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话

进入六月之后,虽然应该是梅雨季节,但是老天却不下雨。晴天固然也不错,可是早一步迎接夏天的结果,就是每一天都闷热得受不了。这是我脑袋热得发昏,甚至想搬到澳大利亚陪无尾熊、袋鼠玩耍一天所发生的事。

放学后,我卯足了劲打扫音乐准备室。

我先把散落一地的各种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好,逐一放回书架,然后再从准备室一角那座像是废弃脚踏车的指挥台下面拉出扩音器。当我从事务机上拿起乐谱时,上面的灰尘就像细雪般在空中飞舞了起来。

“咳咳……”

音乐准备室已经完全荒废了——荒废的程度就像被老婆写下休书,然后被撵出家门的没出息男人居住的房子。

“我的妈呀……”

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知道情况一定很惨,可是没想到居然会惨到这种程度,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那个人的潜能了。

看着就算整理也不可能整理干净的音乐准备室,我深深叹了口气。

至于我为什么会来清理这里,全得归咎于这间屋子的主人,也就是身为音乐老师又兼任我们班副导师的那个人(一个我无法招架的女人)。

这得从三个小时前说起了。

“小裕~你今天有空吗?”

课外活动结束后,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回家的时候,音乐老师来找我了。她说话的声音,柔美得像只下巴被主人抚弄的猫咪。

“完全没空。我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完全没有空闲时间。”

“我有件事情想麻烦小裕啦~”

“不要。”

“如果你肯听我说,回头姐姐一定好好犒赏你哦~”

“不必了。”

“有松、竹、梅三种套餐,任你选,如何?”

“……我要回家。”

既然我的话她完全充耳不闻,我就决定不理这个笨蛋,打道回府。

“等……等一下嘛!”

我的臂膀被牢牢地抓住了——糟糕,逃走失败了。

“……干吗?”

“我说过了,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嘛。”

“我不是也说过我不要了吗?”

这个人拜托的事绝非好事——这是我的经验谈。我太了解她了。

“不要这么说嘛。先听听我怎么说,好不好?”

看这样子,如果我不听,她是不会放我回家的。没办法了,我只好一脸厌烦地点点头。

“……好吧,我只听喔。”

“嗯嗯~姐姐最喜欢听你这么说了。”

我一把被她拥进了丰满的怀里。脸颊的温柔触感,飘过来的香甜气息,的确令人飘飘然;不过如果我就此认输,可就正好遂了由香里的意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一问,由香里就露出了奇妙的表情,开始述说。

“事实上呢~今天教务主任直接对我下达了一个指令哦~”

“什么指令?”

“他要我今天之内把音乐准备室整理干净。”

“……再见。”

我才转过脚后跟,手臂又被由香里紧紧抓住了。

“等一下嘛!为什么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就想回家了~”

“不听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你就是要我帮忙整理吧?请你一个人整理,之前我已经陪你整理过厕所了。”

“啊,很可惜。虽然很接近,不过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我认为我绝对不会猜错,这个人不是每次都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吗?

莫非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嗯,不是这样。因为我不是想请你帮忙,而是想请你代替我,自己一个人去打扫。”

这个人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就算厚颜无耻,也总该有个限度吧!

“……请你去死吧!”

抛下这句话的我马上准备要闪人,没想到由香里竟然抱着我的身体不放。

“等一下嘛!我是真的很想帮忙,可是今天真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让我不能抽身。”

“什么重要的事?”

“是‘SERAPH’的现场演唱会(小声)!”

“……嗯?”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从今天开始,‘SERAPH’要举行现场演唱会,我已经拿到了半年前预购的白金票了。如果不能去,我会欲求不满而死的。”

“……你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由香里露出了我在教室里未曾看过的认真表情,斩钉截铁地说着。顺带一提,“SERAPH”是她最欣赏的视觉系乐团的名称。

“求求你啦小裕,就当作是在救我,代替我去大扫除啦。下回我一定给你各种好处当作谢礼。除了小裕之外,我真的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好不好嘛,这是我这一辈子的最大心愿耶。”

由香里以泰山压顶的姿势紧贴着我,并带着哭丧的表情恳求我。

事情会到这般田地,虽然是她自作自受,但我就是狠不下心断然拒绝置之不理。算了……真是拿她没办法。反正今天放学也闲着没事做,就干脆让她欠我一个人情吧。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请你别再压着我了。我会把音乐准备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可以了吧?”

“咦?你愿意了?”

“嗯,暂时答应你了。”

听到我的回答,爱死了视觉系的二十三岁女老师,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喜悦。

“谢谢你小裕,我爱死你了!”

“……不客气。”

就是这么回事。

这就是我答应打扫这个垃圾堆的来龙去脉,不过现在我非常后悔自己做了这个选择。

“太过分了……”

由于屋主无限制的大而化之,竟然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就把原本干净整齐的音乐准备室,变成堆满垃圾的恶梦之岛。

我带着忧郁的心情,用鸡毛掸子拂去贝多芬肖像画上的灰尘,并且在贝多芬被厚厚灰尘覆盖的额头上,写下一个大大的“肉”字。这是小学生等级的恶作剧,我想九泉之下的乐圣一定会死不瞑目。

就在我带着疲倦的心情,准备使用魔法般地拂去“肉”字的时候……

“当当当~”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钢琴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幻听,所以并不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竖起耳朵仔细听,我确定自己听到的琴声是有旋律的——是一种时而庄重、时而激昂,同时带着悲伤的旋律,而且好像是从隔壁的音乐教室传来的。

我看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接近七这个数字——现在已快要晚上七点了。所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这个时候应该都回家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弹钢琴啊?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学校七大不可思议中的——音乐教室会自动弹奏的钢琴。

不会吧?

我轻轻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窥伺隔壁音乐教室的状况。但是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钢琴的位置正好在死角上,所以我看不到弹琴的人(希望他是人)。不过我可以确定,声音是从钢琴那边传过来的。

我稍微犹豫之后,决定踏进音乐教室。我蹑手蹑脚地走向钢琴,一边祈祷弹琴的是个人,一边偷瞄琴键时,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

“……”

是春香。

黄昏中,春香正认真地弹着钢琴。

可能是太专心了,春香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她的十指在琴键上来回飞跃,是那么地柔软,那么地优雅。这十根手指头与其说是在弹琴,倒不如说是在跳舞。我情不自禁地看得出神了。

曲子终于结束了,春香吐了一口气。

“辛苦了。”

“啊?”

我一拍手,春香就吓了一大跳,就像是在隆冬看到了独角仙似的,两眼睁得大大的。

“奇……奇怪?裕人怎么会在这里?我进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啊……”

演奏完毕时突然看到旁边出现一个理应不在现场的人,难怪她会这么惊讶。

我把事情(打扫音乐准备室的事)的经过大致地说明了一下。

“啊,原来是这样子的啊。那你一定累坏了。”

春香嘻嘻一笑,使我整理垃圾堆的疲倦全都一扫而空了——春香果真是治疗天使啊!

“话说回来,已经这么晚了,春香怎么还在这里?”

相比之下,这件事还比较奇怪吧?春香出现在音乐教室完全不奇怪,问题是现在的时间。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复杂……”

经我一问,春香歪着小脑袋瓜回答。

“说给我听吧!”

我兴致勃勃地说道。

“好,我就告诉你吧。事实上,刚才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当我阅读世界史的时候,看到书里对莎士比亚有一段记述……”

“莎士比亚?你是说那位剧作家?”

“是的,我非常喜欢他。他留下了许多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例如《马克白》、《仲夏夜之梦》……”

“喔……对啊……”

我的头点得很心虚。

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我只知道《罗密欧与茱丽叶》,而且只知道大致的情节。

“不过,这和钢琴怎么会扯上关系?”

“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提到了‘暴风雨’。贝多芬的作品中也正好有一首同名的奏鸣曲,就是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暴风雨’。所以一看到莎士比亚的名字,我就很想弹奏这个曲子……再加上演奏会的时间也快到了,所以我就想回家前弹一弹当作练习。”

“原……原来如此。”

读书——世界史——莎士比亚——“暴风雨”——钢琴,这就是春香的思考路径。虽然有点复杂,不过尚可理解。

“你看书都看到这么晚啊?”

放学后马上进图书室的话,到现在是三个半小时,这或许比我一个星期的总念书时间还要来得多。

“是啊,因为期中考快到了嘛。”

“……期中考……”

我被这三个字一下子拉回了现实。

在这一秒钟之前,我真的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更具体的说法,应该是我在逃避)。两个星期后,水生火热的期中考就要开始了。

采用前、后两学期制的白城学园,一年里考试的次数虽然只有区区四次;但是对于成绩不佳的学生,却会给予非常严厉的待遇——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不及格的人(未满三十分)必须花上三分之一的暑假时间到校补习。或许有人认为要考三十分以上太容易了,可是对我这种脑袋像西瓜的人来说,仍旧是危机四伏。

“裕人也在准备期中考了吧?”

“不,完全没有。”

我才刚想起这件事而已,所以非但没有进行,连开始都还没有。

“完全没有吗?不过,应该有接下来的读书计划了吧?”

“这个啊……我真的不怎么拿手。”

我实在不喜欢念书,但是如果不念,就得有今年暑假泡汤的觉悟。要把一生只有一次的十七岁,耗在狭小的教室,和堆积如山的讲义以及火气比气温还高的老师群对战(为什么白城学园的老师大多是单身的男老师?),恕不奉陪。

“仔细想想,我的笔记实在很不完整耶……”

上一般的课时,我有七成的时间都在梦周公,所以我的笔记很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所写的日记——四月记一回,下一回就跳到六月了。

“我得先找个人借笔记来影印。”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却没有借的目标。在去年之前,信长(他的成绩相当优秀)是最佳候选人;可是从今年开始我们不同班,所以无法再指望信长了。因此能够拜托的,似乎只有班上的三阿呆了。

……事情严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我开始紧张起来,春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把手指头放在嘴角边,脑袋瓜倾斜了四十五度。

这种姿势大约维持了三十秒钟。

然后,春香好像想到了什么,就开口对我说道:

“裕人,我看这样吧……我们一起念书,好吗?”

“咦……”

念书?我和春香?

“是的。如果你觉得我的笔记还可以的话,你可以拿去影印。或许我整理得还不够好……”

不,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春香可以写出一笔好字。

“这样太麻烦你了……”

我和春香的成绩有如天壤之别,这么做对我而言犹如救命神丹,可是对春香来说却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如果处理不当,还有可能被扣分。

但是春香摇摇头。

“没这回事啦!比起一个人孤独地读书,两个人一起读会比较快乐。”

是这样的吗?我常听别人说,一个人念书会比较专心。不过只要春香同意,这种提议我可是求之不得的。

“……真的可以吗?”

“是的,当然可以。”

春香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麻烦你了。”

我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趁势而进。事实上,如果再维持现况的话,我的成绩会相当危险。

“那么,时间和场所怎么办?选你有空的时间就可以了……”

“这个嘛……”

春香再次动脑思考。

“时间嘛……就这个星期天怎么样?从下午一点开始,地点嘛……在我家可以吗?”

“啊,我都可以……”

我未加思索就回答了。

“……嗯?”

我发现春香的话中有一个很奇怪的单字。她刚才好像说“我家……”

“那个,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一定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春香是不可能请我到她家的。刚才一定是因为太过期望,所以我才会幻听。嗯,一定是这样子的。

春香见我同意,就笑嘻嘻地重复一次我们的决议:

“那么,这个星期天到我家一起念书,不要忘了喔!”

于是,星期天,我就糊里糊涂地到春香家和她一起准备期中考。

我突然成了迷路的孩子。

“这是到我家的地图,从车站大约走十分钟就到了,我想你应该不会迷路……”

我从春香手中接过地图时就应该有所警觉,可是我因为能够拜访春香家而兴奋过头了,以至于完全忘了这件事。等我抵达最靠近春香家的车站,然后拿出地图时,才猛然惊觉……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翻开春香给我的地图,上面画得有如群魔乱舞,或是十五只歇斯底里的八眼鳗鱼。

而且旁边还画了一只睁大眼睛,好像有被害妄想(应该没错),长得又像小鸟的生物。它露着邪恶的笑容,把一根尖尖的棒子插入鳗鱼的腹部,棒子上写着“就是这里,”。

……这是什么啊?莫非是给新手的心理测验?

我真的很想哭。

地图一角有“制作者春香”几个小字,这几个字工整得令人生恨。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试着往前走,可是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就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我想打电话去问,不过春香没有手机,她家的电话我又没记下来。地图上有地址,但是我不是本地人,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而且附近竟然连个交通警察都没有。

“完蛋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像只飞累的候鸟软绵绵地坐在路边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跟我打招呼。

“大哥哥,你怎么了?”

我回过头,有个女孩正在看我。她看起来像是个国中生,五官秀丽,眼睛闪闪动人。上半身是一件背心,下半身是一袭百褶裙。头发横梳两侧,扎成两束马尾,既俏皮又可爱。我想这个女孩再过一、两年,铁定是个大美女。

“刚才你一直唔唔唔地呻吟,是不是肚子痛啊?要不要我替你叫灵车?”

“搞什么啊,你要把我送到火葬场吗?”

“啊!这种情形好像应该叫救护车喔。”

女孩豪爽地笑了笑,不过马上就感觉到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呢?如果你真的不舒服,最好还是叫人吧?”

她的表情是认真的。

“没那么严重啦,我只是迷路了……”

我突然有个想法。这个女孩好像是当地人,或许她会看得懂这张地图。春香画的地图,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懂;搞不好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张很完整的地图。

于是我抱着一丝希望,把地图拿给女孩看,女孩马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这什么啊?是妖怪图吗?还是虎姑婆?”

“……”

“是百鬼夜行吗?”

我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摧毁得体无完肤……算了,反正我心里有数。

“……这个……应该是一张地图。”

我一说出实情,女孩马上惊讶得跳了起来。

“……地图?这是地图?怎么可能……”

“真的啊。”

我也不想相信,可是这千真万确是张地图。

“哇,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像妖怪画还是恶魔图那类的。”

女孩看地图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稀有动物似的。对于她说的话,我完全认同。

“这个像八岐大蛇的东西是道路吗?哇!这里有个弯弯曲曲的怪东西!啊!这里还有个雨伞怪!”

好一个大惊小怪的女孩。

“……嗯?”

当她的视线集中在某处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了。

“……不会吧!”

接着,她一语不发地把地图撕掉了。

“喂、喂……”

我能够了解她想把地图撕毁的痛苦心情,可是毁了这张图,我就等于失去前往乃木坂家的所有线索了。

“嗯……大哥哥,如果是用这张图,你再怎么看都到不了目的地啦!”

“话是这么说,可是……”

有总比没有好吧?“聊胜于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什么都没有比较好。嗯,绝对比较好!我重新画一张给你。大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可以画东西的文具?”

女孩一刀斩了我的希望之后,又对我伸出右手。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她似乎有意要帮我画一张地图,所以我就乖乖地拿出笔记本跟铅笔。

我让女孩看了看破碎地图一角上所写的地址。女孩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动手。

“就这么简单。”

女孩以灵巧的手势在纸上飞舞,她的速度好快啊!

“画好了,给你。”

“哇?”

这张图和春香画的比起来,就像月亮比甲鱼,满月比绿蜡龟一样,有天壤之别!说实在地,把两张图拿来比较,我会觉得对这张图过意不去。

“你画得真好……”

只要有这张图,连猴子都到得了目的地。

“没这回事。其实这些路线都很简单,要画得像妖怪图这么难懂,应该更难吧?”

女孩虽然这么说,但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她相当得意。

“但是你真的帮了不少忙,谢谢你。”

“别这么说啦!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大事。而且……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

“啊,那个……没什么啦!那我走了,大哥哥后会有期。”

“啊,等一下!”

没等我叫住,这女孩就像一阵风那样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了,总之我算是得救了。

多亏了那个女孩为我画的这张图,我终于平安无事地到达了乃木坂家。

到是到达了,可是……

“这是什么啊……”

这是我到达乃木坂家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眼前有一扇巨大的门,以及一面长到无法尽收眼底,而且像恶魔岛联邦监狱那么高的墙壁。从稍远的地方看过去,这里就像一座中世纪欧洲贵族所居住的豪华庄园,庭院里还有像《罗马假期》中的喷水池。

这里真的是日本吗?眼前的景致真的让我有些怀疑。我知道乃木坂家是有钱人,可是……这已经完全超过了一般人的认知范围。

但是这只是开始。

真的就只是个开始。

就在我半信半疑地按下电铃之后,出来迎接我的竟然是女仆小姐。是女仆耶!上次虽然在秋叶原看过猫耳女仆,不过眼前竟然有活生生的女仆出现在现代日本的家庭里!我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女仆小姐一看到我,就对我恭敬地行礼。

“您就是绫濑裕人少爷吧?春香小姐说您会来。请进。”

“好……好的……”

还没来得及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少爷”而感动,我就已经像个乡巴佬一样,被女仆小姐带进了广大的庭院。哇!简直就是森林嘛,旁边还有潺潺小河,即使说这里是天然公园也不为过。

“请往这边走。”

经过广大的庭院之后,我总算踏进了豪宅之内。这座豪宅不仅外观像城堡,里面更像城堡。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挑高无柱大厅、豪华的冕型、各种古董盔甲型的置物柜,美术品等,对我这个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的人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哇,好棒喔……”

真的是太豪华了。

就在我看得发愣的时候,女仆小姐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

“请紧跟在我身边,如果走散可就糟糕了。”

难道这里是座迷宫?没错,这里的确非常非常大,我这个方向白痴要是在此迷路,那可不得了。我可不希望在这里发生迷路的糗事。

接着,在女仆小姐的带路下,我走过了七个弯角、两个长廊、上上下下三段楼梯,最后终于到达客厅(因为面积实在是太大了,我也搞不清楚究竟算是客厅还是大厅),并且见到了春香。从进入豪宅开始走到这个客厅,总共花了二十分钟……真的是太夸张了!

“啊,裕人,欢迎光临。”

春香穿着白色夏季洋装,带着一脸笑容,从房间中央一个古色古香的沙发上起身迎接我。

“叶月小姐,谢谢你带他进来。”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

女仆小姐面无表情地回答。

“请不用站着说话,可以坐这边。”

在女仆小姐的招呼下,我坐到了沙发上面。哇,好软的沙发。

“请问要喝茶吗?”

“啊,可以麻烦你吗?”

春香回应了女仆小姐的建议。

“是,当然可以。请问要用哪种茶叶?”

“嗯,我们家有印度尼尔吉利的新芽红茶,那就泡两壶皇家孟加拉虎吧。”

“茶点呢?如果是玛德琳蛋糕、梅子布丁或维多利亚蛋糕的话,我可以马上准备。”

“那就梅子布丁好了。”

“是,请稍待十分钟。”

女仆小姐和春香交换过意见之后就离去了。她们刚才的对话里,有一半以上的单字我都听不懂……皇家孟加拉虎?那是怪物的名字吗?

“请稍待一会儿,叶月小姐冲泡的红茶很好喝喔。”

……原来那是红茶的名字。

我只喝过罐装及保特瓶的红茶,所以搞不懂这些茶的名堂,或许这是很普通的茶吧?

不多不少正好十分钟,女仆小姐回来了。

她把杯子和点心放在我们面前之后,便抬头挺胸地站在春香后面,就好像那里是她的固定位置一样。

接着春香转身面对女仆小姐。

“嗯……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樱坂叶月小姐,她是负责照顾我们生活起居的女仆长。”

女仆“长”?这么说,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女仆了?

“我的名字是樱坂叶月,能够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女仆小姐不但弯腰鞠躬的动作无懈可击,就连说的话也都是那么客气,不过怎么看都是面无表情。嗯……看到刚才她和春香的应对,应该是属于冷静型的人吧?虽然是个美女,不过可能不太好相处——我在心中默默地观察评估。

“叶月小姐看起来很一板一眼,事实上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难道春香知道我在想什么,才故意点醒我的?

“前一阵子,她把晚餐剩下的东西拿去喂野猫。假日的时候,也一定会到宠物店去逛逛。收集绒毛娃娃兵替它们取名是她的兴趣,所以她的房间里有许多可爱的绒毛娃娃。”

绒毛娃娃?嗯……一个对笑话没有反应、视线那么呆滞的人,竟然会有一屋子的绒毛娃娃,并且逐一替它们命名?对不起,我实在无法想象。

“……春香小姐,我都听到了。”

叶月小姐在一旁小声抗议。唉呀?她竟然有点脸红耶!

“啊~~叶月小姐害羞了。”

“……没这回事。”

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接着,我们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

试着和叶月小姐说话之后,我发现叶月小姐虽然外表冷漠,但是并没有那么难相处。问她话,她会回答;讲笑话,她也有反应(虽然没有笑,可是有反应)。不过比较伤脑筋的一点,在于她的脸部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所以很难猜得出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是春香说:“只要习惯了,就可以分辨出她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嗯……真的是这样吗?

发生了太多令人震撼的事情,让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今天会到乃木坂府上,不是为了见识上流阶级,而是为了两星期后的期中考来努力读书的。

为了达成原本的目的,喝完茶之后,我们就从客厅移驾到春香的房间(至于中途看到的楼厅,舞池,迷你电影院等,就省略不谈)。

这里就是春香的房间……很普通,比我原来所想象的还普通。

这个房间约有三十个榻榻米大,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钢琴,一角放着有华盖的床。这样的房间当然不能用普通两个字来形容,所以我说的普通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在我的想象中,春香的房间多少应该会有一点秋叶原系特有的气氛。

“啊,请找个地方坐喔,我把桌子移出来。”

春香对我说了这句话后,就进入隐藏式的壁橱里嘎啦嘎啦不知道做什么。我想那间壁橱一定比我的房间大多了——对于这句话,我很想视而不见。

我坐在昂贵的绒毯上,再次环顾四周。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间普通大小姐的房间,没有任何地方有秋叶原系的一鳞半爪。

这的确是一间和“白银星屑”身份极相称的房间。如果春香象信长一样,用动画的海报、模型、漫画、小说把房间堆得像腐败的世界,或许会令人非常厌恶。

想到这里的时候,因为春香拿着桌子出来了,所以我就假装随口问问……

“这个房间没有海报耶。”

“啊,是的……”

“那是因为……”

春香瞬间闭口。嗯?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那些东西都好可爱,我也很想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可是……没办法,因为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有这种兴趣。”

“嗄?”

连家人都不知道?

那倒也是,否则春香一定会把它们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爸爸妈妈……尤其是我爸爸,他是个非常严格的人。我想如果他发现动画海报、人物模型娃娃这类的东西,一定会当场丢掉。因为他认为这些东西对教育不好,所以我不能把这些东西放在屋子里醒目的地方。”

春香垂着头说。

真是……难为春香了,我似乎有点明白春香为什么会欠缺一些一般大众都知道的常识了。而这也是这个房间里几乎看不到和娱乐相关事物的原因吧?没有电视,也没有个人电脑——春香没有手机,想必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对了,你的家人在家吗?”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如果她父亲在的话,我最好尽快过去打招呼;否则他见到了我,一定会认定我是胡乱纠缠他苦心栽培的宝贝女儿的害虫。

“今天家里只有我。我爸爸到美国五角大厦出差,我妈妈到她所经营的料理学校授课,回到家里应该已经半夜了。我爷爷到北海道去猎熊,一大早就出门了……”

“……”

天啊!她爸爸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我表现欠佳,很有可能自人间蒸发。

春香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情,继续笑嘻嘻地往下说:

“所以你不需要拘束,放轻松点,就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我们现在就开始念书吧。第一天考英文和世界史,所以我们就从英文开始。”

真不愧是从入学以来就一直维持学年成绩第一的资优生,春香的脑筋真的是好得乱七八糟。

我坐在她旁边写学校所指定的基础习题,而她竟然有本事在轻轻松松地做自己的应用习题的同时,还抓出我的错误,并为我提供正确的解说。

“啊,这个是不定词,是一种表现未来式的特殊用法,所以你可以翻译成‘他到了繁华的大都会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故乡了’。也就是说,当他到大城市之后,可能投机赚了一笔,就满怀信心地去了东京;结果却树大招风,遭到社会的责难,无法谋得一个正职,只好在便利商店打工度日。最后因为契约更新,被撵出所租的公寓,无法实现衣锦还乡的梦想,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公园。”

“嗯、嗯……我想……大概是这样吧……嗯嗯……”

“这个问题是在区别不定词和动名词的不同。相对于前者的‘为了吸烟而停住,’后者的意思是‘停止吸烟’。也就是说,前一句形容的是一个犯了烟瘾,忍不住在路旁或某个地方吸烟,因此违反条例而被判处罚款的末期尼古丁中毒者。至于后一句的意思在于某人原本是个酷爱香烟的瘾君子,后来为了小孩的诞生而完全戒烟,甚至看到有人在孩子面前抽烟,就会恨不得杀了这个人的烦恼禁烟者。”

“……嗯,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尼古丁中毒……不过大概是这样吧……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春香的聪明更凸显了我的愚蠢。

虽然在K书的过程里,几乎都是春香在教我,不过一切都还进行得蛮顺利的。春香在解说的时候,右手还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习题。

“嗯,这里是……”

当春香老师又要开始进行今天第N次说明的时候,左手突然碰到我放在桌上的橡皮擦,结果橡皮擦转了几圈,掉落在绒毯上。

“啊,对不起。”

春香伸手去捡,但是我的位置离橡皮擦比较近。

“没关系,我来捡……”

“不,我来……”

我们竟然奇迹似地同时伸出手。

“……”

“……”

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当然不是橡皮擦。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

“啊……我……”

“对……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地将手缩回来,但是心中的悸动并未消失——这颗心就像嗑了药一般急速跳动,不仅处于缺氧状态,还有过热现象。另外双颊也像洗完三温暖刚起来时那样,不断地发热。

这是怎么回事?好奇怪的气氛!我一看,连在我旁边的春香也满脸通红。这种奇妙的感觉,像极了那时在秋叶园那个小公园里……如果要用颜色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仿佛被一种粉红色的气氛包围了……

春香微润的双瞳就在我眼前。

仔细一想,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春香两个人。所谓只有两个人,就是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密闭空间里,就只有我们这一对年轻男女。从这些提示,我们会联想到的词组是……密室杀人?不对吧!但是不对的话,我又想不出其他更贴切、更妥当,或是更周全的词汇了。

不,现在不是怨叹自己缺乏想象力的时候。

总之,现在我得想个法子离开这个粉红色的猥亵空间。因为再这样下去,我的理性迟早会像脱轨的人造卫星一样,飞到宇宙的另一端……好吧,为了让悸动的心平静下来,我就先来数质数。就从0开始数……嗯?0不是质数吧?应该从1开始数吧?咦?又好像不对……

——我的脑筋突然打结了。

我的高二数学成绩实在烂得可以,数学老师曾经哭丧着脸恳求我:“求求你,就算你能升上三年级,也请你不要来上理工科的数学,好不好?”这等于是开了一纸保证书,证明我是个笨蛋。

……自己说自己是笨蛋,想想还真可悲。

我带着郁闷的心情,将视线转回春香的脸蛋,才发现春香也正盯着我看。

两双眼睛对视在一起!

春香的脸又红了,接着就坐立不安地让视线四处游移,然后似乎有所觉悟,缓缓地闭上眼睛……奇怪,春香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就这样过了十秒钟。

嗯……就这样闷不作声,对春香反而失礼吧?从未碰过这种激情场面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任由状况发展,走到哪儿算哪儿;二是假装睡觉。经过一段时间的烦恼(说白一点就是当时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很正常),就在我决定选择前者的时候——

“真的很对不起,打断两位的美好气氛。”

背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

我回头一看……有位女仆小姐站在那里。

“哇啊!”

“呀啊!”

“……我的长相有这么吓人吗?”

女仆小姐带着遗憾的表情回答。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了?

“我敲了五次的门,可是都没人回应,所以只好冒失地自己进来了。”

不……就算我把注意力全用在春香身上,我也不可能完全感觉不到外人的进入。这位女仆小姐实在是太恐怖了。

“叶……叶月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春香急忙询问。

“是。美夏小姐刚才回来了。她说她有话想跟您说,请问您方便吗?”

“咦?美夏吗?”

“是的。”

春香有点不解。

“那个……春香,美夏是谁?”

“咦?啊,我还没告诉裕人,她是我妹妹。”

“妹妹?原来春香有妹妹啊。”

“是的,她就读国二。”

话说回来,先前信长好像曾经提过这件事。

“对不起,我先到美夏那儿去一下……”

“嗯,知道了。”

“真的很抱歉……我马上就回来。不必拘礼,请放轻松休息一下吧。”

当春香和女仆小姐走了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春香要我放轻松,可是房间这么大,我实在平静不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突然被人从笼子放到大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一直坐着实在很无聊,所以我决定参观一下房间。

首先是放在房间正中央的巨大钢琴。女仆小姐说这是史坦威的大型演奏琴什么的……总之这是一台名琴,时价大约是两千万日币。我家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没地方放。

“……”

突然有股深不可测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使我将视线自眼前的黑色乐器上面移开。

我走向钢琴对面的书架。

书架上放了好多乐谱,有贝多芬、舒伯特、萧邦、李斯特、舒曼、布拉姆斯……我只知道一些音乐课时老师介绍过的音乐家。

“这些……该不会春香全部都会弹吧?”

《十二首超级练习曲》……有的乐谱名称虽然声势浩大,但是我想春香应该都会弹吧?之前我在音乐教室听到的演奏,用的大概就是超级练习曲?

突然间,我发现乐谱中夹杂着一本没有书名的书。这本书被白色的高级布面书衣小心翼翼地裹着。很明显地,这本书的待遇比其他的乐谱好多了。

这是什么?

我想看看内容,虽然这只是一时兴起,或许也夹带着一丝丝的好奇。

我从书架上拿下这本书,并且拿掉书衣。

“……”

里面是漫画。

“……这……”

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漫画杂志,是一本和乐谱同样是A4开本的旧杂志。杂志名称是《INNOCENT SMILE》创刊号。

——啊,就是这一本。

看到这个书名,让我想起大约两个月前,我们半夜偷溜进去图书室的事,心情顿时五味杂陈。这是春香喜爱的刊物,是那个事件的物证,也是那一连串事情的导火线。这本杂志上写着“创刊号”,它应该就是之前我在图书室听到的那本书,而且是让春香对秋叶原系抱持高度兴趣、充满回忆的关键物品。只有这本杂志能让春香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

春香回忆中的一本书……

我的视线落在杂志封面插图上的那个微笑的长发女孩。

“……咦?”

她深深地吸引了我。

为什么会被吸引?我不知道。但是一看到这张封面,就像是勾起了我记忆中的一角。

当我把书放回书架时,春香恰好回来。

“美夏想跟你打声招呼,会让裕人你为难吗?”

“不会的,我无所谓啦!”

我没有理由拒绝别人过来和我打招呼,而且我对春香的妹妹也很有兴趣。我想妹妹也应该和姐姐一样,是个浑然天成的千金小姐吧?

“这样啊,美夏应该会很高兴。美夏,进来吧!”

“好~”

伴随着精神饱满的声音,从门的那一侧,走进来一位蹦蹦跳跳的少女。

“咦?这……”

“嘻嘻,大哥哥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就是那位帮我画地图的女孩!她是春香的妹妹?

“啊,不要这么惊讶嘛!大哥哥还真~是天真耶。那个时候,我不是说了‘后会有期”吗?”

没错,她的确是这么说的。但是……她怎么知道我是春香的朋友?

看到我脸上出现了问号,女孩把脸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

(因为能够画出那张妖怪图的,就只有我姐姐,而且图上还有她的签名。)

……原来如此,这倒是真的。

(另外,姐姐还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喔。)

女孩又嘻嘻地笑了。她天真无邪的表情和春香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一对姐妹花。

“……妖怪图?”

在一旁的春香诧异地提出疑问。

“啊,没什么啦,那是题外话。姐姐,快替我介绍吧!”

“说得也是,不过看起来你们两个好像已经认识了……她就是我先前跟你提到的妹妹……”

“我叫乃木坂美夏~今年十四岁,兴趣是拉小提琴、养山猪、打回力球。大哥哥,以后请多多指教哦~”

“……”

兴趣的部分,我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名词——算了,就假装没听到吧。

我重整情绪之后,开始自我介绍。

“嗯,我叫绫濑裕人,是春香的同学,也请多多指教。”

“啊……裕人?”

奇怪,春香的妹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美夏,他年纪比你大,不称呼人家的姓氏很没有礼貌……”

“没关系,我不介意。只是……我的名字很奇怪吗?”

“啊,嗯嗯,不是啦,只是……”

“?”

“没什么啦。嗯,倒是你叫她“春香”……”

春香的妹妹……美夏看着我和春香,笑得很诡异。

“什么意思?”

“有什么问题吗?”

“嗯嗯~没什么,只是……可以这么亲密称呼姐姐的男生非常罕见。”

是吗?在学校里大家的确都称呼她为乃木坂小姐,春香小姐,要不就是“白银星屑”;如果想要直接称呼春香的名字,就得像我一样先经历悲惨的事件——在顶楼平台上差点被“簧卷”{注释,用草席卷起来抛入水中,是一种私刑}。如果不是我自己喜欢踩地雷,事情应该就不会这样发展了吧?

“也……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只不过裕人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是……朋友,所……所以……”

“嗯~裕人啊……这是我头一次听姐姐直接叫一个男生的名宇耶!”

春香吞吞吐吐。嗯……我觉得我已经看到这对姐妹花互相较劲的关系了。

看到春香不知如何是好,我决定帮腔。

“你可别乱猜喔,我和春香只是朋友。”

事实上,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可是鉴于春香的家人都不知道春香的那种嗜好,所以这么说应该是对的吧?

“姐姐,是这样~子吗?”

“是……是的,我们只是朋友,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哦。”

春香带着微妙的疑惑表情回答。

美夏看着春香,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再继续下去,好像可以挖出更多有趣的事;不过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了,所以今天就先放过你们。啊,对了!大哥哥,以后请你也叫我美夏吧!”

“知道了。”

“太好了。”

好一个健康又活泼的妹妹,竟然和春香完全不一样。如果春香是月亮的话,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太阳。

接下来,我就再也没碰书本了。

在美夏的缠磨下,我们玩拼图、玩大富翁、玩西洋棋……就这样度过了悠闲的数小时。

“美夏,裕人是来念书的。”

“唉呀,没关系啦,只玩一下下嘛。让大哥哥陪我玩嘛。”

“你喔……”

春香的口气虽然带着责备,但似乎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

“裕人,真是对不起,美夏很少会这么亲近初次见面的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请你多陪陪她……”

“OK啊。”

“哇,那接下来我们来玩扑克牌吧,”

我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来念书,而是来玩的,不过……姑且就快乐地享受一下吧!下个星期再准备考试应该还来得及,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其实这应该叫逃避现实吧)。

等到我有所警觉时,已经黄昏了。

春香留我吃晚饭,可是我家有个不准时吃饭就会失控的问题人物(有的时候还会再多增加一位音乐老师),我只好牵肠挂肚地拒绝了。

“是这样子的啊……真可惜。”

“拒绝你的盛情邀请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先准备好饲料之后再来。”

“饲料?裕人,你有养小汪汪吗?”

“啊,是啊……”

“两者都需要照顾”这点是类似的。不过把“她”当作狗,她可能会非常不高兴。

“小汪汪……啊,对了。我们中午吃的梅子布丁还有剩,就当作是礼物包回去吧。如果你不赚弃的话,就请拿给小汪汪吃。”

“不,不需要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请你不要客气。我觉得小汪汪会喜欢的。”

为了告诉叶月小姐这件事,春香啪哒啪哒地跑离房间。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认定我家有养狗了。

“算了,没差……”

反正也没有错得很离谱。

“大哥哥,过来一下,过来一下!”

“嗯?”

美夏向我招手。怎么回事?难道她想趁着春香不在,让我看春香小时候的照片?

我带着些许的期待走过去。

“大哥哥,上次的秋叶原之行还快乐吗?”

“!?”

她竟然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你和姐姐两个人去约会了?好棒喔!对啦,你们牵手了吗?有没有接吻?”

我的舌头被这呼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打结了,她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件事?

“你……你在说什么……”

“呵呵呵,你想装糊涂也没有用的啦,我全都知道了。”

“装……装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既然提到秋叶原……她指的当然就是上个月我和春香去买东西的这件事;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事了。但是,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就算她想套我的话,也未免太一针见血了吧?

美夏可能看出了我内心的焦急,便接着发动下一波攻势。

“嗯,你还想装糊涂?但是啊,我已经掌握到证据了喔。时间应该是连续假期的那~个星期日吧?因为啊,那一天姐姐高高兴兴地穿上新衣服出门了哦。”

美夏笑得好诡异。

……连日期这么细微的琐事都吻合!这种事……我实在不想承认,可是美夏真的知道这件事。我不认为春香会向其他人(即使是亲妹妹)说这件事……

看我一脸烦恼,美夏又给了我致命一击。

“姐姐还替大哥哥准备了专用的‘购物书签’耶,就是那个像一幅妖怪图的‘购物书签’。”

“……”

我只能招认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美夏露出了得意的胜利笑容。

“嘻嘻嘻,因为我偷看到‘购物书签’啦!不过这不是我的错喔,姐姐光明正大地放在客厅桌上,要不看到还真难。”

“……”

“我瞥了一眼,看到两份‘购物书签’。其中一份上面写着‘裕人专用’,当时我还在想这个‘裕人’到底是谁,好神秘喔……后来听姐姐说今天要来的客人名字就叫‘裕人’时,我吓了一跳。”

“啊……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虽然明白得很不是滋味。若真是如此,她当然会知道购物的事情,

迷迷糊糊地把东西遗忘在桌上,的确很像是春香的个性。春香看起来完美无缺,可是总在重要关头少一根筋。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对啦——我能不能顺便再问一件事?”

“……请”

事到如今,无论被问到任何问题,我应该都不会惊讶了。这就叫做一不做,二不休。

“大哥哥~你也知道姐姐的秘密吧?”

“咦……”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到春香的秘密,她指的应该就只有那件事,我是不是干脆就回答算了?不,春香的家人不是不知道这个秘密吗?还是春香特别告诉了美夏?天啊……我越想越理不出头绪了。

“大哥哥~怎么样?”

“这……不……”

“啊,看眼神就觉得你应该知道。说啦说啦——乖乖说出来会好过一点。”

美夏看我犹豫不决,就开始搔我的胳肢窝。

“喂……喂……我很怕痒啊!”

“那你就告诉我啊!嘻嘻嘻~”

“唔哈哈哈哈……快……快住手啊……”

“嘻嘻嘻~”

在一阵像是谈交易的嬉戏打闹之后,美夏摆出了正经的表情又问了一次。

“大哥哥,我希望你认真地回答我。你知道姐姐的秘密吗?”

“……”

虽然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因为看到美夏的双瞳闪烁着的光芒之后,我就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知道。虽然一开始只是巧合,可是后来春香把详情都告诉我了。”

“原来如此。”

美夏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明亮不少。

“嗯,先前我猜大概就是这样,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嗯嗯,我们女人的直觉最准了。”

美夏一边笑,一边诉说这种微妙的感觉。

“那么,这次轮到我发问了,可以吗?”

“嗯,你要问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春香的秘密?春香应该没有告诉家人吧?”

看到“购物书签”,或许可以做其他的联想;可是从美夏的口气听来,我觉得她好像之前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啊,这件事啊。”

美夏露出了苦笑。

“嗯……姐姐的确是极力隐瞒,不过事实上我和叶月小姐早就知道了,因为姐姐是那种不会说谎的人。要说没有发现这件事的,应该就只有我爸和我妈吧。但是我知道姐姐真的很想隐瞒这个秘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姐姐其实我知道她的秘密。”

这一长串的话,美夏完全没有吃螺丝。小小年纪竟然能够考虑得这么周详,嗯……她一定是个肯为姐姐着想的好妹妹。相较之下,我好想把我那个差劲的姐姐拿去换卫生纸。

关于美夏知道春香的秘密这件事,我终于弄清楚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春香的秘密?”

对于我知道春香的秘密这件事,美夏应该是有几分确信之后才会这么问我。可是我为了隐瞒此事,已经非常谨慎了。

听到我问这个问题时,美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个简单。姐姐不可能邀一个不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到秋叶原,而且还特别准备了妖怪图……啊,不对,是准备画了插图的地图。”

“……对喔。”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

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只要看姐姐的脸,我就可以猜出来。

“脸?”

“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姐姐的脸蛋上,看到这么幸福、快乐的表情。那是一种以心相许的表情,那绝对是一种以心相许的表情。我想,这是因为姐姐能够在你的面前表现出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春香……吗?”

我所看到的春香,的确比在学校里看到的“白银星屑”更真实……应该是这个缘故吧?以前我都没注意到,在学校时的春香表情有点僵硬——即便是笑,也好像和周围的人有一段距离。

“我想姐姐一定不讨厌大哥哥,这点她心里一定明白。在我看来,大哥哥也是个好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嗯。”

姐妹都一致说我是个好人。事实上,我并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好。

“大哥哥~”

美夏的表情突然变了。她一脸真挚地对我说:

“无论如何……请不要抛弃姐姐。”

“抛弃……”

这……不管从什么立场来看,都应该是我被春香抛弃吧?因为春香是“白银星屑”,而我只是一介平凡学生啊!

但是美夏却摇摇头。

“以前姐姐曾经因为周围的人知道了她的兴趣,而有过一段痛苦的回忆。因为在大家的眼里或感觉里,都认为姐姐应该是个楚楚动人、稳重大方、完美无瑕的千金小姐。换句话说,他们硬生生地把姐姐塑造成他们心中的那种形象;因此一旦那种形象遭到破坏,他们就会对姐姐感到绝望而离开姐姐。其实,姐姐只是一个有点迷糊、有点怪嗜好的普通女孩。”

或许……真有这种情形。我们学校有春香的粉丝俱乐部,但是里面的成员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春香的这一面?又有多少人在知道了春香的这一面之后,仍然可以和以往一样继续欣赏春香?为扭蛋不可自拔、喜欢看怪怪的漫画、因为买不到游戏机而哭泣……这和大家所认定的超完美千金小姐——“白银星屑”的原本形象,真的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想姐姐身边需要一个不带有色眼镜的人,希望他可以照顾不做作、真真实实的姐姐。总之,我觉得大哥哥应该可以做得到。”

美夏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任性,但是……无论如何,请你和姐姐做好朋友。因为我……不想看到姐姐遭抛弃而泪流满面的样子……”

美夏低头向我致意。

美夏真的非常在乎春香。无论从她的说话或是态度,我都能强烈地感觉到她是个好女孩。

“……你不需要担心,我绝对不会抛弃春香的。”

我把手放在美夏的头上,用最温柔的口吻对她说。

“咦……”

虽然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决定实话实说。因为看到美夏的双眸闪烁着光芒之后,我就觉得我必须要这么说。

“因为春香是我最珍惜的朋友,而且……”

“而且什么?”

“……我……我觉得她很可爱。她天生的迷糊劲,还有她的怪嗜好,都非常地可爱。”

若非如此,从我知道春香的秘密之后这两个月,就不会持续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半夜非法溜进校园、被闲搁在一旁、被粉丝俱乐部的人白眼等等)

“大哥哥……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大哥哥果然就像我预期的那样!”

美夏高兴地呐喊,同时将我抱得紧紧的。扎在脑勺两旁的头发刷过我的鼻尖,顿时飘来一阵香味——这种香味和春香是相同的,看来她们用的是相同的洗发精。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怀里的人是春香,而我也陷入呆滞……

就在这个时候……

“久等了。”

“咔喳”一声,门被打开来,春香回来了。

“小汪汪的礼物准备好了……咦?”

“春……春香……”

春香拎着一个纸袋进来,她的视线落在我和美夏身上。

“香春,不,这是……”

这个时间点真糟糕。因为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像是我拥抱(或者是袭击)美夏。

“美……美夏!你说句话啊!”

“大哥哥觉得我很可爱,就突然一把抱起我。事情是循序渐进的喔,呀喝~”

现在不是“呀喝~”的时候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场四肢僵硬,像个被妻子抓奸在床的丈夫;但是春香却嫣然一笑。

“美夏够了喔,不能再向裕人撒娇了啦。这样会让裕人很为难的。”

“好啦~!”

美夏露出小孩恶作剧被责骂的表情放开我,而春香则是心平气和、笑嘻嘻地看着美夏,这是怎么回事?

“……春香,你不生气吗?”

“咦?我为什么要生气?”

春香的表情带着疑问,就好像脑袋里出现了一个问号。她似乎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劲……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落寞。

“因为啊,姐姐对这种事情非常迟钝。”

美夏抱着胳臂,不住地点头。

“这是姐姐的优点,也是姐姐的缺点。”

“?”

“啊~算了算了,姐姐听不懂就算了。倒是大哥哥,总而言之最重要的是……”

“嗯?”

美夏把视线从还弄不清状况的春香身上转向我,再次对我一本正经地说着:

“我知道姐姐经常出状况,但是……无论如何,请多关照她哦……大哥哥~!”{注:这声“大哥哥”其实暗指姐夫的意思,姐夫和大哥哥的日文发音是相同的}

最后那声“大哥哥”,怎么听起来和之前的不太一样?是我听错了吧?一定是我太多心了……

“那就……明天学校见了。”

送我到大门口的春香,依依不舍地说了这句话。

“这是我们刚才吃的梅子布丁,另外还有一些附带的赠品。”

春香递给我的纸袋上,在“给小汪汪”这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一只像是地狱看门狗般的生物。这只生物带着几近疯狂的热情双眼瞪着我,看来纸袋里面一定装满了丰盛的礼物。

“那……我送你到车站……”

“虽然求之不得,不过真的不用了。到车站的距离并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我婉拒了春香的盛情,因为从春香家走到车站只要十分钟(倒是从她家的“城堡”走到大门口,就足足花了二十分钟)。

“大哥哥路上小心喔!”

“下次再来玩。”

除了春香,美夏和叶月小姐也一起送我,这让我觉得好开心。

“再见了。”

我在大门口向她们三个人挥挥手,然后迈步走向车站。

就这样,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我不但认识了美夏和叶月小姐这两位有趣的人物,也比之前更了解、更亲近春香了。虽然我在来这里的途中迷路,也被无声无息的女仆小姐吓了一跳,更被美夏步步逼问,但是对我来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希望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是闲话一则。

当我把春香托带的礼物交给我家的小汪汪时……

“哇,好好吃喔!这布丁味道不错,这个熏肉更是极品,搭配日本酒刚刚好。我觉得味道好像淡了一点。不过给东西的人已经够亲切了,如果我再挑剔,一定会遭天谴的。”

这里所说的布丁,指的就是梅子布丁。这种说法没有错,对英文功力不够的人来说,能够有这种表现就不错了。但是……

“……熏肉?”

原来袋子里还有这玩意?对了,春香说有附赠的礼物……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地偷窥放在姐姐身旁的“东西”。

那是一个纸袋。纸袋上写着斗大的“高级牛肉干”。只是……旁边还写着“犬用”。

“……哇啊!”

幸好已经喝醉的姐姐完全没发现。她带着绝佳的心情,一口一口地将牛肉干往嘴里塞。于是我一边斜眼盯着姐姐,一边静静地将牛肉干从袋子里全部拿出来,放入我家的塑胶袋里,再把标示着“犬用”的袋子悄悄丢进垃圾桶里(湮灭证据)。因为要是事迹败露……我一定会被杀掉。

“嗯?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啦,如果湿掉就不好吃了嘛,所以我换个袋子。”

“喔,谢谢。”

说完难得的一声谢谢之后,姐姐又将手伸向牛肉干,看来她好像非常喜欢这种(犬用)牛肉干的味道。

算了,反正吃了也不会死。听说最近的宠物食品好像比人吃的东西还要高档,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那我要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我喝完这个就去睡。”

就这样,我安然离开了客厅。

结果,那天春香送的(犬用)牛肉干,全都祭了琉子的五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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