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很冷。
尽管十二月的早上很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份感觉不只是冰冷而已,也并非单纯所谓刺骨的寒意,而是宛如身体中心被置入冰块,从内部开始冻结的感受。
从前几天开始,后方座位的家伙就开始「咳咳」不断咳嗽着:虽然钢一在心中念着「快点戴上口罩吧」,但是隔天、再隔天,这个人都没有戴上口罩。
于是钢一主动戴起口罩,努力自我防御,但是已经太迟了……不,搞不好这其实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他感冒了,和七年前的当时一模一样。
十二月二十日。
钢一或许会死于爆炸的日子。
2
「啊——」
钢一连忙把头转向没有其他乘客的方向。
「咳、咳咳!」
他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咳了两声,口罩顺势脱落;周遭一瞬间转为寂静,电车特有的隆隆震动声充斥在傍晚尖峰时刻前的车厢当中。
「钢一,你还好吗?病情是不是比早上更严重了啊?」
钢一弯着身体,无法动弹;苏菲亚靠到他的身旁,担心地皱起眉头。
「嗯……我没事啦,只是稍微发呆了一下……」
钢一勉强站了起来,吐出一口气。
「你的脸色很差哦……欸,那边的位子好像能坐吧,八户同学,你要不要坐着比较好?」友实说。
「嗯……?不,没关系啦,再十分钟左右就下车了,而且如果我现在坐着的话,好像会睡着……」
现在的钢一靠着抓拉环,勉强保持清醒。
但是——
「稍微休息一下也好啊,我会叫你起来的,别担心。」
苏菲亚边说边强硬地拉着钢一的手走了过去。
「呃,对不起。」
苏菲亚向坐在双人座上的两人说话,他们的中间还隔着大约零点八个人大小的空隙;头发染成紫色的妇女和传手机简讯正传得起劲的年轻男子一同睁大眼睛,因为突然有一名怎么看都像是外国人的金发女高中生跟他们说话;不过他们随即像是收到上司下达指示的下属一般,勉强空出了一个位子。
「谢谢你们。快坐吧,钢一。」
苏菲亚露出微笑,指着确实空出一人份的位子;觉悟了的钢一也分别向左右两人点头道谢后,坐在椅子上。
坐到位子上的一瞬间,他总觉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重力变成了两倍,彷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在椅子上,甚至没办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再加上隆隆单调的旋律,轻易地将钢一近乎朦胧的意识拉进睡眠的深渊中。
全身无力的钢一呈现某种程度的放松状态:心脏的跳动却不断加快。
再过一会儿,就会到达住家附近的车站;如此一来,钢一便得鼓起勇气去做,尽管不知道结果将会如何……讨厌的汗水渗进衬衫,背脊只觉得一阵冰凉,一股寒意窜过身体,他吓了一跳。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钢一瞥了一眼苏菲亚的脸——两人瞬间四眼相对——然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打喷嚏时,被他从头上甩掉的马奇尔坐在钢一的大腿上。
「好痛痛痛……真是的,害我吓一跳耶~~」
下了电车后,苏菲亚不由分说地拉着钢一的手爬上楼梯;他仰头看着出口,看见随时会下雨的阴天,结果脚尖在下一秒便被阶梯绊到,差点踩空。
「你看吧,幸好我牵着你的手。」
苏菲亚露出胜利般的得意笑容。
到达地面后,眼前就是圆环,只见年轻的打工人员在正面的「肯德基」店面前方对路人喊着:「现在预约炸鸡还来得及哦~~」钢一走在平时的道路上,注意到右手边的「增田清美」药局看板采用大量的电子装饰,发出异样的色彩,店内十分理所当然地传出这个时期固定会播放的歌曲。
钢一一行人走过药局前。
他没有买药。
3
「……钢一,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房间后,马奇尔跳到钢一的床上,以有些低沉的冷静声音说道。
「嗯,我不买药。」
钢一一边脱下制服,一边平淡地回答。
「……你认为……你没有搜集到所有的奇迹的碎片吗?」
「……这个嘛。」
如此回答的钢一没有看向马奇尔的脸。
「我当然不是觉得自己绝对没有搜集到,也觉得『或许这个就是碎片』;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因为我绝对不能死。」
这也是为了现在在厨房里,天真地沉浸在新婚气氛中的苏菲亚。
「可是——」马奇尔低语:「我遇到你的第一天就说了,如果违反规则,会有惩罚哦。」
「……我记得。」
钢一穿上室内运动服,坐在马奇尔的身旁,两人继续对谈。他们纷纷看向同一面墙壁,视线没有交集。
「我记得,可是所谓的惩罚并不是专指『致命惩罚』的用词吧;例如说足球,就算收到一张红牌,也不代表这个人就被强制退出足球界了……嗯,不过如果马奇尔是为了骗我才故意使用这个字眼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奇尔低着头,不发一语。
踩着脚踏车的孩子们发出嘻闹声,接近,然后远去。
过了一会儿后,钢一说了声:「……抱歉。」
马奇尔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摇头微笑着:
「没关系,你别在意;话说回来,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是你的决定吗?」
钢一总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哦。」不过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嗯,我已经决定了。」
「这样啊……」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
咚咚咚!突然传来了苏菲亚走上阶梯的声音。
「我知道了……再见,钢一。」
当马奇尔说完这句话后,苏菲亚的脚步声在钢一的房间前方停了下来。
(……再见……?)
这七年来,马奇尔日夜都和自己在一起,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再见」。
这是当然的,因为「再见」是道别的话语。
钢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视线从正面的墙壁转到床铺上——几秒钟前,马奇尔应该在床上才对。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棉被略微凹陷了一些。
「马奇尔……?」
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门打开了。
「啊,真是的,你得躺着才行啊~~」
苏菲亚一手握着手把,另一只颤抖的手则努力让放着两个杯子的托盘保持平衡,随后进入房间。
钢一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当晚,钢一七年来首次睡在单独一人的房间里。
4
隔天……
苏菲亚的看护一点用都没有,钢一的感冒渐渐恶化了。
(难道这就是惩罚吗?应该不可能吧。)
体温测出来是三十八点一度;感觉脑袋晕晕钝钝的他只能向学校请假。
「抱歉啊,因为现在正好是耶诞特卖期间,而且年尾也近了,所以我不能请假……不过幸好学校的期末考已经结束了。」
匆忙地做了顿简单午餐后,母亲便出门了;平常会来接他的苏菲亚和友实大概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件事情,两个人应该直接去上学了吧。
一旦没有钢一以外的人的气息,家中的气氛便不太一样了;屋里空荡荡的,感觉比较像是自己潜入了某间空屋一般。
(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一旦身体状况虚弱,感情也会变得脆弱吗?钢一用面纸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接着打开电视,摊开早报。
没有任何关于炸弹事件的报导;他接着察看电视专栏各个频道的WIDE SHOW,但是都只有耶诞节相关的事情。
(没有爆炸……炸弹不是限时的吗……?)
抑或是因为在种种缘由下,钢一在不知不觉间采取的行动成为制止炸弹犯人思维的远因?
(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打电话是正确的。)
钢一其实想通报店家或是警察,但是日本警察并不像社会大众所想像得那么无能,一旦自己通报的事情曝光,他也没办法说明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如果处理得不好,或许还会蒙受不白之冤。
(在现实中也是有可能被当成共犯之类的……)
结果在这些顾虑下,他无法向警方通报。
他不是放置炸弹的人,不对的是犯人,这点肯定没错。
但是不管怎么想,「或许」会有人代替自己死去的这件事实都让他的心情十分不好。
但是炸弹没有爆炸;换句话说——没有人死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钢一觉得头痛似乎好多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他躺在床上思考着。
没有人死,但是这并不代表不惩罚他。
或许炸弹没有爆炸和给他的惩罚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所谓的惩罚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钢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一离开棉被便有一股寒意袭来。他披上厚重的睡衣,走到一楼,打开电视,吃着母亲帮他准备的午餐;喉咙感觉痒痒的,吃什么都不好吃。
还是没有炸弹事件的新闻。
回到房间看时钟——十二点二十三分,苏菲亚和友实应该正准备开始吃便当吧;放学后,她们肯定会来探望自己,在此之前还有很多时间。
钢一拿着掌上型游乐器,窝进棉被里,打开电源,用触控笔碰触液晶萤幕,开头画面随着激昂的音乐出现;当他碰触「读档」后,出现两笔保存资料,一笔是马奇尔的。
(明明那么沉迷,他不破关是跑到哪里去了……)
玩了一阵子之后,睡魔突然来袭,钢一差点把触控笔摔在地上;他一直忍到存档点出现才结束游戏。
钢一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游乐器放在桌子上,然后彷佛耗尽力气一般,倒在床上。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
钢一发觉自己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不过尚未完全清醒;在朦胧的意识中,他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妈妈……?不对,苏菲亚同学她们来的时间应该会比妈妈回家还早才对……难道是玄关的门没上锁吗……?)
声音白头上传来;他微微张开眼睛,望向声音的来源,同时看见两条很像人类的腿。
「快点醒来,八户钢一。」
(……!)
钢一跳了起来,睁大眼睛。
但是站在那里的并不是马奇尔——虽然就「相同的生物」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们可以说是十分神似,不过依然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对方很僵硬地将手放在背后,伫立在原地。
他戴着眼镜——椭圆形镜片后方的细小眼睛微微上挑,同时眯得更细了。
「你终于醒来了。」
他的声音宛若金属般沙哑。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路·卡利尔,请你在说『路』和『卡利尔』之间别停顿太久,比眨眼的时间短一点点、刚刚好就行了;如果真的很难发音,直接叫我路卡利尔也没关系。」
「呃……路卡利尔……?」
路·卡利尔挑了挑和眼睛一样细的眉毛,说了声:「很好。」
「今后也请多指教;不过我只是来向你说明惩罚的事情——换句话说,我是负责审判你的。」
彷佛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一般,路·卡利尔一股脑儿地表示,低沉的声音像是位年过五十的男性,和那张眼睛、鼻子、嘴巴等部位都集中在中央的娃娃脸根本一点也不搭;再加上声音十分僵硬尖锐……他的个性可能相当神经质吧。
此外,他跟马奇尔一样没有穿衣服,却在脖子上直接系上领带;发型是如同女孩一般的短鲍伯头;尾巴很短,大概是从屁股上面稍微长出一点的程度而已。
钢一逐一检视马奇尔和路·卡利尔的不同之处,路·卡利尔咳了一声:
「我不是不懂你的想法,不过希望你别一直盯着我看;比起自己的惩罚,你难道比较在意我的外表吗?」
路,卡利尔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在生气,也像是在开玩笑。面红耳赤的钢一连忙道歉:「对、对不起……」
「……算了,我继续说吧!你应该已经从马奇尔那里得知大概的状况了,因为你违反规定,所以必须接受惩罚—田于这个〈游戏〉的规则只有一条,事到如今,我也无需再多做说明了吧?那么——」
「那、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路·卡利尔用锐利的眼神瞪着钢一;钢一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地询问:
「那个……马奇尔呢……?」
路·卡利尔哼了哼鼻子,像是表示:「什么啊,原来是这种事情。」
「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不会再来这里了;你想问的事情只有这个吗?」
「什么……?」
虽然隐隐约约觉得或许是这样,然而钢一依然掩饰不了自己的惊讶;路·卡利尔对此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好了,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如果你没有买下那个炸弹感冒药,就会有别人买走,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呃……嗯,是,我知道……可是那个炸弹……」
「那个炸弹还是能爆炸哦!现在也还在那家店里面,等待某人来将它买走——等待取代你的不幸人士。」
说到这里,路·卡利尔便中断话题。起初钢一还以为路·卡利尔想用不发一语来责备自己,但是他立刻觉得不对劲;路·卡利尔的模样像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来这里等待时间来临——彷佛在嘲笑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现场充满紧张感。
钢一吞了吞口水。此时他的手机突然高亢地响起,不是简讯传来的通知声音,他不由得挺直背脊。
路·卡利尔露出浅笑,说道:
「没关系,你接吧。」
钢一依言拿起手机,是苏菲亚打来的。
「……喂。」
『钢一!对不起,你在睡觉吗?』
「呃……不,没有,我醒着。」
『是哦,那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呢?』
「啊,思……好像,有好一点了吧……」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现在可以去探望你吗?』
「呃……」钢一看着时钟,时间过了下午四点,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暗了;他瞥了一眼路·卡利尔。「嗯……嗯,可以啊。」
『知~~道了!对了,我在电车上遇到弥宵姊,她说下午有一堂课停课,所以会早一点回来,到时候我们会三个人一起过去你家,你想吃什么吗?』
「呃……思……不,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是吗?啊,我会买好药再过去的!』
「……什么……?」钢一的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
『干么惊讶啊——我要去买感冒药哦!你家不是没有了吗?虽然我今天拜托妈咪买,可是她说或许会加班,很晚才会回家,所以就托我买了。』
钢一哑口无言,心脏激烈地怦怦跳着,让人感到疼痛不已。
脑海里浮现不祥的预感。
『喂~~喂~~钢一家里准备的是「双效S」吧?我会确实买好再过去的,你放心吧!再见,要在家里等我哦;』
然后苏菲亚就挂断电话了。
钢一愣愣地看向在床上的路·卡利尔,只见对方咧嘴笑着,彷佛也听见了方才钢一和苏菲亚的对话,像是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钢一一直以为母亲会帮他买药;母亲在下班后,应该会在打工地点附近的超市药局买药,所以他认为应该没有问题。尽管他心想至少要保护自家人,但是——
(难道……怎么会……)
路·卡利尔说话了:
「这就是给你的惩罚哦!请多保重,八户钢一。」
然后对方像是融解在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5
在路,卡利尔消失前二十分钟——
一名头发乱七八糟的男子戴着太阳眼镜,在「增田清美」药局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店员们都用怀疑的眼神监视着他。这个男人一直将两手放在皮衣里,没有碰触任何商品。
男子一边在店里走来走去,一边注意放着感冒药的架子。
(结果昨天都没有人买「那个」,今天一定要……)
其实是因为路·卡利尔用心电感应能力,让其他顾客在无意识之中避开炸弹感冒药;不过这名男子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昨天、今天都在店里走来走去,店员们的目光也越盯越紧;不过他制作的炸弹是参考「阔刀地雷」之类制成的人员杀伤雷,主要藉由飞散的金属片对人体造成伤害,如果在四周都没有人的状况下爆炸,那么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和制作费用就全白费了。
(这样根本一点也不有趣……可是……可恶,那个店员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我。)
可能的话,他想等到状况比较确定之后——换句话说,就是等到有人拿走炸弹感冒药——再引爆;但是他本身已经到达忍耐的临界点了。如果再等一阵子后还是没有人拿的话,他也就只好放弃,打算直接按下按钮逃走……男子的内心如此盘算着;就在此时——
几名聊着天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其中一名金发女高中生终于拿了那个盒子。她确认了好几次商标,然后走向柜台。
(是外国人吗?真可爱,如果那个女孩被我做的炸弹炸到——我的炸弹会在那个女孩的身上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伤痕吧!大众媒体也会很高兴,大肆报导,说什么「不幸的外国美少女」……嗯,还不赖。)
男子的手一直放在皮衣的口袋里,口袋里放着遥控按钮,只要按了这个按钮,二十分钟后,炸弹就会爆炸。
男子用手摸索着,按下按钮,接着对不断以怀疑眼神看着他的店员丢下一句「看什么看」,走出药局。
6
路·卡利尔消失后,被留下来的钢一陷入混乱的漩涡里,同时却也拚命思索「现在该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不过他只花了一分钟就放弃了。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脑袋里只是不断地浮现这行字句,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许他冷静地思考、判断了。钢一紧握着手机下楼,打开大门,冲出住家。
苏菲亚一行人从车站走到钢一家的路只有那么一条:只要没有进行道路工程或者发生交通事故,她们今天应该也会走这条路,于是钢一全力在道路上跑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他看见三个人并排在一起,一边行走,一边聊天——是苏菲亚、友实和弥宵!她们同时也发现钢一;看见他穿着睡衣冲了过来,三个人不由得发出吃惊的声音。
「钢一!怎么了?」
友实拿的是站前便利商店的袋子,至于苏菲亚拿的塑胶袋——就算距离很远,他依然肯定自己没有看错,是「增田清美」药局的袋子。
钢一原本打算想说:「苏菲亚同学,那个袋子……快点给我!」
不过由于喉咙原本就因为感冒而疼痛不已,吸进夹杂着大量砂尘的寒冷空气后便咳了起来,害他脚步蹒跚,差点跌倒。
「你应该躺着才行啊——钢一,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菲亚她们跑了过来。
咳嗽还没停止,喉咙像是严重灼伤般痛得不得了,眼泪也流了出来。钢一放弃说话,直接从苏菲亚的手上抢走「增田清美」的袋子,并快速转身,再次跑了起来;距离前方约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个停车场,里面大约停了三辆车子,但是没有人。
他听见身后传来苏菲亚的声音。
钢一把浑身的力量都灌进喉咙,大喊着:「别过来!」并由下往上抛出「增田清美」的袋子。
袋子在离开钢一的手的那一瞬间——爆炸了。
7
钢一站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
不过跟上次一样,他能清楚看见自己的身体,这里是一个完全漆黑的空间,是最接近死后的世界——灵魂回收工厂。他回想起七年前马奇尔告诉他的事情,一切彷佛昨天才发生过的一般。
虽然分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上下区别,不过看样子应该有「地面」。钢一用脚跟踢了踢脚边,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臀部感觉到坚硬的触感。
「哈罗,钢一,又和你在这里见面了,真令人感慨啊。」
对方和当时一样,突然从背后对钢一说话;然而这回钢一只是慢慢地扭动上半身,回过头去:
「真的呢,马奇尔。」
他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再次见到马奇尔的喜悦盖过死亡的悲伤。
马奇尔走到钢一的正面,照例恭敬地向他行礼,宛如英国绅士一般。
「钢一,你在这七年来真的很努力哦—辛苦你了~」
钢一无力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哎呀,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呢?」马奇尔由下往上凝视着钢一的脸。
「……是,一想到就此结束,总觉得……」
「这样啊……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像这样和你说话了,我也很寂寞呢。」
「……真的吗?」
「真的啊……嗯,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马奇尔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比出小小的空隙,露出开玩笑的表情。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钢一一边说着,一边打算用食指戳马奇尔;然而马奇尔彷佛斗牛士一般轻轻闪过。
然后两人笑了起来。虽然彼此间的对话像是廉价连续剧一般拖拖拉拉的,但是他们之所以能像这样来段简短相声,也是因为这七年来一直在一起的关系。
钢一把脸往上望,不想让溢满的泪水滴落。
「虽然我是因为被炸弹炸到才死掉的,但是如果没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不会遇到你……就算能够活到八、九十岁,人生也应该没办法过得像这七年来这么精彩。」
把一片漆黑的空间当成萤幕,七年来的种种回忆浮现又消失。
「幸好最后还可以再见到你,我现在终于明白『虽然我办不到,但是也够了』的感受。」
钢一猛然低下头,把额头贴在双脚并拢的膝盖上。
「……可是,我很担心苏菲亚同学……」
她说过:「我绝对会死。」
他祈祷苏菲亚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友实和弥宵可以让苏菲亚的激动情绪冷却下来;现在的钢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而已了,无力感顿时席卷全身。
某人轻轻地摩擦着他的小腿——是马奇尔。
「没问题的,钢一,苏菲亚没事的;因为你的身体成了盾牌,挡下所有的碎片,所以她完全没有受伤哦!」
但是钢一弓着背,缩成一团,并左右摇头,像是要用额头摩擦膝盖一般。「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苏菲亚同学曾经说过如果我死了,她会跟着我死。」
「嗯,她确实是这样说过;不过没事的啦,没事~」
「什……什么没事啊!」
钢一抬起头,瞪向马奇尔,然而对方只是咧嘴笑着,让他火冒三丈——但是就这个小小好友的本性来说,他并非看见朋友受到不安与恐怖所苦,还能咧嘴笑着的人,钢一很清楚这件事情。
仔细一瞧,马奇尔咧嘴而笑的脸庞,比较像是少年见到自己的小小恶作剧成功后所露出的天真笑脸。
「……咦……奇怪……?」钢一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马奇尔说:「的确,如果你死了,苏菲亚也会死吧,一定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可是你没有死哦!」
「……什么……?」
「也~就~是~说,你已经蒐集到所有奇迹的碎片了,〈游戏〉顺利结束了。辛苦了。」
咻咻!马奇尔用手刀在空中划了几下,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钢一睁大眼睛,眼珠子几乎都快掉下来。
两人维持大眼瞪小眼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马奇尔终于仰头倒在地面(?)上,一边滚来滚来,一边大笑。
钢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和漆黑的空间成强烈对比。
「哎呀~看样子你好像误解了耶~~所以我忍不住就……呵呵呵……啊,真的很抱歉。」马奇尔笑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钢一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我不是违反〈游戏〉规则了吗……?」
「是啊,但是我又没有说出『违反规则,游戏就会结束』这句话啊。」
「啊……!」
听马奇尔这么一说,确实没错;钢一一直以为昨天就是〈游戏〉的最后一天,从来没想过就算无视必要的程序「买炸弹感冒药」,〈游戏〉依然会持续下去。
「但是……结果奇迹的碎片到底是什么啊?」
「终于可以说这件事情了!我一直想讲,却又没办法讲;但是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血型吗?」
「嗯?真……真正的……?我只是很普通的O型啊……」
「因为你还没捐血过,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血型非常罕见吧……你的血型叫做『孟买血型』,知道吗?在普通的检查中,因为血液中没有A、B型的抗原,所以会被认定为O型,很多人因此不知道自己是孟买血型;可是你绝对不能用普通的O型来输血,能够捐血给拥有孟买血型的人的血液,只有孟买血型的血液。」
钢一曾经在电视上或者其他地方得知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罕见血型,也觉得似乎曾经听过孟买血型这个词语;但是——
「我的血液居然是……我完全不知道。」
「对吧?钢一的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就连要输血时,调查你血型的医院也很吃惊:『第一次遇到!』同时也很困扰;虽然手术时需要输血,但是那家医院没有孟买血型的血液库,从别家医院调来也得花上一点时间。然而这样便来不及进行手术,因为你大量失血,必须尽快输血才行。因此,即使知道机率近乎绝望,院方还是一一拜托医院里可能是孟买血型的人去做血液检查。」
「……大约有多少人是孟买血型?」
马奇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详细人数,可是这个国家大约只有几十个人而已哦!一亿几千万人中只有几十个人,一般来想,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是钢一获救了。」马奇尔说。
「呃……这代表……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而且还是两个人!」
「两个人?」
「没错。」马奇尔竖起两根小小的手指,像是V字一般。「你猜是谁跟谁呢?」
「……是我认识的人吗?」
「没错……唉唷,我直接说好了——是友实和弥宵!」
虽然大致上已经猜到了,可是钢一依旧感到吃惊不已;明明现在处于只有灵魂的状态而已,他却觉得心脏激烈地跳动着。「那么……所谓奇迹的碎片……」
「没错!就是友实、弥宵,还有苏菲亚!这三个人就是拯救你性命的『奇迹的碎片』!我终于可以说了!」
马奇尔紧握拳头,往上高举,拳头里蕴含着欢喜之意——他终于能说出长年累积下来想说的话了。
「苏菲亚同学也是吗?等等,不是只有信丘同学和弥宵姊才是孟买血型的持有者吗?」
苏菲亚应该是B型。按照马奇尔方才所言,孟买血型在一般检查中都会被认定为O型,所以B型的苏菲亚不可能是孟买血型,不可能。
「嗯,是没错啦……不过友实和弥宵这两个奇迹的碎片是负责提供血液的角色,苏菲亚的角色则有一点——不同。」
凭长年的交往,钢一立刻知道马奇尔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
「是什么?说嘛,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关系了吧?」钢一催促道。
马奇尔露出尴尬的表情仰视着钢一,同时点点头:
「嗯,也不是我刻意要隐瞒啦,我只是担心你会相当在意,要是影响到你日后的人际关系就不太好了。」
光溜溜的额头上出现皱褶,马奇尔再次发出「嗯~~」的呻吟。
「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终究只是假设而已哦!想像一下,如果没有苏菲亚的话会怎么样吧,友实会不会成为你的女朋友呢?」
「信……信丘同学?这种事情……」
「不可能吗?对友实而言,你是她出生以来第一个交到的男性朋友,就算之后变成恋爱对象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哦!嗯,所以我才说是假设嘛;然后——」
马奇尔用演戏般的姿势咳了一声:
「另一方面,弥宵在割腕事件后,不是黏你黏得很紧吗?这种时候,友实会怎么想呢?她会在大马路上边哭着『你劈腿~~』一边不断捶打着你吗?」
「……不会。」那不是友实的个性。
「没错吧?如果是友实……她一定会默默退出吧,而且还会顾虑到你,选择和你不一样的高中;或是弥宵退出……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会丧失一个奇迹的碎片,这么一来就玩完了。」
因为手术需要大量输血,如果只有友实或弥宵一个人的话是不够的。
「也就是说,需要一个可以维系友实和弥宵的人,这就是苏菲亚的功能……嗯,刚刚讲的终究只是假设而已,如果你可以好好处理,维系和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的话,就算没有苏菲亚也没问题;所以严格来说,苏菲亚或许称不上是奇迹的碎片吧。」
换句话说,如果钢一拥有能够维持「左右逢源」的伎俩,就算没有苏菲亚也能得救;不过他缓缓摇头,耸耸肩。
「不可能,我根本没办法处理得这么好。」
尽管马奇尔不晓得反覆了多少次「只是假设而已」,钢一听起来却觉得好像真的就是这样——这个假设太有真实感了。
「如果没有苏菲亚同学,绝对无法办到,所以她肯定是奇迹的碎片。」
钢一的脑内突然浮现水的分子构造——也就是氧伸出两只手,紧紧抓着两个氢的图片;氢是友实和弥宵,氧则是苏菲亚,三个人在一起才能成为水。他不晓得这是不是好比喻,但是总觉得水是一种象征,微妙地很有说服力。
马奇尔点了两次头。
「说得也是……嗯,因为有苏菲亚,所以才会发生奇迹,我是这么觉得的啦。至于那个比喻嘛……水啊~~是不是有点常见呢?」
钢一愣了一下,然后——面红耳赤地举起手——
「你又偷看我的内心了!」
考虑到马奇尔一定闪得过,钢一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挥下手臂;马奇尔则像是回应钢一的想法一样,迅速地闪到一旁,咧嘴笑着。
「说『偷看』太难听了,应该说是『心和心的连系』才对嘛。」
虽然钢一举起手想来个第二击,不过听到这句话后便停住了;放下手臂的他彷佛突然没了力气,有点寂寞地笑着。
「『心和心的连系』啊……这样也不错。」
「对吧?」马奇尔也露出和钢一同样的表情笑着。
「欸,马奇尔,〈游戏〉结束……代表我们要分开了吗?」
「没错。」
「……我想也是……不过你偶尔也可以来玩嘛,无论何时——」
「很遗憾,〈游戏〉结束后,我就不能再和你见面了;之后还有下一个工作在等着我,结束之后也还有再下一个工作,所以大概——没办法吧。」
马奇尔的语气严肃得令人无法反驳,钢一哑口无言,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
「马奇尔。」
「……什么事?」
「游戏……『世界树之塔』你才玩到一半吧?你应该想……玩到最后吧?我把整台游戏机都给你,你可以带走,所以……」钢一低着头,藏起自己的表情。「所以……嗯……」
他用几乎快消失的细小声音说:
「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的。」
马奇尔灵活地跳在钢一的膝盖、肩膀上,最后站到头上;这七年来已经相当熟悉的承量和触感,让头部及支撑头部的脖子感到十分舒适。
从头上传来马奇尔的声音:「对我们而言,没有所谓的忘记,所以你可以放心;可是你们人类不同哦!就算是不愿意忘记的重要回忆,也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慢慢消散。」
钢一原本想反驳「没有这回事」,但是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回想起第一次和苏菲亚回家的那一天,她究竟穿着什么衣服;一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想不起马奇尔的长相,他就感到非常伤心。
马奇尔温柔地抚摸着钢一颤抖的头部。「钢一,别这么消沉嘛……虽然回忆会消散,但是会留下最重要的部分啊,就像化石一样……对了,欸,钢一,伸出手指吧——那根无名指。」
「……无名指……左手的吗……?」
「嗯,没错,快点吧!」
「……?」
不明白马奇尔有何意图的钢一将左手伸到头上,察觉到对方的两手碰到无名指,突然感到很奇怪。
「可能会很痛,你忍耐一下。」马奇尔一说完,无名指便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感;如果马奇尔没有对他说「忍耐一下」的话,他或许会吓到甩开吧。
不到一秒钟就结束了。「已经好了。」
钢一看了看无名指,在第一指节和第二指节之间留下一个类似「=」记号的红黑色痕迹。
「为什么我会觉得痛啊?这根手指明明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才对……而且……还可以动……!」
钢一以吃惊的眼神看着自己弯曲又伸直的无名指。
「你给的不过是肉体一部分的无名指;因为现在的你只有灵魂,所以不但能动,还能感觉到疼痛。」
说完,马奇尔从钢一的头上跳下来。
「那个齿痕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哦。因为是直接刻在灵魂上的伤痕……只要你看见那个,就会想起我。」
马奇尔继续笑着,追加表示:「偶尔就可以了。」
钢一曾经想用手机拍下马奇尔的照片,却拍不到他的身影,没办法让马奇尔确实存在的事实留下任何客观的证据。
为了让这个小小伤痕和对方的笑脸在记忆中强力地联结在一起,他的视线不断来回望着伤痕和马奇尔。
这是马奇尔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嗯……时间快结束了。」
「什么……」
「因为你差不多快醒了啊。」
「……这样啊……」
马奇尔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将小巧可爱的额头靠在钢一的小腿附近。
「……你应该不会再被选为〈游戏〉玩家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从头来过了;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别留下任何遗憾哦。」
这是担心再也见不到的人对自己所说的道别语。
在过去第一次的人生当中,弥宵的身心都受到深深的伤害,为了长期疗养而搬到周遭环境比较完备的住所;钢一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总认为「再也见不到弥宵姊了」。
但是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完全见不到面。打个比方来说,就算搬迁到别的国家去,也不可能绝对见不到面;如果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也就跟死别没什么两样了。
「我不要……」
手的行动较思考来得更快,钢一抓住马奇尔:
「我不要……我不要跟你分开……拜托,不要走……一直和我在一起……!」
钢一的手用力握住。但是马奇尔没逃走,也没发出喊叫。
「不行哦,钢一,虽然我也很寂寞,但是……再见了。」
钢一用力摇着头,就像要甩开无法避免的现实,还有马奇尔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再见……」
初次面临真正的离别……竟然痛苦得让人难以想像;这种痛苦宛若喉咙被掐住而无法呼吸一般。
马奇尔的温柔声音彷佛自遥远的地方传来。
「钢一……欸,看着我。」
但是钢一无法直视马奇尔,总觉得当自己看到马奇尔的那一瞬间,对方就会消失不见了。
「钢一,你听我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能像这样子说话哦!所以……好好说声『再见』吧。」
马奇尔的话语连同体温,慢慢自钢一的手掌渗入体内;钢一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让对方的微笑有如失焦的照片般模糊不清。
「……再……」
喉咙像是干涸的水井般干燥,钢一努力挤出声音:
「再见……马奇尔……」
马奇尔露出第一次拿到面包屑时的笑脸说:
「再见,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