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的妻子,她被毒蛇咬死。丈夫到黄泉之国来接她,走时却回头看了她一眼,于是她再次坠入黑暗世界。
1.
相川靖子首先想到,应该先去两人失去信号的地点。若能揪住那两人就再好不过了。
(对——就和falling.grace差点被纳入统和机构管理一样,只要one.hot.minute是须磨君的建议都愿意听的话,或许还有成为盟友的路可走——)
既然连reset都出动了,统和机构便不可能有放过两人的选项,只剩下被杀或投降——再说须磨贞夫那常规医学无法治愈的心脏障碍倘若复发,或许能设法解决的只有:
(……甚至让濒死的我起死回生,统和机构之外绝无仅有。)
当然,不行就是不行。但还没尝试就下结论未免太过草率。如果从这条路线进攻,或许杉乃浦春海也会让步——她想。
她自己也不懂为何这么想帮助他们。
只是,就这样放任他们不管,一个人去安全的地方,这种事——无法接受。
曾经家人在眼前被杀,只有作为被强化肉身主人的自己复活,总觉得哪里太迟了。如果当时拥有treason.reason的力量,她就能轻易地救下遭杀人犯袭击的家人。但那时的她是无力的,而现在,她陷入连那种程度的力量也无能为力的事态——无论何时都余力不足。
(讨厌,那种事——已经受够了。我也想要随心所欲地改变现实……!)
虽然并不清楚自身动机,但她发誓一定要跟那两人说上话。
而且,那时候的障碍,怎么说呢……就是那个死神。
如果是reset的话,可能会听取她的意见吧。但总觉得那个场合,谈话是行不通的。
绝对无法成功的印象,可是——也不能不管。
但她最终没能到达目的地。
在那之前,公园内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臭味。那是名副其实的臭味,以及焦糊味,像有什么燃烧时的异臭——
“——嘁!”
她立即用reset给的更换衣物的耐火材质包贴住脸——敏锐感觉器官和呼吸器官暴露在外的部分,全身表层皮肤展开防御treason.reason,像胎儿那样缩成一团——这是应对冲击的姿势。
一瞬间,整个袭来。
几乎在她做好防护措施的同时,公园里飘荡的白雾,伴随地下传递的热量喷薄而出,连锁起火——空气本身燃起熊熊烈焰。
无处可逃的高热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空间中肆虐。
*
……望着公园内一片赤红的景象,下达攻击指示的须磨贞夫面无表情。事到如今,这种程度已经没必要惊讶了。
两人现在移动到海面,也就是不吉波普立足的那块礁石上。
这一来便完全背对大海了,除非拿出潜水艇,否则根本不必担心偷偷接近。
“可是,贞夫……你也觉得这还称不上胜利吧?”
看着仿佛被轰炸般凄惨的烈炎景象,春海和他搭话。
“嗯——不可能。应该藏在什么地方——不过不知道藏在哪里,怎么藏的。”
“那怎么办?”
“就这样继续——趁他早晚从哪儿探出头时烧掉。那家伙的身体和普通人肯定没两样。”
“嗯,也是,就这么办。”
两人并排靠坐在并不宽阔的礁石上。只看那番嘀嘀咕咕交谈的情景,让人不禁以为是恋人来海边游玩。
“海风真大,春海,你不冷吗?”
“啊哈哈,我什么都能燃烧,不会冷的。”
“和这没关系吧?别感冒了。”
“贞夫,你的担心可真奇怪。”
“是啊,从现在起就要和全世界开战的春海,怎么会感冒——正因为如此,粗心可是大敌。”
“世界啊——要变成什么样呢?你觉得怎么做才好?”
“利用统和机构的一部分应该比较方便吧。我好不容易加入claim.club,没理由不利用掌握的情报。”
“贞夫你真有先见之明。”
“那是自然。所以我早说了,不用你多嘴,我什么都——”
贞夫话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稳直身子不住摇晃。春海接着说。
“贞夫,你真是什么都懂啊。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慌张。”
“……嗯,嗯——是啊。”
贞夫朝她点头。但他的神色有点不太对劲。
眩晕过后脸上浮出血管,却没怎么跳动。只是膨胀,血液无法正常循环。
“是啊——不用着急,别输给任何事物……”
“是,我们不会输给死神的。”
春海也点头回应。
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冰凉得叫人吃惊。
但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没问题吧,贞夫……我们随时都在一起吧?”
她这么说道,而他:
“话说,春海——”
突然间,眼神像在凝视远方,并把话题转向另一方向。
“那个时候——我发现你乘的小船被冲走的时候,你真的很困扰吗?”
“诶?”
突然被这么问,春海稍稍睁大眼睛,但又立马回应:
“当然了!我当时很困扰。”
接着反问。
“可是,为什么问这个?”
“不,我在想,那时最受困扰的是我们中哪一个呢——毕竟我也遭遇了相当大的困境。”
“贞夫没什么困扰吧?在我不知怎么办好,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贞夫伸出了手。”
“在我看来,是你帮了我,使我明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能做的事。自己——没有白活……”
他的语气又变得可疑起来。春海拉起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是啊,没白活。若不是彼此,我们一定都很苦恼。”
她温柔地搭话,但贞夫的手明显开始微微痉挛。
这时——那声音又来了。
该燃烧的东西几乎都烧光了,周围逐渐沉寂,却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口哨音。
纽伦堡的名歌手……但春海已不觉得那有多可怕了。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首无聊的歌。心不会被这种东西动摇——
“好像来了——死神。”
听到贞夫的低语,春海点头。
“烧掉可行吗?”
“对了——刚才现身的时候……”
“准是在哪棵树上绑了根线之类的东西,然后抓着它,像tarzan(泰山)一样落在这块礁石上吧?贞夫不是说过吗?”
“啊……没错。”
“已经把这片海岸上,能供那家伙悬空的支撑物全烧掉了——所以没有可逃的地方,是吧?”
春海回味着两人制定的作战计划。
“无处——可逃。”
贞夫说。
“我们……打倒不吉波普……”
“是啊,我们来做……!”
刚刚还是公园的地方,升腾的火焰与烟雾中,可以确认有什么在晃动。
贞夫的手轻握住她的手。作为信号,春海也回握住他。
“嗯——开始啰……!”
回复的同时,向那个影子投掷燃烧的火球。
爆炎炸裂。
热风吹至两人坐的礁石。
春海在风中紧紧抱住贞夫的身体。
爆炸将周边火焰全部吹灭,其中——站着一个人影。
全身被烧得焦黑,斗篷和帽子不复存在——他摇晃着,向前倒去。
“……太好了。”
贞夫喃喃道。春海也点点头。
“嗯,成功了。我们赢了——”
声音在颤抖。
贞夫的手紧握着她的手,不再松开——动也不动。明知如此,她还是继续。
“贞夫和我——连死神都没有输。所以——”
她把视线移回他的脸,露出微笑。
贞夫的嘴唇,太好了,以那样嘟哝的口型顿住。
而且,那里已经没了呼吸。
“嗯,嗯——”
春海盯着他的侧颜,连连点头。
“我也没有输——贞夫,因为你不想输,所以我……也没哭。”
她和贞夫牵连的手之间开始升起白色的东西。是烟。
燃烧起来,发出嘶嘶声。不仅是他,也从她的身体流出。
另外——在与他们隔海相望、刚刚爆炸的地方,有什么在蠕动。
然后,站起来的既不是女高中生宫下藤花,也不是黑帽子——而是全身沾满黑煤灰的tearjerker——相川靖子。
“……噗、噗。”
她吐出吸进嘴里的灰尘。
(为、为什么——刚才的,只是华丽、欠缺威力的爆炸——)
方向感被彻底打乱,摔倒在地——但她那强化过的肉体毫发无损。刚才整体爆破时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朝海面上,须磨贞夫和杉乃浦春海坐在礁石望去……然后:
“……?!”
她惊愕地瞪大双眼。
然后——在离他们稍远的海面上,站着一个黑影。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从海面延伸出的筒状物——这样的剪影。
但仔细一看,脚底并未接触海面本身。从两人所在的岩礁上,有条因反射而闪闪发亮的线,一直延伸至远方的海岸——那顶黑帽子就站在那根似有似无的细线上。
从靖子的角度看,他占据了两人背后稍稍偏斜的地带——处于那个位置。
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呢……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尖锐又随意、左右不对称的表情,注视着两人——
“……你在等这个吗?”
春海用平静的声音问身后的影子,但没回头。
“想确认我在对谁发怒——我想烧掉什么。是啊——的确,我只觉得一切都应该燃烧,却不知要烧到什么程度才罢休……我也不在乎自己会被燃烧。”
她嘴角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所以你也不能单纯杀了我吧?因为在我死的瞬间,你不确定身体将燃烧到什么程度……对,那火焰说不定已经烧尽了全世界。我确实讨厌各种事物,也包括自己……”
听了她的话,背后的黑帽子微微点头,问:
“现在怎么样?现在还讨厌吗?”
呵呵,春海咧嘴一笑。
“怎么说呢——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们——赢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自豪。
“因为贞夫的表情是这样——没有输。”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一旁的他脸上。
“所以……好了,我要回去了。回到贞夫向我伸出手的那个时候。坐着小船,漂着——”
说着,她身上不断冒出白烟。不一会儿,着火了,她和他开始燃烧。内心某处,一直压抑着自体能力的抑制力骤然消失。这也是reset称作“自毁”、发生在众多MPLS上的终焉之一。
但她的表情并无痛苦。
“我,那个时候已经死过一次——是他来另一个世界救我。这就足够了。世界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死神无法理解那种心情吧——这样……这样温暖的……火……”
喃喃自语的声音被蔓延开的火焰声掩盖,变得愈发遥远。
黑帽子望着火焰低语。
“是啊,我不会明白。只知杀戮的我,绝不宽容——心胸狭隘。”
仿佛听见从哪儿传来呵呵的笑声。那笑容带着“活该”的味道,却不阴郁,反而很爽朗,绝不回头——那样的笑法。
火焰越来越大,很快便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
黑帽子凝视着火焰,像在观察火势的蔓延,但当确认火焰只不过是无法从这座小船般的礁石外溢的程度后,他将视线转向岸边的相川靖子。
靖子顿时吓得僵住身子。
“……”
可黑帽子对她什么也没说,就好像“活着的人,对死神毫无用处”那样,漠不关心地转过身,身影瞬间不知跃往何处,消失了。
只留下不断拍击的波浪与燃烧的礁石。
2.
……靖子一时怔住了。没能注意到时间流逝。也许过了不到十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但在某个时刻突然回过神,发觉自己全身衣物都被烧掉,通体赤裸。
(啊,啊——话说回来,reset那时候,给了我换的衣服……)
想起耐火包里的衣物。爆炸时用来护脸的包,丢哪儿去了?晃晃悠悠地四处寻找。其他东西几乎都被烧尽,所以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
掸去身上的黑煤灰,用衣服和毛巾一并简单擦拭身体,穿上包含内衣在内的整套服装。指尖抚平因为是强化细胞而没被烧掉、只是稍显蓬乱的头发,然后:
“……呼。”
长长泄了口气。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踩踏烧焦泥土的脚步声。
转头望去,发觉前方是一个意料外的人物。
“……咦?”
她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是她很清楚——并且和统和机构毫无关联的一位女高中生。
田代清美——她只是偶然听到警察透露了这个公园的名字,来到这儿。
“呜、呜哇、呜哇哇——”
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走在变脆的泥土上,生怕摔倒。她的目标一定是这里唯一能看见的海上的火焰吧。
(……也就是说。)
她能来这里,说明——统和机构已经确认one.hot.minute的自毁,解除对此地的包围。毕竟远距离观察现场的方法多的是。不过——纵使如此,在昏暗的海面上,那个连像样立足点都没有的黑影究竟有没有被确认呢——
(嘛,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靖子摇摇头,把脑子里多余的想法往外赶。然后:
“——清美!”
朝田代喊。
清美就像没料到有人会叫自己,吓了一跳,抬起头。
“那、那个?相川小姐?”
“你在这里做什么——”
靖子虽然这么问,但心里还是有个大概。毕竟她认识须磨贞夫。
“啊,相川小姐才是——为什么?”
这两个人,因为一些奇妙的因缘而相识。救下来便利店买夜宵、差点被强盗袭击的考生——也就是这个清美的,正是靖子。
(说起来,这孩子无意间说出“不吉波普”这个名字,所以我才知道他的事,产生兴趣——)
靖子受够这错综复杂的事态,不禁叹息一声。
然后对清美说:
“你是来干什么的,具体我不多问——你也看到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诶——”
清美支支吾吾,重新环视这一带的风景。
“那个,岬角公园,就是这里啊——对吧?”
她不安地问,靖子耸了耸肩:
“看起来还像吗?”
破罐破摔道。清美顿时哑口无言。
“……”
茫然了。
对她来说,光是来到此地,就已经是一场脱离日常生活的冒险了吧。但这里的一切早已结束,只留下事态的残骸。她大概有种想哭的无力感,用空虚这个词也远远不及……靖子非常理解她的心情,但那只是:
(……因为我也一样。)
只是这般,没有任何结果的共鸣。
不仅自己和清美——当今世上,过着普通生活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无法赶上的决定性事件吧。
清美有些混乱地问:
“啊——那个……有人来过这里吗?”
靖子摇头。
“没人来过这儿。”
来的只有世界之敌和她的伙伴,以及前来杀他们的死神。没有所谓的“普通人”。
“是、是吗……”
清美大概是被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情震撼,才来到这种地方。可惜整理这份心情的机会永远不会来了。
这与靖子现在的感受相同。
此时,清美指向海面上仍在燃烧的物体,问:
“那、那个……那是什么?”
靖子对此:
“是吧,呐——”
叹了口气,说道。
“你听过俄耳甫斯的神话吗?”
大概没法说明吧,靖子心想。但又转念,哪怕只是隐喻,能否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是为使逝者苏生而彷徨冥界之人、同已死受罚的罪人间的物语。
“……?”
面对满脸不可思议的清美,靖子一面倾诉,一面茫然想到,我们简直就像无法乘坐方舟,只能静待洪水来临的被遗弃动物。
“Ark of Orpheus”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