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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二军师

“大阪城之存亡,决定于小松山一战!“

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的主见,在共议军机大事时,因他力陈己见,京城内有人竟给他起个别名,称作:“小松山大人”。

“德川有重兵三十万,丰臣仅仅十二万。”又兵卫一再坚持说,“如蹈关原野战之覆辙,胜利恐难指望。而况,骏河大将军德川家康,实乃自武家开基创业以来野战之高手。能够克敌制胜的,唯有这座小松山。”

又兵卫用手指敲着地图,图上标着耸立在大和境内的平坦无奇的小山。由于指头不断地敲打,地图的这个部分终于破裂了

“小松山!”又兵卫不知大声疾呼了多少次。

他主张:调大军于小松山,然后一举歼灭入侵河内平原的敌军。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稳操胜

券。但我方则须源源不断投入兵力。

“要准备浴血奋战小松山,只有此举才是上策,方能扭转右大臣(丰臣秀赖)的时运。”又兵卫反复强调说:“天下大势究竟如何而定,全在于这座充其量不过百米之高的小松山。“

——咳,这是说的什么呀?

丰臣秀赖的家臣们,面面相觑。

上座是家臣长老大野治长,接着是大野道犬、渡边内藏允,内诗宫细川赖范、同森元隆,心腹亲信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浅井长房、三浦义世等,他们一个个不是京城内擅威作福的女官们的子弟,便是他们的亲朋故旧。

这些人过分地仗恃所谓“嫡系”臣子的权势,十分蔑视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长宗我部盛亲,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将。其实,他们这些嫡系家臣,不过是一伙只知道纸上谈兵、梦中斗法的人。

对于又兵卫的方略,他们不免面呈难色。

“小松山!”

丰臣家的领地有三处,即摄津、河内与和泉,年产六十五万余石粮食。他们破天荒头一遭知道,领地里还有这样一座山。从地图上看,它不是离大阪城有四十里之遥吗?

城里称作太夫人的淀君,也常来出席军务会。她怕自己那个二十三岁的儿子秀赖会轻信浪人武士们的花言巧语而陷身于沙场绝境,所以特来‘‘垂帘听政”——加以监视。

嫡系众臣少不得看着太夫人的脸色来商议军务。

又兵卫目光尖利地望着秀赖的脸又说:“愚臣以为主公倘能驾幸小松山,全军将士必当士气大振,竞相争功,拼死拒敌。故此,小松山之役,必胜无疑……”

秀赖一言不发。

“主公尊意如何?”

"……"

秀赖是个大个子,身高六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亲秀吉,倒是秉承了织田和浅井母系这一脉血缘。自从娘胎落地,秀赖就由侍婢抚育,至今连个澡都不会洗。他只是在少年时期出过一次城,到住吉海滩去捡过贝壳。也许他生来并不算笨,但是母亲的溺爱,把他那一点点聪明也完全给窒息了。要说他的本事嘛,不过是会让女人生孩子罢了!

秀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正襟端坐的母亲,华饰丽服紧裹着她白白胖胖的身子。

太夫人启齿了。过去,人们称她为“绝代佳人”,可如今却变得臃肿难看了。她板着面孔招呼嫡系家臣的长老冶长:“总管大人。”

太夫人从不直接对那些浪人部将讲话,即使她不把他们当成罪人来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为两类,即嫡系亲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将。她深信这对维护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极其重要的。

“右大臣不能躬亲出战。小松山战事,还要从长计议。”

并排坐着的嫡系众臣,顿时松了口气,面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里实在是太远了。

现在,哪怕离开京城一步都是危险的,何苦非去冒这种险呢?更何况京城是古今罕见、亘古无匹的大阪城!

其实,城廓已经不复存在了。

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谈中,上了德川家康的当,全填平了。尽管城厢庞大,但是防御能力已经减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

——不过,城还在。

大阪城,仿佛是嫡系众家臣的命根子。为什么非要弃城跑到四十里之外的小松山呢?四十里路未免太远了。

可是,就在这时,关东大统帅德川家康,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已经离开他隐居的骏府,跨越了六百里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进驻了京都。

四月里,军机大计依然争议不休。

会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献策,主张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濑田,积极迎击东军主力,但这一着也被大野冶长和治房两兄弟驳回了。

提出坚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赖的小幡勘兵卫景宪。景宪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将,后来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当密探。

由于他“熟知家康惯用的战术”,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为探子,家康给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挠丰臣一方出城迎战。为此,景宪援引占今战例,历数固守城池的好处。

他鼓吹“出战必亡”,使得嫡系众家臣个个生伯出城迎战。自然,在他们看来,又兵卫要在城外四十里远处决战的想法,“盖出于苹踪浪迹的武士之辈自暴自弃的策略。"(嫡系家臣将渡边内藏允语。)

话虽如此,又兵卫在大阪城内却并非等闲之辈。在七个决战大军里,他被推为一军的大将,经常参与大野冶长主持商议的最高军务。无论是在两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级武士中,又兵卫都享有绝对的威望。

又兵卫的侍从长泽九郎兵卫,是个嫡系出身的年轻武士,他象敬神那样尊敬又兵卫基次。后来,他在生平自传《长泽闻书》里这样写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时,我和师兄曾走进去说:“我们帮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然而使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他要我们数数看,于是我和师兄饶有兴致地数了起来,伤口竟达五十三处之多。

——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着说道。

这么呵呵一笑,一个个老伤疤都颤动起来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们觉得,正是这些伤疤意味着战神重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城里流传着这些伤疤的故事。一个个伤疤,如实地记录了又兵卫身经百战的戎马生涯。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轻率寡信、刁钻无赖的流浪汉。又兵卫的举止得体,谈吐斯文,比那些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中长大的嫡系家臣还来得温文尔雅。

又兵卫常说:“军法,乃圣贤之法度也。平日之礼仪,当谦而恭之。为将者,务鲜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风范不可稍懈。事发一旦,即能统兵拒敌而不失毫发之机,此乃至关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与主人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可是,从又兵卫的为人行事却看不出他竟是一个曾经沧晦,命蹇时乖的人。又兵卫对待下属总是那么温良恭俭。

去年,即庆长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纳流浪武将,于是他应募进人大阪城。

与他同时进城的还有长宗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他们虽然也是流浪武士,但过去都是诸侯或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旧臣,得知他们进城的消息后,前来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卫是只身一人进城的。丰臣家先拨给他二干士兵,让他当了这队兵的将领。又兵卫别出心裁地教练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们训练得象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里,一眼就能认出后藤又兵卫的军队。据说其他部队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军的样子,从

部队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长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个深孚众望的入。

但是,人们对又兵卫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这件事。嫡系众臣全然鼓不起劲来,他们害怕又兵卫的长驱迎击主义。

在最后一次军务会上,又兵卫尽管仍然痛切陈词,但主持会议的治长却截断了他的话:"又兵卫大人,主公面前,说话当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卫门佐大人,请谈高见。”

幸村是信州名将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实战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随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军作战;另一次是二十几岁时在关原之战的前锋战,即上田的攻守战中,协同父亲一起击退了德川军。

但是,幸村有天赋的谋士之才,而且关原之战以后,他和父亲削发为僧,在高野山脉的九度山上隐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间,熟读日汉兵书,学习掌握了父亲的全部兵法。

可以说,又兵卫是在沙场上熟谙韬略,而幸村却是在书斋里深通谋略的。

前面提及的长泽九郎兵卫在回忆录中记载:“真田左卫门佐,年约四十四、五,额有一疤,长

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见,他是个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

据说在冬季会战前幸村进城时,连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饭,连呼“请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亲昌幸是一代名将,他多谋善断,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传遐迩。他儿子幸村的智谋就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秀赖也着实高兴得很,派家臣长老冶长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内侍官甲斐守速见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访,当场赐给他金元二百枚,银毫三万文。

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卫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会战前,内外城壕还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时一样雄伟坚固。幸村在城

内一边巡视一边感叹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领地啊。”可是他发现城防有一个严重的弱点。

城南玉造口一处城墙显得十分单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发现。可是,从大阪的地势,道路的情况看,幸村认为,敌军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应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

也就是说,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壕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刚进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真田丸”。

其实,英雄所见略同。又兵卫早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实地勘察了那座丘陵,决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画出图样,在城里准备好木材,配备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备好料。一天,他来到现场,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来的木材。

“查明是谁下令如此安排的?”他派自己的亲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这才得知征用劳力修建工事的后藤又兵卫。”后藤”当时,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卫的才能,虽然他野战经验不多,可要论坚守城邑,倒很自负,因为他随同父亲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战例。又兵卫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悦。

“给我搬走!”他命令说。又兵卫的临时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远处去了。

后来,又兵卫到现场一看,不由得一愣,他问这是谁干的,民工说:“是真田大人。”

“这个黄口小儿!”又兵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城里人却添油加醋,说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闹翻了,甚至还有人传说又兵卫扬言,真田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马上闯到他的行营,不惜与之一战,见个高低。

城内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来的奸细。要散步流言蜚语,这个城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野治长吃了一惊。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这时,“真田大人要谋反”的流言又不胫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领主,领地年产十一万五千石粮。现是德川手下的一个诸侯,正在西伐军的军中。谣传说幸村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这种谣传,终于使治长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卫叫来。又兵卫还以为治长是要听取军事上的意见,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长府上去了。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长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谣传。他四十多岁年纪,才能平庸但一碰到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个女官之子,异常热心。

“你意下如何?”治长歪着头说,左眼带点斜视。

又兵卫感到无聊之至,他说:“自古以来,城堡非外敌所克,而为内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门世家子弟,非见利忘义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内谣传,早有所闻。但真田大人的主张,在下深表赞同。也许真田大因有此谣传,故不固守于城内,而置身城外筑垒设防,拟舍身冲入敌阵厮杀。为此,鄙人已决定将该地让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争夺职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让,则谣言不攻自破矣。”由真田来筑城的事,谁也不再怀疑了。

幸村听说这件事是又兵卫的谦让,却没有来表示一点什么。

又兵卫的幕僚们说:“来面谢致意一番,方是入主常情嘛!”

又兵卫笑道:“我是播州一乡村武士之子,幼年丧父之后,浪迹江湖,故深谙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义。然而世家子弟则迥然而异,他们生来便以为‘万物皆备于我’。

真田大人长在富贵之中,焉能将此事放于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竣工了。又兵卫和诸将应邀前往参观。

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

一个月就建成了如此规模的城堡,又兵卫对幸村的指挥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城堡所具有的独创性也使他佩服。“原来并非寻常之辈。”

从那时起,又兵卫开始对幸村肃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谈。”可是想到会战,又兵卫又非常自负。他认为,不可否认,幸村才能出众,但也不过是个继承家传兵法,只晓得固守城池的防卫战高手罢了,决非统率数万大军驰骋疆场的上将之才。

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满,会集十余万军马进行检阅,由后藤又兵卫督率。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满。

——虽说又兵卫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将,年俸万石粮,但充其量是个家臣而已,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我们大人反要听他的调遣,实在岂有此理。

原土佐守长宗我部盛亲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传言递语煞是作怪,会变得面目全非这些话语又传到后藤又兵卫的耳中时,已经变成“真田大人对此事心怀不满”了。

‘‘切勿理睬!”又兵卫告诫自己的幕僚说。虽然如此,他却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对幸村没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卫的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会战是以和谈结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计,将城濠填平,从此,大阪成了一座无险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壳的蝾螈。

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战,则是夏季这场决战中的事了。

夏季会战前夕,军务会无休无止,几乎持续到开战的前一刻,可是,作战方略依然没有定论。

会议陷入僵局,于是大野治长发问道:“真田大人有何见教?”会上意见有二种。嫡系诸将大多主张负固守城,而浪人诸将则坚持于城外决战,就这一点而论,幸村和又兵卫是一致的,只是对决战战场定在何处尚有分歧。

又兵卫选择离城四十里地的小松山为战场,与此相反,幸村则提出,城南八里外的四天王寺一带最为适中。“那不行!”又兵卫表示反对。他说:“四天王寺一带因距城近,调兵遣将固然甚为方便,但战场地势开阔,大阪兵力不及东军三分之一,这是极其不利的,诚难免为浩浩荡荡的东军所吞没。”

幸村反驳说:“不过,四天王寺的围墙、伽蓝,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墙。”

幸村这位战术家即使打野战也念念不忘运用城池战术。每个武将各有自己的战术特点,对幸村来说,利用城邑作战,可说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领。

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

“再说,”幸村又道:“大阪城与四天王寺,同处上町台的高地其间距离不足八里,如若上奏恳请,主帅(丰臣秃赖)出阵是大有希望的。”

幸村是这样盘算的:去四十里远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会同意,但如果出城只有八里来地,秀赖出阵当不无可能。

主公出阵,士气必振。又兵卫的想法也一样。但是,才四十里远的地方,秀赖为什么就不能去呢?

“金缨帅旗飘荡在小松山……”这是又兵卫心里描绘的理想决战图。秃赖的父亲,已故的秀吉年轻时在战场上常常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征服中原后,又驱驰在小田原、奥州、四国、九州等地,大军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

幸村和又兵卫都是翘楚百年的军师,可是,临阵商议起兵之事,尚须考虑主帅出城能走几里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正是这个城市的宿命。索性假定王帅不上阵,制定作战方案倒更来得便当。这样的话,当会长驱直进,—鼓占领小松山。

“冶长总管大人,”又兵卫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方案,他打开一幅大地图,是特地让绘图师为

这次会议画的。

山脉,河流、村落、道路,分别用彩色标出,宛如从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摄津、河内的地形一目了然。

“哦——”又兵卫准备周到,使群臣惊讶不已。

“这是一带群山。”又兵卫的手指南北画了一条直线。自北向南并排耸立着生驹,信贵、二上、葛城、金刚诸峰,好似一道屏风,将大和和问内隔成二个天地。

“敌军主力来自大和。”

当然,他们必须越过这道屏风。尽管有几处隘口可以过人,但是,可供大军通过的通道只有一条。面大和河又贯穿这条名叫“国分岭”的通道,敌军一定会沿着大和河而来。“国分”是这条通道上靠近河内的一个村名,古代曾是河内的首府。

“言之有理。”有人赞许道。大军经过两山夹峙的隘口时,非得把队伍拉成条长蛇阵不可。

又兵卫说:“能居高临下俯视这个隘口的便是小松山。将主力集中于小松山,即可将山下成单行缓缓而进的东军一一击溃。倘若令其进入河内的摄津大平原,则我方兵力势单力薄,将无能为力,”又兵卫抬起头来说:“其结果必败无疑。”

“未必如此。”幸村说:“敌军是否从国分岭来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绕过生驹山麓前来进犯,小松山上的主力不仅无用武之处,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败无疑。与其冒必败之险,毋宁将主力置于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论敌军来自何方,因离城不远,我军调遣自如,此实为万全之策。”

治长的头脑混乱了,若沦耍权术机谋,他还多少有点能耐,至于杀伐征战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平庸的政治家,办法只有一个。他不考虑哪个方案能够获胜,却一味想方设法如何息事宁人。他只能居中调和,来一个折中妥协。

“那么,这样办如何?”他讨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卫脸上来回溜了几转。

“怎么办?”

“妙注意哟。”治长双手握成拳头,右拳放在地图上小松山的位置,“又兵卫大人在此,如何?”然后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处,“左卫门佐大人则在此。”

他居然把主要决战战场分为两地,将为数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两人指挥。他以为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不愧是总管大人!”太夫人夸奖道,“诚为高见,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

“高见高见!”秀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门,尖声地嚷道。

“主公已经准奏哩!”治长得意洋洋地看着两将。

幸村和又兵卫两人茫然不知所措。双方谁都不满意这个折中方案。这么做只有动口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点。

小松山分兵五万。

四天王寺口分兵五万。

丰臣家要用这些兵力去抵挡三十万东军。让为数不多的部队,分兵拒敌,是兵法上的大忌!无异于让敌人去各个击破。

军务会就此结束了。七位大将一个个踏着月影各回行营。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当过家臣长老的明石全登与正要回驻扎在八条口行营的长宗我部盛亲肩并肩地走着。他每走几步,就放声绝望地狂笑一阵。

“真是愚蠢之至!”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说。

他笑的是:“城里有后藤和真田两位百年难遇的军师,无论大军由谁统帅,采用哪个方案,当不难击溃东军。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长。后藤和真田两位军师,相争结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这种方案是连聚众举事农夫亦不屑采用的。”

新的编制如下:

第一军后藤又兵卫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贤信、井上定利、北川宣胜,山本公雄,稹岛重利。小仓行春诸将。

第二军真田幸村率一万二个人,其中有毛利胜永、福岛正守、福岛正纲。渡边扎、大谷吉胤,长冈兴秋、宫田时定和监军伊木远雄。

然而,秀赖并没有把这两支军马的绝对兵权授与后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将都是“参谋”,凡事要经诸将共同商议方才有效,可以说这是一支联军。

幸村第二军的行营设在四天王寺,又兵卫第一军的行营则设在距四天王寺十里多的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布阵完毕,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几天后就要决战了。

这期间,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条城。

五月五日,他离开二条城,当天深夜在河内的星田(现在大阪府寝屋川市)布好阵势,这时,接到了密探的情报。密探名叫朝比奈左卫门,是由京都行政官板仓胜重事先派遣去的,现在大阪军·邮将通口雅兼的手下干事。

根据密探的情报,后藤又兵卫已前去国分岭,正在部署,准备战斗。

于是,家康决定调遣主力部队三万四千人对待后藤,并拟定进攻的阵容和行军序列。

第一军由日向守水野胜成率四千人。

第二军由美浓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

第三军由下总守松平忠明率四千人。

第四军由陆奥守伊达政宗率一万人。

第五军由上总辅弼松平忠辉率一万零八百人。

被提拔为先锋大将的水野胜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微寒,年俸只有三万石粮。但他在家康的嫡系众臣中以骁勇善战闻名。

家康把嫡系和旁系各诸侯都委派给他,授与他绝对兵权,并对他说:“诸将中,如有胆敢藐视你出身低微不服军令者,概不留情,当就地斩首。”

后藤和真田充其量不过是联合部队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权若有若无,相形之下,水野胜成应该说是得天独厚的了。

水野胜成在奈良,会同家康配备给他的诸将商议军情。他们是丹后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辅丹羽氏信、丰后守松仓重政、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别所列砍郎、监军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赖左马助重治。

当时,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连收到相同的情报:东军大队人马正从大和方向不断朝国分岭西进。

“果不出又兵卫所料。”幸村是个谋士,他心里没有一点芥蒂,倒是为又兵卫庆幸。

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后方城里谣传四起,对又兵卫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说:“后藤大人莫非是奸细么?”这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无风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国寺僧人杨西堂,自称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卫设在平原上的营帐。

杨西堂对又兵卫说:“大将军有言,如阁下愿投东军,可将贵乡播州五十万石之领地加封阁下。”

当然,又兵卫严辞拒绝了,并说:“大将军如此器重鄙人武艺,实为武士之荣光。请代为谢忱。”这样便将来使彬彬有礼地打发回去了。

谣言由此而起。幸村还听说,这种诽谤会使又兵卫身败名裂。

——难道又兵卫急欲战死疆场么?

作为幸村,面对东军挺进国分岭的局面,必须重新制定作战方案。

幸村认为,应同又兵卫协商,便于五月五日晚,和丰前守毛利胜永一起策马前往设在平原的后藤行营。幸村是五月一日抵达四天王寺阵地的,这期间,他在四天王寺营地无所事事,度过了宝贵的几天时光。现在终于开始行动,前去表示同意又兵卫的作战方案。

在平原的阵前,三将正在计议。他们都是熟谙谋略、头脑清醒的宿将,一旦聚在一起,当即作出决断。

采用又兵卫原来的方案,即:

——今夜第一军先行出发,第二军殿后。

——全军于道明寺会集。

——黎明时越过国分岭,占据小松山,击溃敌前锋部队,伺机全军直捣家康和秀忠的大寨。

“不胜感谢之至!”这几天又兵卫似乎苍老了许多。幸村是在庆长十九年秋天初次见到又兵卫的,自那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

“不才尚未被人感谢过呢!”幸村故意大声地笑着说道。

对又兵卫来说,当他们否决大野冶长的折中案的时候,幸村如若坚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卫拉到四天王寺口去决战的,然而幸村没有这样做,他同意了又兵卫的方案。又兵卫是为此而致谢的。

幸村和胜永两人,为了作好出发的准备,急忙告辞回营。又兵卫立即出发了,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马会合,他特地放慢了行军速度。奈良的街道,路面狭窄。士兵排成两列,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二干八百人马,缓缓向东迤逦而行。

夜色渐浓,天上的繁星,一颗颗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雾霭沉沉,又兵卫丝毫没有发觉,这场迷雾对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影响。雾,越来越浓了。

东军先锋大将水野胜成已率军到达国分岭。河内平原,沉没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雾了!”五十二岁的胜成自言自语道。

他小时名叫国松,从少年时代起就跟随家康,连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转战过多少个沙场。凭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知道,浓雾之日,两军对垒,凶多吉少。

探子回来报告:“从平原到藤井寺长达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动。”

要是没有夜雾,从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见那队火把,但现在却看不见。

胜成从堀直寄和丹羽氏信两支人马中抽调出若干枪炮手,命令他们朝火把方向进军,并让每人也拿上火把。

协同作战的各部将嘲笑道:“日向大将(胜成)未免名过其实,岂有明火执仗,如此夜袭的蠢人!”可是,漫天大雾之中,没有照明,寸步难行!

又兵卫到达了藤井寺,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此时正是寅时(早晨四点),天还没亮。

“在此等侯真田大人。”又兵卫对幕僚们说。

全军一齐熄灭了火把,顿时四周一片漆黑。

由于后藤军一下子灭了灯火,胜成派出的一队枪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卫等待着。可是,看不到真田军到来的迹象。

——糟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两千余人的小部队蠕动在一片开阔的河内平原上,会被数万东军吞啮殆尽的。

“去道明寺!”

队伍又出发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约定会师的地点,计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开战,可是,万一真田军不来,又兵卫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

又兵卫所焦虑的正是这一点。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达道明寺。但是真田军还没有到。派

出探子去后面寻找,可是数里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们受骗了。”幕僚中有人说。

真田幸村的哥哥现在东军,家康派来诱降的密使,多经他哥哥先到幸村处,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幸村为了破坏这次作战,故意不按时到达么?

不过,在这种时刻,又兵卫不是个随意猜忌、头脑简单的将军。

——幸村是位智谋之士啊。

不错,但正因为他是一个谋士,所以尽管在紧要时刻同意了后藤的原来方案,但归根到底,他不过是照别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这从他的行军速度上也不难看出来。

“如此人情!”连又兵卫也这样想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五月六日这一天浓雾弥漫,浓雾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锅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军从四天王寺出发后,虽拼命向东追赶后藤军,却进军迟缓。

幸村本来是个冷静的人,这时也难得用高嗓门叱斥着部队。

——倘若迟到,又兵卫难免一死。

但是,这雾可真叫入万般无奈!

又兵卫的不幸终于开始了。道明寺一带天色发白,天亮了。

按原计划,这里该是夜晚,戏还不该拉幕开场。

可是幕拉开了。

演戏的准备还没有就绪。被大雾濡湿的二千多名后藤军将士,伫立在河内平原这广阔的舞台上。可是,大雾虽给夜晚带来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转祸为福了。因为大雾正浓,东军发现不了后藤军。

“将士们,大丈夫光荣战死疆场,当在今日!”又兵卫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摆好阵势。陟过石川河浅滩,对面就是小松山。

应该先行占领。

因为有雾,看不清对岸的敌军。又兵卫为了解敌人如何布阵和人数多寡,组织小股枪炮队,先去小松山“哨探”。!

所谓“哨探”,实际上是火力侦察,向人数不明的敌阵射击,然后根据回射的枪声、数量和位置,即可判断敌情的大概。

透过浓雾,传来双方对射的枪声,又兵卫依稀揣摸出敌阵的情景。

一夜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松山上无敌军。”

东军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为他不明地理情况。水野帐下的一班将领,在各处随意布下阵势,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军的疲劳,唯独小松山除外。

又兵卫命撤去石川河阵地,涉过浅滩,全军抢占了小松山,俯视山下的敌军。

日高雾散,山下东军狼狈不堪。他们抬头看到,渐渐散尽的薄雾里,有无数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

不等点派,帐下的将领们都争先涌到山脚下,真是“兵多无谋”。对阵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人少的一方须变换战术,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个劲地猛冲就行了。

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两军打头阵,先从正面登山。

后藤军的部将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轻而易举击溃了成群爬上来的东军,先是击毙了敌将奥田忠次,此外,东军里枉送首级的著名武士还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卫门、井关久兵卫,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井上四郎兵卫、下野道仁、阿波仁兵卫。

东军的先锋部队溃败下去,后来成为岛原领主的松仓重政,当时如同从山崖上滚下去似地大

败而逃。

山顶上的又兵卫立即下令吹响螺号,命前锋山田和片山两将追杀敌人,向国分岭隘口快速推进。

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

胜成慌了。冲杀过来的后藤军不过二三百人,却是个个拼死力战,加上道路狭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悬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则施展不开。双方都成一列纵队,一人一骑地交锋。况且,又兵卫就在头顶上督战。

山上又兵卫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地。然而,又兵卫的前锋部队终于精疲力竭了。

胜成不断投入生力军,开始反攻。又兵卫在山上当即派出中军替换前锋,又将东军赶出几十丈远。

“真田怎么不来?,,又兵卫明知埋怨也无济于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大声嚷道。

要是现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备兵力陆续投入战场,替换疲劳的将士,同时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击敌阵,那么东军势必溃散而逃。

这时,又兵卫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脸色显得格外明朗。

“不是应验了么?”这指的是他原来的方案。

要是真田军照他的方案准时到达的话,胜利是会实现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战术的正确。

“这样也可差强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兵卫和他的下属浪人将士只要能够在这儿响当当地结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时间在推移。

又兵卫的兵士们疲惫不堪,却仍在混战之中来回冲杀搏斗。

东军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军,本多忠政的第二军五千人,伊达政宗的第四军一万人都已陆续到达战场。

又兵卫看到,时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来,只带了三十骑护身随从,冲下山去。他紧拉缰绳正要跃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弹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卫并没有落马。他的将士金马平右卫门大吃一惊,策马赶来,又兵卫在马上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平卫,速将我的头颅砍下,切莫让敌人缴获。”说着,便倒伏在马鞍上,他已经死了。

又兵卫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军,终于在中午之前到达藤井寺村口,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七个小时。他是从半夜丑时从四天王寺口出发的,因此,行军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将近三个时辰。

象幸村这样素来用兵神速的武将,竟会迟缓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说仅仅是浓雾的缘故吧。

虽说和又兵卫已经约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转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军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动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让这支人马轻易地消耗在国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壮烈的殒身之地了。

“又兵卫当于又兵卫的殒身之地死去。”幸衬一定是这样想的。

这倒并非他没有人情,象又兵卫那样的军事家就应该让他死在他最喜爱最合适的战场上这样的军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认为运筹得当的地方殒身。他准是那么想的。

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却只与东军发生了几次小冲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战略中最理想的决战场——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东军激战,曾几次击退敌军,有一次还冲入家康的营寨。在以少胜多的野战中,可以说他指挥的是一个很理想的战例。

下午,幸村从四天王寺西门往东退却的时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内被越前兵西尾仁左卫门砍掉了首级。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赖终究没有走出城门一步。

杀生关白

在尾张国知多半岛的根部,有个叫做大高的村庄。村子里有一些松树和杉树。长得苍劲而古朴。

听说,从前这里曾经是面对鸣海海滩的渔村。但是由于战国中期织田家常在这一带围海造田,致使这村庄如今离开海边已经相当远了。然而即便是现在,当人们站在村子里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过松树桠权间的缝隙,看到湛蓝的伊势海翻滚的波涛。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庄。可出入意外的是,村子的守护神却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规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里。由此看来,这村庄从相当远古的时候起就已经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顾名思义,这里祭祀的是上古时代曾在这一带生活过的一位姑娘。她叫宫箦媛,是古时候当地一位名叫稻种的酋长的妹妹。她和从大和地方来这里征伐东夷的日本武尊结了亲。两人之间大概有过几夜的衾枕之欢吧。只因为和古代英雄有过这么一点因缘,这位姑娘的大名载入了《古事记》,当地人还在林木深处为她建造了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们从遥远的年代起就一直对她顶礼膜拜。人是靠因缘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单单一个人生活,那他完全和兽类无异。只有当他生活在因缘——亦即与他人的关系里时,一个生物的人才具备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资格。这大概是佛教徒们所发现的人世的奥秘吧。宫箦暖姑娘的奇异遭遇,和我们下面要讲的故事有一点象征性的关系。

战国时候,在这大高衬里,住着一个四肢瘦小的农夫。

他叫弥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种别人的一点田地过活。弥助无甚本领,相貌也长得丑陋。妻子早死,此时,他正要物色一个可以续弦的女人。在这一带村子里,时常有穿村走巷的货郎来往。这些货郎,就如传播花粉的风一般,所到之处,常为人介绍对象、撮合亲事。其中有一个货郎出来担当月下老人,他对弥助说道:“中村寨里,有一个女人,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虽是个寡妇,幸好并没有子女,你看怎么样?”就这样,这门亲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长得很丑。弥助颇为失望。然而就是这位阿友,日后竟成了全日本无人不知的贵妇人——端龙院日秀。这自然是弥助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象弥助这样阶层的人结婚,是谈不上举行什么仪式的。无非是在门口燃起一堆篝火,请几个亲戚和近邻,喝几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来宾们都回去之后,阿友双膝跪在房里的地板上,用一种与她的长相很不相称的娇滴滴的声调,对弥助说道:“妾无家可归,望夫君永远爱怜!”

“这下可捡到便宜了!”

弥助听到这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看到她那温顺的态度,心里这样想道。不错,阿友就等于没有娘家。据阿友说,母亲生了她和弟弟之后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穷途末路,无以为生,便招了邻家的男人竹阿弥为婿,重新结了婚。不久以前,又为竹阿弥生了一子。后父竹阿弥生性粗暴,为此,她的一个胞弟被迫弃家出走。她对生养了自己的娘家没有感情。听了女人的这番诉说,弥助开口道:“这于俺反倒更好。”要是讨了个老是恋着娘家的媳妇,那该是男人的不幸。于是,他又对妻子说:“快快扎下根来,就把俺这村当作生你养你的地方吧。万事全靠因缘哪。”

弥助说:“万事全靠因缘。”然而他哪里知道,一个奇妙的因缘早巳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

它在弥助夫妇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长,而且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势头伸展着。此人就是弥助媳妇的弟弟,小名猴子。顺便说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阁的身世》的书。口述者是中村寨的里正、稻熊助右卫门的女儿,她是这姐弟二人青梅竹马的朋友。晚年,她向养子土屋贞知讲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里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并令他记录下来。该书一开头就用简洁的笔触介绍了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称藤吉郎,后为筑前守。

继而写道:

信长公赐其羽柴姓,故号羽柴筑前守。后任关白,蒙天子赐丰臣姓。……大阁姐生于同地,号瑞龙院。此姐弟二人为同父同母所生。

内弟秃吉的飞黄腾达,完全改变了大高衬农夫弥助的生活境遇,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连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境遇的突变而惊讶,妻弟秀吉说了句:“弥助兄,你当个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张国的犬山拥有十万石封地的诸侯。然而弥助毕竟是个农民,他没有当大名的信心,只得恳求秀吉,允许他不去尾张,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属管辖之下,他自己则领着俸禄,住在大坂城里,过着清闲的日子。

“如今我这身子早已不属于我了。”弥助茫然地这样想。

他被加上“三好”这个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术戏一般。秀吉出身低微,为此他总要给他的亲族的身份尽力粉饰一番,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门望族,一度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人家。如今这家族早巳没落,只留下一个号称笑岩人道的老人,还在人世苟且偷生。这老人原名三好康长,极盛时曾当过山城守,威震摄河泉三州,后被织田信长所驱逐。现在,他将自己的老残之躯寄靠于秀吉。秀吉也待以诸侯之礼,让他当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对这位笑岩入道说:“人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当然不能不听从。于是他就把弥助夫妇认作了自己名义上的养子和养女。不仅他们夫妇,连他们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孙子。并让其中一个叫次兵卫的,作了三好家的后嗣,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袭名字孙七郎,称作:“三好孙七郎秀次”。

这便是日后任关白要职的秀次其人。总之,秀次的父母弥助夫妇,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作过任何努力。这一家贵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缘”。孙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着这奇运带来的恩泽。虽说如此,不过,孙七郎和他的父母毕竟不同,他多少作过一点点努力。确切地说,这努力还不止是“一点点”。

列七郎秀次在举行过成人仪式之后,就在河内领得了二万石的封地。后来,他在舅舅秀吉的带领下,从十四五岁起就从军出征。不消说,他从一开始就担任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十六岁那年参加了征讨伊势地方的泷川一益的战争。

“好好努力,干得好,将来有你的好处啊!”舅舅秀吉每每这样说。

所谓“好处”,大概是指当秀吉的接班人吧。这敢情是恰当不过的。因为这位孙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纯真地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虽说孙七郎的二弟小吉(秀胜)也一样,但是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来就是个独眼龙。三弟还是个孩童(此人后来名叫秀俊),而且早巳被秀吉的异父同母的弟弟秀长领去作了养子,所以已经不能算在内了。总之,和秀吉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这三个。

“这位少爷将来要当统帅。”

这一点,秀吉军中的各位将领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谙于世故的将领们就把到七郎作为秀吉的代表来对待。

只有福岛正则,把这事当作笑柄,公然对孙七郎抱着轻蔑的态度。福岛正则是秀吉为数不多的亲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则,是尾张国清洲地方一个箍桶匠的儿子。因与秀吉的亡父有着血缘关系,从小就养在羽柴家里,充当小勤务兵,在贱之岳战役中立过功,现在当了头领,统率着三队人马。正则原本就是个锋芒外露的人,被人认为有些狂妄之处,加上那种自认是秀吉的至亲的观念过于强烈,致使他只会用一种嫉妒的目光看待孙七郎,并旁若无人地对秀次评论道:“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块的本领。”意思是说,这是块当农民的料子。

当有人称孙七郎为“公子”时,正则咧着嘴哈哈大笑。他到处散布说:“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错,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绣花枕头,徒有其表。这种人就是当个骡马运输队的赶脚的,恐怕也难以胜任。”

背后讲的这些坏话,虽然没有传进孙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里似乎有这样的议论。他自然而然地摆起架子来,到头来甚至对辅佐他的老将们也礼仪不恭,态度傲慢起来。这时他才十六岁。

然而,在作战方面,因有辅佐他的各位将领一手包揽了军务,虽无大功,倒也没有大错。这个年轻人有过—次左右战局,确切地说是左右历史的重大行动,那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他十七岁的时候。

那一仗后来被人称为小牧、长久手之战。时间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国之后。秀吉为了以此势力征服盘踞在东海方面的德川家康,亲自率领大军开进了尾张。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动了故国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张摆开阵势,和差不多三倍于己的秀吉的军队相对峙。参战的双方互相窥伺着对方的虚实,虎视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动。双方都构筑了坚固的野战阵地,战线处于胶着状态。在这种场合,谁如果轻举妄动,谁恐怕就会吃亏。双方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势,如果敌人胆敢动手,就立即予以打击。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这时却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来向他献计。他们是池田胜入和他的儿子池田辉政。池田胜入是早先秀吉在织田信长手下时的老同事。对于在短期内取得了天下的秀吉来说,这是一位不愿得罪的人物。池田胜入邀功心切。他献计说,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虚,可以马上组织一支游击部队,秘密行军,偷偷地绕过家康的防线,然后长驱直入奔袭三河。这样,家康定会惊慌失措,抛弃前线,调兵回救老窠。请允许我担任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秀吉没有同意。因为如果这事被家康发觉,必定会招致失败,给全军带来影响。第二天,胜人又向秀吉提出恳求。秀吉为了不使胜人离心离德,终于答应了他。只是向他详细交代了应该注意的事项。

一支游击部队很快组成。先锋是池田胜人,中军由森长可和堀秀政担任。所选的将领都是从织田时代起就以猛将著称的人物。担任殿后的是三好孙七郎秀次,他同时兼任整个游击部队的大将。他们这支总共二万人的部队,于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从尾张乐田的阵地出发了。行军第一天,部队偷偷地翻过物狂坡,通过了家康阵地的前方,行动顺利,没有被对方发觉。直到第

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阳开始西斜之后,家康才得到情报。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军中一个伊贺

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阵地紧急报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队人马已经出动的消息时,家康欣喜若狂。太阳落山之后,家康开始了行动。他的办法是:用一支部队,以同样的秘密行军,尾随敌人的游击部队。家康成功地从小牧的大本营悄悄地抽调了九千人马,以全速的夜行军追了上去。夜深的时候,发现了敌人的后卫部队。

“敌方担任殿后的将领是谁?”

“三好孙七郎。”一个下人回答说。

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这个人打交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家康又问一个熟知敌情的人。

那个人回答说,他是秀吉的一个养子,今年十七岁。并且说,这位少年将军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点不可思议。

孙七郎秀次是个搜集迷,喜欢搜集是他毕生的嗜好之一。近来他正在热心搜集有名武将的武具。举个例子来说,他所用的作为大将徽记的马标,是一面金色的大旗。这物件,原为越前北庄战死的织田信长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将柴田胜家所有。他戴的头盔是一顶仿照中国的头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浓地方出身的武将、现在秀吉手下任备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孙七郎死乞白赖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强弄到手的。那件用鸟毛制作的披肩,则是木村常陆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杰,现在秀吉军中任职。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孙七郎苦苦请求,才不得不忍痛割爱。这真可以说是集当代英雄豪杰的战场装束于一身。

“这人真有点怪!”家康歪了一下头,以略带迷惑的神情说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发笑。对家康来说,最想知道的是有关敌将强弱的情况。先锋池田胜人,是一员天下闻名的虎将。中军堀秃政,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森长可原是美浓国斋藤家的旧臣,号武藏守,后来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纵横驰骋,得了个“鬼武藏”的诨号。另外,由于他的胞弟兰九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为卫护织田信长奋勇抵抗、以身殉主,为此,他们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袭获得成功,必须打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而上面三人作为打击对象都过于强大。家康听说孙七郎的装束颇为珍奇,便说道:“此人定是个弱将。”

据家康看来,这位秀吉的亲属,似乎是想用这些表面的装束来掩饰自己的胆怯和无能:形成这样的看法之后,家康便把攻击的重点放在孙七郎率领的后卫部队上,方法是先围起来然后再打;孙七郎的后卫部队就在白山林夜营。这是一处山坡地,东边高西边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条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两边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林。从这地形来看,恐怕只能够说.孙七郎完全是为了让敌人袭击才在这儿宿营的。而且连发动攻击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敌方好象连步哨都没有派,高处也没有设置了望哨。这就成了一场轻而易举的战斗。家康下达了全歼敌人的命令。趁着沉沉夜色,他让九千人马全都潜伏进山林深处,把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等待攻击的时机。

东方发白,孙七郎的部队起身了。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被围。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话,一边在用早饭。就在这时候,家康的部队发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这已经不是打仗而是一场屠杀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饭碗,连马都来不及牵,便只身仓皇逃命。

孙七郎见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员大将,只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猎场上一只被人围措的走兽。他正想奔到马旁边去牵马逃跑,忽见从树林子里冲出几个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赶紧掉转了方向。他漫无目标地在那一带徒步乱跑。这期间他只下过一道命令。他连声呼喊:“把久兵卫给我叫来,把久兵卫给我叫来。”久兵卫是这支后卫部队的先锋队队长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几位将军手下任过职,后为秀吉所赏识,现任孙七郎部队的队将,颇有一点名气。在这场混乱之中,唯有他所率领的一队人马没有渍逃,正在原地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以挡住敌人的进攻。“到底什么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边从防线上撤了下来,回到孙七郎身边。这时,孙七郎对他喊道:“快去向胜人和武藏告急,叫他们来救援!”

听了这话,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将身边明明有担任传令任务的令兵,怎么能把正在第一线抵抗敌军的先锋队队长叫回来,让他去传令呢?

而且,这道命令也下得不对。目前这场混乱,完全应该由后卫部队来制止,派人去叫远在数里之外的先锋部队,即便他们赶来救援,也必将自投罗网,再次成为敌人的饵食,在这狭长的山谷里被敌人各个击破。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绝执行孙七郎的命令。然而孙七郎却象发了疯似狂叫道:“你连我主将的命令也不听吗?我斩了你!”为此,吉政不得不单人匹马前去传令。吉政快马加鞭,猛赶了一个小时光景,终于赶上了堀秀政,向他报告了殿军总崩溃的情况。谁知堀秀玫当着众人之面,对他破口大骂:“久兵卫,你不是传令兵,而是三好将军手下身负重任的将领啊!我看你准是贪生怕死才逃跑出来的吧!”

吉政被骂得面红耳赤,悻悻地从堀秀政面前离去。他一边离开战场一边心里盘算道:“这位三好将军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孙七郎,打完仗便离开了他,当了浪人。

这里附带交代一下。这位吉政后来经同乡石田三成介绍,成了秀吉的直属部下。秀吉对他的才干颇为赏识,赐给他十万石封地。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吉政部在家康一边。战争结束后,家康在筑后的柳川地方给了他三十多万石的封地。

吉政去传令之后,孙七郎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着逃命。孙七郎也不例外。他一边逃跑一边在动着脑筋。唐冠的头盔,金色大旗的马标,鸟毛做的披肩,这些英雄豪杰的标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着。这么一来,敌人会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这当儿,可儿才藏一边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图案的小旗稍稍向旁边倒了一下,一边扬起鞭子催打着他的千里驹,从孙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儿是美浓人,善使一杆长枪,枪术高超,没有人抵得过他。秀吉为了培训孙七郎,特意在他身边配置了不少象可儿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将。可儿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就连逃跑也显得十分熟练。“才藏,才藏!”孙七郎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从孙七郎来说,现在用不着可儿,要的只是他骑的那匹千里驹。

“把马借我用一下!”

听孙七郎这么说,可儿回过头来瞪了孙七郎一眼,随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伞吗?”

说完便扬长而去。这是一句抱怨的话,意思是说:天下雨要用伞,退却时得用马,怎么好随便借人呢?可儿才藏早先是美浓的斋藤手下的人,后来到尾张投奔了织田信长,是位久经战阵的武将。他目睹此种愚不可及的溃败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事实上,此人后来辞官还乡,成了福岛正则的部下。

就在这时,孙七郎手下的队将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马来,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孙七郎。他自己则徒步站定,并把作为徽记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来插在地上,迎战蜂拥而上的敌人,终于战死。他那担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为了支援他,也同样的徒步战死。孙七郎骑上马后,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连木下兄弟牺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后卫部队的溃败立即波及到了前队。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队队长池田胜人和他的儿子池田之助同时战死。人称名将的森长可也陷入敌人的重围,被敌人用火枪打中,落马身亡。总之,这支游击部队可说是全军覆灭了。

长久手之战失败以后,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继而又和家康和谈,终于使他臣服,当了丰臣家的诸侯。但是对家康来说,这次战役的胜利,是他个人历史上最光彩的一页,成为他威望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秀吉始终对他彬彬有礼,秀吉死后他成了众望所归的人。如果孙七郎不打败仗,而是秀吉取胜,家康战败并且阵亡的话,那么秀吉的祸根早在这时就消除了。这一点,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孙七郎却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他逃回之后就差人去见秀吉,说是:“请另外派一个将领。”

孙七郎认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们的职务,希望秀吉从身边的武将中调入给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双全、名传遐迩的池田监物。那口气就象是换一件什么物品似的。

“你是人吗?”

秀吉首先对孙七郎派来转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后担任伊豆守)大发雷霆。他甚至说:“我先斩了你,再叫孙七郎切腹自杀。”眼看着木下兄弟战死而不救,自己一个人光着脚从战场逃回来,甚至连名将森长可和池田胜人父子都因此而战死。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居然还恬不知耻,刚逃回阵地就说要换人,这到底长的是颗什么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个傻瓜吗?”

孙七郎是傻瓜这件事,比起这次战败,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准备托付自己事业的亲属,都是这样一些低能儿呢?他的有限的几个亲属,除了弟弟秀长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顽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亲戚,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也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原来以为孙七郎总还可以,曾对他抱着某种期望。现在看来,对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么指望了。而从他那种残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动来看,纵使让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会跟着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没有人跟着,权力的宝座就连一天也难于保住。然而对于秀吉来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想方设法,把这个年轻人培养成一个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个勉勉强强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真是没有办法。”

战争结束之前,秀吉一直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处理。战事告个段落之后,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书叫来,让他准备好纸笔,好象孙七郎那张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种训斥的声调开始口述。这封信一开始就进入本题,字里行间充满了“你这个东西”的斥骂声。

你平日仗着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鲁无礼。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打错了算盘。相反,你应当有这样的决心,让别人提起你就喷啧称赞,觉得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从今以后决不再宽恕你。有时候我甚至想处你死刑。但我对你产生了怜悯之心,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今后能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仍当极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这一仗来说,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对此,你原该深感内疚。不料你竟无动于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来讨池田监物。在别人面前你本该爱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传信人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一时曾想一刀斩了他。总之,你今后要深明事理,如能学好,让人称赞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么都使我满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辙,哪一国都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仍象现在这样不明事理、蠢笨无知,纵然我这次饶了你一命,将来仍要严惩,因为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秀吉并不喜欢杀人,但象现在这样派你去别国当诸侯,那更会给我丢脸。

到时我不用别人,要亲自斩你。

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训斥信,同一件事,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在这封信的第五段里,秀吉用了“你颇灵巧而自作聪明”这句话来评论孙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少爷,被人说成“颇灵巧而自作聪明”是准会生气的。然而从秀吉看来,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已经是对孙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赞美之辞了。这封信接着写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赏识你,原本打算让你代替我的职位。可象你目前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付,这兴许是老天不让我秀吉留名后世,

要我断绝香烟。我为此而深感惆怅。

就这样,这封信反复致力于训斥这个主题。

但是孙七郎却对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读完来信之后,当即对来人说道:“是说我武艺不高,胆小怕死吗?”

在座的是两个信使,一个叫宫部善祥房,一个叫蜂须贺彦右卫门(原名蜂须贺小六)。孙七郎的肤浅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不,不是这样。”

两个信使仔细地向列七郎说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孙七郎大声地说。读懂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这个青年人还是有的。然而有一点孙七郎无法理解,那就是秀吉为什么发怒。孙七郎想,尽管信中有四五处讲到了有关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责备他武艺不高和胆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秀吉对我孙七郎显然是估计过低了,是看错了。这真是没有想到啊!

“我本来就是个勇猛的人嘛。”

孙七郎早就有这样的信念。更确切地说,他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相信自己是勇猛的。象念经一般再三重复而形成的信念,给他的心灵包上了一层薄膜。正是靠了这层薄膜的支撑,孙七郎才敢于骑在马上充当一军的大将的。这时,孙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败仗,不应该受到如此的责难。”但是他毕竟不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小声地问两个信使道:“我今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孙七郎想,两个来人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物,他们准会知道这怎样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气,使他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啊。我们觉得,从今以后,你的一举一动,还是按你左右的老将们的吩咐去做为好。”两个信使这样对孙七郎说。

秀地给列七郎派了四位辅佐他的老将,他们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内一丰。这四人全是诸侯,是秀吉早在织田信长麾下任军官时起就栽培提拔起来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秀吉的着意安排,这些老将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饱经风霜而善于处世。他们开口就是:“凡事须冷静沉着,切不可锋芒毕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这些话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老将们用这些话象操纵木偶人似的操纵着孙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则又百般推崇孙七郎,说道:“他很聪明。”

他们把自己的谋划说成是孙七郎的主意,极力想让秀吉改变对孙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并不轻易相信。但是后来,看孙七郎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觉得:“倒也是的。年纪大了,人会改变的啊。”

有一次,秀吉还曾对左右的人说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从前也是这样的。”他还说过:“前田利家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浪荡子。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稳重而诚实的人,和从前的又左判若两人。一条令人讨厌的毛虫变成了一只招人喜爱的蝴蝶。孙七郎这小子总不会永远是条毛虫吧。”

秀吉对于孙七郎这位近亲,真是无汁可施。由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抛弃也无法抛弃。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孙七郎为征讨纪州的大军的副将,尽管他当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幸好,这次孙七郎并无大过。紧接着,在同一年,秀吉又让他参加了讨伐四国的战争,同样让他担任了部队的副将。这次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经过这两次战争,秀吉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一年的闰八月,秀吉允许孙七郎使用羽柴姓,并将近江国封赠给他。同年,秀吉升任关白。与此同时,他奏请朝廷,让只有十八岁的孙七郎担任了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一个出身卑微的青年农夫,一跃而成了朝廷的命臣,这是旷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岁的孙七郎当上了参议。参议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为孙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惧。此人就是孙七郎的生身父亲,世人称之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弥助。弥助在京城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七郎,对他说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别违反了天意啊!”

弥助用尾张农民的土话,反复念叨这个意思,而且越说越激昂。也不知弥助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从前有句话,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还说:“自古以来,没有大的才干而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留神老天爷发怒,可别违反了它的意志。”他说:“由于过快的荣升,会使你的人品和能力与高位不相称,最后甚至连人伦道德也会丧失殆尽。”他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么个留神法?”

孙七郎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贱似的。他的父亲长就一副种地人的相貌,这是怎么装饰也改变不了的。他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神情。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孙七郎却说道:“我武艺高强。我的地位与我的才干相当。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呢?”

“不,不,你错了。”弥助说。

然而面对已经身居朝廷参议这样高位的列七郎的恶狠狠的眼光,弥助没有勇气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着头。弥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懂得:孙七郎只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他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仅仅是被人用来继承丰臣政权的一件工具。弥助自己就是一个明证。他从尾张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来,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被别人弄去。为了光耀丰臣家的门庭,弥助自己也被人为地粉饰了一番。他改名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乡亲们正在背地里怎么议沦他呢!

“爹,你以后别来了。”

孙七郎已经忍无可忍,尽管觉得有点不忍心,但他还是这么对父亲说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参与朝政的贵族了。而且得与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讨厌的公卿们相周旋。可他的这位父亲却总是这么一副贫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张乡下度过的那一段穷苦生涯。而且每次来总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他。这样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呢?这不是故意和他为难吗?

然而,养父秀吉却完全两样。

为了让孙七郎步步高升,秀吉为他填写了一项又一项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夺目的履历。二十岁那年,孙七郎跟随秀吉出兵征讨九州。在老将们的辅佐下,这次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从三位权中纳言。接着又在这之后的第二个月,晋升为从二位。这种晋升的速度,更是一个例外。

“照这样一直升上去,来年可望当上大纳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见风使舵,对孙七郎奉承了这么一句,想以此博得这位有希望成为丰臣家的后继人的欢心。前田原是僧侣,现在担任丰臣家对宫廷的联络事宜。然而,由于晋升得过于迅速和频繁,孙七郎早已感到迟钝了,听了玄以的话,他竟无动于衷,只是应和着说:“噢,明年当大纳言啊。”显得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这个傻瓜!”

尽管玄以没有露于声色,但因为他是负责指导孙七郎礼仪的教师,因而没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孙七郎的了。在玄以看来,孙七郎近乎是个白痴。玄以心里想,恐怕你还不明白大纳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对孙七郎说道:“所谓大纳言,乃是连藤原公卿、连姊小路、飞鸟井这样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当上的大官。总之,那是仅次于内大臣的官职啊!”听了这番说明,孙七郎才喜形于色,一边着急地间道:“是吗?这么说,明年就能当上这大纳言了吗?”

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年竟发生了变故。确切地说,这也许不应该说是“变故”。对于丰臣政权来说,这是一桩出入意料的大喜事。因为秀吉的侧室浅井氏生了一个男孩。秀吉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这一点上,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却有了一个男孩,对秀吉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舍儿”,按照民间的习俗,这名字能够保证孩子长寿。总而言之,秀吉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诸侯为了逢迎秀吉,耗费了倾城的钱财,赠送了大量的贺礼。甚至连天子也给丰臣家的这位新的继承入赠送了华贵的襁褓。为了天子送的这件礼品,办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阵子。这么一来,孙七郎这个人物,突然之间被人们遗忘了。

“大纳言……”

孙七郎心里本来暗暗期待着这一年能当上大纳言,然而秀吉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秀吉和丰臣家的官僚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直截了当而又非常富于实际意义的想法:如果把孙七郎的官爵提得过高,就会对这个新生婴儿的前途不利。

不过,孙七郎在军中所担任的重要职务,还是一如既往。在舍儿诞生后的第二年所进行的讨伐

小田原的军事行动中,孙七郎仍然没有失去副将的位置。这次战役结束之后,秀吉虽然没有把已从接班人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孙七郎提升为公卿,但是却给了他对于大名来说最最实惠的犒劳。孙七郎的封地一跃而猛增到一百万石,他成了故乡尾张国以及伊势的诸侯。

“这下该高兴了吧。”秀吉对他说。

孙七郎却不知道该如何高兴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说。

只是少说了一句多年来听惯了的老话:“好好干吧,将来让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话来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孙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给这个年轻人闲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后,孙七郎又继续参加了讨伐奥州的战争。凯旋归来,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出兵奥州,去镇压九户地方的叛乱。这一次秀吉没有去。孙七郎第一次当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对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还是不放心,便让德川家康同行,担任讨伐军事实上的总司令。这时,家康刚好已官居大纳言。仅仅为了平衡孙七郎和家康的宫爵这一点原因,临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被任命为权大纳言。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无暇欢庆一番,就立即

踏上了征途,转战奥州各地。平定了叛乱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

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舍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示对死者的忠贞。

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起,仅仅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

他当上了关白。

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里,从此以后称作太阁。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第,和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列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为殿下。

“叫殿下吗?”

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阁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列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象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刊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尊重朝廷,第四条:爱护士卒。(奇怪,第五条咋没了?)约法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语言,就如同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到七郎的信,一开头就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

过于热中,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邸宅内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的约法五章,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

“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

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后悔。因为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

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的养子身份。他本该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巳云消雾散了。如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

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信信仅是木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随地拉大便两次。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

此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自那以后直至孙七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扰如一道紧箍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东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等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

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大坂的将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坂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的总管,取代了原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曦嘘叹息。孙七郎升任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宫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这一代已无法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代掌权人,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

不用说,常陆介对刹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任那天,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说,他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

“是吗?”孙七郎说。

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时期养成了习性,他仍然小心谨慎、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满有把握似地对孙七郎说:“大坂方面,由我来设法对付,你尽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个手段高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物。常陆介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刮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乱。

在这个战国时代,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对于什么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听了之后,甚至还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头(注:加藤清正的宫职),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个‘大’字(日语里,“醍”和“大”这两个字读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吗?”那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而对学问之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次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事务的官员,去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

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在聚乐第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珍本、孤本书籍,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记》、《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

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不过,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例如藤原惺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辞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

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个人恐怕不长。”

惺窝估计到,太阁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老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没有想辞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

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阁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关白的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违反太阁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

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辞去关白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干丈。

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极力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了。他早巳不是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

“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

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和懦弱。然而,他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员武将。·

“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

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贴告示,招募那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技击。顺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兴趣。因为比赛时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时所持兵器,须是真剑真枪。刹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场面。女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吓得有的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埘到了很大的满足。

“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

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赛了。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动了杀人的念头。孙七郎乔装打扮,乘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随从们,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听听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动。

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出动了。有一次,到七郎一行人正蹑手蹑脚地来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着脚边的地面探路,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盲人抬起头来,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秀次便扭转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人,受到这突入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来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声叫道:“附近有人吗?有坏人杀人哪!快来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断断续续、然而却是正常人所没有的那种沉着的语调,不断地喊叫着。

“瞎子倒是别有风味嘛。”秀次这么说。

这时,担任大膳职务的年轻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进行这种杀人游戏时总是跟在身边,善于讨好主人的人物,为了进一步加深秀次的兴味,走近盲人,对他说道:“你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啦,鲜血象喷泉一样流着。”

熊谷把真实情况告诉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会昏死过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现这样的结果。谁知盲人却作了与此不同的反应。他迅速镇静了下来,侧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出入意料的沉静的语调,低声说:“啊,我有数了,我明白了。这个凶手大概就是那个杀生关白吧,近来他常在这一带出没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传说是熊谷次郎直实的后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住在京城里。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狭国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个颇为聪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兴趣所在。他就象医生询问病人的病情似的,对盲人说道:“你原本是个瞎子,现在又少了条胳膊,这下可成了双重残废啦。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活吗?”

熊谷想让盲人讲讲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后,他也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复。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声喊道。接着他回答说:“这双重残废,我受不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侧]听,周围有人们走动的声音。这说明街上的人都在从门缝里往这边瞧呢。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让你们遗臭万年吧。老天爷会惩罚你的。”听着盲人的大声呼喊,秀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忍不住了,便挥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为刀口上凝结了一层血的缘故吧,刀口很钝,只听得喀啦一声,肩胛骨裂开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然连声惨叫。这使秀次更加手忙脚乱,挥刀对盲人的面孔,腿脚、身躯乱砍乱戮,打落了牙齿,砍断了手和手指。最后几乎将盲人剁成了肉酱,完全不成人样了,这才结束了这个顽强的生命。自从他爱好拦路杀人

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费劲的事。“没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气喘吁吁地这么说。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尽,连腰都直不起来,以至于他的跟班们不得不在他身后撑扶着他了。

当夜,秀次对跪在身边为他斟酒的女人说:“当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这么大的勇

气啊!”

这个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纳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儿。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后,秀次逼迫晴季献出了女儿,不久前,将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虽比秀次要大十几岁,而她仍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儿今年十一岁,正是个黄花幼女。可秀次连她的这个女儿也不肯放过,赐名“阿宫”,纳作侧室,同时玩弄着母女二人。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并奸母女,已非人伦,完全是畜生的行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为秀次并奸他女儿和外孙女的这种兽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夸耀自己残杀盲人的事,是因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缘故。按照秀次的说法,公卿们善长于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讲究排场,却没有他这般超群的武艺。他们都是些见了兵器和鲜血就要浑身颤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

她们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语。秀次想方设法,想叫她们开口。然而自从住进聚乐第一年多来,她们还从未在秀次面前出过声。

顺便提一下,秀次现有的妻妾,已大大超过秀吉为他规定的数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连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来,才能数得清楚了

“拿掉了紧箍咒,倒有点难收拾了。”

就连当初劝秀次要有自己的独立人格的木村常陆介,看到仅仅一两年工夫,这个政治暴发户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有点后悔,不如说感到恐惧。看来早先秀吉对秀次的了解,远远超过常陆介。当初秀吉那样不厌其烦地再三管束,这才使秀次象个人样。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缚,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过这么一些事:有一天看见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斋的女人,忽然发生了兴趣,心想老太婆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于是便召来,纳作小妾。此人名叫阿东,年纪六十一岁。在秀次的妻妾之中,虽没有五十来岁的,但有个四十三岁的。有一个是仆人冈本彦三郎的母亲。有—·天,秀次对手下人说,他想要一个被人称作母亲的女人。这就把她召了进来。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岁。他的这些妻妾,倘若按年龄来分,则十几岁的有十一人,三十多岁的有四人,四十开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岁。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义光的女儿,阿竹则是弃儿出身。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这短短的一二年里,从各处搜集来的。扰如一大群鸡鸭那样,她们被圈养在聚乐第这座大栅栏里。

秀吉的耳朵里虽然早巳隐约听到些秀次行为不检点的消息,但由于他的部下们不敢向他禀报,因而他知道得并不详细。他一味牵肠挂肚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秀赖的前途。秀吉经过苦思苦想之后,终于得出这结论,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见城。

“我打算把日本国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议说,“这么办吧。我把五份里的四份给你,余下的一份请你让给秀赖。”

秀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秀次脸上的表情。从秀吉来说,由于继承权的问题早巳决定了,事到如今,已觉得很难开口,经过左思右想之后,才这么委婉曲折地提出了问题。可是,听了养父的建议,秀次的脸上却没有反应。

秀次沉默不语。和秀次那张表情麻木、感觉迟钝,甚至有点目中无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却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着独脚戏一般,显得有点滑稽、可怜。更确切地说,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这种心境有点近于哀求。秀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不可怜我这个暮年得子的老人吗?我已经苦恼到这般地步了,你就体谅体谅我此时的心境吧。要是体谅我的话,那你就干脆讲一声辞去关白、放弃养子和后继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讲出这些话来。

然而感觉迟钝的秀次没有满足秀吉的期望。诚然,他口头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觉得怎么合适

就怎么办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嘴角甚至还留有一点倔拗的神色。更正

确地说,秀吉如今已陷入了这样的心境:即便事实并非如此,他也不能不这么看了。

“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

秀吉真想这么大喝一声。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头的这股怒气,化成了往常的那种训斥。然而,就连秀次听训斥的表情和态度,也似乎有些与从前的孙七郎不一样了。从前的孙七郎,扰如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总还有点怯生生的地方,这多少还叫人觉得有些可爱。

“这小子,可真变了!”

秀吉觉得有点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因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后,能够保护秀赖的,没有别人,唯有这个秀次。从这点来说,秀吉现在已处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从那次会见以后的几个月里,秀吉仍然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又想出了一个收拾残局的妙计。秀次有个女儿,秀吉的计划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作妻子。尽管为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选择配偶,是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然而秀吉却把它当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现在拉下这根线,秀次将来总不会亏待秀赖的吧。想到这里,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里去,

“这很难说,还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仆劝他说。

他们认为,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将来的事。可秀吉早巳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这期间,秀次为了去热海进行温泉治疗,离开京都到东方去了。秀次有头痛的毛病,这次离京是想用温泉水治疗头痛。

在疗养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来的急信。他原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急事,谁知拆开信,却是这么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请禀报老爷,就说我同意了。”秀次回答来人说。

使者回到伏见,报告了秀吉。

“关白只讲了这么一句吗?”

自己是满腔热忱,满怀希望,而对方却冷若冰霜,这使秀吉感到不满。秀吉心想,即使不辞去关白的职务,也至少得在口头说上这么一句:“等秀赖长大成人之后,我就把天下让给他。”以此让老人放心,叫老人高兴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怜悯心,真是个畜生。从那以后不久大纳言菊亭晴季来到伏见,声泪俱下地向秀吉诉说了秀次并奸母女的事实。

“这混帐的孙七郎,总不至于如此吧!”

秀吉以为,孙七郎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派人去京城调查秀次的私生活。担任调查任务的是石

田三成和长束正家。

果然不错,孙七郎已经变了。关白殿下令人惊讶的所作所为,这时才点滴不漏地一下子传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听完禀报,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儿气昏过去。象他这么一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此刻竟心乱如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之后,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自那以后,“畜生”成了秀吉称呼秀次时的代名词。除了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可以拯救丰臣政权了。由于秀次作恶多端,丰臣政权在京都的上层缙绅和平民百姓之中的声誉已经一落千丈了。人们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后的丰臣家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他不是人,是禽兽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开人们对丰臣政权的这种怨恨。“他是畜生,并奸母女就是证据。”秀吉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总结了他苦思苦想的结果,并把这告诉了他的下属官吏。

不久,秀次结束了在热晦的温泉治疗,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这一事态。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属禀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说。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遥远的将来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的臣属们尽管告诉了他事态的严重性,然而唯有他并奸母女一事,却准于说出口,因而没有讲。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谗言害你吧。”木村常陆们如此解说道。常陆介相信,产生这种事态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进了谗言所致。他认为:“一旦太阁归天,秀次掌权,则太阁身边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丧失权势。相反,作为他们早先的政敌的自己,却会登上权势的宝座。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急于要叫秀次失足,并为目下尚是婴孩的秀赖取得继承权。”常陆介说道:“因之,这件事乃是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阴谋。”

秀次派人调查了伏见方面关于他的传闻,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为严重。伏见地方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秀吉可能会对秀次赐死。

“会被杀吗?”秀次听了禀报,自言自语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职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预料过:“秀次迟早会被杀。”早从秀赖出生之日起,他就怀有这样的恐惧,并曾在平日的言谈之中,有意无意、闪烁其词地劝秀次多加小心。他认为,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袭击伏见,杀了太阁,使政权一举安定下来。熊谷建议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见城兵力空虚,如派兵进攻,太阁必退守大坂。估计到他的这一步棋,可事先在淀和枚方两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枪队,并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线。如能照此办理,则击毙太阁一事就会如探囊取物,马到成功。”听了熊谷的这番话,秀次吓得用手掩着耳朵,脸无血色地说道:“大膳,你别再讲了,我害怕造反。”

但是从这一天起,为了防备秀吉方面的袭击,秀次外出时总是叫他的随从们披胄戴甲,全副武装。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伏见。不用说,这被解释成关白始终对伏见虎视眈眈。秀次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袭击,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释。

近来,聚乐第门庭冷落,已经没有一个大名前来拜访。例如,以敏感著称的伊达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亲热,经常上聚乐第来,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十天就来访一次,现在也已经不再登门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币的细川忠兴,怕因此被怀疑和秀次关系密切,为了偿还黄金而到处奔走告贷,最后从德川家康那里借到了金子,用它还清了欠秀次的债。德川家康在这之后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了,临行前,嘱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说:“太阁、关白之间如果兵戎相见,则毋用商议就站在太阁一方;万一太阁亡故,就迅速退守大坂,卫护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会上已经议论得如此热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动。他采纳了熊谷的建议,给朝廷进贡了三干枚银币。这是为了作好准备,一旦击毙秀吉,好让朝廷迅速承认他的新政权。这是文禄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当天,这机密就传到了伏见。

秀吉终于下了决断。他派了五个人去秀次处质问。这五个人是:宫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长盛、富田知信。秀次会见了他们,并当场交给他们一纸手书的誓文。内容是:谋反之事,纯属谣言,本人无意反叛。”这是秀次向朝廷进贡白银之后的第二天。

五个使者回伏见后,向秀吉复了命。从那以后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乐第。他们是早先辅佐过秀次的老将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内一丰以及上次的使者宫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们对秀次说道:“关白殿下与太阁之间缺乏直接晤谈的机会。为此,请关白殿下到伏见去一趟。”这是太阁的命令,要他上伏见去。

凭直觉,秀次知道,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个劲儿摇着头,没有答应。来人也不退让。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谁知从伏见方面又派来了另一个说客,要求单独地秘密拜谒秀次。来人是一个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时候,和这位尼姑过往甚密。“请关白殿下听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对秀次说。“太阁殿下心情很好,所有传说,都不是事实。殿下丝毫也没有怀疑你。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对曾是他的宿将的几位大名的来访,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却上了这个尼姑的当。秀吉的计谋实现了。从后门悄悄来访的这个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无常。

“是吗?那就去吧。”

秀次当即回答说,并马上做了动身的准备。他身边的熊谷等人还没来得及劝阻,秀次早巳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门。走在一行人前头的,是相当于秀吉孙儿一辈的三个幼童,随从人员也只带了百来人。晌午过后出了聚乐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后三时抵达伏见。伏见城下的百姓处在惊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搬运家财,准备逃往别处。街头巷尾,谣传蜂起,都说秀次率大军前来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说我要造反吗?”他不禁暗暗地想。

“暂在此处歇脚,消除一下旅途的劳顿。”

就这样,秀次一行人被领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里。不料刚一进门,各方的门户全被暗暗地关闭上了。这时,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多久,伏见城里来了使者,传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谒,落发之后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从命。

当夜,和尚装束的秀次离开伏见,经过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里。从那之后的第五天,太阁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带着不少手下人,从山底下上来了。为首的正使名叫福岛正则。

秀次向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叮问了一句:“真的是正则吗?”

“没有错,是他。”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秀次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因为秀次和这个正则,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关系不好。从特意选择正则当使者这事来看,秀吉下了什么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杀。

自从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间起,秀次给了人们与以往的他回然不同的印象。当听到赐死的命令时,秀次和担任他的文事顾问的僧侣西堂下着围棋。眼看着就要取胜。这时,福岛正则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则之命走了进来,通知秀次,已经作好了让他切腹自杀的准备。秀次看着棋盘,点了点头,而嘴里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我赢了。”

他指的是围棋。“各位仔细看看,作为日后的证据,这次是我胜了。”周围的人定睛细看,果然不错,这回是秀次赢了。这件事本身也颇为新奇。因为秀次和西堂对弈,从来没有赢过。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到这大难临头的时刻,他却赢了。看来,这件事使他很是高兴。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切腹,可这盘棋请别毁了,把它轻轻地搬到房间里去,大家回头好好观摩一下这局棋的着法。”

秀次说完上面这番话,便转过身子面对淡路守雀部,用一种对上司的谦恭口吻请求道:“想写封遗书,能允许吗?”

他的请求得到了允准。于是,秀次给自己的父亲、正室夫人以及全体侍妾写了三封简单的遗书。遗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写完之后,把笔一掷,然后对西堂和尚说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阁一手安排的。连这死也如此。”当回顾这奇特的、完全由别人一手摆布的人生,他的内心也许不无感慨吧。

“我马上就去死,这也是太阁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却在我自己手里。”总而言之,他或许是想说,只有切腹自杀是由自己动手的,唯有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动。接着,他对西堂和尚说:“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却说:“您不必说了,敝人陪您同去。”说着,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顺便交代一下,原来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为婶母说了假话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决心。

秀次悠然地走过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场所坐下了。

他弄错了方向,面朝了东方。按照佛门的说法,佛在西方十万亿土。应该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说:“您这样不符合规矩。向西坐着吧。”秀次没有作声。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这才回答说:“也有人说,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寻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说:“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让我自由一下吧……

担任介错(为切腹者断其头的人)的人抡起大刀一闪光,秀次的人头落了地。由于违反了切腹的规矩,他的尸体向东方倒去。

目睹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说:“殿下搞错了方向。这事儿颇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

西堂仰望着西方坐下,就这样被砍下了头。自然,他的尸体倒向了与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临死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后来传到了民间,这宛如一句箴言,象征了秀次的整个生涯。说实在的,秀次或许是投错了娘胎吧。

秀次死后,他的妻妾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无遗漏地全都被处了死刑。

刑场设在京都三条河的河滩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六十来米见方的土坑,上坑的四周围着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称作“河原者”的贱民,他们个个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见从聚乐第的南门赶出来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妇女和儿童。事先等待在门外的刽子手们,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往车上装。每辆车上装两三人,然后运往三条河滩。

在刑场南头的一角,筑了一座土台。台上放着一颗人头。这是秀次的首级。

“快向那里拜几拜,快拜!”刽子手们一边叫喊着,一边把他们驱赶进围着鹿寨的土坑里。

把人都赶进之后,就关闭了入口,接着就开始了屠杀。刽子手们追逐着这群妇女儿童,见人便刺,抓住就杀。刑吏抓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母亲的面,扰如杀小拘似的把他杀了。母亲面对着这情景,吓得昏倒在地。这时,另一个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挥刀砍下了母亲的头。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儿阿宫姑娘也不例外。她们母女俩事先都写好了绝命诗,女儿的绝命诗是:“常

言道,人生最悲处,莫过骨肉死别离,而今同赴黄泉路,不胜喜。”

行刑是公开进行的。在刑场四周围观的群众达数万人之多。特别是能够俯视刑场内部的三条桥上,更是人山人诲,令人担心桥架是否会被压塌下去。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明白:杀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着天下人的面,公开进行这场大屠杀,到底期待产生怎样的效果?

不一会工夫,行刑完毕。她们的尸体,连同秀次的首级一起被扔进了在河滩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然后,往坑里填上土,在土冢上竖起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如下文字:

乱臣贼子秀次之坟

孙七郎秀次的生身父亲,封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职,没收了封地,降为原来的平民,并被流放到了赞岐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赞岐,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的弥助,每天都要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好几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孙七郎的父亲,看来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奥秘。

金吾中纳言

秀吉的正室夫人,宫名北政所,俗称宁宁。不用说,她是丰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为人爽直、性格开朗。就是在官居从一位之后,也一点不摆架子;始终操一扣她的出生地,故乡尾张的方言,与秀吉说话时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妇俩正看着能乐的狂舞时,好象发生了口角,争论得很激烈,双方都用的是尾张的方言,说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北政所咧嘴笑了起来。紧接着,秀吉也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刚才不是吵嘴呀!”看到这情景,在座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这么想。

谁知秀吉却对这些能乐的演员们说:“对我们刚才的吵嘴,怎么看哪?”

秀吉的脾气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开个玩笑。他特别喜欢诙谐的和歌和机智的谈吐。演员们都知

道这一点。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开口答道:“夫妻吵架闹嚷嚷,鼓锤敲在鼓皮上。”

紧接着笛师借笛音作比喻,说道:“比哩哩哩哩,谁是谁非?谁是谁非?”

听了两人如此机敏的回答,秀吉夫妇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北政所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妇女。

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么,丰臣家的命运兴许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丰臣家没有子息,这是丰臣政权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个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虽然不说,但是肚子里却在想:“这个政权怕长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这一代保得住。”

大名们心里只顾盘算一个问题:秀吉之后,执掌天下的该是谁呢。不用说,谁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仅实力雄厚,出身高贵,而且才干超群,官位显赫。于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对丰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时却又悄悄地与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说是秀卜手栽培提拔的,作为大名,他本与家康处于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对家康说道:请阁下把敝人当作臣仆吧!”

为了稳定政局,丰臣家必须造就接班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乃丰臣政权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亲为数极少。是的,他已经让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养子。除了秀次,身边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了。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亲属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养子,算作丰臣家的一员。此外,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丰臣家的养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况为背景的。

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统的人。

北政所的娘家有两处,一个是生她的家,一个是养她的家。她出生在织田信长家的小臣杉原(后来改姓木下)助左卫门定利的家里,很早就作了姨母浅野家的养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时,无论这杉原家,还是浅井家,都成了诸侯。奇怪的是(尽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这两处娘家,日后成了德川政权的大名而残存了下来,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后,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家定当家了。弟弟家里,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讲过:“我想从你们家这么多孩子中要一个作养子。”

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里,又生了第五个儿子。这就是日后的秀秋。秀吉这时担任织田信长手下的中国地方(注释,见底)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长滨城里。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属,因而他们的邸宅当然在长滨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贺外甥的诞生。

“这孩子真可爱啊!”

北政所把这婴孩仔细看了一番之后,不禁高兴得拍起了巴掌。她想,干脆从裹着襁褓的时候起,就抚育这个孩子,便对弟弟家定表示了这个意思。

弟弟家定迎合著她说:“姐姐要是这么喜欢的话,那就……”

当秀吉从播摩战线回到长滨城的时候,北政所对他讲了这件事。

“好哇,这可是个好主意。就领来作咱们的养子吧。”

喜欢小狗小猫和小孩的秀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妻子的要求。这样,秀秋就被接进了长滨城内。不用说,特意为孩子请了奶妈。由于北政所自己喜欢孩子,因此尽管地没有生过子女,但对于秀秋的养育,倒也颇为周全。

秀秋平安地长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圆圆的脸庞,白净的皮肤,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得很快。即便与其他同年龄的少年相比,这孩子看来也长得特别聪明伶俐。

“依我看,这孩子将来会成个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这么对秀吉说。

“盼他成材啊!”

秀吉和妻子一样,喜欢小孩。而且,他早就暗暗地认为,自己妻子的优点在于能够识人。而且有不少这方面的实际例子。自然,秀吉也对秀秋抱着很大的希望。在家庭里,虽然秀秋作为首席养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时甚至想,万一秀次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把丰臣家的继承权让给秀秋,也是可以的。

他甚至曾对北政所这样说过:“宁宁,必要的时候,让这孩子继承咱的家业也是可以的。你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啊。”

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升任关白。这时他奏请朝廷,让虚龄刚十二岁的秀秋担任了从四位下右卫门督。这一官职在中国叫作金吾将军。那是宫门的警备队长。“金吾”这个名称,大概来自“披金甲,守宫门”之意。为此。诸侯们都称这位丰臣家的少年为“金吾阁下”,以表示特别的敬意。

不过在营地里,也有人悄悄地称之为“金吾这小子”。从这时候起,秀秋已失去了幼童时候那种招人喜爱之处,也不再聪明伶俐了。直截了当地说,这时他已开始表现出一种愚昧和疯癫。秀秋身边,早巳配置了教他读书识字、学作和歌和老师,以便将来不至于在公卿社会丢丑。然而,他始终没有显露出什么象样的才华。

“大概是我看错了人吧。”

北政所开始觉察到这一点,并越来越感到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仪容不端、拖着鼻涕,在应该严肃的地方,会突然笑出声来。甚至在理应步履庄重缓缓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噼噼啪啪地跑起步来。

北政所对秀吉嘀咕说:“只有这个孩子,没有看准,真叫人惭愧。”

本来,她的亲属、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虽然都同样缺少充当武士所必须具备的勇气和果断,然而,象她这样,资质聪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长兄胜俊(官至侍从,日后削发为僧号称长啸子),在和歌的素养方面,比起诸侯们的其他公子,都是毫不逊色的。

秀吉说道:“用不着担心嘛。”

他在这方面是很乐观的。秀吉对于自己少年时代由于不懂事而调皮捣蛋的事,还是记忆扰新的。另外,织田信长——他的亡主,也可以说他毕生的师长,少小时候的恶作剧,曾使织田家的全家人十分沮丧。由此看来,并不能用少年时的粗野和愚钝来推断他成人后是聪明还是蠢笨。

秀吉反而宽慰北政所道:“事情就是这样。”

然而北政所心里仍是怏怏不乐。因为秀秋尽管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而对于异性的兴趣,却是异乎寻常的强烈。例如,当宫中的女官们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秀秋常常蹑手蹑脚地潜入房内,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她们。要是你说他几句,他便象疯子似地大吵大嚷。不过,这事儿,宁宁可没有告诉秀吉。要是告诉了他,他准会笑着说:“对于异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与善恶、贤愚没有任何关系。啊,是吗?金吾这小子已经会偷看啦,从年龄来看是早了些。”.

在好色和早熟这一点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宁宁不敢把这事儿如实地告诉秀吉。

秀吉有时甚至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比起他的亲属秀次来,莫如说,他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1588),秀吉在京城建造聚乐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请后阳成天皇行幸。天子行幸臣下的私邸,这种事情是近一百多年来从未见过的。这可以说是显示丰臣政权稳定的一次壮丽的示威行动。秀吉动员了全国的力量,为这次接驾作了准备。四月十四日这一天,皇都附近五国的百姓自不必说,就是偏远地区,也有许多人来京城看热闹。天子经过的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光在十字路口担任警备的卫兵,就动员了六干名之多。天子队伍的仪仗,极尽了华贵之能事。

“皇上竟是如此的尊贵啊!”

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会这样想的吧。这正是秀吉通过这次盛典期望达到的政治效果。让普天下的人们都知道天子之尊贵。而关白是仅次于天子的。知道了天子的尊贵,也就—定懂得关白的神圣。由于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内取得的,他手下的诸侯大多是他担任织田信长部下时的老同事。例如德川家康,当初是织田家的盟国的盟主,比秀吉的地位还高。至于织田信雄,更是亡主织田信长的嫡子。秀吉依靠自己的武力和幸运,使这些人对他俯首称臣了。然而,由于有前面这一段历史因缘,人们很可能并不心悦诚服。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对人的尊卑的看法更顽固的东西了。而秀吉的目的在于打破原有的观念。他想借天子的尊贵,和通过对这件事的宣传,以达

到在人们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种对尊卑和秩序的新的观念,新的感觉。

天子在聚乐第住了四个晚上。这期间,每当天子要到园中游逛的时候,执掌天下实权的秀吉总是象奴仆一样替他摆好散步穿的草屐。后来,秀吉又把丰臣家六个最大的诸侯召集到聚乐第的一室之内,请求天子接见。这六个诸侯的大名是:

内大臣织田信雄

大纳言德川家康

权大纳言丰臣秀长(秀吉的亲弟弟)

权中纳言丰臣秀次

参议左近卫中将宇喜多秀家

右近卫权少将前田利家

秀吉向他们宣布道:“各位大臣,今天谅已为天子的尊贵和恩德而感激涕零了吧。为了表示世世代代忠于朝廷,请各位每人给皇上写一封效忠信吧。”

于是当场发给每个大臣一张写有誓言的纸,文章是早已做好了的,只需全体大臣在这张纸上按个血手印就可以了。文章的末尾有这么一句:

遵照关白殿下之建议,臣特起誓如上,保证决不违反。

对于秀吉来说,让各位诸侯在天子面前起誓效忠,这件事也许是这次接驾的最大目的吧。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这封效忠信的形式很特别,受信人不是秀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秀秋。也不知秀吉选择秀秋,心中是何打算。效忠信上预先写好了“金吾阁下”字样。起誓的对象竟是十五岁的金吾将军秀秋。这么一来,关于丰臣家的接班人,人们当然会作出这样的推测:“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金吾啊!”

通过这封效忠信,秀秋在丰臣家的地位眼看着变得明确了。这可以说是一次飞跃。看来比起秀次,秀吉更有可能把权力让给秀秋呢。

“既然如此,那就不好得罪这位金吾阁下喽。”

大名们心里暗自这样想,都去讨好这位嘴边刚开始长出几根绒毛般细胡子的少年,竞相馈赠礼物给他。

“要是这么下去,秀秋可会变得骄傲起来的。”

北政所很是担心。对此,秀吉却听之任之,他随诸侯们去奉承秀秋,就如听任诸侯们从前奉承秀次一样。他不仅不但心,毋宁说还有有点喜滋滋的呢。

“他们愿意送厚礼,让他们送就是了。好让天下人知道,秀秋的身份有多么高贵。”

北政所说道:“要看是什么人!这对金吾是有害无益的。”

然而,秀吉在家庭里对于孩子的溺爱,近乎一个愚父。他说道:“没关系,你这是过虑。”

其聪明才智,被人认为天下无双的秀吉,也有他的盲点。这就是对于子女的教育。要说过虑,那么,教育的出发点,本来就是过虑嘛。但是,秀吉本人小时候,没有受过教育。因而不知不觉地轻视了教育。这或许可以说是丰臣家的一个缺陷吧。正因为这一家族,是一个在短期内突然形成的贵族,所以还没有养成对子女进行教育的家风。而这种风气,如果在其他的大名或小名的家庭里,是一种必然保有的传统。

秀吉所能做到的,只是给他的子弟晋升官位而已。天正十九年(1591),秀吉把年方十五的秀秋提升为参议,并让他兼任右卫门督。文禄元年(1592),十六岁的秀秋出任权中纳言,官居正三位。为此,世人都称他作“金吾中纳言”。

不过,秀秋的晋升,到这权中纳言为止,便停止不前了。因为这一年,他的义兄秀次突飞猛进,当上了关白,名副其实地成了丰臣政权的接班人。

这时已经开始了攻打朝鲜的战争。十六岁的权中纳言秀秋,为了尾随业已南下到肥前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正在不久前受封的丹波的龟山城中,作着出发的准备。

顺便交代一下。在这次军旅倥偬之中,秀吉特意只带了他的爱姬淀姬一人随行。从成群的侧室之中,特地选了淀姬,按秀吉的解说是:“前几年,小田原那一仗,因带着阿淀,如愿以偿地取得了胜利。阿淀给战场带来了吉祥。”秀吉这样说,自然也包含着防止其他侧室产生闺怨的用意。而实际上,大概是因为,秀吉从淀姬身上发现了生育接班人的希望吧。在秀吉所与之同床共衾的众多女子中,只有这一位淀姬,不久前曾为秀吉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鹤松。可惜得很,这位鹤松夭折了。然而,淀姬说不定还可能再次怀孕。正是这一希望,促使秀吉带淀姬随军的吧。

转年,秀秋于文禄二年(1593)三月南下到了肥前名护屋城,在动身离开大坂之前,曾登上大坂的宫城,向养母北政所辞行。时年十七岁。

北政所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这回你要辛苦了。”

这个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女性,唯独对金吾中纳言秀秋,却很少显露笑颜。这一次,她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她对于秀秋那张如猪狗般蠢笨而令人讨厌的面孔,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而另一方面,秀秋又脸皮不厚。如果他能老着脸皮去讨好养母,那倒还好。可他一见养母不高兴,就会突然象一条胆怯的拘一样,马上垂下尾巴,眼睛朝天,一副呆滞而麻木的表情。而这副蠢相,更使北政所生气。她心里虽然有点可怜他,然而不禁冒上火来,越发显露出满脸厌恶的神情。

秀秋身旁的人,都急得直出冷汗。最近有一位丰臣家的老臣,官居玄蕃头,名叫山口正弘的,按秀吉的命令,担任秀秋的随身家老(大名家的重臣,总管该家的家务),兼任秀秋的太傅。山口正弘是近江地方人。从秀吉任近江长滨城的城主时代起,就跟随秀吉。此人不仅在军事方面颇有才干,而且通晓行政事务。他是秀吉的一项重要的土地政策,即所谓太阁丈量地亩政策的实际执行人,并为此而出了名。这样一位通晓民政事务的人物,当然也是长于世故的。此时,他向前挪了一步,代替秀秋进言道:“北政所大人,小臣诚惶诚恐,想请大人为金吾将军此次出征,赐几句临别赠言。“

丰臣家的儿子出征去,作为养母,光讲一句“这次你要辛苦了”,那是不够的。”是吗?”北政所听完点了点头,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肥前地方水多,你要当心一点。“

这种场合理应会有的饯别的纪念品都没有。秀秋满脸羞愧地退了下来。

一行人是三月二十二日到达肥前名护屋的。秀秋身穿华美的军装,进入名护屋城,拜谒养父秀吉。

秀吉看到秀秋华丽炫目的军装,大为满意,于事兴致勃勃地问秀秋道:“离家的时候,从你妈那里得到不少礼物吧!”谁知秀秋却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一点,是秀吉多少预料到的,他就立即问山口正弘说:“她情绪怎么样?“

正弘也如实向秀吉禀报了当时的情形。

“临别赠言也只有两句话吗?”

秀吉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心中却甚是困惑。从他来说,万一秀次有个好歹,将要把这位秀秋立作丰臣家的后继人。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秀秋的养母,对秀秋的态度却不好。

在这之后,秀吉曾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大坂的妻子那儿,信里流露出对她的责怪之情,表示“你不该这样”。

金吾一行人于二十二日抵达名护屋,队伍人数众多,军容整齐华美,我大大嘉奖了他一番。

听说金吾登大坂城向你辞行时,你心情不佳,连必要的日用品都未为他准备。这到底是为何缘故啊?

秀吉又写道:

你没有儿子。你又不疼爱秀秋,那究竟疼爱谁呢?

秀吉接着写道:

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辞官退休以后的年俸让给这孩子(因为其他东西要让关白秀次继承)。连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万不能过分地舍不得财物啊!

最后,秀吉写道:

太阁致宁宁夫人

但是,从这一天算起,过了不到两个月,丰臣家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淀姬怀孕了。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大坂,把这大喜汛告诉北政所。而书信的措辞却很微妙。

前几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笔。现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后第一次提笔写信。

先写这么一句,意思无非要表明,即便写信,也是首先给你北政所写的。

秀吉好象是在讲别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顺便提一下似的接着写道:

再者,听说二之丸夫人(指淀姬)怀孕了。

此乃喜讯。然而我秀吉并不想要子女。丝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

诚然,秀吉有儿子,鹤松是也。他已离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

仅是二之丸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秀吉担心北政所不悦,故用了这样的措辞,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奇特的逻辑,也与当时世间的迷信有关。“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拣来的。”传说这么一来,孩子就会健康地长大。早夭的鹤松出生的时候曾取名舍儿。这次怀孕的儿子出生之后,定名拾儿,这便是后来的秀赖。

按照世俗的迷信,为了向神明强调这是淀姬一个人的孩子,秀吉让淀姬离开名护屋城,迁移到山城淀城居住。

不久,她又移居大坂城的二之丸,生了一个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

秀吉难于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整日合不拢嘴,说笑喧闹,以致周围的人都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发狂。这位天才,从这时候起,也日见衰老起来。他甚至放弃了渡海远征军的指挥权,离开名护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区)。这期间,秀吉给北政所写了封信,信中说:

心中积了许多话想和你说。

同时,也给淀姬写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咛她道:

务必给拾儿喂好奶。为了能多出奶水,你也要多吃啊!还有,多费心思,

会减少奶量的,因此,你千万不要劳神啊!

秀吉在另一封信里,又关照地说:

为了使身体更加健康,你是否用灸熏烤一下。但是,熏灸疗法对拾儿是没

有用的。即使母亲给他熏也是不行的。

秀吉这边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纳言的地位越是摇摇欲坠。

黑田如水认为:“照这样下去,丰臣家恐怕不久会出大乱子。”

如水,俗称官兵卫,官居勘解由此次官,从秀吉创业时代起,就一直是他的智囊,非常喜好出谋划策;此人清心寡欲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对如水来说,出谋划策,与其说是为自己的私利私欲,不如说是一种爱好,就如酒客爱好喝酒一般。为此,甚至令人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超凡脱俗的仙气。在大坂,伏见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说:“太阁殿下的丰功伟绩,恐怕有一半是靠了那位瘸子(指如水)的计谋。”然而,在丰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后,如水得到的,仅仅是一点十分菲薄的恩赏,那就是丰前中津地方的年俸十余万石的封地。

这是题外话了。有人间秀吉为什么给如水的封地这么小。

秀吉笑着回答说:“你别开玩笑!”

据说秀吉当时曾对人说,要是给那瘸子一百万石的封地,他准会拿下整个天下的。另外,秀吉还在别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天夜里,秀吉把他的一些亲信幕僚叫到一起聊天。话题转到了对各位诸侯的评价上。这时,秀吉出其不意地间道:“要是我死了,你们看,谁会得天下?”不用说,这是一句戏言。在座的幕僚们各自谈了自己的看法。而秀吉却摇着头说:“取天下的是那个瘸子。”

众人不服气,认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余万石的封地,靠这么点收入无法募集天下的兵丁。幕僚们讲了不同的意见。这时,秀吉却一个劲儿地摇头,连连说:“不,不……”接着说道:“你们可不知道,那位跛脚才厉害呢!我过去曾和他一起在荒山野林里同甘共苦过,只有我了解他。”

如水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于秀吉畏妒自己的才能一事,了如指掌,对于自己所受待遇意外的菲薄,丝毫也不表露出不满的神情。如水的聪明才智使他懂得功过于主者必受害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赏,那么他如水恐怕会遭到灭顶之灾的吧

秀吉在功成之后,便把如水调离出了帷幄。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

秀吉过去常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谋。如水走后,被人称为文官的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担任了丰臣家的行政官吏。他们这些人,每有机会就想湮没那些曾为丰臣家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从而渐渐地使他们远离了秀吉。对此,看来如水却并没有什么不平。这位策士谋臣准是知道,任何一个人都只可能在一个历史时期内发挥作用。

其后,如水为了保身,便把家财和城池都让给儿子黑田长政,自己则削发为僧遁入空门。这下子秀吉不禁感到大为惊讶。

秀吉对如水说:“你可不要回乡下去啊,留在京城里,给我当个参谋吧!”

他又赐给如水五百石,作为他留在京城里的俸禄。后来又把这数目增加到二干石。

这位黑田如水“为了替丰臣家谋求安宁”,想出了一条计策。这仅仅是一种嗜好,他不是什么世代受丰臣家重恩的臣仆,因而并不是一心一意期望丰臣家安稳。反正,由于拾儿即秀赖的出生,如水预感到关白秀次的生命面临危险。秀次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议论鼎沸。看来秀次将在这种罪名下被杀。如水常常陪伴秀次下围棋,曾在言谈之中暗暗劝他,万事要小心谨慎,并建议他主动去担任渡海远征军的总指挥的职务,这样,太阁殿下也许会可怜他,从而宽恕他。然而,秀次却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为人,从此再也不上秀次的公馆去了。

另一个人是金吾秀秋。

如水心里想道:“既然已经生了阿拾,金吾必将无人间津,得为金吾想个办法。”

这真是多管闲事。如水眼下已不是秀吉的谋臣,况且,他也未担任什么管理丰臣家的家庭事务的官职。再加上,如水也并没有特别受到丰臣家的委托,这完全是出自这位军师酷爱谋略的一种嗜好。如水因没有地方表现他的才能,而闲得无聊。他大概可以说是因为百无聊赖才主动出来管闲事的吧。

有一天夜里,如水利用与秀吉闲谈的当儿,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对秀吉说道:“要是把金吾少爷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作个养子,那么,丰臣家就会万万岁喽。”

如水这么说,是探探秀吉的口气,间他愿不愿意把金吾给人作养子。秀吉觉察到如水已开始在谋划什么事情。他决定顺水推舟,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是啊!"

秀吉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立即转换了话题。只听了这么一句如水就已经满足了。下面要做的是找人家了。

如水暗自思忖道:“毛利家最合适。”

不管怎么说,毛利家乃是天下众多的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创业以来,其领地遍及山阴、山阳十余国。在织田信长在世期间,毛利家一直是织田家最大的劲敌。天下归秀言所有之后,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对秀吉屈膝称臣,成了丰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现在毛利家的户主,中纳言毛利辉元没有子息。

“对,把金吾送上门去!”

通过这一着棋,如能与西方实力雄厚的诸侯建立一条纽带,那么,在秀吉归天之后,要保丰臣家的安泰,何况,此事对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处,这真是两全其美之计啊。

如水心里想道:“还是对小早川隆景说吧!”

顺便说一下。毛利家在家族的组织管理方面,有独特之处。街头巷尾流传的“三支箭的故事”,如水也是知道的。话说在毛利家创业人毛利元朗临终之前,曾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交给他们三支箭,要他们折折看。开始一支一支地折时,箭轻易地被折断了,而把三支箭合到一起折时,却不容易折断。这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教训:万事要同心协力!日后这成了毛利家的一条家规。这时候的三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亲去世以来,以毛利氏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两家,宛如一个联合王国一般紧密团结。如今,长子毛利隆元已经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辉元继承了家业。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此时,早先的三兄弟中,只有从三位中纳言小早川隆景还活着。这隆景,自己是一个有着大片封地的大名,而同时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顾问。要说服毛利家收养秀秋为养子的话,自然是找这位小早川隆景为好。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见城地方。如水的府第坐落于岩山的山麓,从如水的邸宅出发,翻过一座中山,再往东去,便是伏见城堡,城下最宏伟的一处邸宅,便是小早川的公馆。如水动身上路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带了一位名叫生驹亲正的老人。亲正是丰臣秀吉一手栽培起来的大名,从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赞岐国的高松地方拥有十七万多石封地的大名了。两人翻过了中山顶。只见左边是一片丘陵,满目秋天的景色,黄栌树叶,红得鲜艳可爱,耀人眼目。且说这办事时两个人同去,乃是日本人的习惯。是为了便于日后互相作证。

隆景已年过六旬,是位为人敦厚的老者。然而,就是这个人,曾在战国时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风起云涌的年代里,与他的次兄吉川元春一起,保住了毛利家的江山,这样的能力,自然非同寻常。

隆景先把两位来客让进屋里,然而又命下人准备茶室,宾主三人围着茶炉闲谈起来。

如水用那带点他家乡播州方言的卷舌音的语调,开口道:“此次登门拜访,非为别事。”

他讲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为养子的事。这么做的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和丰臣家建立特殊的关系,对于毛利家的安泰,是一桩无上的好事。“”您说的不错,这实在是天赐良缘。“

隆景一边向客人劝茶,一边高兴得大笑起来。然后内心却刚好相反。他的背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想道:”这件事对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要说毛利家,可不是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搞不大清楚的那种暴发户式的大名。虽说隆景的已经过世的父亲毛利元就,发迹之前只是拥有安艺吉田庄的一万石土地,可是毛利家原本就名门望族,祖先大江广元曾任镰仓幕府的政所的首脑,从那以后,出过一大批身居显位、担任高官人材。这般血统高贵的毛利家,突然让一个并非秀吉嫡亲外甥的野小子闯进来,这如何得了?

隆景心里想,这不等于在雄伟壮丽的佛殿墙壁上涂粪一般吗?历代祖先的灵位不用说,就是曾为保持毛利家的门第,而比他人费心劳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难于瞑目啊!

“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去,也非阻止不可。”

隆景下定了决心。然而,表面上却笑容可掬,显得十分老练世故。

“如足下所说,这件事对于毛利本家,实在是件莫大的喜事。当今毛利家的户主辉元得知消息,想来也定会十分欣喜的吧!”

他用这样的回话,把两个说客打发走了。

嗣后,隆景乔装打扮,悄悄地出了家门,来到坐落在伏见城护城河边的施药院全宗的公馆访问。

却说这施药院全宗,乃是室町幕府末期的名医曲直濑道三的一位高足,早先在宫廷内担任御医,如今是秀吉的侍医。由于秀吉近来对于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药院天天形影不离地侍候在秀吉身旁,故此,这位专制的君主,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比施药院知道得更清楚的了。自然,诸侯们也十分敬重施药院。隆景也常给这位秀吉的侍医长送礼烧香,以便从他嘴里获得一点有关宫廷中政治动向的情报。隆景心想,只要问一下施药院,就会知道如水讲的事情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施药院全宗摇了摇头回答说:“噢,是吗?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据施药院全宗说,似乎有过要把秀秋送给别人家作养子的话,可是并没有讲起送给哪一家,更没有说是毛利家。

“这可放心啦。”

隆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倘若象如水所说的,并非秀吉自己的意思,那么还是有办法对付的。然而,事不宜迟。哪怕是在平日闲谈的时候,秀吉说一声毛利家,就是‘‘主君的意思“了,那就万事休矣。

第二天,隆景从伏见城的正门进城,拜访了坐落在城堡内石田廓的石田三成的邸宅。之所以选择三成,是因为看准了石田三成是当今具有炙手可热的权势的人物,与如水不同,他是丰臣家的正式的行政长官,过去曾担任过秀吉的秘书,有时候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张。要改变秀吉的主意,通过石田三成,可以说是一条捷径。

但是,三成早巳上伏见城的城楼去了,不在家。隆景大为失望。

“既然如此,那就……”

隆景改变了主意。他想,与其托担任公务的石田三成,不如请终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药院全宗,通过私人之口,以漫谈的方式,在太阁的耳边,悄悄说上几句,也许来得更快些。想到这里,隆景立即扭转身,向施药院公馆奔去。此时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泱背了。

实际上,从小早川隆景来说,他并不认为可以逃脱这件事。“把秀秋给毛利本家作养子”,尽管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见,但是既然已经在生驹亲正在场的情况下,说出口了,就已经不是随便闲聊,而是一桩正经事了。如果随随便便地加以拒绝,那么不用多久,这件事的始末就会传人秀吉的耳朵,从而事态会对毛利家不利。对付如水这一计策,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牺牲品。这就得先发制人。

“敝人非常想迎接金吾中纳言秀秋阁下,作我小早川家的养子。此事,不知能否蒙关白殿下恩

准?”

要请施药院向秀吉转告的是这么一句话。这等于让毛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动代替本家喝下原计划用来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隆景心里想道:“对付如水自作聪明的计策,只有这一条办法。”

他现在完全是在战场上与敌军撕杀时的那种心情。如水是他的老对手了,曾在备中战场上与他斗过计谋。那时,秀吉担任织田家攻打毛利部队的司令官。隆景与如水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些因缘,所以隆景今天的心情非同寻常。只是有一点令人怨恨:“堂堂正正的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这个蠢才而败落吗?”

小早川家虽说只是毛利家分出来的一家,然而在隆景看来,这已是一家名门了。小早川家已有绵绵数百年的历史,从镰仓幕府时代起,在安艺国竹原地方的直系武士的登记册上,就早已有记载。靠了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决策,三子隆景继承了这一家的家业。隆景虽说是过继到小早川家来的,然而这样的一家名门望族的血统,因秀秋而遭玷污,那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隆景的这种感情,倒也并非他所独有。丰臣政权属下的大名中,有好几家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大族。从北往南数,计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岛津氏等等。他们尽管在丰臣家的强大权势面前俯首称臣,然而内心深处,却很瞧不起丰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统。假使丰臣家对他们说,要送一个女婿给他们,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象隆景一样,不寒而栗的吧。何况隆景还有一个庶子呢。如今却要撇下自己的儿子不管,把秀秋迎到自己家来。然而,隆景极力克制住这起伏不平的心潮。

说来也巧,当隆景再次登门的时候,施药院全宗仍在家里。隆景拜托这位老医官,希望他从中撮合,向秀吉提说过继儿子的事。其态度十分恳切,就象在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翘首盼望秀秋早日到来似的。

隆景说道:“敝人领受着太阁殿下的如海深恩啊!”

这话是有来由的。当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害之后不久,正在前线作战的秀吉急于要和正面的敌人毛利氏讲和。在这次和谈中,秀吉的军师黑田如水大大发挥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极力反对讲和,而隆景则看到秀吉是个非凡的人物,主张不要去进击秀吉,而是任他去取得天下,将来在他麾下称臣,以保住毛利家的安泰,认为此乃上策。最后,终于按这一主张做了。要是当时毛利家不肯讲和,而是和秀吉决战,那么秀吉就会无法出兵讨伐据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说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战争结束之后,得知了个中的情形,给了隆景以厚遇。他把仅仅是毛利家的一个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为一个独立的大大名,给了他筑前一国大片的疆土之外,还加筑后和肥前的各二个郡,合计四个郡,官位也晋升到从三位中纳言,使隆景与本家的毛利辉元具有同样高的地位。隆景所说的“如海深恩”指的就是这件事。

“但是,我早已是风烛残年了。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看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报答太阁殿下的深恩。为此,想将自己大批封土让给殿下的养子金吾阁下,以表达老朽的一点心意。”

隆景这种急迫的心情和断然的行动,使施药院也感到吃惊。这等于说,一个堂堂的大名要放弃自己的封地。

施药院心里暗自琢磨道:“这位中纳言到底是发疯了,还是有万分紧迫的情况呢?”

他久久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隆景的脸,想从隆景的脸上探出其内心的真意。然而从隆景温厚忠良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探出。最后,连施药院也垂下了头,说道:“足下所说,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话之后,又抬起头来间道:“把封地让给秀秋之后,你自己怎么办呢?”;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阳道的某个地方,得到一片小小的养老地,以此安度残年,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说养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干石封地。听了隆景的这一番话,施药院说不出话来。

施药院急忙登上大坂城,向秀吉禀报了这件事。秀吉欢喜得如一个天真的少年一般。秀吉是个天才,这种天才的特性表现在:少壮时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之后,能以纯真的态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已经十分衰老,原有的那种纯真,完全变成了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对于小早川家里是名门一事,显得十分欣喜。这甚至叫施药院都有些难为情了。

秀吉甚至说道:“能继承小早川家的家业,是秀秋这小子的光荣啊!”

他答应了把秀秋过继出去的事。

隆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赶快找个养子以填补成为问题的毛利本家的后继人的空位。隆景勉强找了个人。毛利家的臣仆之中,有一个叫种田元清的,他是元就晚年的庶子,与隆景乃是同父异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元清老早就当了毛利家的家臣。这位元清生得一子,名叫宫松丸,隆景把这少年选作了毛利家的养子,并准备让他继承毛利家的家业。对于从三位中纳言金吾秀秋来说,在血统尊卑这一点上,正好相当于毛利家的臣仆的那位少年。不过,事情总算全都顺利地安排停当了。

送出养子的丰臣家方面,为秀秋尽力作了准备。首先,拿出备后三原城的三万石俸禄回赠给养父隆景。作为养老费,这笔俸禄可说是分外的大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于是,在事情决定后的第三个月,秀吉打发秀秋离开京城去到隆景的城堡——备后的三原城。秀吉为这个年轻人准备了一支规模宏大、绚丽多采的仪仗队。特意挑选了两名能征善战的的大名级的武将,充当秀秋的随身家老,试图以此抬高秀秋的身价。而当事人秀秋只是听天由命,任凭别人的摆布行事而已。

当秀秋一行进入三原城后,举行了就任小早川家户主的各种仪式和佛事。这期间,隆景一直保持着长者所特有的那种温和慈祥的表情,但是那些在小早川家多年的老仆人们,却看出主人隆景脸上隐隐地流露出惆怅的神色。大家都默默地咬紧嘴唇。

有人甚至在背后骂道:“瞧那副傻相!”

连三原城下匡真寺(现在的宗光寺)的长老义达这样的人,也在拜谒过秀秋之后,偷偷在日志上写道:

资性愚钝,且粗野无礼,此乃家业败亡之兆。可悲、可悲。

庆长二年(1597)六月十二日,隆景去世,终年六十六岁。隆景生前所拥有的全部领地,包括筑前及其他地方在内,共有五十二万二干五百石之巨。

这些都成了秀秋的家产。

继承家产后不久,第二次进兵朝鲜的命令发布了。秀秋被安置到新的命运之下。他担任了大军的元帅(总司令)。

在派遣这么大规模的外征军的时候,如果从纯军事的角度来看,担任总司令的,恐怕只有象丰臣家的首席大名德川家康这样的人材才合适吧。可是,从政治角度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是派一名大人物担任远征军司令,他就会在战地掌握外征军,获得人望和名声,为此在凯旋回国之后,就有使国内的政体发生变动的危险。

不过,当初曾有人建议由家康任司令。而且事实上家康也曾经说过:“有敝人在,殿下(指秀吉)不用穿甲胄。”这话的意思是愿意任远征军司令,为秀吉代劳。这可以说是家康的一句客气话,但也由此表明了他的态度。关于这次渡海远征的事,和其他绝大多数大名一样,家康在内心里是反对的。虽说如此,但心里似乎也曾想过,关于当司令的事,至少应该和秀吉谈一次为好。听说,当他的手下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象被人看透了自己心思似的,家康很不高兴,说道:“别胡说。要是我渡海远征了,那么箱根谁来守啊!”

在这之前不久,拥有九十一万余石领地的会津领主蒲生氏乡死了。弥留之际,他当着亲信们的面,以十分厌恶和鄙夷的语气骂道:“这猴崽子,没死找死,准是发疯了。”

据说,这是大部分大名私下里对征讨朝鲜之役的批评。秀吉发动对朝鲜的远征,仅仅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而对于诸侯们来说,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好处。在第一次远征时,各方诸侯的领地内都因之而疲惫凋敝了。如今居然又要派兵远征,消耗国库,丰臣家的威望,因之而急剧下降了,然而和和过去比起来,秀吉却判若两人了。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一形势的变化,叫没有去远征的、留守在家的诸侯们出人、出钱,在伏见地区的别的地方大兴土木,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城工程。修筑这座城池,并非出自军事上的目的和原因,而是所谓为儿子着想,即为了把大坂城让给现在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的秀赖,自己则拥有伏见城。从这时候起,秀吉在处理各方面的政务时,都首先为秀赖打算,这成了他思考问题的唯一出发点。“这猴崽子……发疯了”,蒲生氏乡所唾骂的那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陶临到了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的头上,其中之一,可以说是在这种形势下当上了远征军的司令。

秀秋率领了由四十二个大名参加的总计十六万三千人组成的大军,渡海进入了朝鲜,在战线后方的釜山府设置了大本营。没有穿军服的黑田如水跟随秀秋来到朝鲜,担任他的参谋。

远征军的先锋是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虽然在对敌作战中经常处于优势,然而与第一次出兵时不同的是,士气不振,各大将之间的联系混乱,军纪松驰,甚至连服劳役的脚夫们也有着浓厚的厌战情绪,因而有时出乎意料之外地吃败仗。

这些战场上的情况,都由监督官(监军)逐一向伏见城作了报告。石田三成接到这些报告之

后,再禀报给秀吉。

第一次远征时担任监军的石田三成,那时充分暴露了他那检察官式的性格,从鸡蛋里挑骨头似的,他把加藤清正及其他将领在作战中的缺点和错误,都当作攻击的对象,一一报告了秀吉。石田三成这个人的脾性是:容不下其他人的任何细小的过错,以及不守纪律和不礼貌的行为。为此,出征的每个将领都惹得秀吉不高兴。例如加藤清正甚至差一点把大名的乌纱帽都丢了。这一回的第二次远征中,石田三成留在伏见城里,但寄回国的报告书都是经过他审阅、整理之后,再传到秀吉耳朵里的。

自然,秀吉对远征军的现状很不高兴,对哪一个将领都不满意。

远征第十个月时,发生了著名的蔚山城保卫战。加藤清正孤军坚守,与明朝的四万军队交战,最后连粮食都吃光了。加藤差人急报釜山的大本营,乞求救援。

黑田如水建议道:“金吾将军,此事可要分秒必争地行动啊!”

后来他以秀秋的名义,向各位将领发布了军令,各路同时进军,对敌人来个反包围,经过一场大规模的较量之后,取得了斩敌首级一万三干二百三十具的大胜利。秀秋对于他首次经历的实战,感到非常有趣,他在军帐中再也坐不住了。明朝的四万军队在战场上四处奔逃,日本军队犹如猎人们追逐野鹿似地到处追打着逃敌,并轻易地取下他们的首级。

“我也去杀!”

秀秋也产生了去杀人的冲动。想到这里,这位年轻人的脾性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了。幕僚们想要阻止他出去,但他用鞭子把他们赶开之后,便扬鞭催马进入了敌阵。秀秋的卫兵们为了保卫秀秋,不得不拼命追赶。追击落荒而逃的敌人,既不要什么勇气,也不要什么高强的武艺。秀秋骑在马上象发了疯似地横冲直撞,击毙了十三个敌人,他自己也溅得浑身是血,最后弄得精疲力竭,才结束了这场杀人游戏。

这件事立即被报告到伏见了。

秀吉向蔚山城保卫战中立了战功的加藤清正等三位将领,发了奖状,对于秀秋所率领的援军所发挥的作用,也深为满意。

秀吉就象一个离家外出远足的小孩子那样,兴高采烈地说:“金吾还真行嘛!“

心情好的时候,秀吉身上仍然有一股魅力,往往使周围的人为之动心。

然而,秀吉的这种心情,几天之后就完全变了。这种突入其来的变化,如果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莫如说是属于医学领域内的事了。

秀吉突然说道:“金吾是不以容忍的。”

这并不是因为看到了秀秋的什么新材料,他看的报告仍然是上次那一份,只是对报告的看法有了变化。

石田三成的意见使秀吉的看法改变了。三成认为,要是秀秋因为这一次的蔚山城解围仗而大大提高了威望,那么不能不说,将来他对秀赖是很危险的。秀秋的哥哥关白秀次已被诛灭,对于秀赖来说,这就少了一个威胁。余下的就是秀秋和那位关东的德川家康啦,家康作为外藩(旁系诸侯)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

对于石田三成来说,确保秀赖的安全乃是唯一的一条政治原则。正因为秀吉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就特别宠信和重用三成。三成除了对秀吉个人十分忠诚之外,对于淀姬及其儿子,怀着敬慕之情,这种心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乡土的怀念。三成是北近江人。淀姬则是灭于织田信长之手的北近江的大名浅井氏的干金小姐,北近江人在感情上把这位小姐视作神明。不用说,丰臣家的大名中,近江出身的人以淀姬为核心,组成了一个沙龙,这个沙龙又形成了闺阀,在淀姬生下秀赖之后,这一群近江派的大名,成了丰臣家执政官员中的主流派。对此,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加藤嘉明等尾张出身的大名,则与同是尾张出身的北政所,从年少的时候起,便有着深厚的情谊,因而,自然而然地以北政所为中心组成了闺阀,并且在任何事情上都与石田三成为中心的敌阀相对抗。现在在朝鲜前线打仗的将领,绝大多数是属于北政所一党的人。将来这个党派要是抬出秀秋来与秀赖相抗衡,结果将会如何呢?·

三成进言道:“殿下抬高金吾将军,将会对秀赖不利。”

在民间,人们相信,关白秀次的被洙杀,也是由于石田三成进了谗言。且不说当时三成是否进了谗言,总之,秀次的灭亡确实是和当时三成的政见以及秀吉的利益相一致的。而且秀次的灭亡,也的确使秀赖的将来变得更安全了。

“噢,你说得不错,原来是这样啊。”

秀吉认为,三成对于秀秋的行为的解释很有道理。作为一军的统帅的人,不能象一位单枪匹马的武士一样,自己挥戈上阵,冲人敌阵。除了这一件之外,行为不检点之处还有很多。

秀吉想道:“该制裁秀秋吗?”

但是,三成所说的那些,只是一个作为一员武将缺少修养的问题,是个道德问题,而不是犯法。况且,也并没有因之而战败,莫如说,使士气越发高涨,从而打了个大胜仗。因而难以处罚他。然而,又非惩罚不可。从秀秋的所作所为来看,他随意破坏养父隆景所制订的军队的制度。由于这个缘故,小早川家的将士们都深感困惑,无所适从。隆景这个人,即使在一般百姓眼里,也是一代名将。他手下的将士对他心悦诚服,因而小早川家兵强马壮,军法严正。但是自从秀秋到小早川家当养子以来,常常无缘无故地无视军队的制度。对于已故的养父,全然没有一丝尊敬之意,压根儿没有恭谦顺从。倘使秀秋的品行如此,那么,在秀吉归天之后,他对丰臣家必然会采取同样的态度。这就是所谓资性愚钝而骄傲。尽管是个愚钝之辈,然而如果有坏人为他抬轿子,吹喇叭,说不定也会惹出大祸来。秀秋的存在不仅对秀赖毫无好处,而且一定是个大害。

秀吉说道:“你说得有道理。筑前五十二万石的封地,对秀秋来说是过于大了。”

他认为,有了大面积的封地,有了实力雄厚的军队,就必然有人会对他阿谀奉承;封地不多,则人们就不会去吹捧他。

“把他原有的封地收回来,在越前地方给他十五万石左右。究竟给他哪一块地方,你好好查一下。”

秀吉当场责令石田三成把这件事付诸实行。

第二年,即庆长三年(1598)四月,秀秋接到了要他回国的命令。他不得不把加藤清正等人的部队留在战场,自己班师回朝,来到了伏见城。此时的秀秋,依然是满身征尘,在朝鲜战场的这一段时期的生活,可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期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伏见城尚在建造中,而现在,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堡已经矗立在眼前了。秀秋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伏见城,拜谒秀吉。

然而,一件怪事发生了。从大厅正中,传来了秀吉的斥骂声。秀吉用一种震撼屋宇的大声,斥责他在蔚山反包围战中,和士兵一起冲入敌阵抢功,甚至说道:“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任命你这样的货色为上将。”而对于他的战功却只字不提。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最初,秀秋不知所以,一时惊呆了。接着,他才省悟到,这大概是石田三成的谗言所致吧。而这正是在朝鲜战场上的将领们私下怨恨的事情。

“没、没、没那样的……”

也许是因为天生胆子小吧,他情绪一激动,说话便结结巴巴口吃起来,几乎叫人难以听清他说些什么。大概是因为结巴的缘故吧,说话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变高了。这副腔调,使人觉得他是想虚声恫吓他的养父。秀秋大声嚷嚷:“没有那样的事。殿下一定是听了别人错误的禀报了。您要是不信,请把监军叫来,把治部少这小子叫来,让我们在殿下面前对质,以辩明是非曲直。”

秀吉也以尾张方言,用比秀秋更大的声音喊道:“你,说什么?”

他的嗓门尽管还很响,但他毕竟已经十分衰老了,那种衰弱的样子,甚至令人担心他患的是绝症。这个曾经创造了历史的人物,其理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如今只剩下感情的冲动,使得他那瘦小的身体在激烈颤动。从秀吉来看,这个古怪的少年(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了)之所以当上了贵族和大大名,完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忘了这一切,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声吆喝,这是何等的忘恩负义啊!

秀吉一句话也不说,就如掉了舌头似的。伤心和愤怒支配着他,使他那里在锦袍里的躯体,颤抖不已。这在秀吉,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原来能言善辩、谈吐机智、语汇异常丰富的秀吉,今天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离开坐席,向里屋走去。

秀吉命令身边的侍者说:“我要睡一会儿。”

几天前,他因身体过于虚弱,甚至在床上失禁了,弄湿了身子。而今天的秀吉,在床上流着泪水。他悔恨,他不安。当他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本该是秀赖的保护人的时候,他感到决不能就这么死去。秀吉重新下了要处分秀秋的决心。

另一方面,秀秋在大厅里,提高了嗓门大声辱骂秀吉的亲信幕僚们,闹得不可开交,叫人束手无策。他喊道:“给我把三成交出来!”三成从后房来到了大厅。

“金吾阁下,您好!”石田三成瞪着两眼一边直视着秀秋的目光,一边很平静地说:“从刚才的情形看来,殿下不会马上息怒。回头,等他的心情好一些的时候,我再从中帮你调解一下,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

秀秋一手握着插在腰间的短刀刀柄,向前跃进一步,喊道:“治部少!”

他真想斩了三成。但是,担任秀吉太傅的官居玄蕃头的山口正弘,把他制止了。而秀秋却撇开山口的手,大声说:“你也和治部少一个鼻孔出气吗?”听了秀秋这句蛮不讲理的的话,就连正弘也终于无法忍受,事后他乞求秀吉解除了他太傅的职务,回到自己的领地——六万石的加贺大圣寺城去了。这时,有一个他的随身家老,名叫杉原下野守的,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正在厮闹的秀秋。

这期间,为了谒见秀吉而正好也在场的丰臣家的大老德川家康,自始自终在旁边观望着这场纠纷。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

“金吾阁下,我要下城去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这时,秀秋可能是受到一种威压的缘故吧,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如打摆子的人退了高烧似的。据说,这情景真叫人感到有点滑稽。

家康近来在丰臣家的府衙中给人的印象是:这是一位诚实可信、风度翩翩的长者。然而,他在心中盘算着的,却净是秀吉死后,必然会到来的政局变动的事。家康利用他很早以来就得到北政所的信任这一有利条件,企图通过北政所,得到她的同党大名们的信赖,为此,这一段时间里,他一有机会,便设法给他们恩德。秀秋虽说愚昧无知,可他毕竟是个拥有五十二万石封地的大大名,又是北政所的侄子。自从这件事以后,家康对这位年轻人,开始表现出一种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关怀。

秀秋差不多是被家康半拉半推着下了伏见城堡的。他回到公馆之后,就命令仆人拿酒来。连饮了三四杯之后便酩酊大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因为这个人生来就是不会喝酒的。

秀秋到家没过多久,孝藏主从秀吉身边以使者的身份来访了。关于这位孝藏主,在本书的前一篇故事《杀生关白》里已经讲到过了。这是一位主管丰臣家内宫家政的女官。由于秀秋是丰臣家的一个成员,受的是同族人的礼遇,因而所派来的使者,就不是在府衙里担任差役的武士,而是丰臣家家庭的主管人。诱劝秀次离开聚乐第的也是这位尼姑。此人处世圆通,谁都对她很敬重。这个尼姑充当使者去处理丰臣家的两个养子的事情的时候,两次都担任了恶魔般的角色。

尼姑眼睛看着下面,说道:“殿下有令,筑前及其他地方的领地全部收回了。请立即动身到越前去。”

“我……”秀秋想大喊一声:“我没有做任何坏事啊!”然而他终于语塞了。只见他嘴唇一开一闭地颤动,呼吸急促。孝藏主看到他这副模样,害怕起来,刚说完上面这句话,就想拔脚溜掉。秀秋一把抓住了尼姑的衣袖。

“尼姑,尼姑,我没有罪啊!”

“这是殿下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服从,对你有好处。”

“我没有罪。不过……”

秀秋的脑晦里,突然浮现出了哥哥秀次及其妻妾惨遭杀戮的情景。哥哥秀次的罪状是谋反,看来没有这样的事实,他也是无辜的啊。到现在,我这才明白了。

秀秋叫喊道:“请杀了我吧!”

这并不是因为神经错乱的缘故。从秀秋来说,现在是他有生以来最最冷静时刻。“请杀了我吧,我活在世上,就不得不听从老爷的命令,不得不遵命到越前去。但是,如果蒙老爷赐我一死,那就不必听从他的命令了。尼姑,请你转告老爷,就说干脆杀了金吾吧。”

孝藏主象逃跑似地赶紧离开了秀秋的邸宅,但是照此情形,难以回伏见城向老爷复命。她感到十分为难,最后命令轿夫,加快脚步,沿大路向西,急奔家康的公馆而去。因为她想托家康从中调解一下。

“你怎么啦?”

家康那肌肉丰满的脸颊上,绽露出一丝微笑。

“金吾少爷的事儿。”

“金吾阁下怎么啦?”

“那位金吾少爷,打小的时候起,就是那么爱发火儿,他一闹腾,我们就拿他没办法。”

尼姑向家康报告了秀秋的情况,请他帮一把忙。家康点了点头,答应了要求,便对仆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叫仆人立即赶到小早川公馆去了。

家康叫仆人转告秀秋道:“为你的安全计,关于转换封地的事,请暂且服从命令为好。”

但是,家康又教秀秋:“您自己可不必立即离开筑前,重臣也不要转移,先派后来归顺的武士以及新收下的仆人到越前去,而且要一小批一小批地派。总之,只要作出一副正在迁移的姿态就行了。请您按照敝人的计策,争取时间。在此期间,敝人将设法为您向太阁殿下说情,调解,请殿下撤销他早先要您转封地的命令。”听了家康这一不仅人情人理,而且考虑周密的建议,连怒火万丈的秀秋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来人说了声“请多多关照”,便把这件事完全拜托给了家康。不用说,家康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家康登上伏见城,作出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的样子,乞求单独拜谒秀吉。秀吉来到了坐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家康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怯生生地低着头,沉默着。之后,讲了一两句关于天气的话,就告退了。在这以后的第二天,同样登城求见,可是举动与昨天完全一样。第三天也是如此。

秀吉感诧异,便问道:“内府,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啊?”

秀吉唯有在接待家康的时候,总是彬彬有礼,以接待客人的礼遇相待,而不是当作自己的臣仆。说话时的用语,也跟对待其他诸侯不同。

家康忧心忡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关于金于中纳言阁下的事,本想从中调解一下,为此而叩求接见,然而见到殿下心境似有不畅,终于叫小生难以启口。”

“噢,原来是那件事儿啊!”

秀吉顿时不高兴起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没说什么,一直沉默着。家康也不勉强,就此告退了出来。第二天又照样登城拜谒。第三天也一样,总是耐心地低着头,眼睛看着下面。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几天之后,秀吉忍不住又问家康道:“你怎么啦,还在拘泥着金吾的事吗?”

家康作了与上次同样的答复。

秀吉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说道:“秀秋的罪状是明摆着的。但是如何处分,那就委托内府去办吧!”

家康作出一副极为欣喜的神情,跪叩在地上答道:“既然如此,为了使丰臣家的家业永世长存,敝人愿周密考虑,妥善处之。”

秀吉仅仅听了家康这么一句话,便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叹一声,说:“内府这一句话,真个如金石掷地,铮铮作响。此事拜托了。”

秀吉说的不是秀秋,而是秀赖的事。这话的意思是说,为秀赖的安全着想,请妥善地处置秀秋。

家康下了伏见城,回到私宅之后便把小早川家的家老们全都叫到跟前,传达了秀吉的指示。

家老们无不对家康感激涕零。接着,家康又补充说道:“我作为政府的大老,将负责处理金吾阁下的事,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让秀秋阁下照旧留在原有的封地。不过,考虑到秀吉殿下已经讲了那样的话,如果我现在马上决定让金吾殿下留下,则将与秀吉殿下的指示背道而驰,那是十分危险的。”家康作了缜密的安排。他要金吾“先待在自己的邸宅里,万事小心谨慎”。

家康说道:“以后等待好消息吧!”

照家康看来,秀吉的寿命估计不会很长了。等秀吉一死,事情就不了了之。

家康的这一安排,给事务方面,多少带来一些混乱。秀秋在筑前的原有领地,现在已是丰臣家的直属领地了。石田三成他们催促秀秋早日移交。为此,秀秋又到家康家里求助。

家康又教他说:“你少量地分批还一点给他们”

为此,小早川家逐渐交出了一批封地。一部分小早川家属下的家臣失去了自己的领地,从而开始产生了一些浪人。当这样的浪人增加到一百人左右的时候,秀吉死了。这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正好是秀秋获罪四个月之后。家康的预料变成了事实,秀秋照旧留在原来的领地上没有动。

秀吉死后,时局发生了动乱。庆长五年(1600)夏天,石田三成举兵,说要讨伐奸贼家康。从三成来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秀赖和淀姬。他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认为必须维护丰臣政权,责无旁贷。因此,毋宁说他是怀着悲壮的心情这样想,这样做的。

天下的诸侯分成了东西两派。

这期间,北政所住在京城里,为了举行佛事,超度秀吉,她落发为尼,佛号高台院。她坚决作家康的后盾,想通过家康来保存丰臣家。她极力劝说受她影响的武将们,参加家康的阵营,并大致上取得了成功。她所唯一担心的是愚昧无知的秀秋。她怕他会听了西军的甜言蜜语而上当受骗。军旗指向何方,唯独这个青年人,准以预料。高台院差人把秀秋叫到京城,细心地开导他说:“江户阁下是你的恩人。你可千万不能以怨报德,搞错了方向啊!”秀秋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是,由于秀秋已经身在大坂,大势所趋,不得不加入西军。再加上石田三成以秀赖的名义,答应在打了胜仗之后赐给他一百万石封地,秀秋有些动摇,心想:“还是参加西军吧。”

不过,他也给关东派去了使者。

与此同时,他加入了西军,参加了攻打由东军一支小部队防守的伏见城的战斗,并攻下了这座城池。秀秋究竟属于哪一方呢?何况在这之后,他对西军的指示,显得行动十分迟缓。例如,他把部队长期地驻留在近江的高宫这个与战局无关的地方,按兵不动。

石田三成对秀秋的举动产生怀疑,心里暗自想道:“此人将会成为友军的大害,不如趁早除掉他。”

他曾几次制造机会,企图把秀秋叫到跟前,但是秀秋没有上钩。

不只是石田三成如此,就连关东的家康也不敢相信他。

家康心里思忖道:“这小子反正是个傻瓜,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变卦”因而对秀秋派来的密使,也没有给以象样的答复。

家康离开江户前往战场,途中在东海道的小田原宿营。这时秀秋的密使又一次来到家康的驻营地。家康手下的永井直胜接待了他,随后把情况禀报给了家康。密使带来了秀秋的口信,说是准备背叛西军。

家康当即就拒绝道:“没有必要接见。”

在这前后,家康曾竭尽全力暗地里对加入西军的各将领进行策反工作,由于这样的缘故,幕僚们对家康的这种出乎意料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小早川秀秋所率领的部队,在西军中是一支屈指可数的大军,将士的人数众多,不可等闲视之。况且,这并不是我方去请他这么做的,而是对方主动提出愿意从内部策应,对于来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小人之言不足信,别去理他。”

关于拒而不见使者的理由,家康作了这样的说明。倘使疏忽大意,上了秀秋的当,那么临到紧急关头,不知会吃他多大的亏。家康大概认为,这事比起胜负来更为重要,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名声。五天之后,当家康抵达白须贺的时候,秀秋派出的密使第三次进入他的营地。然而,家康却只是派了个手下人去应付了一下。

关原之战,开始于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的早晨。当时秀秋虽然仍属于西军,然而他却按兵不动,在位于关原盆地西南部、海拔二百九十三米的松尾山山顶布了阵,居高临下地观望着山的战况。

“金吾到底拿的是什么主意?”

东西两军的将士们仰望着山顶上秀秋的军队,都这么疑惑不解地说。秀秋的阵地高得就如布在天上一般,不用说,这样子是不容易进行野战的,甚至连到底想不想打也叫人怀疑。

然而,已故的秀吉当初派给金吾的平冈石见和稻叶丹后两人,早巳在开战前夜,通过东军的黑田长政,保证从西军内部策应东军。家康也以让黑田长政负责的形式,答应了秀秋的请求。而且不单单是口头上的保证,还从德川家派了奥平贞冶,从黑田家派了大久保猪之助,来到秀秋的军中,分别担任联络和监视的工作。另一方面,西军方面也极力笼络秀秋。

开战之前不久,三成用“为秀赖阁下而战!”的口号来劝说秀秋,试图巩固他参战的决心。三成知道,光对他讲忠节的道理是苍白无力的,便向秀秋作了许诺,答应给他巨大的利益。所谓利益,是指:“在秀赖长到十五岁之前这段时间里,完全由金吾阁下执掌天下事务。”这大概是说要推戴他担任关白吧。在这样巨大的利诱面前,秀秋相当动心了。

在这狭隘的关原盆地里,约七万名东军和约八万名西军互相对峙着。清晨,当昨夜以来一直下着的雨停止了的时候,两军开始交战了。越接近晌午时分,战况变得越激烈。由于石田、宇喜多和大谷等西军的主力部队殊死作战,使东军受压,旗色明显地变坏。这样,终于过了上午十一点钟。这时候,东军的一部分已开始显露出败色来。

然而,此刻,秀秋率领的八干人马仍然按兵不动,甚至一点也没有要从山顶下来,加入东西军中任何一方的意思。

秀秋自己以目前的战况感到十分意外。正因为他预料自己所属的西军将吃败仗,这才向敌方的东军保证从内部策应的,想不到目下的战况却对西军不利。站在山头上的秀秋,按他自己的方式思索着。他想,还是再看一看再说,到时候看哪一方胜,就加入哪一方,没有比这样做更合算的了。

另一方面,对于家康来说,石田三成所率部队的奋战情况,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开战以后,他不知有多少次抬头仰望松尾山。

家康自言自语地说道:“金吾还没有动吗?还不反戈一击啊?”

然而,插满了小早川家军旗的山头上,没有动静,弄不清他的去从。秀秋这种举动,果然不出家康的所料。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家康终于用牙齿咬起自己的手指甲来,这是他处境狼狈时的一种习惯。

家康情不自禁地反复说着:“上了这小人的当,真叫人窝心哪!”

随后,他采取了非常手段——恐吓。立即命令一支洋枪队向前进,到达秀秋部队所驻扎的松尾山阵地的山脚下后,便向山上连续射击,激烈的枪声就象是家康冲天的怒火似的。

对于秀秋这个人,这是最有效的一着了。山头上的秀秋听到从山下射来的枪声,又惊又惧,差不多是在周章狼狈的情况下发布了军令。

这时正是正午。小早川的八干人的大军,冲下山来,杀到了自己人的阵地上。战局在这一瞬间,开始了逆转。

打了胜仗之后,将领们都络绎不绝地到盆地西边家康的军帐中来祝贺,而唯独在取得这次胜利中功勋最大的秀秋,却还一直留在自己的阵地上挨着雨淋。

“要挨家康骂了。”

秀秋害怕家康斥责他,也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所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过了一会儿,家康在自己的军帐中说道:“金吾阁下好象还没有来嘛。”

他命令负责联络的村越茂助去把秀秋接来。家康心想,这个蠢货真费手脚。

不一会儿,秀秋来了。黑田长政把秀秋搀进了家康的军帐之中。

家康唯独对秀秋以宾客之礼相待。他先是从坐着的案桌前站起身来,接着又解去了穿在身上的甲胄。

家康一边向秀秋点头致礼,一边说道:“中纳言阁下,此次足下战功卓著,想必足下今生无憾了吧。”

秀秋跪伏在地上向家康顶礼膜拜。这一举动完全象一个乡下人见到了皇帝一般。就如他一下子返回到了从前卑贱的身份似的。而这就是丰臣家的后代啊。这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样子,使在座的原丰臣家的各位将领们都感到害臊,大家都掉转了目光,不愿意看他。黑田长政忍不住对身边的福岛正则低声说了一句。

正则回答说:“那还用说吗?这是小雀朝见大鹰嘛!”

意思是说,因为有天壤之别,故出现此种情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似乎连正则自己也没有充分理解事情的真相。他所说的小雀却曾在几小时之内,一直掌握着历史的关键,最后由于过分的恐惧,而跳出来参战,从而帮助家康取得了天下。唯独家康知道其中的奥妙。连在九泉之下的秀吉,恐怕也未能料到,这位养子竟能成此大业——为摧毁丰臣家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家康嘉奖了秀秋的战功,战后,给了他备前、美作五十万石的封地,作为对他的战功的犒赏。但是,在这之后,秀秋日夜疯疯癫癫、淫佚无度,稍一饮酒,便醉了。

每次酒醉之后,他都说:“关原之战的头功是我的。”

他还把侍女们叫在一起,拔剑乱舞,做着打仗的动作。辅佐他的老臣们也都害怕他这种狂暴的举动,几个主要的老臣差不多都在他生前四散了。不久,他便患脑疾,于庆长七年(1602)九月在冈山城病殁。这时,离开关原之战刚好两年。

住在京城里的高台院得知这个侄子的讣报时,自言自语道:“已经过世了吗?”

她连秀秋死后的戒名都没有过问,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她一手造就的这个养子,只是在历史上担当了一名摧毁丰臣家的角色。

注释:本文中所著“中国”,是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包含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等5个县;是日本平安時代的延喜式最先採用。當時日本全國的驛站按照地區分類,分为近国、中国和远国。這種分類,在大约从10世纪开始普遍使用。古代日本的山阳道包括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備後(三备)、安艺、周防和长门,山阴道包括丹波、丹後、但马、因幡、伯耆、出雲、石见、隐岐,共十六国。中国地方於日本歷史的中古時期,因戰亂較少,而成為當時日本除了京都之外,文化及藝術風氣發展最盛的地區。(资料来源:维基百科)

宇喜多秀家

有一个一个关于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见城的时侯,有一天,他传过长廊到大厅里去。途中,有一间客厅里放着五把佩刀。走到这里,秀吉停下了脚步。

秀吉说道:“要不要我来猜一猜,这五把佩刀都是谁的?”

不用说,从客厅的陈设极为雅致这点来看,这五把佩刀准是丰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带之物。从今天登上伏见城拜谒的大名来看,删]应该是:

内大臣德川家康

大纳言前田利家·

中纳言毛利辉元

中纳言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纳言上杉景胜

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过世之后,同心协力辅佐秀赖。这一体制,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

僧侣出身,现任奉行之职的前田玄以说:“嗳哟,殿下您是说,您要猜一猜哪把宝刀是哪一位的吗?”

他的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不胜惊讶的神色。

“那么,我就猜啦!”

于是,秀吉抬起手,指着五把宝刀,挨个儿地报出了他们的主人,竟是一无差错。

这下子玄以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奥妙。”

接着,他一一揭开了谜底。

“先看江户阁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无装饰,朴实无华。江户阁下不是那种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剑之勇横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该是他的。””加贺藩主(指前田利家)原来又叫左卫门,早就是一位久战沙场、名传遐迩的武将,或担任先锋,或担任殿后,所立战功,不胜枚举。那把用皮革包着刀柄的重质宝刀,无疑就是他的。“”上杉景胜,继承他先父上杉谦信的遗风,善长马上的剑术,自然喜用长剑,因此那把长长的宝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艺中纳言(指毛利辉元)喜欢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装饰周身。为此,那把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宝刀,就一准是他的。”

“备前中纳言(指宇喜多秀家)怎么样呢?”

秀吉这么说着,举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这五个人中,年纪最轻,而且秀吉自己名义上又是他的养父。秀吉指着他的那把佩刀说道:“秀家生来如此,凡事讲究华丽。因而,那把刀柄上镶嵌着黄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喽。”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讲这段故事,赞叹地说:“这真是神机妙算哪!"

然而,这对于秀吉来说,却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内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无前例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织田信长手下的一个奴仆起家,最后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后到晚年,他变得有点昏聩。然而,上述这种程度的游戏,对于他来说,仍不费吹灰之力。这比大相扑力士玩玩掰手腕之类,还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欢根人开个玩笑。不久前,他上“讲究华丽”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见的公馆去玩,先喝了茶,后来又在院子里散步,对庭院里的单瓣茶花赞不绝口。

随后,秀吉拍着巴掌,对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们喊道:“家老们,家老们!“

家老们现在正跪在与庭院相接的铺着白沙的空地上恭候着他。宇喜多家是濑户内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拥有五十七万四千石封地,面积包括现在的冈山县和兵库县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纪伊守长船、肥后守户川、明石扫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冈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说:“秀家托付给你们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请多多关照啊!"

过了一会儿,当他正要返回书斋的时候,突然间叫了家老中的肥后守户川达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请把我背到书房去!”

户川这个人武艺高强,早从宇喜多直家在世时起,就已是在山阳道颇有名气的一位将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张铺席那样宽。此刻,只见他弯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双腿,跨上台阶,轻捷地走过了通往书斋的长廊。

个子瘦小的秀吉,兴致勃勃,大声嚷嚷着:“这真是舒服极了。”

这也可以说是秀吉的一种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着自己的实力,每每小看年轻的主君秀家。家老里面也有派系,分成两派。这位肥后守户川达安,可称得上是在野党的领袖,要是得罪了他,谁也吃不准他会给你搞出点什么名堂来。秀吉大概想让他对自己抱有亲近感,通过这一着,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还在秀家年幼的时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对说过:“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讨人喜欢啊!”

秀吉从自己的亲属以及妻子的亲属中,领养了不少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也认了不少犹子(相当于中国的干儿子,犹如儿子的意思)。可是看来他最喜爱的倒是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点是,特别喜欢女人。他有这么一个毛病:每当他看到出身名门且又姿色动人的女子,就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总得设法弄到手才罢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这女子是别人的妻子。

那还是秀吉担任织田家的将领,攻打中国地方的毛利氏的时候的事情。

那时,秀吉的大本营设在姬路城,敌军毛利氏的大本营在广岛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这两城之间的冈山城里。直家是个拥有备前和美作两国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还是投靠织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毛利氏虽说是拥有山阳、山阴十余国的大领主,然而领地的谷米收获总数不过一百几十万石。而织田氏以近畿地方为中心,已经硼艮了三十余国,势力范围已达三百万石以上。从实力来看,估计织田氏将取胜。

直家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不仅如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象他那样忠于自己的计算的了。原来,宇喜多家虽是山阳道的名门,但在直家幼年时代,家道已经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业。年轻的时候,直家在备前的大名浦上家当奴仆,暗暗立下志向,通过计谋,接连杀死了浦上家的实力人物,最后把浦上家据为已有。象直家这样心狠手毒的阴谋家,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是绝无仅有的。他虽然是在风起云涌、激烈动荡之中爬上来的大名中的暴发户,然而在他那一代里,颇具规模的战争,却只进行过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划,巧施阴谋来实现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还是义父、亲友,他都一概不加区别地进行杀害。甚至连他的亲弟弟——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动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后对人说道:“没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爱护我,可他是个黑心肠的人,有时弄不清他的心里到底在策划什么。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时,必定在衣服里面偷偷穿上护身用的连环甲之后,才去见他。”直家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最后,直家终于投靠了织田家。在具体事务方面,则和织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队司令秀吉联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间担任穿针引线工作的,是直家领地内出身的界地方的商人小西寿德及其儿子小西弥九郎。小西寿德的儿子小西弥九郎,在这场谈判中,显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听看中,后来当上了丰臣家的大名,人称摄津守小西行长。然而,这与本篇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而只好割爱。

双方签订了密约,直家差人把他的儿子秀家(当时称八郎)送到驻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帐中,作为人质。那时八郎正好八岁。秀吉在姬路城内接见这位幼童时,看到他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异常俊美,不禁大为惊讶。

“到我跟前来,让我抱抱你!”

秀吉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少年招手,然后抱起少年,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并顺势转了几个圈子,接着问送这少年前来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说道:“这位八郎少爷,长得象他父亲还是象他母亲呢?。

秀吉虽然至今尚未见过直家,不过听说直家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曾因长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欢心。

不料,家老侧着头,略表迟疑:“咳,怎么说呢?”说武将的儿子不象其母而象其父,那才是夸奖人的话。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点也不象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亲。

家老说:“恕奴才如此直言。”接着就把这情形禀报了。

秀吉听了恍然大悟,不禁连连点头,应和着说:“嗯,嗯,是吧,我猜是这样的。从这位少爷来看,他的母亲也准定是个美人无疑喽!”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上城的信长身边。八郎虽说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于长子与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战死,所以他现在是宇喜多家的独生子。拿独生子作人质,代价是很高的。以玩弄阴谋诡计而著称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独生子八郎送来作人质,这件事连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都感到意外。他对于直家的诚意表示满意。况且八郎是个美少年,为此,信长不仅对八郎的父亲直家,而且对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长吩咐仆人们说:“从备前来的那孩子,长得挺秀气,你们要特别爱护着点!”

看来八郎从小就挺讨人喜欢。

没过多久,进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备前的冈山城得了绝症。医生诊断说,估计寿命不长了,这是因为年纪已经五十开外,加上身体已很虚弱。出于对毛利氏作战的战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绝症的事,对外严格封锁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里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给秀吉悄悄地通报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语地说:“直家要死啦,可别让他死啊!"他真诚地为直家的不幸而叹息。情深谊厚,这是秀吉的秉性,他对人总是十分和蔼可亲,体贴温存。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秉性,人们才敬慕他,并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他。甚至连以奸诈无比而著称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临死之前,直家的心愿是:“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希望能见一见羽柴殿下,把有关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给他。”

秀吉答应了直家的请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们说,直家是个以谋杀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伪装有病,请秀吉到冈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当,竟自前往,那就会落人圈套,遭他暗算。头脑聪明的秀言对这种议论,付之一笑,他认为“这是过虑了,直家说的是真心话”。

况且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代替织田家进行联络的官员,杀了自己,对直家来说没有例可好处。秀吉做了去冈山城的准备。在当时的时局下,自己主动跑到一个新订盟约的同盟者的城里去,这样的例子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秀吉却果断地答应了。这体现了他对人关怀备至的态度,秀吉深深懂得,这种对别人无比的体贴和关怀,正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资本。他也明白,对别人的体贴,与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彻底为好。为此,秀吉请求住在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准备把直家的独生子八郎带去。

“啊呀,这可是……”

连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也对秀吉的这种大胆的举动瞠目结舌了。带着人质去冈山城登门造访,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于送上门的天鹅肉吗?杀了秀吉,夺回人质。官兵卫说道:“这实在太危险啦!”然而秀吉却相信,如果不冒这点风险,想在这乱世之中收揽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秀吉的根本出发点。自然,他没有接受官兵卫的自作聪明的建议。不用说,在这冒着生命危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脑海里,并没有想起八郎的母亲——那位绝代佳人的身影。对于秀吉来说,好色也许可以说是他的一种爱好,然而却并不是他的生死攸关的事业。

此时已经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带着八郎,从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阳道而下。这次旅行给八郎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时八郎虚龄九岁。在这位少年的幼小心灵里,对于秀吉的立场等等,当时尚无能力理解,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每当他想起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为人的深情厚谊,深深感谢他的恩德。

“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八郎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这样的决心。在这一点上,八郎和丰臣家的其他几位养子不同。其他养子都是秀吉的亲戚或连襟,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尊贵的地位。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这位养子,正因为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与其他养子经历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对他的恩爱。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时,对八郎的这位亲生父亲的态度,也是八郎终生难忘的。

“我就要遗下幼儿妻室离开人世,望殿下能体谅在下此刻惆怅的心情。”

直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过去,并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此时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看到秀吉流泪,直家放了心。

小儿八郎的事,烦请殿下多多照应。”直家再三再四地这样拜托秀吉道,“本应由我作父亲的教会他骑马射箭、领兵打仗诸多本领,还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会八郎。”

秀吉把嘴凑近直家的耳朵,说道:“请足下放心就是。从今以后,我将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阁下原有的封地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

听了秀吉的这一番话,直家感动得涕泪纵横,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即便在下变成鬼魂,也要护持您筑州殿下安康。不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灵——天日枪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灵,也会齐心协力,保护您筑州殿下武运长久!”

八郎是个富于感情的孩子。他听了父亲和秀吉的这些对话,感动万分,不禁饮声啜泣起来。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动不已。

直家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这意思是说,要求为八郎举行戴冠礼。八郎太小,还不到举行戴冠礼的年龄。然而,这样的事在世间也不是没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亲自担任仪式中的义父,并立刻在直家的枕头边准备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把各人在仪式中的差使分配停当了。有担任加冠的,有担任理发的,有当义父的,有负责贵镜台的。其中,小西弥九郎行长按秀吉的吩咐,担任理发的。这位宇喜多家领地内界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沟通直家和秀吉之间关系方面,显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为秀吉所赏识,已成为秀吉的下属,近来正奔走于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间,并已连成了一条反对毛利氏的统一战线。”

弥九郎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头的头发。

同时,秀吉当场命令弥九郎担任八郎的太傅。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和秀家的关系,从这时起,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的战场上。这件事恐怕是当时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象到的吧。

接着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传。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兴家,父亲是直家。

“筑州殿下,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殿下肯否从您的大号里赐一字给小儿八郎作名字?"

应直家的请求,秀吉决定给八郎一个秀字。他命人准备了一张按规定用的纸,在纸的中央挥毫写了一个大大的“秀”字,并在纸的左下方画了花押,交给了八郎。

这次秀吉虽在冈山地里逗留了两天,然而未能见到八郎的母亲。听说她得了感冒,正卧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时候,以让儿子看护父亲的名义,把秀家留在了冈山城里。这样的厚意,无论对宇喜多家来说,还是从战国的惯例来说,都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八郎的母亲于福,也和直家一样,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于福和直家一样,差不多每天都对八郎念叨着:“可不能忘了筑州老爷的恩德啊!”

于福还很年轻。

再过几个春秋她才到三十岁。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个妻子。直家娶妻的历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阴谋发迹的历史。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原来的备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儿,中山家是直家原来的主人浦上家属下一支最大的势力。直家结婚之后,和岳父十分亲热,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随后就将岳父加以谋杀,从而夺得了他拥有的领地。此后不久,直家的第一个妻子就病死了。关于她自杀的消息,在世间流传很久。接着,直家娶了美作守后藤的女儿,这后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显臣,美作国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随后毒死了岳父,夺取了他的领地。第二个妻子也病死了。这于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个妻子的妹妹,人们都说她“婉丽绝伦”。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养大的,待她发育成熟的时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后没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这八郎。·

且说在秀吉探望之后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呜呼了。时年五十四岁。秀吉作为宇喜多家的保护人,再次来到冈山,他让秀家继承了家督的职位,又对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们训示了一番,并对直家的死,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于众的。由于这个缘故,在死讯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发为尼,也没有起用院号(当时日本的贵族有个习俗,丈夫死后,未亡人落发为尼,并起用院号。所谓院号,是在戒名之后加个“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须保持原有的俗体。

这期间,秀吉第一次见到了于福。

不用说,此时的于福并没有穿丧服。“嗳哟!您就是八郎的母亲呀,您和八郎真象,简直不觉得是第一次见到啊!”秀吉这样亲热地与她攀谈。然而内心深处,却不禁对于福的美貌惊叹不已。于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眼睛忽闪忽闪的,盼顾之间,光彩夺目。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秀吉,也几乎没见过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儿。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给我做了件好事啊!“

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终于在喉咙口刹住,把它咽下下去。

这次在冈山逗留期间,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犹子关系。犹子者,犹如儿子一样之意,地位仅次于养子。

秀吉住在冈山城内的时候,举止言谈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们对他印象很好,特别是内宫的女人们都说:“真没见过这样和蔼可亲的大将呢。”

提起筑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织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将。信长是一位性格那样苛烈的将军。为此,人们原先想象,为织田信长所最最信赖的武将,该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冈山城内的言行,却一点没有架子,甚至叫人觉得有点过于随便了。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他会捧腹大笑;他觉得好的事情,会大声称赞几句,并当场给你赏赐,完全没有一点装腔作势之处。

内宫侍女的某个领班,从秀吉那里得到一大把金银,对于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个崇拜秀吉的人。秀吉为了说服于福,拜托此人从旁撮合。这件事,使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惊。尽管直家如今算作还活着,他的死讯对外人秘而不宣,然而严格地讲,于福现在不正是服丧期间吗?

秀吉说道:“嗯,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这样子求你了。”

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此时竟对着一个侍女,双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恳求着:“不瞒你说,唯有这方面的欲望,实在难以克制,我早就对于福爱慕心切,但千方百计忍耐,甚至捶胸顿足地诅咒着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请你帮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这般模样了。请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这番情景,连这个侍女也不免笑了起来,终于忘记了事情的严重性,答应帮他的忙。这个侍女将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诉了于福。

于福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过,和江户时代不同,这一时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缚,这倒是事实。因而在道德观念方面,也许并不会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间,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权利。既然所有主已经死了,那么只要她有勇气,又不怕别人说闲话,她就可以自己来安排、处置自己的身体。于福没有这样的勇气,正在为难的时候,秀吉钻进了她的闺房,顺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于福只得听任他摆布。她大胆地接受了挑战。这件事,并不是她的勇气的产物。

秀吉找了个奇怪的理由来抚慰于福:“对八郎来说,你是母亲,我是养父,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双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长,那么家长之间如果没有任何关系,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这是性格活泼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听秀吉这么一说,于福也觉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似的。

在冈山城逗留期间,这信八郎的养父,每天夜里都到八郎母亲的房里来。于福颇觉为难,然而感情上倒也并不讨厌秀吉。比起亡夫来,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身长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这位八郎的养父的为人,却比亡夫远为爽直,而且每次来,总给于福的衾被里留下一股粗犷而健康的气息。如果说,于福对此感到快乐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她对秀吉已经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那样的东西了。

自然,秀吉对于福是有爱情的。他不光是一个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这个人对于跟他有过关系的任何女性,都有着多得过剩的爱情,他总要千方百计地让这个女人幸福。这是秀吉的脾气和性格。而这种脾性,可以说是无以伦比的。如今,于福也明白了这一点。

秀吉一味许愿道:“将来,我要设法把八郎培养成一个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为媒介,于福和秀吉之间,在感情上有了一条强有力的纽带。这条感情上的纽带终于使于福感到,她和秀言之间的这种奇特的关系,是一种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极其自然的关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暂的逗留的最后几个晚上,于福已经象是秀吉结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态度接待秀吉了。

中纳言宇喜多秀家,这位丰臣家的大名,就是在这样的闺房之情诞生的。

从那以后,秀吉始终不曾让秀家离开自己的身边。打仗的时候一定带着他,引见各将领时也总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着。自然,将领们对秀家也是彬彬有礼的。

信长死后,秀吉把这位少年从犹子改为养子,使他成了丰臣家的一员。无论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之后,任何时候秀吉都是对秀家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

每当秀家对大人的问话作了机灵的回答的时候,秀吉准会笑容满面地说:“你们瞧,你们瞧,八郎说得多好啊!”并显出万分欣喜的样子。

或许可以说,比起其他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来,秀吉更疼爱这位根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宇喜多秀家。

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道:“简直有点象亲儿子嘛!”

就秀吉自己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与八郎的母亲有肉体关系,所以对这位少年,怀着特别的感情,往往容易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以为秀家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谓父亲者也,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妇女临盆时的那种生理上的痛楚,仅仅是与所生孩子的母亲有肉体上的联系而已。就这一点来说,秀吉作为八郎秀家的父亲,是有充分的资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遗儿八郎深受秀吉的钟爱,为此,在丰臣家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对八郎的此种幸运而羡慕的。

他们说:“少爷真是好福气哩!”

也有人说:“全仗他母亲啊!”

这时,于福已经来到了大坂城。在大坂城下的备前岛,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馆,然而于福并没有住在那里,秀吉在大坂城里给了她一幢住宅。

不过,于福所受的并非侧室的待遇。丰臣家的后宫里,住着很多名门出身的妇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织田信长的第五个女儿三之丸娘娘、信长的弟弟信包的女儿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淀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贺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极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才女的三条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于福不属于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宫姬妾。

人们称她作“备前夫人”。这时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后的第二年,发丧之后,按照惯例,于福削发为尼,身穿白色丧服。从秀吉来说,他不能把一个尼姑纳作侧室,无奈只好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所庵堂,让于福住在那里。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访,大声地说:“出家之后,倒越发变得妩媚动人了,我现在也还恋着你呢!”

不过秀吉已不再与她共房事。如果让一个已经当了尼姑的寡妇夜里作陪的话,那么秀吉这个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过于反常了。他不过是来和她谈谈家常的。然而,这位极善于取悦人的秀吉,每当远征在外的时候,常常差人给这位于福送来书信,报告自己和秀家的近况,就如对正室夫人和其他侧室姬妾所做的那样。

秀吉还常对于福说:“没有比八郎更可爱的孩子啦!”

秀吉这么喜欢八郎,倒也并不全是出自对于福的温存,看来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钟爱之处。秀家心地纯洁,情趣高尚,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秀吉自己亲戚家的那些孩子不仅长得丑陋,而且反应迟钝,言辞蠢笨。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欢秀家。也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秀家虽是养子,然而因为与秀吉没有亲属关系,所以无权继承丰臣家的家业。在这一点上,比起姐姐的儿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来,秀家这个养子给人一丝寂寞惆怅之感。这种感觉,秀家本人当然是不会有的,只有养父秀吉感到了,每当这种时候,秀吉总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养子面前,很少显露笑容,而对秀家却总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蔼可亲。

秀吉也没有放松对秀家的训练,他希望把他培养成一员能征善战的武将。秀家十三岁的时候,秀吉任命他为从四位下左近卫中将,带他参加了征讨四国的战争,并让他参加了攻打阿波国的木津城的战斗。两年以后,又让他参加了征伐九州之战,凯旋后提拔他任从三位参议。这参议,在中国称作宰相。为此,人们曾称他作“备前宰相”。

这时秀家刚刚十五岁。

接着他又参加了小田原讨伐战。那时才十八岁,担任水军总指挥官,没有发生大的差错。不过,之所以能这样,那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们的辅佐,并非由于秀家自己的能力。

这时候,秀家已经结婚。妻子是秀吉的养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许配给秀家吧!”

当秀吉这样吩咐时,丰臣家府中的人,无不为秀家的连连交好运而羡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儿。当初有一个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岁那年,作了秀吉的养女,不久就成了侧室。阿麻还有个妹妹叫豪姬,早从秀吉任织田家的将领的时候起,就作了秀吉的养女,一直养在身边。秀吉把豪姬视作掌上明珠,令人觉得,即便是亲身父亲,也不会如此爱怜。当秀吉作为织田家的将领,身在播州战场上的时候,曾给留在近江长滨城里的这个女孩,从军帐中差人送去—信,信中写道:

甚是想念。勿要过于顽皮而跌伤身体。另外,为了健康,要竖持熏灸。此事可转告乳母。

不知吾儿身体可好,饭吃得多否?甚想知道。总之,非常思念吾儿。我定要设法接你来这里姬路城住,请放心就是。要是你说来时想坐轿子,那我一定为你准备一顶,此事望来信告知。

父示于军旅之中豪姬吾儿

真可以说是一位疼爱子女的人。这位豪姬长大成人了。这次秀吉与对待豪姬的姐姐阿麻时不同,没有沾手。对于她,秀吉自始自终保持了“爹爹”的身份,看来,这样的身份使他更加感到快乐。

“我要为豪姬找一个天下无双的乘龙快婿!”

秀吉早就这么说过,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备把她许配给秀家。秀吉也许是想,通过把养子许配给养子,以便进一步加强秀家在丰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两次参加朝鲜之战。这期间,他升任权中纳言,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一般称他为“备前中纳言”。

前面所说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这前后的事吧。

从这时期起,秀吉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开始显著地衰老起来。这时,丰臣家的嫡子秀赖早已诞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这个婴儿身上。他预料到关白秀次将成为秀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所以已经予以诛杀;地位次于秀次的养子秀秋也已送给小早川家作了养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没有那并不牢靠的继承权,因而秀吉对他的疼爱一如既往。不仅如此,简直可以说,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了一种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说道:“我原本一直打算,无论如何要活到秀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可是,如今看来连这也有点靠不住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象从前我养育身为孤儿的你时那样,好生照管、护卫你的弟弟秀赖。”

说这话的时候,秀吉凝视着秀家,眼眶里含满了热泪。

秀家没有作答。这位反应敏捷的年轻人,此时却一反常态,只见他满脸不悦地始终缄默着。

秀吉不觉心生疑窦,追间他道:“为什么不讲话呀?”

秀家这才回答说,照管和护卫弟弟秀赖,这本来是我的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责任,而父亲却还要再次念叨,这大概是因为觉得我的态度还不够鲜明之故。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对这一点感到很不愉快。

听了秀家的这番话,秀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秀吉想道:“毕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复了教育者的身份,教训秀家说:“你的诚实,我是理解的,可是刚才的态度却不好,容易招人误解。作为一个大名,他的一举一动,全得考虑政治效果,所谓政治,不要以为就是奸诈之道,应该看作是把自己的诚意传给别人的本领。你缺少这种本领。在刚才的一瞬间里,连我都对你的诚意突然产生了疑虑。对你的这一缺点,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对你讲的,正是这一件事。”

秀吉接着又问道:“你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世间盛传着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间关系不和,纠纷不断的消息。就连秀吉也多少有所耳闻。

然而,这位当事人的秀家却不知道。秀家从幼童时起就在秀吉身边,由于多年来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对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内的政治情况,知道得很少,五十七万余石领地的一应事务,全托给了首席家老纪伊长船。为此,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

事实上,秀家是这么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个年轻人,兴许不象我早先预料的那样有出息!”

据秀吉看来,秀家在战场上倒是相当勇敢的,在领兵打仗和统率军队方面,也还不无能耐,然而似乎不善于料理内政。自然,秀家具有作为一个贵族应有的文化修养。例如,他善于诗歌,也会击鼓和演唱能乐,为此,在朝堂的社交场中,尚能应付裕如。然而,这些文化修养,看来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处,而在统率宇喜多家方面,却是全不顶事的了。

“兴许是我不好,不该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里。”

此刻,秀吉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点后悔,不过,仿口今已经没有精力来更多地谈论宇喜多家的内部事务了。秀吉从这一年(庆长三年)的初夏时起,不知为什么原因,一直泻肚子,食欲也减退。他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发愁。为了避开大坂那酷烈的暑气,不久前迁居到建造在伏见高地上的夏宫里。然而他仍然担忧。他这样风前残烛似的身体,不知能否度过夏天,这样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始终不肯离去。他只是对他的诗医曲直濑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与其说是对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对丰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长寿,才是丰臣政权的光荣,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础和动力。如果这健康的肉体死亡的话,那么与此同时,这个政权也将灭亡,这一点,任何头脑冷静的人,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谁都会明白的。上一代的织田政权的兴亡史早巳证明了这一点。十六年前,织田信长死于非命,与此同时,他所建立的政权也灭亡了。秀吉正是通过消灭这一政权才继承了故主信长的盟主的宝座,建立了丰臣政权的。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这一原理。正是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异军突起,独占了鳌头的,而如今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反而却一直受着这一原理的威胁。秀吉期待着能出现奇迹。他希望能够超越这一规律,把天下传给如今还只是个幼儿的秀赖。他完全懂得,这是非常勉强的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现奇迹。他的整个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样的兴趣,来长篇大论地对秀家的家庭事务提出忠告了。

进入九月后,“太阁归天”这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从朝中传出。这消息使城下的诸侯们大为震惊。城下所有府邸里的人都走出门来,站在大路上,使者们催马急驰,各十字路口,人吼马嘶。可是这时秀吉却仍在本丸的里间活着。实际上,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又并发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晕过去了两个来小时,不省人事,这被误传成死讯。在这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体制,以便在他死后,让丰臣政权继续运转下去。这件事必须抓紧办理。在这之前的丰臣政权,在管理方面,是没有什么组织机构的,秀吉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他的秘书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充当他的手足,他们将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体的行政措施,仅仅如此而已。现在改变了这种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为丰臣家的执政官,称为“五奉行”。在这五奉行之上,有一个领导机关,设置了五个决策官,这五人被称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内大臣德川家康,这或许可以说是辅佐秀赖的首相职位吧。可以称之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纳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秀吉给了这五个人在辅佐秀赖方面以最高的发言权。不用说,这五个人无论领地还是官位,都超过其他大名。不过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却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间一般人的评论来说,则是上杉景胜愚直,毛利辉元平庸,至于宇喜多秀家,还只能说是个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这一新的组织机构的名单。聆听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样,是石田三成等五位执政官。浅野长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后,讲了一点感想,类似于对五大老这五个人物的评论。浅野长政把秀吉一边叹息一边讲述的感想笔录下来,并将它传给儿子,继而又留传到了后世。

江户阁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与他多年共事,深知这一点。希望他把他的孙女许配给秀赖。我相信,这位规矩人一定会很好地扶持秀赖的。

这些谈话,与其说反应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说寄托着秀吉的满腔的热望。另外,也许还希望这些话在传到家康耳朵里时能产生某种效果吧。

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因而我请他担任秀赖的大傅,我相信他一定会大力协助秀赖的。

景胜和辉元,这两位也是忠诚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从小一手抚养和提拔起来的。在护卫秀赖方面,他与别人不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逃避的。他已担任大老,但也希望他参与奉行的事务,忠实而沉着地工作,并能公正地调解各方面的关系。

秀吉又让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别写了效忠信,并让他们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内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后,仍然严守丰臣家的章程和体制,忠实地为秀赖服务,毫不懈怠。这样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让他们写了两三次。秀吉从中抽出了家康写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说:“别的不管它,唯有这一封信,我可要装进棺材,带到阴间去!”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劲了。秀吉死后,安放着他遗体的建造在阿弥陀峰上的庙堂,被家康捣毁了。当然,不是在秀吉死后马上捣毁的,而是在大坂战役结束之后。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个月,给各位诸侯分赠了纪念品,并写了一篇死后将成为法律的、内容周密而详尽的遗嘱。这时,他还在呼吸。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两天,他把五大老请到了病房里。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赖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胜因回乡去了,没有在场,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来了。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头不远的地方。每个人都作出了副严肃而悲痛的表情。唯独秀家耷拉着下嘴唇。四个人中,只有他目睹着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打击甚至使他装不出那样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来。眼前的秀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样子就活象是一个饿死的人。不过,此时他还活着。

“这就是太阁啊!”

想到这里,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时而凄厉,致使秀吉的重要谈话,都难以叫人听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转动了一下,以低微的声音喊了声:“八郎!”

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意识朦胧的缘故吧,秀吉以一种简直是在与婴儿喁喁私语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正讲要紧的话,你不好静一静吧?”

听了这话,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时候,当他和其他小勤务兵一直在秀吉身边嬉闹时,养父常用与这同样的话语责备过他。

秀吉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请各位怜悯秀赖,拜托大家,希望你们诚实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个人将继续活下去,并因此而感到骄傲;从他们来看,这不过是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言论。然而,秀家早在八岁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头边,见到过这般情景,因而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那三个人完全不同。当时的他正相当于现在的丰臣秀赖,已故的父亲则相当于眼前的秀吉。那时候,筑前守羽柴秀吉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犹如浑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严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

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

秀吉死后的第二天,伏见城的政界就改变了面貌。家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估计到了关原决战的事,并在这一目标下行动起来。他满不在乎地破坏了秀吉遗书中规定的禁止事项,开始与各地的诸侯进行种种接触,以收揽人心。他无视法纪,私自与诸侯以及贵族家庭建立婚姻关系。这些事刺激了担任奉行之职的石田三成。从家康来说,他原来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过挑衅,让他们举兵反对他,然后自己出兵讨伐他们,从而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家康制订了缜密的计划,然后大胆地采取了行动。丰臣家的大部分诸侯,看到家康的一连串活动所包藏的内在动机,都主动地去接近家康。

这时候,宇喜多家发生了一场动乱。这场动乱和秀吉之死也是不无关系的。

看来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动的能力。特别是他对自己家里的事务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们,关系十分疏远。为了这个缘故,他起用了自己的亲信,任刑部之职的中村,让负责与故乡的重臣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对他很是宠用。

这位刑部并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贺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边一个仆人,是从加贺地方的前田利家家里来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担任前田家与大坂城宫廷之间的联络事务,长于社交。

秀家心里想到:“次郎兵卫(指刑部)十分有用。”

他觉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应手,让他当了有关政治事务的联络员。所谓联络,是指担任往返于秀家与纪伊守长船之间的信使。长船是宇喜多家派驻大坂备前岛公馆的首席家老。在进行联络的过程中,刑部巴结上了长船,深得他的欢心,渐渐地,这位加贺人摆布起秀家和长船双方来了。没过多久,无论秀家,还是长船,没有他的介入,几乎变得无法沟通意思了。从而形成了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大的势力。这位刑部有点类似丰臣家的石田三成这个人物。秀家出自某种需要,给了这位刑部二干石领地,让他当了末席家老。

“嘿,这暴发户倒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啦!”

宇喜多家里充满了这样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

对刑部的这种厌恶之情,在秀家的家乡,尤为浓厚。大坂的公馆常常通知家乡的本家调拔所需的费用。接到通知,家乡的本家便只得筹集通知上要的那笔数目的钱款或谷米给大坂送去,本家完全处于一种任人摆布的地位。原来心情就不舒畅,再加上首席家老纪伊守长船原本就是个无德无望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玩弄权术,处理事务时,偏心很重。当地人对长船的怨恨早巳积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人家老之前,当地就有“杀长船以谢天下”的呼声了。这一点,秀家并非不知道。

以前,在讨伐朝鲜的战争期间,有一个名叫冈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军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亲在世时,就在宇喜多家效力。这位老家臣临终之前,秀家到他病床边去探望,对他多年来辅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劳,并问他道:“在这最后分手之际,不知你有什么忠告没有?”越前只说了一声“徒劳”,便闭上了嘴。

这意思是说,说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时,越前说道:“唉,唉!即便我讲了,您也不会采纳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来。这时越前才点了点头说道:“纪伊守长船是个大恶棍,老爷如果用这样的人,府上定会起乱子,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最后定会弄得家破人亡的。”

后来,冈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没有听他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纪伊守长船乃是先父那时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况且还谒见过秀吉,秀吉还赐过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凭这一点,就不愿意把这位老人从宇喜多家内事务的管理职位上撵下去。

况且,在秀吉活着的时候,故乡的反长船派,也不敢对姓羽柴的长船公开采取敌对行动。然而,如今秀吉死了,这使他们活跃了起来。

“太阁既死,长船的劫数已到。各人统帅自己的部队到京城去,找长船算帐去,以便把长船和暴发户中村刑部的首级统统扭下来!”

正当故乡这船群情激奋的时候,纪伊守长船却突然病倒,在大坂的公馆里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劲,这么一来,故乡的反长船派就颇为失望。

反对派中有人说:“有什么可失望的,中村刑部这小子还活着哪!”

这时传来消息说,有一部分反对派为了讨伐刑部,已经带着洋枪从故乡出发了。刑部在大坂城得到了这个消息,便连夜坐船上伏见,上岸后直奔秀家那里。秀家不在公馆,在伏见城。刑部在公馆里左等右等还不见主人回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登上伏见城,在大老专用的厅室里拜谒了秀家。厅室的前面有一个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开着一片胡枝干花。

秀家望着院子,头也不回地对刑部说:“刑部,那个你知道不?那是宫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爱胡枝干,在大坂的府邸和伏见的公馆里都栽种了各类品种的胡枝子花。所谓宫城野,是指从仙台东郊到海岸之间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开满了胡枝子、桔梗和木兰花,同时也栖息着许多金钟儿和金琵琶等。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和歌诗人们咏唱的名胜之地。听说,这庭院里的胡枝子是奥州的伊达政宗送给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没有参加征讨奥州的战役,未能亲眼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宫城野。然而他曾想象过这原野上的景色,写过一首和歌,也背诵了几首有关的古诗。此刻,他脸朝着庭院,忽然诗兴大作,顺口吟唱起来:

浮想如潮涌,心驰宫城野。

繁花开似锦,秋虫唧唧鸣。

秀家低吟浅唱,自我陶醉在诗的意境里。这时,一直低垂着头跪着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在下诚惶诚恐向主公禀报……”

说着便仰起头来,向秀家报告了家中发生骚乱的事。刑部觉得有必要给秀家一点刺激,便信口开河地说道:“前些日子所传病死的纪伊守长船老爷并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药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谁?”

听到这里,秀家也不禁大吃一惊,便问到底是谁放的毒。刑部回答说,是故乡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后来的出羽守坂崎直盛)干的。秀家听了心里思付,这话可能有些道理,因为左京亮这个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于深思熟虑,况且对人冷酷,因而他这样的人放毒杀人这类事情,说不定是会做得出来的。不过,左京亮住在乡下,这件事他怎么能做得了呢?再说,并没有什么证据。

“刑郎,你可不要随便乱说啊!”

“不,不,这可不是小人随便乱说。况且,听说左京亮这一帮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装,现在正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沿山阳道,向大坂城奔来呢。”

所说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为首,包括肥后守户川、越前守冈(上面提到死在朝鲜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儿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卫。这些人当中,除了助兵卫之外,都是食禄五万石以上的大户。要是发生骚乱的话,那么可能会发展成一场留驻京城的家老集团与故乡的家老集团之间的战争。这样的事态在其他诸侯家可是从未见过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却很乐观,他说道:“请和明石扫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扫部本名全登,传说是个很会打仗的人,长船死后,由他担任了驻大坂的首席家老。

结果,这场骚乱发展成了事变。明石扫部曾居间调停,可是未能说服双方。首先,原来的长船派居守在伏见公馆里不出来,而故乡的反对派则进入了大坂,其间,经过了几场小规模的巷战之后,反对派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双方以淀川十三里为界,进入了武装对峙的状态。社会秩序开始乱起来了。要是秀吉活着的话,这样严重的事态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辅的大谷吉继看不下去了。

吉继对秀家建议道:“如果不碍事的话,我可以为你进行调解。”

秀家正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束手无策,便决定托别的大名来帮忙收拾自己家里家里出的乱子。

秀家恳托吉继道:“拜托,拜托,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务请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说真的,有吉继出面帮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气。

大谷吉继看来是靠得住的吧。吉继虽是敦贺地方五万石的小大名,然而从秀吉在世时起就担当丰臣家的行政事务,人们对他的办事手腕,评价颇高。此人是秀吉从小栽培、提拔而逐渐升上来的,为人爽直,会武艺,懂计谋,被认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癞病,面貌已遭破坏,总是用白布遮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说几句题外话,且说这大谷吉继,在丰臣家的派阀之中,由于出生地和职务上的来往关系,和石田三成关系亲密。不过他并不象三成那样进行派系活动,而是持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

吉继心里想:“要进行调解,得把江户内府给请出来才行。”

家康乃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赖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见料理着各种行政事务。倘使由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调解的话,那么估计宇喜多家的家老们也会听从的吧。不过,家康身份太高了,不宜请他本人亲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间的纠纷。因此,吉继决定拉一个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当推神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还只是三河地方的一个大名时起,就为德川家效劳的老家臣。他从家康拥有的关东二百五十万领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馆林地方的十万石领地,官名从五位下式部大辅。

想到这里,吉继便立即出门去拜访康政。康政听了来意,回答说:“要是用得着小弟之处,敝人很乐意协助。”他对吉继的计划大为赞成。后来,他们两人便分头奔走起来。他们把双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见的神原公馆,进行调解,然而问题却还是不容易解决。但吉继没有灰心。吉继的想法是:“秀赖公的天下,还刚起步走”就了如此的乱子,如果听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烧成一场燎原大火。

后来,这两人在奔走调解的消息,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真想不到啊,居然连咱们家的小平太(对康政的俗称)也在奔走哪?”

家康心里很不愉快。

他早就巴不得出乱子了。这次宇喜多家的纠纷如能扩大成天下之乱,那么,到那时候就可以以“为了秀赖公”的名义,动员各地的大名,讨伐挑起纠纷的一方,继而利用这支讨伐军乘势一举建立幕府;否则就坐山观虎斗,坐等宇喜多家的两派势力两败俱伤,这也不坏。在家康看来,将来会向自己挑战的,估计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过是个领地不到二十万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将拉拢执政党的其他大名参加。他恐怕会请宇喜多秀家参加,让他担任这支部队的主力军吧。如果是为了秀赖公的话,秀家一定会踊跃加入的。对家康来说,秀家是个眼看将成为敌人的人物。秀家的家里正自行崩溃这件事,对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会有这样的蠢货,特意为宇喜多家调解纠纷。

神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质朴气质。尽管打过多次仗,是个久战沙场的武将,然而在参与天下的政治活动啦,观察政局的细微变化啦等方面,却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

照家康通常的作法,这种场合,他可以教训康政几句。但是既然要教训他,那么家康就不能不讲明自己私下的意图和政治策略,而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开的。

家康有一次和身边的人闲谈,突如其来地说了句:“真叫人难办哪!”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道:“我讲的是小平太。你们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来了吗?”

所说的七之助是任主计头的平岩亲吉,他是家康属下的一个大名,管理着上州厩桥城,拥有三万三干石领地。按照家康制定的制度,他属下的在关东的大名们轮流上伏见城来。神原康政在伏见城的期限早巳过了,他本该和平岩轮换,赶快回自己的领地去。可是他为了调停宇喜多家的纠纷而东奔西走,一点也没有要离开伏见回封地去的意思。

家康说:“这个人真是傻极了。看样子恐怕是为了得一点谢礼吧!”

如果调解成功的话,那么宇喜多家将会拿出钱物酬谢调解人的。家康讲的是这件事。不,不用说,家康也并不认为康政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过,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这么说。家康估计他的这些话,不久就会传人当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准会气得要死,并立即动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这样,家康的目的就达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于使用计谋的人吧,即便他在调动、指挥自己的部下时,也常常采用这种含而不露的办法。甚至可以说,使用计谋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康政听了家康背后讲他的坏话,很是气愤。康政每次见到自己的朋友,都发家康的牢骚道:“难道他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在这以后,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样,康政迅速地带着一批手下入,回关东去了。

由于康政撒手不干了,调停失败了。靠吉继一个人没有办法说服那些脾气倔强的备前人,最后连吉继自己也撒手了。

秀家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处理纠纷。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来到伏见城,强迫秀家与他们举行谈判。

他们要求道:“请老爷把中村刑部交给我们吧!”

左京亮的言词虽然很客气,然而态度却很无礼,有点目中无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尽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惜与之兵戎相见之势。日后,这位左京亮改称出羽守坂崎,当了家康的大名。后来他又发动了传说的千姬骚动,不仅如此,此人万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张办,动辄闹事,最后自取灭亡,可以说是一个天生喜欢闹事的人。这种场合,尽管秀家有一点儿政治影响,但要圆满解决这一纠纷,定然是很困难的。秀家听了左京亮的话,生气了。

“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卖他,把他交给你们,那我在武士之中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这事务请多多原谅。”

秀家想用这些话来说服这位与自己同宗同族的疯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却越发气势汹汹,叫人无法对付。原来,这个雷神爷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点与众不同。油光锃亮的和尚头,一丝头发都没留。

他发誓说:“在要求实现之前,坚决不留头发!”并且强制与他同党的人也这么做。

第二天,左京亮又来了。

不过,秀家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发纠纷的起因,秀家找他详细谈了一谈,给了他一笔钱,于昨天夜里,暗暗地放他回加贺去了。

秀家说:“刑部偷偷跑掉了。”

左京亮不相信,双目紧盯着秀家,意思是说,你这是在撒谎吧。秀家面对他这种蛮横无礼的态度,实在有点难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让之外,别无他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左京亮既然已把十个家老中的七个拉作自己的党羽,强迫秀家与他谈判,那么弄得不好,会被这家伙捣腾得家败人亡的。可以说,这时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点微弱的政治能力。

“要是这么不相信我的话,你自己把这公馆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若搜了而刑部不在,那么,这就是你的过错,那我就不能轻易饶你。”

由于秀家说了这番话,这一天,左京亮一帮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坂城的备前岛公馆。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内通左京亮,向大坂报告说,放走刑部的是秀家。

左京亮得此消息后,怒发冲冠,扬言道:“好哇,老爷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么,老爷就是我们的敌人!”

随后他便在备前公馆的各处要津构筑了望台,设置鹿寨,夜里点起篝火,开始作打仗的准备。当然,如果再放任不管,听之任之的话,那么在丰臣政权首都的大坂,就会发生巷战。家康作为秀赖的代理行政官,对此也不能置若罔闻了,终于以大老的身份进行了调查,并对肇事人作了发落。本来,反叛主人的家老们,理所当然地要判处切腹自杀的。但是家康对他们从宽发落了。

家康将他们“流放管制”,同时把他们叫到自己的公馆,让自己的下属对这些人说了这样一席话:“你们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再赦免你们”而且在管制期间,家康还差人送去了柴米汕油盐,接济他们。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于他。被发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后守户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卫。这几个人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都参加了家康一边。左京亮和肥后守成了大名,志摩守当上了有六干石封地的亲兵头目,助兵卫也成了家康手下的亲信幕僚。

这样的发落,对宇喜多家的影响,远比上面所说的还要严重。由于这几个家老离去了,他们手下的仆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动员的兵力可以说是减少了三成左右。

事隔多年之后,当家康回忆起这一事件时,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辅这个人有点儿不正常……

他还说,如果我是治部少辅的话,那就帮秀家出些点子,设法让宇喜多家的纠纷在内部解决,无论如何也不让它出现那么多犯人。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员大减,结果,在关原战场上的战斗力也就相应地减弱了。而当时冶部少辅却未能有那样的预见。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别人家里的小纠纷,没什么关系,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仅从这一点来看,冶部少辅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他缺少战略眼光。……

然而,家康的这番话里,是含有不少回忆往事的那种乐观情绪的。事实上,在关原战场上,家康有好几个瞬间尝到了几乎完全绝望的滋味。

家康本想在关原之战发生之前就决定这场大会战的胜负的。他对参加西军的敌方的各大名,采用一切办法进行离间,怀柔等策反工作,从他们那里取得了从西军内部策应的保证。他甚至对西军的统帅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队的将领吉川广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广俊等人,曾答应从内部策应。家康甚至和他们订立了密约,他们保证在战场上不动一兵,不发一枪。当离开江户、奔赴战场的时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稳操胜券的。其证据是:行军途中,甚至当小早川秀秋两次派来密使,要求为家康作内应时,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别去理他”这话,竟然两次都没有加以理睬。

东西两军的战争,是以西军攻打家康的部将所守卫的伏见城揭开序幕的。秀家被选为由四万西军组成的这支攻城部队的总司令。

从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拥有的军队人数之多来说,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当年秀家的父亲直家临终之前,秀吉还姓羽柴的时候,曾经在他的病榻旁边,答应过说:“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秀吉的这一句话,出于偶然的原因,竟实现了。

“是吗?叫我来指挥啊!”

秀家这么说着,欢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这政治形势风云变幻的复杂时刻,唯有他没有任何政治方面顾虑,仅仅出于一种年轻人常有的正义感——为了已故的太阁之遗儿秀赖而战。

石田三成是这次举兵反对家康的谋主,近来连与三成朝夕共事的几个奉行私下的活动,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这样的时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也唯有这位备前中纳言。

石田三成曾经说过:“只有备前中纳言可以说实话,不必考虑策略和计谋。”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对秀家说话时,既可不必强调政治形势对我方有利,也不必许诺战争胜利后的利益。在托他做事时,只要坦率地告诉他事情的实际情形,他就会实实在在地帮你挑起担子来。况且,在西军方面,宇喜多部队的人数比其他部队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备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为憎恶胆怯,喜欢勇敢是主将秀家的脾气。由于上述缘故,这支人数一万七干人的宇喜多部队,看来将成为西军的主力兵团。

秀家率领七十名将领和四万大军,作了种种部署之后,便开始了攻打伏见城的战斗。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来。

其后,秀家让部队在大坂休整,不久便经过伊势,进入美浓平原的大垣城,接着又乘着月色;冒雨行军,赶到关原盆地的预定战场,选择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称天满山的山麓作为阵地,把整个部队分成了五个梯队。秀家的大本营前面,树着一面红色帅旗。从山顶到山麓,到处插着宇喜多家的军旗,每一面旗帜都在白底上画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圆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时候;布阵完毕了。

没过多久,家康行动了。

他从美浓平野的赤坂地方发兵,尾随于西军之后,经过日以继夜的急行军,于天亮时分,赶到了关原,摆开了共有八万兵力的阵势。

但是,天气不允许开战。大雾弥天,咫尺难辨,无法识别敌方还是我方,东西两军各自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不得动弹。上午八点过后,朝雾开始消用散。与此同时,响起了第一声枪声。

战斗是以由东军先锋福岛正则所率领的六干人的部队对西军的突击开始的。从正面接战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队。双方一交手便立即变成了激战,福岛部队的先锋队受挫,溃退,终于被迫退却了数百米。正则大怒,他挥舞着银色帅旗,在前沿奔跑督战,企图挽回败势,然而还是无法挡住宇喜多部队的其势猛烈的反击。

东军看到先锋队出现败色,都很慌张。加藤嘉明部队和筒井定次部队立即投入了战斗,试图突破宇喜多部队的侧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与福岛部队一起退了下去。

秀家稳坐于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视着下面的战况。军队的作战指导由明石扫部全登担任,布置成五个梯队的部队分别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卫门、长船吉兵卫、本多正重等人指挥,在这位特别喜欢勇猛的大将的麾下,将士们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战斗着。

这可以说是一场孤军奋战。

由于家康事前进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军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队都按兵不动,不发一枪,紧贴在阵地上。只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战。这百分之三十的部队的主力是宇喜多的部队,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的两支部队。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队在一旁观战,犹如睡着了似的纹丝不动。看到西军部队有七成袖手旁观,家康起初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

“对方参战的是些什么部队?”

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雾霭迷蒙中查清了西军中参战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队。在家康看来,三成缺少谋略,秀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大谷吉继虽说是个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职位低微,所指挥的部队,人数很少。再加上吉继身患癞病,皮肤已经溃烂得甚至无法穿戴铠甲上阵作战。

但是随着云消雾散和时间的流逝,战况渐渐呈现出与家康早先的乐观估计相反的情况。由于西军的百分三十的部队拚死奋战,东军全线乱了阵脚,几乎连家康的命令都无法传达下去,出现了友军部队互不联系、各自为战的局面。家康有生以来恐怕还从未见过自己统率下的各部队竟然变如此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状况。

不过,尽管多次进攻都遭失败,被敌人击退下来,然而在火线上吆喝兵丁,指挥作战的福岛正则,却从丰富的实战经验中深信:“这次定能取胜。”

因为不断冲击自己部队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队,尽管攻势凌厉,却不深入进击。如果福岛部队后退四五百米,他们便停止追击,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来,不敢给福岛部队以致命的打击。敌人的这种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

然而,正则明白对方采用这种打法的原因。这是因为宇喜多部队没有友军作后盾。西军将领们都在周围的山头、山麓和道路两旁布下了阵地,可是并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队的进攻。

“敌人只有一层,没有后援,大家不要害怕!”

当正则发觉了敌人这种打法的原因之后,他这么大声喊着,给被对方打得乱逃乱窜的自己的兵士壮胆打气。在正则看来,宇喜多部队尽管凶猛异常,然而到头来将疲惫下去,最终会衰竭的。

正则为了挽回颓势,进行了好几次反冲锋。因此从盆地四周的各山头的阵地上往下看,只见福岛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纹旗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战场上空,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时而呈现出犬牙交错的状态;忽而一方面追赶另一方,继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不辨胜负。到上午十一点左右,西军的石田三成部队也打退了正面阵地上的东军部队的进攻,大谷部队有大规模地突人盆地中央之势,对此,东军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拢,然而却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几股人马的漩涡而已,未能阻止住西军的推进。

但是到正午十二点,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这是因为在松尾山上布阵的小早川秀秋发动叛乱,命令他的一万五千人组成的部队从山上往下冲,突破了在山麓布阵的西军的大谷部队,把他的一字长蛇阵切成了数段,分割包围,并几乎把它全歼了。大谷吉继投刃自尽。这么一来,宇喜多部队被东军的过半数所包围,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这是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这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早从开战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军首脑们就一直对金吾秀秋怀有疑虑,然而秀家却始终是乐观的,他无论对石田三成还是大谷吉继都这样说过:“秀秋叛变?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极其单纯的,正如他的为人一样。

理由仅仅如此:“秀秋是太阁养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过太阁的大恩。自己也是养子,我们是同一立场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赖,秀秋也根本不会起这样的歹心。我可以为他担保,金吾是根本不会背叛的。秀家只是一个劲儿地讲着这个意思,而且看来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石田三成曾在背后议论秀家道:“这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事实上是,自举兵讨伐家康以来,关于政局的这样一种复杂情况,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过。

但是,秀家通过正在使战场发生急剧变化的非常事态,懂得了人世的离奇。秀家,这位诗歌的爱好者,要是时世太平的话,也许已成了个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诗人,通过这件事,与其说他省悟到自己对政治感觉迟钝,莫如说他对秀秋的忘恩负义感到无比的愤怒。秀家喊道:“金吾这小子,不能饶了他!”现在可不是饶不饶的问题,眼下宇喜多部队被东军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溃不成军了。而秀家此刻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饶了金吾。或者可以说,他已经为此而下定了死的决心。他从折凳上倏地站起身来,命令道:“给我牵马来!”

他说要立即驱马杀入小早川的部队之中,找到金吾,与他决一死战。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见他一脚踏着马镫,纵身一跃,便骑在马上。

此时,明石扫部牵住了马缰,劝他说;“主公不宜这样!”

扫部按照吃败仗时的惯例,想让主将秀家从战场上脱险。扫部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石田三成据守的屉尾山阵地也已陷落,刚才还在山头上迎风飘扬的“大吉大利”字样的帅旗已经不在,由此看来,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天天。扫部讲了这情况。

这位年轻诗人回答道:“冶部少是冶部少,我是我。”

秀家说:“冶部少也许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冶野心而发动这一场战争的,然而,我则是根据自己的信念到这里作战的。别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阁殿下的遗嘱,扶持秀赖公执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阁的遗嘱也好,秀赖公的天下也好,全都败坏在金吾这忘恩负义之徒的手里了。我除了用这柄宝剑诛伏金吾这逆种之外,已无法贯彻自己的信念。”秀家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扫部不听他的,动作敏捷地卷起帅旗,折断旗杆,接着命令秀家的亲兵们,叫他们保护着秀家赶紧离开战场。秀家被卫侍部队的一股人马推拥着向西边落荒而去。

秀家战败之后,宇喜多家也随之而灭亡了。但是,在秀吉为了维护丰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几个养子当中,唯有这位秀家报答了养父秀吉对他的期望。

在这之后的秀家的境遇,则是属于另外的主题了。战后他逃到了萨摩,偷偷地藏在岛津氏的公馆里,受他的庇护。后来,岛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败露。岛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恳求,请求饶他一命,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骏河国,幽禁在该国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觉得“用不着杀了”。

关原之战以后,石田三成和安国寺的和尚惠琼,以及小西行长等主谋,都被处了死刑,他们的首级被放在京都的河滩上示众。家康认为,秀家原来就没有被三成他们当作政治人物来看待。三成等人仅仅是看重他的侠义心肠和战斗力,才请他人伙的。诚然,在关原的主战场上,秀家曾起过那么大的作用,使东军多次陷入危险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的秀家,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后来,秀家又从久能发配到在江户城以南一百二十里之遥海面上的孤岛—八丈岛上。秀家在这个岛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岛上的生活始终十分贫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编草席,然后把它换成食物,这样来勉强维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顿白米饭,就是死了也心甘。”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这话传到了江户。有一年,一艘便船来到八丈岛,给他带来了几草袋的大米。赠米的是他过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关原之战中参加了家康一方,现在在江户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对过去的主人有点负疚之感吧。

秀家死于明历元年(1655)的冬天,终年八十四岁高龄。在这之前,秀赖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经到了第四代,即家纲将军这一代了。秀家,这个被流放的囚徒,关原战场上的失败者,却比胜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长久。北政所

黑百合花—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盛夏,侍女把写有上述文字的一张礼品清单呈到宁宁面前。送礼人在来信中写道:

不日之内,臣将给阁下奉上此花。

宁宁心里想道:“是真的吗?”

她起初无法相信礼单上所写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仅此一点就令人感到事情过于玄乎了。

“怕是谁弄错了吧!”

宁宁不仅心里想,也对侍女这样说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样,不承认世上有稀奇占怪的事。

宁宁,也写作祢祢。在她成了贵族之后也写作宁子。当时的贵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个“子”字,例如建礼门院德子等。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关白的正室夫人称为北政所,为此,当她的丈夫秀吉升任关白的时候,世人便称呼她作北政所。那时,宫中的来往书信公文,则写作“丰臣吉子”。

关于吉子两字的读音,看来连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定见,大概不过是因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庆可贺之意,才选用了它吧。反正宁宁不管用什么文字来作名字,对于她的高贵的身份,丝毫也没有什么影响的。她不仅是“从一位“这个当时妇女所能达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丰臣家的家庭、后宫,以及侍女们的总指挥。

呈献礼品清单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来是丰臣家的政敌。此人是自小在织田家长大的老家人。信长看重他武艺高强,作战勇敢,性格刚直,不断地提拔他,没多年工夫,他便升任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将领了。信长进入晚年后,成政被分配到北陆探题的柴田胜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国的要职。信长死后,当北陆的柴胜家与秀吉逐鹿中原的时候,成政当然参加胜家一方,抵抗秀吉。他这样作,并不单单是由于政治上的所属,而且也是因为他讨厌秀吉。在织田家旧日的将领中,象成政这样强烈地憎恶秀吉的人,实在不多。

秀吉将北陆柴田胜家的反抗镇压下去之后,便领兵进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饶了那么憎恶他的人一条命。世人对于秀吉的这种宽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谁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说是成政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的一条命会得救啊!”

对于象成政那么思想单纯、脾气刚烈的人来说,这样的疑问很可能是一个终生难解的迷了。秀吉当时所考虑的,主要不是什么成政个人的问题,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怀宽大,连成政都没有杀。”如果这样的名声在天下传布开去,那么,听到这一消息的各国尚在抵抗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地自动打开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来投顺他的吧。秀吉希望产生这样的效果。为了扩大影响,他把越中一个郡封赠给了成政。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使世人瞠目结舌了。何况紧接着在征服九州之后,秀吉又把肥后五十余万石封地赐给了成政。肥后这地方被公认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产最富饶的领地。

“为什么会蒙受如此优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使自己满意的答案:那是因为有宁宁。在归顺秀吉之后,有一段时期,成政曾在秀吉身边服侍过,陪他聊天。这时候,他也曾拜谒过宁宁,并给宁宁赠送过礼物。

成政心里盘算着:“可不能怠慢了这个女的。”

正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吃过败仗的人,因而可以说,在这方面,他比别人更为敏感。若论在丰臣家对人事最有发言权的人物,那可绝不是谋臣黑田如水,以及从创业时期起就一直辅佐秀吉的先锋大将蜂须贺正胜等人,而是这位北政所宁宁,这一点,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说,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两位将领,是宁宁一手栽培的。在长滨城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个小小勤务兵,宁宁看出他们颇有才干,老早就推荐给秀吉了。成政还听到过其他许多类似的故事。她这种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赖。秀吉一贯很器重她,对她的意见,从不等闲视之。如果追溯到秀吉还在使用藤吉郎这个名字时的往事,甚至可以说,丰臣家是秀吉和她联合经营起来的。

宁宁不仅性格开朗,而且不摆架子,丝毫也没有专权弄势、作威作福之处。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欢评论丰臣家的各种人物,好对人事安排发表意见。这种癖好,就是在她被称为北政所之后,仍和草创时代一样,没有改变。而且,她对人物的品评,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围聚集了一批武将们,他们对位高势盛而又亲切随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许可以说,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以及宁宁的养父母家的浅野长政及其儿子浅野幸长,乃是这一武将集团中最早的成员了。

佐佐成政觉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迹般的荣升,抑或是由于北政所为他美言了几句之故;对丰臣家来说,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这原因,尽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宁宁对男子的评价标准,有明显的特点。她对于驰骋沙场的武将们要求宽,而对那些善长于宫廷社交的人物要求严。她喜欢男子的粗狂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质。即便由于他们的粗疏而招致失败,她也毋宁是倾向于把这种失败看成是他们的美德。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两三名武士的职责,理由是认为他们粗疏、鲁莽。但是当宁宁听到这件事后,便在秀吉面前一再为他们说情,终于救了他们。以至于聚在她身边的武将们不久便给世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他们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这样,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这种性格爱好不无关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男子怀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与宁宁、秀吉同是尾张人,对于生在尾张的宁宁来说,在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爱的。她对丰臣家的为数众多的近江人,常常态度冷淡;而对跟自己同乡的尾张人,则格外亲热。佐佐成政是尾张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来仅凭这一条,就使宁宁产生了一种他并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对她的此种好意,得设法回礼啊!”

在这种情况下,如能加强与这位喜欢参与人事的北政所的联系,那么对于成政这样一个封地在远离京城的边远地区的大名来说,乃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该送什么礼物好呢,此事却叫成政颇伤脑筋。宁宁原是个物欲淡薄的人,加之处在如今这样的贵妇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贵重的礼物,恐怕也不会使她特别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终于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里当过诸侯的越中国的名山——立山上开着一种黑百合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这个地方,知道有这种黑百合花的,也是凤毛麟角,为数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猎户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里修仙的行者当中,有少数人看到过这种花。成政一想到要馈赠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飞马驰往越中国,拜托曾作过自己部下的当地武士设法采集。尽管这是一种世上少见的奇花,不过既然托了当地的樵夫和猎户,也就不准到手

了。没过多久,便采得了数株,将其栽入盛着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坂。这花生于高寒山巅,不耐暑热,运送时,费了很大的周折。

当黑百合花送到大坂公馆的时候,成政立刻从中取出一枝,插在一个绘有精致的镶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担任北政所秘书职务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翘首盼望这花的到来,这时便毫不耽搁地拿进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龛里。

“这就是……”

这就是那份礼单上写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伸长了脖颈看着这奇花出神。这花,与其说是黑色,严格地说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象中的漆黑的花办来,在透过窗纸的光线的映照下,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显得庄重和典雅。过了一会儿,北政所便不断地扭动她那胖胖的身体,开始表达她的喜悦之情了。

她大声说:“这个陆奥侍从老爷,可真能体贴人啊!”

那时候,成政曾蒙秀吉赐姓羽柴,担任陆奥守,官居侍从。为此,世人通称他为“羽柴陆奥侍从”。“真是难能可贵呀!武士理当都应这样啊!”北政所声音哽噎地动情地说。北政所出生在织田家的一个下级武士家庭,刚毅之中又带有这种柔情的武士,可以说是符合她的美学观点的典型的武士形象。而秀吉所宠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们如何呢?他们有成政这样的高尚情怀吗?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们作了比较,并越发看重这位成政了。

北政所说:“真不愧是个连对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织田老爷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从遥远的越中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备受辛苦,就为的是把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钦佩啊。在这无止境的豪华、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达了一种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吗?尽管他平素常说:“敝人对于茶道一窍不通。”

“我想,世上还没有人知道有这种黑百合花吧。”

她想,应该把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开始作准备,以便为这枝黑百合花举行一次茶会。她是茶会的主人,而茶会的实际事务,则请大坂界地方店号[贝鸟]的老板的年轻的妻子担当。这家[贝鸟]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干利休(茶道干家流的创始人)的女儿阿银,担任着北政所以及丰臣家其他妇女们的茶道师父。

这次茶会获得成功,取得了好评。应邀出席茶会的宾客,净是丰臣家后宫中的贵妇人,不用说,没有一个男子参加。妇人们都对这开在高山雪岭上的神话般的花朵,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并异口同声地感谢说:“真是开了眼界啊!”

后世的人对这次茶会添枝加叶,编造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淀姬登场。说是淀姬应邀以客人身份参加了茶会,然而由于她对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风闻,便不由心生一计,自己也派人飞马赶往越中国,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离开之后,越中国没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丰臣家的直辖领地。这直辖领地的统治权掌握在大坂的奉行们手里。这些奉行们正是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人,他们都是些以淀姬为后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为此,在这件事上,一切都对她很有利。

当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坂之前,淀姬应邀参加了北政所举行的茶会。其他客人面对这一枝黑百合花,犹如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似的,都显示出惊叹不已的神色,而唯独这位淀姬是个例外。只见她平静地看了一眼这朵花之后,只是轻描谈写地说了两句恭维话。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叫北政所甚是纳闷。令人觉得,此人要么生来就对事物感觉迟钝,要么她早巳见过这黑百合花,因而并不觉得新奇,两者必居其一。

从那以后过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淀姬在她所住的公馆二之丸的长廊里,举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带着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见三天前她那么以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兴师动众、劳命伤财地为之举行茶会展出的那种黑百合花,竟与败酱草等其他杂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里,有的被胡乱地插着。况且,不是什么一枝、二枝,而竟是二三十朵之多。

这情景犹如在向人们说:“黑百合之类,并不是什么奇花!”

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无知似的。谁能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呢。何况,她的耻辱已被公之于众了。事情已经关系到丰臣家的女掌权人的威望问题。北政所不仅憎恨淀姬,而且把这种憎恶一古脑儿转嫁到了呈献黑百合花、从而让她蒙受了耻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没过多久,她便策动秀吉,让他从成政手里,收回了肥后国这块新封的领地,并最后制造了让成政在摄津国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杀的结局。

……

以上,便是后人为这次茶会添加的故事。

这故事,日后颇为世人所相信。然而这却很难说是事实。因为成政被没收了领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那时淀姬刚刚成为秀吉的侧室,理所当然的,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势,能以如此周密、细致的谋划来对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于别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说是由于一枝黑百合花的缘故,未免过于幼稚可笑。但是,这故事却以夸张的手法,象征性地描述了一个事实:北政所和淀姬两人之间的闺阀之争,曾对丰臣家后来的政治和命运给予深刻的影响。从这一意义来说,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比这更生动而深刻的了。

闲话打住,言归正传。且说这佐佐成政被秀吉赐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闰五月。这么一来,肥后国没有了诸侯。成政死后,把肥后国赐给谁呢?这件事成了朝中谈论的话题。秀吉因是从织田家一员将领的身份,而在极短的时期内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与日后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亲信将领之中,无论在才干、资历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担任一国大名的人物为数很少。遇到这种场合,就不得不从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

“封给谁好呢?”

秀吉不是那种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也会象唱歌似的,一边嘴里说着一边进行思考。听到秀吉这么说,宁宁——确切地应称之为北政所——立即插嘴说道:“虎之助正合适么!”

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这青年是秀吉的母亲阿仲(大政所)的亲戚,五六岁的时候,被他母亲领来,要求秀吉给抚养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后来,秀吉把他放在长滨城里,让他和家里人同吃一锅饭长大的。清正小的时候,宁宁还给他缝补过衣服,一年四季的穿着也都是宁宁费心照料的,甚至还因为过于顽皮而斥责、打骂过他呢。宁宁替清正操了这么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爱起他来。对她来说,没有比清正这孩子更招人喜爱的了。不久,清正当了小勤务兵,接着就以十五岁的小小年纪又被提升为拥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贱之岳战役中立了一功之后,封地又增加到三干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仅在战场上勇猛无比,而且似乎还有点谋略,颇具将帅之才。从宁宁看来,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爱的一点是,这位年轻人,如果丰臣家给他施以恩泽,那么日后他是定会报答的。

秀吉一个人嘀咕道:“只是年纪还小啊!”

他也并非反对宁宁的意见。他是说,把只主管过三干石领地的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下子提拔成为大大名,是否合适。然而,从短期内取得了政权的丰臣家的实际情况来说,万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说道:“行啊!”

在决定封领地给清正之后,秀吉联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项规模宏大的计划,从而使这次任命具有了深远的意义。这项计划便是将来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这是秀吉在织田信长手下任将领时起,就抱有的一个理想。他很想在他的这一生中实现这一理想。信长在世的时候,秀吉有一次从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见信长,这时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到时候,请赐我九州,我愿领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为从这里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缘故吧。况且肥后(熊本县)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之处,比起日本国中的其他任何州来,能养更多的军队。再者,肥后人,自菊池氏以来,也以骁勇而著称。要是把这肥后国封给清正,会怎么样呢?在秀吉麾下的将领中,没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适合于担任外征军的先锋大将的了。肥后雄厚的经济力量,足以承担那沉重的军事负担。如果清正这样的将领带领肥后兵出征,那么,不管大明的军队如何强大,也是能够轻而易举地予以粉碎的。

秀吉说道:“给他半个肥后国吧!”

虽然是半个肥后国,那也有二十五万石领地之多。从仅有三干石领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来说,这简直是一次叫人头晕目眩的荣升。

清正听到封给他半们巴后国的消息,一方面感谢秀吉的大恩,同时以加倍的深情感谢北政所——也可以说是感谢养母对他的慈爱。在清正对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种思慕之情,就如幼儿喜欢闻闻刚刚洗完澡的母亲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香味。对于清正来说,道义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说是北政所吧。

“肥后的另外一半二十四万石领地,决定给弥九郎,你们要和睦相处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时候,听到秀吉这么说,他登时感到无比的气愤。

“竟是那开药铺出身的弥九郎这小子啊!”

想到这里,清正没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种单纯的价值观念:所谓武士,有武功才有价值。在这一点上,和他的保护人北政所的价值观念毫无二致,正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标准,所以北政所喜爱清正,清正也乐意和她亲近。然而,对清正来说,秀吉的用人却叫人难以捉摸。

小西弥九郎行长是秀吉作为织田手下的一员将领、担任中国地方的行政长官时发现的人材。

由于他足智多谋、善长外交,秀吉将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担任下级的参谋军官,并让他出使过许多地方。后来,秀吉又把他的父亲——在界地方经营药材的商人小西寿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请来,叫他们充当秀吉的行政顾问,有时也让他们担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长官,给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夺取政权之后,由重用清正这样的善于野战攻城的军人,改为重用小西行长这样具有经济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顺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过去在从界地方到大坂这带,生意颇为兴隆,然而,行长所在的小西家,在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个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还算不上名门。

由于经营药材的关系,小西行长这一家,祖祖辈辈精通对朝鲜的贸易,行长也曾几次渡海去过朝鲜,;对朝鲜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势了如指掌,而且还通晓朝鲜语。行长的这些经历和能力,对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将来让他担任对朝鲜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讨时,可让他与清正两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锋大将这副担子。清正的骁勇,再加上行长的智谋和外交知识,两者要

是能互相配合,那么征讨军就会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这一点。

“原来竟把半个肥后国封给了他呀!”

清正仅仅以一种偏见来看待事物。他感叹世道之衰落,认为那种虽然没有什么武功,却会在府衙的铺席上对秀吉阿谀奉承、献媚取宠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战功的人越来越受到重用。而且,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丰臣家政权的中枢,相互之间的团结也很紧密。才子石田三成当上了这一帮人的首领,统率着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长也隶属于这一集团。

“离开京城到边塞去后,会怎么样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涌出这样的忧虑。清正既然讨厌这批朝中派,而且对他们敬而远之,如果被这帮人在秀吉面前信口开河的诬告上几句,那么说不定他也会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样的命运——赴任之后,被没收掉所封的领地,被命令剖腹自杀。当初,倘使成政与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话,他们就会帮他在中央调解,说情,也许就不至于遭到那样的厄运吧。

“不知夫人知道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说道,“小的与那药材商关系不好,现在将一国五十万石领地一分为二,让我们两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会发生纠纷,弄得两败俱伤,而且这卖药小子准会通过治部少辅,在殿下面前说小的坏说。”

清正的请求是,到那时候,万望夫人可怜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种小儿对母亲撒娇提要求的心情,说了上述这一番话。

北政所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说:“我明白。”

清正对前程的忧虑,她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可以说,他们两人有共同的忧虑,而且担忧的不仅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样,对于丰臣政权今天这种偏重朝臣的情况,暗暗地感到不满,对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这帮人没有好感。

她对清正说:“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点是:说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听了北政所如此明确的表态,清正脸上的愁云消失,面容也变得开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辞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却并没有如她的话语那么明快。在秀吉还姓木下的时候,可以说没有她的内助,是谈不上秀吉的功劳的。她常常为秀吉充当人事安排方面的参谋。在秀吉去外地作战期间,还担任对织田家的社交工作,并把家中的整个情况,报告给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细算地安排全家的经济开支,同时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没有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长滨城主的时代,也是一样。这一时期,秀吉净去抓中国地方的事务,经常不在家里。为此,甚至可以说,长滨城的事实上的城主是她。

然而,现在,她的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干了。可以说,随着丰臣政权机构的日趋完善,她已经失业了。

她的作用也已经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谗言,她对处理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们领导的行政机关,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为此,她能否保护得了清正,也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秀吉对她的态度却与从前没有两样。

秀吉常常发口头禅似地说:“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现在有侧室多人。这话既可理解为对宁宁的深情厚爱,意思是你宁宁和她们不一样,我特别爱怜你,没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欢的了;另一方面,这话也可能是指宁宁的地位。宁宁是丰臣家的主妇,是丰臣家本身的代表,而众多的侧室在法制上不过是侍女而已,在她们看来,秀吉是主君,与此同时,宁宁是主家。因之,这就成了所谓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说实在的,作为丰臣家的主妇宁宁,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时代的任何妇人都更为华贵的。

秀吉任内大臣的时候,她同时被册封为从三位,进而于天正十五年,升为从二位。接着于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从大坂搬到京城的聚乐第居住。迁居时,按照秀吉的爱好所动用的仪仗之盛大,行装之华丽,在妇女的出游史上,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了。光是随同的侍女就达五百多人。轿子二百乘,车马一百具,箱柜行李不计其数。随行的各大夫和担任警卫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红的服装。这副装扮更显出,这是一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妇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观瞻,即便是僧侣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虑到他们看到年轻美貌的侍女之后,可能会想人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对北政所的不恭。这支壮丽无比的队伍引得人们赞叹不已,不久就传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们都普遍地得到这一印象:北政所乃是日本国首屈一指的贵妇人。而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导演的这支仪仗队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四月十九日,即加藤清正册封肥后的一个月前,这位“丰臣吉子”晋升到从一位。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从前在尾张清洲浅野家那铺着薄薄席子的陋室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的往事,对于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她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了。

宁宁常常对身边的侍女们说:“尽管官位升了,但我还是当初的我,没有变化。”

她的奇迹,与其说是她的飞黄腾达,不如说是她并没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在她晋升为从一位之后,她也从来不讲京都话和宫中用语,任何场合总是用一口说的很快的尾张方言。平常对秀吉讲话也是一样。和几十年前她被称作藤吉郎的老婆时的那种作风一模一样。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哪怕在别人面前,也会与秀吉热烈地争论起来;她也常常和侍女们一起高声谈笑。例如,夜里在灯下聊天的时候,会毫不掩饰地讲起过去穷困时的种种趣话,引得大家发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从前住在织田家的军营里时,与宁宁是近邻。当初她们常常隔着“一道木槿的绿篱“站着聊天,现在宁宁对阿松的态度,和那时完全没有两样。

阿松常常说:“真是难能可贵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对她的亲生儿子前田利长和次子利政讲过:“北政所夫人,说不定比太阁还强。”

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个内助利家创业的、很有魄力的人物,并非寻常的女子。利家死后,她取了个色彩绚丽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贺地方的前田家是拥有足以与尼将军(指镰仓幕府源赖朝的妻子北条政子。源赖朝死后,落发为尼,掌握了政权)相匹敌的权势。下面讲的是后话,且说在利家死后,在关于前田家将来的归趋问题上,阿松曾一一和宁宁商量,并全部听从了她的意见。

阿松还这样训戒她的长子利长:“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听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来,也许可以说,正是宁宁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聪慧的资质,吸引了人们,使之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尽管不显眼,然而却确实存在的政治势力。

不过,宁宁所具有的威势,也并不单是宁宁一个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为宁宁所表演的有点夸张的爱情和尊敬,给世间的影响的产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爱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语称宁宁作“夫人,夫人”,写信时也是这样。

仅仅为了问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从前线给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仅仅问她:“近来饭吃得多吗?”

每当收到秀吉的这种信件,宁宁常常想:“真会开玩笑!”

她比谁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来就已经过于肥胖了,如果还要多吃,那可真不知会胖成什么样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欢面颊丰满的女人,当时社会上也把这样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宁宁并没有由于发胖而感到着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无庸置疑的是,秀吉对她的这种厚爱,越发加重了她在丰臣家的地位。举个例子来说,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时候,秀吉从远离京城数百里的肥后八代的军旅之中,按照惯例,给留在大坂的宁宁寄了信。信中介绍了战争的情况和九州的风物,末尾写道:

呜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许多。不知不觉之中,头上已增添了许多银丝。白发如此之

多,以至已无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坂时,愧见夫人,

这信的语气,宛如给意中人的情书似的。而且不仅仅如此,信里还有叫宁宁欢喜的话语。

然则,我虽已白发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则又当别论,而与夫人相会,则可

完全不用介意。话虽如此说,但我头上的白发也真增加得过快的了!

“跟从前一样,真会说话呀!”

读了这封信,宁宁一半觉得有点好笑,而内心深处倒也不无欣喜。其证据是,她一边说着“你们瞧瞧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边把这封信给身边的侍女们读了。

从这个时期起,秀吉的身体开始衰老起来。其证据是,从九州班师回朝以来,夜里来宁宁房中的次数已经甚少。即便有时来了,也只是说:“啊!身体好吗?今几个饭吃了没有?好吧,我讲件有趣的事给你听听吧!”声音洪亮,喜欢说话,这和从前完全一样,而且对宁宁的态度越发显得亲热了。然而却已无力履行作为丈夫的那种义务。秀吉确实是老了。看来,正如他从远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战场,差人送到的那封为自己的衰老而叹息的信所说的那样了。

秀吉对其他侧室,好象也是如此。

“殿下近来很少行幸。”

虽然还说不上是闺怨,她们却这样向宁宁诉说自己寂寞的心情。宁宁毫不介意地倾听她们的诉说。也许是由于这一原因吧,宁宁也深得这些侧室们的信赖,特别是加贺姬、三条姬、松之丸等人,都对宁宁十分钦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于这个缘故,宁宁也常常受到这些侧室们的娘家的敬爱。加贺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儿;三条姬出身于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于京极家。她们的娘家,在丰臣政权下,可以说个个都是声势显赫的大名,他们通过女人和宁宁连结在一起,并把宁宁当作自己的靠山。宁宁在政治方面的影响力之大,非同寻常,虽然这不是她自己策划的。

然而,从这时起,在丰臣政权的朝堂的势力之中,开始发生了一个与以前不同的变化。秀吉变得一味沉迷于一个女人的闺房里。这在一向对人体贴人微的秀吉来说,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个女人出身于浅井家,幼名茶茶,来到丰臣家后,开始称为二之丸姬,后来又称作淀姬。宁宁早就觉察到,秀吉不仅为这个女人的美貌所倾倒,而且这位淀姬的高贵的血统,对于他来说,具有无比的诱惑力。大概是由出身卑贱的缘故,秀吉对那些出身名门的女性,始终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后,他这种感情也还是一如既往。举个例子来说,宁宁是过继给织田家手下的武士的,当秀吉的身份还低微的时候,宁宁曾经是他憧憬的对象,而这是符合他当时的身

份的。·

宁宁心里想道:“男人的爱好,好象不会变化似的,即便年纪大了也一样啊!”

对此,她不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秀吉所喜好的贵族妇女,只是贵族中的武将人家的女儿,他并不喜欢公卿及亲王的女儿,他之所以不想收罗这样的女人到自己的后宫里,大概是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未曾见过这些贵族妇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过他,使他产生追求某个这种贵族妇女的欲望。秀吉对于异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轻时所见到的范围为限的。其中与秀吉关系最为密切的武家贵族,乃是织田家。无论对于当时的秀吉来说,还是对于现在的秀吉来说,唯有信长的家族,才是至高无上的贵族;唯有继承了这一家属血统的女性,才有资格称为闺阁干金。那时候,织田家里,有个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长的妹妹。生得婉丽无比,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秀吉当时也一准曾以一

种仰视高山雪莲的心情,为之倾心的吧。这位绝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家。后来,形势发生了突变,浅井氏为信长所灭,阿市拖儿带女改嫁到了柴田胜家。秀吉把胜家追到越前的北庄城,并加以歼灭。当时,丽人阿市也自杀了。死时留下三个女儿,“乃是右大臣(指信长)的外甥女儿”,秀吉甚是看重,把她们一一抚养成人。这三个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淀姬。秀吉让她住在大坂城的二之丸,故通称“二之丸姬”。是否从淀姬住进二之丸时起,就屈从了秀吉,这件事就连宁宁也不清楚,照宁宁猜想,淀姬让秀吉进她的闺房,是在秀吉从九洲战场班师回京之后,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后。

其证据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来地说起“打算在淀地方造座城”的事,并托弟弟大和大纳富秀长负责建城的工程。且说这淀地方是在山上,从大坂上京城的时候,必定要经过这里。说是要让锭姬住在那里。为自己的侧室特意造一座城池,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儿。那恐怕是秀吉开始爱上了淀姬这个女人,而且爱之甚深的证明吧。当宁宁听说要在淀地建城的时候,曾用一种半正经、半挖苦的口气对秀吉说:“排场好大啊!”

秀吉缩着个脖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听说了?”

那语气倒仿佛是在悄悄议沦别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独脸上却堆满了天真的笑。宁宁不知有多少次受过这张讨人喜欢的笑颜的骗。也许说不定,她这半辈子都是在这张笑脸的引诱下而度过的吧。

“这可不是在说别人哪!”宁宁说。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秀吉说,淀姬不是一般的侧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长的外甥女,那么就是主家。因为是主家,理应给予特别的待遇——这才是情理。

“是主家吗?”宁宁反问他道。

她说,从信长来看,淀姬乃是他的外甥女。总不能连外甥女都说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讲了根据。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穷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织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胜家追进了越前地方的北庄城,胜家最后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将自刎。那时派到秀吉军帐中的是胜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这里有三个姑娘,都是浅井长政的遗儿。正如足下所知,这三人都是先主的亲属,对足下来说,也相当于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会亏待她们。为此特将她们送到足下军帐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这样转达了胜家给秀吉的口信。不用说,秀吉答应了胜家的要求。这时,正式用了“主家”这个词。可以说,淀姬和她的两个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这早已是公诸于众、并为人所公认的历史事实。秀吉向宁宁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以此作为应该特别优待淀姬的理由。

宁宁说:“你说的事儿……”她指的是右大臣织田信长,“我也知道,不过……”

她感到腻味了,只好苦笑了一声,叫人摸不着要领,她为什么要笑。要再追问这个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劳的了,她已经没有这份力气,因而放弃了这一话题。然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感情上,她都没有被秀吉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里想:“难道因为是主家,因为淀姬是主家的亲属,所以每天夜里都必须和她同床共枕吗?”

宁宁每想起这事儿,总觉得十分荒唐。三条姬和加贺姬也好象对这件事感到不快。她们每次来宁宁宫中玩寸,都向她发牢骚。象她们这样有教养的人,说起话来,竟那样毫不掩饰,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们无法说秀吉的坏话。她们的牢骚是对淀姬而发的。什么淀姬见了她们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么好神气的,连对殿下都很傲慢啦;还有什么淀姬那里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荣尼等早先在浅井家服侍过的女浪人啦。净是这样一些牢骚话。

“得了,得了!”

宁宁丰腴的脸颊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议沦,脸上一点也没有变颜色。这尽管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但是如果宁宁和她们唱一个调子,那将会有失自己作为丰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宁宁时常不得不从她们的保护者的立场出发,这样劝解她们。

宁宁并不是礼仪端庄的女性,她在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也常常要多次变换跪着的双脚的重心,变换的时候,常常连下摆的衬里都显露出来。有时又搔搔面颊,吐口痰,总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的姿态。这与其说是因为少女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养,恐怕还不如说是她生来就性格豪放,无法使自己成为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物。就是这位宁宁,有一回当她听到有关淀姬的传闻的时候,曾吃惊得呆若木鸡,半饷没有动弹。这消息不是侧室们带来的,而是她的侍女头目孝藏主告诉

她的。

消息说,淀姬把许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边。所谓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们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从秀吉进入长滨城时起开始形成的。织田信长把近江长滨城封给秀吉,这是秀吉第一次当大名。封地面积二十二万石,原是旧日浅井氏的领地,总共三个郡,从那以后,他从木下藤吉郎改称筑前守羽柴。为了要配备与二十二万石领地相适应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买马,网罗人材,大量录用了当地的名门大户人家的子弟、有战斗经验而眼下无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侣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这一批人形成了丰臣势力中的近江派,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点是:通晓经营管理的知识。他们不仅善于理财,而且还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会的记帐的技术。靠了

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被提拔为丰臣家的五奉行,担任财政和行政事务,成了近江派势力的首领。

他们这些近江人(严格地说是北部近江人)的绝大多数原是浅井家的旧部下。尽管难于说出口来,然而,他们自然地对已经灭亡的旧主家有着带有感伤情调的忠诚心,随着淀姬的出现,这种感伤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对象。正如秀吉感到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有着金子般高贵的血统那样,浅井家的旧臣们从浅井氏的遗女淀姬身上,也感到了这一点。他们对淀姬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认为唯有淀姬才是真正称得上贵妇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于主家的男子已为信长杀尽,因而淀姬不仅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旧主本人了。于是,他们自然地聚集到淀姬的身边来了。

而另一方面,淀姬也以一种对待旧部下的亲切感与他们来往。何况,淀姬身边的年老的女佣人都是近江人,她们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来往。在这样的气氛中,淀姬自然地成了他们的后台。

“淀姬想和我抗衡。”

宁宁从上面这一消息中感到了这一点。这一次,地无法把此事单单当作侧室们的牢骚话而充耳不闻了;就说肥后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同时册封。这件事,宁宁已经感到不能等闲视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淀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请求秀吉,推举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长。

对事物感觉敏锐的孝藏主说:“恕我冒昧地进一言,我觉得,淀姬好象是有心在将来,超过您北政所啊。

所谓“超过”,倒也并非想抢夺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说,想建立一种实质上超过正室的权势吧。宁宁觉得,没有比这更为可笑的事情了。在丰臣家后宫里,有资格对人事发表意见的,除了我这个与秀吉一起建立了丰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没有第二个人的。也是不应该,不可以,不允许有第二个人的。

不过,宁宁丝毫也没有为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说过抱怨的话。

对此,秀吉也是心领神会的。

秀吉的态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淀姬,便越发对宁宁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关切,越发尊重她作为丰臣家的主妇的荣誉。

出入意外的是,淀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动工的,三个月之后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进展之神速,固然令人惊讶,而比这更叫世人震惊的是淀姬的怀孕,以及在淀城完工两个月之后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个男孩这件事。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个儿子鹤松。

背地里有人议论道:“会不会是……”

他们认为,这也许不是太阁殿下的种子,太阁受了骗,上了当。这风言风语在丰臣家后宫的那些侧室们之间流传着。和秀吉有过肉体关系的这些侧室们,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会生儿子的。首先,秀吉是个十分喜欢女色的人,倘使他这方面的机能是健康的话,那么,过去总应有人怀孕过啊,可是从来没有过,由此可见,淀姬生儿子的事,十分蹊跷。

宁宁也思忖着:“是啊,是有点怪啊!”

正因为她与秀吉的夫妻关系史比谁都长,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过,宁宁丝毫也没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窦说出口来,她以丰臣家主妇的身份,热烈地祝贺了鹤松的诞生。她不光是丰臣家的主妇,从法律上来说,她还是新生儿的母亲呢。

“妈妈!”

她被孩子这样称呼着。这就是说,鹤松有两个母亲,孩子也叫淀姬为“母亲”。而当秀吉和鹤松身边的人必须把这两个母亲加以区别的时候,就称淀姬为“妈妈”或“娘”,而宁宁则被称为“政妈妈”。

这个“政”,大概是宁宁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给鹤松赠送东西的时侯,宁宁自己也说:“这是政妈妈给你的。”

对于近江系的大名们来说,鹤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说是一支响彻云霄的凯歌。他们的后台淀姬在丰臣家的地位,从侧室一跃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诸侯们在给北政所送礼的同时,开始用更加华贵的礼品去孝敬淀姬了。宁宁在各大名之间的威望,不用说是降低了。

“淀姬为丰臣家立了大功!”

宁宁常常这样说,显出万事都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对孝藏主以及其他宁宁身边的侍女们来说,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她们对这一新的事态,常常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她们认为,如果鹤松就此长大成人,那么淀姬和她的亲生儿子,就会占据丰臣家的核心,总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权势,一定会成为明日黄花。

鹤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军东下,把原在关东八州称霸的北围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里。

秀吉采取了长期包围的方针,为了让被围的城池里渐渐的耗尽粮草,他叫了些艺妓到军中供士兵游乐,也举办过酒宴。甚至还让军中的诸侯把妻妾也叫来了。

秀吉也写信告诉宁宁“我这样做了”。

信中这样写道:

我军以凌厉的攻势,很快把敌人赶进了鸟笼。这样,估计已不再会有危险

的战斗,请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爷(指鹤松),但每当想到打好这一仗也

是为了他的将来,同时也是为了稳定天下,我就能够排解这种思念之情。我自

己虽身在战场,但还是通过熏灸等办法,注意身体的保养,万望你也保重身体。

另外,我已下令,在这小田原战场打一场持久战,为此,决定让大名们把妻子

接到军营中来。因为……

秀吉写道这里才进入正题。归根结蒂一句话,秀吉是想把淀姬叫去。不过他没有直说。在这一点上,他体察宁宁的心情,十分照顾她的处境,进而慰藉她那可能会受到损伤的自尊心。他接着写道:

如上所述,引战将持久,为此,我欲召淀来军帐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动

身的准备。淀是仅次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宁宁命令淀姬到小田原去,并通知她作好动身的准备。秀吉通过这办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体面,并想由此消除她可能会有的不快。

宁宁苦笑着说:“嘴巴还是这样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这么尊重她,她也就没法生气了。况且,信中还说“淀是仅决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这么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没法对付,终于使宁宁发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讲私房话呢!

秀吉没有忘记写上这么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这是考虑到,对于不久之后他和淀姬之间将在小田原发生的关系,宁宁可能会展开种种想象和联想,为此而特意用上这句话来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这样一番心思,与其说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莫如说,应该看作这是秀吉那种体贴人的性格的表现。尽管这种办法过于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减轻宁宁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么年老力衰,则宁宁的妒忌也就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了。

“来了这么一封信。”

宁宁说着,把信给孝藏主看了。秀吉虽然没有叫宁宁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觉得即便把这封信给孝藏主读了,也并不会失去面子。因为,在这封来自军旅之中的信里,秀吉向她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比起淀姬来,他更爱宁宁,从地位来说,宁宁是主,淀姬是副,宁宁对淀姬甚至有着发号施令的权力。

不过,宁宁却并没有到淀姬所住的府邸,亲口通知她作好动身的准备,她并没有傻到这样的地步。宁宁要是这么蠢笨老实的话,那么,秀吉也早就不会有什么顾忌了。这种场合,恐怕也就不会、更没有必要差人送这么一封费尽心机的信来了吧。

宁宁把信扔给了孝藏主,对她吩咐道:“你去适当处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不知道该如何去对淀姬说,又该帮淀姬照料些什么。

她反问宁宁说:“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啊?”

这时,宁宁才嘿嘿一笑,说道:“你作什么难啊!”

宁宁说,秀吉对她都尚且寄来了内容如此详尽的信,对那位淀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作了充分细致的指示了。哪里还用咱们去帮忙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咱们帮的啦!多管闲事,反倒会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宁宁去通知淀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宁宁又一次笑着说,“这就叫言辞么。”

照宁宁来说,这不过是秀吉的一种说话技巧而已,只要能让宁宁的心境有所松宽,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对待信中的内容,不必那么死心眼。

宁宁对孝藏主说:“你只须给淀姬手下的老年女仆个招呼,就说这次他们要去关东,辛苦了。这样就足够了。”

不久,鹤松夭折,秀吉在极度的悲叹之中发布了外征令。

旁系大名蒲生氏乡这个人,对于这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必要性的大规模外征,极为不满,私下曾破口大骂道:“这猴崽子没死找死,兴许是发疯了吧!”

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后,还没过几年,百姓对领主都还不熟;加之,民力尚未从战乱和土地丈量调查所受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为数庞大的外征军费呢?

“这是奉行们出的坏主意啊!”

连宁宁都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说是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建议秀吉——这个已经衰老的独裁者,用外征来平息人民的不满。宁宁心里想,总不至于会这样吧。然而,她如今已经远离丰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于连判断这传闻的真假的材料都没有。如今,三成、长盛、正家这些满口近江方言的才子们,把秀吉据为已有。正是这一批人,掌管着丰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权。从宁宁身边的侍女们那种女人所特有的眼光来看,这现状大概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来概括:“如今淀姬可真威风啊!”

事实正是如此。眼下,丰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垄断了。一向受宁宁关照的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如今在中央已没有什么发言权。丰臣家的势力中心,已经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渐向淀姬转移。

以上这些是朝中的人们所喜欢谈论的话题。每天传进宁宁耳朵的消息,全都与这件事有关。被近江派疏远了的诸侯、亲兵,甚至连同他们的侧室和侍女们,都跑到宁宁面前,来诉说他们的愤慨和不平。对于他们来说,除了依仗宁宁之外,没有其他靠山。

“淀姬并不坏。”

不管有多少诋毁这位宠姬的流言蜚语传进宁宁的耳朵,在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淀姬,除了她那超群出众的美貌之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女性,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许多少有一点追求权势的欲望,但是,她并没有自己主动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说坏,她身边的那一批从旧浅井家来的老侍女们才坏呢。正是这些家伙趁淀姬作了鹤松的“妈妈”的机会,积极地与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丰臣家的官僚集团相勾结,妄图与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图通过拥戴淀姬,想在秀吉死后,在丰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淀姬推上政治舞台。宁宁是这么认为的。在宁宁

看来,坏的正是这些外界的人们。

宁宁从心底里不喜欢他们。

宁宁心里想:“这帮子人整天在盘算着殿下死后的事啊!”

她不愿设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鹤松和淀姬将登上这丰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亲信。不用说,北政所将退居第二线,那些以她为靠山的开国功臣们,也不得不随之而沦落下去。从宁宁来说,即便退居第二线也还无妨,然而对于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这前景不啻是一场噩梦吧。不过,毕竟事关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里想着心思,谁也闭口不谈这可怕的前景。

文禄元年(1592)四月,外征军在朝鲜登陆了。第一路军司令小西行长,第二路军司令加藤清正,两路兵马克城拔寨,争先恐后地沿着朝鲜半岛北上。

进军当初,真可说是连战连胜,然而,随着明朝的大军成为正面的敌人之后,进攻的势头停滞了,部队在各处陷于孤立,有时甚至出现了不得不拚死苦战的局面。况且,行长和清正不和,他们不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争吵,互不相让。敌人也知道这一点,便乘机而人,进行反攻。同时,友方的两军,在作战上,也常常发生龃龉。

为了整顿上述局面,并对两支部队进行监督,秀吉设立了一个督军机关,向战地派遣了代表他的军监。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担任了这军监的职务。他们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称是这督军机关的总头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并不常驻朝鲜,他经常在战场视察一周之后,便回到本国。在国内则守在秀吉身边,把从战地送来的报告归纳、整理之后,呈报秀吉。由于督军机关的成是石田派的人,因而来自战地的报告,对小西行长宽,对加藤清正严。有时,甚至把清正的言行举止说得象—个无赖汉一般。

例如有一份报告说,当外征军方面与大明要进入和平谈判的时候,清正在给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丰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赐过丰臣姓的。报告还说加藤清正曾对大明的代表讲过这么一番话:“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们似乎把小西行长等人看作了日本国的武士。要知道那是界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弯弓射箭为何物。他们胆小怕死,乃是理所当然的。”

报告最后说,清正的这些言论行动,使在朝鲜的部队陷入了混乱,并成了敌军小看我军的原因‘秀吉是在刚竣工不久的伏见城接到军监的这份报告的。读完之后,秀吉怒不可遏,愤愤地说道:“这在清正是可能的。赶快把他叫回来。”于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来到朝鲜,向清正传达了这一命令。

清正把自己的军团留在了前线,他自己则率领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组成的一支轻兵,从釜山坐船,经濑户内海,取海路直奔大坂,登上了伏见城。

秀吉不肯接见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访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发怒,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带着旅途的一路风尘,马未下鞍,人未歇脚,当下就造访了增田长盛的府邸,想打听一下朝中的情况。增田是五奉行之一。

清正甚是激动,还没有等长盛作什么说明,就昂着头怒吼起来:“怕是治部少这小子进的谗言,设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

他说,看一下督军团的成员,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亲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见一直等人,无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荐而晋升上来的他的党羽。他们势必拥戴同党小西行长,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级,然后我自己也死。

长盛举起双手,极力劝他息怒,说道:“当今治郎少的权势炙手可热,朝中已无第二人可与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随便乱说,这可如何是好。你应与他重归于好,否则,要出大事。你先冷静一下。敝人愿帮你从中调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见一见冶部少。”清正听了这番话,顿时暴跳口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萨,皇天作证,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决不与他修好。敝人率兵进入朝鲜,连战连胜,攻下八道,作战几十次,直打得大明军队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我们忍受着严寒酷暑,有时甚至连粮食都断绝。而治部少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还不满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宠信,欲把我等在沙场浴血苦战的将士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等和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归于好?不能,绝对不能。”这么一来,连原想出面为他从中斡旋的长盛,也不得不缩回了手。

这时正是庆长元年(1596)的正月。就这样,也没有经过什么调查,审问,清正就被宣判关禁闭,被幽禁在伏见地方他自己的公馆里。从那以后,便如石沉大晦一般,断了音讯。

距那时大约一年半以前,秀赖从淀姬的肚子里来到世上。为此,丰臣家的后嗣关白秀次的影响日见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断地胡作非为。这时已进入了丰臣政权成立起来最最黑暗的时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种奕奕丰采,衰老得判若两人。他脑海里盘算着的净是关于秀赖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们研究办法;而三成他们一心想着的,也是如何才能让丰臣家的天下平安地为秀赖所继承的问题,为此而对秀吉百般地出谋划策。从那以后没过多久,秀次就被诛杀。而在清正回国的时候,秀次还活着。

事实上是,三成通过军监的报告知道,在朝鲜前线,有一则与清正有关的可怕的流言。传说,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怀柔他。文禄二年(1593)五月,当清正驻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时候,大明王朝让刘廷将军与清正互通书信。

那时,刘廷的使者曾对清正说道:“秀吉已开始执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谓人中英杰,然寿命长短难以逆料。秀吉死后,日本必将大乱。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长寿,他也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立功。”

据说,刘廷将军还曾派人给清正送去一封亲笔信。信中写道:

足下乃铮铮汉子,可惜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机事我,则我将奏禀大明皇帝,担保封你做个大官。岂不美哉!

同时,刘廷还通过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里与明军通力合作,一起反击秀吉。但是,清正叫身边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对此严加拒绝。回信中还有这样的话:

如足下来信所说,敝人蒙受小人之谗言。然而,敝人乃太阁忠良之臣,决非贪生怕死之辈。

总之,有关刘廷和清正之间对话的概略报告,已经送到了三成手头。但是,关于这件事,就连三成也没有敢禀告秀吉,而是将它悄悄瞒下了。不过,三成用另一种观点来处理了这件事。他想,要是再让清正去朝鲜立大功的话,那会对丰臣政权的接班人秀赖不利。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事例,外征将军建立了武功,在战地掌握了强大的势力,其军事力量反过来会危及中央政权的安全。远的如安禄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说,近的还有秀吉。秀吉原是织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讨山阳、山阴。当他在作战前线得知信长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转兵马,讨伐了仇人光秀,继而以其武力压倒了织田家的遗儿们,从而建立了丰臣政权。虽说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壮志和政治能力,

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功勋,需要从现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说,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罗织罪名,把他从前线撤回来的。

不过,宁宁对这件事的真相,并没有了解得这么详细,况且她没有必要去了解。宁宁尽管情况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质。在宁宁看来,三成他们大概是想通过加罪于以宁宁为后台的尾张系的武将们,来斩断宁宁的翅膀,从而加强淀姬母子的权势。

宁宁心里早就想道:“准是如此。”

然而,对于营救清正却无计可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正在家里过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这一年的闰七月,发生了异变。同月十二日夜间,发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见、鸟羽附近。这是一次空前强烈的大地震。天上闪光,大地崩裂,一瞬间,伏见、鸟羽、淀川沿岸的各村庄的房屋悉数倒坍,伏见城下,被压死的男男女女达两干入之多。连大名们的公馆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馆里,大书院崩坍,马厩起火。但是,即便在这样的逆境中,为了保卫秀吉的安全,他还是决心上伏见城去,于是命令他的仆人做准备。他自己则在腰里缠了根带子,穿上白绫子上用朱砂写着“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的战褂,额上扎一块柿黄色的缠头布,手拿一根八尺长的棍棒。那棍

棒是用来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时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执长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着余震还在继续的大地,登上了伏见城。只见伏见城的正门已经震毁,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浦正他必须先把秀吉找到。

“大家都跟我来,先上正殿去!”

清正一边大声下着命令,一边沿着石阶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阶的顶端,只见正殿周围的楼馆殿舍也全都倒塌,只听见大地一个劲儿地在呻吟。清正心里暗暗寻思:“难道秀吉也被压死了吗?”他命令手下人把灯笼提得更高一些,借着光亮在周围搜索了一阵,没有发现秀吉的踪迹。为了防备有疏漏,他们进入后宫,穿过一间天井,跨过一道月亮门,便进入了后花园里。这时才发现,在花园中假山这边的草地上,围坐着一大群宫女,约莫有二十来人,四周围上了屏风,她们都穿着带头巾的斗篷,一副远行人的打扮。草地边上的松树上,挂着一盏大灯笼。清正发现,秀吉正蹲在灯笼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内。也许是害怕在这种意外事变发生的时刻,有刺客乘虚而入吧,只见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着鲜艳夺目的女装。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来说,只觉判若两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场。

清正就近跪下,对孝藏主大声说道:“我是主计头加藤,因为担心主上和各位娘娘万一被压在下面,故而带着这根棍棒,想用它撬开断垣残壁,救出大家。这才不顾自己是禁锢之身,斗胆登上城来。”

清正的话音刚落,宁宁就喊道:“虎之助!”

宁宁大概想,如果抓紧这个机会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几句,就等于肯定了清正这一次的行动,那么,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认了吧。“你来得正好,你来得好快啊!”宁宁紧接着说:“你总是那么勇往直前,勤勤恳恳,忠实可靠。”宁宁的讲话声音比清正还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还在余震中摇动着。接着,清正抬起头来。按照规矩,他必须把目光向着孝藏主,作出对孝藏主说话的姿态。

“孝藏主,请您听着!”清正大声地诉说起自己在朝鲜时所受的冤屈来。他说道:“我连克朝鲜八道,最先进入朝鲜的京城,活捉了一对王子兄弟,接着又打到间岛省,在吉州一战中歼敌十万骑,击毙敌方大将,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计、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报酬,却只有谗言,主上一味听信治部少的话,连揣摩都不揣摩一下。”

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清正的话刚讲完,她便说道:“大概是战场上的劳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脸,看来比早先瘦多啦!”

她说这话是为了激起秀吉对清正的同情。进而宁宁对秀吉说:“让清正担任中门的警备,怎么样?其他将领到现在都还不见来。”听宁宁这么一说,秀吉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对清正的禁闭。

其后,宁宁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说话,替清正解说,终于使秀吉说了声:“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宁宁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门,把秀吉讲话的内容告诉了清正。这可能是宁宁为受自己保护的人所作的最后一次调解工作吧。

从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见城一命归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遗嘱,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务,发布了命令,让在朝鲜的将领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后,便宣布要复仇。他扬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脑袋。

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等尾张系的诸侯都激动地大声嚷道:“我也算一个!”

他们推举清正为头领。不同于清正的是,他们不单单对石田三成怀着憎恶之情,此外,也许还有着一种政治上的冲动: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机会,一扫石田三成及其执政党,让丰臣家的权柄恢复到他们所考虑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说,黑田长政、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并非是那种厌恶政治的人。

形势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场无谓的纷扰。有时候看来甚至会发展成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方面,对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在公馆周围安置了鹿寨;在围墙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则利用了这一局势。

家康从得到秀吉的仆告的那一瞬间起,便开始暗暗琢磨如何从秀赖手里篡夺政权的事宜。从那以后,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这一点上,同时谨慎而机敏地采取了行动。家康仔细观察着丰臣家的这场内讧,并私下确定了一个行动方针: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对尾张系的各家诸侯展开怀柔工作,通过操纵这些人,以便将来清除石田党,把淀姬和秀赖从政权的宝座上撵下来。除了这样做以外,看来别无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

“内府在背后支持他们。”

对此,无论在朝中还是在自己的同党面前,石田三成都严加责难。然而,家康却满不在乎。他考虑的是,首先得通过结亲,和他们建立姻戚关系。

但是,秀吉有遗嘱。他怕自己死后别人组成私党,便留下一条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规定各大名的亲朋之间的婚事,须在得到上方的赞成后才能决定。家康企图置这条遗嘱于不顾。然而,如果只有他无视法律,而从家康的亲朋中娶亲的别的大名家,不愿破坏这一条法律,那也就无济于事了。

想到这里,家康决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这件事。只要北政所点头允诺,那么,那些在她保护下的、或者过去一直和她很亲近的大名们,就会无忧无虑困艮家康结成姻戚关系。

归根结蒂,家康必须笼络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边来。不然的话,对丰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难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弥陀峰的庙堂里,家康以去上香的名义,多次上山,造访了正在庙堂里守灵服丧的宁宁。同时也赠送了礼物,派遣了使者。对于心境寂寥的宁宁来说,这是莫大的慰藉。

由于这个缘故,在伏见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传着一则带有艳情色彩的猜测性的谣言:

“和内府的关系,有点非同寻常嘛!”

不用说,宁宁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不过,在秀吉死后,她觉得家康比别人更可靠,他不仅实力雄厚,而且为人厚道。为了取得宁宁的信任,家康在与宁宁接触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后来,宁宁甚至认为:“能托付丰臣家和秀赖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户内府之外,别无他人。既然要依靠内府,就得信任他,甚至应该全盘委托给他才是。”

宁宁认为:“家康是不会亏待丰臣家的。如果按现在的样子,由三成他们一帮人拥戴淀姬母子,垄断丰臣家的权力的话,那才是很危险的。”

以上这些判断,是宁宁的理智的产物。而她的感情,则支持这些结论。把丰臣家的权力,悉数奉送绐石阳三成一派以及他们所拥戴的淀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仆,这是宁宁在感情上所无法忍耐的。这不是妒忌,因为帮助秀吉创建了丰臣家业的是宁宁,而不是三成他们。况且,如果三成他们—派获胜,那么一直受宁宁庇护的清正他们就不得不灭亡。

宁宁甚至作了最坏的打算。政权可能会转到家康手里。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权,那么他大概会给秀赖封赐一个五六十万石的大名,让他在摄津或大和附近拥有一座城池,从而让丰臣家继续自己的家谱,使祭奠的香火绵绵不断的吧,就象秀保护织田家的嫡孙织田秀信,封他为岐阜中纳言一样。宁宁有时甚至觉得,倒不如以此为条件,把政权转让给家康为好。这么大的决心,对于宁宁来说,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有一个名叫诠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观音寺城的城主,又是个僧侣,私下里曾对宁宁讲过这件事。那时候,宁宁以冷静的态度,从头到尾听完了他的话。她之所以能这样,与其说是靠了理性,不如说是她对那些在大坂拥戴淀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恶使然。上述这些来自感情和来自理智的错综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使宁宁相信了家康。

宁宁回答家康派来的使者道:“结亲的事,我也可以对虎之助他们说一说。”

她立即那样做了。清正当时是个鳏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儿收作养女,经过匆忙的准备之后,便把她嫁给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家康又把第二个养女嫁给福岛正则的嫡子福岛正之;把另一个养子许配给蜂须贺家政之子蜂须贺丰雄的事也在进行之中。

“阿弥陀峰庙堂的新土还没有干,居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公然破坏主上留下的法规了!”

三成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谴责家康和清正他们。然而,清正他们对此却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着淀姬母子的权势,如何盛气凌人,从清正他们来说,他们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许的。在这方面,他们是胆大气粗的,从而就多少减轻一些因违反主上遗嘱而产生的内疚。而且,当清正私下拜谒的时候,宁宁曾悄悄地嘱咐他道:“万事听内府的。”

只要是按宁宁的吩咐去做,就不会是对丰臣家的不忠。这样的习性,早从少年时代起,就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一条准绳。

秀吉死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所谓的关原之战。当纠纷发生,三成充当谋主,在大坂举旗讨伐家康的时候,宁宁抽身离开了大坂,移居京都,隐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为秀吉沂求冥福。这期间,宁宁曾训诫自己的侄子——六万石的大名若狭小滨城主胜俊道:“不要弄错方向,要跟江户内府走。”另外,对胜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宁宁的养子之一,一方面对于他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参加了西军一事,表示谅解,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以坚定的语气命令他道:“你以后要从西军内部策应内府!”

加藤清正在九州进行了支援东军的活动。在关原战场上,福岛正则等宁宁从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亲属,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领导的东军。而且他们个个都努力作战,最后,由于秀秋的内应,决定了战局的胜负。关原一仗摧毁了属于西军的淀姬一帮的势力。

按照某种看法,甚至可以这样说:所谓关原之战,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调动了十数万大军,在关原盆地展开的一场战争。家康乘机取得了天下。

自那以后,就是宁宁的余生了。宁宁对这一事态以及时势的变化,始终不曾发过一言。她只是一心为秀吉仿佛事,除此之外,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关原之战结束后数年,在庆长十年(1605),宁宁让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说:“想要一所寺院。”

家康十分尊重宁宁的这一意愿,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胜,负责在京都的东山山麓营造了一所壮丽的寺院。这就是高台寺。

宁宁不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这座高台寺里,而且自己也在这里定居下来。家康对这位对自己带来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内地方的一万三千石封地赐给她作为化妆费,给她以优厚的待遇。宁宁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坂城陷落了,淀姬母子死去。那以后,宁宁还一直活着。直到江户幕府已进入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统治下的时候,即宽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曾说过这样内容的话:“北政所的才气,导致了丰臣家的灭亡。”

然而这种说法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丰臣家这棵大树,而在秀吉死后,她又亲自挥剑,把这棵大树连根砍断了。使人感到有一种“宁可毁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侠的气概。

晚年,她享受着风花雪月,在受过她影响的大名们的敬慕之下,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对于她自己的行动,看不出有什么悔恨之意。

大和大纳言

在故乡尾张国的中村—带,天空辽阔,平野茫茫,它们都无边无际地向海边延伸着。给这故乡的风景带来变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没有山岗。但河沟纵横、交织如网,里面有很多蚬子、鲫鱼等鱼介。秀吉小时候,也曾在河沟里捕鱼捉虾,以作肴馔。而他的仅有的一个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样。

秀长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作“小竹”。

父亲名叫竹阿弥,因为是竹阿弥的儿子,所以称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乡间富户人家的孩子,父母便会另外给取个小名,而秀长却没有这样记忆。

村里人都说:“小竹比猴子还强!”

小竹性情温和,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下颚,挺招人喜爱。哥哥绰号猴子,简直是个丑八怪,小竹和他回然不同。就连两人的性格也有天渊之别,很难叫人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说他幸亏没有象他哥哥。

他们的母亲叫阿仲。

她原是尾张国御器所村人,由于某种缘分,嫁到这中村地方,作了种田人弥右卫门的妻子。弥右卫门年轻的时侯,曾背井离乡到织田老爷手下当过步卒,得几个薄薪,养家糊口。不料,后来在战场上成了残废,就回到乡下种地。哪知在让阿仲生下一女一男之后,便离开了人世。这长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为难。这原是一个十分贫苦的人家,除了耕种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之外,还得到别人家做工,才能勉强糊口。而靠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担负得了这么重的劳动呢。

阿仲家的隔壁住着一个叫竹阿弥的男子,此人原来也在织田老爷家当过茶博士。正巧他是个鳏夫。这时,村里有好事的人出来撮合,于是阿仲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这竹阿弥结了亲。

幼小的秀吉心里想道:“隔壁的竹阿弥竟要当我的父亲啊!”

他不喜欢这新来的后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弥也不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特别是在小竹(秀长)出生以后,竹阿弥对待这个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于这个缘故,致使秀吉终于离家出走了。

因此,秀长不认识这个异父同母的哥哥。“你幸亏没象猴子!”村里人这么对他说。然而,他却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听人说,哥哥犹如一头旷野上的野兽,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防,作出种种恶作剧来——这已不能称为调皮捣蛋了。村里人无不讨厌他。

小竹有时向竹阿弥打听道:“哥哥现在在干什么?”

不料,竹阿弥却恶狠狠地说:“这个家是我的,你是长子。你要有个哥哥,那谁受得了啊!”从竹阿弥来说,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劳作,含辛茹苦地整治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小竹得不到,而全归猴子所有,这多没劲啊。他之所以把这猴子逐出家门,这也是一个原因。阿仲毕竟是猴子的生母,在猴子出走的当初,曾经伤心地落下了眼泪,然而内心深处,倒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从此可以不再目睹竹阿弥打骂猴子的情景,而且,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会渐渐多起来吧。

不过,小竹对这个哥哥,看来倒颇有兴趣。他曾经私下向母亲和村里人打听过。然而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的说,他跟着货郎飘泊到了异国他乡;有的说,他当上了高野山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说,他卖身给一位陶瓷商当了奴隶,正在窑厂做土坯呢;过了几年,又有消息说,他入了绿林,当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猴子当了强盗的这个消息传到衬里的时候,竹阿弥大为昂奋地说:“这倒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我早就料到他会成为那样的孬种的。要是他胆敢溜回村子里来,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一定亲自举起锄头,把他的脑袋瓜子砸个稀巴烂。”

但是,小竹却很讨厌讲这种话的父亲。小竹性格善良,不是那种随便就憎恨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父亲竹阿弥来说,哥哥不过是他人的孩子,可对小竹来说,却是异父同母的兄长,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生来感情就不一般。此后,小竹每听到什么有关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说给父亲听,而是悄悄地告诉母亲。

母亲每次听到这些传闻,总是眼泪汪汪地呜咽起来。有时却又大声说道:“倒不如给我早点死了的好!”

小竹虽然还是个小孩子,这时却安慰起母亲来,他说道:“听人说,咒人的话,是会应验的。妈妈还是快点向灶神爷讨个饶吧。”后来,当小竹知道父亲不喜欢哥哥的原因,在于家产的继承权问题时,便对母亲说道:“家里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让哥哥继承了吧。”

一听这话,母亲可急了,连声制止他说:“你可别说这话,下回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这一来是怕被竹阿弥听见;二来,对阿仲来说,小竹这孩子比猴子讨人喜欢。将来自己老了,让小竹这样性情好的孩子在身边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气。

当小竹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在小竹这样穷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子的年龄,往往连母亲都知道得不确切),竹阿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小竹在别人家打短工,背上晒着火辣辣的太阳正给水田里开渠放水的时候,只见有一个骑马的武士沿着村边的大路奔过来。

“这是怎么啦?”

这武士的仪表实在过于古怪,以至于引起了小竹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马,看来十之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马。而且,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马脖子始终耷拉着,活象一根已经扬花吐穗的稻穗儿。马背上安着一个简陋的鞍子,居然连个马镫子都没有,骑马人的双脚竟踩在用粗绳子做的环里。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正这么想着,不一会儿,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渐渐能看清楚了。只见是个小个子,微胖的脸,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颚却松驰着,眼角聚着不少笑纹。此人的长相倒有点象猴子。

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小竹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这可不是凭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传到衬里,说哥哥在织田老爷家,已从步卒提升下级军官了。想到这里,小竹扔下了手里的铁锹。然而他是个性格稳重的人,他已经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惊喜了。他只是一手拿着个斗笠,就势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来。

多半是因为马上的汉子也看到小竹的这一姿态吧,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你是谁?”

听说,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亲生父亲遗传给他的。

“我是竹阿弥的儿子!”

“你这个傻瓜!”

说时迟那里快,只见猴子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其动作之神速,除了用“滚落”二字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为适当的形容词来。接着,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竹身边,大声嚷道:“竹阿弥之子啊什么的,快别说那拐弯抹角的话。竹阿弥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吗?我,就是藤吉郎啊!”藤吉郎这个名字,是他当上织田家的士卒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头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后说道:“这是咱们的姓,咱们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对小竹说:“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啦!”

这意思大概是说,自己已是能骑马的身份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封地,只是领着粮饷。但是,将来总归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领地吧。到那时,就得有两三个供自己使唤的亲随。

藤吉郎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啊。”

一方面是为了衣锦还乡,二来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个有为的青年。自己的亲随,自然以同族的人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没说的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直到这时,小竹才开口说:“是当武士吗?”

去当武士,这种事儿,小竹连想都没有想过。

藤吉郎本不会喝酒,可那天夜里却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只听见他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我当了大名的话,那你可就是一军之长喽,跟我当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为难地说:“我可没力气啊!”

小竹的意思是,当武士嘛,总得刀枪剑术样样精通,一旦两军相战,得有力气割下敌人的首级吧。

听小竹这么一说,藤吉郎笑了起来,说道:“武士要什么力气啊?”

听了这话,小竹觉得此话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个小个子,而且力气也不大,武艺似乎也不高强。藤吉郎接着又说道,当大将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认真劲儿。上级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净说大话,可到打仗的紧要关头,却溃退下来,那就当不了武士。

“原来是这样啊!”

小竹完全被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动听的话语所吸引住了。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能当嘛。而正是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命运。

藤吉郎听弟弟这么说,立即点了点头:“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连名字都给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后父的长子之意吧——而一郎则是相当于长子。

藤吉郎自始自终兴高采烈。他用从走江湖、说鼓词的盲艺人琵琶法师那里批发来的知识讲道:“自古以来,有过许多兄弟见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从前养和年间,源赖朝跟义经兄弟在黄濑川会面的那次。”这天夜里,藤吉郎真是高兴得有点反常了。他居然会联想到源氏的栋梁和其贵公子的那次盛大的会见。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这之后,母亲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小子真叫人没办法啊!”

由于生了他这么个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居然又来挑唆小竹,要把他当作自己的仆人,带到战场上去。阿仲身边就只剩下小竹这一个儿子了。如果连小竹都去当兵打仗的话,那自己将来老了,叫谁来照料呢?

光阴似箭,一转眼过了二十多年。

宛如从人间迁居到了天堂一般,无论是命运还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秀吉继承了织田政权,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并且把根据地放在大坂。阿仲住在大坂城里,为数众多的侍女在她身边伺侯着。她和竹阿弥之间所生的女儿,成了羽柴政权之下一个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长已称为从五位下羽柴美浓守,担任播摩、但马两国的领主,以姬路城为首府。

“真如做梦一般!”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过,阿仲可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过贵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当秀吉被信长封为近江长滨城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时,她就从歧阜的老家迁到了长滨城,在那湖滨城市,开始了豪华阔绰的生活。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一年了。为此,对这样的生活,早巳习以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至今无法适应。多半是因为秀吉从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缘故吧。为了把大坂城的后宫重新按宫廷那样布置,从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来当侍女。这么一来,就连上厕所解手的规矩也全都变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尽管阿仲这么说,可侍女们却不答应,总有好几个跟在后边,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马桶,下面铺的是沙子。当那个东西落到沙上时,竟有人一古脑儿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对京城来的侍女问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种田人出身的阿仲看来,那是撒到菜园子里去的。

“不,不,”侍女们一个劲儿地摇头,回答道,“那是虽知苦斋拿去看的……

“虽知苦斋”到底是什么呀!说来滑稽可笑,阿仲总觉得那是专门管臭东西的官员。但是后来不久,她知道并不是那样。有个原本在京城的宫廷里担任御医的,名叫曲直濑正盛,不久前从京城来大坂,当了秀吉一家人的侍医。此人取了个号,叫虽知苦斋。大概来自虽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于突入其来的荣升,使阿仲左右为难的事例还不只这一桩。又如有一天,侍女问她道:“老夫人从前是在宫中天皇手下干事的吗?”

阿仲心想,真会开玩笑,我出生在尾张御器所一家贫苦农民家里,后来嫁给了中村寨弥右卫门作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竹阿弥作后夫。这就是我的前半生。这时阿仲反问道:“谁这么说的?”听侍女说,这话竟是秀吉说的。

“原来是这小子啊!”

她差点脱口喊出声来。这小子由于突然飞黄腾达,多半有点高兴得发狂了吧。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故事还编得能够自圆其说:阿仲原本是宫廷里的侍女,担任厨娘的工作。那时候的天皇叫后奈良天皇,有一天见了阿仲,对她一见钟情,便拉着阿仲的衣袖进了内宫的卧室。秀吉似乎是这么对人说的:“因之,曾接触过皇上的玉体。”故事接着还说,于是,阿仲怀孕了,后来回到了故乡尾张,生下一个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药院的公馆里对人讲这番话的。且说这施药院公馆,乃是秀吉进宫朝见天皇时,借以整顿装束的地方。听他说这番话的当事人是松永贞德。

松永贞德,是昔年京城里声势显赫的松永弹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后,其子贞德弃武从文,住在京城里,以写作连歌和俳谐为业,靠了这一手,出入于官场,专事拍马逢迎。秀吉认为,把这位贞德笼络到自己一边,不仅可以了解官场的种种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宫廷的情报,真是方便极了。讲上述这番话的那一天,贞德正好在他身边侍候。当天,秀吉换完了装,正席地而坐,背靠着庭柱在休息。

秀吉开口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位贞德,听秀吉这么说,深感意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与不信,暂且先把它如实地记下来再说。在这之后,他又把这些话向其他人传播了开去。

阿仲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过了些日子,秀吉结束了征讨纪州的战役,回到了大坂城。秀吉是个孝子,他每次从前线回来,总是先来向母亲阿仲请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这一次见面时,阿仲特意遣开了众人,压低声音间道:“听说你竟然在宫廷里对人讲过这么一段话,是吧!”

听母亲这么说,秀吉笑出了声来。从他未加否认这一点来看,恐怕确实是这么乱吹过。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阿仲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虚荣心吧。就连她,对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所以这样作的动机,也有点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却摇了摇头。

秀吉回答说:“请看看右大臣织田老爷!”

他引了死于本能寺的已故主人作例子。信长祖先的家谱也有含糊不清之处。织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县)丹生郡织田庄织田神社的神官,大约在信长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流落到了尾张,成为当地的豪绅,逐渐壮大了势力。据说祖先原来姓藤原。为此,信长最初称为藤原氏。但是,当后来攻取天下的可能性开始显露的时候,他突然宣称:“我家是平氏,平资盛的后代。”

他就这么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当今掌权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孙,要推翻足利氏而继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两家交替执掌的思想,在当时的豪门望族之间影响极深。因而信长便投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并加以利用,以便为建立织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舆论。信长命令文书,为自己撰写家谱。然而在为什么是平氏的后裔这一点上,却陷入了窘境。于是编造了一个叫平亲实的虚构人物。说是亲实乃死于坛之浦的平资盛的第二个儿子,平家灭亡的时候,他刚刚出生不久,还是个吃奶的婴孩。他的生母抱着他逃到了近江,成了当地的大户津田某的妻子。后来,越前织田神社的神织田氏,可怜亲实的处境,把他作了自己的嗣子,继承了织田家的家业。

以上是信长叫人杜撰的一则传说——织田家乃是平氏的后裔。

秀吉目睹了这一演变。然而秀吉本身,由于出身过于低微,就连这样的传说都无从编起。在这种情况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吧。因为既然信长是平氏,那么在他之后的秀吉则应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则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沼书封为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长改姓的同一时期改了姓,创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谱,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这样作,则为时晚矣!

既然当不了征夷大将军,秀吉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朝廷的公卿,当关白吧。关白则必须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一个简单的办法是作某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公卿的养子(后来秀吉当了菊亭大纳言的犹子),这么一来,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但是,即便作为养子,入了名门,而照现在这样的话,自己的出身还是无法解决。为此,秀吉便散布了自己是天皇子孙的故事。

不用说,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秀吉觉得,只要这故事传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间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备哈哈大笑,把它当作逢场作戏。总之,在成为藤原公卿的养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会上也有这么说的”这样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义的宫廷在接纳秀吉这个人时,便会容易得多。上述天皇子孙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作的。而现在母亲却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此认真,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有个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经去世,倒也罢了,而偏偏还活着,与丈夫一起,继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门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当了秀吉的养子。要说阿仲在妙龄少女的时候,受胎于天子回到尾张的话,那么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说呢。要说是一个拖油瓶的妙龄少女,故事可讲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来:“啊,哈哈哈!”

照秀吉说,管他呢,这原本仅仅是为了投喜欢形式的宫廷的所好而编造的神话嘛,有什么通不通的问题呀。

“那么,你的弟弟小一郎怎么样呢?”

“他是竹阿弥是儿子嘛……

“这就是说,只有你是天子的后代喽!”

阿仲慢慢地摇了摇头,满脸惊诧的神色,仿佛在说,这真可怕呀。明明是弥右卫门和我之间生的这个儿子,只因为小时侯,从家里出走而远离了自己,现在竟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了。

相形之下,竹阿弥之子小一郎秀长,却是阿仲一手抚养长大的,比起他的哥哥来,这是一个何等正直而讨人喜欢的儿子啊。

小一郎也许算得上是个生来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秀吉叫去的,那时,秀吉还是织田家的低级武士,担任着墨股城寨的守备。不光是小一郎,秀吉还把他的母亲,连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并且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这时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妇、秀吉的妻子宁宁见了面,也见到了宁宁的堂弟浅野弥兵卫长政。可以说,这是秀吉方面的至亲和宁宁娘家方面的人们的一次大会晤。席间,秀吉频频向人们劝酒,接待得十分殷勤。

不久,当筵席终了时,秀吉用手拍打着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说道:“小一郎,留在这城寨里吧!”

阿仲本想设法阻挠,谁知小一郎早已点头答应了。他从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武士。秀吉把这位弟弟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的浅野长政也叫在一起,说道:“请你们二位一起协助我。”

自古以来,武士家庭有一个习惯,这就是长子当大将,弟弟和叔父则作他手下的心腹将领,助他一臂之力。既然武士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来的,秀吉就也想采用这样的方式。

秀吉说:“小一郎,将来你得当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学习,赶快熟悉起来啊!”

他拜托军师竹中半兵卫负责小一郎的教育工作。竹中半兵卫是美浓地方人,那时已在墨股城内任军师。半兵卫在保卫墨股城寨的实战中间,手把手地教了小一郎领兵打仗的本领:诸如如何进退,如何观察敌情,如何发号施令,如何照顾士卒等等,就连细枝末节也都一一加以指点。小一郎是个好学生。他自始至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听着军师的讲解,并作实地见习。当军师让他真刀真枪地指挥的时候,他能按老师所教的去做,并且事事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半兵卫评价道:虽无出类拔萃的才能,不过,倘使让他当个留守队长,那倒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半兵卫心里想道:“这也是一种才干啊!”

照他看来,小一郎尽管缺乏独创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强;生来不喜欢标新立异,因而能如实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来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看他那性格,简直生来就是专门给哥哥当城池的留守队长的。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攻打岐阜城,他让弟弟在军营中担任留守。在这一仗中,秀吉亲自率领了蜂须贺部队的少数轻兵,从岐阜城的后山,抄近道潜入了城堡里面。临出发之前,秀吉吩咐小一郎并与他约定:“我领一支部队潜入城内,从里面拉开城门的门闩。到时候,我将高高地竖起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系着一只葫芦,你见到这一信号,要赶紧从城外打开城门,冲进城内,与我会合。”如果这一计划打乱的话,那么秀吉在城内势必会灭亡。小一郎却紧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指示的任务。

这一仗之后,半兵卫甚至特意到秀吉面前,向他祝福道:“有这么好的一位弟弟,这是将军的福气啊!”

半兵卫一贯主张,在一支将领统统由近亲组成的军队里,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哥一人就行了,当弟弟的,其才能不应该超过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强,那么士卒自然会与弟弟亲近。这样,全军的统率就会发生纷乱。另外,半兵卫还主张,弟弟必须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贪婪,就会与哥哥手下的其他郎将争功,这样一来,整个家属军团往往会乱套。在这两个方面,小一郎这个年轻人,算得上是个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从防守墨股城寨那时起过了十多年,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征讨中国地方。小一郎担任这一军团的首席将领。他身在前线,从播磨到备中,转战各地,建树了武功。小一郎率领的部队勇猛善战,与织田手下的其他将领相比,也是毫无逊色。他在军中名声大振。

这期间,竹中半兵卫在军中因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待到小一郎赶来探望时,半兵卫早已病入膏肓,大有朝不保夕之势。但是他仍旧让勤务兵撑着背,坐起身子,对小一郎开口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已经气息奄奄的半兵卫,为了对从墨股时代起就一直顺从自己的弟子说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终目的在这里。”

半兵卫不放心的是小一郎的名声高涨一事。名气大了,就会骄傲。态度傲慢,会招致其他将领的怨恨,说不定他们会在筑州老爷(秀吉)面前讲你坏话。你立了战功以后,应把全部功劳让给手下的将领。将领们唯有靠建立战功才得以出人头地。而你即便一无功勋,也一样是筑州老爷的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半兵卫用这样的话,再一次赞扬了小一郎这十几年来的业绩。丝毫不图虚名,有了功全归部下,当秀吉的代表,而只让秀吉出名,一点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个好样儿的。"然而,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特别是在这次播州战役中,小一郎功勋卓著,名声大振,这或许会改变他的人品也未可知,半兵卫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半兵卫最后说道:“你要成为影子那样的人。”

他说,要当秀吉的影子,并以此为满足,忘记你小一郎的存在。他再次叮咛说,展望前程,除了这样做以外,世上没有你小一郎安身立命的场所。兵法的目的,最终是为了韬晦自己。能办到吗?

小一郎毫无异议,诚恳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感激地说:“多谢师父教诲。”

后来,没过半个小时,半兵卫便咽了气。不用说,上面这些话是半兵卫生前讲的最后一番话。

正当秀吉攻打中国地方的时候,在战争最紧要的关头,信长在本能寺死去。为了讨伐占领京城的明智光秀,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开往京城,途中,首先进入了姬路城。这期间,秀吉蒙信长封赐,除了拥有北近江三郡之外,还拥有播州,而以姬路城为根据地。秀吉是冒雨经过长途行军之后进城的,一到城里立即人浴,并从浴室里发布了所有的军令。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这一仗,他命令将城内的金银财宝、粮秣柴草等统统分发给士兵。下完这些命令之后,秀吉又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小一郎留下守城!”

小一郎是伫立在浴室的门外听取命令的。

小一郎心里想道:“这可是耻辱!”

半兵卫死后,黑田官兵卫(如水)担任了秀吉的谋臣职位。小一郎找他商量,希望变更一下分给他的这一极不光彩的任务。小一郎所讲的理由,看来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秀吉万一在对明智光秀的这一仗中败北,那么这一区区姬路城是不堪敌人一击的,留在城内担任守备的兵丁还不足五百人,况且守城所必须的粮袜都已散发完了,再说所谓守备任务,无非是守护从播州的各豪门取来的人质,以及保护通称姬路姬的秀吉的如夫人而已。在这天下存亡决于一旦之际,对于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来说,这怎能说是光荣的岗位呢?不料,黑田官兵卫却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屋角里,说道:“这可是你想错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仗是决定最后胜负的一仗。秀吉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将领,是织田老爷派遣来的,他们拥戴秀吉,都急不可耐地想在这一仗中,为自己家的前程立下军功。筑州老爷的宏运要靠这些将领们的积极努力去开拓。因为你是他的亲骨肉,这种时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万不可与将领们争功邀赏,而应该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

以上是官兵卫所说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时,小一郎准会顺从地点点头,听从这番道理的。可是只因为时期非同往常,这位一向温柔敦厚的汉子,这时竟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放开嗓门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当!这一回关系到哥哥的命运,我小一郎也愿与哥哥一起在山城(京畿五国之一,今京都府南部)战场上,与敌人决一死战。”

小一郎唯有嗓门象秀吉,又粗又大,这喊声传到正泡在浴缸里的秀吉的耳朵里了。

“小一郎!”秀吉用同样的又粗又大的嗓门喊他,“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可是你想错了。”接着又喊道:“你要这么说,那长滨城怎么样啊,长滨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遗弃的、完全无人防守的城池。说不定现在连咱们的母亲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于冲天的烈火之中哩。”

近江长滨城是秀吉的根据地。阿仲和宁宁都住在那里。敌人自然会去攻打这座城池。母亲和宁宁虽是女流之辈,她们准会按武门的规矩,置身于城墙之内坚守待援的。让你守备姬路城,难道你还觉得不知足吗?要不,你肯和姬路共命运吗?

想不到连秀吉也十分激动,一个劲儿地语无伦次地嚷嚷。然而,小一郎早已被这当顶霹雳般的喊声震慑住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变得没精打采。

小一郎心里甚至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世上再没有比弟弟这一身份更可怜的啦!”

从哥哥秀吉来说,也许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弟弟更便于使唤的人了。如此当面训斥,倘使是别的将领,准会对他怀恨在心,!甚至会当场掼乌纱帽,甩手不干的吧。多亏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只见小一郎蜷缩着肥胖的身子,低垂着圆圆的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明白了没有?”当秀吉再次叮问时,小一郎低着头轻声答道:“我一定按兄长的吩咐去做。”

秀吉率大军离开姬路之后,不久便在山城的山崎地方击败了明智光秀的军队,确定了作为织田政权的继承人的地位。

其后,小一郎也参加了贱之岳战役,这是一次关系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还随军参加了小牧战役。后来又参加了征讨纪州的战争,这可以说是一场在京城附近扫荡残敌的战斗。

平定纪州之后,秀吉对小一郎下命令道:“小一郎,请你去管辖纪州!”

纪州这地方,早从信长那时起,便是块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区。当地的武士们性子刚烈,动辄拔刀相向。民众富于独立心,在战国时代一百多年间,他们通过协商,联合成了一个统一管理的国家,一次也不曾接纳过中央派来的诸侯。而且,这里是佛教一向宗的地盘,当地居民把阿弥陀如来看作唯一的绝对权威,而不尊重地上的领主。再则,这地区的山上,盘踞着众多的绿林好汉,海边的渔港,大多是海盗的巢穴。在秀吉看来,“要治好纪州这地方,非小一郎这样的人不可。”

安抚绿林好汉和海盗,耐心地倾听他们的不平,雷厉风行地扫除人世间的不公平,尽管手下将领如群星灿烂,可是当秀吉环顾四周时,他却发现,小一郎是唯一能够胜任此重任的。

这位弟弟没有辜负兄长的期待。天正十三年(1585)三月受封之后,小一郎便在小杂贺(现和歌山市)地方,筑了一座城堡,着手治理。他一方面显示了新领主的威严,另一方面也告诫家臣不准为非作歹,同时制定了法律,极力发扬民治。这样,这个素称难以治理的国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议地与小一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纪州两岸自不必说,就连纪州其他地方——北起泉州,南至熊野之间七十余万石的小野,也变得风平浪静,一派升平景象。

命令小一郎管辖纪州的秀吉首先惊叹不已地说道:“小一郎这个人,倒真有点奇特的才干哪!”

在秀吉眼里,小一郎似乎是个天生的调停人,民政家。更叫秀吉喜欢的是,在愚钝粗疏者居多的自已的亲属之中,唯独小一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无论从他的才干来看,还是从他的品行来看,这小一郎,将来多半会成为秀吉政权的中流砥柱的吧。

现在要把故事推回到这篇文章的中间部分那个时期。这正是秀吉不惜散布自己是天皇后裔的传说,作着当关白的准备的时期。正如前面所讲到的,这期间小一郎在治理纪州方面逐渐取得了业绩。

不过,这时期,丰臣秀吉的政权,尚未把日本列岛的全部国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所征服的疆域,是以近畿地方为中心的,另外还包括东海地方的一部分,以及北方和中国地方。余下的奥州、关东、四国和九州等都还在其他势力的控制之下。秀吉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占四国。从土佐地方异军崛起的一股以长曾我部元亲为首的势力,已经征服了四国的大部分领土。

秀吉通告元亲说:“只允许你留下土佐一国,你要放下其他三国归降!”

然而元亲不肯服从,他与东诲的德川家康结盟,一东一西,两相呼应,与秀吉为敌。

秀吉下了征讨的决心。方针是要尽可能在短期内解决,因为东边面临德川家康这个敌人。为此,决定采取如下战略:投入一支大军,发动一场排山倒晦般的攻势,以使敌人胆战心惊,丧失战意。秀吉制定好了这场战役的计划之后,便把小一郎叫来。

秀吉命令道:“你当总司令!”

小一郎听到这话,始而仰起脸,继而歪着头思付了片刻,不一会儿,他那丰满而白晰的脸上便升起了红晕,显得激动起来。自从跟随哥哥以来,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战斗。但是,当总司令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渡海到四国的兵丁号称四万。小一郎先坐船渡过海峡,登上了淡路岛,然后以福良港为前进基地,搜集了九百艘军用船舶。

通晓水军情况的一员将领对小一郎说:“鸣户海峡的漩涡,怎么办呢?”

小一郎却一反往常低声细语的习惯,哈哈大笑地说:“你问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鸣户海峡的漩涡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自然能渡过去的。要看准海潮的情况,把船只绑在一起,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冲散。船筏一字形排开,每条船上的桨橹按口令统一动作,奋勇抢渡,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呀!”

小一郎的语气粗扩,与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判若两人。

不久,按小一郎所说的那样,大军一下子横渡了明石晦峡,在阿波的土佐泊港登陆,在那里建造了一座临时用的城堡作为根据地,接着便不断派出军队,扩大了占领的地盘。与此同时,另一支由毛利所率领的军队从伊予方面,由宇喜多秀家所率领的一支侧翼部队,从赞岐方面,分别进入四国,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势,不断前进。

小一郎率领主力部队,包围了一宫城。这是长曾我部的军队在阿波中的最大的要塞。由于一宫城的守将谷忠兵卫防守严密,以至久久未能攻陷。不过,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事情。小一郎也早巳作了思想准备,打算在攻一宫城时多花费一点时间。

但是,身在近畿的秀吉,由于感到来自东边的德川家康的威胁,因而惧怕讨伐四国的战争变成一场持久战。这种恐惧的心情,转化成了对小一郎的不满。

“小一郎这个人就是有这点不好,干什么总是那么优哉游哉的,就如赏花似的。”

事实上并不是什么优哉游哉,纵使是秀吉亲自来出征,这种程度的战斗的胶着情况,从客观上来说,恐怕也是势所必然的。不过,正因为对方是小一郎,所以秀吉也就特别容易发牢骚,而且难免夸大其词。

秀吉说:“我自己去!”

这是说要亲自出马了。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直到这个时期,秀吉的行动一向是很机敏的。他立刻动身来到了大坂的界地方,在那里停留下来,首先派了一条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动通报了身在阿波国一宫市军旅之中的小一郎。

“主上是那么说的吗?”

小一郎面对前来送信的使者石田佐吉(三成),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半晌没吱声。他心想,这真叫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只不过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获准自己一手处理事务。正当小一郎为征讨四国而斗志昂扬之际,却不料哥哥又要亲自来了。这种场合,要是往昔,他准会顺从哥哥的吩咐的吧。可唯有这一次,小一郎却试图进行小小的抵抗。

小一郎不好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你别来!”

他命令文书尽量用委婉的措辞,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动身来前线之事,望能暂缓。”这篇呈文如下:

秀长谨上,此次主上发兵,征讨四国,弟蒙厚意,代兄长率大军渡海,嗣后即向阿波和赞岐

派出动旅,分兵数路,勇往直前,麾旗所指,敌人望风披靡,不日之内,连克敌城池多处。我军

之神威,令天下震惊,主上之英名为世人所敬畏。然至今敌之残部,仍负隅顽抗。近闻主上因之要

亲自出兵。此虽乃秀长之能力不足所致,然亦不免甚感惊讶。斟酌再三,觉主上亲征此弹丸之地,

抑或反有损体面,对于身为兄长代官之弟某,亦不啻是一种耻辱。且出师以来,虽已过了些许时

日,然决无违反兄长本意之处。关于此次亲征之事,如能暂缓启程,则秀长幸甚幸甚。务请仁兄成

全秀长报效之心,赐弟以再立战功之机会。

若此,则愚弟终生感恩不尽。万望兄长厚爱,专此奉恳。

且说小一郎一边派尾藤知定随身携带上述呈文,赶往京畿,与此同时,又倾注全力发起了总攻,终于在一天之内突破城堡的外围,夺得水源,准备让城里人活活干死,在这样的阵势之下,作了种种军事步骤,又向守城将领谷忠兵卫劝降。忠兵卫去到身在阿波白地城的主将元亲跟前,亲口诉说难以抵抗官军的情形,终于促使元亲下了投降的决心。

四国纳入了秀吉政权的属下。这是小一郎率军开战五十多天之后的事,可以说是一次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速决战。就在这以后,秀吉升任关白,实现了多年来的宿愿,紧接着,又在源、平、藤、桔四姓之外,创设了丰臣姓,表面上则采用了由朝廷赐姓丰臣的形式。不用说,小一郎也在这次四国战役之后,抛弃了原先的羽柴这个姓,而称作丰臣秀长了。

从四国班师回朝之后,小一郎调换了封地。他从纪州转到了大和。大和也跟纪州一样,是个情况很复杂的国度。这大和,土地大多属寺院、神社等宗教势力所有,不是兴福寺的,便是春日神社的。加之战国百年间,这些土地都为简井氏和松永氏等所侵占,就是在丰臣政权成立之后,有关土地所有权的讼诉和纠纷,也依然接连不断地发生。只因为这些讼诉和纠纷大多与京城的皇家有牵连,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这大和地方,要比纪州还难以治理。

秀吉说:“这事儿,小一郎能成!”

他看中了弟弟在这方面的才干,把大和委托给了他。秀吉赐给小一郎的封地不光是大和,还包括伊贺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一共有一百万石。首府设在大和的郡山城。

小一郎的官位也晋升了,在征讨四国之后的第二年,他当上从三位参议,获得了公卿的身份,被允许上宫廷拜谒天皇。接着在第二年,即天正十五年(1587)讨伐九州之役结束后,又升到从二位,任大纳言。为此,世人通常称他为“大和大纳言”。

从这时起,连秀吉也不再称呼这位竹阿弥的儿子为“小一郎”了。

秀吉开始对他使用“大纳言殿下"这个敬称。

有一天,小一郎登上大坂城去向哥哥请安。

秀吉间他道:“你那个神国怎么样啦?。

秀吉所以称之为“神国”,是因为大和地方神社和寺院所属的土地甚多,因而世人都这么称呼它。自然,这也很难说是一种尊称。特别是秀吉现在这样说,是多少带点揶揄和“这地方不好对付吧”的语气的。与此同时,对受秀吉之托在治理这副烂摊子的小一郎说这话,多半也包含了一点慰劳的意思吧。

“有点难弄吧!”

“有一点儿。”

小一郎回答得很简单。事实上,小一郎也曾为之大伤脑筋。几乎每天都有佛教大乘教派的名刹、皇室的嫡传寺院一条院,以及春日神社等等,找上门来,向小一郎诉苦,告状。而且哪一桩都棘手难办的。

“把土地还我!”

找上门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就连小一郎分给家臣的封地,他们都会说:“您把那个村子随便分给别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本寺院的领地,您要看证据的话,我这里有。请您务必还给我们。”如果一一照他们说的去办,那么小一郎在大和的领地恐怕会丧失殆尽的吧。况且,他们这么说,究竟有没有法律根据呢?

小一郎不同于其他大名,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不伤脑筋。在战国时期一百年间,天下六十余州中,原本属于寺院、神社、皇室以及贵族等所有的上地,全部被当时各国的大名侵吞了。战国大名的经济地位,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丰臣秀吉结束了这一群雄割据的战国时期,建立了统一的政权。

大和各家寺庙跟神社对小一郎说:“所以说,请您回复到战国之前那样嘛!”

然而,由于时过境迁,情况的变化,象这种前一时代的土地所有权,可以说是早巳分化而变得无效了。来向丰臣政权算这笔帐,乃是找错了门。真要算帐,那恐怕只能到那些战国时期曾在这大和地方任意侵占别人领土的、而今早已死去了的英雄豪杰们的墓穴里去算了。

小一郎是丰臣政权在大和的代表,他对于这些人的种种请求,尽量做到洗耳恭听;对于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时也把土地还给他们一点。但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小一郎越对他们客气,他们就越认为软弱可欺。于是,找上门来的人摩肩接踵,不绝于途。

他不能把这些找上门来的人,冷冰冰地顶回去。因为,这些大的寺院,和其他地区不同,它们或是佛教某一宗派的开山寺院,或是由皇公贵族的近亲担任住持的寺院。也就是说,它们和京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绝这些人,也就是拒绝朝廷。丰臣政权是建立在拥戴朝廷的基础上的。小一郎是这个政权的成员之一,自然不能那样做。

秀吉说道:“他们说的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哪!”

照秀吉的解释,那就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丰臣政权采取了这要的原则:过去的权利,由于百年来的战乱,应看作早巳付之流水。这个新政权重新馈赠给他们土地,然而这和过去的事情是无关的。本着这样的原则,秀吉对于朝廷,也重新献上从前曾经是皇室和贵族的土地。朝廷的王公贵族对此都极为高兴,虽说他们的远祖享有过荣华富贵,然而这几代以来,却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贫困生活,与此相反,现在是好多了。不过,奈良的大寺院的那些贵族们,却对历史上有过的权利,十分固执。

小一郎压低了嗓门儿说道:“说句笑话。”

照他的意见,哥哥倒不如干脆改姓源氏,当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建立纯粹的军人政权为好。丰臣政权,在这一点上有点不伦不类。秀吉当了关白,秀次和小一郎自己,以及丰臣家的其他家族,都成了王公贵族。一方面是皇室的成员,一方面又统率着各地的诸侯,统治着六十余州:从皇室成员这一点来说,和奈良的那些大寺院是本家。既然是本家,就得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对他们的要求,说话就不响了。以上便是小一郎的意见。

秀吉对他说:“土地所有权的事儿,你瞧着办就得了。”

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想不到作为行政长官的小一郎,竟还是个理论家,有如此犀利的观察和分析。秀吉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细致入微地思考问题的能力的。

“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可实际上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小一郎一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回答说:“靠金子。”

他给他们黄金以代替土地。这办法竟有奇异的功效。上门告状的人一拿到黄金,就变得心平气和了。不久前,在佐渡和全国各地的金山,挖掘出了大批的黄金。用这种金属作为正式的流通货币,在日本这个国家,是从秀吉开始的。而小一郎通过和奈良大寺院里的那些贵族们打交道,早就懂得黄金这种东西的巨大效能。秀吉听了小一郎的这番话,大笑起来,他对这种处理方法,很是满意。

不光是应付奈良的那些令人棘手的人物,小一郎也很善于调解丰臣家各大名之间的不满和冲突。有的因为得罪了秀吉而被他疏远的大名们,都是要么找北政所,要么找小一郎,请求他们在秀吉面前说项。又如,遭到秀吉身边的亲信官员们的排挤而感到困惑的大名们,也来请小一郎调解。这种时候,小一郎总是亲自到官员们的办公室,查问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实是亲信官员们错了,他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地严加申斥。

为此,在大名和王公贵族之中,甚至有人这样说:“丰臣家是靠了这位大和大纳言,才保住了江山的。”

然而,丰臣政权这个黄金时期,却没有延续多久。

这二十年来,小一郎跟随秀吉参加了所有的战役,唯独天正十八年(1590)秀吉所指挥的攻打小田原的战斗,他却未能参加。

正当秀吉要出师的时候,小一郎在上京期间染病,病情非常严重。母亲阿仲这时已晋升到从一位,住在大坂城里,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了。她生怕这个儿子比她先去世,就给当地各神社、寺庙捐了土地,祈求小一郎早早康复。秀吉在动身去小田原战场的时候,让乘轿绕了点路,来到小一郎在京都的住处,特地登门看望。

即便在这种时候,小一郎也丝毫没有放弃对兄长的拘谨的态度,他叫人把病床整理了一番,又整顿了衣冠,在床边等待。

秀吉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已经瘦小了一圈的小一郎的身体,一边问道:“已经能这样起床了吗?”

这位弟弟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回答说:“看来难关已经过去了。”并不时地点点头。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极力为了不让秀吉担心。

秀吉也觉察到这点,虽说今天是率师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旧不由得落下了眼泪。看到哥哥这般光景,小一郎却慌了神,说道:“这可是不吉利的啊!”并连忙叫来了吉田神社的神宫,请他为哥哥念诵咒文,免去灾祸,祓除不祥。

秀吉告辞离开的时候,小一郎一手搭在勤务兵的肩上,一直送到大门前。

“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哪!”

秀吉回到乘轿之后,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泪。可在这之后,小一郎的病情有了点转色。在小田原前线的秀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立即给母亲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写道:

欣闻大纳言息灾康复,儿喜甚幸甚。

在京城恢复小康之后,小一郎回到他居住的大和郡山城去了,在那里养病。当秀吉打完小田原这一仗后不久,即这一年的十月前后起,小一郎的病情再度恶化。秀吉和大政所请各地神社,庙宇为他祈祷,然而却没有显著的效验。由于这缘故,致使大政所也因过度悲伤而病倒在床了。秀吉为了尽量使病中的母亲得到宽慰,决定为小一郎举行大规模的祈祷(虽说他自己是并不相信这类事的),并恳请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为小一郎祈求康复的御使。大概是认为,御使亲自登门祈求,神佛们多少会重视一点吧。共选派了九位御使,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从京城御所出发,分别到两贺茂、爱宕、鞍马、多贺、八幡宫离宫、石清水等各地著名的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为小一郎祈求。然而小一郎的病情丝毫也未见好转。这一年的岁暮,秀吉身穿素服,从京城下郡山城,来到小一郎的床边探望。可这时的小一郎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牵动了几下,这大概算是对兄长的来访微笑致意的意思吧。秀吉把跪坐着的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

秀吉动情地说:“快好起来吧,你要有个好歹,咱丰臣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呢?”

这话叫小一郎感动得涕泪纵横了,泪水如地下的清泉似的不停地冒出来。小一郎也许觉得,秀吉的这一句话正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

小一郎用难以听见的微弱的声音说:“那……那一天,哥哥……”

秀吉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

“你是……绳子的马镫……来的呀。”

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他说:“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象是在讲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从清洲到中衬衣锦回乡时的事情。直到翌月二十三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小一郎早已死去。讲这话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脑海里,或许曾清晰地浮现出三十年前兄弟俩第一次见面时故乡蔚蓝的天空吧。

终年五十一岁。死后,兴福寺等奈良的寺庙和神社的人极力诋毁他道:“这是因为没有退还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报应啊!”,

有一个同是奈良的宗教贵族,《多闻院日记》一书的作者英俊,在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写道:

大纳言秀长大人死了。查其金银,计有金币五万六千枚,白银在两间四角

见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计其数。这无限的财宝,如今已不能为物主所

有。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

小一郎可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莫如说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日记的作者这一类人吧。小一郎在世的时候,他们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金银财宝。

小一郎的葬礼,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郡山城举行的。众多的王公贵族和各方大名,云集郡山城参加了他的葬礼。据说,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就有二十万人。参加葬礼的各方大名无不感到,大纳言这一死,一直照射在丰臣家头顶上空的艳阳,已经开始迅速西斜了。事实上,从这一天算起,时隔九年之后,当关原之战的前夕,这个家族分裂的时候,大坂城里不少年长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倘使今天那位大纳言还在,就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啦!”

骏河夫人

当最小的妹妹阿旭成亲的时侯,长兄秀吉不在她的身旁。

母亲阿仲对阿旭咕侬道:“你有个哥哥,比你大七岁。要是他如今在家里帮你干些地里的力气活,倒也能代替我们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与亡夫弥右卫门所生之子。弥右卫门死后,阿仲改嫁,与竹阿弥结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着竹阿弥对秀吉的态度,并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许不该这么说),这位秀吉不喜欢竹阿弥,早从少年时代起就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出走之后,先是听说在别处靠贩卖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给三河地方某个相声艺人当捧哏的,到处游荡;也曾卖身给一位经营陶瓷器的商人为奴,又曾加入过尾张地方江湖人一种结社的蜂须贺小六的帮会。总之,在下流社会辗转飘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张当上织田家的仆人之后不久结婚的。

“听说他近来住在清洲织田老爷家的长工屋里哩。”

虽说中村寨里传来这样的消息,可是仆人这样的位置,对于妹妹阿旭来说,却并不能有所依仗。

“听人说秀吉近来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这消息刚传来不久,又听说被提升为下士,改姓木下了。这期间,秀吉本人当然也来过中村。

他还到阿旭的婆家来了。“是这儿吗?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走进门来。他先是礼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着又几乎搂住了妹夫的肩膀,大声地说:“你好啊,你好!”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真是个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对这位与自己并不亲近的长兄,只能这样看待他的为人。她是一个极其腼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说话,她也会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要么默默地颔首点头,要么立刻摇头,二者必居其一,从来也不曾讲过一句完整的话。

“俺还从来没有听见阿旭讲过话呢。”藤吉郎说。“你到底象谁啊!”

她同能说会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过分了,在长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无缘,在兄弟姐妹中间,阿旭的眉目长得最为端正,肤色虽然因为干庄稼活晒黑了些,但底子是白净的。

“从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弥一个模样吗?”

藤吉郎似乎很厌烦前几年去世的这位后爹,虽然他有此感觉,但从未说过:“你象竹阿弥啊。”然而,不管阿旭长相象谁,大概因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缘故吧,藤吉郎好象十分疼爱她。

“早点生个儿子啊!”

说着,藤吉郎用一种与其说是兄长,不如说一般男子汉那种带着下流、贪婪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小个子妹妹的腰肢。阿旭虽然长得矮小,但全身体态匀称,丰满。腰部尤为妩媚,宛若饱含着果汁似的水灵娇嫩。

“把这么丰满、娇艳的肉体给了她丈夫,却不生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藤吉郎不禁暗暗这样想。

藤吉郎作为织田信长麾下的一员中级将领担任墨股城寨首领的时候,不是二十八是二十九。这时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亲阿仲和其他亲属接到城里,款待了几天。墨股是一座野战用的城寨,建筑都极简陋,房屋净是用那些带皮的全根圆木构筑的,即使如此,在一个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妇阿旭眼里,却仿佛金楼玉殿二般。

中村来的这批客人走后,妻子宁宁笑着对藤吉郎说:“瞧那旭姑的老实劲儿!”

这位比嫂子年长几岁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几天里,万事都只是微微一笑,从没有讲过一言半语。

“说不定是个傻瓜吧!”

宁宁这么想着,便对丈夫说了。藤吉郎却说:“哪里,她是因为腼腆啊!”由于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这样地辩护。

不过藤吉郎却对阿旭的男人比对她本人更为关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当个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个枪炮队的小头目,那么,也该把自己的家属和亲戚叫到跟前,让他们充当自己的家臣团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这一带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辈辈为自己家效力的仆人,也有一批宗亲。那么,按照这个谱系,可以不费吹灰主力就能组成一支坚强有力的家臣队伍。然而对于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来说,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环顾自己的周围,从中挑选武士了。因此,他从妻子宁宁的娘家那边,起用了她的表弟浅野长政(艺州地方的豪门浅野家的家祖),和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后来的福知山城主),把他俩分别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从自己亲属中叫来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备加以教育和培养。然而这还不够,“阿旭的男人怎么样,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满心期待着。·

“可此人真是个废物。”

藤吉郎借这次在墨股接待他们的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他,看来这个人是一点也派不上了用场。他虽然也长着人的五官,可脑袋却与牛马无异,然而又没有牛马那样大的力气。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没有一点神气。武士最要紧的是才干。可这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

“到底是个种地人哪!”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对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怜悯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记个帐呢,也好让他当个库房总管,管管出纳,或者当个货物驮运队的领班,如果连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辈子跟着她男人在地里爬啦。

藤吉郎对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于是他还是用了试探的口气对妹夫说:“怎么样?改姓木下吧!”

这话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时也想间间他想不想当个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却面带冷笑,不,也许生就了这么一副长相,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我这就很好。”

藤吉郎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当武士啊?”这回他回答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家里还有祖父母和父母亲在,也有祖宗牌位。”这意思大概是说,他虽是穷苦的庄稼汉,可也有自己独立的家庭,不能轻易地随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这意思的话,那么这位看来一无可取之处的汉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随你的便吧。”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很生气,便把这件事扔下不管了,从那以后的十多年里,秀吉一直驰骋沙场。这期间,织田家的势力有了很大的发展,秀吉的地位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织田信长灭了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之后,他第一次分封给自己军一级部队司令官们以领地。他把越前赐给了柴田胜家,南近江给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给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长滨建造了作为自己根据地的居城,从此他开始有了拥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为二十万石,应该说,他已经是一个新兴贵族了。

“总不能老让阿旭过那样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里想。

这也是出自对阿旭的怜悯。目下不仅弟弟小一郎,就连母亲和姐姐也都接来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说还有一个面子的问题。一个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难道能让他的妹妹一辈子在尾张国中村寨当贫苦农家的媳妇吗?

“伯耆公,你给想个办法!”秀吉命令道。

这位被秀吉夸张地称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由于此人缺少当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让他当了个羽柴家(秀吉自从就封长滨以来已改姓羽柴)的家宰。于是,这位伯耆公便立即从长滨起程,奔赴尾张国,见到了阿旭的男人,对他说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爷要提拔你当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听了这话,竟然脸色阴沉的一声也不吭。当伯耆提高了嗓门又问他“怎么样?”时,他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想当。”

“为什么?”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着说。

可这位庄稼人讲不出什么理由。反正他不愿意搬家。变换环境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连劝带哄,好说歹说,最后总算使他同意迁到长滨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长滨城里为阿旭夫妇准备了一幢公馆,让他们到长滨后尽可过悠闲的生活。不过,既然当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个象样的姓。这姓,伯耆公也早为他们准备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这佐治家,原也是镰仓时代以来这尾张国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至今在尾张国的刘地村里,还残留有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虽早巳没有了势力,然而在织田信长的家臣里,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这个姓。这些人里面有当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别恳请颁赐给这个姓,然后才到中村来的。

家徽是一把军扇。伯耆也早为他准备了一身有这军扇家徽的武士服装。总之,阿旭的男人终于当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长滨城里的这种悠闲舒适的公馆生活,对他大概是很不适应吧。佐治日向在迁来之后,虽也曾一度发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来时不厉害,最后竟象在烈日烤晒变黄了的一片青菜叶子那样,终于枯萎而死了。从中村一起迁居来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后相继去世。于是好容易上升为武士的佐治家,终于断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来。

羽柴家的家臣和长滨城里的百姓们都把孀居的阿旭称作旭小姐。

虽然人称小姐,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皱纹已经无法用脂粉掩盖,年纪也三十出头,早已失去了与小姐这一称呼相应的风采了。况且丈夫的死大概对她是一个颇大的打击,她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老些。

“她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就连秀吉这样一眼能看透别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现在想什么。最后决定还是帮她找一个新的丈夫。他从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个名叫副田甚兵卫的死了妻子,现在是个鳏夫。

伯耆公体察秀吉的意思,这回又是他出面谈这门亲事。

副田甚兵卫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仆,从前他是织田信长手下的一名亲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从秀吉就封长滨以来,他成了羽柴家的亲信。

“此人并无多大能耐。”

秀吉对他这一点并不满意。作为武士来说他是极其平庸之辈,他毕竟没有将来能当一城之主的才干。唯—吸引人的一点是,说起尾张国的副田家,那是爱知郡的一家名门望族。秀吉要求于他的就在于血统的高贵。要说副田氏这样的品级就算高贵那也未免可笑。不过从秀吉此时的地位来说,有这样的品级可以说满够高贵的了。

只是这位副田甚兵卫本人对这桩婚事反应冷淡。

“这件事叫我为难。”副田甚兵卫断然地对伯耆公说。

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能耐,别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倘使自己将来多少得以建功立业,别人会认为这不是我副田甚兵卫立了功劳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荣升。这是一个男子汉所无法忍受的耻辱。为此,这桩婚事,就当我没有听说过吧。

“出乎意外,这倒是一个颇有骨气的人嘛。”

听了伯耆公的报告,秀吉思想上改变了对甚兵卫的看法。他想,真不愧爱知郡的名门之后,很有堂堂男子汉应有的那股子倔强劲儿,不过就此放弃这门亲事不免有点可惜,便对伯耆公说道:“怎么样,你再去劝他一下吧!”

这么一来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对副田甚兵卫传达了秀吉的话。到这个地步,甚兵卫也就不好不答应了。

娶过来之后,甚兵卫发现再没有象她这样奇妙的女人。由于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烦琐的规矩。举例来说,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举行许多仪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里应举行什么仪式,自己该怎么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么仪容,这些她都不懂。她不单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甚至没有能力监管副田家的一大群仆人。不过,这些武家主妇的分内事,已由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位老年女仆代管。具体事务则由这位女仆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为此,羽柴家特地给了阿旭一笔叫作梳妆费的俸禄。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内客厅里,就如木头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边跟随着两位师傅,一位负责教她和歌,一位指导书法。但是阿旭对于这些,看来也都没有兴趣。这个女人,似乎不单单在肉体上,而且连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泼劲儿。

“她简直一点也不懂按哪里,怎么按,就出什么声音!”

开头,副田甚兵卫觉得这个女人仿佛象一个妖怪似的。但是既然从今以后要一起生活到老,那么一些该对她说的话也就不能不说。结婚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甚兵卫打定主意对她说道:“能不能再活泼一点啊!”

甚兵卫告诉她:心里难过就哭,高兴了就笑,举止动作尽可以更活跃一点嘛。可是阿旭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当晚,在卧室里,甚兵卫又讲了一遍,并且和颜悦色地再次问道:“怎么样啊?"

在那个时代的武士里,象甚兵卫这样能对女人的心情体贴人微的男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为数极少。看来他的这种亲切的态度顿时解开了阿旭心灵深处的疙瘩。她突然象喊叫以地说道:“我觉得很难受!”

她的声音之大,几乎让甚兵卫吓了一跳。她象在抽搐着身子。仔细一瞧,甚兵卫发现她正紧张地咬着牙关,似乎在哭泣。甚兵卫低声细气地问她道:“难受什么呀?”

谁知这么一问,竟象决堤的河水似的,阿旭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个女人竟是这样子哭的啊!”

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哭声,她象重回到孩童时代一般。甚兵卫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声仿佛使他听得人了迷似的。他想,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活生生女人的声音啊。他对妻子说:到天亮还有足够的时间,你想哭就哭吧,想说什么就说吧,可不要把我当外人哪!”

于是,阿旭以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说来到夫家以后,精神过于紧张,这使她感到难受。

“噢,是这样!”

甚兵卫觉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一个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副田家当初充织田将军部下时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从二十万石的大名家来到二百石的臣仆家里,竟然会神经紧张,弄得几乎要精神失常,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啊。

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来出生在尾张的一家最低层的贫苦农民家里。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阿旭也会过得舒舒服服的。

谁知,她的异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个与阿旭毫无关系的天地里,奇迹般地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如今已是织田将军麾下的一名诸侯,一个天底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人物。于是,阿旭的命运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变了。自从她搬到长滨来住以后,她已是诸侯宝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后,阿旭与亲生母亲一起,在长滨城里住了一年,身边有一大群侍女服侍着。这一切,对她来说,犹如做梦一般。侍女们都出生在尾张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们从小所受的教养也好,经历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会象她们使用的室町习尚的武家用话,她本来不爱说话,因此就动口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卫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来的,说是她必须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愿意不愿意,哥哥秀吉一手包办了这门婚事。他对阿旭说:“副田家大小也是个名门望族,得赶紧学一点礼仪和武家的规矩。”

他派了一位从前曾经在近江的一家大户人家——京极家当过侍女的老女仆去教她。然而,这些礼节、规矩是何等烦琐啊!比方说,当妻子与丈夫同在一个房间里时,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须跪着倒退到隔壁的房里去擤,而且规定得分三个阶段:从怀里掏出白纸按着鼻子之后,始而轻轻一擤,继则稍用力气,再则如第一次那样轻轻一擤。每件事都有种种规矩。当初她在尾张乡下各地的时候,农民家里哪来什么白纸,擤鼻涕都是用手捏着一甩完事。想想过去,看看现在,阿旭的境遇该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她说,自从来到副田家以后,这种精神上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身血液的运行停止了还是怎么的,舌根也不听使唤,举止动作也不能按老女仆教她的那一套规矩做到。为此,她只好从早到晚默默地枯坐着捱日子。

“这是一个好女人!”

听了阿旭的诉说,甚兵卫恍然大悟,重新打量着身子略微有点胖的妻子。她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如此拘谨,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过也没有办法。”

甚兵卫没有笑,他用更加轻柔而又尽可能严肃的语调对妻子这样说。并且告诉她,所谓礼貌和规矩,如果总是担心着怕出丑,那就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丑,不怕差错,行动自然,举止大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改正,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以后也给你指点指点。你可以跟我当一个蹩脚弟子,不必想当一名高足。

“我来培养你。”甚兵卫对妻子这么说。

他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宽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热情,真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在礼仪和教养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从那以后,每当甚兵卫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是留意这件事,指点阿旭。然而阿旭毕竟不年轻了,加上过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个寒暑是作为一个农家妇女而度过的,事到如今,还想把她改造成别样的女人,这是比将野生动物驯育成家畜更为困难的事。然而甚兵卫却对此怀有一股热情。

另一方面,奉职公门的甚兵卫也没有立下什么功勋,除了婚后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别的就无可谈论了。

既然羽柴家还只是指挥着一个军团,那么也就只能如此了。举例来说,拥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够率领一批家臣和军团拨给他的一批步兵,担任一个作战单位的队长,不单打仗勇敢,而且会用计谋。倘若没有这样的才干,把甚兵卫的封地扩大到一千石,那就不仅关系到家臣的士气,而且会影响整个军团在战场上的活动。在这个问题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给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战乱平定之后,也给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对阿旭作过如此的允诺。这大概是因为,等时世太平以后,即使给无能的人以高宫厚禄,那也是无关大局的。

在这以后,又过了五年,秀吉奉织田信长之命,任征讨中国地方的司令。当他从近江发兵到达播州(现在的兵库县)的时候,秀吉把甚兵卫从战斗队伍中抽了出来,让他留守长滨,负责自己领地的民政工作。也许对于甚兵卫这倒是比较合适的任命。那时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虽说俸额只有这么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却远远超过俸禄收入的水平。因为阿旭自己还有一份国库领得的禄米。靠了这份禄米,阿旭足以过小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说,甚兵卫也沾了她的光。

近来,甚兵卫多病,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与敌人厮杀了。他常常发烧。一发烧就得卧床十天半月。可这种时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鱼儿一样非常活泼,尽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卫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护起来,恐怕没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没有脱掉土气,作为一个武士的妻室,很不够格。然而在护理病人时,由于可以不受室町习尚那套繁文缛礼的束缚,所以她反倒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可以尽情地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没有孩子。

这件事也叫甚兵卫很为难。既然大体上可以确定阿旭不能生育,那么,照通常的规矩,他必须找个合适的女人来侍候,用这办法产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这甚至是一件比实际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卫娶的不是别人,而是秀吉的妹妹。为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你觉得怎么办好?”

甚兵卫利用教阿旭武家规矩的机会,曾经委婉地间过她的看法。甚兵卫说,一个真正的武门之家,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绝。如果没有嗣息,按照惯例,正室应该挑选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担心着这件事的缘故吧,当甚兵卫讲到这里时,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哭倒在地了。和过去一样,她尽管没有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这种童女般的失声痛哭,表明她是坚决反对这样做的。

“还是不行吗?”

在这件事上,似乎连甚兵卫都没法开导她。甚兵卫想,看她总不肯答应,不是因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于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么她从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传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个农家姑娘啊!”

到这种时候,甚兵卫是不能不这样想的,还有一点,她比普通的农家姑娘难办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卫的主人,身居筑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蛮干。

阿旭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只说了这么一句:“俺哥哥也没有孩子。”

甚兵卫心里想:你说什么呀,情况可不同啊。所谓羽柴家,不过是从织田信长家的世袭重臣丹羽长秀的姓名中取了一个“羽”字,又从柴田胜家的姓名取了个“柴”字,把它们缀合而成的姓。你们是既非世家又无门第的贫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虽小毕竟是个名门,远在镰仓时代就已经有了,家谱要比信长将军的织田家还显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来考虑,那怎么行呢?

然而,这一番话即使对她讲了也没用。甚兵卫因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织田信长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袭击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杀。

事迹之后,光秀企图占领织田家的根据地近江,于同月五日派其郎将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里担任留守的将领是织田信长的部下蒲生贤秀,由于兵力不足,在明智的军队攻城之前就丢下城池,护送着信长的侧室二十人,侍女数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据地——同属近江国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邻是织田家的重臣丹羽长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这里也只有少数人马

留守,因而也弃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长滨城。羽柴家的兵马当时全在山阳道,不在长滨。

城里只留有少数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这里有早已担任文官职务的副田甚兵卫。

一开始甚兵卫就嚷嚷起来:“打一场长滨城保卫战吧!”

秀吉的妻子宁宁对于这个人如此惊慌挫措,十分不满。就说打一场保卫战吧,可是城里勉强算得上武士的还不到十人。就连这么几个人也早巳对织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无心思在甚兵卫的指挥下作战,都偷偷地携带着妻子儿女逃往美浓、尾张地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又用什么和怎样打这场保卫战呢?

第二天,甚兵卫又改变了先前的主张,提出要逃到尾张去,可他又讲不出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骂人,毫无作为。

“在打仗上到底是个无用之人”

宁宁早对甚兵卫感到不满,便对他说:“由我来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长滨城的东方,遗留着一座野战用的城堡,是从前秀吉攻打小谷时构筑的。这是一座山城,用来防御敌人的进攻,远比长滨城叫人放心。宁宁决定退守该城,便守护着婆婆和小姑转移。撤退的时候,甚兵卫也是一点不起作用。他既没有去主持押运财物的工作,更没有将此事对城内和近乡的百姓布告周知。这件事,日后显著地损害了秀吉对他的感情。如果甚兵卫是个聪明人,哪怕是派一飞骑向山阳道的秀吉帐中禀报一声:“合家平安无事。”只要如此一报,那末秀吉就会大为放心,可以无所挂牵地专心致志于对明智光秀的讨伐战争。

“甚兵卫这个人凭什么吃俸禄呢?”

这个问题,当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从姬路向尼崎前进,马不停蹄地翻过重重大山的时候,他在马上不知曾经想过多少次。秀吉虽不是信长那种对于部下的无能毫不宽容的人,但是,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心里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卫的这种失措是不可宽恕的。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灭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继续向北进兵。在北陆地方又打败了柴田胜家,从而奠定了织田政权继承人的地位。

但信长的次子织田信雄却认为这不是继承而是篡夺。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在尾张国举兵抗战,同时呼吁东海国的德川家康支援,并与他取得了联系。

天正十二年,双方在小牧、长久手进行会战。

当时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坂为根据地,其势力范围已达二十四国,领地的面积已超过六百二十万石,版图比原来的织田政权还大。

与此相比较,织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万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万石,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但是秀吉对于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将领的勇猛善战,评价很高。他认为在这场大会战中必须谨慎行事。

甚至可以说秀吉是过于谨慎了。他从能够动员的十五万人中,把可以抽调的兵力全都抽出来投入了美浓、尾张平原的大会战中。但是秀吉告诫全军,不让他们首先出击,而是要他们到处构筑野战城堡,建立了一条占地广大的要塞线,采用以阵地对峙的作战方式。家康也一样。由于双方都凭借精心构筑的阵地据守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谁先动手谁就要吃亏。两军于三月开战。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队轻率地采取了行动。他们想长驱直入,一举奔袭家康的根据地三河。在秘密行军途中被家康发觉,受到他的主力部队的攻击而溃逃。

家康在这一局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他据守在阵地里按兵不动。不管秀吉如何挑战,他都不出来应战。他想尽力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场局部战争中打败了秀吉。秀吉着急起来了。他希望和家康决一死战,通过决战而一举歼灭家康。然而家康却如蝾螺闭上了盖子似的不应战。他只想保持这一次胜利的记录,在继续保持这记录的过程中等待事态的好转。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应战,便决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领——外交手腕来打破这一僵局。他先是引诱了家康的盟友织田信雄,对他进行笼络。信雄为利益所诱,瞒着盟友家康单独与秀吉讲和。于是,家康也为了保全实力而撤离了战场,回到了自己的国土。

秀吉接着派使者到家康那里,提议讲和。家康也看到天下归秀吉所有已是大势所趋,便接受提议。尽管他是局部战争的胜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却不得不居于失败者的立场,给秀吉送去人质。

当然,秀吉照顾家康的处境,表面上不说是人质:“鄙人愿收足下一位公子为养子。”

不管实质如何,把这说成收为养子,就给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应了秀吉的要求,决定将次子于义丸给他,便派家臣石川数正护送到大坂。秀吉在大坂城接见于义丸之后,举行了收认他为养子的仪式,并立即为他举行了戴冠礼。秀吉赐了他一个“秀”字,取名羽柴秀康,从此成了羽柴家的一个成员。此人便是日后的结城秀康。

然而家康却始终不肯从胜利者的宝座上下来,他足不出他的根据地东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应该走出城去,上京都、大坂会见秀吉。可是这么一来,他就俨然是一个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没有这样做。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据守东海,那他与秀吉就是对等的,虽然把次子于义丸送给秀吉,只不过是德川家与羽柴家结成了亲戚而已。

对于家康的这种态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只要家康据守东海五国(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那么四国、九州、关东、东北各路的豪强就会与家康联系,继续抵抗秀吉的政权,况且从眼前来说,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讨四国,只要背后有家康在,就无法动用大军。

诚然,如果秀吉动用手下的十五万人马的大军团对东海地方发动一场讨伐战争,那迟早会消灭家康,但那要花费很长的岁月。这期间,要是天下大乱,刚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权就会垮台。他必须在短期内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因此,他认为与其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莫如选择能够迅速取得进展的外交途径。他要用外交手腕设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说,要让家康成为自己的仆从。具体地说就是让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谒见秀吉,只要以这种形式两人见上一面,那么两人之间就成了主从关系了。

“不能想个法子叫他上京来一次吗?”

秀吉早就认为,当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长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这次与他打了交道才明白,这是一个比预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当受骗,也不怕威胁恐吓。诚然,秀吉已经得到了人质,可是从家康政治上一贯果断来说,他早已把于义丸弃之不顾了。如果他对为质的次子有所眷恋,他可能会来京朝见的,然而至今却不见动静。人质之计,未能奏效。

形势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决断。在形势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飞跃性的行动,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觉得,要家康答应当他的仆从,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脚,也是未尝不可的。出自这种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问题。在这个关头,秀吉对他的弟弟秀长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小一郎,请你帮一下忙!”现在,他不得不让他的家人作出牺牲了。

“要是你说个不字,那么统一的大业就无望了,刚建立起来的羽柴家的天下就会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势力会灰飞烟灭,咱们全家人都要死去。这么关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应啦。你说你能答应吗?。

他要托弟弟办的事是:让旭小姐与丈夫离婚,再把她嫁给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为妻兄与妹夫的关系,借此把家康纳入秀吉政权的属下。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是母亲阿仲——现在的大政所会答应吗?恐怕她不会允许让女儿遭此不幸吧。那就说服她。要说服母亲,与其秀吉亲自出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长充当说客为好,因为比起秀吉来母亲更喜欢秀长。再说,阿旭是秀吉的异父同母妹妹。他这个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与其由他出面,不如让与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长去讲,事情会顺利些。于是,秀吉对弟弟说道:“对阿旭的说服工作,也顺便托你啦。”

秀长听完哥哥的话,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关系也说得过去,他们正平平稳稳、无风无浪地过日子,现在却突人其来地要去拆散他们夫妇关系,拆散之后还要让阿旭马上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在这个国家的夫妻关系史上,恐怕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吧。秀长几乎是惊叫着说:“这件事我难于从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回答我的。”

说完,秀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秀吉是一个经常笑的人,可是当他感情激动时,却随时都会哭。这时他一边大声哭着,一边连珠炮似地数说着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边数说一边大声地哭着。看到哥哥哭成这个样子,秀长不作声了。最后他只好答应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对副田甚兵卫怎么安排呢?”

“我将尽我的可能帮助他。我打算提升他为诸侯,赐给他五万石封地。”

让人家出卖老婆去当诸侯吗?当时秀长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在这方面,秀长是过于老实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边如此安排,甚兵卫这一头总可以解决的。所以,他再也没有住深处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卫来,更难办的是他的母亲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说服她们呢?“

秀长先找到母亲讲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气得差点发疯,他对秀长说:“小一郎,你给我好好听着!那猴崽子从小时候起就净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愿意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哩。那猴崽子当上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这公馆里啊。要现在还住在尾张中村那月光都能从屋顶漏进来的家里,就不会有这等倒楣事儿。”

秀长连劝带哄,最后好歹总算让母亲答应了。下一步是要说服妹妹。

秀长把阿旭叫到了大坂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劝说她,并对阿旭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甚兵卫也早已答应啦。”

这一句话,使阿旭的手脚都凉了。她当场倒了下去,有好一阵子断了气的一般。医生使她苏醒了过来。被甚兵卫遗弃了这件事,看来远比要她重新结婚的打击大。醒来以后,阿旭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当秀长最后反复问她去不去滨松时,她才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副田甚兵卫当时担任着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辖领地的地方长官。当秀长找阿旭谈话的时候,甚兵卫也被大坂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馆里。两人相对坐定之后,伯耆开门见山地讲了要他和阿旭离婚的事情,最后说:“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卫听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剑。

“甚兵卫,你要干什么?”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伯耆用脚一蹬铺座,就势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边。于是,他和甚兵卫之间就有一段间隔。刚才伫立在两旁的杉原家的十来名家丁立即插到两人中间,一下子把他们两人隔开了。

“你、你们想杀我?”

甚兵卫好象异常惊慌。这时,他并没有觉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剑上的无意识动作,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这时他只是害怕别人要杀害他。

“哈哈,误会,这是误会!”

杉原家的一名老仆,故意用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声音,满脸堆笑地出来打圆场。接着他又说道:“您的手做了个危险动作,因此我们这才插了进来。先请你把手……”说着他敏捷地举手,指了指甚兵卫的右手,直到这时,甚兵卫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剑的剑柄上呢。

“……我,不做什么……”

甚兵卫无力地垂下了右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手握剑柄,是想抽剑切腹自尽呢,还是想一刀斩了伯耆?

然而,恐怕两者都不是的。看来仅仅是由于感到奇耻大辱以及命运对自己的无情捉弄,使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时,他失去了理智,无意识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剑上。他并没有杀死伯耆的勇气。纵然杀了伯耆,恐怕也于事无补。

“我,不做什么。”

甚兵卫又重复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杀,也得杀秀吉,可是一个统率二百几十个大名,拥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杀得了呢?

“我拒绝!”

过了一阵子,甚兵卫喊叫着说。除了拒绝之外,他无法保全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

话虽如此,他并不是说拒绝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抢去。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样。他是说:他可以拒绝答应的代价,即当一个有五万石封地的诸侯,这是他甚兵卫的自由,他拒绝这样做。

“我拒绝。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混蛋,靠出卖自己的老婆,去当五万石的诸侯呢?”甚兵卫叫喊着说。

“不用代价。请你们无偿地拿去好了。请如实禀报老爷,就说这是我甚兵卫说的。千万别忘了!”甚兵卫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门口奔去,在门口又转过身来,向着昏暗的屋里重复地喊着:“不用代价。我给他就是。伯耆公,请如实转告老爷。这句话,务请转告,否则,我甚兵卫无脸见人,无地自容,连弥陀佛和弥勒佛也难以救我。请务必将这句话转告老爷……说完,他跳下台阶。当他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再一次回过头来,张口又要喊什么。人们不由得觉得此人大概有点神经错乱了吧。

“他说不定会羞得切腹自杀吧。”门里边的人都这样想。

连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卫也曾想到过自杀。但回到住处之后,他才明白自杀是愚蠢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切腹更无聊的事了。这只会使世人议论纷纷,我是因为受屈辱之后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来夸耀自己的最高手段,应该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这种场合偷偷地自杀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与其切腹自杀,倒不如活下来辞宫回乡的好。对,应该不辞而别。采用抛弃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这样,世人或许会认为,这是对主家的无声抗议和批判。按惯例,不辞而别乃是对主家的一种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问罪的,但是对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时候,可就凭着一垛住宅的高墙坚决抵抗,直到战死为止。除此之外,无法洗刷这样的奇耻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卫就离开了住所,逃出了大坂城。路上,顺便去近江的公馆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返回故乡尾张,在爱知郡乌森他的领地内的一所寺院里,落发为僧,取号隐斋,就此隐居下来。

当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讨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这件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当他确实弄清甚兵卫已经出走之后,便进入大坂的宫城内拜谒秀吉,禀报了结果,并且说,甚兵卫回尾张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隐退,他曾向我表白过这一心愿。如此这般地一番掩饰之后,才神秘地请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说,秀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杉原所说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事实。但是,这种时候,如果兴师动众,派人前去问罪,那只会对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请求。他还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谋划:必须立即遣使去滨松,说服家康,让他答应娶阿旭。

“此事谢口何办好?”

尽管秀吉一向多谋善断,可这次却连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诚然,家康虽现有侧室多人,但自从正室筑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于非命之后,他至今没有续弦。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昔日与筑山夫人之间的纠纷使家康吃够了苦头,他大概觉得目前这种没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为理想吧。不过,总之一句话,他如今算是独身。

论年龄,家康今年四十四岁。预定嫁过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经四十三岁了,不仅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天姿玉色的美人儿,而且年轻时因常在田间劳作,皮肤很粗糙,脸上风吹日晒的皱纹很深,靠涂脂抹粉已经难于掩盖。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还是一个没有宫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呢?秀吉最后想着:“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现在的问题是要派人去搭搭桥看。”

结果决定让织田信雄当介绍人,派土方勘兵卫和富田左近等人为使者,前往滨松。他们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亲信的幕僚。土方勘兵卫是个善长辞令的人。他对家康说道,为了天下和两家的安宁,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点点头,一直不作声。最后他开口道:“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不过我不会让各位失面子的。”他仅仅讲了这么一句话。

此后当他退到内厅,召集重臣们计议这件事的时候,家康已经拿定了主意。

不过,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对,他们气得脸色发青,满脸鄙夷的神情。他们说,主君如此高贵的血统,不应该同农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结成姻眷。他们根本不想承认秀吉是从三位大纳言这样的高宫。

“别说了。”家康不高兴地说。

这种感情用事的夸夸其谈,即使听一百个晚上,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要和这位农民出身的四十三岁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应该首先由他来说。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这件事完全作为政治问题来处理。他不能不这样做。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位未来的新郎是一个非常富于忍耐精神的人。年轻的时候,为了不失去邻国今川氏的欢心,他不得不从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长的女子为妻。过了二十几年之后,在织田信长的强迫下,他杀死了这位妻子筑山夫人,连同他的亲生儿子信康。因为如果不服从织田信长的命令,作为他属下的德川家,一天也无法生存。如上所述,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现在要娶秀吉的妹妹这个年过四十、死了丈夫之后回到娘家的寡妇作妻子,也不能不用入之常情来考虑,这一点,家康简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权势早已大大超过昔日的今川氏和织田氏了。局势既然如此,这桩婚事也就不能不答应下来。

“请想一想看。”

家康必须从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们保持作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说:旭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质!

家康对他的家臣们说,秀吉已经囊括大半个天下,可是却主动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东海的我当人质,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给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讨回来再给我。秀吉的难言之隐不是洞若观火吗?家康接着说,观今日大势,天下迟早将归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得不臣服于他。既然已经看清了将来的结局,那就尽可能以体面的方式臣服于他才对我们有利。他说,在这类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争论。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是指他与旭小姐结婚的事。

定康答应了。他把这一意思告诉了秀吉派来的使者,同时让家臣本多忠胜带着彩礼,赶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个表示极为欣喜的动作,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对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这桩婚事的家康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比以往更大的畏惧。他心里想,这样的感觉敏锐、处事利落,会不会又是这个胖大汉的战略啊!

事情进展顺利,婚事举办得极为隆重。旭小姐只是听任事态的发展,任人摆布。她除了任人摆布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子被人从大坂城内的公馆里装上了花轿。不久又在天满改乘船只。不用说;她后来被载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乐第里。这座历史上最富丽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场所。她除了要自己张口吃饭,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别人侍候。订婚之后过了三个月,正值初夏时节,她坐在花轿里,从京城出发上路了。这支送亲的队伍是由秀吉的亲戚宫居弹正少弼的浅野长政和织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胜、以及仪大夫泷川等人带领的。他们率领了千余骑兵,在队伍前后担任侍卫。光旭小姐身边的亲信侍女和随从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妇女用的轿子十一台,钓轿(日本古代的轿子有两种,一是轿箱搁在杠棒上的,一是轿箱钓在杠棒下的。在日语里,前者称为舆,后者称为钓舆。前者华贵些,后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画卷般华丽多采的送亲队伍朝东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亲的行列进入了滨松城,当天就在城内举行了婚礼。事后,德川家的老臣神原康政从滨松动身,为的是上京向秀吉报告婚礼在喜气洋溢中顺利完成的经过。不用说,当天夜里家康与旭小姐同床共衾。顺便提一下,家康有爱妾多人:西郡局、阿万、阿爱、都摩,茶阿、阿龟、阿尾等等。他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多采。在这种情况下,他哪会有这般好奇心,想与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题大做地去尝尝男女之间的那种情趣呢?

然而这个人物的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尽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地与新娘子度过了初夜。对待新娘子的态度也十分温柔。为了安抚她的看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恰如其分地对新娘子讲了一些必要的体己话。

阿旭听了,只是不时地微微点头,依然显得反应迟钝,然而内心却充满了一种清新而又惊奇的感觉。说起德川家康,那早就听说是东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将。就连织田老爷也要让三分的,可谁知却有如此的脉脉柔情。就连自己的第一个丈夫——一个贫苦的庄稼汉,和后来的丈夫——尾张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卫,也都不曾以这样的柔情对待过她。

当阿旭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内心的感动之情时,家康一眼就看到了。这时候,他知道这一多少有点困难的工作已经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家康来说,他必须温柔地对待阿旭。他知道这洞房花烛之夜切不可漫不经心、敷衍了事,不如说必须拿出比对待爱妾们更为认真的态度来才行。他想,跟随阿旭来的那位老年女仆明天准向阿旭打听家康对她的态度,而且可能立即写一封长信,寄给秀吉身边的老年女仆。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对待阿旭姑娘的态度,或许现在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样一封报告消息的来信呢。对于家康来说,这洞房花烛之夜就是政治,而抚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泽的身体——尽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了。

然而后来,秀吉却不能不大失所望。秀吉原来抱着莫大的希望,以为结成这门亲事,家康大概就会来京。谁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后,仍然动也不动,热中于经营东海,对于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说,他一直装出一副对秀吉不感兴趣的样子。

秀吉变得越发焦躁不安了。这么一来,如果他不付出比这件婚事更大的牺牲,那恐怕家康是不会动身来京的啦。秀吉的这种想法,促使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到滨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亲到后他也来京的保证。这就是说,你家康尽管上京来好了,我决不杀害你,现在把我的母亲送到你处。你家康来京期间有个万一,可以杀我的母亲。

“小一郎,你去跟母亲大人说说。”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说。

小一郎秀长吃了一惊。要说关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过是经营东海数国的地方诸侯,为了要他上京来一次,不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给他,还要赔上母亲,让她去当抵押品,这成何体统?秀长反对这样做,他认为这是武门的耻辱。

“依我看,对那位滨松老爷,可不必退让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听从劝告来京谒见,唯有派兵讨伐,一举把他消灭。”秀长这样说。

这话可能是对的。如果是已故的织田信长大概早就这样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关白,版图已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了纪州和四国,要征服家康,以实力而论,早已是绰绰有余了。

“是那么回事。”秀吉说道。

他对弟弟说,在他看来,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样做不算武门的耻辱。中央的强大势力向偏僻的弱小势力屈膝,这叫作谦让而不是耻辱,世人自然也会这么看的。毋宁说人们会把这样的行动看作美举的吧。我们统一的方针,以彻底消化为重点,要尽可能爱惜时间,避免动用武力,争取不留下后患。目的在这里。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当时秀吉已给军团下了征讨九州的命令,并准备亲自率领大军远征。他希望这个时期消除东方的威胁,保持天下的稳定。秀吉接着对弟弟说,滨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织田老爷的盟友,其威望举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滨松城,成了我们的属下,那么天下人心顷刻之间就会安定。世人会认为我丰臣秀吉的天下已经坚不可摧了。目的就在这里。所得到的好处远比派兵讨伐家康来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关白。与此同时,宫廷内和社会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亲阿仲称作大政所。

“行啊!”这一次出入意外,大政所满口答应了。因为秀长心想,即便给老母亲讲述政治形势,也只会给她带来思想上的混乱。因此,他只对母亲说:“怎么样,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对于这样的提议阿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的时候,也用了这样的理由:“大政所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将下访东海。”

家康也屈服于秀吉的要求,差人送来书信,说他打算上京谒见,并为此而作了准备。

不久,大政所从大坂起程东下。家康原计划从滨松远道去冈崎迎接,并亲自迎进滨松城。这时有一个幕僚,宛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向家康进了一言。他说道:“说不定是个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测的。据他说,这么大年纪的老妇人,在京城内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为了骗主上,有可能把不知从什么地方物色来的一个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这话有道理!”

家康听了也连连点头。那时候他已经来到冈崎。听幕僚这么一说,立即心生一计,改变了原定的计划,连忙派人去滨松把旭小姐接来,目的是观察一下旭小姐与大政所见面时的情景,以判断真假。家康和幕僚们全都把这一企图秘而不宣。

“不过,这位夫人向来不大敏感,究竟会怎么样?”也有人这样担心。因为旭小姐向来反应迟钝,表情麻木,难于猜透她的心事。

由于原定计划的变更,旭小姐匆匆从滨松动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从滨松到冈崎是为期两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黄昏时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马进入冈崎城内。

这时候,简直就象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仪仗从西面进入冈崎城来。两人的仪仗在通往城的正门的十字路口相遇了。“那不是大政所的仪仗吗?”旭小姐掀开轿帘,对她的侍女们说道。

对于一向感觉迟钝的她来说,这真可以说是罕见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觉到了。双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觉发现了对方,并且立即作出了反应。大政所也命令轿夫停下轿。她拉开了轿帘,只见从轿帘里面伸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来。

“啊哟!”旭小姐首先发出一声近似悲鸣的尖叫。

她赶紧跌跌撞撞地从轿里滚爬着出来,这是因为踩着了衣服的下摆而摔了一跤。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下来了。母女两人就势在路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顾衣服沾满尘埃,竟然象一个小女孩似地痛哭。

“没有错!”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这般情景,以实验者的冷彻目光颔首点头这么说。

这是一次高明的实验。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无情的态度。而这大概可以说是日后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风吧。

看到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动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里,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冈崎城的公馆里。这期间,德川家属下的将领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领手下亲兵对公馆严加监视。本多重次还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楼殿四周堆满了干柴,并派兵日夜看守,准备一旦听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点火将母女两人活活烧死。

“啊哟,你原来是嫁到了这样的人家当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对女儿说。

她也很惊讶,她觉得,这个小女儿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斓的地狱图所描绘的那样。在这二十五天里,母女两人的脸颊上从早到晚没有断过泪水。离这冈崎城向西行八里,就是她们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家乡——尾张中村。作为贫农在那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乐啊,这一切如今成了她们母女俩不厌其烦地交谈的话题。

家康平安地从京城回来以后,大政所离开冈崎回去了。家康紧接着就把他的首府从滨松迁到了骏府(现在的静冈市),阿旭也跟着迁居,自那以后一直住在骏府城里。因此,被人称为骏河夫人。

不过,她在这里所住的时间并不长久。

三年后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赶往京城看护母亲,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却从此病倒,于是便留在京城里休养。不愿意回骏府,心情郁郁不欢,恐怕是导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日见衰弱,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乐第死去。时年四十八岁。

秀吉没有把旭小姐的遗骨送还给德川家,因为她生前始终不愿意回去,甚至为此而忧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鸟羽街道旁边的东福寺内,赠给她一个南明院殿光室总旭姊的谥号,随后立即率大军讨伐关东的北条去了。在这次东征途中,当他路过骏府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旭姑娘生前经常到安倍郡瑞龙寺降香参拜的逸事。秀吉可怜她那薄命的一生,为了超度来世,特地在寺内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关于她的事迹,在她死后连一首和歌都未留下来。当然,不光是没有留下和歌。

在这一时代,在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内外,有过不少记事的人。他们为后世留下了各种记载。可是任何一份记载里都没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语。也不知是因为她实在寡言少语,还是由于她不喜欢和人交往。

不管出于哪个原因,在历史中她是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结城秀康

结城秀康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丰臣家的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亲是德川家康。出生在象他那样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间罕见的吧。

当时,织田信长以歧阜为根据地,活动于近畿一带。而德川家康不过是织田家属下的一个大名而已。家康刚刚三十出头。

远州地方的滨松城,是家康亲自新选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筑山夫人还常住在家康从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冈崎城里,没有迁到这新城来。家康不时地回冈崎城去,就如同回故乡似的。

家康让大儿子信康坐在冈崎城城主的这把交椅上,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少年。可以说,信康是和父亲分居,和母亲同居。信康的母亲是一个生活铺张的女人,她身边有成群的侍女伺侯着。这些侍女之中,有一个姑娘叫作“阿满”。

且说这冈崎城外池鲤附近的乡村,有一座神社,阿满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儿,出身并不高贵。她在内宅当侍女已有多年,韶华流逝,风韵大减,从年岁来说,已经称不上是妙龄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满二十二三岁时发生的。要是象以往那样不发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满准会以一个怠误了婚期的老处女,度过她那默默无闻的一生。

家康回冈崎城来的时候,每晚都上内宅去过夜。

这是理所当然的。内宅是家康的家庭。而这内宅的主宰者则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里伺候的所有侍女都归筑山夫人管辖。

有一天,家康在到内宅去的长廊上,看到了阿满,并把她搂到怀里。阿满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家康搂住的,历史没有留下记载,阿满对此也保持缄默。估计不会是筑山夫人居住的内宅的楼馆。筑山夫人嫉妒心强,就连家康也常常怕她几分。看来不会是内宅,而是冈崎城内别的场所。不过,看来家康对这位阿满也并没有深情厚意。比方说,家康让侍女搓腰。仅仅因为偶然的原因,这侍女凑巧是阿满。而且家康又无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满发生了肉体关系,犹如炎炎烈日之下,随便从路边的瓜田里摘了个瓜吃一般。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事情过后,家康早把阿满给忘了,犹如把吃过的瓜的颜色和形状给忘了一般,随随便便,漫不经心。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只是这种随随便便的举动之所以并没有就此结束,是因为仅仅这一次的机会,阿满却有了身孕。她又无法把这一事实对家康去说。

阿满要找到一个向家康禀报的机会是不可能的。阿满直接的主人是筑山夫人,她在筑山夫人的闺房作事,平常不能离开那里,即便有时碰巧在夫人卧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当着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声跟他打招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东边远州地方的滨松城里,那儿离这冈崎城有二十五里的路程,他难得回到冈崎城来。

“该怎么办呢?”

阿满想必为此而苦思焦虑,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机构和习惯,却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几个月过去了。

结果,这件事在最坏的情况下给发现了。因为女人们开始注意到她怀孕的体态,有人把这件事报告了筑山夫人。筑山夫人把阿满给叫来了,并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视着阿满,开始审问道:“我问你,你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是:父亲是谁?如果是男女私通,那么即便杀了也没关系。

筑山夫人有一个儿子,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经十五岁。德川家此外并无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个男孩,虽说德川家的入丁也许会更加兴旺,然而筑山夫人现有的权势自然会相应减弱。使筑山夫人如此惊慌失措的,与其说是因为确实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莫如说,首先是由于她那超群出众的忌妒心理。

“你若不老实招来,就让你尝尝刑罚的厉害。”

筑山夫人铁青着脸,大声吆喝着威胁她面前的被告。对于阿满来说,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办法,只有公开说明她怀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满突然大声喊了出来。

当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殿下时,坐在上首里的筑山夫人更加凶相毕露了。只见她半晌沉默不语,象是在心中盘算的样子。

筑山夫人想道:“干脆斩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杀了算。”

她觉得,这种场合,杀是上策。

筑山夫人以更高的声音吆喝道:“胡说八道,你准是神经错乱了。”

她接着说:“老爷怎么会爱上你这样土里土气的女人呢?你一定是发疯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谎。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让你的身体来回答吧。现在给你点刑罚尝尝,你知道了厉害,自然会说真话的。”

她想通过动刑,最后把她杀了。这可以说是这种精神状态的人的智慧。

筑山夫人命令侍女们捉住阿满的手脚,剥去她的衣裳,亳不留情地让她赤裸着身子,随后用绳子把她的四肢捆绑起来,就如绑一只野兽似的。于是将她抬到城堡内的一处树林子里,把她吊在树枝上。

“你给我死了吧。”

筑山夫人命令每个侍女都朝阿满这样喊,并让她们用断弓的弓背当鞭子,抽打阿满的腹部。这时间满已经是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怀着双胞胎。每当鞭子抽打在阿满的腹部上时,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哑的声音。此时的阿满,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美丽和威严,只是挺着个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凭同性们连续抽打着。照这样子下去,恐怕非流产不可了。

阵阵夜风吹来,周身冰凉。

女人们离开树林走了,唯有昏死过去的阿满还吊在空中。幸亏季节是夏天,这才免于冻死。夜半,蚊虫聚到她身上来叮她。这使她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阿满不由得为自己这悲惨的遭遇而失声痛哭起来。她总算还留有哭泣的体力,这也是老天保佑。这哭声传到了另外一幢房子里。有个名叫本多作左卫门重次的,正在那里值夜班。

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称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书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经出场过,那时,他担任监视秀吉的母亲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馆四周堆满了干柴,以便到时候,一把火将她烧死。如狗一般忠实于主家,而且办事刻板,不肯通融,刚强无比,活象是三河人的一个标本。且说这作左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哭声,觉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从屋里走出来,四下里寻找。不一会儿,便发现有一团肉块吊在树枝上。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作左问道:“你不是阿满吗?”

他也依稀记得这个侍女的脸。阿满的伯母过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馆里当过女仆,如今住在滨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于这个缘故,作左自然地认识了这位远房侄女。作左询问事情的原委,阿满回答说自己怀了孕,孩子的父亲是家康。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问阿满道:“总不会是你扯谎吧?”

三河人虽然笃实,然而多疑。听了阿满的说明,他才相信了,于是把阿满从树枝上放下来,让她躺在草地上。接着又为她松了绑,并脱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让她凑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妙计。

作左一人作主,乘着夜色,当晚把她送出了冈崎城。出城之后又派了三个自己手下的仆从,将阿满护送到她的伯母家。

家康那天在冈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后,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摆,探问道:“主上,你还记得有个叫阿满的女子吗?”家康脸上露出一种不置可否的神色,这是他常有的习惯。

“也不能说不记得。你说的这个阿满怎么着?”

“阿满怀孕了。”

“唉!这怎么会呢?”

家康难免有一种意外的感觉。他既不记得自己真心爱过这么一个女人,也不记得有几个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时的兴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连她的长相如何,都已经记不真切。仅仅勉强能记起她的名字。不过如此而已。即便现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对他说,这位萍水相逢,关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亲正是主上你的时候,家康也不仅没有引起什么激动和兴奋,相反,对于这种有点强加于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

“如何处置,听主上吩咐。”

“我考虑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严刑拷打了阿满的筑山夫人,对于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恩付,只要不张扬出去,那么这事儿就不会公开,只要事情不公开,那么这孩子也就不会被认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

冬去春来,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满生了双胞胎。其中一个由于窒息而死,另一个落地之后,在产褥上苏醒了过来,是个男孩。

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禀报了滨松城里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婴儿用的衣服,虽然过于简单了些,但总算由此而承认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却不肯和孩子见面,更没有去看望孩子的母亲。这也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家康对这件事,总不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兴奋和激动。

作左要求道:“这是主上的公子,请您为他取个名吧。”

亲生父亲给孩子取个小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家康却似乎有点懒得去考虑。

家康问作左道:“脸形怎么样?”

作左拿起笔,把这婴儿的脸形画在纸上。画得很拙劣,有点儿象鲶鱼。

家康接过画,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象条义伊鱼吗!”

所谓义伊鱼,是生长在三河地方山涧溪流里的淡水鱼,写作黄颡鱼,各地有不同的读法。它是鲶鱼的一种,只是比起鲶鱼来,身子略微瘦长些,嘴上长着八根胡须,鳍上长了刺,被它扎着,疼痛异常。当你去捉它时,它会从水里窜到空中,发出“义伊”的声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块,放在酱汤里煮了吃。味道并不怎么鲜美。

家康说:“就叫于义伊吧。”

家康并不是出于幽默感而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的,对他来说,这孩子的出生,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致,说实在的,他只觉得此事叫人心烦。作左带着这个名字来到住在冈崎城下一家民房里的产妇阿满的床铺前,告诉了她。

阿满轻声重复着说:“是叫于义伊少爷吗?”

她觉得这名字有点稀奇古怪,但从此,这小子便用了这个名字。既叫于义伊,也叫于义丸。说来也怪,果真脸形奇特,长得象鱼。

于义丸满三岁了。

但还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当了这孩子的养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却不能算德川家的人,连和父亲都见不了面,对于这个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觉怜悯,他左思右想,考虑着办法。

他总算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取得家康的亲生儿子信康的同情。

幸亏信康深受家康的宠爱。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轻人那样,正义感很强。作左为此特地到冈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信康说:“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

要是他早知道有个弟弟,他是不会置之不顾的。这事儿他连母亲也没告诉。这位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亲筑山夫人知道了,那么于义丸的性命就难保。信康还说道:“一切由我来调处吧。”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义感,他变得热血沸腾了。

信康设计了一场戏。他对作左说,不日之内家康应织田信长之召,从滨松出发去岐阜,途中将在这冈崎城里住一宿。到那时,我将设法让弟弟与父亲见面。

这一天来到了,家康进入了他下榻的冈崎城,和他的大儿子冈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内见面了。

“你身体也很健康,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其他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家康说了这么一些话,算是和儿子见面时的寒暄。信康两眼平视,一个劲儿地盯着家康,不言语。眉宇之间透露着怒气。家康面对儿子这样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见他微微一笑,就象要讨好对方似的。

“怎么啦,有什么变故了吗?”

信康点了点头说:“有着哪!”

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边的纸门,咯嗒咯嗒地响了起来,好象有人要开它。接着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连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个人,这便是作左所抚养的于义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这一点,注视了一下信康的脸。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着父亲,眼中带有责备的神情。

家康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明白了。”

他主动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纸门。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小孩,胆战心惊地仰起小脸,望着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来,回到屋里。

家康对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说:“我就是你的爸爸。”

小孩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儿地仰视着家康。

这时候,信康躬身行礼道:“可喜,可贺!”

信康用这句祝贺的话,肯定了这次父子会见的意义。这样,于义丸和父亲家康才正式见了面。从这一瞬间起,于义丸,亦即日后丰臣家的养子结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员。

从那以后,几年过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内部发生了不少变故。而最大的变故则莫过于如下的灾祸了;嫡子信康跟母亲筑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织田信长的命令下,被迫自尽。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这桩灾祸起因于织田信长在政治上对信康的猜疑。说是信康私下里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当时,德川家的人谁都不相信,但是信长却相信这是事实。他命令家康杀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织田信长听说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寻常,感到他对织田家的将来造成了威胁。他通过杀害他来谋求自己子孙的安全。信长的真意如何,虽然无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却很明快。家康作为信长属下的大名,是照办还是谋反,只有这两种选择。要谋反,则家康实力太弱小。东边有武田氏,其军事力量对德川家,一直是个压力。为防止来自东边的武田氏的军事威胁,家康只得象以往那样依靠织田家。为了保全德川这个家,他不得不杀信康和筑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们杀了。这并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缺少爱情,而是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来的德川家族的权力。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服从这个已经建立的权力。信康死于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远州的二俣执行的。信康的母亲死于前一个月的二十九日,是在远州的富冢行刑的。当时信康刚二十一岁。三河地方的民众得知这一不幸的事件之后,无不失声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从今以后再难有!

(见《三河评话》)

妇孺老幼人人私下这样议论纷纷,为屈死的少将军痛惜。

这次事件,在家康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是极深极深的,以至于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后的晚年,这心灵上的创伤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个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这一惨事。他并没有因为过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无论处理日常的军务还是政务,都没有显出丝毫的呆滞。也许可以说,比起下了处死命令的信长来说,这位接受命令,付诸实行,并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个异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顺序来说,德川家的接班人这个位子,应该由于义丸来坐了。然而,家康对这件事却显得毫不关心的样子。于义丸究竟是聪明还是愚钝,有没有能力肩负执掌将来的德川家的重任,对于这样的问题,家康似乎连加以考察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有一回,作左拜谒家康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在下观察于义丸少爷日常的举止言谈,觉得少爷才华出众,不同凡响,将来有希望成为一员作战勇猛的名将。”可是家康却并不应和。

家康说:“从一个刚刚六七岁的小儿的举动,哪能占卜他将来的才干如何如何啊。”

事实也许如他所说的。但是,养护人作左听见这么一句话,是很不满足的。按作左看来,好象问题归根到底是在于义丸的亲生母亲阿满身上。家康在那回和于义丸见面之后,便把阿满叫到了滨松城,给了她一个侧室的位置,还在内宅里给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并不想叫阿满陪他过夜。由于阿满无力引起家康对她的情爱,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满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说真的,家康近来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这寡妇名叫爱姬。而这爱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个淡眉的男孩。母亲阿爱当时还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妇,就是在爱姬坐月子的时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过夜。不用说,家康对阿爱的这种深情,也转移到了婴儿身上。这婴儿原来取的小名是长丸,可是过了不久,家康说道:“给他改个名字,叫竹千代吧。“

这么一句话,就把大事给决定了。原来按德川家世代相传的惯例,这竹千代乃是给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时侯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时候也用过竹干代这个名字。这么说来,这个婴儿就是德川家的继承人喽。

比婴儿长五岁的哥哥于义丸却被置之不顾。

有人私下里议论道:“立弟弟而撇开哥哥,这样做,将来会不会造成家庭不和啊?”

对此,家康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一贯的脾性来说,对于这类事情,家康是最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筹谋画策,考虑于义丸的安排问题。第二年,阿爱又生了一个男孩。虽说是家康的三子,却被命名为于次丸。大概是仅决于嗣子之意吧。应该是长男的于义丸,再次被置之不顾。

时序更迭,岁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为其部下将领明智光秀所杀,自此以后,家康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压在他头上的势力消失了。家康理所当然地认为,继承织田信长遗留下来的政权的人,应该是他。但是,织田家的直系将领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击败了光秀。秀吉企图乘势夺取政权。理所当然的,他和织田政权内部反对他这样做的人之间,发生了争夺权力的内讧,秀吉转战各地,最后打败了织田家在北陆的总督柴田胜家,从而成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者。

在这场战争中,家康是个局外人。莫如说,他把自己置身于局外。家康毋宁是采用了乘这场战乱来增加自己的领地的方针,他专心致志地在东海地方开拓疆域。信长在世时,家康除了根据地三河国之外,仅仅拥有远州一国,他只是个拥有两国共计六十万石左右领地的大名。但在信长死后,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割据了骏河、甲斐、信浓三国,一跃而成为共有一百三十万石领地的实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动员的兵力号称有三万四千多人。可以说名副其实地成了东海的霸王。

然而,这期间,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权。其统治的领土除京城之外,还有近畿、北陆、山阴以及山阳的一部分,共计将近六百三十万石。

不用说,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

家康应信长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结成了同盟,两人一致站在谴责秀吉的立场上,对他进行了挑战。谴责秀吉篡夺了织田政权,这在名分上是对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军队在浓尾平原上相对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关秀吉军队移动的情报,从而在小牧、长久手大破了秀吉军。不过,因为这是一场局部战斗的胜利,对战争的全局没有影响。

秀吉正处在着手统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觉得与其在这种时候与家康一决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笼络、软化家康,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为好。为此,他先拉笼了织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着,秀吉又笼络家康。家康被迫响应了秀吉的号召。如果再坚持打下去,那么,最终将被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秀吉的军队所击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讲和了。秀吉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是:要家康给他一个人质。家康听了,开始很不高兴,说道:“称之为人质,恐怕不妥。”战斗的胜利者提供人质向敌方求和,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说道:“那就叫养子吧。”

不管是叫人质,还是叫养子,要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实质性内容并没有不同。但是,称之为养子,则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应了。

于是,家康决定把于义丸交给丰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为竹千代虽是于义丸的弟弟,却是德川家的嗣子。

“这一下,于义丸总算派上了用场。”

家康的心里也许曾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吧。阿满所生的于义丸,仿佛是专门为了用作这样一种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养大了似的。日子过得飞快,于义丸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得知家康要拿于义丸给他作人质,秀吉不由得大为欣喜。不管怎么说,这是德川家里最年长的男孩。对于家康来说,准是个宝贝。正因为如此,作为人质的价值也就大了。

秀吉对此事的斡旋人说:“是吗?三河侯爷要把于义丸给我啊。从今以后,我要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他,把培养成一员出色的武将。将来,要是他才干出众,说不定让他继承我羽柴家的家业哩。”

没过多久,这位于义丸就带着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数正的儿子胜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儿子仙千代,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从滨松城出发,取道来到大坂。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向他那坎坷的命运出发了。

在大坂城里,举行了养父和养子见面仪式。养父秀吉坐在客厅的高座上,这是于义丸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来来来,快上我这儿来吧!”

秀吉用大嗓门说着话,同时挥手招呼着。当于义丸不肯前去时,秀吉亲自从高座上下来,用手抚摸着于义丸的肩膀。秀吉喜欢把手掌搭在别人的肩膀或头顶上,用这样的动作使别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现在就是如此。

秀吉说道:“从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学习啊!”

于义丸听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从少年的直觉来说,倒是这位养父远比亲生的父亲更具有父亲的温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别的房间里做好准备,让于义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于当天就举行了戴冠仪式。

由秀吉给取了个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从养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个“秀”字,从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个“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加显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说:“如能名副其实,那么你可以成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将喽。”

秀吉奏请朝廷,为秀康要了个官位。秀康成了从五位下侍从,被任命为三河太守。并且有了封地,在河内,共一万石。对于一个尚未继承家业的少年来说,这已经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里的时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串兵征讨九州的时候,秀康随军行动,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养父秀吉邀请后阳成天皇到丰臣家的邸宅访问,举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的盛大仪式时,仅仅十五岁的秀康任兵卫少将之要职,与其他显臣们一起跟在皇上的凤辇之后,担任后卫。那时,和他一起并肩行进的有:加贺少将前田利家,已故的织田信长的嫡孙、官居侍从的织田秀信,此外尚有与秀康一起,同是秀吉养子的少将羽柴秀胜和羽柴秀秋等丰臣家的公子哥儿们。对于秀康来说,这一天的豪华的穿着,是他终身都难以忘怀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并不完全受到丰臣家的亲兵们的器重。不错,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养子,论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们对待秀康的态度的深处,潜藏着“那位少爷是个人质”这样一种观念。就连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应对方面,也有一些轻慢无礼之处。·

秀康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任何人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恐怕谁都会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周围人处于怎样的关系。周围人对他的轻慢,使秀康感到难以忍受。他这个人,自尊心生来就比别人强一倍。有一天,在公馆里,一个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确切地说,是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敬的神色。

正在长廊里走着的秀康猛地回过头来,对刚才迎面而过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刚才那张脸,再给我看看!”

直到这时,这个小差役还站在那里,并未下跪。秀康大喝一声,举手一把抓住对方脑后的头发,就势儿把他按倒在长廊的地板上。

“告诉你,尽管我没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儿子,这一家的养子,那么就请你顺便转告你的伙伴们,从今以后,倘使再有人胆敢无礼,我当场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听了,吓得浑身打颤。没过几天,这话传到了秀吉的耳朵里。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豪迈的气质,对于这一点,秀吉感到惊讶。

“噢,秀康这么说啦,三河守(指秀康)说的,不错呀!”

秀吉用这话告诫全家的人,并且把过去还没有给的印有丰臣家家徽的衣裳赐给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内心深处也对秀康产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别人家的孩子尽可能愚钝一点才好。

后来,秀吉注意观察,果然发现这个刚脱离少年时期的秀康,正在逐渐发生变化,不光是气质,就连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举止颇有威严,跟丰臣家的其他养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显然将成为另外一种人。秀次过于浮躁,妻子的亲属秀秋则很蠢笨,虽说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显眼一点,然而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已。而在自己的为数众多的养子当中,看来只有家康的儿子秀康一个人,具备着在战场上号令三军的才能。当将军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威震全军,包括最下层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威严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识地培养这样一种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话,那么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秀康在伏见城内的军马场上惩处马夫的事件。这马场乃是丰臣家的御马场,这里的马匹只有秀吉或丰臣家的公子们才能骑用,当然,秀康是有使用权的。正在秀康骑马的当儿,军马场中负责秀吉坐骑的某个马夫,为了让马溜一溜,把马从马厩里拉了出来。并开始骑着它在附近驰骋起来。不一会儿,这马夫骑着的马与正在行进当中的秀康的座骑,并头齐进起来。对丰臣家的公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无礼的了。居然连一个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脸转向马夫。

只见他一边骑在马背上奔驰,一边拔出宝剑,大喝一声:“无礼之徒!”手起剑落,一下子干净利落地把那马夫从马鞍上砍落在地。这动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寻常。况且那凛然的气概更使人惊倒。马场里当即轰动起来。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骑。只因是秀吉的坐骑,别人对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却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这坐骑的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测,认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宝座,到时也就无法辩解了。

可是,就连这一次,秀吉也没有生气。相反地,倒对这个养子的刚毅性格,赞扬了几句,也称赞了他的武艺。在骑马驰骋中砍杀敌人,这种事情似乎是谁都能做到的,可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容易。而秀康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时家康已经是丰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他身边的家臣说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从此,家康对秀康的看法,明显地有了改变,他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认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来,或许还强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让秀吉把秀康还给他,就有点难以开口了。

他心里寻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从家康来说,别的事都好办,而唯独秀康这个人是他无法为之盘算的。

总而言之,秀康这个年轻人,将来即便有出类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丰臣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家康的儿子继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里,既然已经有了秀忠这个继承人,那也就用不着秀康了。秀康这个人必将成为一个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连秀吉也似乎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秀吉的亲生儿子鹤松已经出生,从丰臣家来说,已经没有必要拥有那么多养子了。更何况,作为人质的秀康也早巳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里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门高第,能让他过继的话,那就……”

他已经开始在考虑,把养子秀康送给人家的事了。几年之后,秀吉把同样是养子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送给了小早川家。现在,秀吉思考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关东的名门结城氏主动向秀吉提亲。说起这结城氏,那可是早从镰仓时代起就是名门大户,不同于那种在战国时代兴起的暴发户式的大名。结城氏的当代家主名叫晴朝,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当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时,晴朝前来朝见,从此成了丰臣家的下属。那时,晴朝为了加强与秀吉的联系,主动请求说:“敝人没有子息,敝人一死,结城家就将断绝烟火。恳请殿下为结城家指定一个继承人。”

秀吉听了晴朝这种奇志,欣喜万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说:“事情正巧,刚好有一位熟人。”

这结城家,从镰仓时代以来,一直是有名的武将之家,今天仍是众所周知的名门大族。

这次的小田原之战,家康也参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声,家康会立刻到来的。可是,秀吉从来不把家康当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宾之礼。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礼节,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这使者选的是一位在这种场合经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卫和勘解由,委托他去从中斡旋。孝高来到家康的营盘之中,如此这般地传达了这门亲事。

孝高说:“这对将军阁下是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啊!”

此话一点不假。家康早巳从秀吉处接受密令,要他在这次征讨小田原的战役结束之后,调任关东八州的总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万石。秀吉甚至还劝他务必把关东八州的首府设在江户。现在却说自己的亲生儿子秀康要继承结城家的家业,来当结城城的城主了。这结城的城堡位于关东的东北地方,是防止来自奥州的威胁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这里,对于德川家的防卫,是没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了。

家康很兴奋地说:“啊哟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来使说,敝人丝毫没有异议。

这门亲事就此谈成了。

秀康即刻以丰臣家的儿子的身份,从京城出发下关东而来,路过江户时与亲父家康会了一面,又继续沿奥州宫道北上,最后进入了结城城。秀康在那里娶了亲。妻子是结城家当代家主晴朝的孙女,名叫咲子。

从这以后,秀康便改了姓,称为结城秀康。俸禄五万石。原先的结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归隐,为此秀吉另外又赏赐给他一笔钱财。

家康庆幸自己这次占了便宜。秀吉这样做,实质上等于把人质秀康还给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领地给秀康,因为他继承到了别人家的一笔遗产。家康大概觉得,秀康是个给他带来福运的儿子吧。

秀康放弃原来的羽柴姓,改姓结城之后,他作为一个大名,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丰臣家的直属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觉到:“降级了。”

另外还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处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风,得听他的指挥。不过,在这一个问题上,秀康从不让自己的感情有一点点外露。

家康心里暗暗思付道:“秀康平日在想什么呀?”

他难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从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此,对于当今这种谁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际遇,他是不会满意的。而秀康却在忍耐着。这么看来,这个阿满所生的儿子,倒不能不说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哪。正因为如此,将来也就更加可畏。

继承了结城家的家业之后,秀康特意上江户向家康请安。家康命家臣们以厚礼款待他。并择日会见了这位自己的亲生儿子。家康对秀康十分恭敬,以至于使得他左右的人们都有点迷惑不解。

家康称呼自己的儿子作“结城少将阁下”。每有所间,也总是笑容可掬。举止言谈之间显得十分客气。

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一种负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时候,甚至没有肯公开认作儿子,而且长期不和他见面,到头来又干脆送给丰臣家作了养子。再说,尽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长的儿子,却不让他继承德川家的家业。

家康心里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对秀康察言观色。然而,只见这个脸色红润、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年轻人,无论对家康还是对秀忠,态度都很恭敬,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怨恨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可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啊!”

家康不仅心里这样寻思,而且在行动上也确确实实地以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他,犹如怕碰了身上一处伤口似的。

“千万别怠慢了少将阁下!”

家康也向家臣们作了交代,特别针对嗣子秀忠,则更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这个话。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顾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轻慢的态度对待秀康,伤了他的自尊心,那么恐怕这个年轻人准会在家康死后,灭了秀忠,把德川家夺到自己手里。

“不过,看情形,倒也并不象是一个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观察的结果,同时他也得到了这么个印象。这一点,对于家康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户谒见家康之后,并没有回封地结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没有离开伏见。这是身在伏见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爱着秀康,始终要他留在伏见城的府邸之中陪着自己。秀康也一样,仿佛在秀吉身边呆着,比在关东更加轻松愉快,心情舒畅似的。

从这以后,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位养父。文禄元年(1592),出兵朝鲜时,秀康曾跟随秀吉到过肥前名护屋——征朝军的大本营所在地。而当秀吉回上方时,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紧跟着回了上方。在始终不离开秀吉身边这一点上,在丰臣家的几个养子中间,秀康也许可说是最忠实的一个了。不过,这也是因为秀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说:“少将阁下,你可别离开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老了,变得懦弱了,还是由于对少将秀康这个年轻人格外宠爱,抑或是由于有政治方面的考虑。恐怕原因与上述三者都有点关系吧。所谓政治方面的考虑,那是在丰臣家的嫡子秀赖出生以后的事。自秀赖出生以来,在秀吉的眼里,秀康的存在带有了复杂的色彩。秀康担负着连接丰臣家和德川家的桥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赖死去,天下的权柄有可能会落人家康之手。秀赖的前途也将和从前织田家的公子们的命运一样,或者被杀,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个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时,结城秀康将会挺身而出,担当秀赖的有力的保护人的吧。秀吉是这样期待着的。

总而言之,秀康没有回关东去。结城城委托给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坂和伏见都建造了公馆,长年在那里住着。每天他都登上伏见城去。在伏见城的办公室里,始终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对此,秀吉老人高兴得如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欢看到秀吉的笑脸。凡是秀吉喜欢而又不违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么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时间多。这种时候,他常常叫秀康给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着对秀康说:“这也是老来的一种享受啊!”

他还说,少壮的时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儿子搓搓身子骨,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喽。秀康用手掌搓摩着秀吉的身体,这身体已经瘦削得象干柴棒似的,几乎不能称作人的肉体了。秀康对此感到很难过。

秀吉说:“拾儿(秀赖)是你的弟弟,将来你得多爱护他点哪!”

他那浅黑色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活象一张纸似的。从他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这句话,秀康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

尽管秀吉对他说“是你的弟弟”,然而说实在的,秀康听了这句话却感到很空洞。秀赖现在还是个幼童,却早已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卫中将,而理应是哥哥的秀康,却只能在远离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谒。

说起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这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嫡亲弟弟。然而就连这位弟弟,也早已是从三位权中纳言了,身为哥哥的秀康却只是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么啊!”

两个弟弟的权势,是如此的过于显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却又如此的过于过于低微。到如今,秀康也还只有结城城五万石的封地,仅仅统率着二百来个武士。这能说是丰臣秀赖和德川秀忠的兄长吗?就连秀康自己,每当想到这些,也总不由得为自己这不幸的身世而难过,有时甚至觉都很滑稽可笑。

不过,秀康对秀吉这位养父,却从少年时起就怀有一种与骨肉之情相类似的爱怜之情。少年时期,养父秀吉常常带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还曾用点着了的线香,亲手在秀康的皮肤上熏灸。关于生父家康,这样的记忆却一次也不曾有过。秀康虽然认得父亲家康的脸形,却从未接触过他的身体。如今,秀康把手伸进秀吉的被窝里,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对秀康来说,他现在用手抚摸着的这位老人,看来远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几年之后,当秀康二十八岁那年,秀吉死了。那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从秀吉去世的那天夜里起,政局一直动荡不定,每到夜晚,伏见城下就发生骚扰,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们都用车马装着家财,沿着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间,被他的权威压住了的丰臣家的各种派阀,在秀吉死后,开始公开活动起来。他们都准备用武力来压倒对方。不时地传来这样的消息,说是大名与大名互相在伏见城下兵刃相向。这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从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间起,丰臣政权的秩序就完全彻底地崩溃了。人们自然而然地逐渐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认为重建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赖,而应该是家康。下面这样一种看法和愿望,开始在社会上暗暗蔓延开来:认为家康是丰臣政权下实力最强的大名,而且,是从织田信长那时起就名扬四海、功勋卓著的一个历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乱,恢复秩序。只要家康不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那么,元龟天正年间的乱世会卷土重来。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这种看法和愿望。

家康暗暗地操纵着这一局势。此时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

家康把秀康的家老们叫来,吩咐他们说:“这个人头脑过于愚钝,你们要好好辅佐他,别让他走错了道。”

如果秀康天真无邪地陷入丰臣家的内部事务,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话,那么,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图,就不得不落空了。

丰臣家的派系共有两个。弹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权企图的,是秀吉的政务辅佐官石田三成及其党徒,他们以秀赖的生母淀姬作为本派的后台。和石田相对抗的,勋口藤清正和他的朋辈们,这一派或可称之为野战派,他们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两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丰臣政权建立以后,石田派作为文官,居于政权的中枢。而加藤派则作为职业军人,被迫远离了核心。加藤派认为,每每把他们这些人驱入困境的,是秀吉身边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扬言道:“现在用不着顾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杀了石田这帮人的头,吃他们的肉!”

同时把各自在大坂的府邸武装起来,公开与石他们为敌,甚至有爆发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之势。家康企图利用丰臣家的这一场内部纠纷。他时而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调停,时而在暗中挑唆煽动。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这一派。家康的盘算是:利用加藤他们这一派,煽起这一派对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让他们把矛头指向石田派,驱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过这办法来最终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家康觉得,他不必动用自己的关东兵团来摧毁丰臣家,而是以始终保持丰臣家所属的亲信大名之间内部争斗这样一种形式,在这种争斗激化的最后阶段,由自己来指挥一场大决战,到那时才开始发动政变。这就是家康设计的蓝图。按照这一蓝图,家康切实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个步骤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

家康想道: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对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经心,可不知道这个人会干出什么来啊!”

如果撂开秀康不管,那么他会上大坂去护卫秀赖也未可知。而这样做,自然而然地就进了石田的阵营。

家康对儿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庆长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结城秀康叫到跟前,对他说道:“想请你给我当警卫。”

家康说明了情况:局势将日益恶化,石田派妄图谋害家康,正在不断地出谋划策,施展阴谋诡计。自然,家康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在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闻。家康进一步说:“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数兵力。要进行防卫是很困难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关东,在江户作好了随时能出兵的准备。“在京都、大坂这一带,我德川家势力单薄,请替代中纳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说道。

家康想用这种恳托的办法来激发起秀康的侠义心肠。果然不出所料,秀康听了,激动不已。作为儿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仅仅这一点,秀康也早已热泪盈眶了。秀康几乎是喊着说道:“不肖之子愿为大人赴汤蹈火。”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儿子。

然而,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却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总之,他总是要么在家康的公馆,要么在自己的宿舍呆着而已。他既不去别处,也不能去别处。

家康心想:“这下放心了。”

只要这样,把他圈在栏里,他就不会成为其他野心家的饵食了。

庆长四年(1599)闰三月三日,秀吉死后在丰臣家内部起到调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驻大坂的公馆里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从此有了暴动的自由。利家死后的第三天夜里,他们在大坂城里发动政变,企图诛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觉察了他们的计划,便只身逃到伏见。加藤他们跟踪追击。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浅野幸长以及池田辉政等。

三成被追得无处可逃,便索性闯入家康在伏见的公馆里请求保护。对于三成来说,家康不仅是主要的敌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着敌方的七位将领,是个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这一切,不用说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为知道这些内情,便故意将他一军。他估计家康不敢杀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护起来,没有杀他。

家康的臣仆之中有不少人建议道:“乘此机会诛了三成吧!”

他们的意见是,应该诛了一直在弹劾家康的三成,以取得七位将领的好感。家康没有听他们的。他的部下中有一位军师叫本多正信的,与家康持同样的意见。这意见是:保护三成,让他活着,放他回他的老窠——近江佐和山城。日后,他必将起来谋反,笼络大名们,举兵讨伐家康。只有到那时,发动政变的时机才成熟。在这之前,不能不让三成活着。

家康对追赶到伏见来的上面七位将领进行了说服工作。

他一半吆喝一半恐吓地说:“殿下去世,为时不长,况秀赖公接位日子也尚浅。要是你们如此在伏见肇事,那是对故主极大的不忠之举。倘使你们这还不听劝告,坚持要杀治部少辅,那么我家康决计奉陪。如何?”

七位将领听家康这么一说,也就不能不服从了。家康当夜让三成住在自己的府邸里,第二天一早打算把他送出去。然而他仍然不放心。说不定清正他们在路上埋伏。家康作了周密的安排。

“少将,请你一直把他送到势田大桥!”

家康把秀康叫来,命令他担任三成的警卫。秀康点头答应了,随后又叮问一句:“要是半路上遇到清正他们伏击,该怎么办?”

家康回答说:“战斗!”

这“战斗”一词,使秀康昂奋起来。秀康如此英气勃勃,然而至今不不曾打过仗。他曾跟秀吉随军参加过讨伐小田原之战,也曾在出兵朝鲜时跟养父到过肥前名护屋。但是没有参加野战。秀康的气质究竟如何,至今还未在实战中受过检验。然而,家康却放心地说了声“战斗”。他估计,战斗是不会发生的。担任警卫的不是别人,而是家康的儿子。清正他们袭击秀康率领的警备队,那等于向家康挑战。他们是不会那样做的。

对于秀康来说,不幸的是,路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秀康和三成并辔走在醍醐官道上,心里希望能发生点什么。

“即使牺牲生命,我也要保卫阁下。

秀康这么说着,脸颊上泛起青春的红晕。三成误解了他的意思。

石田三成心里暗自思忖道:“这一位到底不一样。看来对秀赖殿下,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啊。与家康等人不同,他对丰臣家感情深厚。也许会支持我们吧。”

他把秀康的那句话作了合乎自己需要的解释。不久,两人来到横跨在濑田川上的濑田大桥的西首。走过这座大桥向东去,便是辽阔的近江平原。北近江的山林原野是三成的领地。

秀康彬彬有礼地说:“那么,到此我就失陪了。”

三成也客气地致谢,并把刚好随身携带着的一柄正宗(正宗即冈崎正宗,镰仓时代一位制作日本刀的名匠。)的短刀馈赠给了秀康。早在那个时期,三成所藏的短刀已是天下闻名的无价之宝了,不惜以宝刀相赠,也许可以说这反映了三成对秀康怀着极其感激和友好的心情。这把短刀后世称之为石田正宗,一直被传了下来。

第二年七月,三成在大坂举兵。他列数了家康的种种罪状。其大义名分是:讨伐家康,保卫秀赖政权。

这时候,家康在小山地方,离秀康的居城结城很近,估计只有十几里路。家康为了打会津的上杉氏,正在征旅途中。家康是以丰臣家的大老这个正式身份攻打上杉氏的。这次出征乃是为天下而战。为此,他率领了一支由隶属于丰臣家的众多大名组成的部队。家康心里盘算着用这支部队去打大坂那批大名。

不过,将领们也各有自己的打算。为了统一他们的意向,家康把上面所说的隶属于丰臣家的将领们聚集到残留着小山城遗址的山丘上,要他们决定去留。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起初有的人举棋不定,有的人对加人家康一方持消极态度。然而没过多少工夫,全体与会者都被这会场的气氛所感染,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异议,事至今日,我们愿与内府共命运。”

一切都如愿以偿。家康满意了。可以说,家康以后的全部命运,是以这七月二十五日的小山军事会议的成功为基础的。

会议立即转变成作战会议,具体商议如何讨伐三成的问题。其结果,由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家的大名组成了一支先锋部队,立即动身向西进军。家康则决定先回一次江户,然后率领德川军沿东海道向西,并让嫡子中纳言秀忠带领德川第二军,取道中仙道而去。

问题是秀康。

家康采取了不让他参加会战的方针。在家康看来,秀康在战场上多半是个勇猛的人,倘若建立了大功,那就得给他重赏。这么一来,秀康的影响会增大,和嫡子秀忠之间的关系将变得难处。那些在野战攻城中和秀康一起同甘共苦的德川麾下的将士,最后将敬慕秀康,他的威望准会超过秀忠。秀忠的长处只不过是举止稳重,为人谦和而已。这样,德川家的秩序因此会发生混乱,因为家康已决定让秀忠继承德川家的家业。秀康自己也说不定会自命不凡,忌妒弟弟的权势,因而起谋反之心。

由于上述缘故,家康决定派秀康担任留守。让他守卫宇都宫城,以钳制上杉氏,在关东的东北角,远远地保卫江户城。为此,家康派了一名使者到秀康的军营中去。使者是家康的同族人,官居玄蕃头的松平家清。

秀康还没有听完来使的述说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怒吼道:“混帐!”

他说,自己生在将军之家,面临这么大规模的决战,却叫我担任留守,这怎么成呢?这个命令我不能服从。我准备今晚立即离开这里,以先锋的身份率兵沿东海道西进。请将我的上述意见,转告父君。

担任使者的家清吓得脸色发青,赶紧奔回小山城,向家康作了禀报。

家康沉吟半晌之后,对他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诉秀康,叫他立刻上我这里来一次。”

对于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话得讲究方式方法。家清不懂这一点。

秀康奉命来了,他正在从山脚下一步步向小山山顶攀登呢。

家康特意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军帐的门口迎接秀康,然后把他让到了另一个房间里。那种恭而敬之的样子,完全象对待一位贵客似的。坐定之后,开始讲述这次会战的战略,家康说道:“现在我们要撇开东边的敌人上杉氏,去打西边的敌人。这是关系到德川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倘若在与石田三成交战中,背后的上杉氏起兵出会津盆地,闯入关东平原,并乘势从背后袭击江户,那么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们德川家就非得灭亡不可。”

这是一项严重的战略任务。但是,实际上,家康早已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一方面他已经布置了伊达氏和佐竹氏等来牵制上杉氏,另一方面上杉氏也不可能袭击关东。

照家康看来,上杉氏仅仅是个百万石的大名,以他那点兵力,要守住会津盆地,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没有能力到外线作战。只要上杉景胜不发疯,他们上杉兵是不会打到关东平原来的。但是,对这位结城秀康,他可不能把事情讲得那么轻松。必须充分说明事态的严重性。家康夸大了危机,以便年轻的秀康产生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

家康说道:“上杉家自上杉谦信以来,就是天下闻名的豪强。上杉景胜严守父亲谦信传下的法规,他的家老山城守直江精于用兵,其谋略之高明,当代堪称首位,无人能与之相比。除非有一位武艺高强、才智过人的非凡人物,否则无法与他抗衡。敝人苦虑再三,决定请少将任此要职。不知能否受命?”

秀康听了不禁喜形于色,与前判若两人,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家康又向他交代了一番作战上应注意的事项。

家康说道:“可用如此这般计谋。”

他对此作了极为详细的说明。上杉部队出击关东,到时你不要死守宇都宫城,而应放弃城池。要放弃宇都宫城吗?”

“是的,要放弃。”

家康指点他说,宇都宫城是一座建造在乎原上的城堡,难于据城死守,倒不如与敌人在野外决战为好。在野外构筑阵地,看准敌人已经全部渡过了利根川,来它一个长驱迂回,作出企图切断敌人的退路的姿态。敌人看到你这一着,定会胆战心惊,慌忙地龟缩回会津去的。从战术来说,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上杉氏出兵关东,由于战线过长,必定会始终感到后方有危险,只要刺激一下他的这一弱点,定能取胜。

秀康越发高兴了。他在心里说道,悔不该当初拒绝了这一任务,那完全是自己的肤浅之见。在这次大战之中,不是有如此一条光荣的战线在等待着自己吗?

说几句题外话,这个时期,在德川的军团中,有人对家康的三位公子秀忠、秀康以及忠吉,作过一语破的的评论。

家康手下的亲信武士永井直清,作了如下的记载,说是当石田三成在上方举兵的重大消息传到小山城的军营之中时,“秀忠殿下紧锁双眉,忧心忡忡;三河守(指秀康)眉宇舒展,面露笑容;萨摩守(忠吉)怒发冲冠,激愤异常。”秀康之所以面带笑容是因为觉得,通过这一仗,如果弄得好,有可能乘大乱之机取得天下。而嫡子秀忠则担心原定该由他继承的德川家的天下会因此丧失。这一评论并不符合当时的事实,然而却可以看作是对秀康和秀忠两人性格的描述。这故事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们的心思。而家康不放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关原之战以家康的胜利而告终。

然而秀康却一无战功。上杉氏终于未出会津盆地一步,秀康一直在宇都宫城担任留守,连放一枪的机会都不曾得到。可以说是被束之高阁了。就象命里早已注定这个年轻人生来就始终只配抽这么一根签似的。

顺便交代一下,家康的嗣子秀忠率领第二军沿中仙道西进,原来约好在美浓与家康的东海道军相会合的,然而不料在信州为西军的真田昌幸部队所阻,终于没有赶上关原之战。秀忠为人忠笃信

谨,但缺少能力。但是,对于这件事,家康仅仅略表不快而已,战争结束之后,也没有从秀忠手里要回继承人的宝座。每当听到这种消息,秀康都不免为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惆怅。他多次想道:要是当初让自己领兵过中仙道的话,将会如何呢?

经过关原这一仗,丰臣家的地位一落干丈,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名,家康得了天下。在重新分封诸侯的时候,家康把北国给了秀康。秀康把领地的首府放在越前的北庄城(如今的福井市)。除了越前一国之外,另有若狭和信浓的一部分,封地达十五万石之多。然而,这些地方冬天雪大,去不了中原。

秀康小声地对从江户来他身边担任家老的长谷川采女发泄不平道:“我倒象被投进了雪牢似的。”

不久,家康在江户当了将军,建立了德川幕府。两年之后,他把将军的职务让给了秀忠,自己隐居在骏府城里。

秀康虽是将军的兄长,却只是一个大名,并且改姓松平,这是早先德川家的别姓。不过,世人都还仍旧称他结城少将,并对他怀有敬意。而这种敬意之中,是包含着某些为他惋惜的心情的。

从少年时起就具有的那种天生威严的气质,虽说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竟变得越来越浓厚了。庆长九年(1604)七月,家康在伏见的时候,秀康在自己的府邸举行大相扑的比赛,并请父亲家康前来观看。自然,其他大名和秀康手下的亲信武士也来相随作陪。没过多久,十四对相扑力士的预赛结束了,最后轮到东西两组的大关(原是相扑比赛中最高一级选手。现在的最高一级是横纲,其次是大关)级选手追风和顺礼上场了。此时,满场轰动起来。追风是越后人,京城的力士,原是某个公卿家所养,在天下众多的力士之中,要算他名气最大。顺礼是加贺地方人,是前田利家的力士,在这之前不久曾参加京都北野天神的筹款义捐相扑比赛,七天之中,上场三十三次,连战连胜,保持不败的记录。由于这番缘故,因而改称顺礼。满场人对这一组比赛十分昂奋,大名们全体站了起来,亲兵们也大声喧哗,吵吵嚷嚷,比赛场中闹得个天翻地覆,不可收拾。这时候,秀康正坐在比赛正面的廊沿下。只见他倏地站立起来。

他就这么一站,一言不发,以严峻的目光环视全场。这么一来,满场满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宛如荒山野林一般。

家康惊叹不已。事后他对身边的人说:“今天的比赛,精彩万分。秀康的威严,四座为之震惊。”

这天生的威严,本应该用到战场上去的,然而这样的机会终于一次也没有光顾过他。

家康惧怕秀康。在封他为越前五十万石的大名之后,立即重建了琵琶湖东岸的长滨城,并把它交给了德川家属下的直系大名内藤氏,让他守卫。这是担心万一大坂的丰臣秀赖发动叛乱,他的义兄越前的秀康可能会与之相呼应。近江长滨位于越前和上方之间。让内藤氏驻守长滨,是为了一旦秀康要与大坂汇合而南下时,可在长滨阻止他。倘若大坂城的秀赖与越前的秀康联合,那么江户的德川秀忠是否能抵挡得住,对此,家康是有疑问的。

实际上,当时甚至有过流言,说是有一次福岛正则上秀康的邸宅,喝醉了酒,这时,正则拉开嗓门说:“要是天下发生大事,敝人一定站到你这边。”

这意思是说,丰臣秀赖在大坂起事,如果你秀康以兄弟的情分加入秀赖一方,那么我正则二话没说,一定协助你们。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福岛正则酒后的这番话,对于江户政权,具有极大的威胁性。

然而,这种预料中的危险也消失了。在大坂的丰臣家发动所谓冬季和夏季战役之前,秀康早于庆长十二年(1607)年,因病在他所在的领地死去。时年三十四岁。死因似乎是恶性梅毒和极度虚弱。

人们原以为在秀康活着的时候他准会有所发难的。例如他每次来江户的时候,德川家对他的接待之隆重,可以说是过分了。将军秀忠直迎到品川,从品川到江户的路上,秀忠甚至要把自己的坐轿放在秀康的下方。由于秀康坚决推辞,结果改成了两顶轿子并肩行进。秀忠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来自家康的指使。他以这种厚礼相让的行动,来消除秀康的锐意。看来正是这么一些周到的安排,使秀康从生至死,整整一辈子都无所作为。秀康是个具有戏剧性性格的人,然而纵观他一生走过的道路,都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因素,他自己既没有发动过什么大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自已究竟何以来到世上?当秀康在越前的北庄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当儿,他的脑海里兴许曾掠过这样一个疑问。

八条亲王

丰臣氏突然之间出现了。这个比以往诞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权都更加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政权,竟然在仅仅十天多一点(即从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死于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战败而亡之间)这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内,忽然陶临人间。在任何准备都还没来得及作的情况下,这一家族却不得不被迫仓促地登上贵族的宝座。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种种弊病。丰臣氏的直亲、姻亲以及养子们,由于生活境遇的突变,无论愚钝的还是聪明的,都已无法象以往那样安身立命,过四平八稳的生活,一个个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是那么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挤压得粉碎。

然而,有一个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静沉着的态度,唯有他自始至终,温文尔雅,在这一新的时代和新的环境中,神态自若,游刃有余。

这是一位叫作赏瓜亲王的年轻人。

确切地说,他叫八条宫智仁亲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当然,这位生来的贵族,在血统问题上,比起丰臣家的其他养子来,高贵得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仅仅如此,此人还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资质。

顺便说一下,在京都南郊一个叫桂之乡的地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许多赏心乐事。阳春三月,去岚山郊游;满树新绿的早春时节,则去清水,观赏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红叶。哪怕是盛夏季节,也有乐趣。这便是沿着阳光灿烂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乡观赏那一带长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骄阳似火的瓜田里,品尝清凉可口的甜瓜,这大概就是赏瓜之行的乐趣所在吧。

最爱这盛夏的风雅之举的,便是上述这位亲王。由于这个缘故,他得了“赏瓜亲王。的雅号。

智仁生于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个时候,织田信长已经建造好了安土城,并且在与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和大坂的本愿寺作战的同时,关心京城的市政建设,致力于整顿市内的秩序。信长十分崇敬宫廷,常为改善宫廷和公卿们的生活而操心。他给了他们领地,并且接二连三地为他们新建公馆。御所周围常常响着夯槌的声音,亲王是在看着工匠们的忙碌的工作中长大成人的。日后,这位亲王之所以对建筑表现了强烈的兴趣,这恐怕是和他小时候周围的这样一种环境不无关系吧。

他的父亲是诚任亲王,母亲名叫劝修寺晴子。

按照贵族的习俗,八条亲王是在母亲的娘家劝修寺家出生,并长大成人的。

他有一个胞兄。

那就是日后的后阳成天皇,成人以后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条亲王大六岁。

八条亲王的童年生活过得平平淡淡,无事可记。

当他六岁那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在京城身亡。这怕是亲王童年时期发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经有机缘越过劝修寺家的围墙,远远地望着染红了本能寺上空的冲天大火。他遥望着这场大火,怕得浑身发抖,然而却不敢哭出声来。亲王长就一副细长的宛如用刀削出来似的眼睛,这是他的长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视着这场大火。不久,他开口问乳母说:“日向守会打到这里来吗?”

尽管他还是个孩童,然而对光秀这个名字已经抱有敌意了。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宫廷来说,在刚才的那场冲天大火中灭亡的织田信长是近几个世纪以来(从1192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时起,政权从天皇转移到军人的手里。镰仓幕府约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长约一百八十年,两个幕府之间又有几十年的乱世,所以说“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救星,他给宫廷和公卿们馈赠土地,为他们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来的礼仪等等,他接二连三地给他们带来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他简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现在明智光秀却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试图谋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残。恐怕不仅仅是少年,凡是宫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这场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不过,对于年少的亲王来说,此刻更多的是恐怖,而不是憎恶。既然信长是帮助宫廷的朋友,那么自然会叫人觉得:“日向守(指光秀)准会打到御所来。”

少年亲王遥望着冲天的大火,回过头来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问她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宫廷的女宫之中以擅长和歌而著称。她从背后抱起亲王,一边回答说:“不,不,大概……”

据乳母说,大概不会打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说:即便有军队到来,那也准是为了保护天子。她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人说,明智光秀虽是个武人,但也有相当于公卿水平的教养。倘使这传说是事实,那么,爱好古典,对从古至今的权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会把宫廷当作仇敌看待吗?

“唉!”乳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更紧地把亲王抱在怀里。“请镇静一些。只要镇静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们还不曾有过加害宫廷的事例。尽管放心玩耍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镇静、稳重、悠然自得地玩乐,这才是宫廷中人的为人之道。”

然而事实上,亲王此刻只是静静地仰脸望着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却有点惊慌失措。她是想用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所得出的结论,来给自己壮胆,让慌乱不堪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她所说的这一教训是没有错的。历史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证据。只要宫廷——天子和廷臣们对事态保持清静无为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在举止言行上稳重而谨慎,那么,古往今来,所有权力的争夺者们都未染指宫廷。不如说,他们反倒要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笼络和抬举宫廷,以便把宫廷拉到自己一边。乳母想教给亲王的正是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当执掌权力的武人们互相争夺权力的时候,宫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来往。而要保持旁观的态度,不帮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两虎相争,胜负已定,胜利者存活下来,前来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亲王没有理解这一席话。他沉默不语,继续瞪大着两眼遥望着黎明前的夜空。他还太幼小,还不能理解乳母讲的这番生活的哲理。何况,靠这一番说教,也无法消除他眼下对光秀的憎恶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从这一天数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着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决战的时候,为北上的秀吉的部队所击破。全军溃败。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丧命。仅仅一天工夫,历史的车轮便改换了方向。

亲王得知了光秀战败身亡的消息,并听说了胜利者的名字。

“噢,原来此人叫秀吉哪!”

亲王想记住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恶的势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觉里,很自然的,“秀吉”这两个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张正义的含义。

时局开始向新的方向发展了。

秀吉在打败光秀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他一方面把大本营设在山崎的宝寺里,运筹帷幄,思考着统一天下的大计,另一方面则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宫参拜,被任命为从五位左近卫少将。嗣后又以这一身份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主持了葬仪。但是,为了和他的竞争者——织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这时他仍然没有进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对于此刻如秀吉那样尚未把政权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来说,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从此以后,足智多谋的秀吉,南征北战,驰骋天下。他不断地移动部队,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贱之岳击破了柴田胜家的军队,然后继续北进,在越前消灭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现在京城,并到皇宫朝拜。这时,他被补序为从四位下参议。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数年之内,原织田家的大名们,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东诲地区,保持着独立的态势;关东、奥羽、四国、九州等等,依然处在秀吉政权的统治之外。

秀吉继续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这戎马倥偬之间,他从未停止过大坂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岁暮,大坂城的本丸终于建造完毕。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据说这是一座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紧挨这本丸的地方,营造了一座称之为“山乡水廊”的地区,他把这个地方用作举行茶道的场所。

“山乡水廊”这个名字在京城传开了。

听说这山乡水廊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是在大坂城内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规模宏大的自然景色,这里,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断,昼夜松涛阵阵。在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处,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独自在这里品着幽茶。

宫廷中的人们都竞相谈论著:“看来,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风雅之士嘛。”

连亲王智仁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茶道这东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纪还太幼小,另一方面,诸如茶道这样新兴的然而是难以捉摸的美学观念,这时尚未传入宫廷那保持着古老传统的社会里。上一代的织田信长爱好茶道,但是他没有把茶道移入宫廷。廷臣们认为,品茶之类,不过是京城、界市(大坂)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侣或少数喜欢追求新奇的武士们的举动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颇有意思的玩意儿。”

应秀吉之请去过大坂的公卿们,回京之后给劝修寺家带来不少有关山乡水廊的消息。据他们说,所传的茶室,是特别的小,仅止有两铺席的面积。

“在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里……”

亲王试图设想这幅情景。在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那么庄严雄伟的城堡里,秀吉却建造了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间,弓着背,犹如一个乡下老头似的在品着茶。亲王是怀着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来想象这一幅图画的。

少年亲王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谓闲寂啊。”

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用这句话解答了少年心中的问题。幽斋这个人,在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织田家的大名,过去曾属于明智光秀指挥之下。再往前数,他又曾是足利将军的亲信幕僚。在这前后三个朝代的动荡的年代里,他却巧妙地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识和学问,始终得到每一个朝代的掌权者的器重。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善于处世吧。幽斋原先跟明智光秀关系特别,他的嫡子忠兴的妻子还是光秀的女儿,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预料光秀将会没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谋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阳道北上的秀吉一边,参加了秀吉的大军。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灵感吧。

幽斋在王公贵族之间也有很高的信望。他毕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时代的名门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贵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将风度,又有王公贵族们的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他的文化修养也是非同寻常。他不仅擅长连歌,而且通晓茶道,就连烹调之道,也达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还是他的有关诗歌的知识和才能。他曾经师承三条西实条,被授以可称为诗歌最高权威的《古今集》秘诀。就连素以文化修养深湛著称的公卿大夫们,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斋学习堪称皇族文化象征的诗歌。而正是这位幽斋,经常出入劝修家,正在教智仁亲王及其哥哥诗歌呢。

幽斋说:“茶道这东西,也不可等闲视之啊!”

他劝亲王学习并掌握这一当今流行的美学观念。可是亲王还是个少年,他觉得诗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这时候,亲王间道:“所谓闲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为何秀吉喜欢山乡水廊这样的地方呢?

幽斋回答说:“闲寂的精神,可以通过诗歌来理解。”

他轻轻地挺一挺身子,将一把纸扇立在膝头上,接着吟唱了一首诗:

让一心盼望繁花盛开的人们

看看山村残雪间的春草吧。

这是藤原家隆(日本镰仓时代诗人)的一首诗。据幽斋说,这首诗所吟咏的景色,正是闲寂的精神。

“换句话说,”幽斋继而说道,“把一匹千金宝马系在一所简陋不堪的茅屋里,这景致体现的正是闲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亲王说道:“所谓千金宝马,是说大坂城吗?”

这位少年聪慧过人。听了老师刚才的一席话,他似乎已经隐约地懂得了秀吉心里向往的是什么,懂得了他为什么要在金碧辉煌的大坂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并在其中建造一座仅有两铺席大小的茶室的缘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亲王长到十岁了。这个月的十四日,秀吉为了祝贺新年,到皇宫里晋谒天皇。这时,秀吉已经升任关白,地位显赫到甚至另立了丰臣氏这样的姓。然而,东海道的德川家康还没有臣服于他,九州地方也还处于其势力范围之外。秀吉每天都为处理日常的政务、军务面繁忙不堪。只见他晋谒之后,立即退出宫廷,匆匆离京他往。

然而,出入意料,在这之后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现在京城,只见他急匆匆小跑着奔进了御所。

“关白殿下好象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从前一天起,宫廷里早就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秀吉进宫的当天,亲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宫里去一次,尽管他当时还是年小孩,并没有举行过成人的仪式。于是,他以孩童的装束,同另一位亲王,即他的哥哥,一起进了御所。“也许能见到秀吉”——这样一种期待使他心情激动。亲王至今尚未领略过秀吉——这个新时代的创造者的风采。

这一天,秀吉显示了一种奇异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黄金做成的携带用的轻便茶室搬进了皇宫内苑,在小御所这一厅堂里装配好之后,让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观赏,并且准备献给皇上。

亲王了正是为了观赏这座黄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进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摆着招人物议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门槛、门框,全包着一层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顶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甚至连采光用的小方格纸窗的窗架,以及窗户下部的护板也全是用的黄金。只有那三铺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铺席的四边还镶着含有淡绿色小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光是这座茶室就已经十分光彩夺目了。

更何况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炉、锅子、水杓、洗茶具用的钵子、水罐、茶杓,甚至连炭篓也全是用黄金做成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到底有谁在日本这块土地上见过这么多黄金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亲王面对这样的穷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哪儿是美啊!

至少,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咏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宫廷里的人们所赏识的那种传统的美。然而,却自然而然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使人亢奋起来,激动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这是金色的力量吗?难道金色具有超越传统的美感作用吗?

不只是智仁亲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着。就连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达到了。

“秀吉在哪儿?”

亲王暗暗寻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着费神寻找,只见秀吉正跪伏在这座用黄金做成的活动茶室侧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象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他的裹着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黄金是没有阴影的。在一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异乎寻常的辉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没有阴影的光泽里。他那奇妙地跪伏着的姿态,不由得叫人觉得,他仿佛就是那黄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长相却有点儿滑稽。你看那副脸形,就象随时都会跟人开起玩笑来似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跟人逗乐,才把这黄金的茶室搬进御所这洁净的圣城来的吧。亲王曾听到过一则世间的谣传,说秀吉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爱说笑取闹的大活宝。

“说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开玩笑的?”

亲王毕竟还年少,他面对这异样的景致,便展开想象的翅膀随意猜测起来。亲王这一次所受到的冲击和留下的疑问,一直到许多年之后,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活宝秀吉也许正是为了慰藉宫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眺出来跟人开这么个玩笑的吧。

过了许多年之后,亲王曾想:否则,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须是淡泊的。这种淡泊乃是宫廷中人的传统的美感。无论是御所的礼仪、宴饮,还是家具摆设,全都体现着质朴、明快的原则。不过,在历史久远的皇家传统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对这种传统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这样。法皇爱好流行的俚俗歌谣,这是一种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咏唱,而且还编辑了一部歌词选集《梁尘秘抄》;另一方面,他还喜爱色彩浓重的镀金的雕刻。因为爱之极深,他甚至请人造了一千零一座这种镀金的佛像。但是,就连这位后白河法皇也没有把他的这种趣味带进御所里来。他没有干预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风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别的收藏院内,以此将它们同御所隔开了。然而;秀吉却把色彩浓重的黄金的建筑物搬进了风格淡泊的御所。

“请皇上用茶。”——这是秀吉献上茶室时的说明,也是秀吉的意图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独占,而想让它也能在宫廷中流行起来。秀吉的用心是不错的。问题是黄金做的茶室。所谓茶道,所谓闲寂,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亲王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毕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对秀吉的评价,也就没有超过他对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垒。

“他是个虚怀若谷、眼光远大的人。”

亲王这样理解秀吉。在大坂城建造山乡水廊,这大概是想在豪华和奢侈之中追求一点闲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正是这位秀吉,在御所,却故意导演了一场与大坂城的山乡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尽管和闲寂不同,然而却略有相似之处。在御所那样的清静的环境里,反而放进一座黄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点辉煌吧。也许秀吉正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张滑稽的脸,导演了这场活剧的。他告诉人们,对比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意趣。亲王是这样来理解的。如果说亲王的这种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之处,那也准是他对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缘故。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在这时候,在这小御所内,亲王和秀吉见了面,两人近在咫尺。映入亲王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脸盘。这张脸,稍稍有点紧张,犹如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般。也许是久战沙场,风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脸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厉害,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象一把磨光了的钢刀。正当亲王久久地注视着秀吉的时候,秀吉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亲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当秀吉笑的时候,他的脸形完全变了。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特别是眼角,那一道道纹路都象画圆圈似的直向下伸展。这是一张和善的脸,活象一个年老的庄稼汉。不错,正是这张脸。亲王在见到他之前,早就在脑海里描绘过了。现在亲王已经喜欢他了。他觉得,一个诛讨了光秀的、代表正义的将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这样一副长相。

以这一天为转机,一个新的命运在等待着亲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来到了亲王所在的劝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这一皇族之中,虽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于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为此,目下正以私人顾问这样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联系方面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劝修寺家,接待来客的是当代的家主晴丰。这晴丰乃是亲王的舅舅。

晴季开口说:“此次登门拜访,为的是六之宫亲王的事。”

六之宫是亲王的通称。

晴季接着说:“关白殿下,恳切地希望把亲王领作丰臣家的养子。”.

对此,劝修寺晴丰不能不保持沉默。

“亲王不是皇族吗?怎么可以作臣下的养子呢。更何况去作秀吉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的养子!”

晴丰心中这么暗暗思付着。他还是一声不吭。顺便交代一下,劝修寺晴丰是亲王的生母新上东门晴子的亲弟弟,并兼任亲王的太傅之职。所谓太傅,虽是亲王的臣下,然而却是代行父亲之职的。

今出川晴季又开口说:“再说,这养子的事已经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说,得听听劝修寺家的意向。”

“……”

晴丰思考着。他想道,正象世人众所周知的那样,秀吉没有子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为此,秀言将把外甥秀次领作养子。另外还听人说,秀次性格轻浮,草率,秀吉正为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丰臣家内部的事儿,以往听到这些消息时,都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事儿,没有放在心上。

“您先听我说,”今出川晴季又说道,“秀吉卿这回受皇上之命,创设了丰臣氏。这么一来,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丰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将来这一族准会日益繁荣昌盛,前程远大。既然秀吉卿没有亲生儿子,那么,自然希望有一个出身高贵的养子,来继承这一家业。这么看来,六之宫亲王可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将来天下的大权,有可能会让给你家的六之宫亲王呢!你看怎么样啊?”

劝修寺晴丰慌忙回答说:“让我考虑考虑。”

在他看来,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这六之宫至今虽还是个孩童,未受诏封为亲王,可他是个响当当的皇族。而且是继父亲诚任亲王和哥哥一之宫(周仁)之后,第三个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个万一,那么,他就要当天皇了。如此高贵的人,怎能拜原本连姓氏都没有、而出身又低贱的尾张中村的庄稼汉的儿子为父,去当他的养子呢。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嘛。保住血统的纯洁,对于贵族来说,和生命一样宝贵。

晴丰低声说:“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我明白。但这是时势。现在的事情已经不能什么都按老规矩来办了。眼前就有一个例子,不久前新设了丰臣这个姓。由皇上下令创立新的姓氏这样的事情,自从创立源、乎、藤、橘四姓一千年来,不曾有过。因此,从现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规矩来办。以今衡古,比起老规矩和先例来说,更应考虑的是当前。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怎么样啊?”

今出川晴季说到这里,向前探着身子追问道:“到底赞成还是不赞成啊?”

劝修寺晴奉心里想道:“这个人真不好对付。”

自从秀吉掌管京城以来,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为他效犬马之劳。晴丰也晓得,秀吉每次晋升宫位,全都是晴季从中斡旋的。此人虽然其貌不扬,面孔细长得犹如一根棒头,谁知倒是个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谋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这段时间里,秀吉一会儿也离不开今出川晴季。秀吉有个弱点,不用说,那是他的出身低微。开始时,秀吉想开设幕府,而要开设幕府,则必须是征夷大将军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会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开设镰仓幕府的源赖朝乃是源氏的宗主,开设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样是源氏出身。这是宫廷里的老规矩,而对宫廷来说,老规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为此,秀吉想得一个源氏的姓,便请求流落在安艺的前代将军足利义昭,希望当他的养子。但是,源氏的宗主义昭不愿意自己家高贵的血统为卑贱的人所玷污,不肯答应。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帮助这时的秀吉摆脱困境的,正是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对秀吉说:“我看殿下不用去当什么将军,当关白就是了。关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以关白的身份执掌天下大权,那就不必要去当什么征夷大将军以及开设幕府了。当关白就足够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当关白。这是千古的惯例。其他姓氏的皇族,无论是源氏、平氏还是橘氏,都不能任关白。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出身低贱(尽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长,在这之前曾一直私下称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没有资格被任命为关白了。

晴季建议道:”不用费心,不用费心。事情很简单。请阁下当近卫家的养子。这么一来,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卫前久对这件事的允承。听晴季这么说,秀吉大为高兴,当天,他就成了近卫家的养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过晴季奏请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这个名字,任命他为关白。对于这件事,就连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都面露难色。皇上说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却明火执仗地欺世盗名,这是不允许的。然而,皇上迫于秀吉所拥有的强大的力量,只能放弃原先的主张,最后,按照奏请的要求,任命他为关白。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三个月之后,秀吉便放弃了藤原姓,公开使用新设姓氏丰臣了。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为了登上贵族宝座而攀登的阶梯,在宫廷里的那一段,可并不是很容易的。

劝修寺晴丰是公卿之一,对于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闻的。他原以为这都是旁人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如今却干系到自己身上了。个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劝修寺晴丰凝视着晴季,心里想道:“想认六之宫亲王为养子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过是这位今出川晴季献的计吧。”

就是这位晴季,靠了推举秀吉当上关白的功劳,去年已经一跃而为从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作好日后当大官的思想准备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气之中透露了这么一层意思。这位秀吉的策士谋臣说道,六之宫亲王到了丰臣家,将来如果成了执掌天下的人,那么你在宫廷里封个高官、得点厚禄,那就是随心所欲的事了。这必将使劝修寺家光宗耀祖,门庭增辉啊。

劝修寺晴丰听了这番话之后,暂时离开座位进到屋里,和亲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当即说:“你还犹豫什么!这对劝修寺家来说,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吗?”

听了这话,晴丰这才下定了决心。他重整衣冠,再次来到书院里,以一种明朗的声调说:“既然皇上早已内中允准,我作为亲王的太傅没有什么意见。自然也是亲王的福分,是值得庆贺的。”

“不过,”晴丰有点不放心地问道,“关白殿下是否认识六之宫亲王呢?”

“哈,这件事可就用不着您费心喽!”

晴季说着向晴丰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在今天见过面啦!”

说这话的时候,晴季脸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着张嘴。看来这也是这位军师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黄金做的茶室搬进了小御所里,那时皇上临幸小御所,跟随的人中,有一个还未行戴冠礼的儿童,那便是六之宫亲王。

“关白殿下见到了亲王,事后高兴极了。”

劝修寺晴丰点头称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想,秀吉当然会很满意喽。六之宫长得眉清目秀,在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资质不凡,甚至连细川幽斋这样的才子都曾经说,他诚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汉学来,亲王更爱好和学(指有关日本历史、文学、神道以及古代的礼仪、典故等方面的学问,亦称国学),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经达到了能够评释《伊势物语》的水平。晴丰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无法找到象六之宫这样出身尊贵、资质聪慧的养子吧。

亲王成了秀吉的犹子。

犹子这个名称,来源于“犹如儿子”这个词。犹子和养子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大多数场合都用作同样的意思。但有时候也加以区别。养子的话,就要住在养家,用养家的姓,这似乎是一条原则。而犹子则不一定这样。亲王是丰臣家的犹子,但他照旧住在劝修寺家,以天皇的同族人的身份生活着。一方面,这恐怕也是因为他太幼小,还不适于离开这环境吧。

正月过去了。进入二月之后,天气很快就暖和起来,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樱花开始含苞待放了。

宫廷里有人议论道:“今年赏花的御宴,看来要比往年早一些吧。”

过了二十五日之后,下一场暖雨,第二天,御所乾门的樱花一下子开了六成。皇上十分惊喜,决定把原定的御宴提前,改在二十八日举行。

二十八日这一天,亲王也出席了赏花的盛宴。虽说是御宴,但这是皇上的所谓私游,参加的人也只限于亲王及其一族,还有皇室直属的寺院、神社的主持人,以及与皇上关系密切的公卿等人,也就是说,都是皇家的自己人。

自然没有邀请秀吉。不过,即便请了他,恐怕他也未必能来赴宴,为了把东海地方的德川家康纳入自己的属下,他正忙于种种外交活动呢。但是,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天,按理应在大坂的秀吉,却突然带着少数兵丁上京,进入御所来了。说是并没有别的事情,只不过顺便来向皇上请个安。

刚好碰上这一天御花园里举行赏花会。

秀吉想道:“不可有碍皇上的雅兴。”

于是没有叫人通报皇上,而是悄悄地呆在御花园的一角,站着远远地赏花,不久便退了出去。皇上事后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欣喜。宫廷中人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眷眷之情。

“把这一首诗拿去给丰关白看看。”

皇上边说边把自己写的一首和歌交给负责联络的公卿。

满园樱花开,幽香溢林外。

赏花正当时,何以君离去?

犹如花未谢,春天早消逝。

秀吉拜读之后,立即和了一首,献给皇上。诗云:

花光映新绿,满眼云霞明。

久立花树下,不忍扰雅兴。

未辞先离去,却为皇上知。

皇上和臣属之间的诗歌的美妙动人的唱和,立即在宫廷中传开了,成了大家喜欢谈论的话题。亲王不用说,也听到了。从两首诗作比较,虽说是诚惶诚恐的,然而令人觉得秀吉的那首即兴诗,要比皇上的御歌高明得多。

亲王对太傅劝修寺晴丰说:“丰关白也很有诗才嘛。”

晴丰最近已晋升为权大纳言,担任皇上的传递联络的工作。把皇上的御歌送给秀吉的就是他,而带回秀吉的和诗的也是他。

晴丰四平八稳、模棱两可地回答说:“高见,高见!”

他也承认秀吉看来有点诗才,但是他发觉这首出色的和唱诗似乎并非出自秀吉的手笔,倒好象是经过细川幽斋修改润色过的。

不过,晴丰没有向亲王讲明这一点,由于这个缘故,亲王始终相信这首诗是秀吉自己作的。他后来的所见所闻,为这种信念提供了足够的根据。秀吉死的那年,也就是庆长三年(1598)三月十五日,在醍醐举行赏花会的时候,秀吉当着亲王的面作了几首即兴诗,吟唱了和亲王一起游园的快乐心情。这些诗歌的韵律极其自然,不象是事先作好了的。亲王一生中曾读到过很多首秀吉作的诗歌,其中有好几首称得上是诗中的精品,他都能背诵出来。对亲王来说,秀吉的一切方面都是极有吸引力的,就连理应是秀吉最不拿手的诗歌也是如此。

在成为秀吉的犹子的天正十四年(1586),亲王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他的生父诚任亲王得了急病,当天去世了。诚任亲王是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的养子和嗣子。对宫廷来说,他的突然逝世是一件重大的事件。

当时,秀吉正在大坂,听到诚任亲王患急病的消息,立即赶往京都,然而未能赶上临终。

诚任亲王死后,留下了一个继承皇位的问题。当然,应该是亲王的哥哥周仁亲王当继承人。事情也是这么安排的。

这一年的九月,新的皇太子周仁亲王举行戴冠礼。担任戴冠的义父角色的,是朝中的首席大臣秀吉。后来,正亲町帝按照他几年前就提出的希望当了上皇,让出了皇位。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仁亲王在紫宸殿即位。这位新帝就是后阳成天皇。

新帝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是六之宫亲王的胞兄。由于还没有皇子,理所当然的,六之宫在皇族中处于领先的地位。倘使当今的天皇万一有个好歹,六之宫将继承皇位。

但是六之宫却是丰臣家的犹子。

“这样子,事情不好办。”

公卿之间有这么一种情绪。他们认为有必要请求秀吉,让他删除六之宫在丰臣家的族席。别人且不去管他,劝修寺晴丰对这件事的情绪特别强烈。自己是六之宫皇子的外戚,在他看来,让皇子继承天皇的皇位,远比去当什么丰臣家的接班人强得多。然而,这事儿,就连晴丰也难于启口,终于没有提出。因为讲这种话,就等于盼望新帝早死,那是不妥的。

当事人六之宫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

他依然住在劝修寺家,勤奋地学习和学。特别是近来,他拜九条植道为师,开始听关于《源氏物语》一书的讲解。

对于养父秀吉,他一如既往地怀着善意。第二年春上,当秀吉为了征讨九州而从大坂城起程的时候,六之宫和众多的公卿、皇家直属寺院的主持人,曾一起到大坂去给他送行。当秀吉骑着马出城门的时候,后阳成天皇派来的御使赶到了。只见使节向前奔着,一边奔,一边把皇上的圣旨告诉了骑在马上的秀吉。

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们看到了一幅异乎寻常的情景。秀吉顿时变得惶恐万分,只见他从跌落了下来。他那下马的动作,使人觉得,除了用“跌落”二字之外,实在找不出其他更好的形容。紧接着秀吉跪了下来,迅速脱下战盔,趴在地上叩起头来。

在场的大、小诸侯,面对秀吉的此种隆重的礼节,都很惊讶,他们也都纷纷从马上“跌落”下来,跪在地上叩头。正在周围看热闹的全城百姓,看到这意外的光景,无不惊得瞠目结舌,吓得灵魂儿出窍。他们原以为这位秀吉才是这世上拥有最大权力的统治者,而竟能让这位秀吉都不得不慌张地跪拜在地上的天皇,又该是何等至高无上啊!

六之宫亲王目睹了这番光景。他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自从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以来,政权就转到军人手中。

在由武将执政的以往各个朝代里,恐怕不曾有过象秀吉这样崇敬天皇的人吧。此情此景,他六之宫真是终生难忘啊。

这一年一直到仲夏,秀吉都在九州前线。而六之宫在这一年里跟中院通胜学习了《新古今集》养父秀吉公务繁忙,六之宫则是在钻研学业中度过光阴的。

天正十六年(1588),六之宫十二岁了。

这一年春天,秀吉筹办了一次游宴,其规模之大,是这个国家的宫廷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

这便是一般人所说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秀吉的目的,是想请皇上和宫廷中入到他在京都的邸宅聚乐第,跟武臣们一起尽兴游乐。

六之宫不用说也受到了邀请。他早就希望看一看秀吉的聚乐第了,因而从听到这一计划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数着日子巴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六之宫听人说,聚乐第坐落在京城的内野地方,它既是城郭;又是殿舍,建筑十分壮丽,是去年秋天竣工的。结束了征讨九州的战争,凯旋归来的秀吉已经住进聚乐第,并在那里过了年。这聚乐第的壮丽情景,恰如在京师之内又建造了一座皇宫一般,是任何善长丹青的名画家之笔都无法加以描绘的。

五月十四日是宴游开始的日子。

当天早晨,秀吉亲自到皇宫里接驾。当天子从南殿出来的时候,秀吉赶紧绕到他的身后,帮他提着曳地锦袍的下摆,紧跟在身后,一直步行到凤辇之前。

从御所到聚乐第共有一千六百多米,沿路担任警卫的士兵共有六千人。道路两旁,排满了五彩缤纷的欢迎者的行列,看去就如一条长长的织锦一般。六之宫也坐在彩轿里,他的彩轿紧挨在天子之后。

当天子一行人的队伍走过护城河上的朱桥,进入聚乐第的城门的时候,六之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映人他眼帘的是怎样一派雄伟、壮丽的美景啊!在宏大的气势之中,又带有辉煌。全无寺院的那种抑郁、低沉的情调,而寺院乃是以往的大建筑物的代表。处处洋溢着秀吉想要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气派。这种辉煌壮丽的建筑,一不小心是很容易失之于浮华的,秀吉凭着他对茶道的爱好所获得的美感,在各紧要之处加以控制,从而避免了浮华。

“这只有丰关白才做得到啊!”

直到过了多少年之后,六之宫亲王仍然没有忘记当时的这句感叹之言。亲王思付,正如信奉禅宗的僧侣想以书画来表现自己的胸襟和风韵那样,看来,秀吉是企图通过建筑来做到这一点。

皇上在预定的位子上入坐了。秀吉跪行着向前,举行入坐仪式,不久,酒宴便开始了。

宴会大厅的西首完全敞开着,大厅外面是一座占地宽广的庭园。院子里满目新绿。迟开的樱花、提前开放的杜鹃,以及盛开的棠棣花和燕子花等等花草,给庭园增添了缤纷的色彩。在从庭园吹来的带着花草香气的阵阵薰风中,酒宴按原定的程序一步步进行着。当宴会进行到中途的时候,秀吉向皇上呈献了大批贡物。夜宴则以管弦乐的演奏为主。天子大概感到极其愉快吧,他亲自把一架古筝横在面前,以高超的技艺,弹奏了一曲。

宴游连续进行了三天。原定第三天结束。但是天子的游兴未尽,说是:“还想在这里再呆两天。”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群臣们都为之感到意外。

亲王心里想:“原来天子也很喜欢秀吉哪!”

他为自己的爱好跟当天子的哥哥相一致,而快活得真想乱蹦乱跳。亲王对这位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文化修养最高的天皇——后阳成帝,终生都是很尊敬的。天子还是六之宫的师长,使六之宫领悟了唐诗的兴趣的,是这位天子,而当他初读《白氏文集》的时候,为他作启蒙性讲解的,也正是这位天子。

亲王担心道:“也不知秀吉有何想法?”

然而这担心是多余的。对天子要求延期一事感到高兴的,不用说是秀吉自己。秀吉欣喜之余,把自己属下的大名都叫到天子面前。这乃是原定的计划中没有的节目。被召集的都是丰臣家具有三位以上级别的诸侯。他们是织田信雄、德川家康、丰臣秀长、丰臣秀次、宇喜多秀家、以及前田利家。比他们级别低的人则聚集在另一间大厅里。

秀吉向前移动了几步,向天子奏道:“真是感奋之至啊!”

接着他对自己手下的诸侯们作了训示。这训示的大意是说,承蒙皇上不弃,行幸到此。今天,象现在这样,我们这些武人,有幸被恩准朝见皇上,这是永生难忘的光荣。这无比的欢乐真正叫我们不知如何置身是好。但是,我们的子孙会怎么样呢?我很担心,我们的子孙中会出现乱臣逆子,他们也许会遗忘掉浩荡的皇恩,甚至玩弄武力企图对圣上做出大逆不道的勾当。为了这个缘故,让我们大家,给皇上写一封效忠信,发誓世世代代忠于天子,永不违背天子的旨意。

在场的各位诸侯都递交了效忠信。

亲王目睹了这一历史性场面的部分情景。他看着看着,不由地为秀吉的这一举动感动万分,以至于裹着锦袍的身子颤抖不止。回想从前,他的祖父,即前代天皇正亲町帝年轻的时候,武人们甚至连皇室的存在都不知道,皇宫里的人们十分贫困,有时甚至连饭都吃不饱。而如今却出现秀吉这样对皇室体贴人微的人。这难道不象是一个奇迹吗?

不过,秀吉自有秀吉的打算。秀吉手下的大名,许多人从前与他是同级,或者如织田信雄、德川家康那样,比他地位还高,而丰臣家现在得统辖他们,并且在秀吉死后,也还要把这种局面永远保持下去。为此,秀吉想借用天皇的神圣性,把这种神圣的观念彻底地灌输到各个大名的头脑里去,通过这一办法,教育他们:居于人臣之首的关白家,是何等尊贵!告诉他们,应该象顺随天皇那样,顺随丰臣关白家。但是,六之宫亲王没有成熟到这一地步,能够如此居心不良地来观察这一事态。何况,更重要的是,亲王喜欢秀吉,他丝毫也没有怀疑秀吉的一片至诚。

在这次宴席上,亲王见到了大纳言德川家康这个人物。家康直到不久以前,还是与秀吉相对抗的东海地方的霸主。亲王早就听说过,就连秀吉也对他很是敬畏,虽说是属下的大名,然而秀吉待之若宾。

这是一个脖子粗大的入。鬓发稀疏,脸颊丰满,身子肥胖得甚至有点影响了动作的敏捷。这是一位甚至击败过秀吉的军队的武将,然而丝毫也看不出倨傲的神情,彬彬有礼,谦而恭之,此人的举止风度,活象一位年老退隐了的富商。家康也递交了效忠信。

宴席上,还有即席赋诗的活动。

参加赋诗的,皇家方面有二十四人;武将方面,包括秀吉在内四人;共二十八人。从席次看,秀吉坐在最上席,其次是六之宫亲王,从最下座起倒数第二席是德川家康。各人的膝边都放着誊写自作的诗歌的砚台和稿纸。还选定了进行诗会所必要的人选,分别担任诗会的司令、命题、评选和朗诵等职务,

天子所作的那首诗,格调非常清纯,诗如其人,它正好表现了皇上那种正人君子的崇高人品。

久肪今日会,果不负朕心。

从此结良缘,代代松柏情。

亲王和了一首。接着,秀吉也和了一首,秀吉那首是:

万岁行幸处,群臣乐融融。

草木俯大地,擎天一青松。

亲王心里想道:“家康怎么样呢?”

他看了一下靠近末座的家康。自从听人传说,这家康是足以与秀吉相匹敌的英雄之后,亲王就对他无法漠然置之了。听太傅劝修寺晴丰讲,这个人物全然没有秀吉那种对艺术的爱好。他既不喜欢精致而华美的衣着,也不喜欢富丽堂皇的建筑。就连他所居住的滨松城里也只有一些极其实用而朴素的房屋。城内连茶室都没有。也有人传说家康不喜欢茶道,还说他连一首和歌、俳句都不曾吟咏过。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今天却滥竿充数、忝列在吟诗作词的人们之中。这倒叫人想看看这位胖大汉究竟如何写出他根本就一窍不通的和歌来。

自从诗会开始以来,亲王一直对此事十分关心。少顷,只见家康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逐字抄起来。

亲王心里想道:“在抄啊!”

他感到意外。他想,这恐怕是别人代写的吧。准是请细川幽斋写的。因为这位家康,前年十月和秀吉讲和之后,曾上大坂来向秀吉叩头称臣。那一次,就是这位通晓礼仪的幽斋,负责接待家康,并安排他们两位会见的。这些情况是幽斋亲口对亲王讲的。听说从那以后,幽斋和家康过往甚密。如果是请人代笔的话,那恐怕就是幽斋了。

不过,既然是抄袭,最好还是多少避一避别人的眼睛为好,可家康却堂堂正正地在面前铺开纸张,毫无顾忌地在抄着。这情景给了亲王以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的态

度,与刚才那种文质彬彬、谦而恭之回然不同。夸大一点儿说,使人觉得,此人即便在皇上的面前,也是连半点畏惧都没有的。一会儿,读师吟颂了家康所抄写的那首诗:

苍翠的松树,干枝万叶数不清。

皇上的恩泽,干代万代暖人心。

这诗的意思大概是说,松树有数不清的叶子,而这每一片松叶都祝皇上万世荣华。如果说诗歌是诗作者的内心的明证,那么,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通过这首诗,家康也对皇室的繁昌作出了保证。

时间进入了天正十八年(1590)。

六之宫已经举行了成人仪式,改名为智仁亲王了。时年十四岁。

在这之前的一年,丰臣家出生了一个嫡子,他便是鹤松。后阳成帝派了御使到大坂,下赐宝刀一把,作为贺礼。从这以后,人们自然而然地议论起这样一个话题来,那就是:应该把亲王从丰臣家扰子的身份中解放出来啊。人们说,秀吉已经有了亲儿子,而后阳成天皇还没有亲儿子。应该趁这个机会,让亲王恢复早先的纯粹皇家人员的身份。结果,正是这样做了。

秀吉很想为曾经作过他犹子的这位亲王做一件什么事情,作为对他的酬谢。他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了一条好主意:让亲王从皇室中分出来,成为一家独立的皇族。要自成一家皇族,一要有领地,二要有府邸。秀吉决定首先给亲王三千石的领地,他把这一新的皇族称作八条宫家,并决定在八条河畔替它建造府邸。

这一年的正月,秀吉为了讨伐小田原城,忙于备战工作,但他还是抽空进宫,把亲王接了出来。

秀吉说:“亲王的府邸,由我来划定范围后呈献给您。”

他跟从前一样,还是一个喜欢大兴土木的人。秀吉把亲王带到预定建造府邸的场所,并叫来了负责营造工程的官员以及工匠,和他们一起研究营造的基本方针。

秀吉说:“得好好地动动脑筋啊!”

因为是亲王的住处,所以应该带有御所的风格,就是说必须是带主殿的那种结构。然而光这样,则缺少轻快的情趣,光线也不好。而且首先是过于老式。因而要在这种主殿式结构的基础上,再加一点时兴的风雅(如茶室那样的建筑)才好。以上这些是秀吉的要求。

秀吉劝说道:“亲王,有什么意见,请您也说说啊!”

但是,亲王对建筑方面的事情,还不太了解,他只说了句:“一切拜托您了。”

秀吉当即命令工匠画一张建筑图。在他回到大坂之后,图纸送来了。他便亲自用朱笔作了修改。并且吩咐道:“也拿去给亲王看看!”

亲王看了这张图样,谈了如下的意见:秀吉的这一设计,茶道的趣味非常突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议。如果要说希望的话,倒是希望多少有一点王朝风格的因素,例如使用遮蔽风雨的板窗等等。最近一个时期,亲王和当天子的哥哥在一起,正在热心地考究《源氏物语》一书,他想要一间能联想起源氏的屋子。这意见传到秀吉耳里。秀吉认为“亲王说的很有道理”,便用朱笔作了最后的修改,随后就出发征讨小田原去了。但是即便在小田原的军帐之中,秀吉还惦记着营造工程的进度,命令负责官员一一向他报告。

亲王时常到工地现场,夹在工匠里面,看着他们干活。这位亲王之所以逐渐对房屋发生了兴趣,大概和八条宫的建造工程有关系。

这年年底,营造工程基本完成了。秀吉在小田原听到这消息,大为高兴。只是隔扇上的画尚未完工。秀吉督促担任作画的画师狩野加紧进行。直到大年夜之前,这画才完成,并装进了府邸。

画的是一枝扁柏。只见在巨大的画面上用浓重的笔墨,画着一枝扁柏,另外还配有色彩浓厚的流水、天空和岩石。构图十分豪壮华丽,完全是秀吉所爱好的所谓聚乐第风格。令人觉得,这幅画生动地体现了秀吉所创造的这一时代的精神面貌。

进入新的一年之后,亲王搬进这座新邸居住。不久,到同年九月,秀吉从东方凯旋归来的时候,他曾顺路到亲王的府邸。

当他仔细察看府邸内的种种建筑的时候,曾再三说:“造得不错啊!”

只是那庭院不很中意,他便亲自指挥,让人把装饰在园中的一些石头调动了位置。

天正十九年(1591)这一年里,丰臣家相继发生了几起不幸的事件。正月,秀吉的亲弟弟大和大纳宫秀长去世;八月,鹤松夭折。

丰臣家又没有继承人了。秀吉终于下了决心,于这一年的十一月,把外甥秀次认作养子,第二个月便把关白的职务让给了这位养子。在这之后,进攻朝鲜的战争开始了。可是,秀吉却从这时候起,突然开始衰老起来,就象身体里的一根主心骨折断了似的。

关于秀吉,八条宫智仁亲王所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些。即便这一些事情,也是在亲王十分幼小时的记忆。当秀吉英姿飒爽、风华正茂的时侯,这位亲王还只是个幼童或少年,而当他观察世事人情的眼光开始成熟时,关键人物秀吉却早已衰老,不久之后就与世长辞了。但是,在秀吉去世以后,亲王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成长。与此同时,亲王心目中的秀吉的形象,也似乎在秀吉死后,变得越发栩栩如生了。

关原战争爆发的时候,亲王二十四岁。

“家康想夺丰臣家的权。”

这件事早在关原之战发生之前,在皇族人员的眼里已经是一清二楚的了。秀吉死后,家康虽然是丰臣家的一个大名的身份,但他却单独接近宫廷,给宫廷进贡了不少金银财宝。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那准是为了事先博得宫廷的好感,为将来起事作准备。这期间,家康违反丰臣家的法规,常常做一些刺激大坂执政机关的事,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甚是反感,代表大坂当局起而攻之,他公开谴责家康的罪状,并在大坂举兵讨伐。这对家康来说,也许是正中下怀。于是,普天下的大名一分为二了,他们或参加东军,或参加西军,两者必居其一。

教亲王学诗的老师细川幽斋,在丹后的田边(舞鹤)地方,原地不动地参加了家康一边。

幽斋把自己这一家族的存亡的赌注压在家康方面。这场赌博最后是赢了。但是在中途,即战事进行过程中,曾陷入过困境。因为西军的大兵团团包围了这丹后的田边城。

围城的西军达一万五千人,而在城内防守的幽斋却只有五百人。因为幽斋的儿子忠兴,率细川家的主力,开赴关东去了,因而幽斋身边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支军队了。他必须以这仅有的五百人作战。然而,幽斋却打得很好。

世人都思付道:“幽斋恐怕很难取胜,他怕是活不成了。”

然而,幽斋的武艺高强,作战勇敢,是连织田信长都赞叹过的。而且,此人的智谋更是大大超过他的武勇。此刻,这位老人,自有他的绝处逢生而又不为世人所笑话的诀窍。

这便是动用八条亲王。

幽斋自前年以来,为后阳成天皇和八条宫亲王讲授《古今集》全卷的注释,直到去年才讲完。第一次共教了七十多天,第二次四十多天。

通过这两次授课,他把《古今集》全卷的注释都讲完了。但是还留着一个尾巴,那就是世间所传的可称之为秘传的东西。

社会上一般人所说的这门学问,便是解释《古今集》的秘传,用艺术界的术语来说,则是秘诀。这东西是不传给外人的,倘若幽斋战死的话,那么这一秘诀就将永远从人世间消失了。

幽斋正是靠这一条来施展他计谋的。

幽斋对身在京城的八条亲王提议道:“我的死轻,但《古今集》秘诀重。我希望在我死之前,将这套秘诀传授给八条亲王。”

幽斋派了自己的一名部下当密使,冲过敌人的封锁线,到达了八条亲王的府邸。

亲王吃了一惊。

他立即到御所,拜谒了作天皇的哥哥,谈了些丹后的战况之后,讲到了《古今集》秘诀的事。

智仁亲王说:“幽斋说,他想给皇上讲解这书的秘诀。”

这话与事实多少有点出入。亲王心想,即便自己要向幽斋学习,那也成不了天下大事。倘使皇上亲自要学,那就可以以敕命使其停战。有了皇上的命令,那么,幽斋的性命也可以体面地得救了。幽斋了解亲王的为人,他大概早就估计到亲王会这样去禀报皇上的。

皇上说:“这可非救不可。”

他立即采取了行动,派敕使到大坂的秀赖那里,请他给丹后方面的西军下了一道停战的命令。这次从京都派到大坂去的敕使共有三个:大纳言三条西实、中纳言中院通胜以及中将乌丸光广。三位都是通晓诗韵的人。秀赖答应了。接受皇命是丰臣家的家法。

除了乌丸光广中将作为皇上的使节前往丹后战地之外,秀赖方面还派出了使者——官居主膳正的前田义胜(前田玄以之子)。

比这更早一步,亲王自己派了他的家臣大石甚助,火速赶往丹后田边城,告诉交战的敌我双方:“皇上就要派人来了。”

然而,亲王的使者接见了幽斋,并把改变他来信的原意的事告诉了他。

幽斋作了复杂的表演。

当皇上派来的使节进入城内的时候,起先幽斋拒不接受这劝告停战的皇命,多次说,倒象是贪生怕死似的,这是武人的耻辱。

同时派人到关东的家康那里报告。如果不同时让家康也了解这样的情况,这会对日后不利。

幽斋在城内和皇上派来的使节经过一阵争论之后,终于打开城门,以把城池交给主膳正前田义胜的名义,退出城去。与此同时,围城的军队也拔阵离去。

其后幽斋一直寓居在丹波的龟山城,直到战乱平息,和平重新降临。过了不久,战争以东军的胜利告终之后,他首先到大坂向家康拜谒。

随后又上京去,为了给亲王讲授《古今集》秘诀而住进了八条宫家。为了这一天的开讲仪式,亲王特意在邸内造了一所房子,作为讲堂。幽斋所讲授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不过是一边把一张张的纸条夹进书里,一边口授《古今集》里的几个难解的地方和某些语句,这与其说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不如说,是为了使诗学秘诀的权威神秘化而举行的一种宗教仪式。按照传统的礼仪,亲王向幽斋递交了一纸誓文。誓文写道:

向天地神明起誓,决不对他人言及。如若违背誓言,甘愿接受神佛的任何惩罚。

家康取得了天下。

偏爱秀吉的后阳成帝,对于秀吉死后还只有三年就到来的这一变故,很是失望,他不愿再当天子了。他自己想退位,而把皇位让给八条亲王。但是,家康和他手下的官僚们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们开始用跟前一代的秀吉以及丰臣家截然不同的态度来对待宫廷了。

他们说,皇帝退位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对德川家的嘲讽。这种任性的举动是不允许的。而把皇位转让给八条亲王,那更是不妥当的。理由是,亲王过去当过秀吉的犹子,不仅现在,就连今后也不宜让他坐皇位上,因为那会有损于德川家的天下的稳定。

一切都不是秀吉执政的时候那样了。秀吉当初所设立的京都奉行完全是以朝廷为主体、主动为朝廷办事的机关。而家康掌权之后所设立的京都所司代,则是监视宫廷的机构。有时甚至居高临下地充当法官的角色。这样一来,从天子直到宫女,宫廷中的人们的日子变得黯然失色了。

亲王安慰当天皇的哥哥说:“因为太阳下山了。”

他所说的太阳是指秀吉。对于这个国家的宫廷来说,秀吉的出现,正犹如旭日东升一般。在秀吉活着的年代里,宫廷里始终阳光灿烂。秀吉一死,天空骤然变得阴霾了。

亲王也说过这样的话:“家康原来就不象丰氏啊!”虽然只见过家康几次,但他看到的家康决不是个诗人。而秀吉是诗人。如果不是诗人,那恐怕就无法理解宫廷的典雅和俊美及其艺术性的吧。要是不能理解,那自然就不会对宫廷产生什么感情。从这之后的十年里,后阳成帝继续在位,后来他就把皇位让给了皇嗣政仁亲王,即后水尾天皇。

元和六年(1620),家康发动了人所共知的对大坂城的夏季战役,包围了秀赖,并让他们葬身火海。接着,家康派了一批人来到京都,把阿弥陀峰顶上的秀吉灵庙砸了个稀烂,并让他他们把丰臣家的祖神——丰国大明神扔进了大海。

亲王也许暗暗寻思过:“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进而,家康为了束缚宫廷的手脚,使他们的活动只局限在御所之内,制定了一项法规。这便是《朝廷法规》

亲王对这一切感到失望了。他终于想要逃出京城了。

盛夏,亲王到桂川河边去赏瓜。他忽然想起要在这地方造一所房子。他想在这里建造一座别墅,住到这里,使自己沉浸到和学的美妙境界中去。

这位亲王建造了一座后人所说的桂离宫。但是,桂离宫并非全是他建造的;他生前,离宫只是初具规模,余下的是他晚婚所生的儿子智忠亲王完成的。

亲王所造的这幢别邸,用他的话来说是:“瓜田里的一间小巧的茶室。”虽说小巧,可它的精美却在宫廷里出了名。亲王在设计这幢别邸时,从《源氏物语》,《伊势物语》、《占今和歌集》以及他所喜爱的《白氏文集》等作品中,得到启发,他试图把这些作品中的诗情,形象地体现在别墅的建筑里。夏天的夜晚,每当明月当空,翠绿色的瓜田笼罩在乳白色的月光之下的时候,亲王的脑海里也许曾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如能让秀吉死而复生,请他来别邸小住几天,该有多好啊!

亲王于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宽永六年(1629)去世,时年五十岁。亲王死后不久,家康的灵庙东照宫在下野的日光地方开始动工兴建,不久就完成了。东照宫所体现的德川家的审美观和京都南郊的那座桂离宫所体现的八条亲王的审美观,成了后世的人们广泛议论的话题。人们认为,这是两种回然不同而又互成对照的审美观念(东照宫吸收了中国的建筑特色,建筑雄伟,色彩浓重;桂离宫体现了日本式的美:小巧雅致,风格淡泊)。

淀姬和她的儿子

丰臣秀吉有不少与众不同的地方,情欲过于炽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壮年的时候,他自己克制着。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淀姬是秀吉晚年所宠爱的女人,她为他生下了儿子秀赖。

这个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贺县)。童年时代——直到七岁,是在近江度过的。

娘家浅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顶上的城池。城的背后,起伏的山峰连绵不断,一直远远地伸向北陆。城的东南方紧靠着伊吹山。站在这伊吹山的山顶向远处眺望,只见眼下琵琶湖里的点点白帆,犹如小虫的翅膀那样,闪耀着微微的亮光。这座山顶的城寨正是淀姬的娘家。对她来说,这城池和山顶的景色,怕是永生难忘的了。

淀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凉。当她懂事的时候,城池和山头都已陷入敌兵的包围之中。山脚下的平地上,到处是敌人的旗帜和人马。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童年时期的。耳边每天枪声不断。这在枪声惊扰下的日子,使人觉得没完没了的长。这样的情况,从元龟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续了三年又两个月。

“敌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是乳母(日后的大藏卿女官)这几年里一直以充满憎恶的口吻,在小女孩耳边念叨的名字。确切地说,敌人应该是“织田信长”。然而乳母却故意避而不说。因为织田家是这个女孩的母亲阿市的娘家,信长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过是信长手下的一员将领。但是,藤吉郎这个人是织田家派来攻打浅井氏小谷城的这支部队的直接负责人。让小女孩憎恨这个名字,是没有关系的。

女孩一辈子也忘不掉当时的情景。从城南边的天险关隘往下望去,只见遥远的山脚下,平川对面的丘陵上,敌将藤吉郎在那里筑了个大本营。当地人把这一片丘陵,称为横山。而实际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坟。就在古坟上筑了一座坚固的城堡。白天,无数面旌旗飘舞;入夜,万千堆篝火明灭。这是三年零两个月的期间里,昼夜不变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营地,织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将领藤吉郎,正担任着迫害者总指挥的角色。

女孩问母亲阿市:“妈妈,你认识他吗?”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为当她嫁到这浅井家来的时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了。事实上,阿市从岐阜来到近江的时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护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机智的笑脸,目光锐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宏大而开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丑陋,那张脸简直跟刚出生的早产的婴儿一般。

“……”

阿市听了女儿的问话,默默地摇了摇头。一种连提都不愿意提起的强烈的厌恶之情,犹如一把出鞘的钢刀似的,毫无掩饰。女孩一辈子也忘不掉,此时此刻母亲那怒气冲冲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来到了。关于战争的进展情况,小女孩没有从大人那里得到过任何消息,她只记得那一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领着去见父亲浅井长政。见过之后,就和母亲阿市、乳母们以及两个妹妹一起,分别坐进了轿子,被人抬着出了城门。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从里面拍打着轿厢的小窗,问道:“上哪儿去啊?”

但是连奶娘都不回答她。结果,她们被抬到了织田家的军营之中,第一次和自称是她舅舅的织田信长见了面。那天,信长没有披甲戴胄,却穿了一件看来很凉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边跪坐着一位两眼哭得红肿的武将,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惊。

“所说的藤吉郎,会不会就是他呀?”

许多年之后,凭借着一点淡淡的记忆,勉强想起了当时的木下藤吉郎是什么样子。就这样,她们被送到了尾张的清洲城,并在那里住了下来。

顺便说一下,估计她一生中至少在八个以上的城堡居住过,不断地从一座城池转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张的清洲城,越前的北庄城,山城国的淀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筑前的名护屋城,山城国的伏见城,大坂城……

在尾张清洲城生活的时期也不长。没地多久,她们又迁到了越前北庄城。因为女孩的母亲阿市改嫁给了北庄城城主柴田胜家。胜家兼任织田家在北陆地方的总督,而这北庄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浅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时的情形一样,攻城的敌人又是那位藤吉郎。从攻落小谷城之后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年光阴。这期间,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称呼也从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筑前守羽柴秀吉。和从前攻打小谷城时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由于信长的命令闯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组织了一支大军,凭着一根马鞭,催着人马越过了木芽岭,闯入了越前平原,包围了北庄城。

这时候,信长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将领明智光秀所害,而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战,也已一命呜呼。不用说,秀吉的势力看来已发展到足以掌握织田政权继承权的地步,然而织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胜家对此不悦,两人闹翻了脸,断了交。双方终于在北近江的贱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进行了决战。秀吉靠着他那堪称神妙的用兵方略,击溃了胜家的军队。胜家向北逃跑,躲进了北庄城,关了城门。秀吉马不停蹄,跟踪追击。当羽柴秀吉的大军兵临北庄城城下的时候,她心里想道:“为什么那个男的老是这样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这个男人两次带兵杀上门来,破坏了她的生活,弄得她与家人生离死别。对于这个男人,与其说怀着憎恶之情,不如说充满了恐惧。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枪声大作,这震耳欲聋的枪声,简直就象会把北庄城震裂成两半儿似的。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被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但是接着又摔倒下去。奶妈一把抱住了她的长得丰满的肩膀,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天还很黑。屋子里黑洞洞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了一句:“还是夜里吗?”

奶妈在她的耳边缓慢而小声地说:“不,天马上就要亮了,不过现在还没有亮。”

这一句低声细语,唤起了地遥远的记忆。小谷城陷落的时候,这位奶妈也曾这么说过的。无论是黎明之前这时间,还是如疯狂的枪声,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时候,秀吉的军队已经冲进了北庄城的一角。城里立时成了战场。胜家和他的家族们转移到了天守阁。这时候,守卫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后父柴田胜家与她的亡父浅井长政有一个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壮烈。事实上,胜家也正是这样做的。

胜家通知敌人自己准备自刎而死。之后,他在天守阁摆开了酒宴。他让残留下来的士兵们唱歌,自己则穿着茜草根染的暗红色的晚礼服,兴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这样按照历来的惯例,举行了落城之宴。然后派了一名使节到敌人那里提出劝告:“马上就要在天守阁放火自刎。为此,请你们退得远一点。”

天守阁上堆满了二十年来贮存起来的火药,如果在这里放火,就会燃着火药,引起大爆炸,恐怕连天守阁的柱子和屋顶都会炸得飞到半空里的。胜家劝告敌人躲得远一点,以防炸伤。

事实如此。只听见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天守阁飞向了半空。后父胜家,母亲阿市,和三十多位随身臣仆,全都在自己点燃的火里炸得粉身碎骨。就连这一次,也是命运使她活了下来。按照胜家的命令,她和她的两个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敌军那儿。胜家在自杀之前,请求秀吉说道:“请你救救这三个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这三个姑娘,不是我胜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浅井长政的遗儿。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对足下来说,她们是主家的人,是理当给以保护的。”

不用说,秀吉接受了下来。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时毫无二致,更确切地说是相同得有点过分了。这个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时曾经到充满刀山火海的阴曹地府周游过一次,大概是牛头马面们的一时疏忽吧,竟放她活着回到了人间,而如今,已是妙龄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样的地狱。在第一次下地狱的时侯,她的亲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狱的时候,她的亲娘也死了。而这前后两次地狱,都是同一个男人逼着下的。传说此人是当今世上最有活动能力的人。·

她们被送到了这个男人——秀吉的军中。但不是大本营,而是一处位于战场东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里,那地方离战场很远。这里是从前越前国的国主朝仓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虽说朝仓氏的旧址现在只不过在山林深处留下几块基石了,然而那扎煞着许多古杉的山谷里湿润的空气和那清静异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会让三位姑娘紧张的神经稍许松驰下来一些。而这准是秀吉对她们的关怀无疑;后来才知道,秀吉这个人,看来倒是很会体贴人的,有时甚至过分了。

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秀吉没有马上会见她们。打下北庄城之后,他又进兵加贺,转战各地,攻克了许多城池。继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时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动地顺道来到一乘谷。

秀吉说:“让我见见茶茶姑娘。”

他们是在一所寺院里见的面。秀吉事先让人把寺院的书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差人把她们叫了来。秀吉没有把她们放在下座,而是给了她们与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谦恭地开口道:“敝人是筑前守。”此人平日说话爽直,性格开朗,可现在这句话却说得有气无力,活象寺院里即将消失的那钟声的余韵一般。语气里还极其自然地带着忧伤的情调。

“虽说是由于战争,但也是出自无奈才和修理(指胜家)兵刃相见,而修理又武运不济,终于阵亡,连你们的母亲大人也同归于尽。对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齿清晰的这么说,语调里充满了真情实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说,是敝人的主家的人,从今以后,”说到这里秀吉停顿下来,稍稍闭了一下眼睛,“请允许筑前守代替右大臣守护你们”

这话说得多妙啊。通过提出信长的名字,秀吉的行为和立场完全成为正义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长的命令;这次打越前的北庄城,尽管信长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关于由哪一位公子继承织田家这个问题上,胜家和秀吉发生意见分歧,由于这一原因(尽管这是表面上的),才发展到两军交战。这就是说,双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终是为了织田家的事业着想”,只要提到信长的大名,那么无论是消灭了浅井长政,还是逼得柴田胜家自尽,那就全非他秀吉为之,乃是正义使然。

不过,秀吉此时此刻的正义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家臣,对他们说:“这几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宝眷,而且现在的处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务请你们悉心奉侍,倍加爱护。”

秀吉由衷地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要求家臣们照顾她们。这是秀吉发自内心的话语。秀吉是个爱把自己的真情表达出来的人,就象他脖子上的青筋总是露着那样。这是个罕见的人物,做事总是那么认真,即便说假话的时候,也能说得十分诚恳。他可没那么愚钝,只知道一味地诚实,无论是诚实还是真情,他都准备着好几套,就象他身体内部有着好多根血管那样。举例来说,当思念故主的时候,他对故主的忠诚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泪,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权交给其子,而始终为了把政权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开活动。事实上,他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野心,才率领兵马,纵横驰骋,转战各地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时,秀吉又思付着:“要是能把这位小姐……”

秀吉如饥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颈,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这也是他的强烈的真情。在秀吉看来,这与对故主信长的忠诚一点也不矛盾。更确切地说,正是对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这种情欲。秀吉喜欢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欢的对象,不是那种出身低贱的女人,而是贵族。正是贵族的女子,才燃起了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于贵族女子,也并非是任何贵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虽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与他们没有多少实际的接触,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贵族。为了这个缘故,秀吉已把京极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遗孀勾搭上了,也和本愿寺主持人的夫人几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贵族,不管怎么说还得数织田家。如果冷静地思考一下的话,那么这事儿也未免有点儿奇特。因为这织田家,不过是从信长的父亲那代起才突然成为半个尾张国的主人的新兴大名而已,连他的祖父是干什么的,也还不清楚。然而当秀吉还在当奴仆,被人叫作“猴子”的时候,这织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时候,对他来说,织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宫里的人。在他看来,织田家的小姐们犹如神仙一般高贵。她们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织田家的女子搂在怀里,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即使放弃一千个女人,他也心满意足。这想法尽管有点卑下,然而在打心里向往这一点上,它和对故主的忠诚,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秀吉心里忽然想起那位与柴田胜家一起在北庄城的大火中烧死的阿市来了。阿市长得天姿国色,可谓绝代佳人。秀吉从前曾经偷偷思念过她,虽说那只是无法实现的一枕黄梁美梦而已。而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儿,尽管姿色可能比她母亲略逊一筹。

秀吉缅怀织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脑海里就越描绘著有一天与眼前的这位姑娘结合时的种种情景:“将来总有一天……”

但是,这位茶茶却低着头,眼睛一直朝着下面,其间只有一次仰视了一眼秀吉。

“原来是这个人啊!”当抬起头看见秀吉时,茶茶有点感到意外。一个曾经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的人,想不到竞象一个这一带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样,天真无邪。只见他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话,一会儿又孩子般地高声笑了起来。犹如盛夏时节晴朗的天空那样,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惊讶,看来倒是个心胸宽广豁达大度的人物。对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茶茶甚至想:“不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她童年时曾经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个藤吉郎,那时他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处造了座作战用的横山城,他是横山城的城主。茶茶心里思忖的是:眼前这个人可不是那个藤吉郎啊。在以往的岁月里,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刻画着藤吉郎的形象,然而这形象却与眼前这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正是这位从前给茶茶灌输了有关藤吉郎的种种形象的奶妈,后来却开始对茶茶说:“那可是个好人哪!”

虽说是渐渐的,但奶妈看来却在不断发生变化。最近,她的举止言谈,令人奇怪地变得很开朗了,她给茶茶讲述了许多有关秀吉的故事。话语的细微末节之间,常常带着赞赏的语气,显然是为了让茶茶喜欢起秀吉来。

“为什么会这样?”茶茶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这方面,茶茶是很迟钝的,而这种迟钝,是她这样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发现,奶妈的衣着不知不觉地变得阔绰起来了。

而且,这位奶妈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自己的家乡丹后(现属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几个儿子给叫来了。这位奶妈是丹后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从小谷城那时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浅井家的仆人。小谷城陷落之后,他们回到丹后。其后,丈夫因病去世,两个儿子平安地长大成人,长子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名叫大野治长。

“丹后的大野村,是从宫津往西,一个靠山的村子,对吧?唔,我想起来了,有一条竹野川在村边流过,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溪谷。”

单独召见这位奶妈的时候,秀吉这样谈到了她的老家。秀吉并不知道什么丹后的大野村,而刚好他的幕营里有个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这些是秀吉事先从他那里批发来的知识。听了秀吉这番话,奶妈惊呆了。居然连那样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这一点使她很快对秀吉有了亲近感。

秀吉问她:“有儿子没有?”当奶妈回答“有”的时候,秀吉便接着说道:‘‘你的儿子一定象你,很机灵能干吧,去领来给我看看嘛,我提拔他当个卫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话,将来还可能提拔他当大将呢!”

奶妈暗自思付:“嗨,这可是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事儿么。”

打这天起,她完全变了样,就如五脏六腑都给人换过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赶回老家送信。后来,她的两个儿子就从丹后宫津港坐上船,进了越后的三国港,没过几天就到了母亲这里。秀吉履行诺言,把他们兄弟俩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锐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她总是警惕地眨巴着眼睛,眼珠里老是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然而当她听说奶妈的儿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时候,却没有能联想到这件事的近来奶妈的神情的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也不知是何缘故,她竟缺乏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来就是这样的。

茶茶她们按照吩咐迁到了大坂城。当她们一行人从越前进入大坂的时候,秀吉已经叫人为她们准备好了一幢专用的邸宅。这是新建的,看来早就动工兴建了。

奶妈说道:“可能早在越前的军旅之中,就派人飞马赶回大坂,命令人兴建的吧。”

她又一次称赞起秀吉来了。茶茶有生以来,还从未没有住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公馆,从这一点来说,她是满意了。奶妈说:“秀吉老爷可是个对人体贴入微的人啊!这从下面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他曾主动地对我说,他打算在您的父亲浅井长政老爷和您母亲阿市夫人的忌日,请一班和尚,为他们做佛事呢。这样的感情,可说是非同一般喽。”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爷还说,到时要把浅井家同族的女眷,给叫来也没关系呢。”

信长在世的时候,浅井家是天底下的头号罪人。信长经过多年苦战,消灭了浅井家,之后便把他妹夫浅井长政的头盖骨涂了漆,加了金边,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并让他的手下人也传着喝。信长对浅井家就是这么恨之人骨的。对浅井家同族人也一样。他们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后,藏进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这话是说,秀吉要取消信长的禁令,不只是妇女,连男子也一样。

秀吉说道:“我将按他们的才干的大小,来委派他们。”

奶妈说道:“这是真的吗?”便啪的一声合起掌来,脸朝平日信奉的爱宕的胜军地藏的方向,叩头致谢起来。

她把秀吉的这番话也转告了茶茶,说道:“小姐,请您高兴吧。这么一来,您家祖先的全体在天之灵,也准会得到超度而上极乐世界啦。真叫人高兴啊!”

可是茶茶却并没有感动,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吗?”她这样无动于衷,并非由于对奶妈刚才的话抱有异议或反感,而是不能象奶妈那样,一听说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什么同族人发迹和祖先在天之灵的超度,就乐得手舞足蹈起来。茶茶总是寡言少语。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给大人们这样一种印象:茶茶是个心眼很多、颇难侍候的姑娘。就连奶妈也常常为此而焦虑。

在秀吉的许可下,潜藏在各处的浅井家的同族人,都陆续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后改名田尾茂右卫门的浅井政高,还有浅井大炊助,甚至连已故的城主浅井长政的小妾所生的儿子浅井井赖也都出来了。这浅井井赖乃是茶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而茶茶连他的脸都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

秀吉为他们作了这样的安排:“啊,浅井家的人都来了吗?见到你们真亲切啊!请大家在美浓守(秀吉的弟弟秀长)手下工作。”

茶茶她们对大坂城内的生活渐渐习惯了。秀吉说:“她们是主家的人。”他对茶茶她们很是敬重。这里面虽然也很包含着秀吉式的夸张成分在内。他的此种意向,在城内数万男女居民之中,已经家喻户晓。因而颠沛流离的三姐妹在大坂城日子过得并不赖。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们,来到大坂城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坂城的居民当中,浅井家昔日的臣仆以及他们的下属,或者过去和浅井家有过关系的近江人多得惊人。

奶妈还说:“在秀吉殿下的亲信幕僚里,十个人中倒有三个恐怕是近江人哩。”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秀吉消灭了浅井家之后,第一次登上了织田家的大名的宝座。那时,他从信长那里得到了原浅井家的领地北近江三个郡中的二十万石封地。他本应以小谷城为居城,考虑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时也想给他封地内的居民一个崭新的印象,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这便是长滨城。这期间,暴发户式的大名秀吉,为了建立一支与二十万石封地的身份相适应的军队,招募了大量新兵。前来应募的,绝大部分是他领地内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许多是浅井家的家臣和浅井氏领地内的居民。秀吉身边的亲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级的人物还有宫部善祥房继润等人;能征善战的将领则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员就数长束正家了。此外,还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果让他操持点什么事务,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还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纲,大谷吉继、垣见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陆介重兹等等。人数很多,甚至要一一举出他们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烦的事儿。至于中级以下的武士,更是数不胜数了。

虽说都叫近江人,而与浅井氏关系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个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领地,后来为信长所灭,如今早已连六角氏的一点遗迹都没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贺地方,自古以来就有自成一统、独立自主、不与外界来往的传统;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带的朽木氏等,也与浅井氏交往甚少。在大坂城内的近江人中,人数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这些人心里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这里。”

因之他们对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怀着一种亲切的感情和特别的敬意。他们以对待故主的礼节来对待茶茶她们。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几次对奶妈说:“不管什么事情,要有什么不称心的,请只管对在下说。”看来他们的乡党意识,以茶茶所住的府邸为中心,正在渐渐加强之中。

奶蚂告诉茶茶:“还是尾张人多啊!”

由于信长和秀吉都是尾张出身,因而可以说,在这大坂城里,有钱有势的,大多讲一口抑扬顿挫的尾张方言。为了与之抗衡,在秀吉当长滨城主时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们,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团的想法。他们大概把此种想法寄托在茶茶她们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织田家,有好几个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的第十一个儿子织田有乐是其中之一。他在大坂府邸之中负责接待宾客和指导茶道,过着悠闲的日子。织田有乐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机会的时候,他总要来看看茶茶,说句“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这样的话。有乐为人精明,况且又是个交际家,因而对宅邸的内幕十分清楚。他并不象一部分近江人那样,对这几位外甥女,抱着怀旧的感情。他曾私下对朋友细川幽斋表示过:“还是趁早让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乐出于对秀吉这一新兴政权的忠诚之心,不免感到忧虑。

有乐对幽斋说:“秀吉这方面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会不会对茶茶姑娘别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进了茶茶的绣房,那么有可能在这一政权内部,立即形成一个近江派。说不定近江人会以侧室(尽管现在还不是)茶茶为中心,组织他们的朋党。因为这一政权之内,近江人的数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着实权,很有势力。倘使这些有权有势的近江人和侧室茶茶相勾结而抱成一团的话,事情将会如何呢?丰臣家的大权恐怕会给近江人独占去吧。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幽斋对此一笑置之。幽斋原是个对内幕情况感觉敏锐的人,可这次却连他都认为有乐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了。

三年过去了。茶茶二十岁了。

“浅井侯爷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哪?”一天夜里,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问秀吉道,“出阁的人家已经决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还没有。”

他脸上显出扫兴的样子。

“还没有吗?”

“可不。”

“你注意到没有?她已经二十啦。”

北政所重复地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岁就出嫁了。二十岁年纪,那就过了婚期了。除了找一个前妻已经去世的人家去当填房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啦。

“这可是位代人扶养的干金小姐啊,你打算怎么办哪。"

她之所以死气白赖地讲这件事,是因为流传在朝中的闲话,她全听到了。人们私下议论说,这么一位名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长得象天仙似的标致,可一直没听说许配给谁家的公子啊,这么说,会不会太阁殿下自有打算,想占为已有呢?嗨,怕是这么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来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无风无浪,由于这时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时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爱议论这样的话题。!

例如朝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听人说,秀吉殿下从前就对茶茶小姐的母亲阿市有过爱慕之情。浅井氏灭亡之后,阿市回到织田家。甚至在这时候,殿下还曾向故主信长,恳求再三,希望娶她作妻子。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欢他,刚好这时候柴田胜家侯爷的正妻死了,成了鳏夫,于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侯爷家。如果这传说是真的,那么咱们殿下攻打北国的柴田,就是因为失恋而进行的报复喽。这里有一个证据:以往打仗,咱们秀吉殿下从来不杀打败了的敌人,可这一回对柴田侯爷,却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大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阁都烧成了灰烬。”

不用说,这一切都不过是臆测而已。当阿市还是织田家的闺阁干金的时候,秀吉即使对她有爱慕之情,也没有接触的机会。另外,要说阿市当了寡妇,秀吉还恳求娶她,这也不符事实。因为从当下级武士时起,他就有了发妻宁宁,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是个贪求女色的人,可是对自己的糟糠之妻宁宁,却一直十分看重,有事总和她商量,而且万事都对她谦让几分。他对妻子宁宁的敬重情形,可说是极少见的。抛开妻子宁宁,娶阿市作正室夫人,这样的事情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另外,在北陆攻打柴田胜家的时候,他在军帐中曾多次说过:“我可真不愿意杀胜家啊,……”

他还说,他不想杀他,但是不杀胜家,天下无法安定,这是不得已啊。秀吉当时所处的客观形势,迫使他不得不杀胜家。因为如果让织田政权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那么,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权。这决不是由于什么爱情纠葛。况且,秀吉不是那种能把怨仇在肚子里藏得住的人,从他的性格来说,恐怕不可能是由于失恋带来的怨恨而大动干戈的。

传说完全是没有根据的。

不过,另一方面,却又不好这么把话说死。当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见到已经发育成熟的茶茶的时候,心想,这小妞简直和阿市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而确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虽然并没有象人们传说的那样对阿市害单相思,然而当时曾把阿市看作天下的绝世美人,对她十分仰慕,这是事实。不光是秀吉如此。抱有同样想法的,在织田家的仆从之中,恐怕是大有人在的吧。阿市就是这么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宫之中。秀吉并不曾想染指阿市,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当时的秀吉是充满了现实主义精神的,他决不是个一味想入非非、勉为其准的人。但是,在越前一乘谷这阶段,情形就不同了。

“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秀吉的此种想法是符合现实情况的。眼前的这位姑娘,虽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如今这姑娘从云端里跌落下来,成了受自己保护的身份。“到时候让我来搂着你,”秀吉心里曾暗暗地打过算盘,看来也是明摆着的事实。如果有人把秀吉当时的这种心思,加油加酱,绘声绘色地歪曲、渲染—番,那自然就会产生出上述传说中的那些故事来了。

近三年来,秀吉悄悄地作了布置,让茶茶生活在他的影响之下。

秀吉对待茶茶的方针是“不动声色地办”,他相信这也是不久的将来把茶茶弄到手的办法。这与攻打城堡银相似。无论是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鸟取城,备中的高松城,秀吉都没有强攻,而是采用长期围困的作战方式,切断敌人的粮道和水源,有时则用水攻。总而言之,战术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的敌军失去战斗意志这一点上。秀吉是以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茶茶这个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顾情况,硬要闯入茶茶的绣房,是不聪明的。在秀吉看来,征服茶茶需要时间。时间长了,茶茶心灵上的旧创自然会愈合。而这期间的频繁的、既不动声色又充满温情的接触,将会渐渐改变茶茶对秀吉的心情。为此,虽然这三年里,秀吉常常为了礼仪应酬而离开大坂去京城,为了讨伐敌人而多次越过铃鹿山脉的山岭东征,然而每到一地,他总要给茶茶寄去种种稀罕的物品,以及问候近况的书信。茶茶方面出自礼貌,不用说也不能不给秀吉寄去回信。从茶茶来说,这三年,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脉脉温情之中。事情就是这样。

但是,秀吉的这些举动,在宁宁眼里,自然是令人不愉快的。她从身边的侍女那里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就连秀吉和茶茶常有书信来往这样的事情,由于茶茶的侍女向别人透露了,结果也传到了宁宁的耳朵里。从那以来,宁宁一直觉得非常没趣。而数日之前,织田有乐在茶会上突然向宁宁透露了这么一件事:“看样子近江人在蠢蠢欲动啊!"

有乐没有多说。但是聪明的宁宁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为了对抗丰臣家主力的尾张人而正在蠢蠢欲动。世间一般认为,尾张帮是受到这位宁宁庇护的。尾张出身的大小诸侯,每当得罪了秀吉的时候,就准来恳求宁宁,托她向秀吉说情。每逢遇到这样的事情,宁宁总是愉快地答应下来,并为他们效力。然而宁宁自己却并没有别的什么野心。

但是朝中的谣传又作别沦。人们认为,尾张帮是大坂城中政界和军界的最大势力,而这势力的首领是宁宁。宁宁这个人,很明显地已经具有一种政治吸引力。尽管她自己并没有这样的企图。

宁宁也从侍女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谣传。说是近江人很羡慕尾张人,他们说:“我们也出生在尾张就好啦。”宁宁听了感到十分意外。近江出身的大部分人都既不和宁宁接近,也不来托她办什么事。只有极少数几个近江人与宁宁有些来往。象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任兵部大辅)和琵琶湖东边的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的。他们与近江的同乡反而疏远,与尾张人却交往自如。顺便说一下,前田利家可以说是尾张帮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年轻的有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池田辉政、加藤嘉明;较年长的有浅野长政、中村一氏、崛尾吉晴等人。这些人全都是从创业期起就跟着秀吉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身经百战、武功卓著的将领们。尾张人的特点是善于打仗。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当行政长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几乎可说是算术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为了管理好丰臣家的规模巨大、项目繁多的事务,创造了用途不同的种种帐册。从国家财政的帐册到厨房的小笔支出的帐册都有,他通过这些帐册指挥下属,料理丰臣家的事务。如果没有他们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从旁协助,无论出兵打仗还是管理自己的直辖领地,都会发生困难。那样的话,秀吉恐怕连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由于上述原因,他们近江人正在成长为这个新政权的核心力量。

织田有乐所担心的是:万一他们近江人结成一帮,怎么办?有乐没有明确地对宁宁说出口来,他想说的是:您要当心啊,要是他们依仗旧主家的浅井小姐的话,这事儿怎么好啊!如果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那就是:“他们近江人人一心希望浅井小姐成为秀吉殿下的侧室呢!"

这一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二月,关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赐丰臣姓。这么一来,和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贵族人家相并列,秀吉确立了作为当代新贵族的地位和体面。

为此,秀吉在宫廷社会中的社交活动繁忙起来了。他常常要去宫中致谢,并参加种种庆祝的宴饮等等。在京城的时候,他住在聚乐第里。聚乐第是这一年的二月完工的。同年秋天,秀吉让北政所和大政所也迁来了,她们从此留住在京城里。

茶茶则留在大坂。她与丰臣家属在宫廷社会中的社交活动,是无缘的。她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了聚乐第建造得多么富丽堂皇。茶茶心中想道:“真想去看一次。”

她也把这话对奶妈说了。可是,唯有这件事连奶妈也无法满足她的希望。聚乐第是亲王、公卿、皇亲国戚以及封了位的武将们的社交场所,怎么可以让一个没有任何官位的没落大名家的遗孤进去呢?茶茶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定非常漂亮吧!”她脸上流露了一种憧憬的神情。

“北政所有宫位吗?”茶茶问奶妈道。

奶妈回答说:“她是关白殿下的正妻嘛!”

北政所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宫居从二位,比大纳言的官位还高呢。这是何等华贵啊!

此刻,茶茶的心飞向了那热闹而繁华的帝都了。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万紫干红、百花争妍的大花园。她想,在聚乐第里,该常是弦歌之声不断,诗会、香会(点燃各种香,互相品尝的会。日本人把燃香的技艺称之为香道,与茶道、花道等传统技艺并称)、茶会频繁的吧,而这一切社交活动的核心人物则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一天,这位秀吉突然间回到大坂城来。府邸中的全体人员都慌了手脚。秀吉一进府邸,便吩咐把茶茶的奶妈叫来。奶妈慌忙沿着回廊奔了过去。出入意料的是,屋里只有秀吉一个人。

秀吉一见奶妈,便一边用手摸了一把脸,一边说道:“嘿,你听我说!”

他那肤色黝黑的脸,扰如吃了酸茱萸似的,一副尴尬相,同时羞答答地笑着。

“从我脸上看得出来吗?,,秀吉好象不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似的。他对奶妈说:“你瞧我这张脸,从我的脸上你就看得出来了吧。我害臊说不出口啊。”

奶妈跪伏在铺席上。她已经懂了。这说的是茶茶的事。

秀吉说::‘我心里闷闷不乐,克制不住,这才回大坂来的。行吗?明天我就回京去。”

奶妈心中思付道:“明天回京?”要是这样,只有今天夜里是个机会。这事儿好仓促啊。

秀吉说:“请多多包涵哪。你把这信匣打开!”

听他这么一说,奶妈才发现眼前有一只信匣。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张诗笺。想不到上面写的是一首情诗。秀吉这阵子对作诗十分热心,出于现实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学习贵族们的风习。这一点,茶茶的奶妈也是知道的。但是,难道连谈情说爱也要模仿贵族吗?或者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是否唯独在对待茶茶时,想通过这样的时髦花招,以显示其对茶茶的尊重呢?要不,这位幽默大师是否在故意采用开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问题呢?

睡梦里,魂儿飞向大坂城。今宵喜逢君。但愚人如意,共床枕。

这首诗很符合短歌的韵律。听说秀吉作的诗,是由细川幽斋帮助修改的。这首短歌想必也是的吧。

秀吉特意说:“这是我作的诗。”奶妈诚惶诚恐,把诗笺收入信匣里,盖上盖子,用紫色的绸带扎好,然后双手把信匣举过了头。

秀吉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吩咐道:“今晚戌时(晚上八点)前去,叫她在卧室呆着,躺下来等我。”

这显然已经不是贵族风度,而俨然是一个以武力取得了天下的武将的口气了。

当奶妈正要退出的时候,秀吉又把她喊住,并招来了小书童。书童头顶一方白木做的台盘,放在奶妈面前,这是秀吉的赠品。台上放着黄金。奶妈当然不能不收下。

奶妈退了出来,一边在长长的回廊里争急步走着,一边思索着:“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来。"

对于这一点,她的感受是十分深切的。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的帮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官居治部少铺的石田三成等人,都曾闪烁其辞地对她说过,盼望这样的事态早日到来。总而言之,为了改善茶茶对秀吉的印象,她在这三年里,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办法啊!而现在总算眼看要成功了。茶茶的母亲阿市,是个深明大义、意志坚强的人,而茶茶却是个感情用事的姑娘,什么事情都容易按感情来判断。这对奶妈的工作来说,总算是个有利条件。在这方面,奶妈自己觉得,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机地对茶茶进行了诱导。不过,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和高傲的脾气,临到这紧要关头,还不知她会怎么样呢。

奶妈自言自语地说:“无论如何得设法成全他啊。”她用这话来鼓舞自己。这件事如能办成,归根结蒂是对茶茶忠诚的表现,而决不是为了黄金而出卖茶茶。

当天晚上戌时,秀吉进了茶茶的绣房。按理说,他早已吩咐奶妈,叫茶茶躺下来等他的,可是却只见茶茶依然衣着整齐地紧靠着矮脚烛台,跪坐在摇曳的烛光之下。

秀吉顺口说道:“啊呀,这香好香啊!”

他想借这临时拣来的话题,使自己摆脱尴尬的处境。绣房里点着香。满屋子香烟袅袅,香气扑鼻。由此看来,茶茶似乎是有意在等他到来。从香的味道看,点的大概是由各种香混合而成的组香。倘使是这方面的行家,那么,只要用鼻子一嗅,就会猜得出是什么香。

秀吉仰起脸,翕动着鼻孔说:“告诉我,这香叫什么名字啊!”他开始学习宫廷文化还没几天,靠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来的。茶茶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回答说:‘‘这香名叫嫩菜。“

不过,和微弱的声音相反,眼睛却灼灼发光,显得有点傲慢的样子。本来茶茶对秀吉就不大恭敬,有时甚至有点妄自尊大。秀吉对她却很宽容。自从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见面以来,唯独对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采取这样的态度。换了别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秀吉是不允许他们这样的,而且也没有人敢对他这样。秀吉有不少侧室,例如旧织田家的分支出身的姬路姬,足利氏属下的大名中的名门京极氏出身的松之丸姬,蒲生氏乡的妹妹三条姬等等,她们大多是名门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而是尽力讨秀吉的欢心,个个楚楚动人。秀吉待她们也不薄,确切地说是过于温柔了。她们对秀吉的这种厚爱,很是感动,常常满怀感激之情,为他服务。然而,唯有茶茶却完全不同。她好象生来就任性,而连秀吉这样通晓世故的人物,有时竟也不免发生错觉,以为这位小姐准是忘不了对自己的怨念,耿耿于怀,至今还在恨着自己呢。秀吉迷恋上她了。而正是这种迷恋,使他变得软弱了。

秀吉讨好地问道:“这香是小姐自己点的吗?”

茶茶没有开口,而是默默地摇头表示“不是”。茶茶姑娘没有这种搭配并点燃组香的才艺。这是奶妈给点的。奶妈不仅给她搭配和点燃了香,而且还嘱咐她道:“小姐,你可千万别忘了,这组香名叫嫩菜,别弄错了,是嫩菜啊,这几首古诗是咏唱这嫩菜的。”奶妈把一首首占诗写在纸片上,并事先一一教会了她。这都是奶妈布置好了的。

但是秀吉却误解了。他看到茶茶摇头,还以为是她谦逊呢。茶茶姑娘对于香道竟有如此深的素养,不禁使他十分感佩。这情景和正在热恋的年轻人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我对这香道是一无所知啊,请问与这嫩菜有关的,有哪些古诗呢?”

茶茶用低沉的声调回答道:“有几首。”

她照着奶妈刚才的嘱咐,从吟咏嫩菜的几首古诗中,选了下面这一首,出声念了起来:

圃中嫩菜鲜,本欲去采之;昨今一场雪,莱埋雪里边。

听完这诗,秀吉侧着头寻思:“昨今一场雪,菜埋雪里边”,这大概是拒绝的暗示吧。从茶茶的口气来看,至少因为某种缘故,今天是不能摘嫩菜了。

秀吉抱着一丝希望再一次叮间道:“噢,今天不能摘啊?”

如果是王公贵族家的贵公子,或者是奈良朝、平安朝时的公子哥儿,得了这样的暗示,他们至少会从女子的绣房中退出,然后写一首唱和的诗,差人送去,这才算得上是风雅之举。

不过,同样是贵族,秀吉却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他那关白的乌纱帽,是靠骑在马上,挥剑厮杀得来的。他没有退出去。

“小姐,我好不容易来了。”秀吉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伸出了右手,开始了行动。只见他用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青瓷香炉,一下子打开盖子,随即把水瓶里的水倒进香火里。一霎时,满屋子香灰扑飞,缭绕的香烟熄灭了。与此同时,什么嫩菜也好,古诗也好,暗示也好,都一古脑儿地消失了。

秀吉看到这情景,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想不到秀吉的笑脸竟有一种沁人心肺的魅力,甚至令茶茶都不由得暗暗为之吃惊:“咦!”但是秀吉立即收起了笑脸。

过了一会儿,他凝视着茶茶,说道:“公子哥儿那一套,就到此为止吧。”

这是宣言。看来武人自有武人谈情说爱的方式。秀吉威严地命令道:“把你的右手给我!”

可以说,用实力迫使对方投降和服从,乃是武将的办法。这办法果然对秀吉有利。茶茶变得顺从了。她把那只白皙的手伸给了秀吉,心里变得慌乱起来了。茶茶还没来得及纳闷“这是干什么呀?”秀吉早已抓住了她的手,只一拽,便让她倒在自己的膝盖上了。

“茶茶呀!”当秀吉直呼她的名字的时候,茶茶的身体已经被举在空中。出乎意料之外,这个小个儿男人,不知哪儿来这么大的臂力。就这样,她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经精疲力尽了,只见他—屁股坐在铺席上,气喘吁吁的。他真想自我解嘲地说:“我也老了。”然而,为了在年轻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没有说出口来,而只是一味大声地狂笑着。现在,猎物就躺在顺前。但是秀吉没有马上行动,在呼吸平静下来之前,他要说些什么。他说,自己虽然生得个子矮小,可是托老天的福,却精力过人,不知疲劳。但是为了完成统一天下的伟业,现在已经有点疲乏了。要是从前,象你茶茶这样的苗条身材,只要用一个手指头就举起来了。可现在却……

茶茶躺在被褥上,一边听秀吉这么说,一边心里想道:“瞎说八道!,,对于这位早已年过四十的男人说的这些大话,她觉得非常可笑。

秀吉说道:“茶茶啊,给我生个儿子吧!”

他依然坐在铺席上,重复地说:“快给我生个儿子,好让他继承我丰臣关白家的家业啊。”

这是他常说的一句私房话。他对与他有过关系的哪一个女人都这么说了。然而她们一个个地都违反了他这道命令。也不知是因为秀吉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还是他所碰到的女人都是不会生育的。这事儿弄不清楚。且说现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的摆布。

就在这一瞬间,一桩巨大的事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件,在丰臣家的家谱上,恐怕是空前绝后的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可以说,仅仅是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行为,却从它发生的一刹那起,就开始改变了丰臣家的性质。近江帮在茶茶的闺房之中诞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秀吉对茶茶是爱之若深的。事完之后,他还没有放开茶茶,而是和她说着话。他很想赠送点什么给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子。

秀吉一边用手抚摸着茶茶,一边问道:“你想不想要座城池啊?”

秀吉说,女子嘛,总得买点中国来的绫罗绸缎啊什么的打扮打扮,另外,身边的侍女也得增添几个,然而,茶茶更应该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该有一座城池。

茶茶听了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地说:“一座城池?”这时,她再一次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执掌天下的人物。执掌天下的人的赠品,自然应该是一座城池喽。

“可是,我是个女流之辈,我可不要城池。"

秀吉劝说道:“你不用客气。”他硬要给她一座城池。原因是,秀吉常常来往于京都和大坂之间,他希望在位于京都和大坂之间的淀这一带有座城池,作为休息之用。要是让茶茶住在那里,那么,不仅茶茶高兴,他自己也很方便。秀吉心里想道:“只是得好好说服别的女人们啊。”

如果其他的侧室们都住在大坂,而唯独茶茶拥有一座城池,那么,她们大概是会嫉妒的吧。首先得胡乱编造一点理由,向正室北政所进行说明,使她不至于闹别扭。

要干的事儿,迅速行动。这是秀吉的脾气。几天之后,他把弟弟大和大纳言秀长叫了来。

他下命令说:“请给我在淀这个地方造一座城池。“

他告诉弟弟,城址最好选在桂川和宇冶川汇合而成淀川的地方。那里从前有过一座足利将军属下的城堡,如今只留下几个土墩儿了。把那座废弃了的城堡恢复起来,重新建一座小而坚固的城池,造几幢华丽的楼馆给女人用。每幢楼馆的庭院里别忘了栽种花木,厕所怎么造,也要多动动脑筋。花了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座城造好了。茶茶从大坂迁居到那里。同去的还有浅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边的侍女,住进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计超过二百人。从此,茶茶被世人称为淀姬,秀吉由有时叫她淀的人,有时叫她淀夫人。

没过多久,世人开始称呼她作“公子的母亲”了。因为她为秀吉生了个儿子,取名鹤松。

谁知这位公子鹤松,两年之后就天折了。秀吉大失所望。然而,他对淀姬的宠爱则与日俱增。

不久,攻打朝鲜的战争开始了。秀吉前往设在筑前名护屋城的大本营时,还把茶茶带了去。在这名护屋的行营里,淀姬再一次怀孕。秀吉高兴得手舞足蹈。

秀吉面对着淀姬的腹部,低头合掌,十分虔诚地祈祷着:“老天有灵,让她生个男的啊!”

生个儿子,这对于丰臣家来说,不啻是个奇迹。然而看来淀姬能轻而易举地叫它实现。那一年,即文禄二年(1593)八月三日,她按照秀吉的希望生下了一个男孩。那时,她早已从名护屋回到淀城了。

这男孩便是秀赖。

秀吉和淀姬同床共衾这件事,关系非同小可,它将逐渐改变那以后丰臣关白政权的性质。

秀吉是个相信命运的人。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非常富于理性和精于计算的人。他既是命运的信徒,反之又不相信命运,对于事情的成败得失,总是要作彻底的计算。而在计算之后,临到最后关头,他又会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是个幸运的人。”

这是秀吉对自己的信仰。事实上,他的步步高升的前半生,始终充满了好运气。在信长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秀吉,虽说不象信长那样,是个直截了当的无神论者,然而他也只是把神佛当作人们生活中的装饰品而已。和信长一样,他信仰的是自己。而在这当中,他更相信自己天生的好运气。

也许和他自己的乐观而坚定的性格有关系吧。秀吉所爱好的,都是那种体态丰满、结实健康而同时又娇嫩欲滴,象出水芙蓉一样的女人。正室北政所宁宁就是的。这样一个贪色的男人,却自始至终地爱着宁宁,想必正是由于宁宁的外貌与秀吉的爱好相吻合的缘故吧。不,这与其说是与他的爱好相吻合,莫如说是与他心灵深处的信仰自我相吻合更为合适些。

“宁宁是我的福神。”秀吉肯定是这样相信的。他自从得到了宁宁,便开始走运。从那以后也一直福运亨通,有一段时期,那好运简直是接睡而至,就象是一个个喘着气、大步流星地追着秀吉似的。如果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面对这么多好运气,准会无端地害怕起来。

“这准是宁宁给带来的。”关于这些好运的来源,秀吉大概是这么想的。秀吉对这位糟糠之妻的深深的敬爱之情,远远地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的水平。就是在与宁宁之间不再有房事之后,他的这种态度也没有改变。这看来与其说是单纯的爱情,莫如说是秀吉对宁宁这个人有着一种信仰。他心里一直暗暗地想:“得待宁宁好点儿。”他准是暗自觉得,对宁宁好了,老天爷会降宠给他,怠慢了宁宁,老天爷就会疏远他的。

小田原之役的时候,秀吉差人给身在大坂的宁宁送去一封信。信中表示,想把淀姬叫到军营中来。他的目的是想取得正室夫人的谅解。

信里有这样一段话:

我欲召淀来军帐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动身的准备。淀是仅次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自己所喜欢的,首先是宁宁,其次才是淀姬,他用这些娓娓动听的言词,来显示他对宁宁难以言明的关切。也许对于只把淀姬叫到远征中的军帐之中一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吧。为了抚慰宁宁的心情,这封信接着写道:

自己已经年老力衷。年内将去夫人处探望,畅叙别后情景,也想看一下大政所和少爷。

此时的秀吉已是天下大权在握的人了。这样一位权势灸手的人物,至今仍对当初地位低下时结发的妻子,如此体贴,除了爱情之外,恐怕也是由于对宁宁本人抱有一种不为旁人知道的信仰的缘故吧。

然而,在得到淀姬之后,秀吉有了这样一种切身的感受:“这个女人也是个福神啊!”

这种感受或者可称之为信仰——他从淀姬身上看到了好的兆头。不,更确切地说,他觉得淀姬本身,就是吉祥之物。说得明确一点,她就是福神派来的使者。有这么一段离题的故事:在与秀吉同时代的战国时代的武士之中,流传着一种把女人的生殖器当作吉祥之物的习俗。武士们请画师画一张女阴图和男女交合图,把它们装入青竹筒内,背着走上战场。人们相信,靠这两张图的神力,可以躲避箭弹,靠了它,会在战场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例如取得敌方名将的首级等等。这和西洋骑士崇拜mascot(迷信者认为能带来好运气的人、动物或东西)是如出一辙的吧。

秀吉就是把淀姬当作福神的。在后来出兵朝鲜的时候,秀吉把淀姬带到筑前名护屋。这一次,他向北政所以及其他侧室解释说:“上次小田原战役时,也曾带她随军,结果如愿以偿地打了大胜仗。她是战阵的吉祥之星。这一回也准备把她带去。”

尽管这番话是他在妻妾面前为自己作的辩解,但是秀吉恐怕本来就认为淀姬是个吉祥的人。

事实上,淀姬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喜庆。在筑前中护屋城,她再次怀孕了。秀吉欣喜若狂。

秀吉拉着侍医曲直濑道三的手,连连地摇着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倒又……"

作了父亲的秀吉此时已经五十六岁了。

他立即差人把淀姬送回了上方。文禄二年八月三日,淀姬在淀城生下了秀赖。秀吉慌忙从筑前的大本营赶了回来,他哪儿还顾得上讨伐朝鲜的事呢!

秀吉来到淀城看望阿拾。

秀吉把乐开了花似的笑脸,凑近婴儿的鼻尖,说道:

“你是拾来的,拾来的,可不是我的儿子啊!”据说,拾来的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成长。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采用这样的形式,先去扔掉,然后叫人拣回来。被授命担任拣孩子任务的,是秀吉手下的直系大名赞岐守松浦重政。他曾护送淀姬从名护屋回到上方。

淀姬产后虚弱的身体已经得到了恢复。仅从这一点来看,她也是长得十分强壮、健康的。

那天夜里,秀吉让淀姬睡在他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说道:“好象瘦了一点嘛!”

从前鹤松在世的时候,秀吉曾从军旅之中给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恋人寄去过一封信:

二十号前后定去你处,为的是抱抱公予。我去的那天夜里,也将请你陪我同寝。务请等我为盼。

这一次也一样,来到淀城的很早以前,他就接二连三地发出了类似这样的书信,以激起淀姬对自己的强烈的情思。这样,使淀姬觉得秀吉就如一直在她的闺房里似的。这一次相会,虽是久别重逢,但因为觉得他早巳到来,所以没有必要再羞答答的了,她一任秀吉的摆布,供他痴戏。

“因为得到了你,丰臣家也要变样了。”

从前,他曾崇拜宁宁。自从得到淀姬以后,她给他带来了比以往更大的幸运。

秀吉用满口的尾张土话,不止一次地念叨着:“正是因为有了你!”

“也得给拾儿送样礼物啊”

秀吉考虑从自己拥有的物品中,选一样最最贵重的东西,赠给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婴儿。

这礼物就是大坂城。

秀吉说道:“把那座城给了拾儿吧,我自己再在别处造一座。”

既然拾儿是我丰臣秀吉的嫡亲儿子,那么尽管他还不过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然而他必须拥有一座天下第一等的城池,以便对各方诸侯保持一种尊严和威武。

当秀吉的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德川家康悄悄地对自己身边的家臣说:“真是多此一举!”

此时,秀吉早已通过奉行向各地诸侯发表公告,说是他将把大坂城让给阿拾公子,另外造一座伏见城,作为自己居住的城池。关于建造伏见城的事,他命令家康以及以大坂为基点的东日本的诸侯协助。被命令协助的这些诸侯们,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嗨,又要劳民伤财啦!”

顺便说一下,东日本的诸侯没有派兵外征。受命派兵去朝鲜打仗的是西日本的诸侯。从秀吉来说,他大概是为了让东西日本的诸侯平均分担经费,才命令东日本的诸侯担任建造伏见城的工程的吧。诸侯们知道民力已经疲敝,感到很为难。

家康想道:“真是挥霍无度啊!”

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理解秀吉的脾性了。家康生来如小地主一般质朴无华,为了经营好新的领地关东,他已经把首府迁移到名叫江户的地方。然而,江户城的城郭建造得极为简朴。城墙不是石头砌成的,而是用开掘护河时挖上来的泥土打了个土围子。就连城楼的大门,都用了太田道灌时代遗留下来的那座茅草屋顶的建筑,城楼内的地板也很不讲究,只用了船底板代替。自己节俭到如此地步,然而为了建造秀吉那座可有可无的、用作别邸的城池,却不得不耗费大笔钱财。

“还是个刚从娘胎里钻出来的婴孩,要一座城池干什么呀?”

家康简直觉得秀吉已开始变得有点儿不正常了。秀吉恐怕确实是发疯了。家康听说,秀吉曾对他手下的亲信说道:“大坂城是送给阿拾公子的一件玩具。”

即便按南蛮来的和尚的说法,大坂城也算得上是君士坦丁堡以东最大的城堡了。把这样一座名城拱手送给一个婴儿作为玩具,自己又在伏见地方建造新城,不顾民力之凋敝。这不能不使家康觉得秀吉怕是发疯了。

拾儿已长到三岁了。这一年是文禄四年(1595)。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早先被定为丰臣家正式继承人的关白秀次,由于出人意外地被怀疑妄图谋反,而被勒令切腹而死。他的妻妾和子女们,被拖到京都鸭川的河滩上,一个个都被刽子手活活地戳死。亲眼目睹或者耳闻这场屠杀的天下的百姓,无不大惊失色。

了解秀吉壮年时期为人的老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相信啊!”

秀吉壮年的时候,尽管整年整月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可是他从不徒劳无益地把自己人逼入死地,也从不随随便便地杀害敌人,而总是千方百计地设法叫敌人投降。只要敌人投降了,就恰如其分地赏之以封地,授之以官职,给对方以体面。看来秀吉的这种不杀主义,与其说是一种策略,不如说是出自他的性格。但是,正是这样一种政策,在收拾乱世方面,发挥了很大的威力,敌军方面也因之有不少人毫无顾虑地投奔到秀吉这方面来。秀吉的此种性格,在阿拾出生以后,显然是变了。他竟叫人把自己的养子秀次及其家族的头,犹如用镰刀割草一般,不分青红皂白一古脑儿地割下,和从前的秀吉判若两人。

从这时起,秀吉的肉体也开始衰老起来了。在秀次事件发生之前不久,当年四月十五日夜里,秀吉小便失禁,把被窝尿了个精湿。而且他本人还没有马上发觉,待他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精力衰竭到这般田地,不由得十分震惊。从这时候起,秀吉的皮肤变得又枯又黑,而且气虚力衰,食欲不振,常常腹泄。

“太阁殿下腹部有病。”这一消息连同他小便失禁的事,很快就在朝中传开了。在伏见城下有公馆的诸侯也知道了这一消息。家康当然也晓得了。

家康暗暗寻思道:“看来秀吉活不长了。”

他大概因之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有了希望。对于这同一消息,丰臣政权的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则与家康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们是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叫人感到前途暗淡的了。他们是丰臣政权的执政官,也是秀吉的秘书官,不仅如此,他们还处在这样的地位:将来,当淀姬和秀赖继承天下的时候,有希望担任辅佐他们的大臣。秀吉一旦死了,他们这些由秀吉身边的亲信们组成的权力集团,将不得不退出朝政。到那时,估计关白秀次和他的侧近,如木村常陆介等人,将会取代他们而掌握权柄的吧。

家康心里想道:“就是为了这一点,关白殿下才被杀害的啊!”

连他都相信,关白秀次事件是由石田三成等近江帮的首领们的阴谋和谗言所造成的。

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也相信这样的说法。世人也都这么看。特别是那些因为秀次事件而受害最大的、与秀次关系密切的大名们,例如细川忠兴等人,都相信是这样。忠兴为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与事件无关,曾全力以赴地进行活动。他差一点被当作秀次的同谋犯处理。这时产生的对石田三成的仇恨——实际上是对秀吉及其政权的仇恨,使他在秀吉死后,投到了家康一边。

不过,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让秀次当关白,对秀赖的前途不利啊!”也许他曾在秀吉面前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早在这之前,秀吉自己不仅已经领悟了这一点,而且早巳在日夜盘算对策了。当他明白自己已经衰老不堪,同时想到秀赖还年幼无知的时候,这个生来情深意厚而今又因为完全丧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种选择,那便是杀死秀次,铲除祸根。

说几句题外话。在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桩类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庆长三年(1598),他住在大坂城里,由于年老体衰,每天过着时起时卧的养病生活。

这时候,秀赖不在老父身边,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画栋、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府邸——聚乐第里。秀赖刚虚岁六岁,尽管还只是个幼童,却由于老父的希望和奏请,早已位居权中纳言了。六岁就当权中纳言,这在宫廷的历史上,怕也是个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赖每天过的也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拥之下,他和她们一起玩耍取乐,每天都把座府邸搅得没一个安静的去处。个头长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虽说是幼童,对人可也有个好恶。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四个侍女他不喜欢。她们叫小吉、小龟、小安、小石。秀赖总爱对她们发脾气。她们也对秀赖的胡缠蛮搅伤透了脑筋。这件事传到了身在大坂的秀吉耳朵里。尽管秀赖还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称秀赖作“中纳言殿下”。接着写道: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对秀赖说,她们胆敢惹公子生气,真是岂有此理。为此,该用绳子把这四个侍女捆在一起,在为父赶到京城之前,先把她们绑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后,再帮公子一个个揍死她们。务请殿下息怒。最后虽然没有杀她们,但把她们都驱逐出了府邸。对秀赖的奶妈右京大夫,也作了严厉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说:

有胆敢违背中纳言殿下意愿的,可将她们一个个抓起来砸成肉泥。

这些言行早巳超乎常轨了。

这个时期,整个日本国中一半的武士,上国外打仗去了。他们在朝鲜各地,与大明帝国派来的援军交锋,为了维持原来占有的地盘,正在进行着一场场困苦的战斗。在日本国内,各地的大名为了调集侵朝战争所需要的军费而横征暴敛。这就苦了老百姓。由于米价飞涨,京都、大坂地方的居民严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难之中。然而秀吉所关心的却唯有秀赖而已。

当时的学者藤原惺窝就私下议论过:“因为有了这个小孩,天下黯然无光了。”

他拒不与秀吉以及在他羽翼之下的那一帮大名来往,即便请他,他也不去。顺便说一下,有一次惺窝与一位住在伏见城下的朝鲜战争中俘虏来的韩国学者笔谈时,甚至这样说过:“当今,天下人虽缄默不语,然而都在暗暗地诅咒这丰臣政权。如若明军和贵国的大军,在博多湾登陆,所到之处又能实施一种宽容的政策,则吾国人民将乐意迎接贵军,各地大名也会反戈一击,那么从南往北,直至奥州白河关,贵军将如入无人之境,顷刻之间,平定全国。”尽管这种说法带有喜欢大明王朝的惺窝式的夸张,然而这位研究政治的学者洞察到,丰臣政权已经违背了时势,失去了执政的能力。这个政权所实行的政策,偏差越来越大,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继承人及其生母淀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来。据惺窝看来,加重了这种政治上的偏额并把它们付诸实行的。正是秀吉的亲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团。他们对秀吉所献的计策,归根结蒂全都是为了“秀赖殿下”。举个例子来说,他们为秀赖的前途着想,已经变换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变。这种做法,给各地的诸侯带来了不安。

如果让惺窝直言肺腑的话,他甚至可能会说:“如果使用春秋的笔法的话,那么可以说秀赖虽然还只有六岁,然而他已是这暴虐政治的当事人了。”

照惺窝说来,淀姬的出现以及因为嫡子诞生而给丰臣家带来的变化,给这一政权和普天下的人带来了灾祸。可是,唯独秀吉却对此毫无察觉。

六月十六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个节日。庆长三年(1598)的这一天,秀吉卧病在床。为了接见登上大坂城来朝谒的各方诸侯,在侍医的扶持下,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来到大厅的高台上,并让特意从京都叫来的六岁的秀赖坐在自己身边。为了讨吉利,按照规例,秀吉用手托着只装着点心的盘子,一边把点心分发给诸侯们,一边说道:“唉,真叫人伤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每次象今天这样带着他朝见各位大名,要能那样该多好啊,可我的命数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难违啊。”

他说着说着,中途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终于眼眶里噙着了泪水,最后竟不顾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起来。满座的诸侯都低垂着头,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抬头看他。他们的心中想来定是百感交集,思绪万端。他们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后丰臣家的前途问题,但是更加切实地考虑的是,在秀吉死后必然会发生的政局的变动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当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秀吉死后,按理说由他的亲信掌权的局面应该结束了,他们的政治性朋党应该解散了。这朋党的领袖是石田三成。

然而,无论是亲信掌权的局面也好,他们的朋党也好,都在制度上保留了下来。秀吉通过遗嘱,命令他的部下重新改组了丰臣家的管理体制。德川家康代替秀赖执掌行政方面的事务,前田利家则担当丰臣家的保护人。以这两人为最高统率人,成立了一个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由五个大老组成的最高决策机构,这便是所谓的“五大老”。在它之下,又设置了“三中老”,作为调停机关。再下面又设有石田三成等人组成的“五奉行”,作为丰臣政权事实上的执行机关。由于这一缘故,已故的秀吉的亲信们的势力,在新的时代到来之后,也得以在制度上保存下来。

不过,这毕竟只是制度而已。随着秀吉的去世,他的亲信们在实质上丧失了力量。在秀吉活着的当儿,各地的诸侯惧怕他们但是,秀吉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原有的一切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法力,也就随之云消雾散了。

“丰臣政权所有弊病的根子全在他们身上。”这是在秀吉晚年吃过秀吉苦头的一批诸侯的一致呼声。他们不能对秀吉本人抱有仇恨,便诅咒起他的亲信来。

“治部少辅这个人可不能饶了他!”

其中态度最坚决的当数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和她身边的侍女们了。在她们眼里,石田三成似乎不是执掌天下行政的长宫,而只不过是秀吉身边的一个私人秘书,也可以说他不是秀吉的私人秘书,而仅仅是淀姬个人利益的代理人而已。秀吉死后,丰臣家的中心自然转到幼童秀赖和他母亲一边,而石田三成正是他们的代理人。如果对这样的情形听之任之,那么,从今以后,他们会比秀吉活着的时候更加玩弄那强大的权力,作威作福,这是势所必然的事。

幸好,在执政官石田三成上面,还有一个上级机关。这个机关的代表是德川家康。北政所和她身边的侍女们都认为,必须依仗家康的力量,才能压住淀姬母子的代理人的势头。秀吉死后,北政所与家康迅速接近。有一段时间里,朝中纷纷议论:“他们两位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暖昧关系啊!”

由于两人的往来十分频繁,从谈话情形来看,内容特别细致,感情也很融洽,以至于使人产生了上述猥亵的猜测。

在当时,从朝鲜凯旋归来的各位将领之中,大多数人对于作战期间中央对他们战功的评价甚是不满。他们认为,造成这种不公平的罪魁祸首,是秀吉的亲信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等六个大名,甚至计划在回国之后,立即在大坂、伏见摆开阵势,以此诛灭三成。不用说,石田派也作了防备。由于这个缘故,大坂和伏见城下,群情骚然。

“要打大仗喽!”

大坂和伏见的市民们中,有不少性急的人,开始疏散起家财来了。

大街小巷都传说着:“治部少辅石田老爷的后台听说是淀姬呢!”

淀姬本人是个既没有任何官位又没有什么权力的人,然而因为她膝盖上坐着公子秀赖,因而世人开始有了这样的印象,认为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就连加藤清正都听信了市井的这种谣传。他认为:“我们得仰仗北政所帮忙。”

他跑到如今已削发为尼的北政所那里,请求庇护。北政所认为他言之有理,特地请首席大老家康保护他们,并私下取得了家康的允承。家康对丰臣家内部的这一纠纷,暗自感到高兴,认为这是

天赐良机。莫如说,他倒想暗暗地扇它几把风。

这期间,淀姬却象个呆子似的,一无所知。“听说,各大名之间好象有点什么不和嘛。”

过了很久以后,即在石田三成被家康免去奉行的职务、离开大坂、假装隐居到自己的根据地近江佐和山城的前后,她才知道这件事。她对时局就只有这么一点肤浅的认识。就连世间传说和她关系密切的石田三成,她也并没怎么接触过,而且对他既没有兴趣也不关心。只是侍女大藏卿女官告诉了她:“听人传说,江户内大臣似乎想要夺取秀赖公子的天下呢。”

听了这话,她也没怎么表示关心,只说了句:“总不至于吧!”

淀姬对于叫作家康的这位五十来岁的胖大汉,除了觉得他相貌温和之外,是没有其他知识的。她自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更何况,对事物的理解水平使她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仅仅是关东八州之主的家康,如何敢与拥有天下诸侯的丰臣家相对抗呢?

但是,当上面谈到的那位隐退到佐和山中的石田三成悄悄地离开根据地,秘密来到大坂城的府衙中之后,这位一向以为高枕无忧的淀姬,好不容易才发觉自己正处在前途莫测的风云之中。三成面对面地坐在淀姬下手,对她说道:“我要向您禀报一件内府的密谋。”

三成对淀姬侃侃而谈,他以对于政局的丰富知识,和有点过于锋芒毕露的理论,述说了家康正如何以巧妙的手段,妄图篡夺丰臣家的政权的情况。

“这个男人真能说呀!”淀姬听他讲着,有时感到倦怠,有时则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意思。石田三成这个人,不懂得应该如何对女人说话,他缺乏这方面的才能。

淀姬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插嘴问道:“有些深奥的大道理,我也弄不明白。照你看来,中纳言殿下(秀赖)将来会怎么样呢?”石田三成愣了一下,一时竞说不出话来。只见他侧着头,沉吟了半晌。他觉得,既然这样,那么,除了采用恐吓战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话不知该不该说,依我看,中纳言殿下有朝一日恐怕会落个与那位秀次阁下同样的下场吧。”

淀姬说道:“瞎说!”

照她看来,秀次是因为大逆不道才受到那样的惩罚的,秀赖殿下哪里为非作歹过呢?

三成心中暗暗想道:“这是何等无知啊!”出入意料之外,这位淀姬全然不知道,秀次之所以被处决,仅仅是出自政治上的原因,而并非由于他品行上的罪过。三成接着又讲了另一种前途。

“要不,有可能成为一个象岐阜中纳言那样的人。"

淀姬心里寻思道:“岐阜中纳言是谁啊?”她不明白三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招手让旁边的大藏卿女官凑到她跟前,叫她在耳边作了说明。

“岐阜中纳言”指的是正三位中纳言织田秀信。秀信是信长的嫡孙,织田家的合法的继承人。他从秀吉那里封得了织田家前代以来就居住的城池——岐阜城十三万三千石的领地。此人年方二十前后,长得眉清目秀,不仅容貌象他祖父,而且平素喜欢穿绸着缎,讲究阔气,炫耀排场的脾性也象他祖父,却完全没有继承他祖父的才干,是个平平庸庸的年轻人,唯一的长处是性格开朗。

诸侯之中,也有人私下议论道:“天下本来是岐阜中纳言侯爷的。"

但是,当年秀吉料理完了原来的主人信长的丧事之后,没有让这位织田秀信继承织田家的拥有六百万石封地的霸主地位。他自己巧妙地率领织田家属下的大名,平定了各方的敌人,把自己的领地扩展到了一千万石以上。到这时候奏请朝廷,由朝廷任命为关白。当上关白之后,地位便高于织田家了。而且,所谓关白,乃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他代替天皇总管日本国的政治。既然如此,那么,理所当然的,原来的主人信长的子孙在日本国的宗主天皇的权威面前,也不能不成为秀吉统治下的臣属了。根据这样的理论,秀吉在世人根本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如日光消融冰雪似的,逐渐并吞了织田家的政权,并把织田家的子孙也完全纳入了自己的麾下,使他们成了自己手下的大名。而且,据说这位织田秀信居然对秀吉还十分敬慕,竟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似的。

总而言之,织田家只不过是丰臣家的一个大名而已。

淀姬怒斥道:“胡说八道!”即便从三成所在的下座往上仰视,也能看到她气得脸色苍白,上半身在激烈地颤动。不一会儿,只见奶妈大藏卿向淀姬跪行几步,完全象对待小女孩似的,拉过她的手,用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按在中间,给她暖着。秀赖沦落成一个大名,这怎么允许呢?

淀姬脱口说道:“可以出兵讨伐他啊!”她是说要去征讨那十恶不赦的内府。三成跪叩在地。他需要的只是这么一句话。余下的就是起草一份捺有秀赖印章的军令,对四方的大名发布动员令,让他们上大坂来集合就行了。

这场纠纷终于发展成了一场席卷天下的大动乱。

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以三成为谋主的由各地大名组成的大军,开上了美浓的关原,与家康率领的军队相对阵,双方激战了约莫五个小时。

但是,石田三成被打败了。

经过这场战争,天下的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家康从战场上率领着保持作战态势的大军向西挺进,经过近江,进入京城,接着又下大坂,住进了大坂城的西之九小天守阁,他把这里作为临时的政务所。本丸的天守阁里住着秀赖。

家康前去拜谒。他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资格,向秀赖报告说:“微臣已在美浓的关原地方,顺利地将叛逆之徒剿灭干净。”秀赖由奶妈陪着坐在大厅的上端。他微微抬起那张肤色白皙而圆乎乎的脸蛋,听这肥胖的老人向他报告。

家康刚一讲完,秀赖就点头说了句:“辛苦了。”对家康表示慰劳。

接见之前,老臣片桐且元事先教会秀赖,内府到来之后该如此这般地说。秀赖年纪太小了,他压根儿没有懂得如今结束了什么和开始了什么。

但是,事态早已发生了变化。家康住进了大坂城的西之丸之后,一直赖在那里不走,他以丰臣家的大老和秀赖的保护人的身份,整天忙于这样的工作:没收或削减反抗自己而在关原之战中吃了败仗的大名的领地,并把它们分封给参加自己一方的大名们。这期间,丰臣家的各个大名,正如从前对秀吉所做的那样,都上西之九家康的门下朝拜。就连住在京城、界市地方的公卿、贵族、富商、僧侣等人都远道起来祝贺。其热闹的情景,自非秀赖母子所居住的本丸所能比。

当家康在他居住的大坂城西之丸做完了他的论功行赏工作,把秀吉时代的大名配置彻底改造成了以家康为中心的配置之后,尽管与秀赖同住在大坂城里,然而他已不再去本丸的秀赖处请安了。

“今天的内府已不是从前的内府了,已是执掌天下的人了。”家康想方设法让丰臣家的全体仆从,包括饭厅的领班在内,都知道这样的事实。不久之后,当家康离开大坂回他的根据地江户去的时候,他只派了个代理人到秀赖那里通知了一下,他本人却连句辞行的话都没有去说。

淀姬身边的人们,尤其是大藏卿女官,不由得责难家康翻脸不认人,然而她的声音却很小,小得甚至怕被别的侍女听见,只是在淀姬的耳边咕哝了一句:“这成什么话呀!”

总之,在关原战役之后,家康已把原来隶属于丰臣家的大名,全都掌握到自己手中。丰臣家的武装力量被消灭掉了。

最初,淀姬对于在关原之战中吃了败仗一事,反应颇为迟钝。她仅仅把这理解为单是石田三成及其党羽的力量凋落了。这方面,怕也与家康使了个计谋有关。

家康在关原获得大捷之后,立即差人疾驰大坂,说道:“关原事件是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为了实现自己的个人野心而挑起来的,它与秀赖母子没有任何关系。这情况,本人十分清楚,为此,并不怪罪于她们。”他使用这番话防止了大坂城无谓地陷入混乱之中。从而也给淀姬她们吃了粒定心丸。

淀姬说:“德川侯爷不会亏待我们。只要我们保持缄默,看来不会出什么事。”

大藏卿女官也这么相信。但是,家康一进大坂城,立刻改变了态度,突然进行起威胁来了。

他借别人的口,在大坂城内散布了这样的话:“关原事件似乎不象是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一个人任意策划的。倘若在今后的调查过程中,发现他与什么人有重大的合谋的话,那么,任何尊贵的人,都将不予宽恕。”

“任何尊贵的人”这个范围,自然也包括秀赖母子在内。这使淀姬吓得心惊胆战。她暗暗担心会不会象从前的秀次和他的妻妾子女那样,在三条河边被活活地杀戮而死呢。从那以后,淀姬害怕得罪家康,便不再允许她身边的侍女们对家康作任何批评。

家康感到很满意:“大坂城里的那几个女人,现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家康心里准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他乘着淀姬等人龟缩着脖子、谨小慎微的当儿,在大坂城的西之九内,进行了论功行赏的工作。在这过程中,他乘势把丰臣家的领地砍去了一大半。

已故的秀吉留下的遗产中,被砍之后就只剩下一座大坂城和摄津、问内、和泉三国(今大坂府),共计六十五万七干四百石领地。可以说,秀赖已经跌落到了一个大名的地位——而且封地的面积比加贺的前田家还少呢。

然而,淀姬她们却没有发觉。

“事情好象有点蹊跷嘛!”待淀姬身边的侍女们听了人们的议论嚷嚷起来的时候,家康早已到江户去了。她们是如此粗心大意,在这之前,竟不知道丰臣家的领地只剩下那么一点儿了。

“这不可能!”淀姬依然不肯相信。但是,为了谨慎起见,她把片桐且元叫了来。且元是近江人,是由秀吉从小抚养栽培大的,从秀吉升任近江长滨城城主的时候起,他就在秀吉身边担任小勤务兵。在贱之岳的那一仗中,他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几个小勤务兵一起英勇作战,冲破了敌人的阵地,立下了大功。这就是所谓的七根长矛破敌阵的故事。后来,他没有象清正和正则那样,受到秀吉器重,未能当上大名。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在秀吉看来,且元既不懂得用兵方略,又缺乏政治计谋,才干平平,只有为人诚实是其优点。不过秀吉到了晚年,一方面也是因为越来越考虑秀赖的前途,这才又重视起自己一手养大的且元这个家臣的作用来,给了他一万多石封地。这么一来,尽管身份还很低微,且元总算成了一个大名。秀吉又赐给他“随时可以拜谒秀赖的资格”。但是秀吉之所以没有给他更大的职务,多半是因为早巳任命了前田利家为秀赖的太傅,任命德川家康代替秀赖掌管政务的缘故吧。然而,前田利家已在关原战役之前病故,家康又在关原之后如上面所说的

那样成了号令天下的人物。总而言之,丰臣家已经没有家老了。

家康在关原之战中旗开得胜之后来到了大坂,一进城,他就把且元叫了来,对且元说:“请东市正(指且元)侯爷辅佐秀赖殿下!”

家康任命他担任秀赖的太傅兼丰臣家的家老,同时从丰臣家的直辖领地中,削下一片土地,赏给了且元,从而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一万八干石。可是,这样的人事安排却事先一点儿也没有跟淀姬商量。对淀姬来说,片桐且元本是个关系十分生疏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个外人。况且,且元是家康任命的家老,仅此一点,就总觉得这里面有鬼,自然和他亲近不起来。但这些都且不去管它。现在除了去向这位且元打听之外,别无他途。

淀姬开门见山地问道:“东市正,秀赖殿下的领地有多少石啊?”

“啊,那个……”

且元跪伏在地,为了不让人看见他那惊慌失措的窘态,他尽量让头低垂在铺席上。他一边把脸紧紧帖住铺席,一边暗暗思量着对策。这件事情,家康当然是通知过他的。不仅如此,就连新规定的领地的地契和帐目也都在他手里。只是他一直扰豫不决,该不该把这一事实告诉淀姬母子。倘若他们知道了这样的情况,这位态度高傲而又不通世情的女人,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惹出什么乱子呢。

且元想道:“也许他们不会发觉吧。”

他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幸亏秀赖年纪幼小,淀姬的活动范围又仅仅局限在大坂城的本丸这块小天地里,没有必要知道丰臣家的一些新情况,即便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的。

且元一直想道:“让他们照旧做着昨夜的残梦,以为秀赖还是个执掌天下的人物,这也不坏嘛。”

这与其说是他脸皮厚,自作主张,不如说是他的软弱无能和胆小怕事的表现。可是,如今这位淀姬好象是已经知道事实了。

且元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吞吞吐吐地讲出了现在只剩下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封地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淀姬听了,先是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还是怒,跪伏在铺席上的且元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是紧接着的一句话,且元听上去觉得十分刺耳。

“我代替秀赖殿下质问你,你到底是家康的仆人还是丰臣家的仆人?”

照淀姬的说法,是且元把丰臣家全部出卖给了家康。要不如此严重的事态——秀赖的地位一落千丈,不知何时竟跌落成了一个大名,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重事态,不是早就应该和我们商量一下吗?

“不过,”这时且元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这是打仗的结果。由于在上次的关原之战中吃了败仗,石田三成被绑着在大坂城游街之后砍掉了脑袋,安国寺的和尚惠琼以及小西行长也落了同样的结局。既然如此,那么发布了军令的秀赖殿下的罪过,恕小人直言,那自然就……”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淀姬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是想吓唬我吗?”

且元慌忙回答说:“小的不敢。”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镇静下来,变换了一个说法。这个脸色苍白、身材矮小的人说:“这个是给殿下的伙食费啊。”“这个”指的是六十五万多石封地。

“伙食费?”

“如果这么说不合适,那么也可以认为是养育秀赖殿下的费用。”

“噢!”淀姬象是被他这话所吸引住了似的,不由得向前挪动了一下跪坐着的膝盖,“是吗?”

且元应和着说:“是的。”声音低得就象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要是把这六十五万石封地解释成是一笔秀赖抚养成人所需要的经费,那么,这就是一笔足足有余的巨款了。

“内府曾经说过,”且元解释说,“如果再让这位年幼的主公象从前一样拥有那么大的直辖领地,那么,就会出现第二个乃至第三个治部少。这样,不仅会弄得天下大乱,而且最终会危及丰臣家的利益。对此,内府经过深思熟虑,才忍痛把主公的领地削减到六十五万石的。这倒也是为丰臣家着想啊。

“是真的吗?”

“小的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按你这么说,江户内大臣曾讲过,等秀赖殿下长大成人之后,他要把天下归还给秀赖殿下的喽。”

“是这么个意思。”

“确实是这样吗?”

“是,是这么回事。”

且元的应和之声,越来越含含糊糊了,而在淀姬和她的侍女们之间却起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有人甚至高兴得欢呼起来。然而,在场的人最不相信且元这番允诺的,却是且元他自己。

关于这件事,他心里这么思索着:“内府总不至于会……”

不过,且元胡诌的谎言可并不是他自己创作的。他可没有这么机智,能够随机应变,当场编造上面这一节“内府所设想的”暂时掌管天下的故事。那是从家康的军师佐渡守本多正信那里听来的。

本多正信对他口授道:“叫淀的那位,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得宽宽她的心,请你对她那样说吧。”

那时候,且元一本正经地问:“你刚才讲的暂时掌管的事,想必是当真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且元一个劲儿地盯着正信的眼睛。正信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立即大声笑起来。

“嗨,我说你啊,怎么老这样啊。连你东市正侯爷都在说什么呀?”

本多正信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继续大声笑着。本多这么笑,究竟是意味着“不用再问,当然是内府的真意喽”,还是意味着“你我彼此都不是执行这条计策的同党吗,事到如今你再来提这样奇怪的问题,可不好办”呢?凭着且元的这点智力,实在难以辨别,而且他也不敢再问了。派了这么一位智力低下的汉子去当丰臣家的总管,这大概也是家康的计谋吧。

但是,就连这么一位且元,看到淀姬和她身边的侍女们这般愚昧无知,也不由得感到既可叹又可怜。看来她们根本就弄不清该相信什么和该怀疑什么。

举个例子来说:家康把丰臣家直属领地中的界市和博多这两处对外贸易的海港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这两大港口所收得的贸易关税的金银,数目巨大。在以往,这笔进项都是流人丰臣家的库房的。可是现在,它们全部流到江户去了。如果家康有意在秀赖长大成人之后把政权归还给丰臣家的话,那么,理应把这些金银放到大坂城的金银库里贮存起来,以供将来秀赖使用。即便从这么一件浅显易懂的事情上,也可以看出家康的真意何在。按理说,淀姬和她的侍女们是应该懂得这些事情的。

家康也一直在留意淀姬的情绪。要是她闹起别扭来,拥着秀赖再次号令原丰臣家系统的诸侯,那么,迅即之间天下又要大乱,家康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天下大权,就不得不如捏在掌中的沙子那样,纷纷散落。

举例来说,在关原之战中为家康出过力的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人,从家康那里分别封得了五十万石左右的大片领地,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是秀赖的家臣这样一种双重的立场,常常上大坂去拜谒秀赖,向他请安。倘若家康对待秀赖过于苛刻,那么他们今后会如何动作,是难以逆料的。

为了这个缘故,家康虽说身在江户,然而仍旧是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号令天下的。关原战役结束之后,过了两年,即庆长七年(1602)二月十四日,家康再次来到大坂。一个月后,他在三月十三日拜谒了秀赖。

家康致词说:“往日久疏问候,现特前来恭贺新年。”

时节早巳到了三月中旬,还说是恭贺新年,未免有点古怪。不过,这样子总算施了臣仆之礼,从而稳住了加藤清正和其他旧丰臣家系统的大名们的情绪。第二年,即庆长八年二月八日,家康又急匆匆地来到大坂向秀赖致了新年贺词,然后回江户去了。但是,这庆长八年的拜谒是最后一次,自那以后家康再也没有来过。这是因为,昔日曾统治过日本的丰臣家的强大声威,已经渐渐地被天下的人们忘却了。自然地,大坂城下变得萧条起来,而江户则取而代之,成了繁华之地。原来隶属于丰臣家的各大名都在江户建造府邸,让自己的妻子儿女住在江户,自动地把她们送给家康当人质。就连加藤清正,——更确切地说,是加藤清正带头,在江户的三宅地方,讨得了一块宅基,挥金如土地这里造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公馆,让妻子儿女住在里面。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向家康和天下公开表明,决不反叛江户政权吧。别的丰臣系统的诸侯,也都学这位清正的样,在江户造了公馆。

家康心里想道:“现在已经不必再去大坂拜年了。”从此,他停止了大坂之行。

秀赖失去了实力。

不过,唯有官位却一个劲儿地向上升。这是理所当然的。丰臣家现有的领地只有一个大名的水平了。然而与其他大名不同的是,丰臣家属于皇族,秀赖的父亲秀吉和他的义兄秀次都曾升任关白之职就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丰臣家和五摄家(可以担任摄政和关白之职的门第)的近卫家、鹰司家、九条家,二条家、一条家是没有区别的。秀赖虽说尚是个少年,但在庆长六年已升任从二位大纳言,而到庆长八年则当上了内大臣。年仅十岁的少年任内大臣,这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上,谅必也是少见的吧。

官至内大臣,可以说是朝中百官的统帅了。由于这个缘故,京都朝廷对大坂方面,施以按规例理由有的礼节。每逢新年,亲王,公卿等王公贵族,成群结队地从京都来大坂,在大坂城内的御殿里,朝谒秀赖,向这位丰臣二世的贵人,恭而敬之地致贺。在这一点上,与秀吉在世时丝毫没有两样。

但是,只有家康不再前来祝贺。一个比上面谈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家康在这一年奏请朝廷,获得了征夷大将军的称号。如远在从前的木曾义仲、源赖朝等先例所表明的那样,只有源氏出身的人,才能被天皇封为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也因为是源氏,才受封的。明智光秀也一样,他自称是土岐源氏(源氏原是皇族,其子孙分散在各地,此处指居住在土岐地方的源氏),所以受了诏封。秀吉在当织田家手下的将领时,不公开自己的出身门第。由于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曾自称是平氏家的人,因而不能当征夷大将军,不得已而奏请朝廷,请求朝廷为他创设了一个朝臣的姓——丰臣,从而成了皇族,并以关白的资格统治天下。家康起先也没有自称是源氏,但是后来在当织田信长的同盟者的时候,请求朝廷,获准公开称作源氏。多亏有这么一段经历,才受诏封为将军家。征夷大将军的最大好处,在于可以开设幕府。

通过开设幕府,家康使关原战役之后一直持续至今的建立在江户的非法政权合法化了。这样,他就可以公开地统率各方诸侯,号令天下的百姓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可以不必担心丰臣家了。这时离关原大捷之后已经过了三年。

家康任征夷大将军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大坂。这使淀姬和她的侍女们大吃一惊。

“丰臣家的臣仆居然要开设幕府吗?”她们无法理解。进而又联想到,既然要开设幕府,大概是不打算把政权归还给丰臣家了吧。

这一次淀姬又叫来了片桐且元,仿佛他就是家康似的,气急败坏地责问他说:“你对我们撒了个谎,是吧?”

且元没有立即答上话来。但是,在考虑了片刻之后,他把自己一厢情愿地盼望着的事儿,象煞有介事地谈了出来,仿佛那便是家康心里的想法似的。

“嗨,这也没有什么,将军的职务,就他这一代嘛,回头他是打算让给秀赖殿下的啊。”

这期间,从江户回自己领地广岛去的福岛正则,顺路来到大坂,拜谒了秀赖和他母亲,说了一番与此类似的话。福岛正则对他们说:“再忍耐一段时期就行了。”

据他说,家康生于天文十一年(1542),是属虎的,已经上了年纪。而内大臣呢,则如一株幼苗,正在茁壮成长,内大臣越长大,家康越接近死亡。家康一死,敝人及天下的其他诸侯,就不必再顾全德川家的情义。如果失去了家康,那么一旦两方打起仗来,德川家也就没有现在这样强大了。因此,现在要一个劲儿地忍耐。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轻举妄动,而应该一心一意地服从江户方面的命令。等将来时机成熟,到那时,即或德川家不想归还政权,我们也将凭着手中的刀枪,让德川家把权力还给你们。

福岛正则十分肯定地说:“请放心就是,我一定那么办。”听了这番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就连这位淀姬也既感到放了心又为正则本人担忧起来。淀姬说:“左卫门太夫侯爷刚才这番话,倘若传到了江户,你会怎么样呢?”这个女人,这次竟为别人而担忧起来,是极其少见的。就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已使正则感动不已,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正则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多谢!”但是又立即抬起头来,大声地说:“传到江户又有什么了不起!本来,对于江户老爷来说,敝人是他的恩人。上次关原战争的时候,敝人因为对三成憎恶之极,因而加入了江户老爷一方。由于我参加,大批诸侯也竞相站到了江户老爷一边。”

事实正是如此。正则原与前代主人秀吉有亲戚关系。为此,在丰臣家的大名之中,他们与加藤清正二人同是丰臣政权的开国功臣(原文作谱代。日本的大名大致分三种,一是谱代,开国功臣;二是亲藩,自己的亲属担任的直系大名;三是外样,旁系大名)。在关原会战的时候,因为连这位正则都帮家康,所以别的诸侯,也就放心地参加了讨伐大坂方面的会战。那个时候,对于想要推行自己政治计谋的家康来说,福岛正则具有异乎寻常的价值。正则是清楚地懂得自己这种价值的。而且,在关原战场上,正则担任家康方面部队的先锋,参加了最残酷的战斗,正是由于他勇猛非凡,一往无前,才击溃了西军。总而言之,正则为家康立下的功劳,比谁都大。再加上关原会战之前,正则曾在下野小山地方,对劝他参加家康一边的黑田长政讲过:“我可以参加江户老爷一边,不过,这完全是出自对石田三成的憎恶。我希望从江户老爷口里,得到一句保证的话:打胜这一仗之后,丝毫也不会有损于秀赖的地位。”

其后,正则通过黑田长政,从家康那里得到了内容大致如此的保证:“不会那样的。”正因为左卫门太夫福岛正则是如此功勋卓著的人物,所以据他说,即便是刚才那番话传到关东,家康也是不会责怪他的。

听了正则的解释,淀姬越发放心了。然而,身在江户的家康,根本就不是正则这样的武夫所对付得了的。这一点,没过多久就清楚了。

家康干脆辞去了征夷大将军的职务。这是庆长十年(1605)四月,家康任将军两年之后的事。出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辞职的当天,他奏请朝廷,把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让给了他的嫡子秀忠,让他继承了政权。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条消息更叫大坂府衙的人们沮丧,更叫淀姬和她的侍女们愤慨的了。因为通过把将军之职让给秀忠这件事,家康向天下表明:他已经无意把政权禅让给秀赖了。

此时,秀赖年方十三,早已官居右大臣。在这之后如要高升,则只有当关白了。如果当上了关白,那么就得按其先父开创的先例,一方面统率廷臣,主持朝政,一方面又率领二百余名诸侯,总管天下政治。那样,就势所必然地不能不与被认为是镰仓、室町时代以来武家栋梁的征夷大将军发生冲突。

对于世间来说,丰臣秀赖这个人是个没有实体的几乎象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他的长相如何,资质和性格怎样,除了他的母亲和侍女等身边极少数人而外,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是不得而知的。

就连正在盘算着杀害他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那个人现在长得怎么样?”

每当有人从大坂来的时候,他一定要提出这样的问题,然而只能听到几句肤浅的泛泛的回答。

“聪明呢,还是蠢笨?”家康想要打听的仅仅是这件事。但是他又不便开门见山地问,只好暂时依靠为数不多的材料进行臆测。如果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那么得早点找碴儿杀了他,倘使是个傻瓜呢——也得要杀,只是可以从长计议,慢慢考虑。

家康最后一次见到秀赖是庆长八年二月四日,那时秀赖实足年龄十岁。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三年了,家康事实上成了主宰日本的人,但是还没有当上将军。那次他亲自来到大坂,以家臣的身份向秀赖致了新年的贺礼。

家康心里觉得:“这是个平平常常的、不出众的孩子。”

他暗暗地放下了心。说得露骨一些,那该叫作愚钝。一张白皙的面孔,红润的下嘴唇微微耷拉着。不仅如此,尽管已是十岁的人了,可还是没有谒见时的威严,动不动就想把身体靠到奶妈的膝盖上,身子不时地在摇摆着。

这是家康最后一次的拜谒,就在这一年的这个月,他当上了征夷大将军,名副其实地登上了权力的宝座。接着又在这一年的七月,家康打发他六岁的孙女于千到大坂,给秀赖作了妻子。家康并不热切地希望成全千姬与秀赖的这桩婚事。这是已故的秀吉临终时口授下来的遗嘱。如果他不遵守这个遗嘱,那么他手下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过去受过秀吉恩宠的大名们,可能会动摇。对于家康来说,让秀赖这个少年和于千这个童女结婚,不过是为了使刚建立的德川政权保持和平,同时也为了稳住上述这些旁系诸侯们而已。

第二年的三月,家康在伏见。他既然已经当上了征夷大将军,也就不再按规例到大坂去拜年了。

“叫他们上我这儿拜年来!”

他针对丰臣家放出这样的空气。从家康来说,他是想通过这一行动,让他的主人秀赖知道,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用说,大坂方面感到很吃惊。诚然,关原之战以后,丰臣家的领地已经削减到仅有七十余万石,相当于一个大名的封禄了。然而,家康是丰臣家的臣仆这一点,却没有变,他曾向故主秀吉提交过一份用熊野誓纸写的发誓“拥戴秀赖殿下”的效忠信。这誓言至今仍是有效的。既然如此,那秀赖又为什么必须到伏见向家康拜谒呢?主人向臣仆拜谒,这样的例子,在外国有没有且不去说它,在日本是断然没有的。

淀姬面对家老片桐且元,怒不可遏地质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又说,那可不成,得叫他德川老爷上这边来,请你去对他这么说。

淀姬身边的几位年长的侍女们,也都一个个异口同声地说:“夫人说得有理!”

且元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何等的愚昧无知啊!”

他对她们差不多感到绝望了。这帮女人首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

“不错,一般的道理,完全如夫人您说的那样,不过……”

且元急得满头大汗,他不得不极力向她们作解释。他磨破了嘴皮子反复向她们说明这样一个事实:“道理虽说如此,可实际上是行不通的。”然而终于没有能为女人们所理解。结果,这件事是这么了结的:由这位片桐且元充当使者,以秀赖的代表的形式,上伏见城,向家康拜年。

淀姬不加思索地答应说:“你要是代替秀赖去的话,那可以。”

这件事也说明,尽管淀姬开口闭口讲着“道理,道理”,可实际上是完全不谙事理的。既然要顾全丰臣家的体面,那么,即便是派代表前去,同样也是秀赖的耻辱。但是从淀姬这一边来看,仅仅是由于过分担心秀赖的安危,不愿意叫秀赖离开大坂城上伏见去。道理不过如此而已。淀姬和其他许许多多母亲一样,认为秀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的关于秀赖的思虑,看来怎么也超不出这样的范围。

且元登上伏见城拜谒家康,祝贺新春。

家康知道这事的内幕,但还是故意问道:“秀赖殿下怎么样啦?”

且元也随便应付地说:“诚惶诚恐回禀老爷,秀赖殿下得了感冒。”家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倒是让人担心的。不过,秀赖的感冒,到明年总该会好了吧。希望明年能在京都见到他。”他的意思似乎是说,不论如何,明年一定请他上京来。

且元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明年一定来。”家康听了,就如取得了诺言似的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第二年——庆长十年到了。这年四月,家康把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让给了嫡子秀忠,从而表明他已经无意把政权还给秀赖,天下该由他德川家来世袭了。秀忠从江户来到京城,进皇宫向皇上致礼。普天下的诸侯云集京师,都对家康和秀忠表示庆贺。但是,唯有右大臣丰臣秀赖,既没有上京,也没有向德川父子致贺。家康心里着急起来。他必须让秀赖到自己跟前来一次,以向天下表明一个事实:连丰臣家也已经臣服于他了,同时也让丰臣家承认这一新的关系。家康动员了住在京城的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请她派人到大坂去。北政所对于秀赖来说,相当于母亲。在这一意义上,她该是最有权威的人了,然而淀姬却如一只闭了壳的海贝似的,把北政所的劝告置若罔闻。

第二年,即庆长十一年,双方照样没有见面。第三年的二月,秀赖得了天花。有一个时期,甚至传说性命难保。

家康这时在江户,听到这一消息,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道:“秀赖要死啦,秀赖准活不了啦!”

要是秀赖死了,那会对天下都有好处。如果活着,那么过些日子家康就不得不发动战争,攻而歼之,铲除威胁自己子孙的祸根。

家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师本多正信说:“真该祈求那一位早点死呢。”

正信主张早点把丰臣家给收拾掉。庆长八年,秀赖拒不上京的那一次,他就建议家康尽可能用这件事作借口,开战讨伐。但是家康惧怕这样做对世间的影响。秀吉墓地的新土未干,就把秀赖给杀了,世人会怎么想呢?得再等一段时间。加上西日本的大名们,虽说已屈服于德川家,但是他们的真心如何,尚不得而知。特别是秀吉一手栽培大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听说还私下派使者到秀赖处请安呢。

尤其是那个福岛正则,传说还曾私下对秀赖或淀姬讲过:“请殿下等待时机。”

所谓时机,是叫秀赖等待家康老衰死去的时机。听说福岛正曾说过,到那时,他将发动那些过去受过丰臣家恩泽的诸侯,设法把政权从江户夺过来,交给大坂。据他说,在家康活着的时候,各地诸侯慑服于家康的威力,不敢行动。再说,无论自己还是清正,都受了家康的恩泽,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与家康兵丸相见。但是到了秀忠这一代,那就用不着顾全情面了。

据说,正则用这番话来劝诫淀姬及其身边的人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些情报都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情报的真假程度如何姑且不去管它,而象福岛正则这样的大名,是有可能说出这些话来的。何况旁系的其他大名们看来也或多或少的有着类似的想法。总而言之,问题在于家康和秀赖的年龄。家康一年一年衰老下去,而秀赖却是一年一年长大成人。

正信说道:“倘使秀赖殿下出人意料地因患天花而一命呜呼,那么,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怕反倒是加藤和福岛之流吧。”

加藤和福岛是秀吉一手培养起来的,而同时在关原战役中又站在家康一边。福岛在主战场担任先锋,加藤则在九州钳制了西军的小西行长和岛津,两人都各自为德川家康建立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俩又都是既爱得深又恨得深的人。正因为是这样一种性格,他们为丰臣家势力的衰退而忧心忡忡。对于秀赖,总想在不影响自己地位的范围内,至少能守护住他的一条性命。虽说如此,倘若秀赖因为患天花而自然地死亡,那么他们的上述感情将会得到解脱,也就可以不必去冒什么风险了。正信上面这番话,正是讲了这事儿的微妙之处。

然而,对家康来说,不幸的是秀赖竟脱离了危险,保住了性命。家康很失望。不过,这期间传来的情报,使他放下了心。原来当秀赖身患重病、生死未卜之际,天下各方的大名,竟没有一个前去探望。诸侯们对家康如此惧怕,他们对德川政权的稳定性和永久性评价如此之高,连家康自身也颇感意外。

顺便说一下,这些情报是有人从大坂城的内府送来的。提供情报的人多得简直不胜枚举。在秀赖身边保驾的七名将校之中,就有两人(青木一重、伊藤丹后)内通家康。此外,过去秀吉的门下客织田常真人道(信长的二弟),对于淀姬来说是舅舅。他在大坂城内养老,可在秀吉死后却事事处处为关东方面着想。上述这些人不断地给家康送去情报。

秀赖的康复使家康和他身边的人们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年轻人从地上抹掉,除了采取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断然措施之外,看来已别无他途了。

无论家康还是军师本多正信都知道,大坂城的实际掌权人是淀姬的奶妈——一个名叫大藏卿女官的女人。正信经过曲折的安排,又不让人觉察到是关东方面指使人做的,巧妙地编造了一个谣言,吓唬这位大藏卿。谣言说,如果现在不建造神社佛阁,那么,秀赖殿下就要没命了。秀赖这回患天花,也是由于神佛显灵。秀吉公在世的时候,一生不知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被杀的鬼魂会作祟来折磨秀赖殿下。天下有不少神社佛阁破败倒塌,如能将它们修葺一新,那么这些恶鬼就自然会纷纷散去。大藏卿女官把别人告诉她的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淀姬。淀姬听了,不寒而栗。

这位贵族妇女茶茶,又称之为淀姬或大虞院的女性,要说以她儿子秀赖之名,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什么业绩,那么,充其量不过是重建了许多神社,寺庙而已。她对宗教狂热地投资,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京城的北野神社,出云的大社,鞍马的昆沙门堂,河内的誉田八幡宫,京城的东寺南大门,睿山横川的中堂,三条的昙华院,摄津的胜尾寺,大坂的四天王寺,醍醐的三宝院仁王门,京城的南禅寺法堂,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宫,大坂的生国魂神社,上醍醐的御影堂和五大堂,如意轮堂、楼门等,不一而足。其势之猛烈,简直可以说遍及了整个近畿及其周围地区,在这一带的众多的名山宝刹之中,几乎难以找到一座没有写着“右大臣秀赖建立”或“右大臣秀赖修筑”的匾额或留下有关记录的了。寺庙和神社的建造和修理,哪怕是一处,也是要耗费巨款的。淀姬她们花在上述这些寺庙神社上的钱财数目之巨大,简直会把人给吓坏的。淀姬对秀赖的前程祈求得如此之深,甚至使身在关东的本多正信都不由得感到震惊。

据说正信曾吃惊地说:“唉,做父母的望子成龙,此种深情看来倒是不分贵贱的哩。不论怎么说,已故的太阁殿下留下的遗产也真够吓人的啊!”

像秀吉这样的理财家,恐怕是罕见的。在秀吉执掌政权那阵子,丰臣家的直属领地仅仅有二百多万石。而他封赏给家康的却是关东二百五十多万石。如果从封地的大小来看,那么作为丰臣家的臣属的家康,比秀吉还多呢。但是秀吉的思路早巳超脱了以米谷为中心的经济思想。他开掘了佐渡的金山等矿山,独占了矿业的利益,同时又大力发展界地方及博多湾的对外贸易,从中收取税金。此外,还把琵琶湖的交通枢纽大津建成了一座城市,发展国内贸易,从中获取利润。丰臣政权以及丰臣家的一应开支,都是靠了这些方面的收益维持的。结果,在大坂城里储存了大量的金银,由秀赖继承下来了。

本多正信常常说:“大坂的那个愚蠢的女人和小孩倒是一点也不用怕的,不过……”

事实上,江户政权既然已经把各路诸侯紧握在掌中,那么,不管秀赖如何拚力挣扎,天也塌不下来。只是有两桩事情叫人放心不下。一是西日本的大名会不会抬出秀赖,以实现自己的野心,二是丰臣家具有的金银。秀吉在世时铸造了金币,建立了一套货币流通的经济体制,因此即便没有米谷,只要手里有金银,想一下子招募十万浪人,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为了让丰臣家减少所拥有的金银,正信巧作安排,杜撰了怨魂的故事,把淀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吓唬了一下。幸亏她们不知道这是关东方面用的计谋,以至于上当了。但是,光让她们修建寺庙和神社,看来秀吉的遗产不容易减少,就如饮马池塘,池水不会枯竭那样。

家康对正信说:“让她们重建京城的大佛如何?”

“啊,好极了!”正信拍案叫绝道,“这真是神计妙策。”所说的京城大佛,是指东山方广寺的那一座,那原是秀吉建造的。秀吉本来打算造一座巨大的佛像,大得超过奈良的金铜大佛,而且事实上他也造了。只不过因为那个朝代的冶炼铸造技术比前一代大大退步了,结果,金铜佛像未能造成,而只造了一座木头结构的泥灰涂塑的大佛。安放这大佛的方广寺的正殿,高达二十丈,大佛高十六丈。为了建造这座大佛,前后用了两千天时间,总共耗费了一千万个人工。可是,秀吉造的这座大佛却在庆长元年(1596)发生的伏见、京都地区的一次大地震中倒塌,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家康把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亲自对他说:“想必太阁殿下在九泉之下也会深感遗憾的吧。真该尊重他的遗志才对啊!”

且元听了感激涕零,谢之再三。之后,便昼夜兼程火速赶回大坂城,向秀赖和淀姬禀报了家康所讲的话。他们听了尽管有点难以置信,但无不欣喜雀跃。例如,始终形影不离地陪在一边的大藏卿女官,简直高兴得要发狂了。只见她听着且元的话,不住地点头,不久又把跪坐着的膝盖朝向淀姬那边,说道:“这是最好也没有的事了。怕也是托太阁殿下在冥冥之中佑护之福吧。建造大佛的事,务请从速进行。”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激动得身子一直在打哆嗦。

淀姬也激动得浑身颤抖。她之所以如此喜悦,是因为从这件事看出,家康并不是心狠手毒的人。“尊重已故的太阁殿下的遗志”这话出自家康之口,从关原战役之后这位老人一贯的态度来看,是有点难以想象的。为了祈求秀赖荣华富贵,福星高照,而在神佛面前所花费的不计其数的金银,看来总算得到了报偿,想必是老天爷正在逐渐软化家康的铁石心肠啊。淀姬终于决定继承秀吉的未来之业,立即着手造一座金铜大佛了。由于技术水平的限制,虽然只能造一座比原先计划的略小一点的,然而它毕竟是一座高达六丈三尺的气势雄伟的金铜大佛像了。

象建造大佛这样的工程,是一项全国规模的事业。这从古代圣武天皇建造奈良东大寺的大佛一事也可以明白。虽说秀吉留下了大量金银财宝,然而,这不是丰臣家这样只在七十万石左右领地的一家大名力所能及的事。可是淀姬却这么做了。不久,正当佛像的浇铸工人用火时的疏忽,引起了一场火灾,千辛万苦浇铸起的半座大佛也被烧融了,大殿化为一片灰烬。

然而,淀姬和她的奶妈大藏卿女官却并没有灰心丧气。她们打算重整旗鼓进行大佛的铸造工程和大殿的建筑工程。只是原来那么富有的丰臣家的金库、银库,如今也开始见底了。无奈,只得将秀吉留下的黄金中的大法马金拿出来熔炼。一块大法马金块,可以铸作一千枚大金币。这是秀吉健在的时候,秘密藏在天守阁里的,现在终于要动用它了。可是光靠这些还是不够。不足的部分,她们想请江户政权支援。淀姬派人到她的亲妹妹、征夷大将军秀忠的夫人阿江处,请她在秀忠面前帮忙说说。顺便交待一下,关于对大坂用计的事儿,秀忠一点也没有从父亲家康那里听说过,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秀忠立即派人到身在骏府的家康处,请他和父亲商量这件事。

家康厉声喝道:“胡闹!”

他犹如吞了个苍蝇似的,满脸不悦。那难看的脸色怕是他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吧。一方面,秀忠这个老好人竟如此不懂事,真叫人生气。另一方面,对于家康来说,只能称之为敌人的丰臣家那帮女人们,想不到竟无能、愚蠢、幼稚到这等地步,不由得叫人感到不快。打个比方来说,他家康是位才智过人、名闻天下的棋中高手,正在绞尽脑汁地考虑着一着着妙棋,而他的对手是丰臣家的那些不中用的女人们。她们对棋艺一窍不通,竟然幼稚可笑地向家康伸着手道:“请给我一个棋子吧。”

家康缄默不语。他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对他说呢?”

说真的,我对丰臣家重建大佛的动机并不是为了祈求太阁的宴福,而是为了让丰臣家把钱库里的黄金用光啊。然而对方虽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现任征夷大将军职务的秀忠,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这一秘密也不能泄露给他。不过,已经当上了将军的秀忠,对于这些事情,按理也该看得出一点苗头了嘛。想到这里,家康不由得又一次生起气来。

家康撇了撇嘴说:“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糊涂话啊。”

家康当时对秀忠派来的使者说的一番话,在一本名叫《骏河记事》的古书里,是这样记载着的:“秀赖年幼,淀姬是妇道人家,不用说,他们的话是不作数的。但是,你们是老于世故、处事练达的男子汉大丈夫啊。想不到你们竟把少年秀赖和女人的话当真了。甚至还和我来商量,这成什么话!本来,建造方广寺的大佛,那是已故的太阁殿下出自个人的爱好进行的,并非天下大事,公共事业。因之,这回秀赖重建大佛,也只是他一家一户的私事,你身为将军,是不应该牵涉进去的啊。”家康对来人说完这些,旋即进里屋去了。

这情况传到了大坂。

淀姬叮问道:“他果真是那么说的吗?”听到上述这番话后,她不得不恢复了早先对家康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是一度改变过的。她感到,家康对待秀赖的态度和从前一样冷酷无情。

淀姬决定由丰臣家来出这笔钱,并吩咐片桐且元照此办理。从且元来说,他当然早就知道,这么一来丰臣家的钱库恐怕差不多要使用一空了。但是另一方面,这个老人已经觉察到了家康的本意所在,因而对淀姬的挥霍浪费,也就不想再竭力劝阻了。何况即便劝了,淀姬也不是那种听得进意见的人。他只好从客厅退了下去,并如实地转告了钱库的帐房。

大佛的建造工程又开始了。

这期间,京城里各种各样的谣传和流言四起,甚嚣尘上,也传到了淀姬的耳朵里。可以说是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吧,有一则流言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家康的计谋,而且讲得象煞有介事似的。这流言说:“用建造大佛的办法,先让秀赖穷困下去,等秀赖把钱花得分文不剩之后,再慢慢地攻而擒之,然后把他杀死。家康的主意看来是这样。”淀姬听了,又惊又怕又怒,顿时手脚发冷,浑身颤抖不已,最后竟昏厥了过去。此刻,侍女们都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为了救护淀姬而在长廊里杂乱而慌张地奔跑着。而大藏卿女官毕竟是奶妈,从婴儿的时候起就一直在身边,对她了如指掌,因而没有怎么惊慌失措。大藏卿女官知道,这种场合,首先得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

“小姐,您一点也用不着担心哪!给加贺的前田家说一声就行啦。命令他去讨伐家康嘛。”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加贺前田家的创业者是大纳言前田利家,他在秀吉死后不久就去世了。顺便交侍一下,这前田利家原是秀吉年轻时就一直交往的朋友,当秀吉卧病在床开始悟到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曾声泪俱下地对利家反复说:“利家是我的竹马之交。而且又是一位无比诚实的入。”

他还说,自己死后,秀赖的事情只能托付给你利家。秀吉在势力强盛的时候,也常常利用利家来对抗家康。每次给家康晋升,也总要同时晋升利家。家康的宫位虽然总要比利家高一级,然而秀吉平素夜间在灯下与人闲聊时,却常常把他们的次序倒了个儿,说成“大纳言和内府”,准把利家的名字说在前边。他就是这样煞费苦心地想从感情上拉拢利家的。秀吉在生前曾任命这位前田利家在自己死后任秀赖的太傅。幸好,利家是个忠诚的人,他没有辜负秀吉的嘱托,在秀吉死后,没有其他人比他更为秀赖的前途忧虑的了。可是,利家在秀吉死后的第二年紧跟着也去世了。

为此,如今的前田家,是由利家的长子利长当家。而这位利长压根儿没有父亲利家对丰臣家所始终具有的感伤情调。利长清楚地看到,今后的天下,将转人家康之手。为了博得家康对他的信任,他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送到江户,给家康当人质。在关原之战中,他也参加了家康一边,在北陆地方作战。战争结束以后,他得到了加封。号称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在秀吉那时,实际上只有八十余万石。由于在关原之战中帮了家康的忙,因而又封得了能登国及其他地方,名副其实地成了百万石的大名。之后,利长对丰臣家似乎连正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虽说前田家按理担任着秀赖的太傅之职。

大藏卿女官对淀姬说道:“命令他去讨伐家康嘛。”

这里的“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上述那位前田利长。诚然,前田家在当今天下的大名之中,可算是最大的一家了。加之又有秀吉的遗嘱在,倘若利长拥戴秀赖,纠合其他各方诸侯,那么,也许可以结集成一支足以与江户政权相抗衡的力量——虽说这样的事情如做梦一样,完全是不现实的。

不过,对大藏卿女宫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一主意更富于现实感的了。看来,当但愿如此的内心希望和应该这样这种完全主观的要求融为一体的时候,就会在她的头脑里产生一种切实可行的感觉。在这方面,淀姬也是一样。奶妈的一句宽慰的话使她放下了心。她大声嚷道:“给我马上、赶快派人到加贺去,今天就动身。是叫利长效忠的时候了。”

使者快马加鞭直奔加贺而去。

这时正是庆长十五年(1601)的秋天。当时前田利长被世人称作加贺宰相,年纪已将近五十。要说他平日里想些什么,那么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业,使它永世不衰。正因为如此,当大坂的淀姬母子派来的密使出现在这位谨小慎微的宰相老爷面前的时候,犹如突然遇到了故主的亡灵一般,直把他吓了个半死。要是大坂的女人们对前田家还依仗得如此之深,那么,这将会给前田家带来灭顶之灾。在德川氏的眼里,前田家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障碍。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很可能被德川家吃掉。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利长才把自己的母亲芳春院送到江户作人质的。这还不算,利家为了讨好家康,乞求派一名他的亲信到前田家来当首席家老。此人便是安部守本多。说是家老,可实际上是来监视前田家的。利长感到,如果在这种场合态度暖昧,模棱两可,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为此,他不能不用一种冷酷无情的态度和冷嘲热讽的语言来对待大坂的女人们了。

他是这样回答的:“诚然,如您所说,太阁殿下的大恩,我们深深铭记心头。不过,先父利家曾抱病常驻大坂,披肝沥胆,尽心竭力扶持秀赖殿下,因之弄得精疲力竭,一命归天。这样,可以说,太阁殿下的恩泽已经由先父悉数奉还了。至于敝人,则与先父又有立场之差异。与先父不同,敝人又重新蒙受了江户的恩泽。靠了江户赐予的新恩,我才当上了加贺、越中、能登三国的太守。对于这样的宏恩,我不管怎样为关东效力,也是报答不尽的。我现在想的是如何报答江户的厚恩,其他的事儿,一概不管。总之一句话,想要找敝人帮忙,那完全是找错了门。给我增添极大的麻烦。”

当淀姬和大藏卿女官在大坂得到这一回复的时候,在场的人都一声不吭地沉默了好半天,就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但是不久又如大梦初醒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攻击起利长的忘恩负义来了。

另一方面,前田利长虽然严辞拒绝了大坂的来人,但还是放不下心。他琢磨,这件事指不定会招致德川家多大的误解呢。利长决心隐退。他想,只要过去曾在丰臣政权的朝堂中伺候过的自己还在出头露面,那么,大坂方面尽管未能如愿以偿,但恐怕还会继续期望他给以支援的。为了这件事,他向骏府派了急使,叫他探明家康的意向。不用说,淀姬和秀赖曾派来上述密使的事,也向家康讲明了。

“依我看,加贺宰相殿下的处置,十分英明果断。”

家康把利长大大夸奖了一番。但是另一方面,大坂方面对关东的感情既然已经激烈到如此地步,那么如不早早加以铲除,则很可能会发生意外事件。要铲除他们,看来得找一个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是。家康寻思道:“不过,可不能等待这样的理由自己产生啊!”

在适当的理由产生和成熟之前,要耐心地等待时机,这是家康一贯的想法。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慢慢地等待下去了。因为,他已经过于年老了。倘若现在留下大坂这一祸根而死去,那么,在家康死后,天下有可能被秀赖夺去,他毕生的劳苦,说不定就会付之东流。他想,既然自己余下的岁月已经屈指可数了,那么,现在即便有点勉强,也得设法挑动大坂,激怒淀姬母子,让大坂先动手。

庆长十六年三月,家康暗暗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从江户来到京都。他把二条城作为下榻之处。且说这二条城,乃是德川家在京都的城堡,是家康在前些年建造的。这座城堡有着两个功能:一是监视京都的朝廷,一是供家康和秀忠上京时住宿之用。

家康一到京都,便向大坂派出使者,下了一道这样的命令:“请上京来朝见我!”

使者织田有乐这个人,无论对德川家还是丰臣家来说,都相当于旧日的主人。这人不仅风流倜傥,而且能言善辩。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淀姬和秀赖的亲戚,派这样的人当使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倘若秀赖不听从命令,拒不上京朝见,则以破坏社会秩序都论处,届时将诉之以武力。另外,请不要忘了,这是对秀赖的最后通牒。”

家康用这样的话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了使者。织田有乐听了也很紧张,甚至连京都的市民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会不会明天就打起仗来呢?在作了这样的部署之后,家康仍然放不下心。他又动员了其他方面——也就是高台院宁宁的力量。秀吉的这位未亡人,本是家康的一位有功之臣,在取得关原战役的胜利方面,她在幕后为家康立了大功。现在,她受着家康的厚遇,住在京都东山那翠峦之中。请这位丰臣秀吉的正室夫人出面去溯匠秀赖和淀姬,该是最合适的了。

高台院听了家康的决定,也很紧张,她当即差人把自己从小一手养大的加藤清正和她娘家的家主浅野幸长以及大坂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对他们讲明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请他们好好说服淀姬,让她通晓世事人情。按高台院的看法,既然家康掌握了天下,那么大坂就不该作威作福摆过去的架子了,而应该一心一意地依靠家康。如果家康命令交出大坂城,就把城交出去;如果家康说,请忍耐一下,当个只有五万石左右封地的小大名吧,那就照此办理吧。这才是为丰臣家的前途着想,为秀赖着想啊。更何况,家康命令秀赖上京拜谒,那就更应该老老实实地遵命啦。如果淀姬不懂这个道理,那么毁了丰臣家的就是她淀姬。她把这层意思对清正、幸长和且元讲了。他们也都没有异议。

淀姬很激愤。叫秀赖上京,这不俨然是主人对家臣的态度吗?事实上,秀赖在这种情况下上京,从当时的社会习惯来说,等于签订了一项充当家康大名的契约,淀姬想必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清正和幸长以“已故的太阁的亲信”的资格,耐心地对淀姬进行了说服工作。要说通这个女人,就不能损伤她的自尊心,为此,多少得扯点儿谎。

他们对淀姬说道:“再忍耐一阵子就好了。”这种估计是谁也不相信的,然而,唯独对淀姬和她的侍女们却有用。清正和幸长他们说,只要等家康一死,以后就好办了。对于丰臣家来说,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得避免打仗。这也是淀姬最害怕的一点,她不止一次地问清正说:‘‘这么说,如果秀赖殿下上京的话,那么家康就会息怒了吧?”“是的,是的。”清正连声回答。“要是秀赖殿下能到京城去见一下家康,那么,丰臣家和德川家就能太平无事,和睦共处了。”现在已是家康的大名的清正,从他的立场出发,这样担保说。淀姬除了相信清正的话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淀姬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了。她忽而侧了头思量了一阵,突然,脸上露出了明朗的表情。“高台院的话,总不会不利于秀赖殿下的,我们只好听从她的劝说。”淀姬这么嘟囔了一句,这时就连原本不喜欢这个女人的清正,也不禁感动得落下了眼泪,并且脱口而出道:“既然我奴才清正,愿意手拉着手亲自陪右大臣殿下上二条城去,那么,我将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殿下的安全。”

他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为在大坂的府街之中,流传着风言风语,说是家康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杀害秀赖。对于淀姬来说,象战争这种大规模的场面已经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因而反倒并不觉得怎样,而诸如秀赖被利刃所刺,倒在血泊里这样一种具有现实性的想象,更使她恐惧得多。

淀姬点了一下她那丰腴的下巴,好不容易答应了。

这一年,秀赖已经虚岁十九,个头高大得不好说是少年。再说,他已是一子一女的父亲了。这一子一女都不是正室千姬所生,而是他和身边的侍女们之间生的。

传到家康他们耳朵里来的别人对秀赖的评论是:“看起来完全象个小孩儿!”

可是在生育子女方面,他去比他父亲秀吉更加富于活力。不过,在去不去京都这一关系到自身的安全和丰臣家的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秀赖却完全听从他母亲的吩咐。

几天之后,秀赖于三月二十七日从大坂出发了。他从天满坐上御座船,顺着淀川北上。为了保卫秀赖的安全,清正作了十分周密的布置。首先,他设想在京都万一发生不测事件时该怎么办。为此,他从自己的部下中挑选了五百名身强力壮的武士,让他们在京都城里闲逛,另外在伏见地方布置了三百人。为了加强淀川两岸的警卫工作,包括浅野幸长派来的一批人,共动用了由一千名长枪手、五百名长矛手、三百名弓箭手组成的部队,并让这支部队与秀赖所乘坐的御座船一起北上。而清正自己身边则只带了三十名仆从和士卒。这三十名仆从和士卒,其实是乔装打扮了的人物,他们都是从战功赫赫的军宫中选拔出来的勇士。另外,清正还事先与福岛正则(这位秀吉一手培养起来的、经常与他相提并论的将领)商量,请他从福岛家抽调一万人的部队,从广岛赶到大坂待机,以防备意外事件的发生。正则自己则驻守在可称是京都咽喉之地的八幡不动,不象其他大名那样上二条城去。只是对家康方面则称病请了假。从家康一边来看,加藤和福岛的举动着实叫人不快。然而

从加藤和福岛方面来看,昔日在关原战场上,他们曾为家康出过死力,立过汗马功劳,因为有这样的自负,所以为了秀赖的安全而采取此种有点过火的保卫措施,在他们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秀赖在伏见的码头下了船,改乘轿子,清正和幸长一左一右紧帖着轿子前行,他们两人都已是大名的身份了,然而却象卫士一般,两手提着战袍左右胯骨处的开口,腋下挟着一根青竹竿,忠诚而机敏地维护着乘轿的两边,徒步行进着。一行来到伏见的时候,受到了家康派来的第九个儿子、十一岁的德川义直和第十个儿子德川赖宣的迎接,两人在路上向秀赖一行点头招呼。清正一眼瞧见,前来迎接的义直和赖宣都各自叫他们的书僮撑着一把阳伞,便提醒他们道:“你们这样,对贵人是很不礼貌的啊,快快把阳伞收起来!”

清正这种无所顾忌的态度,事后令家康很不愉快。但是,家康并没有马上整治他。在家康死后,加藤和福岛两家都毁于江户政权之手。

总之,十九岁的秀赖一行进了京城。其队伍之华美,与太阁生前如出一辙。行列是由一千名士兵分两列行进,各举着用玳瑁装饰着的长矛,这是秀吉的行列的特征,此外,长枪队的枪套全部都是用华贵的虎皮做成的。京城里的百姓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行列了,他们眼瞧着从面前通过的丰臣家的这绚丽夺目的仪仗,回想起昔日太阁殿下在世时,那种如当顶的太阳一般灿烂辉煌的情景,一个个都无不感动得落下了热泪。那时候,京城的百姓们在感情上可以说绝大多数是倾向于丰臣家的。当时在街头巷尾传唱的一首童谣里,就有这样的歌词:

待到十五岁,筑垣防豺狼。

意思是说,等秀赖殿下长到十五岁成人的时候,赶快加固大坂城的防卫,以防家康把城抢去。而这位秀赖如今早巳长成人,年纪也已经十九岁了。如今他带着一支与先父秀吉同样的行列上京来了。京城的百姓们目睹这一切,说不定会觉得如在观看一场动人的戏剧一般。当人们看到两手提着战袍、紧跟在秀赖乘坐的轿子旁边那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彪形大汉清正,准会为他那赤胆忠心所感动,对清正这位大丈夫,更增添几分敬佩之情的吧。清正这个人物,从他在世的时候起,他的名字早就成为百姓们所崇敬。就连在德川家所住的江户城,居民们也编了个歌谣来唱他:

江户无赖汉,碰碰也没啥。红鬃烈马(指清正的坐骑)跑,千万别挡道。

从伏见到京城,走的是竹田宫道。走到半路的时候,只见藤堂高虎和池田辉政跪在前面的道路两旁迎接。他们虽然早已是家康的大名了,然而,他们处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期,对于上下关系的认识是多少有点模棱两可、含混不清之处的,在他们看来,家康好象只是上司,而不是主人似的。但是,跟丰臣家之间,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主仆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秀赖行了跪接的大礼。不过,这也仅仅是表面形式而已。他们的忠诚之心早就飞离丰臣家了。在轿子旁边卫护着的清正,一见他们两人,便招呼道:“请二位也一起来保驾!”

于是,这两位原本对家康忠诚不二的旁系大名,此刻也不得不撩起自己的战袍,和清正一起,跟在秀赖坐轿的两边行进了。

秀赖的坐轿从正大门进了二条城,不久就来到了家康住处的门前。

家康早巳在门口迎接。三十多个诸侯全都跪伏在门前铺着白沙的庭院里,等待秀赖从轿子里走出来。清正在轿子旁边跪下了右膝,接着又托举起双手,抓住了轿厢的拉门。轿门发了哔哔哔的声音,被拉了开来。

“长得怎么样啦?”这是家康当天最关心的事情。他差不多是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秀赖出来。这个完全在大坂城的深宅大院里长大的秀吉的遗孤,在世人面前露面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也是秀赖首次在历史上留下了有关他的身材、风貌的记载。

秀赖从轿厢里出来了。家康差一点叫出声来了。面前的秀赖长得很魁伟,身高大概超过五尺八寸吧。肤色白净,目光炯炯,是个一表堂堂的伟丈夫。他仅仅在人前这么一站,就使人觉得,仿佛有一个发光体在向四周放射着光芒似的。秀赖魁伟的身材,完全象他的外祖父浅井长政,倘使在头脑聪慧这一点上,也承袭了他的外祖父,那就非同小可。

家康心中暗暗地这么琢磨。想着想着,他突然变得心境开朗起来。这情形,如果从家康所处的政治立场来说,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但是,家康是喜爱体格魁伟的年轻人的。不仅家康如此,这种爱好,可以说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的一种习性。也许正是这种习性,突然使家康变得愉快起来的吧。此刻,只见家康领头向后厅走去。秀赖带着清正和年岁尚轻的木村重成(秀赖乳母的儿子)作随从,大踏步地紧跟在家康身后前行。秀赖吩咐木村重成带了把刀。走过宽阔的长廊,穿越白书院的前方,不一会儿,一行人进入了叫作“御座间”的后厅。

家康面北就了座。秀赖坐在朝南的与家康相对的座位上。这是一次双方地位对等的会见。清正则坐在离秀赖身边不到二尺的地方。今天,他偷偷地在怀里藏了一把短刀。因为按规定,在进入客厅的时候是不许带刀的。

由于地位是对等的,因此双方同时向对方行了礼。稍顷,北政所——这位如今已经入了空门的法号高台院的宁宁,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在家康和秀赖之间,担任着双方的调解人的角色。从级别来看,位居从一位的高台院,是在座的人中最高的。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负责上菜的是德川家的亲信重臣伊贺守板仓以及永井右近、松平右卫门大夫等,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然、仪态端庄地把膳盘举过了头顶。秀赖按照清正的事先交代,对于连续上到面前的豪华至极的“七五三”主菜,一概不下筷子,就连酒杯也只是在嘴边碰一碰做个样子,一滴酒也不饮进肚子里。会见可以说完全是个仪式,双方都一言不发。不久,当酒过三巡的时候,清正对秀赖建议道:“殿下的母亲大入谅必在大坂久等了,是否就此告辞了吧。”这时,家康才启口说话。他用极其明快的语调说道:“说的是啊,殿下的母亲大人想必在大坂等得焦急了。这就请殿下快回去禀报吧。”说完,家康便站起了身,与此同时,秀赖也站了起来。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家康在铺席上走着,一直把秀赖送到隔壁的厅堂里。他一边送着,一边抬头瞥了一眼秀赖,用敬称高兴地说:“想不到,您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这是值得大庆大贺的事啊!老夫也已到了风烛残年,今天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啦。”接着又说道:“老夫归天之后,小儿右兵卫和堂陆介(指家康第九个儿子义直和第十个儿子赖宣)之事,还望多多关照。”

此刻,家康最宠爱的两位公子义直和赖宣,就在面前。秀赖向他们看了一眼之后,微微一笑(直到这时候,脸部表情才有了变化)。

秀赖态度明确地回答说:“我知道了。”这口齿清晰的答话,使家康对秀赖的妒恨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本来,年老本身就已经令人感到输了三分;而年轻这件事,在老人的眼里,它本身就意味着骄傲。当下,家康拿定了主意:非得在自己生前,把这个年轻人除掉不可!

且说秀赖离开京城回去了。送走秀赖之后,家康到自己的屋里休息去了。这时,本多正信进来请安。连卧室都能进入,这是家康给这位年老的谋臣的特权。正信是来打听今儿个晌午时分会见秀赖的感想的。

家康沉吟半晌,不久,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回答说:“原听说秀赖是个愚鲁之辈,事实全非如此,此人聪明机灵。看来不会肯甘居下位,受命于人。”

据传说,这时候正信跪进几步之后对家康进言道:“老爷可不必担忧,敝人有一妙计。若依此行事,管保叫他变得愚鲁。”但是,也不知道这传说真假如何。正信的所谓妙计,是指暗地里吩咐随千姬从关东到大坂去的侍女们,叫她们设法让秀赖沉湎于酒色淫乐,使他丧失意志。听说,果真曾经下达过这样秘密的指示。但是,据笔者看来,无论是一直尊重现实的家康,还是他的谋臣正信,都不是这等天真幼稚的人,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种并不高明的谋略之上。

最后,不得不动用武力了。

顺便说一下,在这之后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几个与丰臣家关系较深的大名都相继去世了。他们是六十五岁的浅野长政、六十九岁的崛尾吉晴、五十岁的池田辉政以及三十八岁的浅野幸长等。退一步说,即便他们都还活在世上,那也已经没有人拥有足以保卫秀赖的政治力量了。即便加藤清正也不例外。何况一旦有事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恐怕是如何保住自身,因而,看来不可能拿自己的这顶诸侯的乌纱帽和部下臣仆们的命运,去作那孤注一掷的危险的赌博的。

这当儿,发生了一起所谓梵钟铭文事件。那只已经浇铸完毕的方广寺大佛殿的梵钟上,有一段请僧人清韩撰写的铭文。这段铭文之中,有“国家安泰”、“君臣丰乐”的字句。按照家康的说法,这段铭文之所以把他的名字“家康”两字从中间割开,是设下了一个诅咒调伏(佛教用语,意即咒语),妄图把他咒死,叫他身首异处。而“君臣丰乐,子孙殷昌”的字句,准是“以丰臣氏为君主,享受子孙万代之盛昌”之意无疑。他认为,“倘如是,则秀赖殿下反叛之意,昭然若揭。”由此,他质问大坂方面的真意如何。

这件事使大坂方面陷入骚然不安之中。不过,淀姬和她身边的侍女们一方面议论纷纷、心中不安,另—方面又觉得,这只是个误解,只要解释清楚,这场风波自会平息下来的。于是,便一味致力于进行解释工作。她们当即派了片桐且元前去骏府的家康府邸。但是,光这样还不放心,便在且元动身十来天之后,淀姬又派她身边的老侍女大藏卿女官作为正使,正荣尼和二位娘娘作为副使前往。

这两个使节团回大坂之后,分别向淀姬作了禀报,然而,内容却完全不同。片桐且元开口说:“骏府城主的意思是……”

听了他的一番话,淀姬自不用说,就连在大坂城的厨房里帮着洗洗刷刷的厨娘,都大为震惊。据他说;骏府城主的要求有三条。一,把淀姬作为给关东方面的人质送到江户;二,秀赖搬出大坂城,迁居他国;最后一条是,秀赖亲自下关东乞和。且元说,除了这样做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使家康息怒。然而,且元虽去了骏府,却没有受到家康的接见。且元曾再三恳求,家康却始终拒不接见。为此,且元在骏府逗留期间,无法完成使命,到后来,他只得求见在家康身边当谋士的天海和尚等人,这样才好容易了解到家康的一点意图。可是,由几个老侍女组成的使节团比且元稍迟一些日子去关东后,家康却很爽快地接见了她们。这位“骏府的城主”兴高采烈地对她们讲述种种趣闻逸事。言谈之间,流露出这样的意思:钟铭事件,乃区区小事,老夫毫不介意。这反倒叫这几个上了年纪的侍女们迷惑不解起来。家康说:“秀赖殿下是将军秀忠的女婿,因之,他相当于我的孙子,再加上,淀姬和将军夫人又是姐妹,即便从上面的这些情义来说,我也决不会对他抱有不良之心的。”这几个老妇人听了,都十分高兴。

淀姬听完双方的禀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直接见到家康的侍女们的报告是真的,而且元那番话则甚是荒诞。看起来,他是上了关东的那些谋士们的当,或者与其说是上了当,不如说他与他们是一丘之貉,正在密谋一件什么事情。本来嘛,说什么要我淀姬去当人质啦,叫秀赖迁了大坂城啦等等,这成什么话啊!

淀姬怒不可遏,她对且元已经忍无可忍了。她立即把秀赖身边的谋臣们召来,一起商讨对策,结果决定叫且元剖腹自杀。为了实行这一决定,首先差人去把且元叫来。且元知道倘若应召前去,势必凶多吉少,便不听召唤,带着自己的亲属和部下武士,全副武装地退出大坂城,逃进了自己的居城摄津的茨木城,闭城不出。这期间,当家康看到淀姬和其他妇女们,其一举一动都忠实地按照他写的戏剧台本在表演的时候,他的心境又是如何呢?恐怕与其说感到喜悦,不如说为她们的蠢笨之态而稍感不快了吧。且元退了大坂之后,立即派使节上关东,正式投到了家康的麾下。在这个时代,保住自身,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后来到了江户时代,忠义的思想,作为一种伦理道德被大大地完善了。然而,用它去要求此时的且元,那恐怕是不合适的。

且元在离开淀姬之后,家康编导的这出滑稽戏,仍在继续上演着。在家康来说,且元禀报的那番话,才真正是关东方面在外交上的正式要求。他认为,大坂方面非但把这些要求置若罔闻,甚至竟敢命令担任使者的且元剖腹自杀,这是对关东方面的挑战。

就这样,家康找到了借口。以此,他有了开战的名目。家康不失时机地下达了剿灭大坂的军令。

这期间,丰臣家的处境变得越发困难了。

在惊恐之中,她们觉得,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就只得赶紧做好打仗的准备了,于是便大规模地征募起浪人来。负责征募工作的是大野冶长。在且元离开之后,治长当上了丰臣家的家宰。片桐且元是秀吉壮年的时候起任家臣的,而大野治长则直到秀吉进入晚年后才侍候秀吉,因而因缘不深。比起与秀吉之间的关系来,似乎其他色彩更浓厚些。治长是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儿子。次于治长而身居重要军职的,是秀赖的乳母的儿子木村重成。这就是说,属于淀姬的侍女系统的人,自然而然地都参与了机要工作。这种情况大概是淀姬和大藏卿女宫的势力造成的。

新招来的大批浪人集合起来,受令于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子们。其中最多的是因关原之战的失败而没落了的大名及其亲属,他们率领自己早先的部下,投奔大坂城而来。主要人物有:长曾我部盛亲、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仙石宗也、大谷大学、增田盛次、平冢左马助、崛内氏弘、明石全登等。这些新招来的浪人,外加丰臣家原有的亲兵,大坂城内的人数估计已经增加到十二万人以上。其中女仆有一万人。她们中的大多数是属于秀赖和淀姬的侍女系统的。这件事恰好象征着女人主宰一切的大坂城的内情。

另一方面,家康命令各方诸侯出入,动员来的兵力超过了三十万人。这支军队的规模相当于关原之战时的一倍。攻打一座城池而动用这么大规模的兵力,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在发动员令之前,家良要求各地诸侯给他写表示“一心报效将军”的效忠信。原丰臣家系统的全体诸侯都递交了。就连福岛正则都没有例外。只是家康对正则感到不放心,因而没有让他去前线,而是命令他留在江户。其实,家康的担心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正则没有单纯到甘愿抛弃四十九万八干二百石封地,而去充当丰臣家殉葬品的地步。他在开战之前,给秀赖送去了称之为最后的好意的东西。这是一封规劝秀赖“臣服德川家”的书信。正则叫使者面述道:“丝毫不可与关东抗衡,应速将淀姬送江户作人质。此外,请勿寄希望于在下。如若右大臣殿下要在大坂城内据守抵抗,则在下将与江户将军并驾齐驱,统率大军直捣大坂。”淀姬听了,勃然大怒,把来人赶了回去。她最厌恶的莫过于去当人质了。而担心政治方面的后果,那倒还在其次。她对福岛正则派来的使者说道:“我是信长公的外甥女,当初要我作太阁的侧室,我都已经不愿意了。现在又要叫我去侍候家康,这样的事情,哪怕是想一想,都会叫人浑身不舒服。”使者听了,感到很怪。家康要求她到江户去当人质,可不是叫她陪着睡觉啊。不管家康如何好奇,他也不至于去染指一个早已年过四十,而且态度傲慢的女人啊,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嗜好。可是,淀姬却似乎只会用这样的方式——通过自己的肉体,来思考问题,因而终于说出了那些措辞激烈的话。考虑政治问题,需要的是冷静而沉着,敏锐和周密,而淀姬却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且过去也从未立过这样的志向。只是命运使她处在要对政治问题进行思考的地位上。在这中间,她的一言一行全都不过是她当时的感情的产物而已。

家康完成了对大坂的包围,他自己也亲临前线指挥。当他的部队于十月二十二日开到近江草津驿北面的永原的时候,早些日子派去打听大坂城内动静的探子前庭半入,赶回来报告说,大坂城内的将士们一个个都对淀姬不满。据他说,由于淀姬亲自发布军令,因此各方面产生了许多矛盾,城内秩序很乱,指挥不灵,许多将士不想干了。

“这是可能的。”

对于家康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条情报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了。城池的失陷,不在于外来的武力,而在于内部的不和。这是古往今来的一般规律。作为部队的统帅,没有比得到这样的秘密情报更叫人兴奋的了。“快说说,有些什么事情啊?”家康欠起了身子,询问大坂城内的实际情况。前庭半入作了详细的回答。最主要的情况是:在大坂城内,淀姬的侍女们似乎比部队的将校们更有权势。

据半入说,淀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信不过招募来的浪人,企图用监视的办法统率他们。为此,淀姬和大藏卿女官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佩戴上了装饰着金银的刀剑,而让侍女拿长柄大刀。侍女们也都武装起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池的各处入口和通衢大道上放哨巡逻。探子半入还说,招募来的浪人,大多是参加过进攻朝鲜的战争和关原战役的,面对这样的监视,他们反而失去了斗志。

另外,半入还说道:“至于秀赖,那就只好称之为不可思议了。”

守城的将士不喜欢受女流的监督,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是为了辅佐秀赖公才投奔到大坂来的。而秀赖公却深居后院,足不出户,我们连他的风采都还未曾领略过呢,这样的一军主帅,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他们要求大野治长等人让他们见见秀赖公。

由于这个缘故,秀赖出来露了一次面。但仅是一次。而且这公有的一次,也并非到通衢要邑巡视,而是把级别在士以上的军官,召集到本丸的大厅和大厅前面铺着白沙的院子里之后接见的。因为人太多了,把个大厅和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在秀赖出来之前,首先有人把过去秀吉一直使用的、旗杆顶端装着个金子做的葫芦的军旗扛了出来,让在场的人瞻仰了一番。将士们看着军麾,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往事,都不由得大大地激发了斗志。然而,在这之后,秀赖出场的时间却极为短暂。

“各位,辛苦了。”

只见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径直回到里面去了。所谓接见,不过如此而已。排在后面的将士,既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他的容貌,大家惴惴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照如此情形,那是不能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这个人的了。”将士们这么说,大家都非常失望。

后来,当大家再一次提出要求的时候,就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他母亲不让他出来。”

说是淀姬担心秀赖的安全,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他到大坂城内走动,因为说不定有来历不明的人混杂在浪人当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虚岁已二十二的丰臣家当今的一家之主,竟然唯他母亲之命是从,作为一军的统帅而不能自由行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人对他作了这样的评价:“这是愚钝”。但也有人说,不然,我曾看过那个人写的字,相当漂亮,笔力不凡,看来不是个蠢人。“不过,”另外的人又接口说道,“秀赖公从襁褓里的时候起,就全靠妇人之手抚养长大,他的周围全是妇人。而且,抚养的方法又都是按照贵族家庭的那一套。不仅如此,连大坂城外的情形,都一无所知。为了与家康会见,曾去过一次二条城,除此之外,活了半辈子,仅仅看到过一回城外的景物。那是小的时候,去住吉的海边拣贝壳,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城游玩的经历。由于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里长大的,因而他连在大批的武士面前站一阵子,都不敢。”据这个人说,作为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情况,也许可以说是一种畸形了吧。但是,就连为秀赖辩护的人,也希望得到秀赖亲自的督励。他们极力主张要见的理由是:如果不出来接见,那么本来有希望打胜的仗,也打不胜的。真田幸村、后藤基次等浪人的头领们把这要求转告了大野治长。

大野治长是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宫的儿子,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又找淀姬商量。

“不行!那可不行!”

这就是淀姬的回答,唯有这一点,是她坚持不变的原则。她自身不能去江户当人质,与此同时,决不能让秀赖在战士们面前露面,而应该让他闭门不出。这两条是同等重要的铁的原则。如果有朝一日非要推翻这原则的话,那么她毋宁将会选择死亡也未可知。不,确切地说,她准会选择死亡的。没有办法,大藏卿女官与其他年长的侍女正荣尼以及二位女官、飨庭女宫、阿茶女官、阿古女官等人商量之后,决定派一个人,代替秀赖去见战士们,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在大坂城的府衙中,有个叫作“左卫门公子”的尊贵人物。他是织田有乐(信长的弟弟)的嫡子。有乐与淀姬是亲属,与他儿子一起住在大坂城里。他不仅出身织田家,是个名门贵族,而且官居从四位下,任前侍从之职。倘若叫有乐的儿子左卫门出面接见,那么,大坂城内的战士想来也会高兴的。照淀姬身边的那些年长的侍女们的解释,战士们是在仰慕秀赖尊贵的身份,如果秀赖不能出去,那么叫一个身份的尊贵程度仅次于秀赖的年轻人出去走走,就可以了。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淀姬用很随便的口吻托付他说:“左卫门,你到城内去转一圈,怎么样?”

左卫门摇着头向淀姬撒娇说:“啊唷,这可是个苦差使啊!”

到头来还是决定由他代替秀赖去城内各处视察。而这位左卫门,生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而且他晓得父亲有乐私通德川方面的迹象,所以根本就无意认真去做这种荒唐的事情。顺便交待一下,这位织田有乐和他的儿子织田左卫门长政,日后成了德川家的大名,在大和的芝村地方,拥有一万石封地,他们的家谱一直持续到明治维新。

他每天在城内巡视一次。左卫门全副武装,只见他披戴着大将军用的华丽的铠甲,而这铠甲是把无数块镀金的铁片用紫红色的线一块块穿起来做成的。七八个骑马的卫兵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他一路往前行去。但是,他渐渐地感到厌烦起来,后来就把自己的一名爱妓也给带上了。这个妓女名叫七十郎,左卫门让她披戴着红色铠甲,佩着一大一小两把宝刀,宝刀的刀鞘也全是红的,外面还罩了一身通红的母衣(防箭用的袋衣),打扮得全身通红,活象一团火。一行人在大坂城的七个城门口来回转悠。有一天夜里,左卫门发现一个值夜班的士兵在打盹儿。

“七十郎,把他斩了!”

他命令她用手里的长柄大刀砍下值班士兵的首级。七十郎照他的命令做了。被一个妓女砍掉脑袋的守城士兵,自然是倒了大楣,不过,其他浪人都对左卫门的这种做法,感到很气愤,便向他们的大将诉说了自己的意见。真田幸村、后藤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等七位大将,为此向大野治长提出了抗议。就连冶长也觉得大将们的话言之有理,便对左卫门极力地进行了劝说。

左卫门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道:“她是用来和秀赖殿下进行联络的联络员嘛!”

这么一来,就连治长也弄得不好再说什么了。由于从小生活的环境的关系,秀赖没有和男人说话的习惯,而且他也不喜欢和男人说话。和女的讲话的时候,就讲得很自然,毫不拘束。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让这个妓女来当和秀赖联络的传令兵。为了这个目的,才带着她的。经织田左卫门这么—说,联想劝说他几句的治长也没有词儿了。看起来,秀赖这个人,就连在他的亲属织田左卫门的眼里,也仅仅是这么一个人物。

……家康乍一听这位前庭半入的报告,感到难以置信。家康觉得,照这种情况看来,在二条城见到的那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归根结蒂只不过是身材高大而已,至于内容,说不定倒正如世间风传的那样,是个“草包”。

所谓的冬季战役,从家康来看,不过是依仗了包围、威吓和外交这三手而告终的。家康试探着攻打了一下大坂城。想不到浪人们把城池防卫得意外的坚固,情况并不象情报所描述的那样。看来,浪人们拥有人们常说的良将,这些优秀将领在直接指挥着他们。这些人尽管对丰臣家的一些内部情况很是失望,但是,一旦打起仗来,却会豁出命去干。之所以豁出命去,那是因为对于他们浪人来说,即便离开大坂城他去,也不会再有幸运的余生在等待自己了,为此,不管是胜是败,他们都早巳下了决心,准备把大坂城当作自己的葬身之地。家康提议双方进行和谈。

人们原本就认为,家康擅长于在旷野地方作战,而不善于攻城,连他自己也对攻城感到棘手。世人也知道家康的这一弱点,就是大坂方面,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由于这个缘故,秀赖和淀姬一口拒绝了家康提出的和谈的建议。他们之所以顽固地拒不和谈,一方面是因为从家康提出和谈这件事,增强了取胜的希望。然而,事态发生了变化。因为家康向昔日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打听说:“淀姬住在城的哪一边啊?”

且元画了一张大坂城内的地图,向家康作了说明。为了攻打大坂城,家康曾从荷兰的商人那里,购买了三门佛朗机大炮,现在他命令把大炮拖到前沿阵地,并于十二月十门日早晨,让三门大炮一齐发射。其中的一发炮弹打折了天守阁的一根柱子,另一发打中了淀姬所住宅邸的第三间屋子,把屋里的茶柜炸了个稀巴烂。在淀姬的府邸之中有这么一个规矩,每天早晨,一些为首的侍女聚集在这第三间屋里,一起饮早茶。正在饮茶的当儿,炮弹落下了。结果,在场的侍女有的大喊救命,有的狂奔乱跑,乱作一团。就连淀姬也被卷进了这混乱的漩涡里。她害怕起来,终于屈服于家康的要求,同意和谈。

家康对和谈提了个条件,要求填掉大坂城外的护城河。淀姬母子同意了这一要求。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出动了数万人,投入填河工程。刹那之间,不仅填平了外城河,而且进入城内,把二之丸和三之丸之外的内城河也给填了,不仅如此,连城内各处的围墙和了望楼,也都拆了个精光。淀姬听到这一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她派了一个名叫阿玉的侍女,去提抗议。这位阿玉,据说是大坂夺城内屈指可数的美人儿,正当妙龄,又有才气。她来到现场,见到了填河工程的负责人、家康手下的将领成濑隼人正和安藤带刀。他们一个个口出猥亵语,对她百般调笑,叫她无法忍受;另一方面,填拆工作照常进行下去。阿玉无可奈何,只得赶到京城,去向家康的军师本多正信提出抗议。正信听完,连连点头称是。

“隼人和带刀等人,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家伙。本人一定去教训他们。”

本多正信用这番话把阿玉打发回去了。然而,本多正信他们早就从家康那里知道了这出戏的大致概况,他们不过是这出滑稽戏中的角色罢了。女人们就象小孩儿似的,受了他们的愚弄。

第二年春天,和谈破裂了。对于家康来说,和谈的破裂,是计划之中的事情。他再次动员了六十余州的全部诸侯,命令他们调集大军,在畿内集结。在上面所说的诈计之下(这种哄孩子式的办法,甚至连计都称不上),大坂城早已成了一座没有防备的裸城。既然如此,那么,家康所不擅长的攻城的硬仗,也就可以不必进行了。

仅仅三天的交战,丰臣家就全线崩溃了。

对于这些浪人士兵以及由浪人提升的各位将领来说,这种溃灭也许可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城池已失去了防备,那么他们就只得采用自杀性的作战法,即抛开城池到野外去较量了。自从护城河被填掉以后,丰臣家的参战的将士们早已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而正是这种绝望的心情,使他们在城外的各处战场上表现得异常勇猛。据说在日本的战争史上,哪一次打仗也没象夏季战役这样死过这么多人。即便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充分想象得出,这些雇佣兵们如阿修罗(印度的鬼神之一,喜欢战斗)一般殊死战斗的情景。在四天王寺门口进行的最后一场交战中,他们曾经不止一次把家康的军队打得溃逃。这一战场的指挥者是真田幸村等人。真田自己虽然早已感到大势已去,但是就连他也曾从这暂时取得的局部性胜利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

将士们都说:“要是现在秀赖公能亲自出马的话……”

犹如干渴的人眷恋人似的,将士们热切地盼望着秀赖出现,他们多次派人到大坂城去请求。幸村认为,只要秀赖那杆金葫芦军旗往前线阵地上这么一插,敌军中原丰臣系统的大名和士兵们远远望见这军旗,定会大大地怯阵的。如果乘机接连组织几次冲锋,那么说不定会打开一个奇迹般的侥幸局面也未可知。

然而,就连对这些前线来人的恳求,淀姬也表示反对,说是太危险了。当幸村派出的也不知是第几回急使到达的时候,大野治长终于没有通过淀姬,径直来到秀赖面前,恳求他自己作出决断。

出乎意料之外,秀赖竟一口同意了。

“殿下要亲自出马啦!”

这一喜讯立即传到秀赖的马夫、亲兵、通讯兵等近卫军里。人们因之而精神振奋,斗志高昂。

卫兵们早在樱门的内侧列好了整齐的队伍,恭候秀赖出来。这支近卫军的军容是秀吉传下来的,金葫芦的大军旗,飘着几条金色飘带的小军旗,十面橙黄色的风幡,一千枝嵌有玳瑁的长枪,另外,秀赖的那匹叫作太平乐的膘肥腿壮的坐骑,配上一副淡黄色的马鞍,当马夫把坐骑牵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人看到这光景,都不由行回想起太阁盛时的场面,有些士兵甚至感动得哭出声来。

卫兵们站着队在门口等了良久。然而,他们都白等了。大家翘首盼望的秀赖没有从本丸的楼上露面。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终于没有出来。有人说是淀姬知道以后,不许他出来。也有人说是大藏卿女官加以阻止,因为她听人传说,在秀赖出马的同时,藏在大坂城的奸细将举行暴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归根结蒂秀赖终于没有出来。不久,真田幸村在前线战死了。

在这之后,敌军如潮水般地涌进了城内,城池事实上已经陷落了。可是看不见淀姬和她的那个儿子。家康叫人在城内进行搜索。到夜里,片桐且元得悉,淀姬母子和他们身边的仆从们,躲在烧剩下的一座储存干粮的库房里,便把这事报告了家康。听了这个消息,就连对这母子的秉性了如指掌的家康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家康想道:“这是为什么呀?”

将士们都战死了,城池也陷落了,城内已经全被敌军占领了,可是,唯有城主和他的母亲却还躲在烧剩下的库房里苟且偷生。这情形,从这个时代的伦理道德来看,是有点反常的。

家康命令—支部队包围了这座库房。他叫他们暂且等天亮之后再说。这情景早已不是那种壮怀激烈的战斗了,而完全成了围困和逮捉逃进库房的小偷的阵势。这期间,淀姬采取了最后的行动。

她让大野治长独自从库房里出来,叫他去恳求家康,请家康饶了淀姬和秀赖的命。然而,家康不予理睬。

天色大亮了,库房里却鸦雀无声。看起来显然是在等待家康发善心呢。

不一会儿,包围库房的一批士兵,就如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一起举起了枪,同时向库房开了火。这是家康的指示。子弹尽管未能打穿库房的墙壁,但是,这枪声已经足以把家康的意思通知库房里的人了。德川家的士兵们也在心里盼望库房里的贵人,能够按照日本的习惯,采取自刎的行动,以便给自己留下一个壮烈牺牲的美名。

不久,库房外面的人们看见房里冒出了一股白烟。看来库房中的贵人们这才下了自刎的决心,而且眼看着越烧越旺,终于吞没了库房的屋顶。不久,这屋顶又塌落下去。在烧后的废墟上,留下了二十多具男女遗骸。这个一丈多见方的废墟,竟成了丰臣家的葬身之地。时间是元和元年(1615)五月八日的午前。

秀赖连一首绝命诗都没有留下。不只是绝命诗,在他的二十三年的生涯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使人推测他的为人以及志向的材料。秀赖的生和死,都扰如一个虚空的幻影一般。就连他的死,也准定是别的人手把着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帮他完成的吧。这情景确实有点凄凉,然而这种凄凉怕是入不了诗歌的。

就这样,这一家族灭亡了。纵观全局,甚至令人觉得,丰臣家的荣华富贵,犹如秀吉这个天才所带来的一片五彩浮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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