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很容易相信自我的正确,但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正确的事。”
——雾间诚一《作为败因的另类自我》
1.
“你是什么大人物吗?那么年轻。”
那个男人毫不客气地问正树,自己明明被束缚却完全不在意,有一种奇妙的沉着。
“不、不——我是……”
就在这时,从背后的门外传来声音。
“那个男人叫洼下庸介,三天前被统和机构的警戒网捕获。明明没什么本事却想侵入重要机密,呵呵。”
“说白了就是不自量力。不过说不定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这个判断就交给你了,正树。”
“那么——请你说服他,如果觉得有用处,把他拉进我们<anti-type>。”
“不,这是——”
正树有些困惑,但他没有再听到magnolia们的声音。
(该怎么办?)
看见他的动摇,洼下庸介嘿嘿地笑起来。
“什么嘛,你这家伙,有什么难的?真搞笑。”
“……”
正树怀疑这个叫庸介的男人是否理解自己的立场。
“啊,那个……洼下先生,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捕吗?”
“嗯?”
庸介突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喋喋不休起来。
“怎么,突然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来看我,你是想教训我吗?我又不是被你抓住的。你的态度像和他们站在一个立场。”
正树困惑地说: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能马上把我从这里救出来,那就赶快行动啊。”
听起来不像是非常希望得到帮助的人说的话。
“但是,要马上做到是很难的。”
他突然大声叫嚷起来。
“什么嘛,没用!就这吗,小鬼!你就只顾着自己吧!”
正树勉强安慰他,问道:
“你刚才说了他们是吧?你对他们的真实身份了解多少?”
这时,庸介垂下头。
“我没有那个打算,没有那个打算……”
小声嘟哝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因为觉得资金的流向有点奇怪,只是稍微入侵入一下。如此吧。债券的移动也不明显,却有数万亿为单位的资金明显地消失或出现。所以我才出手了。谁都会做吧。是我粗心大意。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犯错。上钩了。大家应该都是这样。我不是。我不是恶意的……”
对正树没完没了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那个……”
刚试着插嘴,他突然沉默,抬眼瞪着正树。
“你小子——是叫正树吧?”
“嗯,是的。”
“你愿意和我做比交易吗?”
“啊?”
“对,这是交易,一定会顺利的,交给我没问题。”
“你在说什么?”
正树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道。这时庸介又生气了:
“闭嘴,听着就好!”
正树无言以对,庸介咬牙切齿。
“没关系的,没有任何问题。我嘛,正树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特别的人。”
即使正树没有回应,他也不介意,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像傻瓜一样,张着嘴等待别人给予的东西,但我不是,我是可以自己动手的人。”
明明被拘束了,完全动弹不得,还在说这种话。
“……”
“我班上以前也有像你这样的家伙,每天看起来都很开心,活得很有要领,其实只是随波逐流,什么都不想。”
作为从柬埔寨回来的归国子女,正树正为无法融入周围而烦恼着。这样的说教完全是错的,但他不知道反驳会引起什么反应,所以也没说什么。
“所以我就把想法出售给你。与其让你这种家伙干点小事搞砸了,还不如向我这种懂事的男人寻求建议。”
“……”
正树心中焦急不已。
(我怎么办……该怎么说服这个人?完全没法把他拉到这边吧……)
总之,这个洼下庸介,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想要在眼前的正树面前占上风。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样做对现在的他有什么好处,但却仍在固执地坚持。
(话说回来,这个人不介意我的立场吗?如果是抓住自己的magnolia的同伴,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觉得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但从刚开始就完全没给他讲这种话的机会。
(……没办法。)
正树在心中叹息着,问向庸介:
“交易——具体而言,我应该做什么呢?”
这时,庸介的眼睛一亮。
“交给我一亿左右吧。”
他一开口,正树惊呆了。
“你现在这种状态,有钱也没用吧?”
但是庸介没听他的话。
“我马上就加倍给你看,那些家伙看到了,也一定会消除误会的。”
他坚持到。
“误会——你认为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误会了,我又不是间谍,说到底只是个操盘手。我和任何一家企业都没有联系。”
看来这个男人只在自己的常识范围内做判断,自己身处多么危险的状况都不去了解,连君临世界另一面的统和机构都没有。
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存在预料之外的事。
“钱真的解决不了问题吗。如果你这么想,无论多久你都无法获得自由。”
正树这么忠告,男人却哼了一声,以对蠢货的口吻,毫不胆怯地斩钉截铁。
“表面上怎么说都无所谓,可现实中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困难的问题很多,但那只是没有足够的钱来应付而已。”
正树感到头晕目眩。
(这就是“说服”吗?这就是给我的“测试”?怎么回事——)
2.
“那么,camille——”
minimum带着与少女姿态不符的压迫感向绮搭话。
“我先确认一下——你对自己的秘密完全没意识到吧?”
“所以,没有那种东西。”
绮顽固地重复着同样的主张,但minimum既不愤怒也不焦躁。
“你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开这个秘密是否需要你的生存。”
她冷静地说。
绮微微撇了撇嘴,旁边的飞燕玲次特意叮嘱。
“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意的是,是否只调查你的尸体就能分析出它的特性。”
不用告诉绮也能明白的事,他还是老样子,摆出一副不知是威胁还是开玩笑的态度。
“……”
“不过,现在根本没必要冒着把你杀了毁掉一切的风险,所以确保你活着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面对沉默的绮,minimum淡然说道。
“那样的话,杀正树也是不可能的。”
绮一边瞪着对方一边说。
minimum沉默了一会儿,飞燕又对自己的队长说了一句没必要的话。
“也就是说,如果杀他,她也会死。”
minimum对此没有特别的反应,她问道:
“这样就满意了吗?”
“嗯?”
“谷口正树被杀,自己就去死——你这样真的可以吗?”
“——”
“你就没想过要报复杀死自己重要之人的人吗。杀还是被杀,你的想法说到底就是这样的吗?”
不断逼近。
“……”
绮咬紧牙关瞪着对方。对于这样的她,minimum说道:
“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重要的人吧。你现在处于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立场上,尽全力让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吧。”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派胡言?听起来像强盗在耀武扬威。”
虽然这么回答,但绮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赌气。
(这个孩子——什么啊。)
绮似乎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孩子没有同情心了。
(怎么——像我一样。)
绮没有力量,所以一味地卑躬屈膝。但她觉得,如果自己有力量,一定会像这个孩子一样毫不犹豫地使用。
(但这也就是说——)
这个minimum的想法是无法改变的。只是一味地固执,除了自己能接受的一概无视。绮一定要和她信赖的正树、凪以外的人保持距离。
(面对这个孩子,怎样才能保护正树……)
绮觉得脊背发凉,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秘密。也就是说,为了摆脱这种状况——
(说谎……有没有这个必要……)
必须装出一副隐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而且一旦被看穿就完了。
到现在为止,绮一直在生气地否定,所以也不能突然改变态度。虽然始终是在拒绝,但却不得不慢慢制造一种有秘密的感觉……
(我能做到那种事吗,也只能做了。根据情况,不管我的本意如何,都要装出相信它的样子,这就是——)
这样的话绮以前听过,她想。没错,当她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末真和子和凪聊天时,绮也在她旁边。她们讨论着这样的事……
“那就是另类自我(alternative ego),凪。”
“那什么来着?”
“雾间诚一的书里不是写着吗?《另类自我毁灭世界》。你看,就在书架那里。”
“整理我们书架的是末真,你不是更清楚吗?”
“总而言之,就是另类自我。明明很自我却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例子。”
“就是那个,另一个自己的意思吧。”
“那叫alta-ego,心理学上自己的分身。这里的alternative指的是替代方案、另一种选择、支流等方面。总之感觉上有所不同。”
“另一个自己,是指什么?”
“明明不是自己,却变成了自己,这种东西存在于人们心中。”
“还是老样子,老爸的书里写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啊。”
“谁都有利己主义(egoism)。虽然人们都认为任性、自我、利己是不太好,但若没有这些,人也就失去意志了。”
“唉,我就是个自私的家伙。”
“凪的利己主义不是自私的东西,而是为了和不讲理战斗的武器。是谁也不同于自己的骄傲。如果说这是正确的自我,那么另类自我就是大部分人的状态。地盘意识非常强,几乎不考虑内心的充实——而且最重要的,是撒谎。”
“老爸好像很讨厌这个话题。”
“在意的只是逃避责任、逃避失败,而没有想要自己创造什么、达成什么梦想。这种形式的利己——没有意志的傲慢、没有思考的厚颜无耻,这便是另类自我。当目的成为单纯的借口……这是卑怯者的自我正当化。”
……那时的话在绮的脑海里回响着一种奇妙的鲜活感。
(也许我现在正被另类自我支配……是不是想以正树为借口拉拢统和机构……只是为了明哲保身。)
不知是否察觉到绮内心的纠结,minimum又挑衅地逼问。
“camille——你太天真了。”
还没等绮回答,这个小女孩模样的统和机构重要人物就从座位上起身。
“跟我来,给你看看。”
说罢迈开脚步。绮看着飞燕玲次,他也点头催促道:
“我觉得还是照她说的做比较好。”
无奈之下,绮只好跟在minimum身后走出店门。
绮夹在minimum和飞燕之间,走在已经完全变暗的路上。
“你要给我看什么?”
即便绮发问,minimum也只是默默走着。以孩子的体格倒也不是追不上,但还是很快。
(到底怎么了——)
绮皱着眉头,身后的飞燕悄声说:
“camille,你最好做好准备。”
怎么回事?就在绮疑虑的时候,有东西突然来了。
——咔咔。
冲击令全身体震动,接着传来声音。耳膜一阵震颤,仿佛全身被轰鸣包围。
(啊——)
身体颤抖着。应该是非常可怕的打击……却一点伤都没有。
等她意识到,已经被飞燕抱起。好像是在快要向后倒下时从背后接住了。
“这是<counters>的攻击。比起让你落入minimum手中,他们似乎想要处理掉——”
飞燕喃喃说道,但耳朵嗡嗡的几乎听不见。
(什么——中枪了吗?但……那个子弹是……)
绮正混乱着,minimum回过头来。
“这就是现实,camille——如果不和我们一起行动,你就无法生存。”
话音刚落,那个身影飞上天空。
使用了怎样的力量……在旋转的气漩中心,minimum身体上浮。
“……”
就在绮目瞪口呆时,minimum已经飞到空中。
朝着攻击过来的“敌人”前进。
3.
(果然在护着camille吗……但是在攻击前没被阻止,可以认为minimum的能力没那么敏捷。不是分析型,战斗型的比重大些。)
一直持续监视的合成人stagbeetle在一击之后马上移动。
但是,在再次潜入之前,他看到minimum朝他的方向飞来,他判断无法逃走,于是转过身。
(干劲吗——那就接受吧!)
stagbeetle是专门从事隐秘行动的合成人。这些任务大都是“暗杀”——基本上对这类攻击很少给予宽恕或限制。即使是刚才对织机绮的狙击,如果没有保护,她的身体也会化为微小的尘埃。
见minimum没开火,他收敛体内波动,从手掌发动战斗型合成人标准攻击<ratsch.bumm>。minimum没有回避,直接从空中接住。
本以为能将对方弹飞的一击,却被minimum周围的旋风卷入,直接吸收了。
(无效化?如果才第一发的话可以采取适当应对措施,但完全被抵消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水平差距太大,正面对峙是没胜算的。)
一度想要战斗的判断被轻易改变,stagbeetle优先逃跑。
为了迷惑敌人连续发射<ratsch.bumm>,当然没有效果。但在此期间他开始撤退。
蛇形移动,不让对方猜到自己的逃跑路线……然后在某个时机,突然跳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藏进暗处躲起来。
“……”
minimum在他消失后停在半空,然后扫视四周。stagbeetle屏住呼吸,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减弱了。
“……”
minimum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执着,不再继续追击,沿着原路返回。
stagbeetle在暗处皱起眉头。
(特别干脆——似乎从一开始就不热衷排除攻击过来的敌人……是吗?为什么camille会在一瞬间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是引诱我,想让camille知道自己处于被攻击的立场?minimum那么执着于那个女孩吗……可是为什么?)
stagbeetle在minimum完全消失后站了出来。
(也就是说,现在想把camille收编的是minimum本人?那种拥有能给全人类带来治愈力量、缺乏凭信的说法,难道她真的相信?就算是<anti-type>的领导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断……?)
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stagbeetle为了监视,再次悄悄返回——这时,那家伙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嗨,锹甲虫先生。”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就像从地面伸出的黑色圆筒一样,呈现出似人又似影子的奇妙剪影。时常出现在他面前,让人觉得是幻觉的存在。虽有些疏远,但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也许是心中另一个自己。
“看来你捡回一条命,现在就这样逃走怎么样?”
那家伙说出这种蠢话,stagbeetle哼了一声。
“胡说——好不容易发觉敌人的奇怪之处。”
“敌人?他们是你的敌人吗?”
“妨碍我们社团发展的家伙,虽然同为统和机构,但肯定是敌人,对方也这样认为。”
“对方对你本身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因为你是<counters>的一员,所以才敌视你。”
“是一样的吧?”
“是吗?你打算身心都和<counters>融为一体吗?如果有机会,你一定想比社团的伙伴们抢先吧?”
“这是当然,所以呢。”
“你明明依赖组织,却又想脱离组织。”
“只是一直没有失去自主性而已。”
“你喜欢组织还是讨厌组织?”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很简单,你是在逃避。”
“嗯?”
“你在逃避自己是什么这个命题,不去想这件事。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不经考虑就狙击织机绮。”
“我是好好考虑之后才行动的。”
“不,是条件反射。也许能做到,想到的瞬间就忍不住做了。本来组织对你的期待就是监视她,但你却因此变得毫无意义的具有攻击性,这是因为你在内心深处对组织的盲从怀有反感。”
“这是为<counters>杀死camille。”
“你这么说,不是借口吗?”
“……”
“你装出一副这样想的样子,只是觉得如果组织里的其他人怀疑的话就麻烦了,并不是什么良心痛的事吧?”
“……那倒是。”
“真老实。”
“如果你是我心中的分身,虚张声势也没用。”
“那么,我是你的妄想吗?”
“如果不是,就不会在这样的时机出现。若是敌人,我早就被杀了。”
“我是自动的,完全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你一定是为了让我冷静而存在,为了在我失败或受挫的时候让我振作起来。”
“那么,怎么样呢?我能说的是,你的处境与我相近,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身边。”
“与你相近——”
“你也是自动的,总有一天,你也会面临被安排在你身上的命运。”
“简直像在威胁。”
“不,事先说明一下,你成为那样的人已经注定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一天你都会面对——世界之敌。”
“……”
“到那时,全世界的命运都将落在你肩上,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这样你还会在意组织怎样吗?”
“……说得太夸张了,纯属无稽之谈。”
“没人能切实体会到这一点。世上能接受的人,到那个时刻也会成为世界之敌。”
“不知道在说什么——”
stagbeetle不由自主地仰望天空,叹了口气。
当他回过头时,神秘的黑帽子已经不在了,同往常一样不见踪影。那消失的样子,让他觉得果然是看到了幻象。
(……算了,关于那件事想多余的也没用,我只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而已——)
stagbeetle小心翼翼地,再次从背后监视绮他们。
4.
(……呃。)
正树困惑至极。
“啊?你是跨国企业家的儿子吗?那你一定要劝你的父母投资啊。”
洼下庸介一听到正树的身世,态度就变得异常怪异。
“……不,我不是说过了吗,钱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不,正树,你还年轻,不了解现实。”
总之,庸介完全不听正树的话,似乎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要了解的。
他被固定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手在椅背后面,好像被铐上了手铐。明明应该对这种情况更加胆怯,但他似乎固执地认为,不管怎样只要让别人看到他的弱点就不行。
“没认清现实的是你,和我的人生经验无关。听好了,你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如果不设法说服那些<anti-type>的人,生命会有危险的。”
“不,这种让人焦急的手法说实话已经很老旧了,正树。而且只适用于识字能力低下的人,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凭空捏造债券的吧?真是可怕的做法。那是以不履行债务为前提的——”
他说了很多专业术语,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总之,你也知道他们是可怕的家伙对吧?那么——”
“所以就交给我吧。真遗憾,我觉得你还不够成熟。”
“我和你之间,无论哪一方拥有主导权都没意义。决定事情的是那些magnolia,我和你都没有任何决定权。”
“所以我才告诉你需要资金来对他们做演讲吧!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庸介又怒吼起来。
“听好了,他们肯定也想要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你听好了吗?他们是在幕后操纵世界,钱是无论多少都能自由支配的。”
“那是胡说八道。即使是国家,也可以不顾多少印刷本国货币,但这样一来,通货膨胀就会无止境地发生,根本无法控制。汇率暴跌,价值就会逐渐消失。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可以自由支配金钱的家伙。”
“所以我不是在说这个,也不是说要不要自由支配钱。”
“你不是才说了自由支配吗?脑子不好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才为难,一旦对自己不利就满不在乎地收回前言,将错就错!”
话题越来越乱,正树渐渐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争论什么,不得不把话题放回正轨。
“嗯,洼下先生——你想赚钱吗?”
“赚钱有什么不好?”
“不,不是说好坏。”
“正因为这样,才让孩子们为难啊。一提到赚钱就认为是坏事。听好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以赚钱为前提的,除此之外都是多余的奢谈。说金钱买不到幸福,也只是无能的顽固不化而已。”
庸介滔滔不绝地说着。头脑确实很聪明,知识丰富,也擅长逻辑思考吧。但是——正树感觉少了点什么。
(这个人缺少了什么?)
如果不明白这点,正树就无法前进。
“如果赚钱是你的信念,那也不能说是坏的。”
“什么信念?我说的是基本的前提,大家都是这样吧,有谁例外?你也是靠父母赚的钱活着吧,或者是拿打工自食其力之类的借口?”
虽然纠缠不止,但如果一直跟着他的话题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选择无视。他突然问道:
“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洼下皱起眉头,正树又说:
“如果你想说服我从父母那里取钱,就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实力,以及你的信念。对,用你的话说,请做报告。”
洼下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撇着嘴。
“……信念?”
“对吧?不管什么企业,其主页上一定会写着理念如何如何的规章,那样的东西啊。类似的,我想你也有这种信念吧。”
“嗯……”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那么饶舌的洼下突然语塞起来。
“不……所以我始终是现实的。”
“不过,当你想要插手统和机构的事情时,应该也意识到这是相当危险的吧?从现实角度考虑风险,不靠近更为保险吧。”
“嗯……”
“你坚持自己的信念,不顾危险向统和机构出手,然后被抓住了——不是吗?”
“不,所以——”
“赚钱很重要,这不是你的信念,而是一般的前提,那么你在赚钱的基础上应该也有想要达成的目标吧?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帮你。”
“这……”
看着表情僵硬的庸介,正树有些疑惑。明明没说什么咄咄逼人的话,对方的样子却很奇怪。
“唉,我——我没有信念。”
庸介终于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只是一个追求最大利益的交易者,认清情况便是一切,这里面不需要什么信念。”
“不,这太奇怪了。明知有风险,却连信念都没有,怎么能忍受这种不安呢?”
“不,不安……”
“没有不安,反而感觉迟钝,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那是——”
“我不太清楚什么交易员,但赚钱也应该有养家糊口的理由吧,你的情况是怎样呢?”
对正树来说,他的目标是所谓刑侦剧里的“泪点”。找出对方弱点,或者说是能够产生共鸣的地方,然后再继续聊下去。但是——在这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闭嘴啊!”
突然,庸介激动地大叫,然后……站了起来。
明明被绑在椅子上不能动弹,明明看起来是这样……这种束缚很快解除了。而被铐在后面的那只手上,握着一件黑亮的凶器。
手枪。
“啊——”
正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时庸介突然开枪,子弹从正树的肩膀附近掠过,飞向后面。
“闭嘴听着,别拿无聊的事搞得乱七八糟!什么信念!什么理由!你这家伙,全都过时了!凭什么我要被你这样自以为是地说教!”
庸介一边用枪口对着正树,一边唾沫横飞地叫喊着。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优势,毫无顾虑地以强者自居。
“……”
但是,正树在一瞬间思考量的并不是这个可疑的男人——而是门对面的那两人。
(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是被铐住,其实是伪装吗?也就是说,他的目的只能是让我疏忽大意。测试是骗人的?但这样也太绕圈子……)
不自然的事情太多了,本来他和绮被卷入的状况本身就不合理。
(恐怕,从这个男人的异样态度来看,不可能完全是演技……有可能这家伙也和我一样被迫参加“测试”。是被命令互相说服对方,拉入己方吗?)
现在,枪声响起——magnolia们却没来帮助正树。
(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就是为了收拾我才带我来这里的。可是为什么不自己做?特意利用这种情绪不稳定的男人有什么意义?也不像是那种不想弄脏自己手的人——)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有些扭曲。magnolia们隐藏了什么?没有对正树撒谎的价值。那么,是在对谁说谎?
(这到底是——?)
正树正思索着,庸介察觉到他没有注意自己,生气了。
“你——你在发什么呆!看我的脸!”
“……”
“你太危险了!根本不听别人说话!是一个只顾自己的利己主义者(egoist)!你不可能成为我的伙伴!”
“利己……?”
正树皱起眉头,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之前的对话中,正树有对这个男人说过自私的话吗?反而是对方任性地说个不停——他这么想着,却又意识到:
(不——这么说来,我完全没听这家伙想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并不是他强迫我,而是我想站在上面。在这家伙看来,我才是赤裸裸的态度吗?)
是不是只有正树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对方却没有任何表达?
(我觉得这家伙缺少的是……)
正树一边思考,一边警惕着庸介的手枪。虽比不上他的义姐雾间凪,但也有过好几次艰难的经历。他对手枪本身并不胆怯,但十分清楚其危险性。这种情况下距离很近,即使外行也能击中目标,所以最优先的是不让对方开枪。
“像你这样任性的小鬼,死掉才是为这个世界好!”
庸介激动不已。正树必须想办法了。
“知道了,洼下先生,我输了,我出钱吧。”
听了这话,庸介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但那很快成为更大的扭曲。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随便说点什么就能解决问题吗?别小看我!”
话音刚落他便开枪,正树的恐惧应验了,子弹击中正树,他的肩膀和脖子一带受到猛烈冲击,被击倒在地。
“呜——!”
震动从颈椎传递到颅底,意识渐渐模糊。
(呃啊,糟了……)
那是靠力气无法抵抗的伤害,正树全身脱力,无可奈何。
“明白了吗?这才是正确的判决!像你这样傲慢的小鬼——”
透过模糊的视野,可以看到他一边怒吼,一边靠近,用手枪以更近的距离指着。要么逃跑,要么反击——但身体越来越麻木,知觉消退。
(呜……)
出血引起的寒气变得异常浓厚。被拖进的那股冷气中,隐约可以看到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脸,慢动作般看到扣在扳机上的指头逐渐用力……正树连眼皮都闭不上,呆呆地看着。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全都尽收眼底。
——啪!
微弱的声音冲破天花板,有什么掉下来了。
与其说是破坏,不如说是粉碎——建筑的构造材料不是变成碎片,而是化作粉末飞散的过程中,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时对他百般威胁的女人——七星那魅。
代号是ladybird。
庸介无法看到她美丽脸庞上浮现的可怕笑容。几乎在他背后站起的同时,从他右肩到左胸被切开了。看不出拿着武器,恐怕是赤手空拳。
不知是因为速度太快,还是切割本身很特殊,庸介的身体没有溅血,只是一下子切为两半。肌肉失去力量,手上的枪也掉落地板。
“啊——”
声音从庸介口中发出,并不是表示惊讶,只是肺部被彻底破坏,空气被挤出来而已。
在他身体坍塌的同时,七星那魅也在迅速移动到正树身边,一只手抱起他。
与此同时,一直一动不动的门突然打开了。
“你——ladybird!”
等到mulan.magnoliya怒吼时,已经为时已晚。七星那魅轻轻挥手。
“再见——”
一边说着一边跳跃,从进来的洞里出去。
她刚穿过,天花板就坍塌了。
“可恶!”
mulan和lily似乎没有ladybird那样的机动力,他们懊恼地抬头望着她消失的天空,很快跑出建筑物,想要追上去。
*
(……)
洼下庸介快死了。
他被magnolia他们绑架后的三天里,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办法得救,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据说临死的时候,之前的人生情景会像走马灯一样复苏,但他却什么都没浮现。
(……)
只是感到茫然,没有任何感情。所谓的愤怒和悲伤,说到底都是生命力的挣扎。死是不可避免的,像庸介那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会涌上心头。
平静笼罩着他,一直缠绕着他的焦躁感一下子消失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么着急,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于不能吃亏的强烈观念呢?完全想不起来了,一切都在模糊地扩散。
(……)
只是——传来了什么声音。
虽然已经不觉得听觉在起作用了,但那声音却奇妙地近在咫尺。
那是口哨。
这首曲子听起来非常美妙,仿佛有种要渗入周围一切,不可思议的扩散感。庸介不知道这首曲子,这是不适合口哨吹奏的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乐手》第一幕的前奏。
(……)
他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什么,与其说那是人,不如说那是黑色圆筒从地面伸出来的剪影。那是一个戴着黑帽子的影子。
“啊,你感觉到了什么?”
那家伙用一种奇怪的熟悉语气问道。庸介觉得这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会生气,但对现在的他来说,黑帽子似乎是非常亲近的存在。
(啊啊……呜?)
庸介心里有数。
黑帽子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理解了。
(你是——死神吗,你是带我走的?)
“那么,请随意理解。”
黑帽子微微扬起一只眉毛,露出左右不对称的奇妙表情。
“对了,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死了?”
(死神会问这种事吗?反正大家都会死,我也会死……这只是个幌子吧。)
“那么,仅仅如此?你不觉得自己陷入了什么吗?”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无所谓了。)
“是啊,只要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就足够了。你考虑过世界吗?”
(……?你说什么?世界?)
“是的,世界——你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也是你即将离开的世界。那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地方,你觉得舒服还是不好?”
(不——都不是。是好是坏很难说。)
“其实,你就在世界的极限位置附近啊。你的存在方式和世界的危机本身有直接联系——你现在,用你的手勉强支撑着世界。所以,我必须从你那里继承它。”
听到黑帽子那奇异的话语,庸介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
(……呵呵呵,你说什么傻话……我?)
“没错,就是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支撑这个世界的。”
黑帽子一本正经地问。
(哪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可能支撑着这个世界呢?)
“你是怎么想的,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黑帽子不厌其烦地说着。庸介没办法了。
(所以,什么感觉都没有啊……无所谓而已……感觉世界要灭亡的话就灭亡吧。)
“已经没有任何芥蒂了?就没有什么事让你耿耿于怀吗?”
黑帽子执拗地问。听他这么说,庸介似乎有些想通了。
(啊啊……嗯,这么说来,是啊……有件事让我耿耿于怀。)
“那是什么?”
(真巧,是他。那家伙……让我很不舒服……)
“你想杀了他吗?”
(是啊……这或许是唯一的遗憾吧……但是,那家伙会死吗?)
“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他不是人一样。你不把他当成和你有不同属性的存在,就不会有这个疑问。”
(是啊……你是这么想的吧?我要死了,大家也要死了,可是……为什么说那个家伙不会死……是怎么想的……)
“你和他几乎从未有见过面啊。只在极短的时间里谈了几句,即便如此也会有这种感觉吗?他拥有着你和类似你的人都没有的东西……那是不会死的,对吗?”
(……啊,也许吧……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庸介的意识渐渐淡薄。那顶黑帽子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样子,也渐渐模糊了。就在这一切都变得茫然无绪时,黑帽子对他说道:
“谢谢。这样一来就清楚‘敌人’了,这次问题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喂,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死神也会死吗?)
面对这个问题,黑帽子还是一副左右不对称的暧昧表情。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和你不一样的东西,你的感觉就是世界的全部。”
……洼下庸介的尸体被放置在破坏的建筑物中,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那时事情已经大致了结,所以他的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那只是充斥街头巷尾的怪死事件中的一个而已。
因此,没人知道此刻他身边站着一个奇怪的影子。
“……”
黑帽子在一动不动的人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向着远方走去——在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