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很讨厌我。
当我有记忆以来,就只有被父亲斥责,或是用刀砍的回忆。
小时候,我曾经被父亲逼着用尸体来试刀。
(死在战场上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有苦苦等候他们回去的家人,居然拿那些尸体当成「道具」来试刀子的锐利度,当时我觉得父亲是个相当暴虐凶狠的人。我非常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那种冒渎死者的行为——从那一天起,父亲就把我当成「胆小鬼」鄙视我,害我每天过着害怕着被废嫡的危机。)
为了克服那股恐惧,我只好将父亲放逐,亲手夺走家督之位。
被父亲凌虐的甲斐家臣和人民们,都希望聪明又为百姓着想的胜千代大人能当上「领主」。
自称大军师的浪人·山本勘助是个长相奇特的男子。他接近我,说要让我取得天下时,正是我快要被废嫡的时候。
(如今,我是最接近天下的人。我统一了甲斐一国,组成了最强的上洛军。这是每年都从人民那徵收刻薄的年贡,总是进行无意义战争的父亲,绝对做不到的事。虽然这条路上付出了许多牺牲,但是勘助没有让我失望。如今,我正在和最强大的恐惧感对峙——)
被父亲骂为胆小鬼的胜千代是真实的我吗?
还是勘助发掘培育出来的「武田信玄」才是真实的我呢?
马上就要见分晓——
武田信玄现在正坐在板凳上。
深夜时分。
在武田军的重重包围下,二俣城河的对面传来清凉优美的笛声。
信玄让逍遥轩退下,自己戴上诹访法性兜,全神贯注在内心呼喊「我才是武田信玄」,独自一人坐在本阵之中。
就连一只猫都不可能潜入这里。
但是那个相良良晴却使用了某种法术,潜入到秘密温泉。
(小心暗杀!)
良晴说了那句话。
仔细想想,织田军想逃脱武田军的威胁,除了暗杀自己之外,别无他法,而将织田军彻底包围,将他们逼到如此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只有织田信奈是那种不彻底击倒,就绝对不会撤退的对手,信玄本身也对织田信奈有相当大的警戒心。
那个人对「天下布武」的执着非比寻常。
那是只将天下当成「最强决定战」奖品的自己而言,伸手不及的执着——
(暗杀信玄。)
就算信奈不这么想,她的部下中也会有人愿意弄脏自己的手,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情。
那个开朗的相良良晴,在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有露出一瞬间心疼的感觉,敏锐的信玄没有看漏那一瞬间。
(「动摇天命之人」告诉了我自己的未来,我的天命就是会在上洛战途中被人杀死。)
山本勘助在这里就好了——信玄心想。
勘助现在正入侵东美浓,和斋藤道三的前锋作战。
(胆小鬼啊。)
笛声当中似乎可以听见父亲扭曲的笑声。
(我曾经一度忤逆父亲,这次我要忤逆天命。)
信玄因为想要否认自己害怕的关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加剧。
不能逃避恐惧。
得和它面对面。
即将逼近的死亡。
种子岛火枪的子弹不久后就会贯穿我的胸口了吧?
(不要被恐惧感困住,我要战胜天命。到时候,「武田信玄」才算真正完成。勘助理想中的最强武将,具有成为君临天下霸主资格的名将·武田信玄,我已经不需要再害怕父亲的幻影,相良良晴赐给了我这仅此一次的机会。)
黑暗之中。
信玄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紊乱的声音。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从某个地方有股压倒性的杀意传来。
当中没有夹带憎恨。
只有一股毫无恶意、单纯的杀意——
(是甲贺的人吗?马上就要接近到这里了。)
把真田忍者的主力交给勘助是我太疏忽了吗?
但是我没有后悔。
我要自己一个人战胜这个天命。
就在这一瞬间。
武田信玄到底是个虚幻的人物,还是真实的人——
将在这一瞬间决定。
信玄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下定决心绝对不要输给暗杀者的枪弹。
就连那个织田信奈曾经被两颗铅弹击中肚子,还不是漂亮复活了。
更不用说我是武田信玄。
就算是天命也无法阻止我上洛。
勘助用宏亮的声音读「孙子」给我听时,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不动如山。)
全身细胞都好像觉醒了一样。
(其徐如林。)
比声音还要快速。
发射出来的铅弹袭向信玄。
看到了。
就连朝着自己胸口笔直前进的子弹形状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疾如风。)
信玄挥下军扇。
铿——!?
千钧一发——
铁制的军扇阻挡暗杀者射出的子弹。
武田信玄……
默默从矮凳上站起。
我战胜天命了!就在她叫出来之前。
(侵掠如火。)
她拔出大太刀。
往子弹飞来的方向高高跳起。
着地处有个打扮成虚无僧的男人盘腿坐在那里。
「——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穿子弹的轨道,不愧是武田信玄,是我输了。」
这个忍者似乎不打算逃走躲藏,也不打算解释——信玄心想。
感受到死里逃生的这一刻,信玄的身体才开始颤抖。
她已经不感到恐惧。
之前一直让自己相当苦恼的父亲幻影,宛如谎言般消失了。
武田信玄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存在。
就在她超越被暗杀者击倒的天命这一瞬间。
「你竟然能潜入阵营内部,狙击我武田信玄,就听听你的名字吧!」
武田信玄高傲地抬起下巴,俯瞰着善住坊。
她的呼吸已经不紊乱了。
她全身充满活力。
(武田信玄完成了。)
光是这样想,就让信玄兴奋不已。
「——没有必要报上我的名字,我是失败的人,没想到你的动作竟然会比子弹还要快速。」
「一切都结束了。」男人盘着腿,一副豁达的模样,反而有种高节迈俗之感。
「我是个已经败给织田信奈的男人,现在的我只是个败家犬,没有名字。武田信玄,我本来以为只要除掉你,这个战国之世就会结束……看来,天下的走向又要混沌不明了。」
哎呀,我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将这个乱世拉下序幕,真是笑话——善住坊露出一个阴沉的微笑。
「好了,杀吧,你是真正的怪物,不是我这种人杀得了的人,不愧是战国大名都闻风丧胆的最强之人,武田信玄。」
「你错了,让我有机会渡过这个天命的,是一个叫相良良晴的少年,如果相良良晴没有告诉我天命,今晚倒在这里的人,应该就是我——武田信玄一直到了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完成。」
相良良晴。
善住坊听到这个名字,「侍奉织田的那个小鬼……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拯救武田信玄的事?……对了,原来是这样啊!」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嘴边浮现僵硬的笑容。
最后他的笑声开始混着眼泪。
「……相良良晴,曾经说出『寺庙无法改变历史』那种莫名其妙的话,你真正想说的,我终于懂了!你是想对我说『你不会让暗杀者改变历史』吗?你的意思不是『暗杀者改变不了历史』,而是『你不会让我改变历史』!岂有此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说出的戏言!但是打破我执着的正是相良良晴!正是你那乳臭未干的一个念头!」
哈哈哈哈。
太天真了,居然帮助宿敌武田信玄,你这样怎能称得上是织田家的家臣。
但是我正是败给那个小鬼无可救药的天真。
怎么可以让暗杀者的子弹改变这个国家的历史,这种小鬼头的戏言。
「最后请让我问一个问题,那个对信奈相当狂热的相良良晴,是舍不得你的什么地方?不让你在这里被打倒,就会去讨伐织田军吧?到底是为什么?」
像是附身的东西消失了。
原本一直哭喊的善住坊一恢复冷静,那只想要杀人的眼神,以及凶神恶煞的模样便消失了。
信玄回答。
「我也不晓得,但他看到我的胸部比柴田胜家还要大,开心得不得了,大概就是舍不得我的胸部吧!」
「……原来如此,小鬼头就是小鬼头。」
「我倒是很喜欢那种人。」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杀吧。」
信玄默默地……
将刀朝善住坊脖子砍下。
※
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
被断了水源的二俣城,终于开城了。
松平元康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从滨松城派出预备军,但是拥有压倒性数量的武田军不断阻止预备军前往二俣城集合,于是二俣城士兵的士气终于用尽。
放弃预备军、回到滨松城的松平元康再度开起军事会议,狸猫耳朵和狸猫尾巴还是不停颤抖。
「昨天晚上,在包围二俣城的武田阵营中,听到了枪声~~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但是武田信玄今天早上却精神十足、勇气百倍站在最前线~~」
半藏待在元康身旁说:「我军已经被逼到绝境。本来想赌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于是假装没看到,看来是无法像在桶狭间时,赌在相良良晴身上一样了,真的非常抱歉。」他低下头来。
「假装没看到?半藏,假装没看到什么?」
「杉谷善住坊。甲贺的忍者,是个名枪手。那个男人过去曾经狙击过织田信奈,这次据说是受屦于织田方,策画用种子岛火枪暗杀信玄。可是,看来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失败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竹半半半半藏?为什么没向我报告这件事~~!?」
「这次是我赌错对象了,果然打赌不可能每次都赢,这次深刻地体验到这一点。」
啊呜呜,松平家完蛋了~~元康已经停不了身体的颤抖。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这是元康的牙齿不停颤抖的声音。
血气方刚的松平诸将们也无法对害怕的元康说出「发动特攻」这种话。
「二俣城沦陷,远江现在大部分都被武田军压制住了。」
「武田信玄率领的上洛军本队共有两万五千名士兵。」
「我方就算加上泷川大人的援军,也只有一万。」
「再这样下去,除了躲在滨松城里之外,没有其他守护家族的方法。」
「不,干脆舍弃滨松城,直接撤退到本国三河的冈崎城也是方法。」
「三河离位于美浓的斋藤道三殿下也很近,这样就能和他们会合阻挡武田的进击。」
「是啊,这个远江原本就不是松平的领土。」
「可是,我们不战斗就撤退到三河的话,只会添加武田军的士气,他们原本就被誉为最强的军团了,怎么可以在增加他们的士气?」
「来祈雪吧,向天龙川的神明祈祷下雪!骑兵队应该不擅长雪地攻击!」
「不,干脆来祈求炎日快点到来,让越后的雪融化,这样上杉谦信说不定会从武田背后攻击。」
在一旁大快朵颐味噌田乐烧的骑士乔凡那英勇地竖起眉毛,对着三河众将大声叱喝。
「只想倚赖奇迹的这场防卫战,注定会失败!」
但是她嘴里还嚼着萝卜和萄荔,眼前还堆着几十张盘子,没有什么说服力。
「南蛮的骑士大人!请你不要顾着吃味噌田乐烧,也一起想想策略吧!」
「就是说啊!我们很感谢九鬼海盗团的努力,可是你只顾着吃味噌田乐烧,没有出到半点力气喔。」
「我现在是隶属于泷川一益大人的指挥下,在她回来之后,我不能出阵。」
「总之,不管怎么看你都吃太多了,请稍微克制一点。」
「我得在战争开始前补充营养,这是骑士要进行没有明天的防卫战时的一点乐趣,嚼嚼嚼嚼嚼嚼。」
可恶的织田信奈,竟然送一个这么会吃的南蛮人当援军~~这样军粮会越来越少~~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跟他们结盟——三河诸将都只能气得急跳脚。
「对、对了!猴晴先生呢?还没有回来吗~~?」
「相良良晴和泷川一益大人前往武田阵营,还没有回来。」
「……他该不会逃跑了?」
「对了,他一定是舍弃我们松平家逃掉了。」
「各位,不可以这样疑神疑鬼!猴晴先生绝对不会逃跑~~!」
「没错,我回来了!」
良晴带着一益闯进了军事会议的本阵中。
「抱歉,去的时候因为有一益的帮忙,潜入得很顺利,只是要离开信玄阵营的时候,花了不少时间!」
「喔……大家脸色都变得好苍白憔悴啊!在这关键时刻,也只有乔凡那能够保持冷静啊!嘻嘻嘻。」
「我经历了这么长久的马尔他岛防卫战可没有浪费,圣约翰骑士在被逼到绝境时,才会发挥真正的力量。嚼嚼嚼嚼。」
「喂喂喂!你吃这么多会胖的,乔凡那!」
「战斗会消耗体力,没有问题。」
元康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良晴和一益。
「咦?你说什么?有人要暗杀胜千代?是谁?」
「胜千代?那是谁~~?」
「啊……是武田信玄的本名。我们在秘密温泉遇到她时,她看起来好像对未来的事情很烦恼的样子,我就不小心要她『小心暗杀』……」
「「「「「背叛者!」」」」」
碰!
三河的粗暴武将们一起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围殴良晴。
「喂!对不起啦!可是你们也不用突然这么生气吧?至少先用口头骂骂再说啊!」
「小良真是个大笨蛋!」
一益光着脚丫子踩在良晴的头上,哈哈大笑。
「不要踩我!不要踩我啊!到底是谁跑去暗杀武田信玄了?」
「猴晴先生,是一个叫做杉谷善住坊的忍者~~」
「是那家伙?为什么?他不是信奈的敌人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因为暗杀吉姊姊失败,就换了目标吧……又或者是他受屦于职田家的某个人~~?」
「那……我要是没跟胜千代说那种话,她现在……可是用暗杀的方式让名将·武田信玄消失于世,这种方式大错特错!如果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是得不到天下百姓的信赖!」
我们怎么可能会赢!——三河的武士们又开始朝良晴猛踢。
「猴晴先生,武田信玄原本会在不久的未来被暗杀吗~~?这么一来,历史已经改变了……?」
「不不不,元康,信玄病死说和暗杀说『都』只是一种说法罢了,真正的胜千代非常健康,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会被善住坊杀掉的人物!」
「那么,就只能正面迎战了吗~~?」
「不,等一下,元康,老实说,我也不觉得松平军能够获胜……」
臭小子!干脆砍下你的脑袋祭拜狸猫大人,当成战前祈祷算了!——三河武士终于气到不行。
「嘻嘻,结果在开战前,就连同伴也变成敌人了,你会怎么办呢?小良?」
「各位等等!请稍微等一下!」
元康一面阻止大家攻击良晴,一面战战兢兢发问:
「猴晴先生,在你知道的未来当中,之后到底会变得怎么样呢?」
事先泄漏出来,反而会让改变历史啊……良晴抱头苦思。
「……嗯、嗯,这个……呃……就是那个……考虑到我方的兵力,根本就没什么好预测的……特别是野战对拥有骑兵队的武田军来说压倒性有利,请你们谅解。」
「我明白了,看来败给武田信玄就是我的天命。」
松平元康命令侍童「立刻把我的南蛮铠甲拿来」,接着从矮凳上站起。
「武田信玄大人原本的天命应该是被『暗杀者暗杀』,但我想她是用自己的力量,开创了不同的未来~~那么我们也只要赌上性命,就一定能够努力下去~~!人不应该只是靠上天的意志在活,自己的未来是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开创!看到猴晴先生,让我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武田信玄大概会笔直朝滨松城进攻。
我们要堂堂正正从正面迎战!
就在元康说出这个宣言的时候——
监视兵快马加鞭闯入本阵当中。
「武田信玄军两万五千人完全无视这座滨松城,直接朝西方的三方原台地前进。」
他们打算不管我们松平家,直接去和斋藤道三决战!——当武将们注意到这一点时,「是指我们松平家根本不配当他们的对手吗?」「奇耻大辱啊!」「可是这样公主就能得救了。」「这原本就是织田家和武田家的战争,我们只是被卷进去而已」武将们开始用半懊悔、半安心的表情谈论。
三河武士们的态度其实都相当正常,毕竟松平家不是织田家的家臣,而是地位对等的同盟国,其实他们可以在这里就对武田信玄投降,况且以少数兵力,面对强敌·武田,他们已经算做得非常好了。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平常个性温和,和「忍辱负重」、「忍耐」、「背着重物走在斜坡上,这就是人生」这些有被虐倾向的文字相当符合的松平元康,个性突然大转变。
她生气了。
被自己向往的名将·武田信玄完全不放在眼里,信玄一定打从心底鄙视只会躲在滨松城里的小狸猫女——这个想法激怒了元康。
「现在立刻全军突击!一旦武田军开始走下三方原的台地,我们就从背后突击他们~~!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等、等一下!元康!这一定是胜千代的圈套……」
「什么胜千代~~!武田信玄战胜了天命!吉姊姊也是好几次成功渡过那样的困境!我也、我也可以……!猴晴先生,还是你想说吉姊姊办得到的事我办不到吗?」
「我懂你的心情!你先冷静下来!这次的对手不是今川义元或浅井长政,而是那个武田信玄!这时应该不要着急,仔细拟定对策……我也会出点猴子的智慧!」
「我不会让武田军这么轻易通过~~!要是我继续躲在滨松城里,我会一辈子被当成笑柄~~!这样我也不配改名为『德川家康』这么英勇的名字。」
「所以这个名字听起来心机太重,在后世的印象……」
「我不会再拜托猴晴先生了!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要出击~~!」
元康不断咬着拇指的指甲,眼中泛着泪光大吼。
「喂!半藏,去阻止她一下!再说,你应该也看到这么做的结果吧?」
「相良良晴,我们的公主平常就像狸猫一样温厚,可是一旦被逼急了,就会出现那个习惯,只要她开始咬指甲,对其他事就会充耳不闻。」
「喔,没想到她那么倔强……」
「因为她平常忍辱负重习惯了,一旦生气,就真的很难恢复为原来的样子。」
(原来如此,是会失控的角色啊。)
就连服部半藏都无法阻止她。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真是讨厌~~在尘土飞扬的台地上打仗的话,皮肤会乾掉的~~泷川一益还是一样说出这种话,所有武将看到这样的她,都下定决心、高声呐喊站了起来。
三方原。
只要穿过三方原,再稍微行军一段时间,就能进入三河,前方是信奈的据点,也是斋藤道三守护的美浓。
从二俣城出发的武田信玄军有两万五千名,他们无视躲在近在眼前滨松城的松平元康,威风凛凛地向三方原行军。
在这个时候,元康除了远江北部之外,连本国·三河的北部也被武田军夺下。
北三河的豪族·国民们都因为害怕信玄的武力雄威纷纷投降。
武田军之所以可以毫发无伤横切过三方原,都是武田信玄率领的主力部队毫不犹豫进入美浓的结果,现在武田的特遣部队已经进入美浓,美浓东部也被武田军压制下来,只要毫发无伤的主力部队也到此会合,结果可想而知。
这么一来,看似逃过一劫的松平家,结果还是得要灭亡。
当信奈灭亡的同时,身为同盟国的松平家也将再度灭亡。
然而元康的心中却没有「向其他家投降」这个选择。
如果对等的同盟国,她愿意结盟。
可是,绝对不臣服。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帮今川义元跑腿的时代了,今川义元总是让他们站在战争最前线,让家臣团们过着苦日子,元康已经不想再让家臣们有这种回忆。
元康站在旗本军团的最前头,全军追赶武田军。
「再这样坐以待毙的话,吉姊姊会撑不下去的~~!武田信玄应该不会想到我会来进行特攻~~!我们要在武田军开始进入下坡时,大举进攻~~!」
她大喊的同时拼命追赶。
「吉姊姊在『桶狭间之战』中,自己开拓了自己的命运~~我也一定可以……!」
就连隐约知道这场战争结局的相良良晴也无法制止元康。
(说到「三方原之战」,不就是德川家康唯一的败仗,而且还是留在战国历史上的大惨败吗?惨了,如果继续这样袖手旁观下去,元康会死的!)
良晴操控骑不习惯的马匹,跟在松平军最后头。
他太慢了。
现在他已经看不到跑在前头的元康。
现在的良晴只是个隶属在泷川一益部队底下的无名步兵小卒。
就连现在骑的马,也是从武田军营中偷来的。
(都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不小心对胜千代说出「小心暗杀」这种话,如果我当时什么都不说的话,现在说不定就……啊,可是看到胜千代大美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怎么可能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也不会让元康在这里殒落!我自己播下的种,不自己收拾我不会甘心,我的个性就是这么厚脸皮,对吧,五右卫门,半兵卫。)
良晴似乎可以听到前鬼在耳边笑着说:「哎呀哎呀,女难之相又更加恶化了。」
「啊、啊、啊……」
追捕到武田军的元康,现在正打算爬上三方原台地。
武田信玄军共有两万五千名。
无数只「风林火山」的军旗正在三方原高台上飘扬。
真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他们突然转方向——朝这里过来了……!?」
照理说应该悠然进军三河的武田军,藉由有条不紊的完美统制能力,宛如一条巨大蜈蚣般,在三方原台地上进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才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
武田军的阵形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原本往西前进的「长蛇阵」,变成等待元康从东方过来的「鱼鳞阵」。
彷佛是一个有自己意志的巨大生物。
能够自由变幻。
而且身着赤备铠甲的武田军没有半个人发言。
没有任何人多说废话。
所有人的视线都只关注在一点上,那就是——拿下松平元康的人头。
「啊、啊呜啊呜啊呜!」
松平军的各个武将都各自行军,根本没有所谓的阵形可言,双方相差太大、太悬殊了。
在数字上,兵力仅仅相差两倍到三倍。
可是,双方实力相差更多。
原本应该是背对松平军的武田军夺下高台,现在反而是准备进行奇袭的松平军位于斜坡底下。
武田骑兵队现在只要往下进攻,松平军就会在一瞬间崩溃。
「……是陷阱……!?」
松平军在战略上已经是败北了。
对方预测到了自己下一步再下一步的行动,然后加以操控。
加上双方的统率能力相差太多。
再这样下去,松平军会撑不下去。
现在已经不是突袭的时候了。
「换换换换成鹤翼阵形!」
「鹤翼阵形」是将部队往外扩张变成V字型,包围敌人,加以防守的阵形。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是得尽量努力减少敌军突进的冲击——
「松平元康在吗?」
在火红的武田骑兵队中央,有个眼神如老鹰般锐利的高大女武将,骑着黑色巨马悠然走了出来。
那很明显不是日本马。
这匹巨马是阿拉伯种。信玄和南蛮交易时,将阿拉伯种的马进口到国内,在甲斐信浓的牧场培育,成功在国内供给比其他国家大上许多的大批巨马。
在这些马群当中,有一匹明显与众不同的巨马,潇洒骑在上面的是一位充满自信、野心、斗争心,以及充满知性的年轻美丽女武将。
她一口气拉近和元康之间的距离。
元康虽然快要晕过去了,但还是鼓起勇气。
「……我、我、我、我就是……」
「是吗?我是武田信玄。」
她傲然报上自己的名号。
元康的亲卫队口中喊着:「攻击!」有的射箭、有的开枪,却没人射中悠然骑在马上、双臂交叉、露出豪不畏惧笑容的信玄。
就好像是箭和子弹害怕信玄,纷纷自己避开一样。
元康伸手制止亲卫队的攻击。
「三河的狸猫女,你应该也很清楚吧?凭你已经无法阻止我们行军了,你要向我投降吗?」
全身颤抖的元康泪眼汪汪地摇头。
「那么就是打算和织田信奈一起殒落吗?」
「……我……」
「松平元康,现在的你不过是在模仿织田信奈要猴戏而已,明明知道不可能会赢,还是不顾一切进行突击,这只是单纯有勇无谋,织田信奈之所以会在桶狭间获得胜利,不是偶然也不是发生奇迹,而是在情报战上胜利了,你原本预想我会直接横跨三方原,进入三河,但这不是你掌握情报后分析出来的结果,而是你自己个人的愿望罢了,你想爬到和织田信奈对等位置上的浅薄梦想——让你的判断能力变弱,导致松平全军崩溃。」
元康无法回嘴。
被说成是在模仿织田信奈耍猴戏,这一针见血的屈辱、直逼而来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犯下了对家臣团怎么道歉也不够用的失误之后悔。
她的眼镜已经因为夺眶而出的泪水变得雾蒙蒙。
「松平元康,你以为和织田家结盟的话,就能够缔结和他们对等的同盟关系吗?别作梦了,以你现在的立场,就跟侍奉今川义元的时候完全一样,你不过是依附在强者身边,追随他们过着阿谀奉承的生活而已,你现在的选择只剩下果断在此时此地向我投降,或是成为织田信奈的家臣,想要在战国之世独立成为大名、高傲活下去,以及在巨大势力的庇护下,过着安宁的生活,这两个是绝对不可能同时成立的,你却企图想要让两种都能实现?你有梦想吗?你有想让这个战国之世的日本变成那样的志气吗?不是从别人那里得到,而是你自己的志向?这就是你被称为狸猫的原因。」
公主,这只是单纯的挑衅,千万不能听信啊!
武田信玄是个擅长舌战的狡狯武将,她只是想要激怒还年幼的公主啊!
这些家臣们的声音已经传不进元康耳里了。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
元康挥下了军扇……
同时,撼动大地的武田骑兵队也开始进行波涛汹涌的突进。
松平军的「鹤翼阵形」被彻底粉碎瓦解。
鹤的两翼被折断了。
「瓦解了!」
就连良晴都很明显看得出来松平军凄惨崩溃。
根本已经无法继续打仗了。
就算元康不挥下军扇,而是回转逃亡,结果还是一样。
或许前进这么一步,反而还让她得救了。
「这下不行了~~!」
「武田军太强了~~!」
完全溃堤的三河士兵们都争先恐后冲往回滨松城的路上。
唔喔喔~~这样我找不到元康人在哪里~~!——良晴也慌张起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想要前进,却被败将残兵的人潮吞噬,连马都害怕了起来。
「相良良晴!我军已经完全溃堤了,遭到武田骑兵队突进讨伐的人,和负伤的人多到不计其数!」
在一片混乱当中,有个扛着铁锹的老农夫一看到良晴,便轻盈从残兵头上跳跃过来。
「咦?你是半藏?这是什么变装?」
武田率领的真田忍者群结界坚固异常,不变装的话就很难前进——服部半藏难得说出这种弱势的话。
「松平军崩毁了,已经不是我们忍者能派得上用场的阶段!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智慧之时!」
「元康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直咬着指甲,口中念念有词说自己会死在这里,但还是吵着要朝武田骑兵队中心突进,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公主活着回滨松城!」
「那个元康居然会……」
「武田信玄是个可怕的智将,她突然攻击公主的内心——很抱歉,继金崎之后,我希望再把后备军交给你,就算打晕公主,也要将公主活着带回滨松城。」
「……虽然很想跟你说包在我身上,可是我现在只是个步兵,光靠我一个人实在无能为力。」
「这里有可以当后备军的兵力喔!嘻嘻。」
泷川一益从树林中冒了出来。
「陆地战真的好讨厌喔!这些尘土飞烟……大家都在战争杀伐。」
「战败之际才是骑士生存的世界,就由我乔凡那来阻止敌人的追击。」
全身穿着黄金南蛮铠甲的乔凡那高举长枪,出现在一益身后。
「一益!我还以为你带着乔凡那逃跑了!」
「小良,你真的很笨!要是没有人帮你留下后备军的战力,真的会全军覆没。」
「的确,在没有人能够阻止元康的那一瞬间,就可以判断出来会有现在这种状况。」
「我带了秘藏的泷川铁炮队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只是这个代价很高喔!嘻嘻。」
山丘上方,出现了约有两千兵力的泷川一益队。
「谢谢你,一益!有这些援军,元康说不定就可以得救!」
一益的家臣们发出「喔~~」像是快要睡着的声音,高举种子岛火枪,数量为几百只。
「和精锐的明智光秀铁炮队相比,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他们一半是甲贺人,一半是在伊势雇用的步兵,所以在陆地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罩旭样啊……原来泷川军在织田家内算是二军等级……难怪信奈会把我左迁到那里去。」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先拿小良来开枪好了!」
相良良晴!武田骑兵队过来了!公主也在!——化身为农夫的半藏大喊。
良晴来到哭着驱马前进的元康身边。
「一益和我当后备军,你快点进滨松城!千万不要回头!要是你被打倒了,一切就结束了!」
良晴提高音量激励元康。
「呜、呜、呜……她说我……我只是在模仿吉姊姊……只是个没有自己梦想的小跟班……她说我只是个打算依附强者、像只狸猫一样、狡猾处世,被这样一说,我突然一股脑……」
「呃……她居然说出这么令人打击的话?胜千代在温泉里看起来这么文静,没想到一上战场就变恶鬼了……」
我还是太天真了,应该把私底下的胜千代和武田信玄想成是不同人才对——良晴心想。
「不用在意,元康,她只是为了要激怒你,才说出那种煽动性的话!这么简单就受到影响,不像你喔!」
「因为……因为都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我不像吉姊姊是个天才……也不像武田信玄大人这么强大……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模仿吉姊婶。都是因为我这么没用,才会让这么多家臣送死!呜……」
啊……眼镜姑娘的眼泪太叫人心疼了,我看不下去!
良晴戳揉元康的狸猫耳大叫出声。
在吵杂声当中,为了让元康能够确实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大叫:
「你是大器晚成型的人!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像信奈那种一出生就是天才的人,也有像半兵卫那种自小就让才能开花结果的人!松平元康——未来的德川家康是花费长时间,一点一点成长的武将!只要你不忘记今天的悔恨,将来一定可以成长为我所知道的德川家康!你的能力值至少可以成长到日本最强的程度!在我长期玩下来的战国游戏当中就是这个样子,不会错的!」
「……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的武将呢?」
呃……这个有点说不出口……总不能跟她说,你会变心机非常重的大狸猫……良晴沉默不语。
「如果我能够活过今天,是否就能对吉姊姊有帮助?」
「这个——」
「猴晴先生,我的头脑不好,所以没有明确的目标,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怎么样。所以吉姊姊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相信吉姊姊,跟随在她身旁,就是我的使命。这样不行吗?」
「当然可以啊!我也是这个样子,每个人本来就应该要有不同的使命,每个人都要自己争天下的话,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就算是独立的大名,只要自己率先表示出愿意侍奉天下霸主信奈的姿态,虽然会有人说你舍案尊严,但是这么一来,战国之世就会迈向终结了!」
「啊……没错~~你说的没错,还有这条路可以选择~~」
元康终于恢复笑容。
她泪流满面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元康,你要是死了,信奈向海外征讨时,就没有人能够治理国内了,我在金崎不是说过了吗?你有能够和平统治这个国家的才能,就算现在没有,总有一天一定能够成长到拥有那股能力,武田信玄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么完美的武将,想要提高内政能力,可以效法那家伙,但是绝对不可以模仿信奈那种放火讨伐的行为。虽然会花一点时间,但是你一定可以,所以现在不管再怎么痛苦都要活下去。懂了吗?元康?」
「那个未来,是猴晴先生知道的历史吗?」
良晴朝着前面回答。
「不,不是,是我们所有人都能获得的未来,是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看过的未来。」
元康像是释怀了。
开始迅速朝滨松城前进。
然后,奇迹发生了。
「圣约翰骑士乔凡那·罗尔提斯在此!前来支援松平军!」
「好了,各位,一口气发射,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铁炮高手不是只有明智光秀。」
看到后备部队的武田骑兵队,在前往滨松城的行军途中停了下来。
让松平军溃堤的武田信玄没有继续前往滨松城。
而是让军队再度反转,笔直往三河进击。
目的地却是三河对面的邦国——美浓。
率领特遣部队的山本勘助和绕到岐阜城的斋藤道三在此展开激烈的前哨战,美浓是对织田军的最前线。
松平元康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和武田骑兵队正面冲突的松平军死伤惨重,许多知名武将都成了无法归来的人,滨松城已经没有再出动进击的兵力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傍晚时分。
在三方原将松平军打得体无完肤的武田信玄,率领两万五千名武田本队军,彷佛奔驰在无人的山野中一样,以闪电般的速度横跨三河、进入尾张、向美浓进击。
信玄带领装备轻巧的骑兵队,比本队还要率先进入来到位于尾张和美浓国境的木曾川,进入耸立于木曾川南岸的战略要地·犬山城。
只要渡过眼前的木曾川,对面就是美浓了。
犬山城虽然是织田军的据点,但是率领特遣部队攻击东美浓的山本勘助早就运用策略拿下了这座城。
要渡过木曾川,和躲在岐阜城里的斋藤道三一决雌雄吗?
还是将和勘助的特遣部队会合后,变成三万大军的兵力先分散开来,慢慢侵略宛如空城的尾张呢?
信玄的心中当然是选择「决战」。
她就是为了战斗来到这里的。
山本勘助在犬山城本丸大厅迎接信玄。
「好久不见,勘助,见不到四郎想必很寂寞吧?」
信玄的表情和声音中充满自信和威严。
山本勘住看到这样的信玄不禁睁大眼睛。
「这是……」
武田信玄已经「完成」了。
山本勘助长年以来描绘出来的理想名将·武田信玄本人,正以「活生生的英雄」姿态出现在眼前。
「馆主大人!?你已经成长到连勘助都惊为天人的地步了,敝人不在身边的这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哼,又重新迷恋上我了吗?勘助?」
「不不不,敝人的心目中只有继承诹访巫女之血统的胜赖大人,一心一意只奉献她,对每个月都有月事来的成年女子完全没有兴趣。」
勘助滔滔不绝地用极为正经的表情,说出这种充满劣根性的话。
这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信玄不禁觉得好笑。
「哈哈,你还是一样是个恶心的老头啊!」
「是的,敝人因为这副面相才能保持终生单身,但馆主大人对小的而言,就像女儿一样,怎么可能会有迷恋这么不得体的想法。」
那年幼的四郎对你而言又是什么——信玄虽然很想这样吐嘈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勘助。
「听我说,勘助!我战胜天命了!」
自从放逐了父亲以来,经常得带着猛虎般的表情威吓群众的武田信玄,现在和普通的少女·胜千代融为一体了。
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迷惘、恐惧和忧愁。
如老虎般凶猛的眼神,现在变成宛如诹访湖般凛然宁静、不为所动的眼神。
信玄过于缜密细腻的个性,其实是恐惧的反弹。
在战场上如此英勇果敢,也是为了逃离从父亲手中夺走家督之位的自己。
将家臣团们比喻为城的名将姿态,也是为了戒备自己也被其他人放逐到甲斐去的因果报应。
可是,现在的信玄丝毫没有半点迷惘。
勘助眨着他的独眼,彷佛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
「我将在这一战中获得胜和取得天下,勘助,我能够走到这个地步,都多亏有你。」
「喔、喔……敝人在遇到馆主大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一定会是敝人在心目中古今无双的名将·武田信玄,只是没想到馆主大人会在敝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成长到这个地步——」
勘助下意识地将额头放在榻榻米上跪拜。
眼泪从他的独眼中流了下来。
「勘助一直觉得很心痛,觉得放逐父亲的黑暗过去带来的伤痛,会让重感情的馆主大人永远将那道伤留在心里。」
「还不是你唆使我放逐父亲的。当时还是个浪人的你,一副怪模怪样出现在我面前,还说出『姑娘,我可以帮你得到天下』这种痴人说梦话的话,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那个夜晚的震惊,老实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疯子。」
「敝人正是个疯子,身为一介浪人的勘助,虽然周游列国,鼓吹大家我才是能够取得天下的大军师,但是不管去哪里,都只会被当成疯子,当官根本只是梦想中的梦想而已。」
「因为你长得怪模怪样、加上喜欢幼女的兴趣,让人更加望之却步,不过你那只独眼却又莫名闪耀动人,而且我想说就算你是疯子,也没有要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才雇用你的。勘助,既然你自负为天下第一的军帅,那为什么会选择赌在我这个快要被父亲废嫡的人身上?而且我还只是甲斐这个山国的公主,我的美貌对你而言,应该也只是对牛弹琴、丝毫没有任何意义吧?」
本来觉得太过失礼,所以绝对不打算说出来的,还是全部说出来吧——勘助维持跪拜的姿势继续说:
「……我觉得我们非常相似。」
「我跟你吗?哈哈!」
「馆主大人明明就拥有能够取得天下的器量,却被父亲以不合理的方式疏远,而我却因为这副丑陋的相貌,无法被屦用为军师,这部分敝人觉得非常相似——当时敝人是这么想的,请原谅敝人该死,说出如此无礼之言,一个是身为甲斐源氏嫡系子孙,以绝世美貌着称的馆主大人,一个是样貌丑陋、身分卑微的敝人,从外在来看,是全然无法相比、完全相反的两人,不知道为何,敝人就是觉得很相似。」
继续说下去,勘助——信玄命令他。
「甲斐距离京都相当遥远,而且不隔海,在甲斐没有任何天时地利,因此聪明过人的馆主大人打从一开始便放弃夺取天下,才会甘愿接受被父亲废嫡,正因为拥有过人的才能,才会放弃自己的未来。尽管如此,不,正因为如此,勘助才会想要带馆主大人到天下——到甲斐以外更宽广的世界,敝人是不是真的疯了呢?」
真是个会乱使主公的家伙。——信玄用略带鼻音的低闷声音呢喃。
「勘助,我成为你理想中的武田信玄吗?我有办法成为那种入吗?」
「是的,你已经成长到超乎敝人想像的地步了,敝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授馆主大人了。」
「听我说,勘助,我——遇到『动摇天命』的人了。」
「什么!?」
「而且他告诉我,天命不是注定的,天命就像是我们眼前的这条木曾川河流一样。勘助,未来事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抓牢,过去的罪孽在未来偿还就好,继续对放逐父亲的过去感到害怕,一点意义都没有。」
武田信玄威风凛凛地诉说。
接下来要夺得天下,将武田旗插在濑田上。
取代身为织田信奈傀儡的今川幕府,由我这个甲斐源氏嫡系子孙武田信玄亲自开放幕府。
只要打倒织田信奈,不下三年就能平定日本。对信玄而言,唯一棘手的敌人只有上杉谦信而已,只要武田幕府平定天下,那个谦信也不会继续反抗,因为她是个为了道理、正义而活的人,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在那之后,我就要去迎接在京近江一带流浪的父亲。」
馆主大人,你真得成长太多太多了——勘助的背部在颤抖,却始终没有抬头。
「明天一战,我希望是武田信玄的最终战役,军师·山本勘助,我命令你想出必胜的策略……」
「这个……敝人在川中岛被上杉谦信破解了『啄木鸟战法』,策略……」
「够了,反正你脑海中已经完成好几种策略了吧?这就是身为军师该做的事情,你虽然很会操控主公,但我也很会操家臣——」
勘助终于把头抬起来了。
这时他眼泪已乾,恢复为冷血无情的军师表情。
「讨伐『美浓的蝮蛇』……不对,是『岐阜』的蝮蛇必胜策略,其实早就完成在勘助的头脑里了。」
「喔……这次也要用『啄木鸟战法』吗?勘助?是要渡过木曾川,在平原扎阵营,然后送特遣部队到蝮蛇的背后?」
「是,也不是,这次的策略就称为『啄木鸟战法·改』,利用在川中岛的败北战,那个擅长作战的蝮蛇聪明反被聪明误,然后再攻击蝮蛇的弱点,咯咯咯。」
「露出不同于常人的黑暗笑容了,你确实是战争的魔鬼啊!」
「是的,将馆主大人带到京都之前,敝人勘助都会化身恶鬼。」
「明天战争一结束,你就恢复为人,去讨个老婆成亲,知道吗?这是命令,勘助。」
要敝人讨老婆,不……勘助立刻以跪拜的姿势滑着逃到大厅最旁边的角落,看到这个昼面的信玄忍不住笑了出来。
※
同一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晚上。
相良良晴和泷川一益,以及乔凡那快马奔腾地进入点起篝火、巩固防备的岐阜城。
这里是良晴曾经从鬼门关爬回来、让信奈成功攻下的山城。
斋藤道三人不在本丸。
三人被邀请到山顶的草庵中。
信奈似乎打算之后在岐阜城的山顶建盖松永久秀想出来的新奇之塔「天守」,但道三似乎很喜欢这里,习惯每天晚上在这个山顶喝茶享受。
良晴看到出现在草庵茶室中的道三,内心突然一阵心痛。
前些日子还这么坚强顽固的道三,突然消瘦了一大圈。
「老爷子,你是不是因为参加寒冬的战争,受了风寒?脸色不太好。」
「老夫只是战胜不了岁月的侵袭。咳咳……」
他已经没了平常的魄力。
虽然你们快马奔腾而来,可是不需要向老夫报告任何事情,在远江发生的事老夫全都晓得了——道三笑着倒茶给三人。
「织田家被逼到绝境了,唯一的同盟国——三河的松平现在已经脱队了,信玄正以闪电般速度进入犬山城,觊觎这座岐阜城,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交战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输,老爷子!现在九鬼大姊正在阻止武田水军前进,无法从水军拿获得补给的武田军,一旦变成长期战,一定会开始出现兵粮不足的现象,而且,所幸一益的部下几乎毫发无伤,马上就能抵达岐阜城了。」
「不会变成长期战的,武田信玄看准了要在上杉谦信因雪无法动弹的时候上洛进京,今晚或明早,信奈殿下应该就会和浅井朝仓也将在姊川一带进行决战,同时武田本队也会攻进岐阜城,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只靠一益大人的援军,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本公主特地带了援军帮忙,真是满嘴抱怨的老头子。」
姊川不会有问题的——良晴拍拍胸脯保证。
「偷偷跟你们说,我知道这场『姊川之战』的结果。老爷子,听我说,虽然尾张兵的确弱到让人欲哭无泪,而且还弱到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如果和浅井朝仓正面交锋,绝对不可能会获胜。可是……在『姊川之战』中,德川……啊,是松平军将成为很大的助力,所以信奈一定可以逆转得胜!问题在于信玄那边。」
不断吃着酱油丸子的乔凡那身边,道三和一益同时露出「???」充满疑问的表情。
「良晴大人,你在说什么啊?松平大人无法来到姊川会合啊,他们现在应该正在滨松城整备剩下的兵力,已经没有多余的喘息空间,毕竟武田军留下来预备的兵方,随时都有可能会攻过来。」
「就是说啊,小良。元康都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了,还要跟他们要派出援兵去姊川,这种话连恶鬼都说不出来!狸猫女说不定会陷入绝望,投滨名湖自尽。没想到小良竟是个意外冷酷的男人啊!比恶鬼还要过分的男人啊!喔……但是本公主心跳得好快啊……为什么呢♪」
「不是啦……在我知道的历史中……咦?啊啊啊啊!?对了,在三方原吃下大惨败的元康不可能去姊川!这个世界和我知道的历史出现了奇妙的差异啊!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啊!」
噗!
发觉到自己严重错误的良晴,把茶喷了出来。
整个喷到继续吃着酱油丸子的乔凡那脸上。
「……没礼貌的家伙……杀!」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这么轻易就拔剑啊!现在不是这种时候!」
良晴之前就算被逼到不管什么绝境,都还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冷静,都是因为他一直觉得「反正不管怎么样,织田如果和浅井朝仓在姊川开战的话就会获胜……」战国游戏中出现的是这样的未来。
可是,历史上有名的「姊川之战」,织田家之所以会赢,都是因为德川(松平)的援军表现优秀的关系……
「惨了啦!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烫、好脏……好污秽……我还是要杀了你!」
「老爷子!少了元康,在『姊川之战』中根本赢不了!信奈、信奈会输!啊……可是眼前信玄的大军就要攻过来了,老爷子也不可能去当援军!难难难难道,信信信信奈的命运会会会会到此为止——」
若是我不对胜千代说出「小心暗杀」那句话,现在武田信玄……胜千代说不定就会被种子岛火枪击中,放弃上洛……怎么会这样啊啊啊啊啊!
「难道是我……是我改变了历史,把信奈逼进死地吗!?可恶!可恶!就算我再怎么不想看到胜千代被暗杀,不希望她以这么悲惨的方式终结一生,都是我太大意了……居、居然因为那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良情抱着头在狭小的草庵榻榻米上爬来爬去。
喔,小良终于崩溃啦——喝茶的一益眯着眼笑着。
道三安慰良晴说:
「你不需要感到自责,身经百战的信玄也是有影武者的,无论你是否有提醒她被暗杀的可能性,区区一名忍者不可能杀得了如此名将,最多只能改变一些事情的流程罢了。」
「老爷子,我很感谢你这么对我说,可是……」
「一益大人请跟着老夫,援军大概有两千左右对吧?」
「虽然不太愿意,现在就算逃回伊势,信玄总有一天也会追过来,嘻嘻。」
「伊势军听说主力是海盗团,那么陆地上的主力是铁炮队吗?」
「嗯,甲贺军团和近江国友的铸炮工匠们很熟,只要使用铁炮,本公主也不会输给明智光秀那个凸额头女。」
「那么老夫就拜托你了。」
「嘻,再多称赞本公主一些啊!老头!」
「那么……」
泷川一益大人是个假设一百发子弹当中,中了七十颗就会高傲自满的人,但十兵卫光秀却是百发子当中,命中了九十九发,漏了一发都会相当懊悔自责的武将——道三一句话说出对光秀和一益的人格短评。
「噗~~完全没在称赞本公主!」
「不不,这是称赞。在兵法上,不管是工作还是战争,拿下七成胜利是最理想的。追求百分之百的胜利是相当危险的事……咳咳、咳咳……」
「……老头……不、不是,老爷爷,你没事吧?」
「……十兵卫光秀是我心爱的弟子,但是我很担心她那会因为百分之一的失误而自责的责任心,一益大人只要保持这种得过且过、不拘小节的样子就够了,只是那种个性说不定会觉得统一天下的工作太过沉重。」
虽然道三还是没有在称赞,但一益因为个性悠哉自得,于是还得意说:「嘿嘿,本公主很不拘小节的。」
「哼哼哼哼,那个金桔女如果跟本公主一样也在宽广的海上生活的话,说不定心胸会变得宽大一点。」
「……只是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担心十兵卫了,相良良晴大人,请用心听老夫说以下这段话。」
「嗯。」良晴端正姿势来到道三面前。
只是从眺望风流月夜、宁静品茶的道三口中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唐突、又充满冲击。
「咳咳、咳咳。相良良晴大人,老夫得了肺病,曲直濑贝尔休帮我诊断过后,说我时日不多,随时都有可能会上路,恐怕是无法迎接新的一年到来了。」
良晴和一益都哑口无言。
老爷子的确是瘦了不少,但是没想到……
「……要摸摸看老爷子的额头确认看看吗?小良?」
「不,我想他不是说谎,一益,你也知道不是吗?」
「知道是知道……可是……」
一益把话吞了下去。
乔凡那将酱油丸子串放在盘子上,接着摆出日式的跪坐姿势。
「凡人必将回归尘土,无须悲伤。老夫的寿命原本早就该在和犬子·义龙在长良川决战时已尽。相良良晴大人,你也应该知道吧?」
相良大人,多亏有你,让我作了一个美梦。还在岐阜城下町,用营火让我看到蝮蛇的图,看到这么多原本不可能看到的梦想,老夫已经心满意足了——道三一边咳嗽,一边继续说下去。
「老夫和一益大人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武田信玄的侵略争取时间,希望你接下来可以前往姊川,实现老夫任性的要求,希望你能代替老夫去救信奈殿下。信奈殿下是老夫的梦想,老夫不希望她在这里被击溃。根据你的千里眼,再这样下去的话,信奈殿下会败北吧?」
现在的道三已经没有毒素,也不是什么蝮蛇了,只是一个挤出笑容的枯萎老人。
「请想想办法……」
老爷子,你最后有什么想对信奈说的话吗?
良晴想这样问道三,但是却发不出声。
因为他努力克制,还是忍不住胸口涌上来的哽咽阻止了他的话。
「对老夫失去行踪的不肖子义龙有好多话想说,但是现在却想不出来想对信奈殿下说的话,只是希望她千万不要派援军前来岐阜,一定要在姊川讨伐浅川朝仓,请告诉她——如果她再像长良川的时候一样,感情用事派出援军,那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下,就会从掌心中溜走。她派出援军的话,老夫就会毫不留情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良晴点头答应。
虽然他想出声说「我知道了」,却连一点悲鸣般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还有老夫心爱的弟子十兵卫也要拜托你了,她虽然是个难以应付的女孩,只要有你在,老夫也能放心了——道三微笑。
今晚的月亮好蒙胧,看来会起雾……一益不自然地抬头仰望夜空,嘴里小声喃喃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