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地狱的看门犬长着三个脑袋,随时会袭击活人、死人以及妄图逾越它领域的人,喉结獠牙森立,斗争心极强,对猎物充满渴望。
1.
相川靖子为和claim.club的成员村松紧急会面,来到位于街道一角的半地下餐厅。
店刚开张,没有其他客人。
“相川,这边。”
村松已经先到了。突然决定会面,却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靖子还是穿着名牌西装。
(准备太充分了,也许是有什么预谋——)
加强警戒。她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尽管如此,还是若无其事坐下,随便点些什么支开店员。靖子严厉地看着村松,开门见山提问:
“那么,来听听你要说什么吧。”
“好了好了,没必要那么紧张。”
村松嘿嘿笑着,嘴角邋遢,露出自认为富有魅力、给人温柔印象的笑容,一看就明白他和女人一起的时候总是那副表情。靖子讨厌这个男人的这点。
“关于六岭先生,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靖子语气生硬,不打算配合对方节奏。村松耸耸肩,挖苦地说:
“这么严肃。过去就是过去了,警戒心还那么强吗?”
靖子皱起眉头。她无法忍受被这样一个无聊的男人谈论她所生存的残酷世界。但此刻发怒毫无益处。
靖子无言地取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略显粗鲁地朝对方吐去。
村松不快地扇了扇。俱乐部聚会时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抽烟,一定很注意健康。虽然不太清楚,反正吸二手烟的滋味儿不错吧,心想。
“我想你在六岭身边应该算个跟屁虫的位置,可你还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不怕他吗?”
“不,我并不是害怕六岭先生。”
村松一脸不悦地说道。
“是吗——”
又朝他吐了口烟。村松若无其事地反问:
“这样的你又如何?有害怕的事吗?”
“我对各种各样的事都很害怕,也很警惕。我不是那种连对方威胁都不清楚就冲上去的傻瓜。”
靖子吸着香烟说道。这时烟雾另一头,村松似乎微微一笑。
“哦?对各种各样的——比如对统和机构,也是这种态度?”
这句话中饱含着缠绕般的回响,勾起靖子内心敏锐的部分。感觉到不自然。
然后——咔嚓,从她背后传来轻微但清晰的金属声。那是枪械的击铁声。
(——!)
靖子条件反射般付诸行动。
合成人tearjerker,那是她的另一个名字。存在利用价值且保留记忆的她,同时也是一名高性能能力持有者。
能力名<treason.reason>——聚集体内波动,使体表皮肤极度僵硬、瞬间强化部分肌肉骨骼、加速神经反应及肉体动作。这便是所谓“拥有无敌的肉体”。超人一样弯曲单杠,瞬间跑得比汽车还快,以及——用硬比合金的拳头打飞射来的子弹。
子弹是从背后发射,但她还是做出反应。跳弹在天花板上开了个洞。
但在采取防御行为的瞬间,靖子后悔了。糟了,她想。
(刚才——子弹是故意的——)
就在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啪、啪——店里传来干巴巴的掌声。
无需寻找,靖子重重叹了口气。
“——六岭先生,您可真坏。”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前面的包厢,六岭平藏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
虽然察觉到狙击方位,但完全没注意什么时候来的。
“真漂亮——这就是你的能力吗,tearjerker。”
六岭平藏温和地微笑着。
“故意打偏——是为了看穿我的能力性质。如果事先知道类型,子弹就不会特意偏离——被摆了一道,是吗?”
靖子瞥了眼仍在座位上的村松,之前轻浮的样子已不复存在。
“不是说了吗——我不可能害怕六岭先生,因为我是这位先生忠实的仆人。”
他平静说道。然后浮现出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可怕笑容,接着补充一句:
“那么,你害怕统和机构吗?”
听到这话,靖子眼睑抽动,眉头猛地上扬。
(这些家伙——看穿了……!)
知晓她在统和机构中处于微妙的位置,正焦急万分。连代号都被人知道,只能认为她的事已经完全泄露。简直滑稽至极。
claim.club大部分成员和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没有两样,这是肯定的。但统率他们的六岭平藏,似乎——并不一般。比统和机构更不寻常,这世上极其罕见的存在。系统这样称呼它——
“六岭先生——您是MPLS吗?”
统和机构以“对人类未来具有巨大影响力”为由排除的异能者,为方便起见,用这个名字统一称呼。
“我没有任何能力,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六岭面不改色。靖子瞪着他继续提问。
“可是,有能力的人都知道……?”
对此,六岭做出没有回答的回答。他换了个话题。
“你也已经知道了吧——这座城市,出现了把人活活烧掉的MPLS。”
“还不确定。”
靖子不愿按照对方步调,毫无意义地反驳。六岭没有理会,直截了当地问:
“如何tearjerker——你想不想独占排除MPLS的功劳?”
靖子的脸僵住了。
“……什么意思?”
“你可以借我们的力量对抗MPLS,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六岭的态度丝毫没有虚张声势的夸张意味。完全是认真的。
“你完全了解统和机构对MPLS的态度吗?”
“……危害应当立即排除。”
“说得对。而且,你理解那件事的真正含义吗?那使命背后隐藏的另一层含义?”
“……”
“你也知道自己很不寻常吧?先不论MPLS是什么,你们合成人不就已经很危险了?所以你也担心何时会被处分。但不是的,因为你已经在统和机构的管理之下,在那个条件下,即便危险的存在也可以生存,不是吗?”
六岭淡淡说着,语气就像在教育孩子“钱花了就没了,不要乱花”一样平静。内容却是出乎相川靖子预料的冲击力展开。
“等、等一下——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统和机构只要能充分保证是‘自己人’,那就无所谓是合成人还是MPLS了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六岭平藏直视着相川靖子。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你也是‘例外’之一。明明是合成人,却还保留着改造前的记忆。允许范围内,应该也算MPLS的一类?”
“……”
靖子变得心神不宁。掩饰不住内心的动摇,焦躁地又伸手拿出烟点燃,深吸一口。
呼地吐了一口烟,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用你手中MPLS的力量,打倒如今世上横行的MPLS,然后……由我做中介加入统和机构,照顾那个人?”
虽然说着,自己也完全没有实感。在那之前只当作要杀的对象,没想到其中竟有人想和自己站在一起——
六岭点点头。
“就你的现状来说,不可能轻易拒绝。就算当场杀了我,你也没有未来。”
“……嗯,话是这么说。”
香烟滤嘴嚼碎了。与其说是懊恼,不如说类似不安的婴儿咬奶嘴的行为。
“不过,那个MPLS——莫非?”
靖子问道,六岭点点头。
“对——是我的妻子美登里。”
那是一个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的女人的名字。
“……你就是为这个创立了claim.club吗?”
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比他妻子更危险的MPLS出现的那一刻。
“效仿你们给特殊能力起名的做法,我把我妻子那个命名为‘falling.grace’。有这股力量,就能对抗那个把人烧掉的危险敌人了吧——”
说起妻子的事,六岭的侧脸浮现出似乎在忍受什么的痛苦神色。
注:treason.reason 叛逆有理
falling.grace 忠贞不灭
2.
(……真够悠闲的。)
杉乃浦春海为追寻须磨贞夫来到他的高中,对学校过分宽松的样子感到惊讶。深阳学园会设立大门限制无关人士入校,但在这所学费要贵得多的私立高中里,竟完全找不到类似保安的人。
即便像她这样穿着其他校服在校内徘徊,也没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可能是因为学校里有很多中途插班生,穿不同校服的学生并不少见。这所学校有个特点,很多成绩优秀的学生为了获得更高偏差值和大学推荐而从其他学校转来,但春海根本不在乎这些。原以为会引人注目,其实不然,这就足够了。
她当然知道贞夫的班级。他所在的教室没人,应该是下节课在别处上。
(……)
也没花太久。在一个座位上找到贞夫的包,翻了起来。
(——咦?铅笔盒也在里面……)
看了看贴在墙上公告栏的课程表,下节不是体育课。这样的话,不可能不使用笔记用具。
尽管如此——也就是说,他放着包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回事——)
她讶异地继续翻找书包,发现一封六岭平藏寄的信。
(这——是那个奇怪俱乐部的事……?)
她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claim.club,这一点似乎得以证实。信上虽然没写什么特别内容,但春海看出其中某种威胁或谴责的意味。
(这个男人——你想对贞夫做什么?)
将六岭平藏这个名字铭刻在心,离开了那里。田代清美好像对贞夫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也想揪出来收拾掉,但现在处理六岭更优先。
她现在完全成了内心不断涌现的扭曲冲动的俘虏。被感情支配着,任谁忤逆也绝不宽赦。杉乃浦春海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个呆呆的少女,裂变的精神中,仍有一丝共同点,那就是对须磨贞夫的感情。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的决心——
“——”
眼神冷澈的春海走出学校,周围聚集了摇摇晃晃的几个女高中生。是之前被春海烧毁精神深处的傀儡少女们。
她们结伴来到半空的街道,去了巴士车站,乘上开往市中心的路线。
车内除了她们没别的乘客。
(话说——)
春海开始思考如何接近六岭平藏。信上写的公司名,所以先去那家公司好了。
在她座位周围,少女们表情严肃地站立,每当巴士摇晃时,她们的身体就会左右摇晃。虽保持着平衡,但那动作中有种天秤的机械性。
巴士进入街与街之间的一个区域。周围除巴士车站外什么也没有,车内广播提示本站是市民中心。市民中心似乎还没建立或者很远,道路两侧没有任何建筑物。
因为没人下车,“到站停车”的指示灯自然不会亮。尽管如此,巴士还是减速,在车站前停了下来。
随着哧的一声,自动门打开了。谁会从这种地方上车?春海不经意地看了眼前面,想观察一番那个人影。
但谁也没上车。
怎么,弄错了吗——她把目光转向司机,表情严肃起来。
没有司机。
而且,驾驶席旁的车窗开着。不知不觉间溜了。
“……”
一瞬间,春海僵住脸,但很快——嘴角猛地上扬。她笑了。
(出手真快啊……!)
就在她明确意识到这一点——自己中了敌人的圈套时,巴士被放置的炸弹引爆,灰飞烟灭。
这便是,拥有异常且超常能力的人们之间的战斗,“one.hot.minute”对“treason.reason & falling.grace”的开始。
3.
“——成功了!”
伪装巴士司机的男人兴奋地朝手中的对讲机叫喊。男人是统和机构成员,相川靖子的部下之一。
他期待得到赞赏,但通信器却传来靖子焦急的语气。
[——蠢货!不要确认,立刻离开现场!]
但男人并未对此感到不满。
吹飞巴士的爆炎还没散去——有什么飞到他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其他一切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这种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通信器的声音都没听见。
那是和春海一起的一个女高中生的首级。然而,它从火焰中飞出来,却完全没有烧焦的模样——在男人接受这件事前,那个足球大小的肉块开始喷火,并在下一刻爆炸。
男人被爆炎吞噬,当场死亡。
而对面燃起熊熊大火的巴士中,咚的又发生一场爆炸,将火焰全部吹散。
随后现身的是杉乃浦春海,还有化为她道具的少女们。只有一个人不见了。头部被用作炮弹,躯体被用作灭火的火药,消耗很大。
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改变。别说春海的身体,连身上衣服都没有烧焦痕迹。看来是事先向周围放出小型爆炸,阻止了巴士的燃烧蔓延。
“——火焰是我的武器。以为凭这个能杀我吗?”
她对着想炸飞自己的男人烧焦的尸体冷笑。恶意表露无遗。
但是——她想。这个男人从以前就一直在监视她,所以才伪装巴士司机?
(不,不对——这应该是早就散布好的、“上钩就走运了”这种程度的陷阱之一吧。只是把它混进巴士、出租车之类能接触很多人的地方。也就是说——)
即将到来的人才是“主角”。那是她隐约察觉到的异能者的敌对尖兵。
(来就来——我没什么好怕的!)
春海的内心冰冷而充实。很难想象,这个女孩和之前那个班上畏首畏尾、被大家称作迷糊虫的少女是同一人。是因为沉睡在她体内的什么苏醒了吗?还是当有了明确的目标后,人都会表现出这样的变化?如果说环境能改变人,那么这个改变了的“人”究竟能改变到何种程度——以及迫使人改变的“环境”——“世界”对此有何要求——至少,此刻春海的脑中没有这些疑问。她身上只有冷彻的、类似狩猎本能的斗争心。
春海走在路上,周围的少女也跟着前进。
就这样在大白天的马路上走了一会儿,觉得很奇怪。巴士爆炸后有没有报警——连这一点都不清楚,只有穿制服的少女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行走。
一步又一步地在街道上行进。
奇妙的寂静包围四周,但从远处传来的噪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是汽车往这边驶来的引擎声。
“……”
春海站在车道上,等待声音接近。即便在稍远地方转弯后看到那辆车,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车子全速冲向她们。
“——去吧。”
春海低语道。她身边的一个少女走到前面。
然后,突然开始狂奔。
正对面,朝驶向这边的车子全力冲去。
都没回避。
完全不减速,双方瞬间轻易越过可以停下的最后边界,发生接触。
少女在被汽车巨大的质量惯性吹飞前,身体变成膨胀的火球,那小太阳一般的闪光和白炽顷刻将汽车吞没。
燃料点燃,汽车爆炸。与奔跑的力量无关,在爆炸的瞬时爆发压力下,汽车燃烧着飞上天空。
但从那辆车里,一道人影撞破挡风玻璃冲了出来。
相川靖子——合成人tearjerker。
春海看到她,脸上浮现出险恶的神色。
(那个女人——上次在街上和贞夫见面,claim.club的——)
瞬间想起来了,所以进攻也毫不迟疑。
tearjerker以冲出来的气势向春海突击,双手持枪连射。
这些子弹全被挡在春海周围的少女们用身体接住了。她们一边承受子弹,一边反过来冲向tearjerker。
数量众多且毫无畏惧的她们被枪打得千疮百孔,但还是很快抱住tearjerker,成功将其抓住。
春海咧嘴一笑,做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
紧接着,少女们的身体爆炸起火,形成巨大的火柱。
春海的脸被火焰染红。得意扬扬的表情甚至带着从容。
然而她的表情还没消失,又有人从火柱里冲出来。
全身确实被火焰包裹,尽管如此tearjerker仍五体完好继续冲锋。
她身上的皮肤没一点儿烧伤,衣服上的火也被风压立刻熄灭。以她的能力,瞬间强化全身细胞骨骼的“treason.reason”,就算被扔进火里也能忍耐个几秒。
如果单论肉体反应速度,tearjerker绝对胜过春海。对方还没来得及应对,合成人已经跳至少女身前。
然而——即使已经迫近眼前,春海的脸上依旧充满从容。
(哼哼——以为周围没有傀儡,就能直接攻击我吗——)
tearjerker取出藏在腋下以防火焰引爆的手枪对准春海——本来也没必要精确瞄准目标。如此距离下,不那样做,随意扣动扳机就能命中。
砰砰砰,子弹发射音响起。
响起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在声音以音速传开前,tearjerker射出的子弹全部变形、偏移,然后——燃烧殆尽。
合成人甚至没能观察到这一情形。
扣动扳机的瞬间,她的脚突然不见。柏油马路变成红色,软的像泥巴一样,噗噗噗,脚被泥泞吞没了。
“——嗯……!”
tearjerker刚想挣扎,柏油路面已经凝固,牢牢困住了她的脚。
春海迈着缓慢的步伐接近。
“……背后隐藏燃烧之物的,不只有人类——我可以从这世上存在的一切引出火焰。没有什么是烧不掉的——这就是‘one.hot.minute’。”
虽然她开始认真使用这个能力才几小时,但似乎已经完全运用自如。
“……!”
合成人的脸因颤栗而抽搐。这时春海伸出手,指尖掐了下去。
“即使能忍受来自外部的高热,如果身体本身从内部引燃,还能忍受吗……?”
嘲笑的声音敲打着合成人的耳膜。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触感从春海接触的部位袭来,仿佛有虫群钻进皮下。
然后那些虫子们一齐暴跳如雷——
咔嚓咔嚓,合成人的身体开始剧烈痉挛,春海的笑容更加凄厉,终于快越过决定性的燃点——这时。
——噗滋。
春海脸上明显浮出动摇。之前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毫无防备的惊讶。
好不容易抓住敌人面部,手却突然松开。
tearjerker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用力量强行破坏脚上凝固的柏油路,一口气逃走。暂时撤退。
“——”
但春海并没有立刻追上去。她呆站着,望着自己离开对方的手。
上面粘着闪闪发亮、粉末一样的东西。
是霜。
粉末状的冰晶密密麻麻粘在手掌上。
“……这是,什么?”
她茫然低语。
她知道自己的火焰是被冰挡住了。敌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对抗自己的力量,马上就能明白。受到攻击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她所受的冲击并非如此。
(这、这个——这种感觉——我想要燃烧,应该燃烧,却没有燃烧的这种感觉——我,这个——)
她知道。
这种触感,自己有切身体会。
不可能忘记。因为那是对她来说无可替代、非常非常重要回忆的根基。
是的,那是童年时候,须磨贞夫毫不在意地触碰她——与那种感觉很相似。
(怎、为什么——这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女人的感觉和贞夫一样……?)
4.
“……可恶,畜生——!”
而tearjerker相川靖子,也被强烈的动摇、焦躁和恐惧所侵袭。
(那算什么——那就是MPLS吗?)
完全不知道对自己做了什么。她在合成人间的战斗训练中,经历过几次赌上生死的特殊能力对决。但现在,这种修炼根本派不上用场,一切作战技能都毫无意义,那是不同次元的敌人。
靖子切身体会到统和机构如此慎重且大规模应对的理由。对方认真起来绝对敌不过,她已深刻理解。
因为根本不知道刚才被做了什么,甚至连怎么防御的都不清楚。
“可恶……!”
她全速逃走,回到后方待命的小型货车旁。
六岭平藏在那儿等着。
“总算活着,果然有效。”
六岭平静说道。
“……虽然可恶,但你说得没错。”
靖子伸手揉搓还在痉挛的脸颊。真想吸一口烟,但现在不是时候。
“但好像只能防一次。能量耗尽了,必须再次填充——”
说着,她把脸转向货车。六岭点点头,打开后面的舱门。
那里果然是异样的东西。
首先冒出来的是冻成白色的寒气。空气中的水分一旦接触就会凝结。
货车车厢密封得很严,完全与外界空气隔绝,即便如此,无论墙壁还是地板都密密麻麻铺着一层霜。
但那个中心的身影除外,只有那里没产生任何冻结。
“……”
虽然刚才也见识过,靖子仍倍受震慑。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年轻女性,看起来年龄比靖子还小。从外表看不到二十岁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三十年来从未剪过。
但是她——平藏的妻子六岭美登里脸上毫无生气,不管和她说什么也没有反应动作。
那呆呆睁开的眼睛,十几年来一次也没对什么表现出兴趣,也没把视线投向什么地方,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
但是并没有死。眼睛大睁着,眼球却一点儿没干涸,是湿润的。
有没有意识——无法确认。不吃不喝,也不长年纪,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活着。只有她的头发,虽比常人慢得多,却一直在生长,诉说着她的生命尚未结束。
……据说六岭和小他一轮的美登里结婚后,她就陷入了这种状态。病是要治的,但六岭面对这位异样的妻子,首先想到再这样下去,妻子恐怕只能成为观察和实验世上罕见病例的对象。那时他已是一名优秀实业家,隐约察觉社会幕后存在的统和机构,担心妻子会成为统和机构的“目标”。
所以他把她藏了起来。但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她进行各种调查。结果发现,接触过她头发的人,身体会产生某种变化。
一开始,平藏自己身上出现了这种效果。因为妻子的变故,他感到心力交瘁和胃不适,突然某一天疼痛竟完全消失。去找医生检查,原来溃疡部分不知何时不见了。那个溃疡的程度实在太严重,不可能自愈。据他调查,病灶部位在脱落前好像会冻成白色,抑制炎症。说是冻住,但本人完全没觉得冷。
(大概是将肉体虚弱部位冻结——美登里的能力赋予了他人这般效果。)
自从发现这个,六岭就利用这份能力增加为自己工作的人。只要让已经没有治愈希望的癌症患者接触美登里的头发,就能阻止癌细胞的增殖。被拯救性命的人们都成了六岭忠实的部下。
以他们这些人为核心创立claim.club,但其表层目的都是伪装,一切都是为拯救美登里而做的漫长准备工作。
——可是,相川靖子望着一动不动的六岭美登里,陷入沉思。自己一点不冷,却让周围持续陷入冰冷,简直像雪女一样。
“那个——”
靖子问站在身后的六岭。
“你觉得这位夫人能治好吗?这也是MPLS展现隐藏能力的方式之一吧——你觉得失去的意识还能恢复?”
对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六岭毫不动摇,简单回应:
“谁知道呢。”
“走到这一步,值得吗?”
“我是普通人,你也只是战斗力略强罢了。你永远无法理解,美登里远超我们这些乏味之人。”
他的语气很冷静,听起来也不像自暴自弃。
“——我们。”
靖子苦笑。她成为合成人时,也曾感叹自己变成了无法回归平凡社会的怪物,但她的苦恼在六岭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也确实没反驳的意思。
(这个男人好像明白,自己不可能活着看到她醒来了——)
尽管如此,还是以平稳“维持现状”优先,为她忍耐数十年。机会来临时,又像这样暴露在统和机构面前,这种毫不犹豫的决断力是基于怎样的精神力量?而这股力量又基于怎样的心情——靖子以前就对这个叫六岭平藏的男人感到不可思议,如今知道这个秘密——
(……越来越不明白了。)
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分心的时候。她走到呆坐在货车车厢里的六岭美登里身旁,伸手拿起铺满地板的一绺黑发,轻轻握了一下。
能感到背脊有什么划过。那既不是发冷,也不是麻痹,而像液体注入体内,有种具体的物质触感。比喻的话很奇怪,近似疼痛,但不是痛苦。
(好像在黑暗中,突然有人握住了手——)
她认为就像那种感觉。
这便是“falling.grace”的力量充入人体时的触感。它可以抑制身体不适部位的活动,同时——也能抵消燃烧他人的波动,能量充斥相川靖子全身。
哆嗦一声。她松开美登里的头发,回过头。
对着六岭点头说道:
“那么,我再去一趟。”
她想,刚才枪械完全用不上,这次就带几把刀吧,自己也觉得像在开玩笑,但还是拿起了日本刀。如果是自己手里握着的物品,体内能量也会传递出去,或许一定程度上能阻断火焰的攻击。哪怕自己的身体被碰触,几秒之内也不会燃烧。
(而且用刀砍的情况下,一秒都不需要——击中对方就能直接杀死。)
这种情况下,最原始的杀伤方式似乎是唯一途径。
“祝你武运长久。”
背对六岭的话语,靖子为和那个可怕的MPLS对决再次出击。
5.
“……”
杉乃浦春海从刚才起就一直待在原地。
那是刚才巴士和汽车的残骸附近,她坐在与事态极不相称的普通巴士车站长椅上。
手里拿着一部手机。打开手机,有来电显示。
刚才须磨贞夫来了好几通电话,还收到了联系的邮件。一直关机的她,正为该不该在此回复而苦恼。
“怎么办……”
她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鬼魅般的气势。仿佛又变回内向懦弱、战战兢兢的女高中生。
“……怎么办才好?”
她看着手机画面不停叹气。有些事明明很在意,却怎么也无法接近。
不安得不得了。
但怎么也拿不出勇气。
明明有必须要确认的事情,却因为确认后可能一无所有而恐惧。她觉得那比死更可怕。只能握紧不断震动的手机。
“……我,该怎么办……”
春海颓丧的脑袋无助地左右摇晃。
就在她被无力感折磨时,脚步声靠近了。
茫然地抬起头,相川靖子正朝着她走来,这次是自己步行。
“……”
春海见对方拿着刀,表情没有任何起伏。阴沉的眼神看着欲将自己杀死之人。
靖子拔刀,扔掉剑鞘。做出右手握刀,左手防备的姿态。
“——”
靖子对春海虚脱的样子颇感意外。
(什么啊,这家伙——看来不是等我。)
话虽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她深知对方有多可怕。
从刚才的战斗中,已经掌握对方能力的有效范围。说到底,能力只在距她很近的位置才能发挥。
接近至那个极限,然后停下。正面对峙。
她什么也不想说,但春海开了口。
“——还是先问问吧?”
那是阴沉的声音。
“有件事必须让你告诉我……”
“这个嘛——”
靖子感到被对方轻视的气氛,她认为与其愤怒,不如更加蔑视、轻视,令对方放松警惕。如果能为获得情报而不当场死亡,那就更值得感激了。这样能增加可乘之机。
春海不顾靖子的防备,从长椅上随意站起身。
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靖子,那幅样子毫无震撼力可言。
一不留神,就会让靖子放松警惕。不过当然,靖子也会全力发挥作为合成人tearjerker的能力迎击。
就在意识到对方进入危险间隙的瞬间,tearjerker向后一跃。
然而当脚触碰路面的同时,再度向前方——对手发起突击。佯装后退,实则正面进攻。
春海的表情浮现出微弱的惊讶。与此同时,tearjerker用没拿刀的左手抽出小刀投去。目标是对方的眉间。
但刀子越靠近春海就越红,很快燃烧起来。在空中融化——仿佛切开火焰的残渣一般,tearjerker持刀以相同轨道突击而至。燃烧的小刀被当作了隐身衣。
而且论身体本身的反应速度,春海远不及合成人。想逃也逃不出刀的有效范围,来不及了。
在必杀的时机,tearjerker握着刀:
(——做到了!)
使出浑身解数向春海一击。
刀没融化。就算身体被烧得发烫,以这样的速度,光凭这势头——她已经确信了,可是——紧接着,伴随清脆的触感,刀被弹开了。
(呃……!)
春海和刀之间突然冒出一堵看不见的墙。
tearjerker一次又一次持刀以不同角度方向刺击砍击,但每一击都被弹开。
(这堵墙——怎么回事……?!)
铁板一样坚硬。
对面,春海的表情依旧阴沉。她一边摸索词语一边动嘴。
“你……助你一臂之力的是一位叫六岭的男人吗?”
突然被戳中要害,tearjerker吓了一跳,慌忙后撤,再次拉开距离。
春海站在原地,没追上去。
她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
“……果然是这样啊……”
那低沉的声音,对tearjerker而言简直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有如某种东西窒息灭绝后的残响。
“……!”
tearjerker看着手中的刀,陷入沉默。
刀刃到处都是凹陷,严重变形。刀刃不仅裂开,还伴有微妙的融化。
此刻,tearjerker终于明白那堵“墙”是什么了。
热就是分子的急速运动。火焰则是过度高速运动的结果、分子结构崩溃散裂时的现象。
如果分子运动本身全部朝同一个方向,与挥下的刀速度完全相同——那就会以被自身气势反弹的感觉弹开吧。
并不是墙壁包围她。
配合刀的挥动,以可怕的精度瞬间发动能力集中。
而且——还在手下留情……
“呜——”
tearjerker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只是不被燃烧,还无法对抗这个敌人。
接着,春海无力地向战栗的敌人进一步发问。
“——那个叫六岭平藏的男人……让多少人染上特殊的东西?”
这是个模棱两可、不得要领的问题。
“诶?”
tearjerker一时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皱起眉头。
春海焦躁地摇摇头。
“不,所以说——那个奇怪俱乐部的人,都是过去被六岭做了什么,聚在一起——是这样吗?”
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却只是问些模糊的问题。
“……你说什么?”
tearjerker不由反问道。
春海的表情突然大变,暴跳如雷。她大吼:
“好了,回答我!”
与此同时,tearjerker的身体被猛烈的热风吹到后方。眼前仿佛发生了爆炸。
“——哇!”
摔倒在地,翻滚不停。
但“treason.reason”的优势就是身体强度。tearjerker迅速起身,重新站稳。
再次举刀,正要挥向对方时,却突然觉得刀沉重无比。
(……呃?)
看向那个武器,只见刀尖有什么蠢动着。
刀尖上亮着蜡烛一样的小火苗。
而那个部分,正是变得沉重的中心。
……不,已经不是沉重的程度了。就好像被人用老虎钳用力夹住那里,纹丝不动。就好像插进空气中看不见的墙壁里拔不出来。
她明白,不行了。
时间已到。
填充她体内,也传到刀上的“falling.grace”的能量快耗尽了,前端已经无法传递。那一带开始出现“随时被焚毁”的迹象。
“——可恶!”
tearjerker把身上的小刀全丢出去,手中的刀也扔掉。
就这样,看都没看就逃了。也没法看,因为扔出去的刀全部在空中融化,当场砰的一声起火,化作白灰飞散。
“……”
而春海——这次没留在原地。
她并不是追,只是朝着tearjerker逃走的方向迈出脚步。
速度一般,根本追不上高速逃亡的敌人,但春海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
没那个必要。她完全没有必须慌慌张张追上去的理由。
因为,是的——这场战斗已经有了结果。
不久,从她走的方向传来轰隆隆的轰鸣,升起的火柱清晰可见。
“……”
即使确认这一点,她的脚步还是那么沉重。
6.
(可是——怎么办?)
相川靖子一边拼命逃走,一边着急起来。完全看不到下一步对策,或许现在应该大幅撤退。已经和统和机构联络过了,虽然之前想要立功而自行单独攻击,但也只能放弃,和其他人会合——这样的判断是可以做到的。能做到,但即便如此……
(……这种事究竟有没有意义……?)
疑虑怎么也消除不了。
世上真的存在能战胜那个的合成人吗?
这不禁令人生出一股不安,即投入再多战斗力也无济于事。这般强者,单纯的强大无法战胜,而且那个敌人的强大是压倒性的。最重要的是那种态度——
(——即使面对全世界也绝不会认输,那样的——毫不退缩的意志——)
——隶属统和机构、完全依赖于庞大系统的自己,在力量上是不是远远不及呢?
被称为MPLS的,的确是危害世界的敌人。同时世上的人们也是他们有理由打倒的敌人。在对立结构上,两者应该可以说是对等——靖子终于开始理解这一点。
(敌不过——)
不仅仅是战斗力的差距,靖子在心境上彻底输了。
她浑身皱巴巴地逃回六岭平藏等人的待命点。
“马上离开这里。暂时撤退——”
正要说明,六岭脸色严峻地指着她的腰部嚷道:
“喂——那是怎么回事!”
嗯?靖子也垂下视线。到这里,她的表情僵硬起来。
滋滋——衣服下摆燃起一团火苗。刚刚完全没注意,什么时候弄的?
但是,这件事的含义——伴随着恐惧马上明白了。
着火点——以此为源头,顷刻间向四面八方扩散,随之而来的是冲击、轰鸣和灼烧——爆炸。
膨胀的火球立刻吞噬了靖子、六岭以及载着他一动不动的妻子美登里的货车,将其轰飞。
*
杉乃浦春海还没到现场,眼前的情景已历历在目。对她来说,这一连串的流程就如同扭转婴儿的手掌。事实上,她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擦伤。
“……”
但是,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胜利感。
爆炸发生在离道路稍远台阶下的阴蔽处。春海走到附近,俯视爆炸痕迹。
货车被撞飞,翻倒在散落的瓦砾中。车身严重压瘪,如果里面有人,估计也当场死了。
然后把目光移向另一方向,那里躺着一个人影。
令人惊讶,是tearjerker——相川靖子。
全身衣服都被烧焦,情况严重,但身体尚完好。似乎还活着,手脚阵阵痉挛。
“真结实啊,真的。”
春海惊讶地说着,叹了口气。
为了给予致命一击,打算下楼。就算再结实,被她直接碰到也毫无用处。
对,已经没有想从这家伙那里问出来的事了。再仔细确认也没多大意义,杀了也无妨。
(不过,我——)
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不知道——想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她自己也不明白。
站在相川靖子面前,看着她的脸。
她似乎还有意识。小声呻吟着,想望向春海,但似乎做不到,全身神经由于冲击而麻痹,视神经和眼球肌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春海还是清楚看到从她眼中浮现的“绝望”。
“真可怜。一定什么都没想过吧?只是工具而已,真是虚度人生。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肯定比你更……”
她欲言又止,随即皱起眉头,不再说下去。取而代之的,弯腰伸手,准备触碰靖子的身体。直接烧了——这时,远处传来什么声音。
春海慌忙抬起头。她听过那个。
那是小型摩托车的引擎声。
“不会吧……”
她狼狈地起身,环顾四周。
不用找太久。
很快抵达她刚才俯视这里的马路上,下车的人立刻发现倒在眼前的靖子——还有她。
“……”
她茫然望着走来的人,四目相对。那个人拼命朝她大声呼唤:
“——春海!”
通过GPS反向探测,找到春海刚才开机地址才追上来的那个人。
是须磨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