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惨惨戚戚。
不管对我那无人能敌的天真、举世无双的愚蠢吐多少口水都嫌不够。实在太窝囊、太愚昧了。我至今的长久相思全都白费了。不,从一开始,我的恋爱就没有对象存在。我是对着不会说话的人体模型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频送秋波。可能的话,我想猛敲我这颗愚钝的头,消去所有记忆。我想把我对她的迷恋,深深爱着她的鼻子这种无可救药的昏昧情绪,全都连根拔除。
只要能见到她一眼,我就很高兴;在能跟她说到话的日子里,即使我回到住处,心都还是暖的;她出于礼貌寄给我的贺年卡,我都夹在《英日辞典》的S页[1]里。我最近谈的都是荷尔摩的事,大家可能会以为我不再那么关注早良京子了。错,错,错,那是不可能的事。京大青龙会有聚会时,我的视线之内总是有早良京子的身影,没有聚会的时候,她的残留影像也随时在我的心中呼吸着。这一年来,我一直是以诚实、沉稳的态度来对待她,用吻合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鼻子。我平日的举止有多绅士,从早良京子会在晚上突然来我住处找我这件事,就不言而喻了。
但是,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虚幻的美梦与独角戏。因为从一开始,在她的视线里,就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千金难买早知道。
[1]早良的读音是Sawara,所以安倍把她寄来的卡片夹在字母S页。
早知道,那一天、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就这么做、那么做了,这种后悔的排列组合不断涌上心头。我没有向早良京子表明我的爱意,也没想过要向她表白,还搬出“隐忍才是唉”这种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叶隐”[1]教谕,用毫无意义的理论来武装自己。直到现在失去了心灵依托,空中楼阁在空中瓦解了,我才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个胆小、拥有败犬性格的男人。从第一次见到早良京子却不敢跟她要手机号码那天晚上起,我的勇气就没有半点成长。
回首这一年来自己的毫无作为,一股令人咬牙切齿的遗憾席卷而来。我一再责怪自己,不管结果会多难堪,都该表明自己的心意。更好笑的是,在我内心深处竟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她。其实,哪谈得上失去呢?我根本连尝试得到她的决心和勇气都没有。我的心破了一个洞,泡在苦汁里的悔意不断从那里溢出来。我捡起被打上岸,用缕缕后悔补缀起来的贝壳,短短嘟囔一句“nopainnogain”,重新开始后悔的排列组合。
☆
据高村说,那完全是一见钟情。就在我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的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上,她也对芦屋这个男人一见钟情。看到早良京子那么积极参加京大青龙会的活动,我还曾惊讶地想——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社团呢?这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啊!也就是,我看着我自己被投射在前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1]《叶隐》是日本武士道的经典书籍,也是武士的代名词。
据高村说,那段恋情几经波折。刚进大学时,芦屋有个从高一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那个女孩为了考上芦屋就读的京都大学,正在家乡的补习班准备重考。所以,在两人去酒类专卖店采购琵琶湖露营时所需饮品的回家路上(我是跟楠木文一族,去买咖哩材料),早良京子向他告白了,可是他并没有接受。两个礼拜后,早良京子参加完教育学院的班会,正要回家时,在四条看到芦屋和前来京都游玩的女朋友走在一起,受到打击的她,颓丧地走到鸭川沿岸,坐在丸太町桥附近的长椅上一个人啜泣。高村不知道我就睡在旁边的长椅上,后来发生什么事,我比谁都清楚。没错,我绝对忘不了,那是祗园祭宵山三天前的事。
据高村说,那是早良京子舞会了。芦屋跟正用功准备重考的高中女朋友在四条见面,并不是为了一解相思之情,而是为了想选择早良京子为新女友,所以,找她来结束长达三年的交往关系。她为了挽回芦屋的心,一个人赶来了京都。
据说,芦屋和早良两人的交往始于祗园祭宵山。我想起哪天,早良京子和芦屋一起来到四条河岸,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三天前哭过的痕迹,展露出清新柔和的笑容,那一幕幕仿佛就像昨日。原来,那是在几个小时前成就了爱情的女孩与大家分享的幸福。我不知道那种笑容有一半是因为芦屋,还傻傻地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啊!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我真想给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据高村说,早良京子还是一样深深地米莉安芦屋。他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芦屋哪里好,但是只要一提到芦屋,早良京子向来沉稳的性格就会突然像打开了开关似的,变得很热情。交往半年时,芦屋身旁还偶尔会闪过那个前女友的身影,激动的早良京子差点就杀到芦屋家乡的补习班去找她理论了。Loveisblind(爱是盲目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为她而存在的。目前最危急的问题,就是芦屋的前女友经过一年的重考生活后,考上了同志社大学。不知道是为了复仇,还是偶然的结果,总之,她来到了京都,意图不明。高村私下很担心,早良京子对这件事非常敏感,不知道会不会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
最后,高村说,他之所以会这么清楚早良京子的私事,是因为迎新会那天晚上跟早良京子交换手机号码后,彼此就成了在学校生活中交换意见的朋友。关于这次的事,早良京子也发了短信跟他说,她已经强烈要求芦屋的态度必须再柔软一些,所以,请高村跟安倍一起去参加例会。高村说,他打算从后天的例会开始重回社团,一来因为我也会参加,二来为了早良京子,也该跟芦屋建立起协调管道。
我背靠着墙壁,思绪逐渐坠入失神的深渊,高村完全没发现我的异样,用发髻男的得意表情继续说着。言语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割得我满身是伤,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我只能勉强挤出声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早良京子跟芦屋的事?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啊!因为他们两人交往的事,全社团的人都知道啦!”
高村抚摸着发髻的前端,回给我一个带着苛责的眼神。
我在农学院操场上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也就是说,那是我的大脑皮质和海马体被宣判Doctorstop的瞬间。[1]
[1]Doctorstop是日式英语,指拳击选手在比赛中受伤,经医生诊断不能继续比赛的情形。
☆
我决定进行的“闭关斋戒”,时间长达九天。
我深锁大门,紧闭窗帘,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避开所有可以与人间联系的不洁之物,没入一人世界的深处。我没去学校上课,跷掉了家教工作,没去京大青龙会的例会,也没参加与京产大玄武组的荷尔摩。光想像自己得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杵在芦屋与早良京子共处的空间里,我就觉得想吐。例会那天晚上以及荷尔摩前夜,我听到有人不停敲门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戴着头戴式耳机,调大音量听雅志的演唱会CD,专心阅读高村借我的《三国志》——他会买这本书是因为他以为那是日本历史。
“闭关斋戒”一直进行到第七天,我才打开了手机,检查短信,几乎都是来自高村。刚开始是因为联络不上我而担心,接着逐日变成埋怨我不回信的责备字眼。他自己在不久前还不是做过同样的事?这个男人只会怨别人,就不会说自己。我边在心中这么咒骂,边一一看他的短信。
短信中也提到两天前举办的京产大玄武组之间的“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结果。少了我一个人,京大青龙会是以总数九人的成员挑战对手京产大玄武组的客场战。我心想八成是输了,可是看到结果时,不由得大叫一声:“咦?!”短信里面说,尽管成员比对方少了一个人,京大青龙会还是赢了实力最强的玄武组。我从床上跳起来,继续往下看。打倒强敌的功臣果然还是芦屋。他的小鬼们比“衣笠荷尔摩”时更凶猛,不给玄武组一点攻击的破绽,才短短三十六分钟就让对方俯首称臣了。“大家对芦屋的攻击力赞赏不已,开始称他为‘吉田的吕布’。”短信最后还加了这么一句讨厌的话。这么一来,早良京子岂不是成了貂蝉?我进而做了不必要的想像。这种意料之外的精神性自杀行为,把我伤得更深。
“闭关斋戒”的第八天晚上,我的心还无法从恶性通货膨胀循环中逃脱出来,忧郁的心情恍如蔓延到了天际,梅雨季连绵不断的雨从早上便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晚上十点整时,突然响起咚咚敲门声。会在这种时间来找我的人,一定是京大青龙会的成员,而且十之八九是高村。我想差不多该浸淫人间的不洁空气,慢慢回归社会了,但是,还是希望他再让我安静个两三天。更何况,重回俗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如果是发髻男,不洁度也未免太高了。基于精神上的判断,我决定不理睬这个敲门声。幸亏只敲了一次,接着就没声音了。然而,就像算准了时机似的,此时又响起了咚咚敲门声。从两次之间的间隔和含蓄的敲门方式来看,感觉并不像是高村。我悄悄接近门,想从贴上了胶带的猫眼往外看。
“安倍同学。”
纤细的叫唤声随着敲门声从门外传来。瞬间,我像遭到电击般呆立在门前。
“安倍同学,你不在家吗?”
我颤抖着手伸向门锁,转开了门把。
一个女孩拿着湿淋淋的伞,孤单地站在门外。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找你。”
就像某天那样,早良京子哭肿了双眼,难为情地笑笑,低下了头。
☆
她微倾那美丽的鼻子,将装着红茶的马克杯缓缓递到了嘴边,无声地啜了一口,吸吸鼻子后,又将杯子放回暖炉桌上。她手上抓着手帕,长长的睫毛从低垂的眼眸处露出来,淡淡的黑影落在陶瓷般光滑的肌肤上。眼睛还有点红,脸也有些苍白,但更衬托出了她的美。不时偷瞄着她的我,不管喝了多少红茶,都不觉得自己喝下了东西。
那种感觉,就像一年前的影像原封不动地投射在眼里。面对低着头的早良京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抬头望着天花板。这样面对面默默地坐着,种种疑窦开始涌现脑海。我开始怀疑,这个早良京子是真的早良京子吗?会不会是从我过度的妄念中衍生出来的幻想?
在这八天中,我耗费漫长的时间思索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随之而来的后悔与自我厌恶所花费的时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又以应该向早良京子表面自己的心意这个想法,在后悔的无限回廊中耗费了我最多的时间。同样都在后悔,应该要做更具积极性的后悔——我不断重复这种消极后悔的想法,但是,为什么早良京子一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就破了个洞呢?我清楚条列架构出来的后悔图表,瞬间烟消云散,就像破了底的水桶。已经抱定了那么多凭空想像的觉悟,如果这时突然脱口而出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那么,我肯定会因为太过紧张和难为情,痛苦挣扎而死。
啊,我就是这样。只会在大脑里天马行空,却不会伴随实际行动。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不,在喃喃说着“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之前,就该勇敢踏出一步……快踏出去啊!就那样痛苦挣扎而死吧!去啊去啊去啊——
“安倍同学?”
“呜哇啊!”
被她突然一叫,我不由得跳了起来。当我慌忙将视线从天花板拉回来时,发现早良京子正怯生生地看着我的脸。
“你还好吧?”
“嗯、嗯,没事。”
“对不起,突然来找你。”
“没、没关系。”
“安倍同学,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来吗?”
“啊,我……这个嘛……”
看到她还含着泪水的眼眸,我当然想知道愿因。但是,如果那个原因就是芦屋呢?我想我会不知道如何嗜好。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人真好。”
“是吗……没、没有啦!”
“你是不是去旅行了?高村同学一直联络不上你,很担心呢!上次的例会、府立植物园,你都没去,怎么了?”
“啊……呃……我想我不会再去京大青龙会了。”
“咦,为什么?”
早良京子睁大了眼睛。我看着她那正好面对着我的端正鼻子,想到再也不能每个礼拜看到这个鼻子,不禁百感交集,抬头看着半空中。
“什么事让你这么不想去呢?难道是那件事……”
“不,跟那件事没关系。”
我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早良京子的话。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提到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男生的名字。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个房间里,从早良京子嘴里听到芦屋的名字。
“对不起。”
“不……早良同学,你不需要道歉。”
早良京子无言地点点头,注视着自己在暖炉桌上的手中握着的手帕。
雨滴敲打窗户的铿锵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室内。早良京子小口啜饮着已经凉掉的红茶,我望着她优雅的鼻梁,哀伤之情又油然而生,于是一口喝干了红茶。
如果我用“平常心”仔细观察早良京子的神情,在她进房间时,我说不定就会发现她眼底闪烁着淡淡的可疑光芒。
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早良京子为什么非得在这时候来我的住处找我不可?我连这么基本的问题都不愿认真面对。因为,我怕她的眼泪会跟芦屋扯上关系,这样的恐惧阻断了我的思考。不用说,这都是因为一年前那件事影响了我,尽管有些情况不同于当当时,但我还是把从高村那里听来的“鸭川落泪理由”,也无条件地套用在这次的事件上。
譬如说,一年前,早良京子固执地不让我发现她在笑,还倔强地隐瞒到底,在我面前绝不会吸鼻子或用手帕擦拭眼角。
从这些微妙的差异,我就该感觉到某种信号了。但是,经过八天的“闭关斋戒”,我的心已经不知怀疑是何物,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被彻底净化了。我没有抱持任何疑问——不,我甚至将疑问之心视为卑鄙的行为,俨然以一个绅士的态度迎接早良京子的突然来访。
我暂时离席上完厕所回来后,虽然目睹与一年前相同的光景,还是没有影响我当时的心境。也就是说,当我发现早良京子上半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时,我不但没产生疑心,还有点惊慌失措,而且仍然以绅士的态度去面对那样的情景。
“哇,哇!早良同学。”
我慌忙走向早良京子。她坐在坐垫上,把手臂放在床上当枕头,沉沉睡去。我跪下来,窥视她的侧脸。美丽的鼻子线条清楚地呈现,看得我不禁屏住了气息。但是,想到这个鼻子已经为另一个男人所独占,也同时感到无限的悲哀。
“早良同学,你快醒醒啊!”
我轻轻叫她。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并不打算让早良京子就这样睡在我这里。不管雨下得多大,我也要让她搭上出租车。回到修学院的住处。一个有男朋友的年轻女孩,不该在其他男人的房间里度过一晚。万一因为今晚的事情而引发早良京子和芦屋之间的争吵,那不就太没意义了。
再见了,早良。
我心痛地看着残留在她眼角的睫毛膏污渍,向她做了无言的告别。不管我多么倾慕她和她的鼻子,她的心中从以前到现在却都只有一个男人。人们说“海畔有逐臭之夫”,虽然只是比喻,我还是难过得不得不称她为“逐臭之夫”。听高村那么说,我只能断言她丝毫没有欣赏男人的眼光。现在,她还是跟一年前一样,一心一意把珍珠般的泪水献给了那个男人。我有很多话想说,然而一旦面对她本人,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选择了芦屋,那就是一切。
我要离开京大青龙会,然后——忘了她。
“早良同学,你不可以睡在这里!”
我用强硬一点的语气叫她,但还是完全叫不醒。我往前挪动膝盖,把手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想用力摇醒她。
然而,意想不到的陷阱,就潜藏在此时此刻。
向她的鼻子告别吧——
我非常认真地这么想。
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寡廉鲜耻的事,而是从诚实衍生出来的行为。就像我总是满怀敬意地对待早良京子的人格那样,我对早良京子的的“鼻格”,也充分表现出了敬意。不,可以说是表现出了这世上最高的敬意与爱意。所以,今晚在向她本人告别之前,先向沉默不语的鼻子告别,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又不是要做出亲她鼻子那种犯罪的行为,只是想用指腹轻轻沿着线条抚过,代替告别而已。
之前曾在这个房间严厉劝诫我的心之声,现在已经听不见了。我缩回就快碰到早良京子肩膀的手,做一个深呼吸,将颤抖的食指伸向她的鼻子。
这时候,她的眼睛毫无预警地突然张开了。
我来不及把手缩回来,只能张大嘴巴,一副正要扑向她的姿势,而伸出去的手指之间离她鼻子一寸的位置颤抖着。
接下来只能用“惨不忍睹”这句话来形容。
响彻房间的一声尖叫、我的右手被拨开、抬头看着我的惊惧眼神、匆忙站起来的身影、衣服摩擦声、踩踏地板声、开门声、跑过走廊声——我只能无力地将手伸向玄关,无奈地目送着早良京子的背影离去。
第二天,我的“闭关斋戒”结束了。
或许有人会说,在早良京子来找我时,“闭关斋戒”就被迫中断了。但是,我还是想假装“闭关斋戒”没因此被打断——请容我这么想。因为要我把早良京子当成不洁、应该“避忌”的东西,未免太悲哀了。更何况,真正的结局是以大家都能认同,且再明显不过的形式发生的。
那是早上十一点多的事。当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时,我正为了与早良京子告别的场面反反复复后悔第一万次,嘴里还啃着可以当早午餐的干面包。
我不由得站起来,竖起耳朵。敲门声只响一次就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含蓄地响起。
一定是早良京子——我确定后,立刻冲上前打开门,并且把昨晚想了一整夜的道歉话语都先在嘴边准备好。
但是,站在门外的不是早良京子。
是表情无比凶恶的芦屋。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还来不及招呼他,他的拳头已经与怒吼声同时挥了过来,接着,我就倒在地上了。
我按着脸颊,茫然躺在地上。他对着我一阵谩骂,最后丢下“你这个变态!”这句话,便粗暴地关上门离开了。
我说芦屋是我最该“避忌”的人,相信大家都会认同吧?就这样,不管愿意与否,我在第九天结束了我的“闭关斋戒”
☆
我和阿菅学长隔着暖炉桌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章鱼烧。
这是我结结实实地挨了芦屋一拳后的第二天,在阿菅学长住处上演的画面。
下午睡醒时,我看到手机里有阿菅学长传来的短信,大一是想找个地方跟我聊聊。我立刻回电答应他,他说:“那么,下午五点在我住处见。”就这样敲定了。
我不知道阿菅学长是不是听说早良京子去我那里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才找我出来谈。但是,不管怎么样,也该把我跟京大青龙会之间的关系做个了断。
我在半路上买了章鱼烧,当阿菅学长兴冲冲地打开装着章鱼烧的纸袋时,我立刻切入了主题:
“我想退出京大青龙会。”
阿菅学长打开纸袋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默默地拿出了袋里的两盒章鱼烧。
“这样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行吗?”
不管阿菅学长如何决定,我都已经决定退出了,只是觉得事前请示会长是应有的礼貌。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
“只是什么?”
“恐怕不可能。”
“什么意思?”
阿菅学长瞄了我一眼,抓了抓鼻头。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退出呢?我跟楠木去找你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你有这种念头啊!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阿菅学长还不知道我跟芦屋的那件事。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理由。”
“看来似乎有很严肃的理由呢……啊!这是美乃滋。”
阿菅学长从纸袋里拿出小包装的美乃滋,放在桌上。
“为什么不可能退出?”
“也不是啦!其实只要你想退出,就可以退出,但是……”
“但是什么?不总不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吧?”
“哟!你真敏锐。”
阿菅学长诧异地看着我。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然说中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向了我。但是,阿菅学长不但不设法消除我的不安,还露出沉重的表情,开始在章鱼烧上加美乃滋。
“说到这个问题,就是……你们都签了契约吧?”
阿菅学长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
“契约?什么契约?”
“就是……那些家伙答应在你们面前现身,你们就得成为‘使用者’,负起所有责任,直到下一次的交替仪式……这样的契约。”
“我不记得签过这样的契约。”
“当然啦!因为是我替你们签的。”
我不由得停下往章鱼烧加美乃滋的动作,抬起头来,直视着装傻的阿菅学长视线,尴尬的沉默气氛一时间蔓延开来。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其实我真的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们。嗯,我要吃了,不客气啰!”
“不能Coolingoff(解约)吗?”
“恐怕没办法耶……啊!真好吃。”
此时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和阿菅学长继续埋头大嚼章鱼烧。过了好一会儿,阿菅学长才用嘴对这滚动的章鱼烧呼呼吹起,边断断续续地说起“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的意义。
据阿菅学长说,那个仪式的难点,在于把一元硬币丢入吉田神社的香油钱箱的那个部分。也就是说,向所有人收集来的一元硬币,不只是一般香油钱,而是跟那些家伙解约与签约的契约金。跳舞前投下的十枚,意味着阿菅学长等第四百九十九代成员的契约结束了,也就是所谓的解约金。而我们在前殿排成一列时,跟青铅一起投下去的那十枚,则是申请成为新“使用者”的签约金。
“那么,如果我中途退出京大青龙会会怎样?总不会违反契约吧?”
“嗯,就是那样。”
“简直荒谬嘛!”
阿菅学长不回应我的嘲讽,只管大口大口动着嘴巴。
“请老实告诉我,退出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可能?”
阿菅学长抬眼瞄了我一眼,咕嘟吞下了章鱼烧。
“如果中途退出,会被那些家伙视为违反契约,就会遭到惩罚,而且是非常不人道的惩罚,没有人承受得了。我们这一代也有人中途想退出,但是,不到三天就重回社团了。”
“惩罚……什么惩罚?”我惶恐地问。
“那些家伙会来找你。”
“咦?”
“某天你醒来时,会看到房间里到处都是式神,地上、床上、厨房……它们在所有地方走来走去。就算走出屋子,它们也会跟你到任何地方。在学校上课时,它们会在桌上赛跑。在研究室做实验时,它们会在烧杯里玩起相扑。进了澡堂,它们就会从浴缸下面浮上来。禁了厕所,它们就会在马桶下面往上看。早上醒来时,它们会一起在你额头上做体操……”
我张大嘴巴,任凭章鱼烧停在空中。
“那就是惩罚?”
“嗯,二十岁小时都要跟它们生活在一起。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不管早上、中午、晚上,它们都会吵闹个不停,不让你安静地睡觉,不会给你一个人冷静沉思的时间,也不再听从你的任何命令。”
那有如噩梦般的惩罚内容,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真的遭到那样的惩罚,我想我可能连一天也受不了。
“那个惩罚会持续多久?总不会一直到死吧?”
“理论上是持续到下一次的世代交替仪式那天。但是,应该没有人可以忍耐到那时候吧?以你的状况来说,就是要跟它们过着亲密的同居生活,直到明年三月下任京大青龙会会长在交替仪式中投下一元硬币的那一刻。”
“没办法停止它们的行为吗?”
“当然可以,只要重回社团,它们就不会再来闹你了。”
我总算知道阿菅学长一开始所说的“恐怕不可能”是什么意思了。太过分了——我彻底认清了京大青龙会是多么恶劣的社团。
“所以,安倍,你再试一次看看嘛少了你,我们多寂寞啊!我想这件事应该跟芦屋有关,不过我不想追问。但是,我想不管任何问题,总会随着时间慢慢解决的。”
阿菅学长把最后一个章鱼烧放进嘴里,温和地对我说。
他说得很有道理,问题是,我已经无法想像自己继续待在京大青龙会的模样,也不想就近看着芦屋和早良京子相依偎的身影。然而,我也绝对不想跟那些小鬼过亲热的同居生活。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前有芦屋、早良京子,后有小鬼。我只想一个人独处,为什么大家都不放过我呢?——
“留在社团里有这么难过吗?”
可能是看到我茫然失措地用手指画着地板,一脸颓丧的样子,阿菅学长于心不忍,这样问我。
“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吗?”
“应该是吧……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啦!”
“咦,什么意思?”
阿菅学长话中有话,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我想这个条文,应该是为了像安倍这样不能再参与荷尔摩比赛的人而订的……我没仔细看过,所以不太记得……呃,内容是什么呢?……等一下。”
阿菅学长拉长身子,从正面贴着一大张印有偶像明星泳装照的日历纸,上面堆着厚厚的专业书籍的书桌上,抽出一本老旧的册子,封面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
“那是什么?”
“这个啊,应该说是荷尔摩的使用规则手册吧!所有跟荷尔摩相关的事都记载在这里面。呃,刚才提到的条文,好像是在总则的最后面……啊,就是这个。”
阿菅学长皱起眉头,看着翻开的那一页。我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一大篇片假名与平假名夹杂的文绉绉文章,因为我站在相反方向,所以只能辨识出开头是“第十七条”这几个字。
“就是这个第十七条……使用这一条应该就没问题了……不过老实说,我不太建议你使用。”
“为什么?别这么说,快告诉我该怎么做!上面写了吧?”
“的确写了,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我还不曾听说过有人遵循第十七条采取实际行动。”
“你是说没有前例?不要先个公务员似的说的那么保守嘛!”
“这世上没有比荷尔摩更保守的东西了。企图改变自古传下来的某种东西,通常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们身边不是常有这种故事吗?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做这种违反常态的事。”
“可是既然条文上有记载,就不是被禁止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拜托你告诉我。”
我把双手平放在暖炉桌上,深深低下了头。我没有余力顾及阿菅学长那毫无根据的忧虑,那个“第十七条”关系着我的将来。
结果阿菅学长拗不过我,为难的把“第十七条”的相关规定告诉了我。虽然成立的条件很难达成,但是“第十七条”上记载的文字,确实可以解决我现在的所有问题。
“期限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哪个?”
“两个。”
“其实两个都差不多。”阿菅学长笑出声来,又把视线拉回小册子上。“首先,根据细则,提出‘第十七条’的期限是在季前赛结束之前,也就是在下一次龙谷大Phoenix战结束之前,至于违反‘契约’的规定……从我那一代的经验来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连续两次未出席荷尔摩就会被那些交火视为违约……所以,不管由哪个期限来看,你都必须在下次与龙谷大Phoenix之战结束前,备齐所有提案条件。不过,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
“请让我那么做。”
我打断阿菅学长的话,斩钉截铁地宣告,其实根本想都不用想。因为往前进是地狱,往后退也是地狱,既然这样,我要选择没有芦屋、没有早良京子的地狱,纵使哪一天必须直接与他们两人对决也无所谓。
“如果我备齐了所有条件,你会帮我提案吗?”
“这个嘛……”阿菅学长露出复杂的表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没办法,到时,我会让你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把剩下的章鱼烧塞进嘴里,离开了阿菅学长的住处。跨上自行车后,我在心中喊着:“走,去岩仓!”接着拼命踩着踏板从北川通往北前进。
☆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盘腿而坐,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书法。
隔着小矮桌,我跟房间的主任高村面对面坐着。高村双臂交抱,面带难色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某一点。如果把焦点放在那张脸上,还可以当他是以严肃的表情在沉默思考,但是整体来看,感觉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你来得太突然,所以我来不及绑嘛!”高村这么辩解。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只有头顶露出头皮,左右两侧的头发则散乱地披在肩上,教我很难维持正常的表情看他。所以我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可是又禁不起那种怪异的诱惑感,不知不觉就会往那里看。一往那里看,就得强忍住笑,赶忙把视线移向《般若心经》的其中一节。
小矮桌上摆着已经吃完的大碗,还残留着甜甜的酱汁香味。我到的时候,高村正在享用豪华的鳗鱼盖饭。
“你每天都吃这种东西吗?”我问。
“才没有呢!这是我妈寄给我的,我今天早上才收到,她是想借此声援在京都一个人努力生活的儿子。喂,这次可没你的份哦!”高村给了我尖酸刻薄的回答。
看着碗底朝天的盖饭,我不得不说,他母亲为了让他得到老家的滋养,一会儿送和牛、一会儿送鳗鱼的爱心,全都被高村用错方向而白白浪费了。她到底知不知道高村现在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样子呢?看来,高村并不想剃成月代头[1],因为头顶已经稀稀疏疏长出头发,配上散开来的左右两侧头发,看起来就像正要前往六条河岸刑场的石田三成[2]。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以这身打扮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他的母亲恐怕会大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他实在太不孝了,如果我尚未出生的儿子有一天变成这样,我一定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1]月代头是平安、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士所留的发型,最后甚至流行到民间。发型是从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其余头发在头顶前方梳成发髻。
[2]石田三成是协助丰臣秀吉称霸日本的得力武将,最后在六条河岸的刑场被处死。
但是,不管我怎么咒骂,这个男人却是可以协助我脱离目前困境的惟一靠山。一想到这点,就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没志气,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中。
“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听到我这么说,高村缓缓将面对着天花板的脸转向我这里。最糟糕的是,他那张脸越是认真,给人的感觉就越怪异。
“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我可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来找你的。”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芦屋?”
一针见血的质问,让我为之语塞。
“这个男人的确有不少问题,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总之,你就是连跟他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不愿意,对吧?我也不喜欢芦屋,但是只要在例会或荷尔摩比赛场所不跟他说话就行了。而你却连这样都不能忍受,我有点无法理解。是不是你们之间有我不知道的问题?”
高村直视着我的脸,连珠炮似的提出尖锐的质疑。
来到他的住处之后,我先把从阿菅学长那里听来的违反“契约”以及“第十七条”的事,巨细靡遗地告诉他,然后为了发起“第十七条”的提案请求他的协助。不过,我没告诉他我对早良京子的感情,还有昨天我跟芦屋的那件事,我只把我讨厌芦屋的心情当成挡箭牌,描述我不能再待在青龙会的个人隐情。可是我的这些话似乎无法打动高村的心。
为了想出可以让高村认同的理由,我很快在心底整理了一下想法。
首先——我奥眼芦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明明是学法律的学生,却毫不犹豫地诉诸暴力手段,那种不尊重法律精神的性格非得好好调教不可。不过,会促使我采取这样的行动,当然不只因为我讨厌芦屋。如果只是芦屋个人的问题,我只要杀到他的住处,痛殴他一顿就行了,没必要千里迢迢骑自行车来岩仓这种地方。也就是说,问题在于早良京子,她是我悲哀的震源。而芦屋的存在会直接影响到这个震源,所以我断然拒绝与他共处一室。而且经过昨天那件事,恐怕芦屋今后也无法跟我维持正常关系了。为了彼此……也为了早良京子,我跟芦屋断绝关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如各位所见,问题非常简单,只要我把早良京子的事告诉高村就行了。这么一来,他一个会支持我。
但是,我做不到,怎么样也做不到。光想像我把对早良京子的情感告诉高村的画面,我就觉得丢脸、没用、窝囊,痛苦得快晕过去了。明明在寒风嗖嗖的吉田神社里,我连比这还丢脸的事都高高兴兴地做了,但是向高村坦承自己对早良京子的爱意这件事——啊,我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我再也无法跟芦屋相处了,是前世的孽缘迫使我这么做的。”
结果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图蒙混过去。
“我无法苟同。”
当然,高村摇摇头,给了我冷漠的回答。
然后他对我投以同情的眼神,缓缓地接着说: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安倍,你是想把京大青龙会一分为二啊!没有人会愿意的……说得严重点,你纯粹是为自己考虑,想把旁人也卷进去,彻底破坏社团的秩序。老实说,我对今后跟芦屋一起参与荷尔摩这件事,没有任何不满。何况跟芦屋在一起,还可以赢得荷尔摩,所以我甚至觉得很满意。芦屋真的很行,与玄武组的那一场荷尔摩,我在一旁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就是这么强。看到成为芦屋的手下败将,大喊‘荷尔摩——’的对手,我就会庆幸我的敌人不是芦屋。他就是这么强,强到非比寻常。现在你竟然想跟这样的芦屋为敌,还要我帮你承担那样的风险,却不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教我怎么帮呢?这样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你的。”
我像个被老师斥责的小孩,垂着头聆听高村的话。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点出了我太过自私的想法,这让我极度沮丧。
“对不起,高村,我错了。”
我把双手顶在小矮桌上,低下了头。
“那就把理由告诉我吧!这十多天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会突然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
“唔,那是因为……”面对高村毫不留情的直球攻击,我带着离开击球区的打算,把视线转向了刚才看到的墙上那幅字。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常常看到。”
高村瞪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扯开了话题。偏偏他又很想说明,完全掩饰不了雀跃的表情。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高村败给了知性的虚荣心,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得意洋洋地说明了起来。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不是很清楚教义上的解释,不过好像是指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心。”
“上次那一张呢?”
“我想过了,所谓虚无,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而空也是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认为空的思想应该比什么都没有包含了更深的意义,就像蓝天,实际上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存在着让生命运行的所有要素,不是吗?我也想超越虚无,到达空的境界。”
“那么,你到达了吗?”
“怎么可能到达,我又不是释迦牟尼,我只是写下我的目标而已。”
“哈哈,原来如此。”
我敷衍地回答,再看了一下写得很烂的字。
我不知道高村对“空”的解释对不对,只觉得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东西。毕竟空就是“空”,并不是“天空”。不过,只要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寄托,对高村来说就是正确答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试着在嘴里念诵,回顾自己的心。现在,我的心正与“不被束缚的心”对峙中。我的心被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了。光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高村,我的心就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我不禁想,或许越是这样,我越该告诉高村。我已经下定决心与早良京子诀别。以实际状态来说,我跟早良京子已经形同诀别,所以剩下的是“我的心”的问题。是我自己愿意被锁链捆住的,现在我要自己砍断锁链。若从高村所说的“空”的教谕来看,我现在需要的绝不是用来砍断锁链的大斧头,而是放松力量,等到锁链自行脱落的“不被束缚的心”
“我知道了。”我郑重地转向他,点点头,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但是,可以先给我一杯茶吗?”
我趁高村在厨房泡茶时,静下心来,理出头绪。老实说,把所有一切告诉高村到底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但是为了解脱咒缚,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而且,我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高村的协助。
高村用小砧板代替托盘,端着两个杯子回到了座位。
“请喝。”
“不好意思。”
我喝了一口热茶,看到茶杯里有茶梗随波飘荡。
把茶杯放回小矮桌上后,我深吸一口气说:
“我这个故事,从一年前的京大青龙会延续至今。”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
从我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到我对她鼻子的倾慕,和最后突来的结局——我用诚恳的话语,把我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高村。
“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只说到上礼拜的体育课之后第二天,我进入“闭关斋戒”的部分,就结束了这个长篇故事,并没有告诉他两天前早良京子来找过我,以及昨天遭受芦屋攻击的事,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我面向在我说话时完全没出声的高村,平静地问他。说完后,我才发现,避重就轻的结果就是重要的部分我都没说,所有内容都是我一个人滑稽的自导自演戏,从头到尾讨厌的对手都没有出场,是个寂寞、空虚的独角戏。
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当然,茶已经凉了。
高村无言看着又坠入了自我厌恶深渊中的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他吸吸鼻子,突然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一直没察觉。如果我早点看出来……”
“别说,别再说了。”
我举起手来制止他,他抬起了头,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了,就这么做吧!”
高村点点头,说得平静而有力,我不由得蹲起来。
“你真的愿意帮我?”
“你应我的要求,把实情告诉了我,这需要很大的勇气。现在换我响应你的要求了。”高村一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
“说不定会跟芦屋对决!”
“我当然有这样的觉悟,不过现在想这个还太早,要先思考如何备齐提案的条件。”
“好,明天就开始拉票。”
“我知道了。”
高村突然伸出右手,我无言地反握他的手,两人面对面互看了好一会儿。我怕自己会笑出来,拼命用左手捏自己的大腿,看着高村庄严的表情。
然后,我跟高村聚首商议,就像曾在这个地方策划种种阴谋的岩仓男人们,唧唧喳喳地拟定计划。当我离开高村的房间时,已是传来送报人摩托车声的黎明时分了。
“对了,你最近去过我那里吗?”
“咦,几时?”高村露出米老鼠T恤下的肚脐,顶着像电影《终极战士》里的异形一样的头,打了一个大呵欠。
“上学期的例会和跟玄武组比荷尔摩的前一天晚上。”
“没,我没去啊!有谁去找过你吗?”
“没……没人来找过我。”
我扔下一脸疑惑的高村,说了声“再见”便打开门出去了。
早上的空气有点冷,山顶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如果我再多那么一点文学素养,就可以为这个景色吟上美好诗句。我跨上自行车,带着两堵敲门竟然都不是高村的疑惑,踩着自行车的踏板,骑向遥远的丸太町。
店里缭绕着比莉·哈乐黛略带忧郁的低沉嗓音,我喝口早已不再冰凉的咖啡,把杯子放回茶托上。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很久了。”
“再等一下吧!说不定他们把集合时间搞错了一个小时。”
“说得也是……”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约定时间是下午三点,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这家小小的泡沫红茶店位于百万遍十字路口的西南边巷子里。午后和煦的阳光从窗户流泻进来,照射在接近入口处的五人座圆桌上。
“我看是不会有人来了……”
“安倍,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刚刚不是才说他们可能搞错了时间吗?”
“要他们在我跟芦屋之间做选择,他们当然会选芦屋,换了是我也一样。”
“你这么说,怎么对得起我这十天来到处奔波的努力呢?”
“啊!说得也是,刚才是我严重失言……我太差劲了。”
高村坐在满脸沮丧的我旁边,瞄了一眼手机,但是很快就叹口气,关掉了画面。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高村因应我的强烈要求,戴上了帽子。
再次,请容我先介绍共十八条的《荷尔摩相关备忘录》总则中的第十七条。
第十七条若于规定期限内有人提案,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便得以各自一分为二,重新进行荷尔摩之竞赛。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当然是指四所大学的社团。说白了,这个条文的意思就是“将各个社团一分为二,重新进行荷尔摩竞赛”。
如阿菅学长所说,这个条文是建立在因人际关系的不协调,使一个社团难以继续延续的状况之下。但是,即便是这种类似紧急避难的性质,还是有种种条件限制。细则部分记载着许多条文,其中关于提案的部分可归纳如下:
◎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其中之一提案,则所有社团皆需遵从提案内容,切割所有社团,进行荷尔摩比赛。
◎提案需经社团半数成员同意。
◎社团之切割是一分为二(五名X两组)
◎分割后共计八组(四社团X两组),重新进行荷尔摩竞赛。此时,即便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需与同社团成员对战,也需继续进行荷尔摩。
◎分割有效期到荷尔摩季赛结束为止。
我的目标是超高难度的解决方案,也就是分割京大青龙会,以促成我与芦屋在社团内可以各自独立,并借由荷尔摩的重新开赛,解决与那些家伙之间的“契约”问题。让“第十七条”通过天的必要人数,是京大青龙会成员过半数的五名,也就是说,除了我和高村外,还需要另外三名成员的认同。经过讨论后,决定全权交由高村负责说服京大青龙会的人。如果由没什么人气的我出面,恐怕只会把事情搞砸。但是,经过约十天的说服,高村的结论是“希望渺茫”。
1松永和坂上最近几乎成了芦屋的跟班小弟,立场坚定,毫无希望。
2纪野跟坂上同样在工学院建筑学系,大可能因此同进退。
3温厚笃实的三好兄弟,不喜欢被牵扯到这样的纷争里。
4楠木讨厌我。
最后关于楠木这一项,是我自己的意见。她特地跟阿菅学长来找过我,我却完全辜负了她的浩一,甚至还挑起社团的分裂,她不知道会用多么深沉的怨恨和冷漠的目光来看我。随便想都知道,她绝不可能支持我。
稍微计算一下票数,便可知没有任何支持者出现,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本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正如高村所说,敢顽强抗拒与芦屋共处的人,在京大青龙会中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是因为早良京子而采取了这样的行动。这种极端个人的动机是不可能引发其他人共鸣的。对其他人而言,最近芦屋在性格上的缺陷是有些引人侧目,但是在荷尔摩赛场上仍是强有力的伙伴。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分。除了芦屋和早良京子外,京大青龙会其他成员都收到了我发的短信,内容是“赞成提案的人,下午三点请在吉田泉殿町的泡沫红茶店‘ZACO’集合”。阿菅学长给我的短信暗藏激励意味,说他已向其他大学的会长传达了提案的可能性,所以现在就等我的消息。看来,啊袭击者所等待的消息,将会是令人失望的内容。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铃响,店门打开了。正在里面的座位跟长发外国人谈音乐的老板,低声说着“欢迎光临”迎接客人。
看到从门外进来的两人,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两个人同样用右手抓着头,同样露出腼腆、困惑的笑容,背对门站着。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来,差点说出“真是巧遇呢”这种愚蠢的问候语。
“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三好兄弟在高村身旁坐下来,双手合十,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还是分不出来说对不起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谢谢你们来,可是……呃,你们为什么会来呢?”
我半信半疑地问。都到了这种紧要关头,我还是很没志气地想,他们会不会只是来泡沫红茶店吃午餐呢?高村也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
三好兄弟都点了热咖啡后,把脸偏向同一个角度。
“很简单啊!”
“我们从以前就很讨厌芦屋,总觉得他的心胸太狭窄。”
“对,太狭窄,什么事都没得商量。”
“最近越来越严重,态度越来越高傲。”
“不知道会神气到什么程度。”
三好兄弟呵呵笑了起来。
“因为我们对他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你在衣笠校区当面反驳他时,我们都觉得大快人心。”
“嗯,真是痛快。”
我有点受宠若惊,直盯着他们两人动个不停的嘴巴。在我眼中向来温厚笃实、对谁都谦恭有礼的三好兄弟,竟然一句接一句狠毒地批判芦屋,用字辛辣到连把芦屋当成不共戴天仇人的我都不禁想替他说话。我交互看着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三好兄弟,心里暗惊,除了我之外,竟然还有人这么讨厌芦屋,果然从外表是看不出内心真正想法的。
“不过,很对不起,安倍……尽管如此,一个小时前,我们还是觉得以长远来看,最好还是跟着芦屋。”
“因为很可能跟芦屋对决,对吧?没人赢得了那个像怪物一样强悍的芦屋啊!”
“可是我们被那通电话说服,于是就匆匆赶来了。本来还担心人都走光了,幸亏你们还在。”
电话?我反射性地望向高村,高村也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回望着我。
“电话?什么电话?你们跟谁讲了电话?”
“她应该是跟我们差不多时间出门的,所以差不多快到了吧!看,来了来了。”
我认为应该是三好兄弟中的弟弟,边把奶油倒入咖啡里,边指着窗外。
我望向窗外,一辆自行车进入我的视线来到泡沫红茶店前,笨拙地停了下来。
自行车的主任从车篮里拿起背包,走向店门。门铃喳铃响起,一个女生进来了,蓬松茂密的黑发上,浮现出亮丽的光圈。
“我来迟了。”
楠木文对着我和高村小声地说,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楠木文不理我,直接坐到五人座圆形桌的最后一个位置上,用同样小的声音点了咖啡欧蕾。
手腕被推了一下,我才回过身来。一转头,发现高村正满面笑容,张开手掌对我比出了“五”的数字。
我立刻拨了电话给阿菅学长。
阿菅学长轻轻叹口气说:“恭喜你,你做得很好。”给了我祝福。
跟他讨论完提案的事后,他说:“那么你先想个名字。”就挂了电话。等“第十七条”提案之后,京大青龙会就要一分为二,如果称为京大青龙会A、B,就少了那么点味道。所以,阿菅学长要我在京大青龙会后面加上短短的名字。
喇叭依然播送着比莉·哈乐黛的哀怨歌声,我环视围桌而坐的四人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我觉得这个名字,用来形容我对早良京子的倾慕而衍生出来的一连串事件,那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立刻询问其他四人的意见,高村说:“蓝色正是我们的颜色,不错啊!”其他人也点头响应,显得不是很在乎。
京大青龙会Blues。
我试着念了一下,感觉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