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
没能一举毁灭道三军的武田信玄军背倚木曾川,迎来了年关的准备。
身后是持续朝着川中岛强行进军的上杉谦信军,以及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重振旗鼓化身强敌的松平元康军。
织田信奈本队虽然在战场上赢了与浅井朝仓之战,却放弃这场胜利,立即赶往岐阜,现在他们已经进入这个由于斋藤义龙的背叛而没夺走的岐阜城。
斋藤道三将不知去向的义龙留下的士兵纳为己下,城下平原也有摆阵。
战局完全陷入胶着状态。
以战力来说,武田一方较为有利。
历经姊川的激战却马不停蹄赶到的织田军,以及在三方原的溃败之中,凭着三河武士的骨气再度复活的松平军都已精疲惫不堪。
即使如此,武田军还是无法单方面压制住他们。
距离天下最为接近的两军,织田和武田的本队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互相对峙。
直接开战的话,双方一定都会带给彼此有如川中岛之战般的毁灭性打击。
不,织田军还拥有多数枪炮,结果一定会比想像中的更加惨烈。
但是,究竟能不能分出胜负还是未知数。
双方人马都落到两败俱伤、永远无法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尽管织田军有为数不少的铁炮队,却还不到能够歼灭武田骑兵队的程度;武田骑兵队在之前与道三的战役中也耗损过多,已没有余力再击退织田的铁炮队。
现在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这个情势——龙争虎斗。
(况且织田家遗存在浅井朝仓、武田也存在着上杉谦信这个大敌,在这里打消耗战只会把互相把自己逼入绝境罢了。)
对两军的家臣来说,自然明白激烈冲突只会招致毁灭这个道理。
不论是武田四天王。
还是丹羽长秀、明智光秀,以及竹中半兵卫。
各各都得想方设法阻止这条毁灭之路。
让武田信玄引兵撤退回甲斐信浓?
或是让织田信奈向信玄求和。
要避免两败俱伤,只有选择当中的其中一个方法了。
但是,信玄和信奈都不可能先低头。
两军已经牺牲了大批的兵力。
山本勘助已死,斋藤道三也奄奄一息。
根本就不可能先行投降。
虽然柴田胜家献计,以过新年为理由暂时放下刀剑,但长秀却以「很遗憾,离新年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就现在的情势来看,今明两天很有可能就会开战了。来不及,五分」为理由驳回了。
进入岐阜城的信奈,到现在还见不到尚未归城的斋藤道三。
道三不想跟信奈见面。
你没有好好抓住天下,不,是你自己让天下离你远去。
只要你还会这样感情用事、这样天真,你就夺取不了天下。
依照约定,我们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
敢接近老夫,老夫就杀了你。
不论信奈派多少次犬千代当使者去找道三,得到的始终是这个回答。
虽然想拜托与道三和解的义龙充当和事佬,义龙本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只留下一句话:「将我跟父亲大人葬在一起。」
义龙似乎是不想打扰信奈与道三的离别,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他不晓得道三在开战前对信奈警告过的话。
信奈独自一人窝在房间旁徨迷惘,当她出现在聚集于大厅的家臣们面前时,双眼哭得红肿,整个人憔悴不少。
「看来只能马上和武田信玄决战了。只要打倒信玄,那条可恶的蝮蛇也不得不承认我才是天下霸主。」
大家都很清楚,苦思烦恼到最后,信奈一定会这么说。
丹羽长秀提出事先准备好的反对意见。
「公主,请您看一下天候。空气突然降温,美浓、近江还有尾张马上就会开始下雪了,而且还是这个地方难得一见的大雪,如此一来就无法使用铁炮了,织田军会连带着松平军一起瓦解,零分。」
「还不确定一定会下吧?」
就在信奈出言反驳的同时,家臣们一阵骚然。
这个大厅建在靠近金华山山顶的高台上。
举目远望,可以看到岐阜的城镇、对面的层层山峦,以及一片蓝天。
那片蓝天正笼罩着一层薄薄乌云。
接着。
下雪了。
下了大片大片的雪。
数以万计的冰之结晶从空中落下。
「猴子,你有没有什么计策?让那条臭蛇一直畅所欲言下去没关系吗?要是他就这样死了,我们永远都没有机会给那条蝮蛇好看了。」
「信奈,弗洛伊斯和奥尔冈蒂诺来见你了。」
「虽然我很想见他们,但现在不是时候吧?马上就要开始作战会议了。猴子,你代替我去见他们。」
「无论如何你都想在大雪之中开战吗,信奈?」
「这是为了给那条臭蛇一点颜色瞧瞧,就算他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被他骂成那样我怎么可以善罢干休,这关系到我的尊严。」
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自己还是被道三抛弃的情况下让他死去。
良晴和其他家臣都相当了解信奈的心情。
「呜,良晴先生,即使我们能让道三大人回心转意,也无法避免和武田的决战。因为对方也死了一个山本勘助,织田和武田对彼此的仇恨已经达到顶点了。」
半兵卫拉着良晴的袖子。
「织田家第一聪明的十兵卫光秀想到一个好方法了,让我和相良前辈举行南蛮式的婚礼来延后战争,你们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光秀得意洋洋提出的「好方法」遭到全员的忽视。
「等等,为什么没人有反应呀!?呜啊啊啊啊啊!好寂寞、我好寂寞啊~~!」
「你在敌军的灵前守夜派出那种使者无非是火上加油。」
觉得十兵卫很可悲的五右卫门,在不会吃螺丝的字数内直接吐槽。
「公主大人,关于开战请务必三思!现在我军要是失去铁炮,肯定打不赢武田马兵队的。」
就连浑身散发武斗派气息的柴田胜家,这次也反对开战。
「这样啊。弹正呢?」
「……松永久秀在道三的枕边下了药,这样多多少少可以让他活久一点。」
犬千代说道。
「左近没有来的样子,他跟弹正在一起吗?」
「……一益为了防备武田马兵队的奇袭,在前线率领铁炮队,但是在这种下雪天……」
「这样啊,勘十郎呢?」
「……他发烧了,正在沉睡。」
「啧!既然要睡,干脆老实点待在近江不就好了。」
接着进行军事会议,一刻钟后开始总攻击。
没有人想得出其他计策推翻信奈的决定。
「看来猴子也没什么妙计,那就没办法了。」
良晴仍旧在思考,他继续苦思。
但是,完全浮现不出任何能够打破这个窘境的好方法。
(不行,眼前有道三跟武田军这两个得尽快处理的难题,加上这场雪就变成三个了,而且就我所知的历史上,不管哪一个事件都没发生过啊!)
信奈早已违背了道三的「遗言」。
为了让病势危急的道三安心,只能葬送眼前的武田军了。
被道三斩断父女之情的自己,可能会就这样失去这个父亲,这是信奈最害怕的一件事。
(早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初在长良川之战时就该按照史实让道三战死,也许信奈还会得救,她放弃了夺得天下的机会,还被道三断绝关系,如今又想跟武田信玄同归于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长良川救了道三老爷子的关系吗?还是因为我告诉胜千代……告诉信玄「小心暗杀」造成的呢?身为一个战国迷,不,以一个人来说,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可耻的,我能挺起胸膛这么说,只是没想到因为我一些小小的行动,造成了历史这么巨大的改变。)
良晴绞尽脑汁,无论如何都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出一个办法。
如同过去在川中岛一战中,山本勘助为了负起「啄木鸟战法」被上杉谦信看破的责任,冒死杀进敌阵一样,良晴也下了觉悟,要是不能在这里阻止信奈的话,自己就算切腹也得以死相谏。
不过,切腹就能解决的话还算好了。
以信奈的个性,良晴如果真的切腹了,她可能会更加坚定要毁灭武田信玄的决心——
(可恶!织田和武田竟然率领着全军在岐阜相互对峙。这种极端的战沉,就连战国游戏里也没出现过啊!我的猴子智慧到此为止了吗?可恶……!)
不可以,还不能放弃啊,良晴。
如果是那个比谁都还要厚脸皮的相良,一定会灵光一闪想出什么妙计的。
板着脸孔的信奈以及其余众人,大家都对良晴抱持期待。
不,说是最后的祈祷也不为过了。
事态就是如此紧急逼人。
不过当中只有一名。
一名异于常人的家臣,不停张开大口狼吞虎咽吃着飞驒名产「酱油丸子」。
那个人便是穿着南蛮铠甲,只把头盔脱掉的骑士乔凡那。
乔凡那说她在这次战斗中消耗了很多体力,要求送上丸子,现在她已经吃了将近三十盘。
这女人根本只是想吃丸子而已吧?众家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乔凡那。
「乔凡那,这种状况亏你还能吃得下去,真令人佩服。」
「日本不是有句话说,肚子饿了不能打仗。吗?良晴也吃一点,这个丸子真的很好吃。」
「我看到那个就会不由自主就会想起大便丸子的事件。」
「大便丸子?那是什么?好吃吗?」
「别开玩笑了。还不都是那个爱恶作剧的前鬼……说到那家伙,他到底打算休假到什么时候……哎呀,我偏离话题了。」
「说得好,良晴,战略陷入僵局时,不要止步不前。只要换个观点就行了。」
乔凡那用有如天空般澄澈的蓝眼凝视良晴,接着说出了这句话。
「跟奥尔冈蒂诺和乔凡那见面,说不定就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
近江。
小谷城。
脱离姊川战线的浅井长政回到小谷城后,向父亲·久政赔罪,并且准备切腹负起败军之责。
但是,久政却不允许长政这么做。
「真要说起来,一切都是我这个愚笨的父亲把你硬推到竹生岛,背叛织田家所造成的,要切腹的话理应由我先切。」
再加上。
「所幸织田军没有趁胜追击。他们去了岐阜不是吗?只要你还好好活着,浅井家就能够东山再起。」
久政的这一席话成功阻止长政。
久政似乎也打从心底懊悔不已。
从织田家嫁过来的「阿市」,真实身分其实是信奈的弟弟·津田信澄,没想到他跟其实是女性的长政之间竟孕育出真正的爱情,这是他在决定叛变织田家时没料到的。
提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大概就能预测到这会是场败仗了。
「……长政,如果……如果你要选择津田信澄,放弃浅井家的话,我可以当成你已经死了。舍弃浅井长政之名,到信澄那去吧,浅井家会由我扛起责任,保护到最后一刻。」
「……父亲大人,下次我一定会取得胜利,最大的敌人便是自己的内心,这次一定会战胜自我,让您刮目相看的。」
「不过,长政,你对信澄下不了杀手的。即使愚钝如我,也深深明白你的心情。我不忍心啊!」
「不,父亲大人,不打倒织田,浅井家就会灭亡。」
长政只留下「我立刻整兵准备出发」一句话,便离开了久政的房间。
信奈几乎让全军都进驻了岐阜城。
但是,执意攻打信奈真的好吗?
自己并非因为仇恨开战,也不是为了野心背叛。
不过,要是在此时攻打被信玄逼到绝境的信奈,两者就会真正恶化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义姊大人给了我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她是多么情义深重的人啊,而我却要背叛她的好意吗?攻击一个我明明就不憎恨的对象,我——)
长政走出房间。
只见鼻青脸肿的朝仓义景独自站在走廊上。
走廊对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夹在父亲和妻子……不,是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吗?我大概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你竟然敢偷听我的秘密。」
长政不禁伸手握住刀柄。
但是,朝仓义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们互相都是为了无法实现之恋情而思慕愁闷的可怜人,看看这片银色的世界吧,多么风雅啊,只有野蛮人才会把这幅美丽的雪景染上鲜血。」
「见到雪,突然想回越前了吗?」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只是这雪再继续积下去,我军会无法撤回越前的。」
「哼。」
「另外,我也想冷却一下由于长久单恋终于相思病狂的脑袋。」
「看样子你应该是被相良良晴揍了一顿,潜入织田信奈的本阵里竟然还让大鱼逃掉了,疯狂也该有个限度。」
「正如你所说。我渴求爱情,过于欢天喜地导致错失了大局,但这点你应该也与我相同。」义景摸着红肿的脸颊喃喃自语。
「浅井长政,在战场上拔刀斩杀思慕之人,比自己受了千刀万剐还要难受,即使如此,依然不能为了爱情牺牲自我,尤其是身为肩负众多家臣性命的大名。」
「喔,没想到竟然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种正确无比的言论。」
也只有现在了。等到寒冰的雪融化了,我会再次化身成那个为风流之恋而痴狂的男子。可恨的情敌相良良晴,他夺走我心爱的织田信奈,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义景冷冰冰地笑道。
那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受到这种男人单方面爱慕的信奈,同样身为女人的长政对她无比同情。
(义姊大人,即使你已经注定无法跟那个来历不明的猴子在一起,但是也太可怜了。)
「既然遭受了这种耻辱,我绝对不会俯首称臣,就算只有这段雪季的日子也无妨。纵使我想要一个与织田军和好的藉口,但我们早就已经违背御所的旨意了。」
「朝仓义景,这个国家已经没有比大和御所更高的权势了喔?」
「重点来了,那是指这个国家……不过,那只自称来自未来的猴子,也许知道这个国家以外的权威。」义景说道。
浅井长政很想反驳:「事态演变得如此严峻,容不得我再作那种天真美梦了。」
但她脱口而出的却是……
「真怀念假半兵卫那个沾了味噌的大便丸子。」
这句过于天真的话语。
皑皑白雪让人变得多愁善感,为什么大家就是无法和睦相处呢?——长政默默思考。
※
武田信玄已经做好觉悟,决定弃守上杉谦信进逼的川中岛,选择布阵于木曾川北岸渡过年底。
山本勘助死了。
那个勘助居然会死。
听说他是在冲进斋藤道三本阵时不慎落马。
拖着老态龙钟的身体却依然意气用事,导致头壳内部的肿瘤破裂,造成了大出血。
虽然实际上是病发身亡,也可以说他是为战而死。
如今,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信玄没有掉泪。
天下第一名将·武田信玄的座右铭是「风林火山」。
不过是一个军师战死罢了,不能这么容易就受到影响。
但是信玄刻意压抑下去的巨大情感,已经转化为说什么都得打倒眼前织田军的不屈决心。
她没有自觉是感情在驱动自己的理性。
也没有发现自己虽然不流泪,却有更多的士兵因此流血。
失去勘助居然让信玄动摇到如此地步。
彷佛心也跟着死去了。
信玄昨晚一夜未眠。
众家臣聚集在本阵当中,摊开岐阜城周边的详细地图,不停商讨兵法。
在军议进行到一半时,大雪突然纷飞落下。
如此一来织田军就用不了铁炮了!——信玄呼喊。
「一定是勘助降下这场大雪的,要在濑田插上我们武田菱的旗帜,只能趁现在。」
这时,真田忍军当中的其中一人,无声无息地进入阵内。
「我正在开会。不能等下再说吗?」
「有两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尽速禀告给馆主大人知晓。」
「哪两件?」
第一则报告,是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从父亲继承家督的伊达政宗自诩为『奥州霸主』,在眨眼之间席卷了奥州,并且趁着这股劲势,一路攻进关东,我们武田治理的上野,还有同盟国·北条治理的武藏,都快被伊达政宗攻陷了。」
伊达政宗到底是什么人!?——信玄怒喝。
她从来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在出羽、米泽等地,有一家大名姓伊达。」
「治理那边的是一个叫伊达辉宗的男人!」
「伊达政宗是辉宗的女儿,比四郎胜赖稍微年长一点,还是一名年幼的公主,那个政宗转眼之间便继承了伊达家,接着举兵击败相马家、佐竹家、芦名家、二本松家等邻近的诸侯们。她一脸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地自诩为『奥州霸主』,随即立刻领军攻向了关东,看来就算是那个北条家也无法完全抵挡得住攻势。」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奥州地区由于诸侯之间缔结了复杂的婚姻关系,理应维持不战的同盟状态才对。
那家伙竟然把各个大名全部打得落花流水。
简直颠覆一般常识,而且她的行军速度未免也快过头了。
伊达改宗……啭
「她是谁?她到底是什么人?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孵就算大敌当前好了,那个善于用兵的北条怎么可能会撑不下去?」
「主公。有传闻说,伊达政宗使用『邪气眼』,那是一种从南蛮引进的可怕秘密武器——如果主公再不率军回去的话,我们将无法阻挡伊达政宗的侵袭。」
「邪气眼!?那是什么东西!?太莫名其妙了!」
「奥州的武士们都惧怕伊达政宗的邪气眼,因此才屈服于她。」
自称「奥州霸主」的伊达政宗说了一些像是「我乃毁灭日本的螺丝。」或是「织田信奈和我谁才是真正的魔王,来一较高下吧,哈哈哈。」等等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论,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想做什么,所以也没办法阻止她。要是放任这家伙不管,她一定会越来越得意忘形,一座一座地攻下关东诸城,最后连武田本国所在地的甲斐都将遭到她的魔爪,此外,馆主大人如您所知,信浓的川中岛有上杉谦信驻守,这样下去我们会无国可归的——真田忍者报告着。
「伊达政宗派出一些古怪的使者,那些使者个个身穿南蛮铠甲,分别坐在白马、红马、黑马、银马上,身后背着倒挂的巨大十字架,还让他们向关东一带的武家百姓和村民扬言放话『有智慧之人就来揭晓我的秘密吧,这个秘密是一串数字,就是6·6·6,哈哈哈。』大家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总之只觉得很诡异,心里头十分害怕。」
「6·6·6……?螺丝……魔王……?什么跟什么!即使聪明如我,也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伊达政宗她到底想做什么?勘助!勘助在吗……竹」
情不自禁喊出口后,信玄才猛然惊觉。
勘助已经不在了。
不准慌了手脚。
不动如山。
其徐如林。
即使勘助不在身边,武田信玄也能够独挑大梁,现在就是向大家证明这件事的时候。
「我们不退兵,敌人·织田信奈就在眼前,我们要攻下岐阜城,在濑田插上旗帜,以慰勘助在天之灵!」
事发以来顾忌信玄心情,始终保持缄默的武田众家臣一齐开口。
「那个伊达什么的,是连北条都无法对付的狠角色啊。」
「不立即退回本国的话会为时已晚。」
「我方如果跟织田信奈正面冲突,即使获胜了也会损失惨重,甚至会比当初川中岛时还要严重,变成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击退伊达了。」
「军师大人时常把『兵贵用奇』挂在嘴边,就算被骂卑鄙还是没人性,能用计谋获胜才是最厉害的,发动战争死了一堆人的话则是最下策。人是城墙、人是石壁、人是沟渠,身为明君,有责任不让百姓和士兵做出无谓的牺牲,这就是军师大人的教诲。」
「如果军师大人在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如此建言。」
你们说的只是空论!——信玄大叫。
没错。
道理上,她当然明白。
但是自己的心却不想屈就于道理。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撤退了,勘助会死不瞑目!我们一定要占领濑田,然后插上『风林火山』的军旗,这就是我和勘助共同怀抱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我甚至把亲身父亲逐出了甲斐啊!」
信玄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家臣们似乎也控制不住情绪了,一个个低下头来,房间里顿时呜咽声四起。
「馆主大人,请稍候。还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跟馆主大人禀告。」真田忍者再度开口。
「想请您一边看着那位大人,一边听我转达。」
「看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我再看什么东西!?」
「是勘助大人的遗体,大人的遗体毫发无损从斋藤道三那里送回来了。」
※
露易丝·弗洛伊斯和奥尔冈蒂诺,两人正在大雪纷飞的岐阜城二丸内。
他们并肩站在积满了雪堆的银白庭院里,等待信奈的到来。
「不好意思,商讨攻打武田的军事会议已经开始了,信奈和武田信玄已经无法从这场战争中全身而退,因此便由我代替她过来。」
良晴向两人低头示意。
特别对着全身看上去软弱无力的奥尔冈蒂诺。
「奥尔冈蒂诺,把你埋在姊川的战场上就这样不小心忘记了,真的很对不起!幸好你还活着呀!」
「良晴先生,你不用在意,我被浅井朝仓的士兵们误认为是『河童的头颅』,他们怕得要死,反而得救了。多亏了良晴,我才能和弗洛伊斯大人重逢,这都是上帝的保佑。」
「但是你好像突然消瘦了不少?」
「那那那那是因为,我的罪恶和烦恼又加深了。绝对不是良晴先生的错……」
「唉,奥尔冈蒂诺从以前就一直一个人抱着什么烦恼的样子,但是他却不会找我商量。」
「我怎么能对弗弗弗弗洛伊斯大人说出这种罪孽深重的烦恼呢?要是真做了这种事,我会因为心里太过罪恶而死的!」
「奥尔冈蒂诺老是这样,每次都用敷衍的方式逃避我。唉……」
不论何时看到弗洛伊斯的胸部都觉得好治愈啊……就像天使一样,惹人爱怜又想好好疼爱,多么完美的一对乳房……良晴心中想着。
「请别在意我,我今天是为了别的正事前来拜访。」
「良晴先生,我看了日本的月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明天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了。虽然战争还没结束,我希望至少能在岐阜城下举办圣诞节的庆祝活动,因此想跟信奈大人征求许可。」
听到这番话,良晴才想起一件事。
如果这里是现代日本的话,街道旁的路树早就装饰上彩灯了。
那里没有什么战争。大家欢欣雀跃,一对对的情侣漫步在妆点着耀眼灯饰的街道上,至于像我这种没有女朋友的孤家寡人,就会跟一群同性友人结伴跑去电玩中心或者卡拉OK打发时间——去年的这个时候,不,前年的圣诞夜,好像也是和那群男性朋友吵吵闹闹度过。
突然有点怀念起现代——怀念起故乡了。
鼻头稍微刺痛了一下。
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根本无法好好陪在妹妹宁宁的身边。
「对啊,今天就是圣诞夜了……」
「是的,虽然欧洲跟日本的历法不太一样,不过依照这个国家的月历来看,明天就是纪念耶稣诞生的重要日子。」
「我们阻止不了战争,但是至少可以为了那些因为战争失去生命,以及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们祈祷,良晴先生。」
「我邀请堺町和京都两地的天主教徒过来岐阜,请他们担任圣歌队为我们演唱圣歌,虽然岐阜城的神学院尚未兴建完成,但是已经设置好容纳天主教徒的广场了,这全部归功于信奈大人的鼎力相助。」
唱歌吗?
说到圣诞歌曲,我的脑海中也只会浮现流行音乐的经典老歌……
「目前还没决定好要唱什么,我本来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一首歌是日文歌词的话,大家也会比较容易唱,很可惜找不到适合的歌。」
「信奈大人的义父,斋藤大人就快要去世了,武田大人也失去了亦师亦臣的山本勘助大人,浅井大人则是身陷父亲与信奈大人的两难局面……尽管这就是战国之世的常理,未免也太悲哀了,我希望能藉此抚慰一下大家受伤的心灵……」
「父亲吗……我的老爸长年在国外东奔西走,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偶尔见个面,也只是送送我国外的土产,不过我想这就是老爸他关心我的方式。」
抱歉,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弗洛伊斯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没关系啦,弗洛伊斯。我只是见不到我爸而已,他依然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呀——光只是老爸还活着这一点,我就觉得很幸运了。」
这时。
突然一道闪电劈向良晴的脑门,让他灵光一闪。
「对了,老爸他有一首很喜欢的圣诞歌曲。歌词是英文,很适合在国外跑来跑去的他,但是我就听不懂在唱什么了,不过被他硬逼着唱了很多次,身体已经自动记起来了。」
「未来数百年后的圣诞歌曲呀……没想到真的存在。」
「那首歌好像叫……『圣诞快乐(战争结束了)』这个名字……应该是二十世纪很流行的一首反战歌曲,似乎是为了阻止当时在地球某处发生的战争而作的,因为曲调很老掉牙我一直嗤之以鼻,好像是一个叫约翰蓝侬的老外歌曲,那个人在我出生之前就被暗杀了,老爸是他的热情支持者。」
「你说的那首歌是英文,良晴先生。圣诞快乐,战争结束了——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呀,但是却藏着淡淡的哀伤。」
奥尔冈蒂诺默默点头。
然后,弗洛伊斯和良晴又重回主题——
「良晴先生,官兵里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是天主教徒。」
「对了!能不能把圣诞节的庆祝活动拿来当成停战的理由呢?信奈和武田信玄——胜千代,还有浅井长政,大家只是想把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发泄到战争上罢了,而且战国诸侯的身分让她们不得不这么做,事实上,她们心里应该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情才对!」
「至少就圣诞节的这段期间也好,我们或许可以暂时停止这场战争!」
※
「相良良晴派遣使者前来。」
「你说相良?那家伙派来的使者要好好接待,让对方进来。」
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年少的天才军师·竹中半兵卫现身在武田信玄面前。
「我带来了良晴先生的书信,呜~~这么近距离看着武田信玄,真的好吓人……」
半兵卫簌簌发抖把良晴的书信交给信玄。
信里头写着——
关于那个被自己留在未来世界的父亲回忆。
在未来的日本,有一个从天主教传来的节日「圣诞节」,而今晚一直到明天正好是庆祝那个日子的时候。
关于圣歌队就快聚集在岐阜城,演唱圣诞歌曲的事。
「胜千代,能不能至少在圣诞节的这段期间就不要再打仗呢?信奈她再过不久就要永远跟道三天人相隔了,我不想在那种时候还让信奈上战场,而你也才刚失去山本勘助。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能够暂时停战,好好为那些逝去的人们追思哀悼。胜千代你自己,还有各军队里的士兵们,心底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就算良晴身为织田信奈的要臣——从他的文章里头却感受不到一丝对武田军的仇恨,也没有对武田信玄的畏惧和敌忾之心。
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
信玄看着书信喃喃说:
动摇天命之人……是吗?
「我大概又妄想要鱼与熊掌兼得了,但是要我在这个关头抛下信奈和胜千代其中一人不管,我是不可能办到的,而且我也不会放弃,就是这么厚脸皮,对于即将从战国时代迈向一个新阶段的日本来说,你们两个都是不可或缺的英雄,但同时却也是一个女孩子,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国家的历史正在逐渐改写,你能回避掉被暗杀的危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含意,肯定不是要你跟信奈两个人互相仇视,在这块小小的日本土地上杀个你死我活,我想让胜千代你——看看这个世界。」
「哼,说什么世界……对甲斐的山猴子来说,这个字眼有点遥不可及了。」
「呜……你、你果然会欺负我对吧?你是不是要让我受磔刑,还要把我丢到油锅里去炸?」半兵卫哭哭啼啼对信玄说话。
不好,最近战事频繁,我的脸是不是又变得更凶狠了?连这个小姑娘都这么怕我……信玄在心中反省。
「我是那种会欺负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之人吗?」
「呜~~你说的是真的吗?就算我朝你丢短刀,你也不会发火吗?」
「要是你真的丢了,那就不妙了,躲在阵地帷幕后的真田忍者会在一瞬间要了你的命唷。」信玄笑了笑。
「哇啊啊啊啊啊……抖抖抖抖……呜呜呜呜……」
「听好了,其、其他人也就算了,但这是那个相良良晴的提议,我、我就安分接受他说的圣诞节停战吧……」
不知为何,信玄边说脸却边泛红了。
「咦……难道连信玄也……对良晴先生……?良晴先生,你这个人实在太花心了。呜……」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天下名将·武田信玄怎么可能会对那种长着一脸猴子样的男人有……有兴趣!」
「哇啊啊啊~~请你不要欺负我。呜、呜~~」
于是。
日本史上第一次的「圣诞节停战」协议就这么通过了。
停战期限没有很正式的交代清楚。
这场龙虎相争、双方争夺天下的大战很快就会重殷战火。
因为,天下布武的理念还没实现。
但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这两天,织田、武田、松平、浅井、朝仓各军都决定暂时休兵,郑重举行圣诞节的庆祝活动。
由于那位抱着「绝不撤退」之决心,在岐阜城周围设阵的武田信玄比任何人都还要来得更快接受这项提议,良晴和弗洛伊斯从实行这个计划到正式停战为止,没有花上太多的时间。
夜深了,雪依然絮絮飘着。
半兵卫离去后,武田军接获「上杉谦信撤回越后」的捷报,开始着手准备撤退以抵挡伊达政宗的关东进军,本阵的帐幕里,只剩下武田信玄一个人还留着。
回去甲斐前,得先跟埋骨在这块岐阜地上的人们道别。
与横躺在榻上的山本勘助之间的道别。
他的表情十分安详。
信玄从没看过这个一身都是计谋的男人,脸上露出如此恬淡澄澈的微笑。
真田忍者口头转述了勘助的遗言。
内容跟策略或计谋毫无关系。
我作了一个美好的梦
对人来说梦想能不能实现并不是重点
而是有其他人与你作了同一个梦
和那人一起并肩走过的路途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
敝人有幸和馆主大人相遇已经比谁都还要来得幸福
接下来请馆主大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为自己而活吧
希望您能遇到一个好对象、跟他白头偕老
胜千代大人
勘助
「……到了最后一刻还让我落泪,你不是已经舍弃世间伦常,化身恶鬼了吗?你这样太狡猾了,勘助。」
信玄反覆回想勘助的遗言,缓缓从矮凳上站起身子。
「我决定把你留在岐阜,当我成功拦阻伊达政宗的关东进军后,我会再次回到这里。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占领濑田,而是为了看透我的命运,相良良晴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还提出天主教的节日,拯救我方全军于险境之中,我冥冥中有种感觉,自己必须和那个人——那个「动摇天命之人」再见一次面,应该说,我想见他。在这个战祸连年、父子相残也不足为奇的国家,已经有某处正开始变革了。」
但是在今夜,勘助啊。
就让我为那些在战争中殒命的人们,
也为了你,上一炷祈福的香吧。
信玄在睿山拥有很高的僧位。
她依着佛教习俗合掌,闭上了双眼。
从岐阜城的山脚下,悠悠传来圣歌队庄严的歌声。
听起来像是南蛮语。
信玄听不懂歌词在唱些什么。
但是那阵歌声却深深浸透了她的心。
※
在岐阜城的山脚下,离圣歌队歌唱集会场所不远的齐藤道三阵中。
「一益!当我脑海中闪过圣诞停战这个想法时,就想起了在伊势看过的你的力量!我现在很需要那股力量!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良晴将沉默无语、将头撇向一旁的信奈强行拉了过来,并且找到正让枪炮队撤退的泷川一益,一次又一次求她。
「居然叫我用在老爷爷身上,我不想将这力量用在即将死去的人身上,太让人心疼了。」
「我知道,可是请你通融一下。拜托了!这是我相良良晴一生一次的请求!」
「好吧,小良,这样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可是很贵唷,嘻嘻。」
「……像十兵卫一样十天增加一成的利息就不行喔。」
齐藤道三正徘徊在死亡边缘。
年轻时,曾经和道三是对恋人的松永久秀用了所有秘药,片刻不离看护他。
「信奈大人,似乎是到极限了,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样啊。」
卧病在床的道三似乎察觉信奈来到阵中。
「愚蠢的人,竟然将天下当成柿子般地丢弃,我已经没有甚么话要跟你说了,回去!」他宛如说梦话般地小声呢喃。
相良良晴和泷川一益拉住沉默不语的信奈袖子制止她离开。
信奈内心受伤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勉勉强强站在原地,她现在随时可能会因为悲伤过度而让内心崩溃,被道三抛弃让她相当动摇。
不像平常一样满口粗鲁的话。
「……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低头的信奈肩膀颤抖,像只被父母抛弃的小猫一样害怕不已。
看不下去了。绝对不能让这两人就这样分离——良晴重新下定决心。
「一益,拜托你了!」
「小良,这个人情是很贵喔,嘻嘻。」
一益将她温暖的小手放在道三的额头上。
「老爷爷,你好像有话想说,可是因为太顽固了,所以说不出口。你不觉得这样很笨吗?把你真正的心情、真正想传达的遗言告诉信奈。现在就说吧,不然老爷爷,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良晴抱住信奈小小的肩膀,让她坐在道三的枕边。
为了不要让信奈逃走、不让她崩溃,良晴紧紧搂住信奈的肩膀。
道三模糊的视线突然聚焦了,虽然只有相当短暂的时间。
他将视线投向良晴和信奈方向。
久秀忍不住说了声「不会吧」。
道三的嘴唇动了动。
发出微弱的声音。
圣歌队唱的歌……圣诞歌从远方传了过来。
彷佛应和那首歌一样,道三开口说话了。
「——信奈殿下。」
究竟是一益的力量起效了,还是道三自己战胜盘据于自身心中的某种东西。
「父母比孩子还要早离世是人世之常,只要是人大家都会经历到的,在这场战争中有大量的士兵为你死去,为我的死伤心只限今晚而已喔,不论是对武田信玄也好、浅井长政也罢,都不要留下悔恨,你梦想的天下布武是很美丽的想法,这个国家历经长时间的战乱和修罗地狱,现在都要由你来完结,然后飞向更宽广的世界,也许为了平定天下你必须做出更大的牺牲,不过这个罪孽就由我来背负,你只要跟大家说是我将天下布武这个野心灌输给你就好。」
充满慈爱的眼睛凝视着信奈哭泣的脸。
信奈低下头,无声地答应了。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信奈想说甚么,可是最后却都成了哭泣声。
「相良良晴大人。」
「我、我吗?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事情吗?老爷子?」
「让人将义龙的遗骨送到岐阜城,让他跟我葬在同一个坟墓里吧。」
「好、好的。」
「良晴大人,信奈殿下就拜托你了,你要保护信奈殿下,请保护她渡过等候在未来天命的威胁,请带信奈殿下前往宽阔海洋的另一边,我只能拜托良晴大人了,无论如何,拜托你了。」
手……道三喘息不已。
信奈咬住下唇忍着,良晴紧紧握住她白嫩的手。
信奈也紧紧反握回去。
「这样就好,身分悬殊这种观念,就用以下犯上的精神去克服吧,信奈殿下。」
「蝮蛇。我和这……这个猴子之间,没、没有什么……」
至今无语的信奈忍不住想要反驳,可是却因为哽咽而无法成句。
「信奈殿下,你必须离开父亲的时刻到来了。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你无法真正爱上男人,拥有两位父亲的爱,却还渴望更多,太小孩子气、太过任性了,要相信人、爱人是需要勇气的,我对相信自己的梦想和相信自己对儿子的爱之勇气有些不足。以下犯上的结果,争夺国家的重担、我自身胆怯的心阻碍了我和义龙之间的亲子关系,也阻碍了我和松永弹正久秀的爱情,可是,你们的话一定可以克服这层障碍。」
良晴大人,我再次将信奈殿下托付给你了。
请和我这个老人家约好,当天下平定之时,你们一定要成亲,结成连理。
良晴和信奈两人把「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这句话吞进肚子,然后互相点头。
道三安心地笑了。
「我的爱徒十兵卫看起来虽然是那样,可是却是一位很纤细的女生,请好好对待她,请一定要好好注意播磨的黑田官兵卫,那人出奇聪明,虽然对良晴大人和信奈殿下有很大的助益,可是太过聪明也会变成双面刀。」
真想看看信奈殿下身穿新娘衣装的可爱模样。
这是齐藤道三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
时间来到正要变换成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深夜。
信奈独自一人爬上岐阜城山顶的草庵上。
道三喜爱的茶室就在金华山山顶。
她独自一个人穿着纯白无垢的衣裳。
「蝮蛇,对不起,不是正式的新娘衣装,我想我的人生当中大概不会有身穿新娘衣装的一天,但是今晚,我就用这身装扮送你走。」
原本的狂风暴雪,现在仅剩虚幻的细雪。
信奈来到山顶,听见山麓底下圣歌队的歌声响亮回绕。
当中男女生声音交错。
和日本的歌谣很不一样。
良晴好像说过是用义大利语唱的圣诞歌——也就是祝贺圣诞节的歌曲。
虽然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
但是听着这首奇妙的歌曲……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忍不住涌出——信奈不可思议地思考。
今天晚上就好,让我一个人尽情地哭泣吧。
因为我马上就得为了天下布武之战而起立。
所以现在就让我放声大哭吧。
「……我喜欢的人、我依赖的男人,全部都死了!」
父亲大人。
蝮蛇。
还有那个传教士。
大家、大家都死了。
所以……
如果我将手伸向某人,那个人一定会激怒天下百姓,「史上最差劲的以下犯上男」,然后那个人也一定会死掉。
被某个发怒的人所杀。
我想远离他。
其实我是想待在他身边的。
只是一旦我想要获得某样东西,就一定会把那样东西弄坏。
我好想舍弃织田家公主的身分,放下一切,变成镇上普通的姑娘·吉,和那个人携手逃到天涯海角。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为了天下布武的梦想,许多无名兵将的性命都交付在我手上了,并且也牺牲了许多人。
我做不出这么没有责任感的事情。
所以我才把那个人放逐到伊势,我还是无法忍耐。
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他——
「……呜……呜、呜……」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就这么努力,神明佛祖就是不肯给我奖赏呢?
为什么总是让我遇到这么悲伤的事——
为什么要让我越来越寂寞?
我想要的东西——
「圣诞快乐,信奈。」
一名头上戴着奇怪的尖帽子,身上穿着被涂得又红又白、毛茸茸南蛮服装的奇怪男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他口中吐出雪白的气息
身上扛着很像布袋的东西。
信奈的视线因为泪水而扭曲,无法看清楚眼前的影像。
这是幻觉吗?
我是不是又吃了弹正的药,逃进梦的世界里头了?
就算猴子是个再奇怪的人,也不会穿成这种很像红自馒头的样子。
「……猴子,你穿那什么毛茸茸的衣服啊?突然变得那么肥胖,好像变态一样。你那个袋子里面是装了抓来的女人吗?」
「在这么凄凉的地方打扮成新娘的你才没资格说我,听好了,今晚的我不是猴子,也不是相良良晴,虽然弄不到假胡子和驯鹿,但本大爷就是圣诞老公公!」
良晴两手交叉,摆出一个奇怪的滑稽姿势给信奈看。
「惨堕苦劳主(注10)……?是谁啊?很明显是可疑人物,少女诱拐魔吗?」
「圣诞节的夜晚,圣诞老公公会到好孩子的身边去喔!然后会送给好孩子礼物。在我的世界中是这样子,MERRY X'MAS!」
这种时候——这个男在兴奋什么啊?
就算是想要安慰我,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信奈又再度说出刺耳的话了。
哼,凭你这种人,是能够送我什么?
你能让蝮蛇回到我身边吗?
还是你有勇气夺走我,逃离岐阜城呢?
胆小鬼。
懦夫。
我好几次都想要给你奖赏,你却没有和我接吻的勇气。
你只会用一张嘴说说。
说什么发誓对我忠诚,还说在我实现梦想之前,都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结果只要我一不注意,就立刻花心跑去找其他女人。
我都听说了。
你似乎和左近,还有武田信玄三个人一起泡温泉。
注10:日文中的「圣诞老公公」发音和「惨堕苦劳主」类似。
结果只要是可爱的女孩子,你谁都可以接受。
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
反正你对我……
对身为自己主公织田信奈。
什么都不敢做——!
像你这种人。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人了……………………
「圣诞快乐,信奈,这是给你这个好孩子的礼物。」
良晴紧紧抱住信奈。
并且毫无预警地将嘴唇凑在信奈的唇上。
信奈闭上眼睛,咬住良晴的嘴唇。
在他的臂弯中,信奈不断挣扎,几乎快要咬破良晴的嘴唇了。
有血的味道。
尽管如此,良晴也没有停止亲吻。
「~~~~~~!」
笨蛋。
接吻猴怪。
居然突然做出这种事情。
要是被家臣们看到这副场景,你就完蛋了。
而且你也太粗鲁了。
就算你是猴子国的王子,也要温柔一点呀。
这么……
这么粗暴……
这么用力抱紧我的话。
我的心脏。
我的心脏会受不了的。
信奈的眼泪又扑簌簌流了出来。
可是……
这次不是悲伤的眼泪。
她哭得越厉害,就越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相当痛苦的内心被治愈了。
她在良晴的臂弯中强烈挣扎,原本盘起的长发也散开了。
「对不起,区为我也是第一次,所以做不好。」
良晴胡乱抚摸自己。
那只手非常暖和又温柔。
「做出这种事,你会被宰掉的。」
罩坦是仅此这一晚的梦,因为今晚是圣诞节,谁也不会责怪我们。」
良晴的双眼凝视过来。
近乎恐怖地只看着自己。
现在看不到平常爱起哄的良晴,他用熊熊燃烧的眼神看着自己。
圣歌队充满凉爽、却又有些悲伤的歌声响遍整座山顶。
圣诞快乐。
战争结束了。
这首歌一直在如此祈祷。
如果圣诞节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信奈心想。
「明年的『圣诞节』,『圣诞老人』也会来吗?」
信奈充满孩子气的声音脱口而出。
「如果你一直当个好孩子的话就会来,如果你做出火烧睿山那种事的话,就没有礼物了。」
那后年呢?大后年呢?大后年的大后年呢!?
信奈很想这么问。
就在她像个小女孩般泣不成声,有许多话想说出口,但是已经哭到说不出话的时候。
「这是我在金崎的赏赐。」
信奈的嘴唇又被封住了。
信奈将自己纤细的手臂绕到良晴圣诞老人的背上。
但是圣诞装太厚,所以无法顺利抱住他。
圣歌队所唱的歌曲是二十世纪的歌。
约翰·蓝侬和小野洋子作的圣诞歌。
『Happy Xmas (War Is Over)』。
今晚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节。
所以只有今晚,就停止战争吧。
只有今晚也好,让这彷佛会持续到永久的战争暂停吧。
如果你们希望战争结束的话,战争就会结束。
随着圣诞歌悲伤的旋律,歌曲如此反覆吟唱。
※
「看来是无法到达寺庙了。」
在从美浓前往飞坛的途中。
在夜里的雪山中,单独骑马前行的齐藤义龙突然觉得有种全身力量被抽走的感觉。
他从马背上滑落。
从山脚下隐约传来南蛮的歌曲。
是从岐阜城那传来的。
「那应该是给父亲大人的镇魂歌。」
很神奇地,义龙直觉道三已死。
用南蛮的歌送走父亲大人,确实是很像笨蛋信奈会做的事。
义龙原本打算回到潜伏的寺庙,听着和尚诵经声安祥死去。
可是在这边殒落的话,就无法和父亲大人葬在同一个坟墓里了。
这是义龙唯一的遗憾。
「我应该至少要带着一个人一起上路才对。」
义龙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有人在吗?」
义龙感觉得到这里有人的气息。
却没有丝毫杀气。
一位会让人联想起平静湖面的虚无僧慢慢靠近。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如果不是盗贼的话,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快不行了。
请你吊唁我,并且悄悄将我的骨骸送往岐阜城。
这样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了。
在义龙面前正坐起来的虚无僧拿掉斗笠。
这个人至今为止是过着怎样的人生呢?虽然他的脸满布伤痕,可是眼睛却很澄澈,表情也非常平静。
他一定是个修行相当高深的僧人——义龙渐渐失去意识时这么想着。
「……你的名字是?」
「贫僧的名字是杉谷善住坊。」
「……是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现在只是一位舍弃一切仇恨与欲望,一心祈祷这战国乱世能结束的舍世和尚。能在这边与你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你的愿望我会帮忙达成。」
「多谢。」
义龙安心地笑了。
※
不可能听到圣歌队歌声的近江小谷城中,浅井长政一边眺望深夜的雪景,一边用几近听不见的声音说「勘十郎,希望有一天能再与你相见」。
山城小谷城的山脚下。
长政在照理说应该无人的雪中平原上,看到一个单独站立的人影。
是津田信澄。
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看到米粒般大小的人影,但是长政不会认错。
信澄朝向长政所在的小谷城方向,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用他没有断掉的那一只手用力挥舞。
声音传不到那边。
配合信澄的嘴型,长政动了动自己的嘴巴。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