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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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是东北地区,耸立于出羽国的米泽城。
盘据于奥州的大名之一·伊达辉宗的本城。
米泽城的一角有片茂密青郁的森林,森林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建着一座漆黑的南蛮教会。
仔细一看,会发现教会屋顶上的十字架呈现上下颠倒的形状。
这间看似反耶稣的神秘南蛮教会,大清早就突然传出一阵高分贝的女童叫声。
「小十郎——————!」
那是乳名梵天丸——伊达辉宗的长女·伊达政宗在呼叫亲信片仓小十郎的声音。
无论相隔几里之遥,小十郎都能够听见梵天丸的声音。
「来了——!!公主,这么早把我叫来有何吩咐孵」
芳龄十五岁,教养良好的家老一族之女·片仓小十郎。
自从梵天丸出生以来,小十郎就被赋予守护梵天丸的职责,同样是女孩子的她平常总是一副侍童打扮,无微不至地侍奉任性的梵天丸。照这样下去,恐怕连婚期都会错过。
总而言之,当小十郎连忙赶到反耶稣教会的时候,去堺町旅行一阵子的梵天丸正穿着南蛮风格的黑色斗篷,双手环胸屹立于祭坛上。
「哇哈哈哈哈哈,小十郎!我决定要当上奥州的霸主!」
「您、您在说什么呀?公主?难道您在堺町又被怪里怪气的南蛮文化荼毒了吗……奥州的众大名家之所以缔结起复杂的姻亲关系,就是为了避免彼此真的开战呀。」
「谁管那么多!在『启示录之兽』面前,那种古板的思想根本毫无意义!哇哈哈哈哈!不早点成为奥州霸主的话,会被已经掌握京都的织田信奈抢得先机啊!」
「京京京都太遥远了,根本是和我们奥州人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
「给我闭嘴,小十郎,不许说那么没志气的话!织田信奈的器量可是很大喔!首先我们要进攻仇敌相马家!把跟『魔兽』作对的敌人杀得一个不剩吧~~」
噫咿咿咿咿咿~~胆小的小十郎发出狼狈的悲鸣。
「公公公公主,您在堺町遇上织田信奈吗~~?千万不可以仿效那种危险人物!否则只会落到四面树敌的下场!何况公主不是伊达家当主~~!伊达家当主是令尊辉宗大人喔~~?」
「哼……那没办法了。你听着,小十郎,我无法悠哉地等到元服(注1),为了我的野心,只好请父亲大人让位隐居了。」
「咦咦咦~~?公主大人年纪还小~~这太乱来了~~!!」
「如果不肯把家督之位让给我这个『启示录之兽』,就算是父亲大人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唉,霸主之路真是充满荆棘的道路!但我还是勇于踏上这条修罗道!就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爬上『骷髅山』的『耶稣基督』一样!不过,我要忤逆『耶稣基督』向前迈进!因为我就是启示录中预言的『反耶稣者』!哇哈哈哈!」
注1:成年礼之意。
梵天丸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又跳来跳去。
结束动感十足的演说之后,梵天丸突然一本正经抬起头说:
「还有我决定不用『独眼龙政宗』这个超帅气的名号了。」
「咦?那是公主和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名号,参考了唐朝历史中有名的独眼英雄·李克用的绰号,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不是吗?说起来,公主穿着黑衣的习惯就是模仿李克用……」
「你先听我说,小十郎。你也知道,实际上我不是独眼,我在堺町的时候,一只自称来自未来的猴子告诉我,我是万中选一的英杰、拥有『邪气眼』之人。据说在未来被称为秋叶原的地方,我这对眼睛很受欢迎喔!」
「邪气眼?那是指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意思吗?」
「正是如此!」
左右瞳孔的颜色不同,是因为父亲为南蛮人的缘故……因为母亲与南蛮人私通,所以受到上天惩罚的关系……一直以来,梵天丸总是受到周遭众人这样指指点点,还被母亲视为污点疏远,处于随时都有可能被废嫡的立场,因此当梵天丸向父亲提出「我想去堺町旅行,看看真正的南蛮寺」的请求时,家臣团都心想(正好把这眼中钉送走。)(最好滚回南蛮去。)纷纷大表赞同,于是梵天丸彷佛遭到驱逐般踏上旅程,身为梵天丸亲信的小十郎没有获准同行也是家臣团从中作梗的关系。
不过从堺町回来的梵天丸却彷佛变了一个人,充满了自信和野心。
话虽如此,无论是成为奥州的霸主,还是与织田信奈展开争夺天下的决战,在小十郎看来根本是天方夜谭。
「小十郎!从现在起,我的名号就是『邪气眼政宗』了……呼……哇哈哈哈哈……等着瞧吧,织田信奈,当我靠这对必杀邪气眼征服奥州后,马上就会以怒涛之势进军京都,届时我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大魔王!」
「您您您您是认真的吗?公主?」
「那当然!哇哈哈哈哈哈哈!」
「呃、呃——换句话说,公主这次是带着统一天下、开创和平盛世的志向回来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小十郎就算粉身碎骨,也会竭尽全力协助您……」
「不对——!我的野心是毁灭天下!让世界大乱!化身成圣经里预言的『启示录之兽』大闹一番!哇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公主、公主怎么会变成这样~~!虽然看到公主打起精神很令人开心,但是从堺町旅行回来之后,公主就变得好奇怪~~!?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米泽城外的神秘反耶稣教会里,回荡着老实的小十郎软弱无力的哭泣声——
※
映入眼帘的是前所未见的光景。
深夜。
一望无际的山野——然而四面八方都有锄头和铁锹的影子蠢动。
锄头?铁锹?
那不是武器,而是老百姓的务农工具。
为什么……?
哥哥大人不是去了小谷城吗?
只见相良良晴身负重伤,在宛如阿鼻地狱的战场中徘徊。
背上还插着一支箭。
大腿和小腿也被长枪和陷阱弄出无数道伤痕。
良晴已经连路都走不好,只能用刀子代替拐杖支撑身体,拖着蹒跚的脚步缓缓前行……
「宁宁……抱歉……没办法……回到你身边了……」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话才说完,相良良晴便应声倒地。
只剩下魂魄幽幽地飘向京都……
「哥哥大人!?」
宁宁吓得睁开双眼。
战场也好,良睛的身影也罢,都如同幻影般消失了。
宁宁从黑漆漆的房间里惊醒之后,才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
「……呼——呼——呼——原、原来是梦……太好了。」
这里是京都的妙觉寺。
相良良晴与同伴们借宿的寺院。
竹中半兵卫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蜂须贺五右卫门和相良良晴则是出发前往近江,至今尚未回来。
为了对越前的朝仓家发动奇袭,信奈军开始进军,留守京都的良晴和五右卫门因为担心「朝仓家和浅井家的交情匪浅,要是北近江的浅井长政为了朝仓家背叛信奈的话,织田军就会无路可退,全军覆没」这件事情,所以连忙策马赶赴近江……
(好奇怪……刚才的梦——如果是梦也太真实了。)
年幼的宁宁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战场。
然而宁宁梦中的光景却鲜明得有如现实一样。
深夜时分,竹中半兵卫服用了神医·曲直濑贝尔休开的药之后,目前睡得正香甜,因此宁宁虽然想找半兵卫谈这件事,却又犹豫该不该叫醒她。
(那个杀也杀不死的哥哥大人,怎么可能会……虽然哥哥大人不管是枪术、弓术或马术都很差劲,但是险中求生的功夫绝对是一流的。)
到目前为止……良晴每次上战场打仗,最后都会带着阳光的笑容回到宁宁等待的家。
而且还会顺手带回当地的土产。
桶狭间之战的时候是如此,墨悮一夜城的时候也一样,清水寺之战的时候同样没变……良晴在面临危机时总是能化险为夷。
这次肯定也没问题,不会错的……
宁宁不断试图安慰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的颤抖迟迟无法停止。
她再次钻进被窝里,紧紧闭上眼睛。
心中的不安却仍然挥之不去。
※
「那就是越前·朝仓义景的追击军吗好好夸张的人数啊!」
「唔喔喔喔喔喔,快逃啊,大将~~!」
「不管敌方有多少人~~!」
「都要让大将活着回到公主大人身边~~!」
源源不绝的箭雨自背后袭来,从越前金崎城撤退的相良良晴与五百名视死如归的勇士们拼命在山路上逃窜,此时几乎每个人都已经负伤了。
朝仓的大军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进行追击。
上洛之后成功说服御所方面同意让今川义元担任征夷大将军的织田信奈,对不肯向新生今川幕府宣誓忠诚的越前大名·朝仓义景发动奇袭。
参加这场越前讨伐战的武将,包括信奈自己在内,还有织田家的两大家老·柴田胜家、丹羽长秀。
刚进织田家不久便崭露「天才」锋芒的明智光秀。
侍童前田犬千代。
以及同盟国·三河的松平元康。
动员的总兵力约有三万左右。
虽然古老大国越前朝仓家也拥有超过两万以上的兵力,不过在信奈拿手的奇袭作战下,来不及反应的朝仓军一下子就溃败了。
信奈军迅速打下朝仓的金崎城,接着一路推进到木芽峠。
眼看距离越前的本城·一乘谷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就在此时,统领北近江的信奈义弟(其实是女人)·浅井长政却遇上变故。
站在朝仓家那一边的父亲·浅井久政软禁了长政,并且夺走家督之位,趁着信奈军深入越前腹地的时候,率军断了信奈军的退路。
前方的朝仓军约有两万人。
后方的浅井军约有一万五千人。
信奈军顿时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
于是信奈做出「撤回京都」的艰涩决定,而自告奋勇担任殿军拖住朝仓军脚步的人,就是我们的相良良晴。
莫名其妙从现代日本穿梭到战国时代,最喜欢玩战国游戏的高中生。
心中认定帮助织田信长……更正,帮助织田信奈夺取天下是自己的使命,即使三不五时和信奈吵架,仍然为信奈效力至今,绰号「猴子」。
面对眼前这个空前的危机,却显得出奇乐观的男人。
「根据我的游戏知识,这个事件就叫『金崎撤退战』。如果我是以藤吉郎大叔的替代品被呼唤到这个世界的话,那么我就一定能活着回京都——喔啊啊啊啊!?」
铿锵!良晴的头盔后缘处被火枪的子弹击中了。
「好险!要是子弹再射偏一点,我的小命就不保了!哇啊、哇啊啊啊啊……」
「哎呀,真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男人。话说回来,中弹而死的话就太逊罗。」
竹中半兵卫召唤的式神前鬼漂浮在半空中呵呵笑着。
虽然看上去是个言行举止都很有贵族风范的优雅男子,真实身分却不是人类,从他头上偶尔会冒出来透气的一对狐狸耳朵看起来,不难发现他是属于神魔鬼怪的范畴——式神。
「自我意识高的人通常会是赢家喔,前鬼。你看,我的面相是标准的吉相对吧?」
「不,相良,我看你的面相似乎是犯桃花劫,未来会有很棘手的灾难在等着你。」
「呃?怎么会?这支殿后部队清一色是臭男人喔?」
一身黑色忍装的松平家忍者,服部半藏无声无息地穿梭在树木中间,同时用冰冷的视线瞪着良晴。
「相良良晴,你打算如何在这场『金崎撤退战』中存活下来?敌方也知道只要击溃我们就能追上撤退的织田军本队,因此攻势越来越猛烈。」
「没错,半藏,我们不能光是逃跑!让织田军本队平安撤回京都才是我们殿后部队的真正任务啊!」
「我方的人数只有五百人,硬碰硬的话只会在转眼间被歼灭。」
「好在十兵卫事先借了我五十把种子岛火枪,我们一边开枪射击朝仓的追兵,一边逃跑!」
「区区五十把火枪能够起得了多大的作用?再说我们光是逃跑都来不及了,根本没有时间装填弹药。」
那个~~我是从九州来的~~一名操着萨摩口音的粗壮士兵跑到良晴身边,向良晴献上一个计策。
这名大块头豪杰在说话的同时,还徒手把射向良晴的箭矢逐一拨掉。
「在萨摩的岛津家,有一种名为『舍奸』的战法。」
在逃亡的途中,让火枪队沿途埋伏于山路上,当追兵经过时加以狙击。
但是装填弹药很花时间,不可能连续发射。
所以射击结束后的士兵就拿起长枪朝敌军突击,勇猛果敢地慷慨赴死。
当然了,没有火枪的士兵就直接提着长枪突进。
只要使用这种战法,依序派遣五百名士兵和敌军同归于尽,就能大幅拖延敌军的追击脚步,如此一来,相良大人就有机会活着逃回京都了。
「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保全大将一人,将己方全员勇士当成弃子陆续舍弃,只要当中出现一名胆小鬼,就有可能导致作战失败,不过相良队里的士兵个个都是媲美萨摩男儿的勇士,所以不必担心这个问题。这就是岛津家的传统必杀战法——『舍奸』。」
「就这么办吧,萨摩来的!」、「咱们早就视死如归了!」五百名士兵们纷纷大声附和,不过良晴却边跑边摇头否定。突然间『嗖』的一声,一发子弹从后方扫过良晴的耳边。
「笨蛋!我怎么可能为了让自己一个人独活下去,就牺牲你们所有人的性命!这不是我相良良晴的战法!别把性命看得那么轻,我们所有人要一起回京都!」
我也会举起火枪奋战!就在良晴撂下这句话后,浑身伤痕累累的五百名勇士一齐脸色大变。
「万万不可啊,大将!」
「大将亲自举起火枪和敌方士兵交火,根本是前所未闻!」
「相艮大人,为了让您活着回到公主大人身边,我们早已做好一死的觉悟!」
「我说过了!要我为了自己活命让你们所有人白白牺牲,我办不到!」
「您在说什么傻话!咱们的命就跟杂草一样不值钱啊!」
「没错!我们都把自身的梦想寄托在您身上了!」
「我们只是五百名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用不着在意我们,尽管把我们当成弃子!」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全都……!
忍不住热泪盈眶的良晴再一次大声强调:
「我啊……真的是打从心底不希望你们其中有任何一人死掉!我当然也很想活着再见信奈一面,话虽如此……无论士兵也好公主也好,同样都是人类啊!你们也有家人和朋友不是吗!还有人在等着你们回去不是吗!不要那么轻易就说出『视死如归』这种话!」
生长在二十一世纪和平日本的良晴,还没有习惯这个世界的现实——战场上的死亡。不,恐怕他永远都不会习惯吧。
「我没有家人……不,应该说我和家人活在不同的时代,所以彼此无法见面。可是你们不同!所以……我知道这很不切实际……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能一起活着回京都!」
从良晴的发言中得知大将是如此珍惜众人的性命,敢死队的男人们心中顿时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怎么、怎么会有这种大将啊……!
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像武士……!
然而为什么……我们会泪流不止呢……?
「太天真了,相良良晴,那你打算怎么对付背后那群来势汹汹的大军!」
半藏提出了质疑,虽然前鬼施展咒法召来大片浓雾,朝仓军仍然杀进山中的狭路,眼看就要追上良晴一行人了。
「我亲自指挥火枪队,一面用十兵卫借给我的五十把火枪吓阻带头的追兵,一面撤退!大家都给我听着,不准轻易舍弃性命!脑子里只要想着如何活到最后就好!」
没错,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一战。
良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架起种子岛火枪,瞪视沿着山路杀来的朝仓军。
「快点!我需要五十名火枪手!这五百人之中有没有人擅长使用火枪的?」
「我只会使长枪。」
「在下只会用日本刀。」
「我的武器是锁链。」
「我只擅长制作陷阱。呵呵呵。」
「俺凭的是一身怪力。」
……看样子是没有。
这支敢死队的成员全是一些功夫了得,一骑当千的豪杰。
也因此对种子岛火枪毫无涉猎。
看样子要组一支火枪部队是不可能的!
「哇!?难得十兵卫慷慨借了我五十把火枪,结果关键的五十人火枪队却跟着十兵卫一起撤退了吗!?」
「相良良晴!快做决定!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了!」
「呵呵呵,相良良晴虽然是个一脸傻猴样的恋胸癖,不过透过那个什么未来的给姆知识,我想他必定已经有好对策了。」
漂浮在半空中的前鬼语带嘲讽的发言,让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是好的良晴灵光一闪。
说到火枪——织田军——和战国SLG『织田信长公的野望』!
「——对了!『三段射击』!」
「「「「三段射击!?」」」」
双方的持枪士兵已经开始短兵相接,鲜血与厮杀声交织于山野之中。
良晴尽量简短说明作战计划。
「这原本是日后织田军在『长筱之战』才会使用的战术,严禁泄漏出去!火枪的弱点在于击发之后需要花时间重新装填弹药,所以无法连续射击。因此往往在开第二枪之前,敌兵就先杀过来了。」
「所以狙击手在开完第一枪后,也只能冲上前杀敌啊。」
「我们把五百人分成三组!一组负责给火枪装填弹药!一组负责给火绳点火!最后一组负责开枪射击!」
一般而言,所谓织田信长的「三段射击」,指的是把三千人的火枪队分成三组,每组一千人,以轮流进行射击的方式,来达到不间断的连续射击战法,然而「三段射击」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把射击的人员与装填弹药的人员区分开来,以缩短射击时间」。
面临到「没有一个士兵可以独力完成从装弹到射击为止的所有工作」这个困境,良晴突然想起后者的说法。
「全员团结一心通力合作,让五十把种子岛火枪持续开火!」
「大将,这样一来就能以三倍的速度进行连续射击了!」
「如果能以那么快的速度进行连射,敌军肯定会惊慌失措。」
敌方大军已经逼近到眼前,双方开始形成混战。
不过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要是五十把火枪能进行连续射击,应该能让敌方陷入混乱。
虽然早已做好觉悟,良晴的双脚仍然抖个不停。
「听好了,相良良晴,开枪时不能迷惘,一旦心中有所迷惘,死的人就是你。」
一旁的前鬼用冷漠的表情叮咛。
「嗯、嗯!」
扣着扳机的手指以及肩膀都在发抖。
瞄准不了目标。
这不是游戏啊!
假如这一战的目的单纯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话,相良良晴恐怕已经放弃抵抗了也说不定。
就在此时,良晴朦胧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道闪耀的光芒,勾勒出信奈英气勃勃的脸孔。
(猴子,你不必感到心痛。)
啊……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胜家说的吧……?
(猴子,我的目光向来是放在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就算旁人不能理解,我也对自己有自信。)
是啊,我知道。
我都知道。
只有我知道你是正确的。
我甚至知道你到最后都不被人理解。
(所以觉得心痛的时候,就以『为了天下苍生』这句话代替佛号,所有的罪过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
大笨蛋……当你出生在这个世上的时候,这个国家旱就垄罩在前所未有的战乱当中了。
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人试图为这个国家再度带来和平,不,是谁也做不到。
这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罪过!
我可以的……!
信奈,如果是为了保护你,我可以的……
「呜啊啊啊啊……!」
良晴闭上双眼扣下扳机。
子弹没有打中敌人。
临时成立的火枪部队,使起火枪都相当蹩脚。
就算是近距离下的狙击,也几乎没有命中目标。
即使如此,在雾气垄罩的山路上遭到枪击的朝仓先锋部队,也不出所料地被火枪剧烈的爆响吓得乱了阵脚。
「种子岛火枪只能单次击发!不必再担心会被子弹击中了,大家上啊!」
敌军大将才刚高声下达指示,头盔马上『铿』的一声,被良晴击发的第二发子弹歪打正着。
「怎……怎么可能……」大将吓得晕了过去,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下一个!」
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良晴等人又开了第三枪。
「那是连发火枪!」
「织田家果然拥有南蛮传入的新武器!」
朝仓先锋部队哇哇大叫,顿时溃不成军。
「服部队出动!」
半藏一喝之下,十余名忍者们同时朝着乱成一团的先锋部队突进,一声不响地射出手里剑,毫不留情以匕首斩杀敌人,并且布下满地的撒菱(注2),然后施放出阵阵烟幕。
原本就受到浓雾影响的视野,如今又遭到烟幕阻碍,再加上连听觉也被火枪的爆响声剥夺,朝仓先锋部队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当中。
紧接而来的是——
铺天盖地的大爆炸。
冷酷无情的服部半藏点燃了设置在敌阵中的炸药。
「趁现在!」
良晴大喊「撤退!」之后,五百名殿后部队立刻背着朝仓军再次逃之夭夭。
在高中的躲避球课中展现非凡价值的逃跑功夫,经历过战国时代大小战役的淬练,又更上一层楼了。
「做得好,相良良晴。多亏你能拖住朝仓军前锋的脚步,直到我们设置的炸裂弹引爆。」
半藏不知何时赶了上来。
无声无息跑到良晴旁边的半藏,罕见用他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赞美良晴。
「半藏!你做得未免太绝了!那些士兵都被炸药炸飞了!」
「哼,这样子才能多争取到一点时间……炸裂弹只剩下一颗,接下来大家的命运就看你的判断了。」
注2:撒在地上用来阻碍敌人行进的尖刺,类似鸡爪钉。
「有关逃跑的事交给我就对了。」
不愧是志愿参加敢死队的五百人,虽然有一成左右的人倒下了,剩下的人全是些体力超乎常人的家伙。
众人跟着脚力超凡的忍者们在山中全力奔跑,却没有半个人脱队。
只有前鬼懒得用跑的,以低空飞行的方式前进。
——战场上发生了奇迹。
前鬼召来的浓雾、良晴想出(?)的三段射击,以及半藏率领忍者部队实行的扰乱作战——在三者巧妙的融合下,殿后部队竟然连续五次在山中甩掉朝仓军的追击。
不过能够引发这个奇迹的最大因素,并不是从给姆知识中想出的三段射击策略,而是受到相良良晴的一句「所有人一起回京都」感召,使得担任殿后部队的勇士们大幅提振士气和忠诚心的关系——只有前鬼和半藏察觉到了这一点。
「虽然想尽早拉开与追兵之间的距离,不过前方还有翻山越岭的难关等着我们。不休息一下的话,恐怕撑不到京都。」
一路上死命逃跑的良晴,评估让同伴休息的时机之后,在山口的狭路前方指示部队停下脚步稍微休息。
良晴好像越在紧要关头胆子就越大,一下令休息之后,马上就在竹叶堆上躺成大字型,不一会就鼾声连连了。
「这家伙唯独胆量高人一等。」前鬼笑说,士兵们则是点头附和:「虽然打起仗来非常软弱,枪法又差,却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啊。」
良晴睡了十分钟左右,便猛然爬起身。
「好了,大家出发吧!接下来要开始爬山罗!」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因为贪生怕死而脱逃。
即使如此,同伴的人数仍然减少许多,虽然大部分是与朝仓兵交战时阵亡了,不过似乎也有一些人是因为双脚跑不动又不想拖累大将,于是选择悄悄离队。
那个萨摩来的浓眉大块头也不见踪影。
(可恶……!那个男人也死了吗……!可恶啊……!)
良晴顿时感到心如刀割。
可是在如此绝望的状况下,要是大将意志消沉的话,会导致其他人士气低落,明白这个道理的良晴只能咬紧牙关强颜欢笑。
深夜时分,众人面临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我们要进入这座山,穿过越前,进入若狭。」
爬上峭壁立于山顶上的半藏低声说道。
接着良晴等人也陆续爬上峭壁。
所有人都是如同字面上意思的遍体鳞伤。
身为殿后部队的大将,一路上遭到敌人集中攻击的良晴,脸上和额头上已是鲜血淋漓,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块,就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伤在哪里了。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但是他的目光依旧锐利,看不出丝毫颓靡的神色。
「大家还跑得动吗!?」
「没问题啦!」
「跑着跑着精神都来了!再跑多久都行!」
「觉得难受的时候只要想想公主大人的笑容,马上就勇气百倍、活力充沛了!」
「那就好!到了若狭之后,敌人应该就会放弃追击了!再撑一下!」
喔——就在浑身是血的敢死队气势十足齐声高呼的时候。
「糟了,相良,这下子情况非常不妙啊。」
总是从容不迫的前鬼突然皱起眉头,小声对良晴说话。
「怎么了?前鬼?」
「若狭的土御门似乎加入朝仓阵营了。」
「土御门?那是什么?」
「——日本阴阳师的首领,过去背负安倍家的名号,如今改称土御门家,为了躲避战乱迁离京都,在若狭隐居的一族。」
难不成是活跃于平安时代的超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子孙……我还在想怎么在京都时没看到他们,原来是跑到若狭去了!良晴喃喃轻语。
「土御门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好像想要取你的性命。对方在前方张设好了结界,等待我们过去。」
「结、结界?」
我什么也没看见啊……良晴眯起眼睛。
黑夜之中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连绵不断的群山。
「和忍者使用的结界似乎有些不同。」半藏有点疑惑地歪过脑袋。
只有前鬼露出尖牙,用闪烁金色光芒的双眼凝视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土御门结界。
「哼,结界缩小了……看样子对方主动找上门了。」
来了。
土御门的阴阳师。
不驱使自己的肉体。
不被重力束缚。
彷佛被无形的力量支撑。
对方缓缓飘至山顶。
「这家伙就是……」
「土御门?」
「没错,我就是土御门家当主,土御门久修,我在想我们土御门家也差不多该返回京都了,为此也该送一点伴手礼给即将成为京都新支配者的浅井朝仓家,所以我决定今晚取下『织田家猴子』的首级。」
对方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苍白的脸孔、人偶般的冰冷视线,那身阴阳师的衣着打扮虽然和半兵卫有些相似,但是他冷血的内在却和半兵卫恰好完全相反。
挂在他脸上的冰冷笑容,表现出了认定自己是强者的绝对自信。
这家伙绝非泛泛之辈,而且还是那种不把人当人看的类型,有够不可爱的小鬼……当良晴喃喃说出这句话时,才察觉到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土御门久修确实还只是个小孩。
正因如此,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潜藏着小孩特有的残虐。
他拥有力量,而且是无比强大的力量。
他想要使用这股力量。
想用这股力量杀死敌人。
就像抓到昆虫时,随意扯掉昆虫的翅膀那样。
这其中不具有人类所谓的恶意。
当然也不是出于憎恨。
纯粹只是想行使自己的力量——如此孩子气的欲望就是土御门久修的行动原理。
所以……
尊重生命也好,体谅他人心情也罢,这类的大道理……对于年纪轻轻就当上阴阳师宗家首领的土御门久修来说,完全不适用。
「嘻嘻、嘻嘻、嘻嘻。」
冒出一个棘手的敌人了……良晴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真亏你们有办法逃到若狭,虽然溜得很快的织田信奈已经进入近江了,不过只要交出『织田家猴子』的首级,浅井先生和朝仓先生也会很高兴——」
(敢阻扰我们的人,就算是小孩也照杀不误。)
半藏二话不说掷出手里剑,但是却没击中漂浮在夜空中的土御门久修。
似乎有无形的障壁在保护久修。
就连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敢死队勇士们也开始议论纷纷,呼吸因为紧张越来越急促。
再加上,式神——
夜空中,土御门久修的背后——漂浮着数十只奇形怪状的式神身影。
前鬼突然大吼:
「叫久修的小子,土御门家只不过是一群放弃守护京都的职责,夹着尾巴逃到若狭的丧家之犬罢了!」
「……喔~~那边那个狐模狐样的贵族是式神吗?能够完全幻化成人型的高等式神,就连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阴阳师——祖先大人·安倍晴明公转世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很可惜,你们那边只有你一名式神吧?式神间的战斗是量胜于质,不管你的力量有多强大,也敌不过我召唤的众多式神。」
「久修,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突然想要回京都?这可不是小孩子的儿戏啊。」
呵呵——久修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笑。
「这都要怪那个名叫竹中什么来着的乡下阴阳师,谁不追随,偏偏追随织田信奈一起上京,而且还把阴阳师之首·土御门家的我放在一旁,被人们称为什么『当世孔明』,这让我相当不愉快。所以虽然有点麻烦,我还是决定重返京都,亲手解决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阴阳师——说什么都要和那个竹中分个高下,让世人知道谁才是最强的阴阳师。我的说明到此为止,你满意了吗?」
「这个死小鬼的态度有够高高在上!至少在和人说话的时候给我降到地面来!」
良晴气得在地面上跳来跳去,不停向久修叫嚣。
「哈哈。不管你再怎么跳也抓不到我啦,难道你是傻子吗?」
不跟你们废话了。
我要你们所有人统统死在这里。
黑暗之中……
嗜血的数十只式神从空中对聚集在山顶上的殿后部队发动猛攻。
「妖妖妖妖怪啊啊啊!」
「那些玩意要怎么对付啊啊啊啊!」
即便是一骑当千、无惧死亡的勇士们,面对垄罩夜空的异型式神也不禁发出恐慌的惨叫。
一旦士气溃散,无论是多么勇猛果敢的军团,也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无异。
只见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彷佛杂草似地被式神无情扫飞。
(竟然召唤出这么多式神!光凭前鬼一人根本应付不来!忍者的体术又对式神不管用!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放弃希望!)
良晴举起了种子岛火枪。
「可……可恶啊啊啊啊啊啊!」
就算我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
我……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抵抗所谓的命运!
※
「公主大人,我们进入朽木谷了!只要突破这个难关,就能一直线通往目的地。京都近在眼前了!」
在金崎城抛下了绰号「猴子」的相良良晴——织田信奈现在正骑著名马「利刀黑」,沿着地势险恶的山路,若狭街道前进。
当初从京都出发时,信奈军还浩浩荡荡行军于平坦的琵琶湖沿岸西近江街道上,可是如今西近江街道却布满敌方的士兵,除了走上地势险恶的山路,没有其他的撤退方法。
这段时间以来,信奈一直不眠不休地逃命。
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
一路上马不停蹄,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
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分泌眼泪。
后悔。
心痛。
撕心裂肺的悲伤。
照理来说,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信奈娇小的身体应该早就不堪负荷了。
不过……
现在的信奈非活下去不可。
即使必须啜饮污浊的泥水也要活着逃回京都,否则的话,良晴的牺牲就完全白费了。
所以信奈拼命咬紧嘴唇,硬是奋起仅存的气力。
不但毁了儿子·长政的前途、毁了信奈天下布武的野心,更毁了良晴的未来——信奈的心中对于愚蠢的浅井久政充满愤怒。
就是凭着这股怒气,随时可能摔下马背、嚎啕大哭的信奈,才有办法坚持至今。
不过这股怒气……
眼看也即将到达极限了。
「公主大人,您还好吗?朽木谷是由名叫朽木信浓守的地方豪族支配的土地。信浓守隶属于浅井家,可能会与我们为敌,偏偏朽木城就挡在我们的行进路线上,又不能强行通过。」
「……公主大人,先暂时在这里停下来。」
随侍在左右两侧的胜家和犬千代连忙挡住信奈。
两个人早已经浑身是伤。
虽然信奈主从在第一时间逃离战场,但是逃亡的路上绝对称不上平安顺遂,更不幸的是,一行人还陆续遇上狩猎落难武士的农兵们,这些杀气腾腾的农兵嘴里大喊着「那就是织田家的公主啊啊啊!」、「生擒可得黄金百贯,砍下首级也有五十贯啊!」之类的话,对信奈等人一直穷追不舍。
就算在这样的状况下,身为主君的信奈还是必须早一刻返回京都。否则的话,「信奈战死」的假消息一旦传开,京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变故,只要能在京都落入敌对势力手中之前回到京都,就能即刻重整旗鼓展开反击,和追击而来的浅井朝仓军正面对决。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也许还有机会率军营救良晴……
也因此,信奈不得不把生还返京和行军速度摆在优先顺位。
目前保护信奈的家臣人数已经减少到最低限度。
号称织田家第一猛将,小名「六」的柴田胜家;以及个头虽小,却能将巨大朱枪运用自如的前田犬千代。
要是没有这两位忠心不二的家臣保护,信奈的脑袋恐怕早就被砍飞五、六次了。
「公、公主大人,那个……」
「……要和朽木信浓守交涉,拉拢成自己人。」
「……这样啊。」
目光涣散的信奈,说话的声音已经没了昔日的霸气。
「……万千代她们呢?」
「后继部队的长秀为了替猴子的殿后部队确保退路,正一边撤退、一边整顿险峻的山路,光秀和元康多半也在支援长秀。」
「……是吗?何必做这些无谓之举……」
「公主大人!这才不是什么无谓之举!大家为了不让猴子死掉,都拼命在奋战啊!请您快点振作起来,公主大人!」
「……那只不过是伪善罢了,都已经把猴子抛弃了……大家明明知道那么做只是白费功夫……」
「公主大人!?您究竟是怎么了!?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公主大人啊!」
「六……当初父亲大人病倒的时候,家里不是请了许多和尚来替父亲大人祈福吗……」
「咦?是、是有那回事,那又如何……?」
「……那些和尚们口口声声说要替父亲大人祈福,念了一堆没人听得懂的经文,结果父亲大人还不是没有得救。我想只是藉由请和尚祈福,表现『自己在担心父亲大人』罢了,和尚们就是利用这种人心的弱点谋利,骗吃骗喝,所以我后来把他们统统关进佛堂内,想要一把火烧死他们。我讨厌骗子,明明知道父亲大人不可能得救,表面上却装出为父亲大人祈福的样子……那分明是伪善……!」
「我、我也记得这一段往事,公主大人,不过当时平手爷爷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和尚们从燃烧的佛堂里救出来了!」
那时候的公主大人不是普通的生气……简直就像真正的第六天魔王一样……胜家回忆起当时情况,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父亲大人的葬礼也一样是无谓之举。死掉的人只会化为灰烬,痛苦、难过等等的感觉全部都会随之消失。大费周章举办葬礼,请和尚来唱诵经文,哭得死去活来,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觉得悲伤才举办葬礼……对死去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所以我当时才会以一身傻瓜装扮闯进葬礼会场胡闹……」
「公主大人,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了……!」
「……确保猴子的退路?明明知道猴子已经回不来了……哼!先是让猴子去担任殿后部队……命令猴子去送死……然后又装成好人的样子,替猴子确保派不上用场的退路。那种自我满足的行为就跟举办葬礼没有两样。真是太可笑了……简直是场闹剧。可是……可是……命令猴子去送死的人……不是万千代她们……而是我……是我啊……呜……呜呜呜呜……」
本来以为早已流干的泪水——
又再次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内心深处彷佛被挖穿一个大洞。
「啊~~公主大人……公主大人越来越失常了!可怜的公主大人……」
不晓得如何是好的胜家,只能在一旁跟着泪眼盈眶。
啪!
「……公主大人,请您适可而止。」
犬千代匆然用力赏了信奈一记耳光。
「……哭泣也是无谓之举。如果公主大人不能活下来的话,良晴志愿殿后就失去意义了。」
犬犬犬犬犬千代,你这是做什么~~胜家发出悲鸣。
不过,这记耳光令濒临崩溃边缘的信奈顿时清醒过来。
「……犬千代……?我是怎么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朽木谷。我们需要和朽木信浓守交涉。」
「这……这样啊。」
「……公主大人,良晴还活着,现在只能相信这一点了,长秀她们也是如此相信着,所以才会冒着生命危险,一边打撤退战,一边替良晴确保退路,还有那些志愿担任殿后部队的无名士兵们,要是看到公主殿下刚才的表情,他们就算死了也无法瞑目……」
听到这句话,信奈如同大梦初醒般睁大双眼。
并不是只有良晴一个人留在战场上。
被良晴的忠义(与忠义以外某些原因)打动的五百名士兵们,为了良晴、为了信奈自告奋勇担任殿军。他们之中的多数人是受钱所雇的佣兵,本来大可以当场逃走或临阵倒戈……
自己只担心猴子一个人……却忘记那些为了猴子和自己豁出生命的人,忘记那些人的生命也同样贵重……
为了不让犬千代等人再替自己操心,信奈勉强挤出笑容。
「——谢谢你,犬千代。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说得没错,那只猴子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他肯定正在拍屁股挑衅朝仓军,并且身手矫健地在山中逃窜!」
「……(点头)」
「身为大将的我在这种时候不能哭哭啼啼。对不起,犬千代,等回到京都之后,我再赏你外郎糕。」
「……(点头、点头)」
「公主大人清醒过来了——!做得好,犬千代!话说回来,那只臭猴子居然让公主大人这么悲伤……下次见面时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良晴回来之后,犬千代也要拿枪戳他,担任殿军战死沙场什么的,根本不是良晴的作风。」
「很好——!难得我们意见相同,犬!让我们一起狠狠修理猴子一顿!」
「……要他好看。」
胜家和犬千代为了鼓舞信奈,都强忍泪水假装坚强。
(从金崎撤退到这里的路上,她们两人一次都没有因为猴子的事哭泣……照理六和犬千代应该也难过得很想大哭一场……一定是为了我才忍住不哭的,因为顾及到我的感受……不希望让我更加悲伤……万千代她们也一样……)
信奈拼命压抑住一股想哭的冲动。
(我决定了,在活着回到京都之前,我再也不流泪了。)
在心中暗暗起誓,信奈抬头望向挡住去路的朽木城。
「朽木谷……简直就像潜藏在京都背后的隐密乡里,犬千代,没办法强行硬闯吗?」
「……我们目前的人数太少,恐怕有困难。朽木谷是历代的足利将军用来当成避难场所的特殊地点,谁也不能擅自通行。假如硬闯的话,对方就会二话不说诉诸武力。」
「这样啊,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不过,要派谁去跟朽木信浓守交涉呢?我和对方素不相识。」
胜家说道。
「……犬千代也不认识。」
「要是长秀或光秀在的话,应该有办法顺和跟对方交涉,要在这里等她们会合吗……」
「那样不行,六,朽木信浓守不是隶属于浅井家吗?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在这里等待太危险了。」
更何况,现在必须早一刻回到京都昭告天下「织田信奈依然健在」,并且重整旗鼓,派遣援军营救猴子才行。
「说、说得也是!不过,如果派我当交涉使者的话,八成会跟对方引发冲突……我又不太会说话。还是干脆让我在会见席上把那个朽木什么的一刀杀了,您说怎么样,公主大人?」
「什么……你傻了吗?六,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逃喔,要是做出那种事情,接下来就再也不会有人肯放我们通行了,简直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了、了解!哇啊~~非常抱歉,我这个人就是智障……」
「智障?」
「那是猴子语,公主大人。虽然意思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猴子嫌我笨的时候说的话,可能是讽刺我的智力有缺陷……说到这个就让人火大——那只臭猴子啊啊啊啊啊!」
「真有猴子的风格。」
一旁的犬千代也摇摇脑袋。
似乎是想表达沉默寡言的自己没办法担任使者的意思。
「我们之中口才好的就是我了。决定了,由我亲自出马去会见朽木信浓守!」
信奈打定主意后,便拉起缰绳策马前进。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行啦,公主大人——!你去的话只会造成反效果!就跟飞蛾扑火没有两样啊~~!」
「……绝对不成。公主大人的口才虽然很好,嘴巴却很恶毒,态度又唯我独尊,只会平白惹恼人家。」
胜家和犬千代一同上前挡下信奈。
「可是我不出马的话,又要派谁去交涉呢?」
「——呵呵,让我去吧。」
树林的深处——
身穿唐风的华丽服饰,拥有褐色肌肤的美女佣懒地仰躺在马背上,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久秀?」
「……松永弹正。」
松永弹正久秀。
绰号「毒蝎」。
曾经把京都闹得天翻地覆的谋反惯犯。
烧毁奈良的大佛、接二连三毒杀主公家的三好一族成员、袭击前任将军足利义辉公,毁灭足和幕府——创造无数的黑暗传说,绽放于战国乱世的一朵毒花。
久秀的嘴里叼着一根长烟管,脸上露出妖艳的笑容,悠哉眺望信奈等人讶异的表情。
「这段期间你都躲到哪里去了!?难道你打算独自逃跑!」
「……行踪飘匆,可疑,说不定她想背叛公主大人。」
「嘻嘻嘻。说得也是,如果现在背叛信奈大人,也许我就能从大和一国之主再度晋身为京都的支配者了。信奈大人,您觉得呢?搞不好我去笼络朽木信浓守后——会投靠浅井朝仓的阵营喔……」
竟敢大言不惭~~!胜家作势要拔刀,却被信奈伸手制止。
「弹正!交涉任务就交给你处理。我说什么都得活着回京都!尽量越快越好!拜托你了!」
「公主大人!?您确定要相信她那种人吗!?」
无视极力反对的胜家,和久秀四目相对的信奈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信奈似乎很欣赏眼前这名就某方面而言和「蝮蛇」道三颇为相似的稀世恶女。
如果说夺取美浓、以建立近代商业国家为目标企图统一天下的道三,是信奈「天下布武」的导师兼第二个父亲的话……
离经叛道的传统破坏者·松永弹正久秀,对同样被生母视为「离经叛道的傻瓜」的信奈来说,就像是同类一样——甚至可以说是信奈首次认识的「如同母亲般的存在」。
「呵呵,信奈大人?如今您才是统治京都的弹正·织田弹正大弼信奈喔,我只不过是当成您的影子行动罢了。」
「无所谓,弹正就是弹正不是吗?再说我有『信奈』这个名号就足够了。」
「哎呀,居然不把大和御所授予的官位放在眼里,真是个坏人。不过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人喔,呵呵。」
请在这里稍待一会——笑眯眯的久秀重新翻身坐回马背,单枪匹马朝朽木城前进。
「所幸对手只是个小毛头。我想不用多久就能笼络朽木信浓守了。」
久秀伸出细长艳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脸上浮现出让人直觉联想到「稀世恶女」这四个字的黑色微笑。
偷瞄到那个不晓得毒杀过多少人的恶女挂在脸上的惨忍笑容后……胜家忍不住打了个哆嗉。
体内流着遥远西方异国血统的久秀,拥有一副异于常人的美貌,不过在这种时候,反而令人更加不寒而栗。
「啊啊啊……犬千代,我担心得不得了,为什么公主大人会和那种怪物意气相投呢?」
「……不知道……不解之谜……」
「拥有剧毒的蝎子和蝮蛇,再加上对我的胸部心怀不轨的色猴子,尽是一些不好的动物。」
「……犬是好动物。」
「喂,我都听到罗,六?」
「非、非常抱歉————!?」
现在只能把我们的命运托付给弹正了,弹正绝对不会背叛我——信奈边说边深深点了点头。
※
「喔、喔!你就是松永弹正吗!?皮肤晒得好黑啊,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在朽木城的,谒见之间。会见久秀的朽木信浓守,是个公子哥型的年轻男子。
在朽木谷这个贵人避世隐居的秘境土生土长的信浓守,以战国武将来说,身形格外纤细。
(果然不出我所料。)
久秀内心暗自窃笑,表面上却对信浓守展现出菩萨般的和蔼笑容。
「嘻嘻,我的肤色是与生俱来的,这样就算奔走在战场上也不怕晒伤,是我常保青春的秘密武器。」
妖艳的笑容以及大大敞开的胸口,令年轻气盛的信浓守看得目眩神迷。
信浓守打开手中的扇子,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
「……我、我听说松永弹正是消灭足利幕府和烧毁奈良大佛的大坏蛋,但是今日一看,却和传闻给人的印象有些落差。」
「京都总是有许多喜欢道听涂说的人。」
「无论如何,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哎呀,我什么都还没说。」
「我已经接获探子的回报,织田信奈从越前逃到这里来了,所以你肯定是想要我让你们通过朽木谷。」
关于这一点恕难从命——朽木信浓守板起脸庞。
「协助织田信奈并非聪明之举,自从遭到浅井家背叛的那一刻起,织田家就注定失败了,就算织田信奈活着逃回京都,一旦浅井朝仓军一齐向京都进攻,她依旧是劫数难逃。」
「这么想就错了。」
「松永弹正,你该不会想说浅井家是卑鄙的背叛者,织田信奈才是正义的一方吧?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这种话。最先消灭足利将军家的人不就是你吗?硬要说的话,被你这种大坏蛋效忠的织田信奈,反而不值得信任。」
「我之所以效忠信奈大人,是因为她是真正的强者——这么解释不行吗?」
「织田信奈已经一败涂地了。」
「不,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留住性命就能够东山再起,要成为最终赢家需要的是执念,无穷无尽的执念。」
「你的意思是浅井朝仓的执念比不上织田信奈?」
「正是。」
久秀用柔和的笑容注视信浓守的眼睛。
信浓守又开始在织田家与浅井朝仓家之间犹豫不已。
「总而言之,弹正殿下,难得你远道而来,先喝杯茶怎么样?」
「呵呵,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要趁这个机会杀掉松永弹正吗……还是……信浓守内心的纠葛完全写在不安的表情上。
另一方面,松永久秀早在进入朽木城时,就打定了一个主意。
倘若朽木信浓守拒绝自己的请求,到时候就要展露「毒蝎」的本性,驱使傀儡军团让朽木谷垄罩在熊熊烈火当中……
(信奈大人连我这样的女人都愿意接纳,对现在的我来说,她就像是可爱的亲生女儿一样。遭到背叛战败的她,为了活下去甚至抛弃同伴,此时此刻只要是阻碍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假如信浓守敢说一个「不」字,不管要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我都要将这座谷的所有人……不,包含草木动物在内统统赶尽杀绝,烧成灰烬。)
久秀是个感情起伏十分剧烈的人。
无论是爱情也好,反面的憎恨也罢,激情的程度都不是日本人可以比拟。
从笑容面具底下渗透出的压倒性黑色杀意,令年轻的信浓守不由得退缩了。
「信浓守大人?让我来替您沏茶吧。」
信浓守顿时吞下一口口水。
「你、你该不会是想下毒暗杀我吧?」
「呵呵,很遗憾,信奈大人有交待我不许毒杀家臣,现在的您形式上仍然算是信奈大人的自己人,只要您没有宣称支持浅井阵营,我就不会乱下毒。」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我才不是被吓大喔。」
「我没有下毒,就如您所见。」
久秀先举杯喝了一口茶。
她鲜红剔透的细长舌头,有如软体动物般在茶杯的边缘游走。
信浓守又吞了一日口水,不过这次是基于不同的理由。
整个脑子都麻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弥漫一股奇妙的香味……那是信浓守从未闻过的——充满诱惑的甜蜜芳香。
「信浓守大人,您还不肯相信我吗?」
「下、下毒的手段太多了,那、那个茶杯有古怪,你的嘴唇碰到的部分虽然没有涂毒,但是剩下的部分涂了毒……对不对?」
「呵呵,既然如此,我就证明给您看我真的没涂毒。」
舔——
滋……
久秀眯起双眼凝视信浓守的眼睛,接着把茶杯捧在手掌上,伸出舌头沿着茶杯的边缘缓缓舔了一圈。
看见她妖媚撩人的动作,久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同时觉得浑身发热。
「……好奇怪……奇怪的感觉……这、这股香味是……?」
「呵呵。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好了,如您所见,这个茶杯不管从哪边喝都没问题,我已经用自己的舌头舔干净了,不过如果我的唾液中有毒的话,您的性命就有危险了。」
「人、人的唾液里怎么可能有毒。」
信浓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过久秀的茶杯。
沾满了妖妇……久秀唾液的茶杯。
「没、没有毒……反、反而……很甘甜才对……看、看、看起来很好喝啊……」
「很难说唷,毕竟我是毒蝎呀。呵呵……呵呵呵呵……」
虽然久秀的神情有异,信浓守也已经无心在意了。
久秀也是全身香汗淋漓,她不断喘息着。
身上的汗水逐渐在深邃的乳沟间形成小水洼。
再加上那股几乎要令大脑失去知觉的芳香……
信浓守的理性开始崩解了。
他将茶咕噜咕噜喝下肚。
夹杂久秀唾液的甘甜液体。
就在那一瞬间——
「太痛快了——滋味真棒。我第一次喝到这么美味的茶……!」
信浓守的嘴角流出口水,并且开始发出奇怪的傻笑。
「……弹、弹正……这、这样吧,我、我可以考虑答应你的……请求。呼……呼哈、呼哈哈哈哈哈。」
「哎呀……您在说什么呢……?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久秀把唐风的服饰褪到肩膀以下,用扇子轻轻扬着胸口,像个小女孩般地笑着。
「……我、我有点忍耐不住了。呼……呼哈哈哈哈哈,只、只要你肯在此陪我亲热一番,要我让信奈通过这里……也是可以喔,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嘻,这是我的荣幸。」
「异国人的褐色肌肤,哈哈哈……!仔细一看,也是别具风情……!真是性感啊……!」
「……那么,信浓守大人,让我带领您前往永无止境的美梦之中吧……」
久秀的朱唇往等不及要一亲芳泽的信浓守耳边凑了上去。
「……哈哈哈!你这是在做什么……那里是耳朵啊……!」
「嘻嘻——如此一来,你就是我的傀儡了。」
噗……
温热的液体突然涌进信浓守的耳朵里。
久秀推开信浓守,用高亢的声音大笑。
「嘻嘻、嘻嘻嘻嘻。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也想占有我,你还早了十年,尽管在梦中和傀儡逍遥快活吧。」
「……你做了什么……妖妇……!?」
下一瞬间,信浓守恢复了神智。
这股奇妙的香气……以及弹正涂抹在茶杯上的唾液……糟糕,我着了弹正的道了!
「……难道你把毒药含在嘴里,用舌头在茶杯的边缘下毒……?居然做出这种赌命的事来引我上当……!太可怕了……可是这股有如腐烂水果般的香味又到底是……?」
可是暂时恢复的神智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下一秒钟,信浓守就像一具傀儡一样无力低下头。
然后——
「……我知道了,我允许织田信奈通过,另外再加派护卫兵护送你们回京都。本人朽木信浓守,从现在起将与信奈大人同一阵线,成为织田家的傀儡。呼……呼哈哈哈哈哈……!」
自己也尚未解毒的久秀,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嘻嘻窃笑,接着向中毒的牺牲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感谢您的协助。」
「信奈大人,交涉进行的十分顺利,而且信浓守大人还安排护卫兵护送信奈大人回京。」
胜家和信奈一脸错愕面面相觑。
信奈事先也没有料到信浓守甚至愿意给自己派遣护卫兵。
松永久秀究竟是怎么说服信浓守呢?
还有,为什么久秀全身红通通的,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美艳感觉?
胜家面红耳赤地大叫:
「你、你、你该不会是做了淫淫淫淫淫秽的事情来笼络信浓守吧?」
「嘻嘻,我才没有做什么淫秽的事情,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喔。不过——坏事倒是做了一点,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胜家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魔女……魔女啊……!
「公公公公主大人!我总觉得弹正好像不大对劲!会不会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现在不是追究那种事情的时候了,六。总而言之,我们立刻动身回京!有这么多护卫兵随行的话,就算遇上狩猎落难武士的农兵也一定有办法摆脱!」
犬千代默默点了点头。
※
「不妙,快趴下————!」
咻————!
式神军团正执拗地搜索良晴。
一群式神从躲藏在草木中的良晴等人头上呼啸而过。
虽然是一群没有什么智慧的怪物,不过光是能在天空自由飞翔,就足以让良晴等人吃足苦头。
这段期间,良晴等人不但被式神追杀,还陆续遭遇朝仓的追兵,以及狩猎落难武士的农民与地方武士袭击。
幸存下来的同伴人数减少了一半左右。
良晴等人已经逐渐意识不清,就达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都搞不清楚了。
谁也没有继续逃跑的体力。
「……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半藏,这里是哪里?」
「若狭与西近江的国境,大概在水坂峠一带。」
「可恶……现在才刚到近江的人口吗?距离京都还远得很啊。」
那个时候——被土御门久修的结界包围时,说什么都不愿意放弃抵抗的良晴,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夜空开了一枪。
不知道什么原因,式神似乎很厌恶南蛮传入的火枪。像前鬼这种上级式神还能以理智压抑恐惧,但是低级式神却抑制不了本能对火枪的恐惧感。
或许是良睛在无意间想起前鬼曾经提过的式神弱点,又或许只是偶然。
无论如何,良晴开枪时发出的爆响,吓退了土御门的低级式神们。
就是这个!看到一丝曙光的良晴,立刻命令其他四十余名的火枪手一齐朝着夜空射击。
趁着式神们东逃西窜的时候,良晴等人奇迹似地突破结界,再次踏上返回京都的逃亡之路。
不过,觊觎良晴首级的土御门久修也是相当固执。
大概是自尊心受到创伤,一路上依旧对良晴穷追不舍。
眼看良晴等人的弹药即将耗尽。
倘若再次遭遇式神的话,剩下的弹药已经不足以达到吓阻的效果了。
更不幸的是,被式神追着跑的良晴等人,没有通过丹羽长秀为他们整顿好的山路,只能屏住气息,在野兽通行的危险兽径上匍伏前进。
行军速度大幅延迟,陆续开始有人脱队。
「接下来是难关所在。」
把一半的脸埋在泥泞中的良晴,招手找来前鬼和半藏,以及殿后部队的几名士兵代表,直接趴在地上开起军事会议。这一路的逃亡过程已经超越人类的体能极限,现在光是连站起来都会消耗贵重的体力。
「想不到若狭会杀出土御门那个小鬼,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全灭的,大家有没有什么妙计?」
凡人根本不可能打得赢那种妖怪……如果长枪刺得中式神,也许还有一丝胜算,但是敌人都在天上飞来飞去,我们根本无可奈何……士兵们纷纷懊恼抱头。
在这殿后部队中,没有半个人有能力用火枪射中在天上飞翔的式神。
如果目的只是驱散式神的话,即使射不中也无所谓,但是考量到所剩不多的弹药量,下次再遭遇式神军团时,一定得要确实射中目标。
不过眼前仅存的「孤注一掷枪击决胜负」这条路,八成最后只会落到弹药用尽、任人宰割的下场。
「对不起,大将!凭我们的智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样下去的话,就没办法让大将和公主大人再会了!」
「你们就别再提那件事了!总而言之,幸存下来的人全都要一起回京都!我已经不想再让别人为我牺牲了……」
「相良大人,您不能泄气啊!」
「就是说啊,有您这个替我们着想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说到底,您终究和我们这些下层步兵不一样啊。」
「……不,看到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光景,我深刻体认到一件事。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没有轻贱贵重之分……」
「大将!现在不是说大道理的时候,认清现实!要是大将死在这种地方的话,公主大人要怎么办!」
「大家都发誓要拼命守护您了,要是您现在解散大家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相良大人啊!」
「就是啊!咱们的梦想还得靠您来实现,相良大人!」
「你们……呜呜……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大笨蛋……!」、「说得没错!大将!」、「您也和我们一样是被织田公主勾走魂魄的大笨蛋啊!」、「我、我对信奈根本没有半点意思,只是为了向那个小气的家伙讨到我应得的恩赏,非得活着回去不可……!」、「大将又在死鸭子嘴硬了。」——良晴和士兵们在泥泞中手握着手,先是「哇哈哈哈」豪快大笑,接着又「呜呜呜呜」流下男儿泪。
「又来了。」、「从昨晚开始就不停重覆这个情况。」丝毫不露疲态的酷男半藏和前鬼无奈耸耸肩。
「真受不了。居然对吾主·半兵卫的活跃心存嫉妒,土御门家也堕落了吗?再怎么说,土御门家也是安倍晴明公的后代,阴阳师一族之首啊,时代真的变了。」
前鬼一面看着一旁跳来跳去的青蛙,一面轻轻叹息。
「良晴啊,阴阳师的时代也差不多到尽头了吗?」
「比起那种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土御门那小子!前鬼,你有没有让那些棘手的式神全灭的办法?我们现在就好像被空军的战斗机部队盯上了一样。」
哼,我听不懂你的南蛮语——前鬼笑了笑。
「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玩意,不过我也说过了,我的力量在这一带会减弱。原因之一是这里和京都相比之下,散布于大气中的『气』太过微弱,另外就是吾主卧病在床的缘故。」
「你就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吗?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也就罢了,式神不是我这个现代人能够应付的东西。」
「那么堵住龙穴,断绝此地的龙脉怎么样?」
「龙穴?龙脉?」
这两个词汇好像很耳熟,不过是什么意思啊?
「龙脉指的是流动着『气』的大地脉络,龙穴则是龙脉的重要地点,『气』从大地喷出的特别场所。」
如果把『气』的流动想成电车的话……龙脉就好比『气』来往的轨道,龙穴就好比『气』停驻的车站吧——良晴点了点头。
「由阴阳师的护符召唤出来的式神,都需要靠着吸收从龙穴漏出的『气』才能维持在现世的形体。」
这么说来,如果破坏这一带的龙穴,那些式神就会变弱罗?半藏低声发问。
「嗯,只要找出大型的龙穴,并且将龙穴堵住的话,式神们就会陆续消失。当然我也会消失,说起来我之所以能长时间活动至今,也是因为吾主半兵卫当初用了五张护符召唤我。」
这个方法好像可行……虽然前鬼会与敌人的式神军团一起消失,不过在战力上将会倾向对我方有利,反正式神只会消失不会死亡,所以就算前鬼消失了,也能够在京都再会。
「那你说的龙穴在哪里?」
「龙穴多半位在山里,外观通常是洞窟,或者露出地表的大洞,龙穴所在的土地上大多有兴建神社。这是为了防止大地的『气』被邪恶的术士恶用,例如守护京都鬼门的睿山,原本就是祭祀京都最大龙穴的神杜。」
Power Spot(能量景点)上往往有建神社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良晴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咱们就把这一带所有的神社找出来,统统破坏掉。」
「说得对,龙穴一定就在其中。」
「你们给我慢着!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的话,只会沦为落难武士狩猎集团的下手目标!而且也有可能被式神军团发现!」
良晴连忙制止士兵们。
「在这种深山秘境之中,应该不会有镇守龙穴的神社。我猜土御门为了不让我们发现龙穴的场所,特地把我们赶到没有神社的土地上。」
双眼闪烁金色光辉的前鬼回答。
好,决定了!
良晴突然起身。
「我们出发吧!前鬼,首先要怎么做!?」
「寻找洞窟。」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有很多洞窟都会喷出天然气!毕竟所谓的洞窟就是大地的裂缝啊!」
「喔喔喔喔喔喔~~」卧倒在地的殿后部队勇士们一齐小声吆喝。
一行人把所剩无几的弹药当成最后的武器,打算转守为攻。
在山中搜索了约一刻钟。
腰间系着绳索,从崖边垂降至谷底的前鬼,指着一个洞窟说:「在那里!」
「我闻到大量的『气』从那里传出,只要封住那个洞窟的话——」
可是……
殿后部队的疲劳感与紧张感早已达到极限,因此丧失冷静的判断力。
「好~~大家上啊啊啊!」
「把洞窟埋起来!」
「这下总算能带大将回京了!」
「等一下,那可能是土御门的陷阱,还是先让忍者——」
无视前鬼的制止,殿后部队一齐冲下山崖、跑向洞窟。
「你们别急啦!喂喂喂喂喂——!」
「真是的。」良晴一边抱怨,一边扛着种子岛火枪滑下山崖。
结果——
果然是陷阱!
下一秒,土御门久修操纵的低级式神军团从洞窟里倾巢而出!
此时此刻,殿后部队的勇士们都有了战死的觉悟。
「我们中埋伏啦!」
「相良大人,快逃啊!」
「我们会充当盾牌暂时挡下敌人的!」
「别说傻话了!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
良晴举起种子岛火枪向前突击。
眼前的同伴们陪自己经历这么多苦难,良晴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人了。
「久修————!臭小子给我滚出来————!有种就亲自出来作战啊!你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情急之下胡乱射击的良晴,不久就把弹药用光了!
在飞天怪物张牙舞爪的攻击下,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眼看殿后部队全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从山崖上降落的前鬼目睹这幕凄惨的光景后,面无表情地小声说:
「喂,半藏,这样下去我会被主人痛骂的,你扛着相良良晴逃走吧。」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服部半藏冷冷回答:
「……没用,如今弹尽援绝,想逃也逃不掉,相良良晴应该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既然如此,那只剩下最后一个手段了,干脆在这里杀了相良。」
半藏与露出狞笑的前鬼瞬间四目交会。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半藏轻轻点头。
然后无声无息地一跃而起。
半藏跳进混战现场的中央,迅速放出一阵烟幕,暂时剥夺式神们的视力。
接着他身手俐落从良晴背后抱住良晴。
「放开我,半藏!我绝对不离开这里,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哼,因为你不想再看到士兵们丧命了?」
「反正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那我宁愿选择和同伴一起战死!不行吗!?」
「织田信奈在金崎时应该也想对你说出同样的话,但最后她还是抛下你离开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是我……」
「——你想说你是来自异地的浪人,所以有没有你都无所谓吗?相良良晴,你真的是打从心里这么想吗?」
「……这……」
坦白说,也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已经有太多士兵为了我断送性命,还有信奈当时流下的眼泪……
我怎么说得出口……!
尽管如此,只要交出我一个人的脑袋,就能保住其他人的性命也是事实,因为土御门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
鲜血从良晴的额头上泊泊流下,强忍泪水的良晴不发一语。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吧。相良良晴,你愿意为了同伴而死吗?」
「当然!虽然再也见不到信奈有点遗憾……啊!可恶,我果然还是不想死!不过,我也绝对不会丢下同伴自己逃走!我知道我很贪心!鱼与熊掌我哪边都不想割舍!」
真像你的作风——半藏低语。
「既然如此,你就死在这里吧。相良良晴——织田家晋升最快的家臣,墨悮一夜城的英雄,只要身为头号悬赏人的你一死,土御门和那些觊觎悬赏金的落难武士狩猎者也会失去目标。要脱离眼前的困境就只能这么做了。」
「……咦?半藏?你……?」
「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终于从洞窟深处现身的土御门久修,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
半藏施放的烟幕顿时被吹得烟消云散。
但是当烟幕散去后,土御门久修看到的却是——
浑身浴血的服部半藏——
他表情冰冷地用匕首抵住相良良晴的脖子。
原本在崖边观战的前鬼不知去向。
大概是看到胜负已定,于是逃之夭夭了。
又或者是被式神军团打倒消失了——
说起来,前鬼虽然是高等式神,身上的『气』却格外薄弱。
也许光是维持人形就已经相当吃力了。
「看样子是我赢了,只要能取得那只猴子的首级,其他杂兵的死活我才不在乎,太麻烦了,就放你们一马吧。」
接着半藏回答:
「知道了,我就用最后一颗炸裂弹,把相良良晴炸得粉身碎骨。」
※
时间往前追溯到良晴向式神军团发起最终决战之前——
信奈一路策马疾驰。
相良良晴恐怕已经……
内心隐隐作痛。
就连父亲过世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受。
因为父亲是病死的。
但相良良晴死去的理由却是……
就算如此。
信奈已经发誓再也不哭了。
比起那些为了守护别人而死的人,残存在世上的人——被托付生命的人往往更加悲伤难过,甚至比死还痛苦。
(要是我这时候不振作起来的话,猴子就白死了。不,猴子一定还活着。没错,万千代她们在撤退之余还帮猴子确保退路……更何况还有聪明伶俐的十兵卫协助……我现在只能相信他,努力活下去!)
骑马来到通往京都的山路——若狭街道的终点时,信奈有生以来首次双手合十低下了头,此时此刻,她好像明白那些向神佛祈求之人的心情了。
在葬礼上所流的眼泪,以及把希望寄托于僧侣们的祈祷——
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已……
距离京都还剩下一小段路。
听到『织田信奈战死?』的消息,企图重新掌握京都的三好一党。
躲在甲贺伺机东山再起的六角承祯。
以及深信进军京都的路上不会再有阻碍的浅井朝仓军。
只要自己活着回到京都——
只要「织田信奈」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返回京都——
就能够重挫这些势力的气势。
还坚持得住。
只要名为织田信奈的女武将还活着,织田军就能重整旗鼓。
为此信奈舍弃了重要的东西。
梦想。
尚未抓住的梦想……即使如此——
也绝不哭泣。
必须带着笑容活下去才行。
为了减轻身上的重量,信奈脱下铠甲,只穿着单薄的小袖和服策马赶路。
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个东西她坚持要带在身上。
收纳在怀里的良晴遗物……信奈单手紧紧握着未来的南蛮时钟。
「六!这里是哪里?」
「公主大人,我们目前在睿山(比睿山的别称)西边的山脚·云母坡一带!一旦通过这里,京都就在眼前了!」
胜家眯着眼睛回答。
「这样啊。犬千代、弹正,已经不必担心马儿会累垮了,全速前进!」
「……遵命。」
「遵命。」
朝山峰的另一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京都的景色。
(我还活着——这条命是你救的,等我,猴子。)
信奈骑马跑在众人的前头。
就在此时。
道路旁的茂密树林里,突然传出种子岛火枪的爆响。
一发。
接着——
两发。
信奈惊觉到有某种令人不快的异物穿过自己柔软的腹部。
同时,信奈娇小的身体——
也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顿时失去知觉。
我被击中了——信奈心想。
(……良、晴,对不起……)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