跳了一下。
这封信大概是母亲放的吧,一眼就知道这是入学考试的结果通知;这个小小的信封里面,放着大约将近一年半辛苦努力的成果。
弥宵好不容易抚平紊乱的呼吸。没问题的,因为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虽然老师说希望渺茫……不过我的人生应该也会发生一些戏剧性的转折……
她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以浆糊牢牢黏住的信封。信纸折叠得很整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信纸上的文字。
激烈的鼓动声渐渐平缓。
纸上完全没写「不合格」三个字,然而看见「很遗憾——」这一句话的时候,弥宵感觉脚底下似乎出现一个大洞,跌坐在地板上。
弥宵走下楼梯,脚步似乎随时会踩空;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周遭弥漫着一股红茶的味道。
他对着母亲的背影说:
「妈,我的入学考试……失败了……」
母亲过了一会儿回过头。
「失败……是指你没考上吗?」
「嗯……对不起……」
见弥宵低着头,母亲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妈妈从来没有说过『希望你可以考上跟哥哥们一样的高中』这种话哦。」
这或许是身为母亲的安慰之词吧;但是对现在的弥宵而言,母亲的话彷佛鞭子一般。
「其实这样或许比较好;有很多人硬是考上了好的高中,课业却跟不上,结果中辍了。第二次招生的时候,你就选择适合自己的高中吧。」
然后母亲吃着罐装的高级饼干,喝了一口红茶;换句话说,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只有这样……?没有其他要说的话了吗……?)
弥宵跌跌撞撞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全身无力地倒在床上,空虚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暗自发现过去的自己也曾经受到和现在一样的情绪打击。
那是哪上小学时的事情,弥宵第一次拿到「零用钱」。
小小的手掌紧握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的五百圆铜板。弥宵用这个五百圆买了一本少女漫画杂志——用绳子捆出一个十字的漫画杂志彷佛上锁的宝盒一般。
跑回家的弥宵废寝忘食地看着漫画杂志——第一次看的少女漫画不但线条细腻,网点也很华丽,充满许多足以刺激少女心的要素;之后看完后,她又翻回喜欢的段落,重新看了一遍,并决定将这本书当成一生的宝物。
弥宵想把这么有趣的东西也让母亲看看,母亲正在卧室烫着刚收进来的衣物。
「妈妈!这本书很有趣哦!」
弥宵打开自己最喜欢的漫画桥段给母亲看,然而母亲只短暂停下拿着熨斗的手,瞥了一眼弥宵递出来的物品。
「这是你用零用钱买的吗?」
「咦……嗯。」
母亲叹了一口气。
「因为是你的零用钱,所以想怎么用是你的自由——但是因为是好不容易拿到的零用钱,所以妈妈希望你能用在有意义的东西上。」
母亲拿着熨斗烫衣服的动作彷佛在生气一样,弥宵心中的热情瞬间急速冷却。
「呃……有意义……?」
「你的哥哥们都去买足球或CD这种可以长期使用的物品,漫画杂志不是看过就丢了吗?」
弥宵纤细的手臂突然没了力气,厚重的漫画杂志好像快掉落了一般。
「……可是……」她也有想要的CD,但是拿到的五百圆——「钱不够啊……」
弥宵这么说,母亲一瞬间抬起视线,眼神很恐怖。
「不够的话,就存起来再买啊!我给你们零用钱,就是希望你们可以花点脑筋在这种事情上,希望你们可以学学比较聪明的用钱方法;可是你偏偏——」
母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无法多说什么的弥宵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再度瞥了漫画杂志一眼。
以鲜艳颜料印刷的封面上有着各种颜色;刚刚明明还反射着灯光,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现在却只见便宜的图案排列在上头而已,灯光的增减微妙地让指纹或者伤痕更加醒目……这本漫画杂志已经不是「宝物」了。
弥宵当时的情绪——以及现在的情绪——彼此重叠,再度唤起其他的记忆。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弥宵很沉迷父母亲在生日当天买给她的游戏;由于怕待会儿会被骂,所以她早就写完家庭作业了。
碰碰碰的粗鲁脚步声响起,弥宵立刻知道来者是贵继哥哥;对方先是用力地敲门,不等弥宵回答便打开门。
被中断游戏的弥宵战战兢兢地仰头看着二哥;二哥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游戏画面,一边说:
「那个借我,我要去朋友家玩,五分钟以内结束。」
他的语气很平淡。对他而言,妹妹把游戏借给哥哥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也不必威胁;但是弥宵才刚刚写完功课,正要开始玩而已。
「怎么这样……五分钟也太……」
弥宵畏畏缩缩地抗议。
「是哦,那就现在结束吧。」
他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按了「退出光碟」的按钮;游戏的BGM随之停止、光碟也退出来了——哥哥毫不犹豫的行动让弥宵吃惊不已。
父母亲在生日当天买给她的重要物品被抢走了;虽然哥哥说「借他」,但是搞不好一个礼拜之后才会还给她。弥宵遵从孩子的本能哭叫着,哥哥却毫不客气地找着盒子。
从楼梯传来脚步声。(妈妈来了!)弥宵的哭喊更大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打开的门口。
「妈妈,贵继哥哥把人家的游戏……!」弥宵想边哭边跑到母亲身旁。
但是母亲连看都不看弥宵一眼,用压抑但锐利的声音说:
「真是的!有客人来,别让弥宵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啦!」
母亲说完后便转头下了楼梯,弥宵呆呆望着母亲消失在走廊上。
(什么嘛……怎么这样……?)
她还以为妈妈会责骂哥哥的粗鲁行为,然而母亲的话像是在说:
「电视太大声了,关小一点!」
哥哥把光碟放进盒子后,俯视着瘫坐在地板上的弥宵说:
「你是因为妈妈来了才故意大声哭的吧——卑鄙小人。」
他阻后拿着游戏光碟,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后,传来玄关大门开阖的声响——哥哥出门了。
全黑的电视画面上显示着「请正确放入光碟」的文字——
为什么……?明明是哥哥……把人家的游戏……人家生日拿到的……
弥宵把身体埋进书桌和床铺之间的死角。对小孩子来说,压低声音哭泣不让母亲生气实在很困难。
她埋头一直想着。
但是不管怎么想,弥宵还是不懂自己究竟哪里不对。
当天的泪水随着记忆苏醒,不知不觉沾湿了弥宵的脸颊。
当时的她怎么想也想不透,现在却察觉到了——
(妈妈一定是……讨厌我吧……因为我跟哥哥们不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
虽然哥哥们不知何时停止欺负她了,却换成完全对弥宵漠不关心,彷佛见了面只会轻声打招呼的同班同学一般。
父亲忙着工作,即使在家中,也总是窝在书房里。
(都没有人看我……都没有人称赞我……)
脑海中浮现钢一的脸。
结果,她没有和钢一他们去海边,然而钢一还是每周传一次简讯给她;但是每当他的简讯里出现「苏菲亚同学」、「信丘同学」的字眼时,弥宵的内心便会涌起一股黑暗的情绪。
那是嫉妒及自我厌恶。
那个交不到朋友,几乎每天都来弥宵房间玩的钢一已经不在了;现在的钢一有两位可爱的女朋友,已经不是弥宵独占的钢一了。
(没有人需要我了……)
(但是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因为我在钢一和考试之间,优先选择了考试。)
(可是……我没考上。)
弥宵紧绷的神经如今已经完全断裂,她不知道从明天开始,自己应该如何活下去;在第二次招生时考上非志愿高中,在接下来的三年间比别人更努力好几倍,这次一定要考上和哥哥们同样的大学——这种心情也半点不剩了。
她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完全没有想做任何事情的冲劲。
书本、电影、游戏、音乐、时尚、美食、帅气的运动选手……一切彷佛都褪了色;即使失去了这一切也毫无眷恋。
她缓缓从床上起身,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美工刀,视线凝视着刀子。
现在的弥宵也不害怕「死」了。
2
「友实不想画漫画吗?欸,钢一你觉得怎么样?」
苏菲亚征求钢一的意见,喝着奶茶的他连忙点头:
「嗯,因为你这么会画画,一定可以当上专业漫画家的哦!还是要当插画家?」
面红耳赤的友实摇摇头,低下头。
三个人在苏菲亚的房间里围着一张小桌子聊天。
桌子上摆着三个茶杯,中间摆放着装着零嘴、饼干的木制器皿,还有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有满满一整页的涂鸦;当然,友实的涂鸦是最漂亮的,最丑的则是钢一。
直到现在,一旦被人称赞很会画画,友实依然会露出既害羞又为难的表情;但是钢一和苏菲亚两人十分清楚对方其实并不觉得为难,所以也就毫不客气地夸奖她。
害羞的友实怯生生地开口:
「我……我的确很想画漫画……可是想不到故事……」
「是吗?真可惜耶~~那我们三个人合作怎么样?我们来想故事。」苏菲亚说。
(我们……也包括我?)
睁大眼睛的钢一用食指指着自己;当视线与苏菲亚对上后,她露出不容多言的微笑。
友实看着两人的互动,笑了出来:
「嗯,如果苏菲亚和八户同学帮我想故事的话……我会努力画画看。」
虽然声音很细小,但是蕴含着友实强烈的决心。
苏菲亚为这项崭新的企划发出欢呼声,拍了拍手,钢一也燃起了兴趣:当他们正聊到「快点决定笔名吧!」时,某人的手机响了——是钢一的手机。
由于现场的气氛正热络,钢一原本想稍后再处理,但是现在的来电铃声——《华恋》中的蒂拉,罗尔说:『有简讯唷!』——提醒他这是弥宵传来的简讯。
钢一说了声抱歉,打开手机。
(弥宵姊很久没传简讯来了,或许是入学考试的结果出炉了吧……?)
他忐忑地打开简讯,主题是「无题」。
我没上。
再见了,抱歉。
短短两行的句子一下子就看完了;钢一重新看了两、三次这两行句子。
(「我没上」是指她不合格……吧?)
(可是「再见」又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道歉呢……?)
钢一的脑内闪过可怕的想像;虽然想否认,但是字面上代表的含义除了「那个」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抱歉……!我有急事,必须先回去了……!」
钢一抓起书包,站了越来。苏菲亚吓了一跳:「咦……?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自觉地想抓住钢一的上衣衣摆,对方却在她快要碰到时闪过她的手:
「……真的很抱歉!」
接着,钢一冲出苏菲亚的房间;当他打开玄关大门时,苏菲亚的母亲从客厅探出头来,钢一在内心道歉,同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当钢一按下电梯的「关」按钮时,马奇尔从快关上的门缝间挤了进来。
「等等、等等,别丢下我不管啊~~!」
钢一现在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对方的存在。
他一边盯着手机的画面,一边说了声「抱歉」,并从电话簿里找到弥宵的电话后直接拨话。
几乎与电梯停在一楼、打开门的一瞬间同步,等待铃声停止了。
『……』
然而弥宵没有出声,彼端只听见有点吵杂的声音。
「……弥宵姊?」
没有回应,难道她现在已经处于无法说话的状态了吗?
「喂喂喂,弥宵姊!」
钢一大喊,声音里带着几分祈愿;似乎是公寓大厦管理员的老年男子隔着玻璃窗,一脸惊讶地看着钢一。
过了一会儿,总算有声音回应他:
『……小钢,我有听见哦……』
「弥宵姊……!欸,再见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钢一穿过大厅,跑到公寓大厦外。
弥宵出声说道:『我……我已经不行了……抱歉……』
她的声音很虚弱,几乎像是快断气了一般;不安感撕裂着钢一的内心。
「请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在家里吗?」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钢一觉得她的生命线彷佛也被切断了,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快晕倒了。
马奇尔爬上钢一的肩膀,听着两人的对话;直觉不错的他似乎藉此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咬着拇指,露出不晓得在忍耐什么的为难表情,不过最后还是喊了一句:
「钢一,赶快到弥宵的家里!」
他的话让钢一回过神来;没错!无论是割腕自杀,还是服用安眠药,一分一秒都刻不容缓!
钢一快马加鞭地衡刺着。
约莫过了十分钟后,终于能看见弥宵家的长长围墙了。
马奇尔突然发出哀叫:
「钢一,从弥宵家的二楼传出深黑色的念头!」
二楼——肯定是弥宵的房间。
「什么是深黑色的念头?」
「就是虚无——空无的心像是黑洞一般,连这边都快被吸进去了。」马奇尔用两手抱着肩膀,全身颤抖着。
「虚、虚无?虚无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
马奇尔以歉疚的口吻说:「……那是最接近死亡的情绪哦。」
这句话彷佛桩钉一般,刺进钢一的胸口。
他加快两脚的回转速度——速度已经超越了危险领域——双脚绊到了好几次,都快跌倒了。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钢一几乎没有降低速度地冲过大门口,无视门钤,直接打开玄关大门,冲进屋内,粗鲁地脱掉鞋子,奔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途中,弥宵的母亲一脸惊讶地从客厅探出头来,钢一和她对上视线,只见对方的表情完全没有发现当下的二楼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说了句「打扰了!」便跨阶跑上挑高的楼梯,穿越长长的走廊,跑向弥宵的房间。
当钢一的身影消失后,弥宵的母亲皱着眉头嘟囔:
「简直当自己的家了——」
钢一以前便隐约察觉到弥宵的母亲对自己并不怎么和善,但是现在没时间顾虑到这点了。他站在弥宵的房间前,强忍住想花个几秒钟舒缓呼吸的念头,将手放在门把上,同时用力扭开、往里面推挤——门打开了。
「……唔!」
房间里一片漆黑;明明才刚过下午四点而已,雨窗却关得紧紧的。正面有一部分的黑暗动了动,钢一察觉到弥宵坐在椅子上。
「弥宵姊!」
她睁着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大喊的钢一。
弥宵无力下垂的右手握着美工刀,左手放在书桌上;当钢一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他看见对方的左手手腕上有着红色的线痕,从线痕中流出红色的液体,把铺在书桌上的毛巾染黑了。
过去,在钢一重新展开人生之前,弥宵也曾考试失败,上不了第一志愿学校。
所以这次或许也是——钢一心想。
当时的弥宵当然也很沮丧,不过没有割腕。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历史改变了,改变了历史……是谁改变的?
(……当然是我!)
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前因后果,使得钢一的行动居然将弥宵逼到如此境地;但是在这个世界中,能够改变历史的只有(游戏)的玩家钢一而已了。
(是我……是我的错吗……?)
钢一感觉弥宵的空虚眼神憎恨般地指责钢一一
他的双腿开始发抖……好冷;尽管这个房间没有开暖气,他的手心却渗出汗水。
「……啊……」
他像是忘了该怎么说日语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说不出半句话,只觉得呼吸困难,脑袋晕眩,手快要倚到墙壁上;就在此时——
「振作点,钢一!你没有错!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现在要……快点为弥宵做些什么才对!」
马奇尔的尖锐声音瞬间拉回钢一的意识:清醒过来的他用力甩头,像是要甩开杂念一般。他下定决心,踏进昏暗的房间里一步。
「弥宵姊……我……我帮你包扎手好吗?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医院好吗……?」
钢一往弥宵靠近一步。然而当他试图再靠近一步时,弥宵右手握住的美工刀动了一下,他的全身顿时宛如石头一般僵硬。
「弥宵……姊?」
面无表情的弥宵仅仅动着嘴巴:
「……已经够了。」
「什么……?」
「已经……够了,我……累了……」
「呃……说、说得也是呢,弥宵姊这一年来一直很努力——」
「我再也不想努力了…………我不想读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
弥宵断断续续地低语着:钢一努力露出笑脸说道:
「……嗯,那么就不必再这么用功罗,我们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吧!弥宵姊一直以来都这么努力,所以没有人会说你不对哦!」
尽管钢一拚命地想说服她,弥宵的淡薄眉毛却挑都没挑,什么反应也没有。漆黑的房间里沉淀着沉默,但是钢一还是等待弥宵回答……终于,她开口了:
「一直以来……根本没有人说我不对。」
「什么……」
「不管是妈妈,还是哥哥们……甚至连爸爸都没说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我……」
弥宵上挑的眼角边缘反射着从走廊照射进来的微微光线,一瞬间发出光芒。
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止血,一点一滴地渗出温暖的血液;虽然人不会因为割腕的暂时性出血而死去,但是看到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与染成红黑色的毛巾,即使是曾经死过一次的钢一也无法冷静下来。
「什么……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钢一拚命喊话:
「我有看着哦……虽然不是直接用眼睛看的,但是我很清楚,弥宵姊一直都很努力的,所以……别寻死!」
钢一再度往前迈进一步,感觉弥宵的表情有一点改变,空虚的眼睛动了。
「……你别过来。」
她彷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于是钢一只往前踏出……半步;没想到在这一瞬间,弥宵的眼神一变,彷佛被激怒了一般,突然凶暴大吼:
「你别过来!」
她迅速地将淡银色的刀刃抵上颈部;要是这么左右一划,大量的鲜血肯定会宛如施放烟火般地从颈动脉喷出吧?鲜血将会随着心脏的跳动喷上天花板,房间里到处都会染成一片鲜红。
钢一的脑海中浮现化为沉默肉块的弥宵躺在血海里,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彷佛蜈蚣般自背部窜爬而上;他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住手……快住手……拜托你……不可以死啊……!」
「不可以?为什么?这是我的命哦,和小钢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
就像被钝器狠狠砸到一样,钢一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弥宵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眼角上挑的瞳眸中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在黑暗中就像鬼火一般,显得相当清晰。生气、嘲笑、不带任何感情——混杂着这些情绪的异样视线贯穿钢一,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弥宵的眼睛很恐怖。
他的声音颤抖着:
「为……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呢……」
「为什么?」
弥宵的声音像是以恐吓为乐一般,声音里的气势让钢一感到畏缩。
「……小钢的爸爸和妈妈都很温柔、很好吧;虽然他们都在工作,所以不常在家,但是都很注意你、关心你,我一直都很羡慕:还有……她叫做苏菲亚吧?她就像是从好莱坞电影里面走出来的明星一般,很可爱呢!太好了,你交到这么出色的女朋友,已经不要我了吧?」
(为什么弥宵姊突然提到苏菲亚同学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弥宵姊要用那种眼神瞪我呢?)
钢一感到莫名恐惧;他的双脚颤抖着,汗水自体内不断冒出。
从初次碰面的那一天起——无论是为难的时候、孤独寂寞的时候,弥宵总是会在他身旁露出温柔的微笑;钢一很喜欢弥宵,也认为弥宵应该同样很喜欢自己才对。
然而眼前的弥宵却用明显蕴含恶意的话语指责钢一,然后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你问我为什么?小钢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
如果用毒品来比喻,这句话的严重程度或许已经达到致死量了。
事实上,当这句话传入钢一的耳朵,他的呼吸便明显紊乱了起来,心脏的激烈跳动几乎达到异常的程度,连思绪也渐渐被啃噬了。
——弥宵姊阳刚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我应该听得很清楚吧?她说「小钢你这种人」……
——骗人……
——她没骗人。
——我在作梦……
——这不是梦,我明明很清楚的。
承受不了苦涩的现实,钢一的脑部停止运作;他半张着嘴巴,眼睛凝视着半空中。
房内响起金属般的尖锐笑声;弥宵在钢一空虚的视野中笑着,彷佛眼前的一切都非常可笑。
但是她同时在哭,边笑边哭。
笑了一阵子之后,她说:
「好了,已经说够了吧?在我数到十以前,你立刻给我出去;不然……就跟我一起全身浴血吧……!」
握着美工刀的手增加了一点力道,刀身划入颈部,柔软的皮肤几乎快被划破。
「……一!」
死亡倒数开始。钢一的思绪为了寻求获救的答案而猛烈转动,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只是空转着,徒增焦虑而已。
一瞬间,钢一似乎听见马奇尔的声音,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究竟说了什么,马奇尔的声音就在这段期间沉入心灵的深处,消失了。
「……二!」
还有八秒……弥宵姊就要死了。
「……三!」
弥宵姊讨厌他,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弥宵姊会讨厌他。
「……四!」
还有六秒……钢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钢一因为得不出解答的焦躁和压力而感到晕眩,似乎有什么东西快从喉咙深处跑出来了。
「……五!」
还有五秒……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感觉很恶心,好想吐。
如果吐出来的话,一定会弄脏弥宵姊的房间。
「……六!」
如果吐了,弄脏了房间,弥宵姊一定会更讨厌他吧。
可是弥宵姊就快死了,还有四秒。
「……七!」
他忍不住了,好想吐!弥宵姊快死了,好想吐!会被讨厌!还有三秒。
「……八!」
此时,钢一的心中有某种存在断掉了。
先是左脚膝盖处弯了下来,接着是右脚。
房间就像游乐园的游乐设施一般旋转着,感觉到上下颠倒坠落的漂浮感后,他撞到了某样东西(地板);虽然撞击力道很强,他却不觉得痛。
视线渐渐模糊,染上墨色;胃的内容物逆流而上,从嘴巴中满溢而出。
——我吐了……弥宵姊,对不起……
啪!钢一的意识像是关机的电脑一样,中止了。
「小……小钢……?」
迈向死亡的倒数停止了。
「……小钢……?」
弥宵试着再度呼喊,却依然得不到回应。钢一彷佛断线的人偶一般突然倒地,身体动也不动:弥宵放下美工刀,战战兢兢地走到钢一身旁。
弥宵蹲下身子,看着钢一的脸,同时闻到呕吐物的恶臭,钢一的表情却彷佛一点也不痛苦,只是一直睁着忘记眨眼的眼睛,视线盯着毫无意义的方向。
「小钢,喂……」
她害怕地伸出手,摇了摇钢一。
然而当弥宵的手一离开,钢一便立刻停止摇动。
弥宵再次检查钢一的全身——从头顶到手指都毫无动静,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啊……啊……!」
感到恐惧不已的弥宵发出惨叫声。
3
钢一醒来时,发觉自己不在弥宵的房间里。
墙壁反射着日光灯,发出白色的光芒;床铺明明很舒适,他却难以冷静下来。
母亲以及曾经在哪里见过的白衣男性在一旁陪伴着他。
「嗨,钢一,好久不见了。」
他曾经听过这个低沉又稳重的声音;对方是附近小儿科医院的医师,小学时期经常照顾他。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或是觉得不舒服呢?」
由于钢一还无法掌握状况,所以别人怎么问,他便怎么回答:
「没有……我觉得很好。」
不过钢一随即察觉到自己身体变小的异状,发出「啊」的惊叫。医师「嗯」了一声,挑起半边眉毛,盯着钢一的脸:
「怎么了?别客气,可以尽管说哦!」
医师凑过来的下巴上蓄着很像剃剩胡子的络腮胡;这位医师总是这样,虽然看起来很迈遢,却莫名能亲近小孩子的心,让人感到很安心。
「呃……有……就是……」当钢一吞吞吐吐地说着时,肚子便先「咕~~」地回答了。
「……我肚子饿了。」
医师瞬间夸张地睁大眼睛,接着豪爽大笑:「噗哈哈哈……」
「看样子应该没事了……好,我立刻帮你准备;还有,今天已经很晚了,机会难得,你就住个一晚吧!明天再检查一递,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
(已经很晚了?)钢一看着窗外,星星在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看样子,自己昏迷的时间不只五分或者十分。
「医生,明天要检查的话……学校呢?」
「明天就请假吧!很高兴吧?还是说营养午餐里有你喜欢的菜色吗?」
「不是啦……那个……」钢一将视线转向母亲。「必须通知苏菲亚同学『我明天不能去学校』才行……不然即使她明天来了,也只是白跑一趟……」
母亲说:「说得也是呢,我知道了。」
「还有……弥宵姊呢……?」
钢一战战兢兢地询问,母亲露出微笑,用眼神望着门板。
「她在外面哦,要叫她吗?」
钢一点点头,母亲说了「那你先等一下吧」后,就跟医师走到走廊。
他在包裹着身体的温暖又柔软的床上打盹,过了好一会儿,弥宵被母亲推着,总算进入病房。
接着母亲说「妈妈跟医生讲一下话哦」,随即离开病房,留下钢一、弥宵以及沉重的气氛。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弥宵不发一语地低着头,并将视线从钢一身上移开。仍穿着制服的她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哭到刚刚才停止一般,而且还肿了起来;左手的手腕上缠着不显眼的绷带。
在钢一昏迷的时候,弥宵舍弃了决意自杀的糟糕念头;虽然看到她的脸后,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打从心底放心,还是得确认一下弥宵的真正想法——换句话说,就是「弥宵究竟讨不讨厌自己」。如果讨厌的话,理由又是什么呢?
『小钢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
弥宵曾经这么说过;难道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到弥宵了吗?该不会是简讯?或许是自己写了什么让弥宵误会的句子,还是用字遗词不恰当呢?钢一绞尽脑汁思考着,但是……
(……我不明白,这么一来,不就真的像是弥宵姊所说的……)
即使不明白,再这么沉默下去,对钢一而言——对弥宵来说大概也是——可以说是如坐针毡一般;如果弥宵再继续沉默的话,就只能由钢一主动开口了。
「那个……弥宵姊……」
弥宵颤抖了一下。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虽然我认真想过了,但是还是不懂……哈哈,这么一来,真的就像是弥宵姊说的呢。」
虽然他干笑了几声,试着装幽默,却只是让气氛更加空虚罢了。
然而超乎想像的,方才他所说的话让弥宵的内心动摇不已;只见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随之滴落。
「……不对……」
弥宵的喉咙因为哭泣而嘶哑,痛苦地低语:
「小钢完全没有错,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对……我只是迁怒而已……我明明知道会伤害到你……却还是故意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接着她用手掌捣住脸,哭了起来,哭到几乎快喘不过气,感觉似乎光是哭泣就很难受,像是在用哭泣惩罚自己。
(迁怒……不是讨厌我……)
钢一吐出安心的气息,全身上下的紧张感一下子随之消失;床铺发出叽叽的声音,身体好像更陷入其中了。
「太好了,钢一。」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钢一回过头,只见马奇尔站在凸窗上,用手倚着装饰凸窗的盆栽,并竖起大拇指,手臂往前伸直;尽管他也想跟着这么做,但是因为有弥宵在,所以只能像是在摩擦枕头般点了一两次头。
然而,这不代表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把弥宵逼到自杀的负面感情肯定还在她的内心酝酿着,就像手腕上的伤痕不会立刻消失一样。
钢一突然想起重新来过之前的人生。
当时的弥宵也一定像现在一样,受到接近死亡的感情折磨,感到很痛苦吧;所以她的命运才会走向不幸。但是——
(我这次一定要成为弥宵姊内心的支柱……绝对不让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弥宵姊。」
钢一缓缓撑起身体,以冷静又沉稳的声音呼唤对方,弥宵战战兢兢地将捣住脸的双手放了下来,胆怯的眼睛瞟向钢一。
他露出微笑,回应她的视线,并表示:
「我之前也说了……等第二次招生结束后,那个……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吧……就跟以前一样。」
弥宵睁大那双细长的眼睛,嘴唇颤抖着,最后——终于像是子弹般冲到床边,钻进钢一的怀里,差点把他撞倒了。
她哭得唏哩哗啦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尽管听不太清楚,不过钢一依然「嗯、嗯」地点头回应,抚摸着弥宵的头。她的手臂从钢一的腋下伸到背部,紧紧抱着、紧紧抓住钢一的身体,彷佛猫咪撒娇一般,将头贴在钢一的胸膛上,上下摩擦着。
虽然钢一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却同时有点骄傲。
他瞥了一眼凸窗,只见马奇尔露出白皙的牙齿,咧嘴笑着。
钢一不发一语,只用唇型表示「……笨蛋」,并露出微笑。
彷佛看准弥宵已经冷静下来了一般,病房的门打开了,医师一边「哇哇哇」地拿着托盘保持平衡,一边走了进来。
母亲对医师说:「麻烦医生了」就回家了。然而弥宵居然说要喂东西给钢一吃。
「呃……那个,我又没有受伤……没关系啦,一个人也能吃……」
钢一虽然这么说,弥宵却不肯放下筷子;她淡薄的眉毛两端往下垂,带着哀求的眼神缓缓逼近。
钢一为难地看着医师。
「有何不可呢?机会难得,你就让她喂吧。」
发出和刚才「噗哈哈哈」相同的声音后,医师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开病房。
「……对了对了,餐盘放着就可以了;不过当钢一用完餐后,矢口同学也要回家哦,知道了吗?」
然后他关上门。
医师大概是识趣离开的吧,但是马奇尔没有医师那么细心;钢一一边沐浴在他咧嘴嘻笑的视线下,一边听见弥宵姊说出:「来,啊~~」并喂食他。
虽然害羞到脸颊几乎快窜出火苗了,但是因为弥宵似乎很高兴,所以钢一只好放弃挣扎,一直配合到最后;虽然对医师感到很抱歉,不过他完全不记得餐点的滋味吃起来究竟如何。
即使已经用完餐,弥宵还是依依不舍地不肯回家;此时,钢一突然想到话题。
「弥宵姊想去哪里玩呢?」他试着问道。
「什么?」弥宵愣了一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想去哪里玩呢?不管弥宵姊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奉陪到底。」
虽然不必现在决定,不过如果有所期待的话,参加第二次招生考试时应该也比较能打起精神吧;此外,钢一还有别的考量。只见弥宵的目光射向远方,似乎在想像考试结束后的每一天。
「谢谢……可是我还没有主意呢。现在也不是去山上或海边的季节,而且我这几年完全没有到外面玩过……」她绞尽脑汁,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脸色却突然暗了下来;下一个瞬间,超出表面张力极限的一滴眼泪自脸颊流淌而下。眼前的情景彷佛夏天的午后雷阵雨一般,钢一不由得吃了一惊。
「咦……怎、怎么了?」
他心想:「该不会又让她想起难过的事情了。」但是弥宵左右摇头:
「抱歉,没有啦……小钢特地邀我去玩,我却什么也想不到……没有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一想到自己是这么无趣又空虚的人……我就……觉得很难为情……」
闭上的眼睛又流出一滴眼泪。
钢一觉得鼻头一酸,反射性地吸了吸鼻涕;弥宵一哭,钢一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所以或许灵魂的某一部分也被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系在一起了吧。
「……弥宵姊别哭了,不然就由我来决定吧!我会努力挑个会让弥宵姊高兴的地方。而且,不只是玩的地方……像是第二次招生的高中也可以让我来帮你选择;如果弥宵姊感到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也、也可以来找我商量啊……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虽然口吻支支吾吾的,但是钢一努力地一口气说完;尽管态度或许有点强硬,但是这点十分重要,为了弥宵的未来——
他像是要隐瞒自己的不好意思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瞟向弥宵的脸。
她果然有点惊讶;但是当彼此的视线对上时,弥宵那双因为泪水而如同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睛温柔地流露出微笑。
「嗯……由你决定,如果是小钢决定的话,我也很安心;无论是什么地方,感觉都会很有趣。」
虽然这样的回答正如钢一所期待的,不过实际上听见弥宵这么说之后,感觉比想像中还要来得不好意思。
况且,因为她的手紧紧握着钢一的手。
(……唔!)
滑溜溜、冷冰冰的触感缠上手指,钢一不自觉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他曾经和弥宵手牵手好几次——次数应该已经数都数不清了——然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光是手指和手指像这样轻轻触碰,便会使心脏跳得如此剧烈。
他偷窥弥宵的脸庞,她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
(好像在哪里看过——对了,是苏菲亚同学!)
当两人独处时,苏菲亚总是像这样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弥宵的食指爱怜地抚摸着钢一的手指。
4
过了一会儿后,弥宵回家了。
医师来拿晚餐托盘,取而代之放了几本打发时间用的漫画;钢一翻了其中一本,这个故事是描述头上放着血袋的女孩子为了拯救老婆婆,展开寻找全世界仅仅三名拥有罕见血型的人的旅程——书名是《捐血天使》。
故事意外地挺有趣的,钢一一口气看完整本漫画,随后将它放回床边的小桌子上,伸了个大懒腰,身体呈现大字形地躺在床上:他开始有点习惯这张过于柔软,躺起来却又很舒服的床了。
「话说回来……钢一,你真夸张耶。」
站在凸窗上的马奇尔向他攀谈。
「……什么事情?」钢一反问。
马奇尔咧嘴露出排列整齐的牙齿,说道:
「就是『找我商量』啊,你已经一把抓住弥宵的心了,这样好吗~~?你想脚踏两条船吗?」
此时的马奇尔真的乐在其中。而且最近钢一也慢慢习惯了,所以他轻轻用「又不是这样」带过。
「我是真心地想帮弥宵姊;不过其实最重要的是,希望她能让我替她选择第二次招生的高中。」
马奇尔偏头感到疑惑:
「为什么?你想跟弥宵上同一所高中吗?可是弥宵不是比你大四岁吗?这么一来,你们的高中生活根本不可能重叠在一起嘛。」
「不是啦,不是这样……我还记得——」钢一有些装模作样地停顿。
「什么事?」马奇尔问。
「我之前没说过吗?攻击弥宵姊的那些家伙是跟弥宵姊上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
「攻击……弥宵……?」马奇尔哑口无言。
那是钢一的人生当中最不愉快的记忆,同时对当时的他而言,也是绝对不能忘记的重要记忆。他一点都不愿意忘记任何关于弥宵的记忆——就算是非常痛苦的记忆,即使光是想像,便会涌现出想杀了对方的激烈憎恶。
这是由于当时的钢一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再见到弥宵了;如果想见面的话,只能在回忆中相见。
这份只让钢一感到痛苦的记忆,现在首次派上用场了。
关于弥宵的事情,就像昨天才看过的WIDE SHOW般记忆犹新;实际上,身边的大人当时都不约而同对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三缄其口,只有WIDE SHOW报导的部分被夸大渲染;当然,钢一并没有打算全盘相信这些说词。
「他们一开始假装成朋友的样子接近弥宵姊,因为她在班上很突兀,所以交到朋友后觉得十分高兴,曾经传给我类似的简讯。」
「可是他们……」
马奇尔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钢一点点头:
「他们不是简单的家伙,弥宵姊每天都跟他们玩到很晚才回家,接受过好几次辅导,好像也曾经被警车送回家过——妈妈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时我虽然有传简讯给她,但是她几乎都没有回覆我。」
尽管平常的马奇尔总会半开玩笑地插嘴,现在的他却沉默不语,一直低着头。
「当时的我看了WIDE SHOW才知道,他们似乎一步步怂恿弥宵姊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例如跷课、喝酒、抽烟、顺手牵羊,还有……吸大麻;不过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利用药物控制对方,然后把她当摇钱树。根据警方的调查,似乎也有其他几个孩子被以类似的手法牵扯进来,成为一起吸食大麻的伙伴。」
马奇尔就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可是,弥宵姊似乎直到最后依然顽强抵抗,所以遭到他们凌虐,被关了起来……找到她的时候,两只手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马奇尔露出不想听的表情。
虽然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不过钢一还是说不下去了。
喉咙彷佛萎缩了一般,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即使只是诉说沉重的话题,对肉体依然造成了相当沉重的负担。
听的人也一样,马奇尔像是用尽力气般蹲了下来。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那条情绪温度计尾巴从凸窗的边缘垂了下来。
「如果那些家伙这次也对弥宵姊做出同样的事情……就算杀了他们,我也要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反正这条命或许再过不到六年就会结束;如果为了救弥宵姊而被人说是杀人犯,钢一也无所畏惧。
「然而就算不这么做,应该也有其他方法……我觉得应该会很顺利。」
「是吗……所以你才会提到『第二次招生的志愿学校啊』——!」
「没错,只要不去就读当时的那间高中,弥宵姊就不会遇到他们了吧。」
马奇尔像是漂亮弹珠般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用力地点着头。
「没错!嗯,干得好,钢一!」
钢一腼腆地笑着。
「可是马奇尔——」钢一不好意思的表情再度蒙上一层阴霾。「这么一来,他们这次会找别人加入他们的团体吧;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应该会平安无事的——」
「你想说这是自己的错吗?不是,绝对不是!钢一又没有错!」
马奇尔从凸窗边缘往前探出身子,拉高嗓音;钢一只是稍微笑了笑,缓缓摇头。
「我没有错……然而即使如此,情况肯定也是因为我而间接造成的;都是因为我的行动,才会发生那种事情。」
他突然想起某个场面——在充满几乎快让人窒息的紧张感的病房中,弥宵躺在床上,看着钢一……以及她已经崩溃的内心发出的哀鸣。
钢一像个老人一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不是不想救弥宵姊;不过,即使是陌生人,将毫无任何过错的人当成替代品……还是没办法轻易地让人释怀。」
说完,他无力地「哈哈哈……」笑着。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
叽叽叽!从医院正面的大马路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是煞车声;接着,彷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引擎声瞬间远去。
「或许——」
马奇尔开口,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认真的表情,看着钢一:
「有个方法可以拯救弥宵和所有无辜的人。」
他的口吻并不像是下棋时,脑海中闪过起死回生的最好一着。
「取而代之的是,你必须偿付不怎么轻的代价哦。」
「……我需要偿付……」钢一吞了吞口水。「……什么代价?」
「你等一下。」马奇尔说罢,便像烟一般地消失了。
看完《捐血天使》第三集后,钢一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辗转反侧;此时马奇尔突然出现在脚边,降落在柔软的棉被上。
「哇,马奇尔,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回去一下我的世界……钢一在担心我吗?」
「什么?」
「你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吗?」
「……笨蛋,我又没这么想。」
钢一脸红了起来,别开视线,马奇尔则像狐狸一般眯起眼睛,说了声:「哼嗯~~」然后快速地移动到钢一的腹部附近。
「好,那我就进入正题吧;如果你希望的话,的确可以让攻击弥宵的人不再做坏事哦!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什么,真的吗?」
钢一瞬间睁大眼睛,将身体往前倾,随即又想起马奇尔刚才消失前说的话。
「可是……需要偿付的代价应该不是普通的代价吧……?」
马奇尔点点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需要你的左手无名指。」
「手指?什……什么意思啊?」钢一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左手藏进棉被里。
「简单来说,我拍卖了帮助你的权利;然后观赏〈游戏〉的其中一人完全获得了这个权利。」
「拍……拍卖?」
「没错,我们的世界也有类似这个世界所说的『金钱』哦!那个人付了大笔金额,获得帮助你的权利,至于帮助你的形式,就是实现你唯一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
「是啊,如果是完全不同的愿望也可以哦!但是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就是了——像是『请给我两个愿望』啦,还是『给我所有奇迹的碎片』这种让〈游戏〉失去趣味的愿望是不被允许的哦。」
「所以……我必须拿出某样物品来交换?」
「没错,得标的人能够实现你的任何要求,所以这位女士——啊,那个人是一名女性啦——说想要你的左手无名指。」
又不是什么侠义电影,居然要交出手指……哑口无言的钢一愣在原地。
「……钢一,怎么样呢?现在端看你的意愿罗!不愿意的话,你还是可以拒绝帮助。」
马奇尔盯着他的脸,彷佛顾虑到陷入困难的二选一的钢一一般;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下定决心说道:
「不,我接受帮助;如果这样可以解决问题的话,我无所谓,只希望不要再有人成为他们的牺牲者了。」
反正自己或许只能再活几年而已;如果不必牺牲陌生人,就能够让自己生活得心安理得的话,这算是一笔不坏的交易。
「真的可以吗……嗯,我知道了。」
马奇尔叹了一口气,露出复杂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吧。」
「什么……」
「快点吧—来,伸出左手。」
马奇尔催促他伸出手,钢一的心脏瞬间用力地跳了一下。
「欸……应该……会很痛吧……?」
钢一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马奇尔一脸抱歉地点头说道:
「我想你最好咬着枕头角,要是大声喊叫,那个医生可能会跑进来吧-…另外注意别咬到舌头了。」
钢一很后悔自己没有先问清楚。
他像是乌龟一般,以缓慢的动作从棉被里伸出左手,依照马奇尔所书,咬着枕头。
自额头滑落的湿黏汗水流进眼睛,使他不自觉闭上眼睛。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吧。」马奇尔说。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心跳声彷佛耳鸣般响着,像是重低音喇叭一样,自身体内部摇晃着全身。
某种存在似乎碰触到钢一伸出的左手无名指。
他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看个仔细,但是在那之前——
啪滋!
一股超乎想像的冲击和剧烈疼痛窜过全身。
5
隔天,接受过不太明了的检查及询问后,医师干脆地表示:「没有异常,你可以回家了。」回家稍事休息后,苏菲亚和友实的探视部队便蜂拥而入,弥宵则是一天传了五则简讯给他—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一下子就过了一个礼拜。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七分。
微微的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昏暗的室内。
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发出声响。
「钢一还醒着吗?」
「……嗯。」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耶,累了吗?身体不舒服吗?」
「不……并没有。」
「那……你后悔了吗?不是为了救弥宵,却是为了救陌生人而牺牲了无名指……还很痛吗?」
黑暗中又有什么动了——是钢一改变身体的方向。
「我……不后悔哦,也不觉得痛了;而且这个义指做得还挺像的。」
钢一在棉被中轻轻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然而马奇尔给他的这根新的手指头,不管是搓还是捏,都没有任何感觉。
「无论是外观还是质感都很完美!连指纹都完美重现哦……只是不能动而已。」
「嗯。」钢一试着动了动左手无名指,手指却动也不动。「不过我多少也开始习惯了;即使打电动也没有什么障碍,苏菲亚同学她们好像也没发现。」
「你很中意吗?」
「嗯,反正我又不想当吉他手,这样就够了……话说回来,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真的已经没问题了吗?」
「嗯……啊,这么说来,我还没讲哦……他们的处置是交给和我不同的部门处理,详细情形还没问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下了强烈的暗示,让他们没办法憋住心里正在想的事情。」
「……?」
「嗯,比方说,有个很可怕的学长碰到这群人,便会立刻揍他们;如果他们在街上遇到这个学长,应该就会说:『真衰,居然会碰到那个罗嗦的家伙。』」
「就算不想说也会说吗?没办法忍住吗?」
「因为想到时就已经说出口了;如果没去禅修,让心灵达到无的境界的话,是没办法忍住的。」
「……原来如此,如果将想到的事情全部都说出口,他们就没办法假装成朋友,接近其他人了。」
「正是如此,所以再也不会有人成为他们的牺牲者了,你了解了吗?」
「了解了。」
两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咯咯笑着。
笑了一会儿后,钢一以爽快的口吻说:
「……呼,这么一来,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什么……钢一,你在说什么啊?」
「嗯……我是说自己没有什么遗憾啦……」
「你怎么会说出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的话啊……你不想蒐集奇迹的碎片了吗?你该不会已经放弃了吧?」
「……奇迹的碎片啊……」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钢一再度翻了个身。
「我并不是放弃了哦……呃,不对,或许已经呈现半放弃状态了。」
「什么……?」
「因为我根本无法想像碎片是什么;即使知道它不是物体,依然难以判断……所以啦……」
「确实是很难啦,可是——」
「马奇尔已经见过几个像我这样的(游戏)玩家了?」
「嗯?呃,嗯……我到目前为止负责过十一位玩家,你是第十二个。怎么了吗……?」
「在这些人之中,有几个人完成〈游戏〉呢?」
「!」吓了一跳的马奇尔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呃……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并不代表过去没有人完成〈游戏〉哦!在纪录上似乎有两个人平安无事地完成了。」
「那么,过去被选为玩家的人又有几个呢?」
「呃……这个嘛……」吞吞吐吐的马奇尔,最后小声地说:「……九百三十五人。」
钢一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在这么多人之中只有两个人成功破关而已,虽然我一点都不想去算成功率究竟是百分之几,不过就这个状况来看,破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几乎不可能,所以你就放弃了吗?如果你放弃的话,一切就真的完罗!你会死哦,不后悔吗?」
「所以才说不算是完全放弃;可是……可是……要是我一直惦记着奇迹的碎片,结果却没办法搜集到全部的碎片的话……果然还是会觉得十分后悔吧?既然如此,我还是想好好享受剩下的人生。」
「这个嘛……在我负责过的玩家之中,确实也是有人……像你说的那样,死的时候很后悔……」
马奇尔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什么了;钢一的声音平稳地响起:
「如果我放弃(游戏)的话,你会很为难吗?」
「不是啦!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
他支吾了一阵之后,昏暗的室内再度被沉默笼罩;最后,钢一说:
「……谢谢你。除了弥宵姊以外,我在之前的人生当中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很高兴能够遇到你。」
马奇尔没有回答。不过钢一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并不是完全放弃了。虽然现在依然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会后悔……可以的话,我当然不想死;不过至少我能帮助弥宵姊,也跟苏菲亚同学和信丘同学建立起不错的感情,每天都比之前的人生快乐了好几十倍,所以,就算我没办法完成〈游戏〉……也会忍不住想『自己或许是有所得的』。」
沉默再度持续了一阵子;当钢一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却传来马奇尔嘟囔的声音:
「钢一,如果你正在玩着有趣的电玩,会在途中停止吗?会因为觉得已经玩得很尽兴而不玩了吗?」
钢一的棉被瞬间用力地动了一下。
能够感应到人类情绪的马奇尔歉疚似地低语: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
「那个……真的很抱歉……晚安。」
直到最后,钢一都没有回应。凝重的气氛融入黑暗中,彷佛淤泥般沉淀,并不断地折磨着两人。
过了一会儿——
钢一总算睡着了,马奇尔偷偷地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
手心和额头之间发出淡淡的光芒,随即瞬间消失;接着,马奇尔配合钢一的呼吸频率,慢慢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仰望月亮。
天空朦朦胧胧的,除了月亮以外,看不见星星;虽然朦胧的月夜也别有一番趣味,但是看见月亮独自高挂在天空,他总觉得难过了起来。
马奇尔突然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是其他人听不见的念力声响;他回答「是、是!」同时端正姿势,周遭响起如金属般沙哑的肃穆声音。
——你是不是干涉太多了?马奇尔,你为什么要扭曲他的记忆?
彷佛畏惧着看不见的对象一样,马奇尔战战兢兢地回答:
「这、这是因为……虽然放弃完成〈游戏〉、享受今后的人生是他的自由,不过因为我多嘴而让他感到不安,所以我把这个部分……不可以吗?」
——虽然不到惩罚的地步,但是你今后得多加小心;话说回来,你似乎还挺中意他的,为什么?
「这是因为……」
马奇尔低着头,感觉似乎十分尴尬。过了一会儿后,他稍微回头看了钢一一眼,然后下定决心说道:
「……因为钢一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给你面包吗?还是借你玩电动的缘故?
「不是……长久以来,我所负责的玩家都会为了想得到一点暗示而试图取悦我;然而他们一旦知道徒劳无功,便会立刻放弃。虽然钢一撕了一点面包给我,还跟我一起玩电动,但他并非别有居心。」
——哼嗯……
云层厚重的部分遮掩了月亮,彷佛切换电灯的亮度一般,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的确,其他人士也对他这点颇有好评,但是你别忘了自己只是〈游戏〉运作方面的相关人员;刚刚那件事情,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别太超过了……明白了吗?
马奇尔一边颤抖,一边回答:
「是的,我当然……会注意。」
——那就好,就这样吧。
之后,马奇尔便再也听不见方才的声音。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稍微移动窗帘的边缘;月光照到的范围增加了一些,钢一的脸在黑暗中浮现。
他安稳地呼吸着。马奇尔盯着他的脸一阵子后——
(钢一,不可以放弃哦,放弃就太可惜了!因为你……)
6
恰到好处的阳光自窗帘缝隙照了进来,是个舒适的早晨。现在是初春时节的三月下旬。
距离那起事件之后正好过了一个月。
啁啾鸟鸣催促钢一尽快迎接舒适的清醒。此时,他的手机响起高傲又威风凛凛的声音:
『有简讯唷!』
是弥宵传来简讯的通知声——钢一跳了起来,枕边的闹钟显示现在时间是七点三十二分;对正在尽情享受短暂春假的钢一而言,平常的这个时间正是乖乖实践「春眠不觉晓」这句话的时刻。
放春假后,尽管苏菲亚也暂时停止晨间接送,弥宵却从来没有停止传送叫他起床的简讯,而且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弥宵的第二次入学考试平安落幕。这一天,按照约定,是两人要单独出去玩的日子。
钢一将手伸向手机,然后又躺回床上,以尚未苏醒的脑袋打开简讯;上头和平常一样写着『早安!』另外还有『哪一套比较好呢?钢一帮我决定吧!』
简讯里附上照片。弥宵房间的床上摆着两套排成人形的上衣、裤子、裙子,甚至是袜子——像是时装店的橱窗摆设一般;她希望钢一从这两套之中选择一套。
钢一有点吃惊,没想到弥宵居然有这么时髦的服装;不过由于他本身对时尚其实没什么特殊要求,所以说实在的,他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
照片左边——是一套腕部有着类似图腾的深蓝色连帽上衣,朝气蓬勃的牛仔热裤,以及几乎可以遮住膝盖的黑色超长膝上袜。
照片右边——是一件裙摆有着波浪皱褶的米白色连身洋装,外面再罩着一件翠绿色的短外套,以及带有红色线条的短袜。
如果要说哪种穿着比较保险的话……应该是右边的连身洋装吧?但是昨晚的天气预报提到今天几乎会和五月中旬一样温暖,预测最高气温将会比前天高六度。
(这么一来,左边也该放在考虑之列?可是这样脚会不会很凉啊?等等,这么长的袜子,或许也挺热的……)
「她问哪一边比较好吗?我是推荐左边啦。」
不知何时起床的马奇尔从钢一的肩膀上探出身子,看着手机萤幕。
「为什么?」
「左边的不是很性感吗?很有活力的短裤,大腿还露出来呢!」
「欸……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
「为什么不能?钢一不想看性感的弥宵吗?弥宵的身材还挺不错的,我觉得应该很适合她啊~~」
马奇尔一边咧嘴笑着,一边比出「凹凸有致」的手势。
虽然钢一一边心想应该没有这么夸张,一边却也忍不住妄想了起来;脑海中,穿着热裤的弥宵一边摆出强调臀部的姿势,一边回眸用热切的视线望着他——先前买的少年漫画杂志也曾刊出这样的图片。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啦!」
满脸通红的钢一摇摇头。(烦恼退散!烦恼退散!)马奇尔被甩了下来,发出小小哀鸣:
「钢一,别突然这么粗鲁嘛……总而言之,因为是弥宵希望你帮她选的,所以选你喜欢的就可以了。喏,你也喜欢比较性感的吧?你明明知道跟我说谎也是没用的。」
「你又偷窥我的内心了吗?我不是跟你说别这样了嘛!」
钢一想抓住马奇尔的身体,马奇尔却躲开他的手,做了一个后空翻,在半空中飞舞着,接着像是鸟羽般轻轻降落在床上,发出咯咯的笑声。
「关于你现在在想什么,就算不用读心术也知道啦!」
「——你这家伙!」
钢一将手机丢在桌子,扑向马奇尔,两人接着嬉闹般地玩起了捉迷藏;不过母亲的怒吼声随后便从一楼响起。
「钢一,你起床了没!今天不是要跟弥宵出去吗?」
和棉被里成一团的钢一抬头看向时钟,自从收到简讯后,已经过了十分钟以上。
「糟糕!」他慌慌张张地抓起桌子上的手机。
钢一按下回覆按钮,盯着空白画面,陷入沉思;不过大拇指随即突然动了起来,然后将简讯传送出去。
结果,经过一番思量后,他的回答是——
『请穿左边的服装。』
早上九点,两人在附近车站的剪票口会合后搭乘电车,车程约四十分钟。
他们在Y滨车站下车,到站前的戏院观看最近蔚为话题的动作电影,并在之后到地下街吃速食当午餐。
两人开心地聊着电影的感想。当他们离开店家、回到地面上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了;但是这个时间回家依然稍嫌太早。
「弥宵姊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如果弥宵没有任何要求的话,那么按照惯例,就得由钢一决定了……去唱卡拉OK吗?可是他不太敢在别人面前唱歌,总觉得她大概也是这样吧?不过搞不好……
当钢一左思右想时,弥宵有点犹豫地说:
「那个……我想去某家店逛逛……可以吗?」
既然弥宵有想去的地方,那么就去那里吧!钢一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没想到会是这种店……)
这里是与车站融为一体的百货公司一角,狭小的场所中展示着各式精致的绣花——是男性止步的内衣用品店。
(虽然说是弥宵姊想来的,但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如尖冰般锐利的视线及现场尴尬的气氛折磨着钢一,让他缩起身子,觉得很不好意思。
虽然店内也有携男伴的情侣,然而至少对钢一而言,这个地方就跟女厕一样,让他很难踏进去。
弥宵在旁边的更衣间试穿着胸罩、短裤以及他不知道是什么的衣物,甚至还穿着走到店里面,同时已经保留了七、八件。
「你等等哦!」
听见弥宵这么对他说,他连动都不敢动—由于三百六十度都被女性内衣裤包围着,大约八头身的人型模特儿像是威吓非法入侵者般地俯视着他;店里正好客人不多,化着浓妆的店员们瞥了钢一一眼,不晓得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
「弥宵姊还没好吗~~?」
他努力表明自己是跟着认谶的大姊姊一起来的,从帘子里面发出「抱歉哦~~再等一下卜哦~~」的声音。
钢一不情愿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同时像是吟唱着「色即是空」的修行僧侣一般努力忍耐;就算听见弥宵说:「哇,小钢快看快看,这还满长的~~」不过因为他不敢抬头,只能假装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当钢一的掌心因为汗水而湿答答时,帘子终于动了动,弥宵探出头来。
(终于结束了~~)钢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瞬间,弥宵说的话又让他停止了呼吸。
「小钢,你觉得是这个……还是这个比较好?帮我决定嘛!啊,还是要我穿着才会比较清楚啊?」
左右比较弥宵握在手里的东西,钢一觉得自己好像快晕倒了。
当钢一和弥宵回到当地的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
通过自动剪票口,坐在环绕着粗大柱子的圆形椅子上,两人同时发出「呼」的一声,不由得看着对方的脸,咯咯笑了起来。
「累了吗?」
「有一点。」
弥宵将印上充满高级感商标的手提袋放在大腿上,发出「啊~~啊~~」的声音。
「快乐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总觉得好寂寞哦~~」
钢一顺着弥宵的视线望向远方,说道:
「我们可以再去玩啊!即使是像今天这样普通的星期天也没关系,而且还有暑假嘛;虽然时间还很早……不过,我们今年一起去海边吧!」
「……嗯。」弥宵的视线回到钢一身上。「那么下次我得请小钢帮我挑泳衣才行呢。」
此时,钢一想起方才的羞耻地狱,整张脸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嗯、嗯,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
「嗯,我也会好好珍惜今天买的这些东西,因为是小钢帮我选的嘛!真的很谢谢你。」
「没……没有啦……你……你太客气了……」
结果他又选了很性感的服饰,罪恶感使听到弥宵感谢的他越发充满歉疚;弥宵眯着眼睛,凝视着无法抬头的钢一。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弥宵站起身,伸了伸懒腰;钢一正准备起身,弥宵的手伸向他。
此时,遥远日子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复苏。
小朋友,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你一个人看家吗?等妈妈回来吗?好厉害哦!
那么,在妈妈回来以前,要不要到姊姊家玩啊?你喜欢玩游戏吗?
然后,常时是小学生的弥宵,一边露出温柔微笑,一边伸出右手的影像和现在的弥宵重叠在一起。
钢一和当时一样,有些犹豫地握住伸向自己的手,柔软又有点冰凉的触感也和当时相同。
两人手牵着手走着。
他们一边配合彼此的步调,一边缓缓走上楼梯;被分割成一小块的天空已经染上傍晚的色彩,这样的色彩缓缓接近他们。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肚子饿到几乎快发出咕噜声了的钢一想着:「今天会吃什么晚餐呢?」
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就是十字路口,有几个人在等待灯号变换。
苏菲亚的身影就在其中。
他原本已经很大的眼睛,此时更是睁得奇大无比。
苏菲亚似乎还没发现他们。钢一在心中默念:「快点变换灯号!在她发现自己之前赶快走吧!」
但是——
「小钢,怎么了?」
弥宵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望着钢一,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
只见苏菲亚眺望着灯号的眼睛慢慢转向他们。
7
苏菲亚刚开始也是睁大眼睛和张大嘴巴。
但是她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大步地走向钢一和弥宵;灯号改变了,行人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只剩下钢一、弥宵和苏菲亚——还有马奇尔——留在原地。
「钢一,这个人是谁……?」
即使移开视线不看苏菲亚,他还是无法摆脱这份尴尬的气氛;看不见的某样存在正刺着肌肤,不用说,钢一也知道对方正在瞪着自己。
「呃,嗯……这位是矢口弥宵姊姊,住在我家隔壁……就是那栋大房子……呃,她是从以前就很照顾我的邻家大姊姊。」
彷佛要补充语无伦次说明的过度肢体动作,就连钢一自己也觉得很刻意;但是苏菲亚几乎没在听钢一的话,只是凝视着某一点。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啊啊!)
此时钢一总算发现自己依然牵着弥宵的手,他连忙将手松开,却没有察觉到弥宵瞬间哀伤地皱起眉头。
「呃……没有啦……这个是……」
钢一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连解释的「解」都没有浮现出来。
彷佛呼吸困难般,钢一的嘴巴一张一阖地喘着气;苏菲亚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愤怒火焰同时也燃烧到自己的身体一般,持续瞪着钢一。
弥宵立刻挡在两人之间。
「你就是苏菲亚吗?初次见面,你好……抱歉,因为小钢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握住他的手了;不过这没有其他的意思……」
钢一在弥宵的背后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很好的解释。
但是一听到弥宵的话,苏菲亚的脸便变得跟鬼一样可怕;用力咬合的牙齿和牙齿之间发出如猛兽般的低吼声。
「……真让人生气……!」
所谓的「激怒」指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形吧?
(真让人生气!)
牙齿发出咬合的声音。
(为什么这个人认识我?明明我……连这个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苏菲亚无法忍受这点。
她觉得最近钢一有点怪怪的,之所以会这么在意,是自从钢一收到简讯之后开始,每次响起『有简讯唷!』的声音,她就会很在意究竟是谁传过来的简讯;但是她想起前阵子看的综艺节目上曾经提到:
「太在意男朋友简讯的女人会让男人觉得很罗唆。」
所以她便忍着没问清楚,总觉得这么一来,自己就更像成熟的女性了,感觉有点骄傲。
但是——她还是很生气!很生气!
这次,她将锐利的眼光移到弥宵身上,视线由上往下移动,彷佛脑部断层扫描般一层一层地扫过,似乎连身体内部都能观察到。
首先,弥宵那双充满存在感的眼睛引起苏菲亚的注意;那双眼睛的眼角往上、眼白又多,感觉很吓人,还有像是被剃掉一般的淡薄眉毛。被弥宵这么一瞪,连苏菲亚也感到畏惧,当下的她却一反外表,宛如乖巧的西伯利亚雪橇犬般一边观察自己的反应,一边怯生生地游移着视线;虽然苏菲亚很不甘心,但是这种反差微妙地让人感到爱怜。
鼻子普通,嘴巴很标准——或许稍微小了一点。
「……唔……」
苏菲亚有一点在意自己嘴巴的大小。
然后她把视线往下移动,连帽衣下的胸膛确实往上鼓起,一双修长的腿散发着秾纤合度的肉感。
无论是哪一项,都是现在的苏菲亚没有的: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也得等上四、五年才能够拥有这样的成熟肉体。
(真让人……生气……!)
苏菲亚对自己的外表非常有自信。
同时也对钢一肯定多少觉得自己「很可爱」、「很有魅力」有着自信。
但是——
苏菲亚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悲惨。
这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路,感觉上绝对不是普通的青梅竹马,一定是去约会了!
(我从一大早就守在电视机前看着卡通动画。)
叫做弥宵的女人还拿着很有名牌商店感觉的手提袋。
(他们两个人去逛街买东西吗?唱卡拉OK或者玩保龄球应该会流一点汗吧?难道是到咖啡厅稍微休息一下吗?趁我不在的时候说我的闲话之类的?)
然后像是舍不得约会即将结束一般,他们手牵着手……
「你明明说觉得很不好意思……几乎都没跟我牵过手……!」
钢一不肯跟自己牵手,却跟这个女人牵手了。
眼眶热了起来,下一瞬间,泪水化为珠串滴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装满的杯子水面摇晃着,终于有一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一般。
但是当钢一察觉到这点的瞬间,苏菲亚便开始惊人地嚎啕大哭,泪水像是水龙头坏掉的水管般不断喷出,哭声则宛若使用了扩音器,震耳欲聋,连二、三十公尺前方的路人都看着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哭喊声像是暴风雨一样,如果这里是美国,大概会被取名为「苏菲亚飓风」吧。
「钢一,别躲在弥宵背后,快点走到前面来!好好地解释给她听!」
马奇尔抓着钢一的头发,钢一像是被缰绳控制的马匹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到苏菲亚面前。
可是该怎么解释呢?
哭得唏哩哗啦的苏菲亚在他眼前。
这还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让女孩子哭成这样,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好?
钢一只想到道歉而已。
「那个……苏菲亚同学……」
苏菲亚大声哭着。
「呃、那个……对不起……」
苏菲亚开始跺起脚。
「那个……呃,我并不是要隐瞒你的——好痛痛痛!」
苏菲亚用拳头打着钢一的肩膀,他扎实地遭受攻击。
不行!她根本没听见!
周遭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围起人墙了,因为有个金发少女在道路正中央不顾旁人眼光,放声大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到底骸怎么办才好啊!)
钢一也想哭了;他回过头去,只见弥宵也一脸铁青,感到十分为难。
此时,钢一的耳朵听见什么声音。钢一的手机来电铃声被苏菲亚的哭声盖住,差点没听见。打电话给他的是——
「喂,你好!」
『喂,是钢一吗?你现在有空吗?我紧急拜托苏菲亚帮我买东西,她却没回来,好像也没带手机出门的样子——』
这确实是苏菲亚的母亲·美砂子的声音。
『我以为你刚好会在路上遇到她,在路上聊了起来……欸,好像有什么惊人的声音,那是什么啊?』
或许因为是手机,所以声音有点模糊不清,看样子美砂子没察觉那是人的声音。
「呃……那是苏菲亚同学的声音。」
『什么……咦?苏菲亚在吗?』
「是的,可是她现在的状态不太能说话。好痛痛痛。」
苏菲亚又朝钢一的盾膀打下去;他觉得哭喊声中好像还混杂着:「你不理我,在跟谁说话啊!」但是实际上是——
「呼依偶,混黑欧话啊!」
因为从音调听起来好像就是那样。
『钢一,怎么了?』
「呃……没有,没什么啦。」
钢一一边忍耐肩膀被打,一边简单说明现在的状况,然后——
『我知道了。我现在会立刻过去,你再稍微忍耐一下……是火车站前,楼梯口附近的花店前面吧?你等我哦!』
美砂子慌慌张张地挂断电话。
接着她果真依言立刻驱车赶来,从挂断电话后才经过短短十分钟而已。
但是钢一更感到吃惊的是,就算过了十分钟,苏菲亚的泪水和声音依然完全没有减弱的迹象,如果不管她的话,她似乎会一直哭到精疲力尽为止。
叽叽叽的紧急煞车声及喀嚓的开门声音响起。
「苏菲亚!」
当美砂子穿过人墙出现时,钢一真的看见能够拯救自己的女神了。
「你在做什么啊!苏菲亚,别哭了!」
美砂子抓住苏菲亚不断打着钢一肩膀的右手,把她拉开。
钢一的肩膀几乎麻痹了,一点痛觉都没有。
「到底怎么了?别哭了,快点跟妈妈说!」
苏菲亚一边想甩开被母亲抓住的手,一边大叫:
「夯一逼腿了啦!」
因为是外国女孩子在哭,所以围观的人几乎都觉得她一定是在说英文;但是美砂子正确听到女儿说的话。
「劈腿?你说钢一劈腿?」
她边眨眼边看着钢一,又看着隔壁一脸抱歉垂着肩膀的弥宵。
「钢一,那位就是方才你(在电话里)说的隔壁……?」
「啊……是的,没错。」
「这样啊……」
美砂子对弥宵轻轻点头,然后又看着女儿。
「那个姊姊是钢一的邻居,是从小就认识的人,是比较年长的朋友哦!跟朋友出去玩不是很正常的吗?并不是……劈、劈腿哦,对吧?对吧?」
台词后半的声音音调有点破音。
美砂子一边温柔地抓着女儿的肩膀,一边用眼睛对钢一使眼色:「拜托!配合我说点什么吧!」
(什么……?就算这么说,我也……)
今天一整天的他不晓得对弥宵心动了多少次,而且也觉得乐此不疲……这样真的算劈腿吗?至于自己和苏菲亚又是认真的吗?钢一还没清楚地找到答案:但是屈服在美砂子逼迫的眼神下,他只好轻轻点头。
「我……」
喉咙有点沙哑,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钢一再次吞了吞口水:
「……我没有劈腿。」
母亲故意露出高兴的样子,但是苏菲亚扭动肩膀,甩开母亲的手。
「……是妈妈要他样仰的!」
她应该是说:「是妈妈叫他这样讲的!」
「不……不是这样……」
美砂子露出一脸为难至极的表情,垂头丧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另一方面,起初担心地在一旁看着事情发展的围观群众,似乎也渐渐察觉到这是世上挺罕见的「小学生无理取闹」。
有人露出惹人厌的笑脸跟身旁的人吱吱喳喳地谈论着,也有人用手机跟朋友实况转播。
美砂子姣好的脸庞瞬间通红。
虽然声音有点破音,但她还是拚命跟苏菲亚对话。
「苏菲亚,钢一都说他没有劈腿了,我们就相信他吧,好不好?我们先上车吧,好吗?」
美砂子的语调就像在安抚幼稚园儿童一样,她想抓住女儿的手,但是苏菲亚用力甩开母亲的手。
「……人!骗人!他们都手牵手了!一定是耶会啦!他逼腿了啦!」
美砂子按着被女儿甩开的于,表情终于——转为生气。
「你闹够了没有!如果不相信喜欢的男生所说的话,那就别假装自己是他的女朋友!」
之后,现场就像时间静止一样安静无声,连远远围观的人也不发一语陷入沉默。
苏菲亚无力张着嘴唇,愣在原地,一双睁得大大的翠绿色眼睛又滴下新的泪水。
「偶……偶才没假装!偶们都、都已经接吻了!」
这句爆炸性的发言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清楚地——连观众也很清楚地——听见了。
接着钢一察觉到大家的视线瞬间集中在自己身上—目己明明因为苏菲亚的母亲登场而暂时变成配角,却又在这一瞬间变成重要人物之一,被重新拉回舞台。
从通红而火辣辣的额头淌下如冰水般的冷汗。
而且当苏菲亚发出「接吻」宣言后,钢一听见身旁的弥宵低喃着:「……咦?」
他没办法抬起头确认弥宵现在是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从美砂子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见钢一和弥宵尴尬地别开脸;她抓住女儿的手,用力地拉着她。
「别闹了!快点上车!」
苏菲亚扭动被抓住的手,想甩开母亲的手,拚命反抗着。
她一边哭着一边大喊:「我不~~要!」
平常的话,美砂子并不会因此出手打她。
但是她现在为了钢一一行人而狠下心肠。
「还不乖乖听话……!」
啪!手掌挥过女儿的脸颊,发出清脆声音。
但是——
「…………咦?」
美砂子像是看见有人变魔术一样吃惊。
当场重心不稳、捣着脸颊蹲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是钢一。
时间稍微往前一点,当苏菲亚想甩开母亲的手时——
(真糟糕……)
钢一心想,因为他本能地知道危机逼近。
该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吗?苏菲亚母亲身上的气息,几乎和快发飘前的苏菲亚差不多。钢一几乎每天都和苏菲亚黏在一起,所以他就像预知未来一样,猜到之后事情会怎样发展。
因此当美砂子举起手的时候,钢一不是用大脑,而是用脊髓判断,他的脚就这样动了起来。
他像是飞扑一般,将身体挤进苏菲亚和美砂子之间。
啪!脸颊传来炽热的冲击。
毫不手软的一巴掌让钢一瞬间脚步踉跄,然后像是重心不稳般以膝盖着地。
「钢、钢一?为什么你会……」
美砂子瞪大眼睛,感到很吃惊。
苏菲亚则是喊着「妈妈打了钢一~~」并哇哇大哭。
「我、我原本是要打你的啦!抱歉,钢一,你没事吧?」
美砂子蹲在钢一旁边,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样子,周遭传来窃笑的声音……很痛又很丢脸,让钢一没办法站起来。
就在此时——
「欸……你们到底怎么了?」
所有人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同抬起头。
丰满的体型,穿着初春的薄外套。两手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她正是工作下班准备回家的钢一母亲,知衣。
「哈嘻(妈咪)~~!」
苏菲亚助跑扑向知衣,将脸埋进她的怀里,用已经没有人能够理解的话语继续哭喊着。
精疲力竭的钢一和美砂子同时像是快要昏倒一般,全身无力地松了一口气。
不晓得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知衣只能任凭苏菲亚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她站得直挺挺的,嘴巴紧抿成一字形,不断眨着眼睛。
8
当钢一的母亲宛如救世主般现身后,四个人坐进美砂子开的车子里……总之先换个地方再说。
不过弥宵随后便说「我还有地方要去……」逃走般地消失在人群里;正当钢一烦恼着该不该去追的时候,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后车子只好在载着四个人的情况下发动。
因为钢一家比较近,所以他们一同到八户家冷静一下;接着三个人向苏菲亚解释——不过其实知衣是最重要的关键人物——总之大致理解状况的苏菲亚终于停止哭泣;此时,挂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七点。
因为时间也晚了——再加上苏菲亚没有买晚餐的材料——所以四个人毫无预期地一起吃了顿晚餐。美砂子先回家停好车子,在这段期间里,知衣、钢一和苏菲亚三人则一起准备晚餐。开始用餐后,尽管美砂子起初还有点拘谨,不过被知衣劝喝啤酒后,她也就卸下了紧张感;当母女两人一同离开八户家时,美砂子还有一点微醺呢。
这段期间就是所谓的花冷吧;虽然已经初春了,但是三月晚上的温度跟白天相比,还是很冷。
「今天真的很抱歉,还让你请吃晚餐——」
美砂子鞠躬致谢,苏菲亚见状也跟着鞠躬。
「那么,那个……钢一认识的姊姊的家……是那一栋吗?」
美砂子指着耸立在眼前的豪宅——矢口邸询问,知衣点点头。
「这样啊,我知道了……苏菲亚,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见矢口姊姊,好好地为今天的事情道歉,知道吗?」
「知道了……」
原本有点微醺的美砂子看起来心情还颇不错,却在这一瞬间露出严厉的表情;苏菲亚虽然有些不服气,不过还是乖乖顺从贝尔蒙特家的老大。
「那我们回去了,有机会一定要来我们家吃晚餐哦!」
「一定一定,路上小心哦……苏菲亚再见。」
苏菲亚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美砂子牵着她的手,准备走回家,却又掉头跑到钢一旁边,悄悄对他耳语:
「……你真的是个骑士呢。」
「咦……请、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但是美砂子只是露出微笑,没有回答钢一的问题。
「呵呵呵,今后也请多多照顾苏菲亚罗。」
她接着便小跑步地回到女儿身边。
苏菲亚不断问着:「妈妈,你对钢一说了什么?」美砂子却假装突然酒醉了一般,跌跌撞撞地走着。
「是秘~~密,呵呵呵。」
宛如少女般的笑声和苏菲亚「欸,到底说了什么嘛~~」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户外寒冷的空气自颈部窜入,导致身体一阵颤抖—大门电灯的灯光照着钢一和母亲,使他们染上了一层褪色的色彩。
「钢一,再不快点进来的话会感冒哦……对了,我得准备爸爸的晚餐才行。」
母亲说话的口吻似乎有点嫌麻烦;她开着玄关的门,直接回到客厅。
钢一将手放在长形把手上,再次看着美砂子、苏菲亚母女消失的方向。
接着又看着矢口邸,弥宵的房间开着灯。
(在那之后……让弥宵姊一个人好吗……)
弥宵现在在做什么呢?拉起的窗帘上没有人影。
(虽然明天苏菲亚同学会向弥宵姊道歉……)
哈啾!马奇尔打了个喷嚏。
「钢~~一~~」
「——我知道啦。」
在马奇尔的催促下,钢一总算进入玄关。
9
佣懒的五月过了,
让人厌烦的梅雨也结束了,
夏天——暑假。
今天早上,气象主播的大哥说了:
「要多多喝水哦。」
钢一现在确实觉得喉咙乾干的,不过并非因为艳阳高照的关系,也不是因为隆隆运转的冷气让室内空气变得干燥的缘故。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Y滨车站的站前百货公司,女孩子们发出此起彼落的惊叹声的女用泳衣卖场。
因为学校放暑假了,所以到处都看得到类似国中生、高中生的女孩子,大家像是小学生挑选要带去远足的糖果饼干一般,挑选今年最流行的泳衣。
虽然钢一过去曾经被弥宵带去内衣商店,不过比起内衣裤,泳衣卖场感觉比较轻松,况且身旁还有友实陪着,让他安心了不少;不过也不是说能完全消除现场让他感觉很难待下去的气氛。
眼前更衣间的帘子突然猛然拉开。
「怎么样?钢一,这次你觉得如何?」
苏菲亚现身;站在里面的她自傲地摆出姿势。
「你看你看,整个背部都露出来了!很性感吧?」
她彷佛时装模特儿般地转了个圈,友实一边微笑,一边拍手。最近苏菲亚的腰部曲线越来越像大人了,这件泳装确实很适合她。
「快看,那个女孩好可爱哦!」
远方传来女高中生的窃窃私语,钢一也这么觉得。
「啊……嗯,很适合你,我觉得不错啊。」
但是苏菲亚脸色一沉,嘟起嘴巴:
「唉唷,钢一!你从聊才就一直说这句话!再多说一点感想嘛!」
「呃……抱歉……那个……」钢一支支吾吾。
因为这已经是第六件了。
虽然一开始钢一还说得煞有其事,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也没办法再说些什么应酬话了。
「不管是哪一件都很适合你哦,我觉得都很可爱。」
或许只要诚实地说出这句话就可以了,但是这句话实在是过于困难;对他来说,这句话的等级太高了,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说到一半的地方吃螺丝。
见钢一进退两难,友实在一旁用轻飘飘的语气适时地帮了他一把。
「因为不管哪一件都很适合,所以才很难分出胜负嘛!不过我还挺喜欢第三件的,虽然有点角色扮演的感觉,可是美冴穿的话一定很搭的。」
友实最近都叫苏菲亚为「美冴」。苏菲亚瞬间换了个表情说道:
「是吗?其实那件在我心中也是强力候补啦,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小孩子气吗?那种——」
此时,像是要打断两人的对话一样,苏菲亚隔壁更衣间的帘子拉开了。
「啊……这套怎么样呢……?」
是弥宵。
和觉得不错就一一拿来试穿的苏菲亚不同,弥宵花了一段时间审慎评估后,才将泳衣拿进更衣间里试穿;这是她展示的第一套泳衣——换句话说,大家还是第一次直接看到弥宵的身材。
三人的视线由上至下看着弥宵的身体;或许是投射到身上的视线刺激到肌肤的缘故,她扭动着身体,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的脸好像烧起来了。」友实如此表示,双手碰着脸颊,像是在确认脸颊是否滚烫火热一般。
(我一定也是满脸通红吧。)钢一心想。
「欸、欸……小钢,你觉得怎么样?会、会很奇怪吗?」
见弥宵悲伤似地皱起眉间,钢一连忙像是故障的电风扇般猛摇头。
这件泳衣在胸部正中央有个直径大约三公分左右的圆环,圆环连接左右罩杯,是一件无盾带的比基尼,精准地强调圆环内的乳沟,也很适合弥宵诱人的身材,简直可以说是「如虎添翼」的设计。
连苏菲亚也面红耳赤地盯着圆环里瞧,身体动都不能动。
钢一没办法再继续看着弥宵,只能低着头回答:
「呃……我觉得很棒哦!很适合你……」
弥宵的表情亮了起来:
「真的吗?那我再去换一套,让你选哪一套比较好看。」
接着更衣间的帘子发出轻轻的声音,拉了起来。
「……钢一,我们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了。」
马奇尔激动地在他的耳边低语着,钢一红着脸,微微点头。
就在此时,苏菲亚扭着他的耳朵,马奇尔立刻躲到钢一的头上避难。
「哇,痛痛痛……!」
「……你的反应好像跟我问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嘛~~!」
「没……没有啊……痛痛痛!」
苏菲亚哼了一声,总算放开手;钢一的耳朵感到阵阵抽痛,还能听见「啪滋」的奇怪声响。
「算了,我也要穿比基尼!」
说完,苏菲亚直接跑出更衣间,跑到卖场里;年轻的女店员在后方追着说:「请别穿着试穿的衣服在店里面走来走去……」苏菲亚却回她一句:「我很快就好了啦!」根本没听进去。
「……八户同学还好吧……?」
友实一脸担心地看着钢一的脸。
钢一捣着阵阵抽痛的耳朵,泪光闪闪地回答:
「我……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没关系,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钢一真的这么觉得。
钢一还没听她们描述那天——苏菲亚到弥宵家道歉的那天,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离开弥宵家的苏菲亚直接走到钢一的家里,对他宣布:
「我们是好朋友了。」
他只有从苏菲亚口中得知这件事情。
下定决心的苏菲亚露出坚定的眼神,钢一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能过问太多,因为对方的身上散发着「别问我!」的气势。
所以现在也不能问。
虽然也可以问弥宵,不过他总觉得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本人不想讲的事情似乎不太好;说得夸张一点——他觉得这是背叛苏菲亚的行为,而且弥宵也不想讲的样子。
之后,两人——虽然一开始有点生硬——确实是朋友了。
当苏菲亚到钢一的房间玩的时候,就算弥宵传来「我现在可以到钢一你家吗?」的简讯,她也不会露出讨厌的表情。
还有一天,弥宵传来「我第一次打工领到薪水了,我请你吃东西。」的简讯约他出去,不过到场后,他才发现苏菲亚和友实比自己更早待在会合的地方。
四个人在家庭式餐厅吃完超大盘的百汇(parfait)和超小超精致的蛋糕后,甚至还去了卡拉OK,苏菲亚和害羞的友实这对二重唱尽情地唱着动画歌曲;走出店家的他们走在染上橘色的归途上,弥宵真的很开心地笑着说:
「我还是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像今天这样迸出火花——虽然是苏菲亚单方面燃起对抗意识——最近还挺罕见的;对苏菲亚而言,弥宵是比自己稍微接近成人世界一些的女性,是她既羡慕又憧憬的存在;弥宵则像在对待「感情不错的社团学妹」般疼爱苏菲亚。
换句话说,两人的关系大致上变得越来越好了。
苏菲亚不会在大马路中央大哭大闹,弥宵也不会因为顾虑到苏菲亚而和钢一保持距离。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钢一心想;虽然苏菲亚偶尔会像刚才这样过度而激烈地吃醋,拧着自己的耳朵或者捏脸颊,但是对他来说,这些「完全没什么」。
(大家在一起,大家都笑着,我也觉得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在钢一充满幸福感的心中突然浮现阴影。
他的脑海闪过关于「奇迹的碎片」的事情。
钢一心想,奇迹的碎片不是物品……那么是人吗?比方说,弥宵的父亲是世界知名的外科医师,是手术的天才;如果弥宵是奇迹的碎片,那么为了拯救被炸弹波及、濒临死亡的钢一,弥宵或许会求助于父亲……事情的发展或许就是这样吧。
但是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而且根据马奇尔所言,奇迹的碎片不只一个。
或许也有不是人的奇迹的碎片;例如说,在爆炸发生前打电话给一一〇或者一一九,这些行动或许也算是奇迹的碎片吧。
但是就算觉得这些都有可能,钢一却没有明确证据,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办法做。
(最能确定的……就是享受所剩不多的人生。)
最近这种想法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主要想法了;然而他怎么也无法抹去不安,不晓得这样是否真的可以。
见钢一突然沉默了下来,友实怯生生地问道:
「八户同学怎么了吗……?」
钢一回过神,努力开朗地回答:
「嗯?啊,抱歉,没什么啦,我只是在想一点事情……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啦。」
钢一露出微笑,友实也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原来如此,那就好。」
此时,当店里的背景音乐暂时告一段落时,从孩童泳衣区传来苏菲亚的声音:
「——难道没有胸部加垫的泳衣吗?」
一旁的年轻店员一脸吃惊地说:「请稍等一下……」跑去向前辈店员求救。
「噗哧~~」友实露出为难的表情,笑了出来。
噗!钢一也跟着苦笑着。
两人先是对视了一阵,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八户同学不可以笑。」
「是信丘同学先笑的。」
因为苏菲亚或许很快就回来了,所以他们拚命忍住发笑的冲动,嘴角却像是被钓钩钩住了一般,忍不住拚命往上弯。
钢一最近发现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某种感情。
苏菲亚很可爱,让人忍不住发笑的可爱。
但是……
无论是沉迷地看着卡通动画,连嘴巴都忘了闭上,差点流口水的苏菲亚;还是当自己看着身穿迷你裙的女高中生看呆了时,用两手揪着自己的手的苏菲亚;或是满脸泪水及鼻水,在大庭广众下嚎啕大哭的苏菲亚;甚至是想跟弥宵对抗,不顾形象拚命装成熟的苏菲亚……
不管是哪个苏菲亚都很可爱,他察觉到自己这么想。
(难道……)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不是靠理性,而是仰赖直觉体认到这件事情。
喘着气的苏菲亚踩着咚咚的脚步声回来了。
「钢一!这次的非常好看!你抱着觉悟等着吧!」
钢一——微笑着。
「嗯。」
俗话说「光阴似箭」。
快乐的时光一下子就过了,像是在夏日的夜晚看见流星的时候,才刚想到「有流星!」流星便在下一瞬间消失了。
在那之后过了五年,钢一越来越笑不出来。
因为无论怎么努力露出假笑,他依然无法挥去日渐浓厚的死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