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倾慕全能者的妻子而遭打入地狱,捆在燃烧的车轮上。一面被众鬼鞭笞一面不停旋转,直弄得头昏眼花。
1.
贞夫因自己不祥的推测全被证实而动摇。尽管如此,他还是朝她大喊:
“——春海!”
必须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她就如闹脾气的孩童般摇头晃脑。
“——呜呜!”
发出一声呻吟,转身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春海!”
贞夫大喊着,自己也跳下马路台阶追向她。
旁边是倒地痉挛的相川靖子,压扁的货车,但贞夫根本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他比谁都清楚,春海如今——正被逼得走投无路。更重要的是他自身的焦急:
(春海——如果你不平安无事,我该拿什么支撑……!)
但春海真的完全不看后面,全力以赴地狂奔。她虽不擅长短跑,却很擅长马拉松,所以追起来很费劲。而贞夫的体质正好相反,动不动就上气不接下气,小学体育课上经常被女同学超过,连春海都问起“不要紧吧?”。
那时春海真的很担心自己,但贞夫不想看见她的表情,他讨厌自己的窝囊让她产生这种想法。
(可恶——我想起了讨厌的事。)
孩提时代的他,一跑起来就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是幼年时心脏手术的副作用,但他基本从未告诉别人。他最讨厌被人安慰“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是口头上的同情。
直到现在,依旧不擅长奔跑。
春海逃得无影无踪。
几乎完全没有回头看他的余力,渐行渐远。穿过好几条车道,朝荒无人烟的海边去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逃避方式上看,她已不打算回去了。贞夫完全明白,她再也无法变回普通的女高中生。不知要去哪儿——对此,自己该怎么做?
(哦,我是——)
须磨贞夫脑子里一片混乱,继续追逐杉乃浦春海。
从目的地方向,开始听到海浪拍击声。
*
“呜、呜、呜咕咕咕……!”
相川靖子强忍全身剧痛,总算得以活动手指。
试图用手撑起身子,却只是在地面上抓挠。完全使不上劲。
“咕、咕咕……可恶……”
连咒骂都有气无力。呼吸也不顺畅,喉咙发出怪声。
因为起爆物是她的衣服,冲击力非同小可。也难怪,连货车也掀翻的威力,可以想象全身上下承受的冲击。
勉强扭动脖子,想观察四周情况。视野模糊不清,但还是看见翻滚到远处的小型货车。车身严重变形,里面的人恐怕——正思索着,靖子发觉一件奇怪的事。
(……为什么——被卷入那么夸张的火焰,车子的引擎都没爆炸……?)
完全没有燃烧的痕迹,只是变形。究竟是——靖子正欲仔细观察,车内发生了异变。
咣的响起一声闷响。像是车里传来的。
咣、咣——声音接连不断。伴随第四声巨响,变形的货柜舱门弹飞出去。
随后从内部溢出的,是白雾般的冷气。
转眼间,周围大地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冻结了。
(喂——)
靖子茫然望着眼前的光景。
破开的货舱内,有东西出来了。抓住边缘的那只人手——苍白得难以置信。
(这、什——)
手一用力,里面的人慢腾腾探出身子,显露原形。
那个拖着长的不能再长黑发的女性模样的人,很明显——按自身意志重新开始活动。
曾经是六岭美登里——但现在恐怕不能称呼这个名字了吧。
除了剥开裸露的MPLS——“falling.grace”外什么都不是。
一直半睁着、不知为何却并未干涸的双眼,如今力量高涨,眼睛也化为深红。那双眼睛缓慢地扫视四周。
从车里钻出来,落在大地上。周围空气立刻冻结,化作闪闪发亮的细小粒子四处飞散。
靖子的臼齿咔嗒咔嗒作响,不单是因为恐惧。显然,气温已经开始极速下降。
(为什么——醒来了?难道是对“one.hot.minute”的攻击产生反应,本能地觉醒了……?)
如果这样的话——她醒过来,也就是……
(为了打倒威胁自身安全的敌人……?)
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还能分辨敌人与非敌人吗?
她环顾四周,通红的眼睛里早已彻底丧失人性的温情,活像枚玻璃球。说句奇怪话,刚才一动不动的人偶状态反而更富生气。
如今的她,就像是从冥界阴差阳错混进这个世界的幽鬼。
那个“falling.grace”慢慢走动起来。也没特别想去哪里,只是恍惚彷徨。
但每迈一步,周围地面就冻得雪白。
听到了鸟叫声。候鸟群从上空掠过。
[……]
falling.grace看向那群飞行的生物。
下一瞬间——鸟儿们挥动的翅膀喀嚓一声固定不动,盘旋着坠落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全群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止。
其中一只咚的一声,落在靖子的视野内。
就像一尊鸟形的雕塑。要说冻结应该也是,但并非那种次元,怎么说呢,对——停止了。
所谓冻结,是指物质的分子运动变得极端迟钝从而结晶化。运动迟缓,停下来就是冻住了。
令一切停止才是“本质”,或许低温其实只是附属物——醒来以前,它顶多是停止病情发展,起到消除高热的作用——但现在呢?
(醒来的现在——要“停止”到何种地步……?)
现在,她连碰都没碰一下空中飞行的鸟儿——只是瞟一眼,鸟群就因此立刻全灭。
倘若那个走在街上,面对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呢?
任那种东西被解放,世界今后还能继续运转吗?
是不是一切都将停止,只留下那张苍白面庞在其中持续徘徊——会变成这样吗?
靖子紧咬臼齿呜咽着,身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站起身。
是六岭平藏。
他在爆炸发生之际,为保护妻子特意跑到货车前——结果,几乎没受爆炸热量的影响。但体内骨头遍布裂纹,全身被冲击波搞得鲜血淋漓。
但——他似乎完全没感觉到疼痛。
在他视线前方,是异形falling.grace的身姿,然后他清楚地——瞪大双眼,满面笑容。
“啊啊——”
叫出声来。靖子被声音吓一跳,注意到他的存在,看过来。但平藏根本没把靖子放在眼里,估计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只是高兴得浑身发颤。
“……时间啊停止吧——你真美……”
从他嘴里发出的,是只有赌上整个人生的目标终于达成、心满意足之人才会说的话语。
靖子茫然望着这个男人,以及曾经是他妻子的怪物。其中存在决定性的断绝,但没人为此感到痛苦。
falling.grace摇摇晃晃,似乎在考虑往哪儿走。说是考虑,其实并无什么明确的意识,就像飞蛾被光吸引一样,只要有吸引的东西就会往那方向走,只有这种程度的意志。想必能力显现的那时候,六岭美登里的意识就输给falling.grace的力量而停止了。
那股视线不知不觉间——转向靖子的方向。
如果那双通红的眼睛盯住自己,他们也会像那群鸟一样停止吧。但靖子依旧无法摆脱身体的麻痹,逃离不得。至于六岭那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逃跑的打算。
“咕、咕咕咕……!”
靖子一边拼命祈祷一边蹬腿,但毫无用处。什么都做不了,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的现实挡在眼前。
同那时一样。
全家浑身是血倒在眼前,她只是个无力的少女,别说反抗,连惨叫一声都做不到——和那时完全没变。
(我、我——我……)
她的心此刻已经冻结了。肉体还未冷却,精神上的求生意志便已溃散。
就在这时……听见了什么。
靖子衰弱的思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为何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这种声音呢?如果神志正常的话,或许会当作幻听,但她连这么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单纯感叹道,原来世上还流淌着这种——漫不经心向四周飘荡的声音。
那是口哨。
这首和口哨寂寥的曲调不大相称,半是勉强,却又吹奏得很自然的曲子——是《纽伦堡的名歌手》。
不知何时,那个——站在那儿。
站在除了令全世界冻结外没有任何未来的falling.grace面前,仿佛要阻挡她的去路般——杵立着。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从地面反向延伸出的筒状剪影。
[……]
falling.grace把望向靖子他们的视线,自然地转向黑帽子。
应该是从正面直视的。
尽管如此——黑帽子仍接住那道视线,抿动涂成黑色的嘴唇。
“——已经停止的人,再停下也没用了,雪女。”
随即伸出斗篷下的手臂,在空中倏地做了个挥舞动作。
“——回到你的心停止的那个瞬间就好——”
话音未落,一切都结束了。
falling.grace微微歪头。那是孩童感到不可思议时若无其事的举动,然而——那颗头颅的倾斜并未中途停止,而是继续倾斜,不久,头从身体掉落。期间,胸口、腰、脚,全身各处同样倾斜,然后下坠——那些七零八落的冻结部件掉在地面,咔嚓咔嚓,玻璃一样摔碎了。
看起来就像被一根靖子他们那边看不见的线之类的物体——扯垮了。
“——诶……”
靖子满脸茫然,无法跟上转眼间状况突变的事态。在她力所不能及的领域,生命即将结束,快要变成那样的时候,却突然——被别的东西打断。
她的嘴唇在颤抖。从中漏出的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名字。
“……不吉波普……”
还没理解那件事实,就下意识叫出那个名字。
黑帽子看也不看她一眼,立刻把视线转向其他方向,然后离去。
朝着海边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明确的目的,就像刚才发生的事是半路上顺便解决似的,迅速从现场消失。
“……”
此时靖子的身体终于逐渐恢复自由,她摇摇晃晃地坐起身,但又立刻无力地瘫倒。
“怎、怎么——怎么回事……”
喃喃自语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无力。
2.
贞夫一直在奔跑。
双腿抖个不停,呼吸急促。
春海的身影早已不见,现在正四处找她。
(——应该没走太远。没有车,连自行车都——应该还在这附近……!)
他来到面向海岸的自然公园,因为春海跑进了那片土地。公园就是座小型海岬,几乎无路可走。
能听见波浪声。
树木林立,海风从散步道间吹过。
因为是原封不动保留自然地貌建园,所以除了从断崖上可以俯瞰大海的展望台以外,别的地方视野都不太好。
而且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人。这座公园本就是一处附近只有国道通过的交通不便地带,剩余土地才姑且作为公园使用。
也没有管理员。谁都不在——明明应该有的杉乃浦春海的身影,哪儿都找不到。
“——呜呜呜,可恶……!”
就在贞夫焦急地四处走动时。
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胸口一阵疼痛。
(——唔嗯……?)
他原以为是跑得太快,心脏负担过重——但和那种感觉有点不一样。
(这个……很相似——小时候的那个……)
疼痛很快消失,但违和感却明显残留下来。
他把手放在胸口,呆站着,这时突然手机响了。
(春海?)
满怀期待地查看显示,却发现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竟是六岭平藏打来的。
(……那家伙……?)
也许是别人在用他的手机,他一边警惕四周一边接通电话。
“——是我。”
[——啊啊,还活着吗。]
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声调,是六岭平藏本人无疑。
“问候就免了吧。我想应该彼此彼此——”
贞夫反驳道,六岭微笑着:
[嘛,也是。但老实说,我觉得你现在处于走投无路的状况——]
“什么意思?”
[刚才我还在协助统和机构,尝试杀掉你的恋人。]
那坦白的语气很干脆,而且没有丝毫发怵的感觉。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贞夫在心里叹了口气,但并不怎么动摇。
“……原来是这样。”
点了点头。
[你不惊讶吗?]
“因为你对我的情况了解得很详细吧,自然应该推测一下。”
[你还是老样子,脑筋转得特别快。实在是靠得住。]
“那可太好了,听起来不像挖苦人。”
[那倒是,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能贯彻初衷。]
“我们现在不是敌对关系吗?告诉你,我不会站在统和机构那边的。”
[啊啊,我知道。你的事我大抵都了解,因为一直在看。是啊——从你得心脏病快死的时候算起,已经超过十年了吧。]
“……听着又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儿啊。你是我什么人?”
[我原本只想把你作为有用的道具。而现在,或许你已经成为更具重要意义的存在。]
“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
[我快结束了。]
六岭唐突说道。对那个断论,贞夫沉默不语,他继续发言。
[我只能眼睁睁望着她,对此倒不怎么后悔。但你——也许能到达比我更有意义的地方——我是这么想的。]
“……你说什么结束了?她——是指生病的妻子吗?”
对贞夫的疑问,六岭并未作答:
[如果你的恋人还需要你,那么你的处境可以说比我更加复杂严峻——但我还是挺羡慕你的。]
而是用着平静、仿佛觉悟了什么的语气说道。
*
……结束不算长的对话,六岭平藏挂断手机。指尖沾满鲜血,拿着手机也很痛苦,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所幸爆炸时是背对着,手机放在胸前口袋里,没有损坏。
想说的话,都告诉须磨贞夫了——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垂下视线。
脚边散落着曾是他妻子的冻结白色碎片。对这些也不抱什么特别的感怀了。
就在他呆站着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他。
“——真遗憾呢。”
是女性的声音。他听过很多次,那是听起来有些冷峻、清晰而低沉的年轻嗓音。
“啊啊——原来是你。”
他回过头。站在那里的人名叫雨宫世津子,是他和政府人员进行幕后交易时的应对对象。穿着合身的西装。但是出现在这里,说明她——
“你就是‘reset’吧,雨宫小姐。”
听他这么说,雨宫静静点头。
统和机构中负责统辖tearjerker等战斗型合成人的重要成员之一,人称“取消”的无敌杀手reset。已经掌握那个传说级的情报。
但那从很久以前就在他身旁了。
很早以前,他的脖子就一直被人揪着。
reset背后,是一脸茫然、全身麻痹到站不起来的相川靖子。她似乎也对这位“上司”的突然现身感到惊愕。
雨宫却无视部下,只盯着六岭。
“真的很遗憾——明明走到了好地方。”
说罢,她若无其事地把手伸进怀里,再伸出时,手里握着一支小型手枪。
枪口毫不犹豫对准六岭额头。
“如果能完全控制美登里的能力,有效利用这股力量的话,对统和机构来说也很方便。不过,貌似差了一步——”
“你好像一直在等我呢,得感谢你。”
六岭面带平和的微笑。很奇怪,一点没感觉到恐惧。这与放弃多少有些不同。
那里有一种奇妙的清爽感。
马拉松选手经过漫长的路途终于到达终点,排名却是最后……没有喝彩,也没有名誉。尽管如此,本人仍是一副只要跑完就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是那样的神情。
与胜利感和失败感无缘,带着一种突破的微笑。
“……真是太遗憾了。但是——所有与falling.grace相关的人都必须抹除。”
雨宫轻叹一声,扣下扳机。
相川靖子看到,六岭的身体猛地一抽,倒在地上。
这光景实在缺少现实感,靖子茫然若失。
雨宫缓缓走到她面前。
“啊……”
靖子茫然望着杀手逼近。既然任务失败,并且和falling.grace有很深关联,自己也会同六岭一样被消灭吧。但这种认识却出奇的遥远。
即将被杀的状况明明近在眼前,却感到无比漠然。
刚才还想拼命逃跑,现在——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
雨宫冷眼俯视麻木得站不起身的靖子。然后将枪口对准她。
啊,要被枪击了——她想。据说reset的能力“moby.dick”是能破坏一切的无敌力量。因此,就算是她的“treason.reason”的防御也会毫无顾忌粉碎吧。
“怎么行呢,tearjerker。”
雨宫皱着眉头,扣下扳机。
子弹射出,击中俯身的靖子后背——命中了脊梁骨。
命中了,然后……子弹就那样从背部滚落。
与此同时,靖子突然发觉自己身上的麻痹感全消除了。
“……诶?”
“喂,站起来吧——真是的,至少要掌握冲击波侵入体内时的恢复方法啊。”
雨宫边说边把手枪收进怀里。
靖子终于弄明白了,她是通过给脊椎——也就是给脊髓适度的冲击,平息神经的恐慌。子弹的威力被压制到穴位按摩的程度。
她清楚认识到,reset的能力即便“手下留情”也是超一流——不,问题不在于此。
“那、那个——我——不会被处分吗?”
“与其现在处分你,不如说改造完成时就该做的。你和我一样,都是失败作的例外——反而不能轻易地抹除。太遗憾了。”
简直像在说被杀才幸福。
接着,她捡起放在地上的包,扔给靖子。靖子接住了。
“那是换的衣服——总不能穿得那么破破烂烂就回去吧?”
说着耸了耸肩。确实,靖子的衣服几乎已成碎片,几近半裸。包由用耐火材料精心制作,似乎是为战斗行动准备的服装包。
“但、但是——我和那个‘falling.grace’。”
“对,所以你要接受检查。因为两种MPLS能力都施加在你身上——所以要作为珍贵的样本。做好觉悟。”
“……”
靖子哑然,只得抓紧包。
雨宫再次看向六岭平藏的尸体。
“所以——是他给了falling.grace致命一击?还是说自毁?”
提出质问。但对这件事,靖子没有自信能解释清楚。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准确表达,而且最重要的是——恐惧。
(那个,黑色的——死神——)
对她而言,就连谈论这事都感到无比可怕。那种东西经常成为流言蜚语,但恰恰相反,越是正确了解那件事的人,越难以说明它的本质——不禁这么想。
“……那、那个,我——”
“怎么,你没看见?嘛,大概是能力失控自取灭亡——碎了一地。”
“……”
靖子没有反驳。被认为无能也好。
“好吧,你暂时先找个地方躲一阵——claim.club的事,我会处理得稍微夸张点——别让媒体发现。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雨宫的话让靖子恍然大悟。没错,六岭被消灭,意味着claim也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到这里,她终于想起来,六岭最后打了电话,那是打给谁的呢?
(……对,须磨君——是你吗?)
如果不是他赶来,她现在早被杉乃浦春海杀了。但他当然不是来救她的。
(——你也一样,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啊……)
3.
岬角的散步道上开始起雾。
那是相当浓密的雾,白色雾霭似与整片树林融为一景。
不过,空气反倒使人感到有些温热。与其说气温高,不如说缠绕的雾粒子并无凉意,而是人体肌肤触感般的微微温暖。
“……”
须磨贞夫在浓雾中前行。
朝着海岸方向,海浪声越来越近。
眼前浓雾弥漫,一片白茫,无法得知该以什么为明确目标。
但贞夫的脚步毫不犹豫。虽然偶尔会被树木挡住前进方向,但只是轻轻避开,又朝着同样方向行进。
终于来到海浪拍打岩石的沿岸,因为有跌落危险,这里被铁栅栏围住了。
栅栏的一部分已经熔化。贞夫若无其事地跨过去,最后在大海前驻足。
此时,雾已不再是雾。那分明是一股热气。
波浪拍打的岸边岩石上,一位少女瘫坐着,岩石周围热气翻滚。
贞夫正是以这股灼热为目标来到此地。
贞夫对垂着头的少女打了声招呼:
“——哟。”
少女吓一跳,抬起头。看见那副半是抽泣的表情,贞夫微笑道:
“所以,看到这种地方,我觉得你也变了。同样是迷路,上次在小船上的时候,你真的只是发呆啊。”
少女——杉乃浦春海:
“贞夫——不行。”
发出虚弱的声音。
“不行,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接触我也烧不起来,理由是——”
“是吗。”
贞夫轻微点头,走向春海。春海见状,用力摇着脑袋。
“不行,不行——已经不行了。贞夫,因为……”
“因为过去的心脏疾病是六岭先生的夫人治好的,对吗?因为冻结心房缺口的能量,和你的火焰相抵消了,是吧?”
贞夫抢先说出春海的话。春海瞪大眼睛。
“你——知道吗?”
“六岭先生才告诉我的。”
他点头道。
对,他一直感到朦胧不清的疑问,全部于早些时候的电话里消融了。六岭告知他:
[在你尚年幼时,我和你父母做了笔交易。我会治疗你那被认为没救的病,作为条件,待你长大成人后要成为我的助力。如我所料,你成长得很优秀,并且加入了claim.club——以便让你在关键时刻为我献出生命。你以为你是主动加入,其实都是我一手策划——但那项工作已经结束了。我不再需要你帮忙了。]
所以才说随便吗,六岭先生——您确实很了解我。原本一向反感大人的我,现在也很难对您产生敌意,只能说太了解了。听贞夫这么说,电话那头的六岭似乎笑了。
[不不,那必然不是——因为我们是相似的人,是同类。你和我都被不属于这世界的人所吸引——即便你迄今为止不知道,也已经在无意识的印象中理解了。所以哪怕知道她是那样,也绝不会吃惊吧?]
这也说中了。贞夫只有苦笑。
啊啊,对了——很久以前,就莫名理解了。
最初遇见她时,就明白她是难以生存下去的人。
所以他想一定要帮助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能帮上忙。那是为什么呢——
“……不行,贞夫,不可以过来。你还不明白吗?”
春海拼命朝走过来的贞夫挥舞双手。
对这样的她,贞夫用有点不高兴的口吻:
“那个,春海……你觉得我讨厌什么?”
唐突发问。
“诶?”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是啊——我只是单纯好强罢了。”
贞夫嗯嗯点头。
“所以才不想输给统和机构,不想输给学校,不管谁,我都不愿认输——仅仅如此。懂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话里总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
“……你、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但我以前,很明显是输给病魔了。很害怕、觉得自己做不到的心情,治好以后也没消失,直到遇见你——终于消失了。我一直看作是拯救你后,才有自信告诉自己‘我没输’——所以。”
贞夫走向春海的脚步并未停止。
“你现在用这副表情看我,我总觉得——很不甘心,有种输掉的感觉。懂吗?”
“……不行、不行的……因为贞夫你平安无事的理由,已经……你知道的——”
正因为不知道理由,奇迹才被称为奇迹,一旦知晓原因,就没有效果了——只能这么认为。
但贞夫的语气很坚决:
“那是你的理由,不是我的理由——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被你焚烧的理由。我不是因为知道不会被烧才接近你——这些都无所谓。”
斩钉截铁道。
“我不想输——你的表情让我气愤,我不想输给这种愤怒之下的焦躁——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她心中的“热度”一定也是相同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罢了。所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她——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她的内在。
贞夫迈出有力的一步,终于站在因热量而冒烟的、春海瘫坐的岩石上。
“——不行,碰我的话,会死……!”
春海悲鸣一声。贞夫笑了笑,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
仅此而已——什么也没发生。
他既未在瞬间燃烧殆尽,也未变成无意识的人偶。
就这样过去片刻,空气中飘荡着无事发生的奇异气氛,然后他露出不羁的笑容:
“十年前我也说过——不会死。”
说道。
“我赢了。因为我不想输,大概吧。”
“诶……?”
她茫然无措。
“为什么……?”
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那猝不及防的面庞,确实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为什么……?明明——明明我……”
说着说着,春海的眼泪扑簌扑簌滑落而下。
贞夫对这样的她不断点头。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不过硬要说的话,我们连为何而生都不知道吧?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什么理由呢?”
也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同样的事——
和以前一样的事情,这两人又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六岭平藏和妻子美登里同样做的事情的重复,也许是自神话时代起就一直有许多人在做的事情的重复。就如从地面浮起的车轮,持续在同一处旋转往复——
“……”
春海茫然望着被贞夫握住的手。
不一会儿,她全身开始剧烈颤抖。
“喂喂——冷吗?”
贞夫问道,她左右摇头。
“不是,错了——果然搞错了。贞夫——贞夫是特别的……!”
她眼里噙满泪水。然后双手紧紧握住贞夫的手。一遍又一遍摩裟他的手背。
“反正我又不想成为那种人。”
贞夫装傻似的说。
“你也知道吧?那种事。”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对啊!因为是贞夫嘛!”
她泪流满面,不停抚摸着贞夫的手。
“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对吧?”
“嗯!是啊——我们不会输!”
她满脸欢喜地抬头望向他,他温柔地抓住她的肩膀。然后注视着她说:
“所以——我们必须打倒敌人,他现在正朝这边赶来。”
“啊啊,没事的。我不怕那些家伙,统和机构没啥大不了。”
春海笑着说,贞夫静静摇头。
“不是这样——春海,针对我们的,并非统和机构那么简单的东西。”
“嗯?”
她愣住了,贞夫像是感到自己也得维持冷静,压低声音说道:
“我们今后必须对抗的,是四处杀戮世界之敌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