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于恶作剧般一味膨大之各部——”
“………”
织机绮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年谷口正树。
正树身上插着各种输液和输血用的管子,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但是——缠满正树全身的绷带上,现在也在一点点地渗出血来,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简直像血友病一样,然而正树身上的血并不是不会凝固,无论从结块的血疮下,还是从缝合的伤口间,血都在不停地渗出来,完全看不出伤口愈合的迹象。
而且正树的意识也没有恢复,似乎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冲击,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法苏醒。由于不知道他受到的冲击到底是什么,医生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待本人恢复过来,而且那也已经……
所以——医生也没有反对少女来陪护他,本来应该禁止探视,但医院对正树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少女似乎是患者的恋人,让她在临终前陪在一起,也算是对这个无可拯救的患者和少女的的赠礼了。
“………”
绮直直地盯着正树。
正树还在呼吸,她似乎只是为了继续确认这一点,一直一直地盯着他。
*
“……关于这名警察的随机杀人是出于何种动机,县警本部和辖区警署尚未给出任何正式的答复,该警察过往是否曾有过可疑行为这一点同样不明——”
主播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从有收音机功能的随身听里传来。
“原来不是亨吗……”
单耳带着耳机的穗波显子感到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本就不相信亨杀了人的她本该因为事实证明了亨确实无罪而感到高兴才对,但心中终究抱有的一丝“难道说……”的怀疑给她带来了罪恶感,所以她听到了消息,马上就松了口气。
“不过,那小子被警察逮住了是肯定的吧?”
从她胸口传来了声音,那是像吊坠一样挂在脖子上的白色的、圆圆的、小巧的家用游戏终端。它的形状就像鸡蛋一样,还能流利地说话。
“广播里什么都没说啊。”
“这种事肯定会被隐瞒起来的啊,难道要介绍:‘这位正是单枪匹马阻止警察们的暴走的勇敢青年’吗?那么做警察的脸面可就丢光了。”
“……既然知道他不是凶手了,一定会马上把他放出来的,一定。”
显子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这地方很昏暗。
简直就像古罗马的地下墓穴一样,是挖空了山的内部的神秘洞穴,明显是人为的,因为地面和墙壁的表面还铺着石头,十分平坦。并且,四处都是采光窗,说是采光窗其实就是小洞,从小洞中射入的光线在空间中流动,她坐在洞中通道半路上的位置,只有这里能勉强接收到电波。
显子发现这里,应该是她上初中时,为了事先参观自己准备考入的高中而来的时候。大概是夏天吧……她无意中走着,突然发现面向着山的那所高中——县立深阳学园旁边有这么一个隐蔽之处。虽然之后就一直忘记了,但当她突然觉得一定要躲起来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这里。
是的——她必须要把自己隐藏在世界之外。
“………”
一只金龟子在她脚边翻转了过来,微微动着肢体。
应该是寿命已至,马上就要死去。
并且——在她的眼中,还能看到那缠绕着金龟子的身体并且即将垂落到地面上的黑色污渍一样的东西。那他人所无法看到的,正是金龟子的所谓生命之精华的幻象,当它全部消失在地面时,就是这只虫子的死期。
“………”
她并未插手,不一会儿,金龟子就不动了。
黑色的污渍也完全消失了。
不过假如——假如她伸出手去阻止精华从那只金龟子身上流出的话,虽然也许时间短暂,但金龟子应该还能存活下去吧,如今她就是拥有了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
“世事无常,就是这么回事吧,可怜的金龟子的灵魂啊,安息吧,该说这句话了吗?嘿嘿嘿嘿。”
胸前的卵状物冷笑着说道,看来现在正和她同调的这家伙,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外界,所以她感受到的东西这家伙也能知道。
虽然是个游戏终端,但里面装着的绝非什么下载下来的小游戏。这个卵状物中封印着的能量体……拥有意志,能够直接和她的精神对话,所以别人听不到它的“声音”。这个名为“EMBRYO”的家伙,似乎拥有着“释放隐藏于人的内部的可能性”的作用。
而且也确实激发出了她的“观察生命”的能力。
但她完全没有实感,虽然已经用这能力救了一个人……
(但是救活一个寻死的人真的算是帮助吗……啊啊我在想什么啊)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才能什么的,心里完全适应不了。一般要说本人身上潜藏的才能,应该总有些更加让人信服的前兆之类的吧?现在这情况就像被人穿上了借来的衣服一样。
然而尽管和显子本人的内在明显不相符,那个能力却明明白白地存在着,必须制定使用它的策略,毕竟要使用这种能力救活他人的话,她自己也必须将“生命”释放出去,那无论怎么看都是在消耗它,也就是说……如果能力使用过度,不,岂止如此,下一次使用它的时候,说不定她就会陷入无可挽救的境地。
即便贵为将生命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能力,但这种情况下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或者……它原本并非拯救生命的能力,而是有别的使用方法吗?
“所以说你只要杀了我就行了,这样做你就能直接接收到我的能量,能力也能够彻底稳固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EMBRYO说道,不知为何,这家伙动不动就要求把自己给破坏掉什么的。
“……说是稳固能力——那要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怎么办?我要是变成妖怪一样的东西呢?”
“那你就当做是命运接受了呗。”
“……你这家伙,莫不是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样,就是想死而已吧?”
“这话也算有道理。”
口气轻飘飘的。
“你为什么那么想死啊?”
“因为我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那是什么啊。”
“我的能量波是某种东西的复制品,但是那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总而言之,我不是‘自己’。”
“……那又怎样?你就是你对吧?是冒牌货还是真货有什么所谓?”
“你还是不懂啊。”
EMBRYO发出“哼哼”的声音,那声音让人联想到一个人用鼻子嗤笑的神情。
“既然我是复制品,那么世界上可能还有很多跟我完全一样的家伙,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呢?”
“这样还能说是活着吗?”
“……人、人类也是一样啊,露出同样的表情,做着同样的事情活着啊!”
不知道为什么,显子变得对这个话题非常积极……
“那是因为你是‘特别’的才能说出这种话啊,你也得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啊,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个劲地等待别人听到我说话,一直如此,等了好多年啊。创造我的那些家伙,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我的‘声音’,好不容易有了个能听见的家伙,那家伙……”
“……那个人是?”
“……响尾蛇成了那里的叛徒,所以才落到了这个下场,那个笨蛋,为了把我带到外面去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EMBRYO苦涩地说。
“……你,在为那个人难过吗?”
显子问道,EMBRYO“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人类的情感吧?我才不是什么人类,我只是没有灵魂的能量的波长而已。”
“………”
显子沉下脸。
到底是为什么呢?这家伙说的这些话,让她感到很难受。为什么会这么想?就像看到以前的熟人糟蹋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搞垮了一样,就是这样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但这样的情绪又是谁带来的呢?
“如果你死了……那个人会怎么想?”
“关我什么事。”
“他应该对你说了些什么,嗯,绝对说了。”
“你怎么突然起劲了?”
“肯定说了!他肯定对你说了什么!”
她大声叫起来。
“要被外面听见咯。”
被EMBRYO这么一说,她马上闭上了嘴。
“话说回来……现在你哪里有时间为我的事烦恼啊?你弟弟不找了吗?”
“……刚刚的广播里,并没有提到孩子的事情,也就是说……”
“没发现尸体,而且案子已经结束了,所以就没事了,就这么一回事吧?哈哈,真的会是这样吗?”
“………”
显子阴着脸,她只是稍微出个门的时间,家里就被破坏了一通,弟弟也不见了。她虽然一时不知所措,但也不能在原地停留,就跑了出去,因为她当时止不住地觉得有危险正在逼近。
“——嗯,弟弟那边姑且算是可以放心,就算他被那个组织抓住了,反而很可能被‘保护’起来,毕竟他们还需要从你这里‘把我抢回去’嘛。”
“……你说这个真的好吗?这么一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弄坏的,毕竟你能当我弟弟的‘赎金’不是吗?”
于是EMBRYO又“嘿!”地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帮人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能区分我的死活就怪了,你给他们一个和这容器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再说些诸如‘不知为啥半路上就不显示了’之类的话,他们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收下了,而且话说回来,你要是不这么做就危险了,毕竟要是一旦被对方认定我‘已经觉醒’的话你就得做好再也过不了正常的人生的心理准备了。”
“………”
这事情,难道不是已经发生了吗,显子在心里想着。
(亨——)
她想见见那个大个子。
高代亨,那个说着想成为武士这样不可思议的话的男人,那男人应该也听到了EMBRYO的声音,是和她一样的“同伴”。她想见他,想要见到他,然后和他谈论这个奇妙的情况。
啊啊,我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杀人犯,然后逃走了,当时要是不这么糊涂或许已经见到面了——
如果说人生就是不断累积无法挽回之事,那么现在的穗波显子无疑正处于人生的正中央。
*
“——的情况,该警官为何突然犯下如此暴行依然完全不明,在现场——”
穗波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上说着话的主持人。
少年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似乎是以疯狂警官的激情犯罪这样的结论结案了啊。”
男人个子不高,穿着淡紫色的紧身立领西装,他的年龄不明,虽然长得像个少年,但说是孩子的话眼神又太过锐利。
知道他的人称他为弗尔迪西莫或是李舞阪,但并不确定这些是不是他的本名。
“看来高代和姐姐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啊!”
弘的表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在警察那边也许是这样。”
弗尔迪西莫平静地说。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回去了吧?”
“不好说呢……警察的退场也可能意味着隐藏在幕后之人的现身,最好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
“嘁……”
弘咂了咂嘴,然后环视着宽敞的室内。
地毯是绒毛足有十厘米长的高级货,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吊灯,吊灯上镶嵌的似乎是真正的水晶。桌子也是,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但应该是用某种货真价实的昂贵树木直接削出来的。沙发也大到荒唐的地步,而且超乎必要的柔软。
而眼前的电视机也有比他家的大两倍的屏幕,旁边还放着一个大音箱,是个摆满了高级用品的房间。
然后——望向窗外,下方的街道尽收眼底。
这里是一栋位于大楼高层的超高级酒店的套房。
当然,警察之类的人不会来这里,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呆在这种地方,这正是所谓的盲点。
弗尔迪西莫说“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的时候,弘还满心以为是一个特别有秘密基地风格的锈迹满满的仓库之类的呢,没想到是个这样的地方,而且弗尔迪西莫在酒店前台只用扫脸就轻松取到了这间房,真不知道住一晚到底要花多少钱?
(他是不是个不得了的大富翁啊……)
看那来路不明的样子,弘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不过学校那边怎么办啊?明天就是星期一了。”
“联系学校请个假就行了吧,你有什么快落下的功课吗?”
“不,那倒是没有。”
“那就说感冒了一两天什么的,老师应该会信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对吧姐姐。”
弘转过头来。
一边坐着从刚刚开始就沉默着的穗波显子。
“……嗯、嗯,是啊。”
这人是穗波显子……怎么看都确定无疑,但真正的穗波显子其实正独自一人在深阳学园背面的洞窟里抱膝而坐,这里的这个她只是借用了那个外形而已。
此人名字叫珍珠。
她是模仿人类创造出来的人造生命体,能力是异于常人的战斗力,以及能变成他人外形的变身能力,所以才会变身成穗波显子。她曾经属于统和机构,但后来叛逃,现在已投身于反抗势力。
她的目的是回收统和机构正进行秘密研究的特殊装置(THEEMBRYO),然而……
(可恶,都是那个响尾蛇突然发了疯,拿着本来应该卖掉的EMBRYO逃走,才弄成现在这样……!)
……一起前来的同伴不是被杀就是撤离,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身在敌阵,而且就处在统和机构中也被称为最强的弗尔迪西莫身边,不得不在不知何时就会暴露的情况下继续扮演穗波显子——但是珍珠并未放弃,一定要想办法渡过此时的危局活下去。EMBRYO什么的随便吧,只要自己能够活下去,做什么都无所谓……!
“那个,显子小姐?”
弗尔迪西莫突然问道。
“嗯、嗯?”
“你是喜欢高代亨吗?”
“诶?”
这家伙问的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这、这是……不,没有那种事。”
珍珠只能敷衍了事。
“是吗?不过姐姐,高代一出现在面前你就眼睛发亮不是吗?”
弘插嘴道,不知道弗尔迪西莫真实身份的这家伙真是悠闲,珍珠在心里咂了咂嘴。
“没、没那回事!”
她竭尽全力地表演着害羞加生气,与此同时背上直冒冷汗。
“也就是说,还没到交往的程度吗?”
“那、那个是……是的。”
珍珠其实在事先调查中就有所了解,这两个人的确只是打工同事的关系,或许他们在暗中交往,但弗尔迪西莫这帮人没理由知道。
“原来如此……你觉得高代亨是个怎样的男人?”
“怎、怎样……”
此时此刻,她不敢随便发言,只能装出一副不聪明的样子。
“嗯……是个高个子对吧?”
“啥呀那是?”
弘不出所料地笑出了声,不过,比起莫名地说些尖锐的话,被嘲笑反而更安全。
“确实个子很高……但精神上又怎么样呢?那家伙在精神上难道不是个废物吗?”
弗尔迪西莫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珍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没、没那回事……”
“面对逼近面前的危机,连逃跑都做不到,只能和木偶一样傻楞着的废物,那家伙不就这回事吗?”
显而易见地,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或者说是不屑。
(他们之间有什么吗?这么说来,那时候高代亨和这家伙确实对上过……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不,没那回事!”
这时弘反驳道。
“高代很强的,他连手枪都不怕。”
“那难道不是因为明白对方比自己弱吗?一旦拿对方没办法,那家伙不就会跟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吗?”
“不,没有的事!”
弘似乎对只有数面之缘的高代亨有些着迷,这大概是在珍珠他们最初打算袭击穗波弘时被高代亨击退,那时候留下的好印象吧。
(……这样的话,我似乎也应该跟从这个“弟弟”的立场才对。)
珍珠在心里点着头。
“是、是啊,高代不是那种人,他有勇气,也有力量,对,简直就像——”
“武士、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抢先,珍珠的心脏几乎要翻转过来。
“是……是的。”
那个男人确实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确定无疑。
“武士呢。”
弗尔迪西莫从鼻端发出一声嗤笑。
“你知道吗?武士啊骑士之类的存在之所以总给人很厉害的感觉,是战乱时代结束,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不断被美化的结果。”
“诶?”
“实际上,在那些人真正战斗的年代,他们无非是随处可见的暴力分子。日本开始流行起武士道之类的说法,是在武士不再打仗的江户时代,欧洲的骑士道也一样——这个词是在乘马的骑士什么的已经变得完全不像话的年代出现的,那是军事科技已经极度发达之后的事情。总之,正是因为已经不中用了,所以至少当做某种象征性的东西保留下来,也就是这种程度的概念而已。”
意外地展现了博学的一面,这个像少年一样的男人到底多少岁了呢?珍珠心存疑虑。该不会他真是从武士时代活到了现在吧——或许听上去荒诞不经,但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不过这个男人的确对所谓“历史的重量”之类的东西不屑一顾。
“我是不知道高代亨为什么要说‘武士’之类的东西,不过,那家伙说这些话只是在以此逃避现实罢了。”
他的用词很理性,因此反而展现了某种——隐含的愤怒,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
(高代亨和这个弗尔迪西莫——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来,高代亨被弗尔迪西莫盯上却最终活了下来,这种事从这家伙的过往看来简直无法想象。
(也许这一点会让我在什么地方有机可乘……)
珍珠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保持着一副对自己喜欢的男生被说了坏话而感到生气的、恋爱中的少女的表情。
没错,这是一场博弈。
弗尔迪西莫或许早已知道珍珠的真面目,说不定只是在玩弄她而已。但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总会有良机降临的时候……!
(没错……我一直是这样生存下来的!)
在统和机构时,因与她同型的、名为曼提柯尔的合成人叛变,她也因此陷入将被处分的命运,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逃脱,如今正和那时候一样。
(即使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如同行走在在薄冰上,我也要走完这条路!)
珍珠,即便面对着对手是最强的弗尔迪西莫,而自己只有装傻卖蠢的演技这一张牌的生死决斗,也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我绝对不会输的,只要能活下去,就是胜利……!)
尽管珍珠的脑海中转着这些念头,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个拼命向弗尔迪西莫抗议着“但高代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啊”的少女。
“哎呀呀。”
弗尔迪西莫耸耸肩,微微一笑。
那笑容让人捉摸不透。
*
如上所述……那个身处话题中心的男人现在正待在警察署的拘留室里。
他坐在床铺上,左眼紧闭,右眼空无一物,受到重创、已经无法修复的右眼球已经被医生摘除了。事实上这是很适当的处理。那伤口如果不包裹住就那么放着不管,应该会流血不止,只要把伤处整个挖出来,之后就会慢慢恢复。虽然缠着绷带,但拿掉其实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
话虽如此,伤口的一部分仍未完全愈合,右眼的伤口从眉毛一路延伸到脸颊,那伤口似乎仍在一滴滴地从绷带下流出血来。并且,这种整体切除伤处的治疗对谷口正树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损伤部位太多,只剜去伤处就足以造成“致命伤”。
这件事这男人当然也知道。
“………”
不知道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他始终闭着左眼,身处在黑暗中。
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不做点什么就活不下去。
“………”
时不时地,他那身高一米九、体重七十五公斤的、高大但精瘦的身体便突然开始抖个不停,从已经空无一物的右眼中,血就像眼泪一样,哗啦哗啦地流下来。
“………”
即便如此,男人倒也并不再像一段时间之前那样,尖叫着用头撞拘留室的墙壁了。
他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仿佛想要在自己心中找出什么来一样坐在黑暗中。
“……高代亨的情况怎么样?”
一名警察来到了拘留所,他的肩膀受了伤,一只胳膊用绷带吊着,向负责看守的警察问道。他是和高代亨实际交锋过的人之一,并且,在决定对于高代亨的处置时,他做出了“他对警察没有杀意,是正当防卫”的证言。
“……现在倒是变老实了,但反而总让人觉得不对劲。一动不动,也不碰我送进去的饭食,好几个小时了,一滴水也没喝,连小便都没去过,这家伙……“
看守警察像发牢骚一般嘟囔道。
“……简直就像在做绝食修行的习武者啊。”
看守警察从暗处看到亨的样子,小声嘀咕道。
“该不会是想追随朋友殉死吧?”
看守警察脸色苍白起来,虽然想着不太可能吧,但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微妙的过往时代的,或者说古武士的气息,令人感到他很有可能这么做。
“那个叫谷口的孩子还没死呢,也不是说一定没救了。”
警察责备道。
“而且……那家伙的表情,不像是‘已抱有觉悟之人’的样子,更像是、怎么说呢——正处于走投无路之中那种感觉。”
“是说他正躁动不安吗?可是他明明一动不动啊?”
“……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人,那是在全国剑道大赛的时候……最终夺冠的那名选手,在比赛间隙的等待时间里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后来,我问他当时在干什么,他说他一直在脑子里思考战斗的动作步骤,对方这样攻击过来,自己就这样移动,之类的。”
“就是所谓的意象训练吗?……那也就是说,高代亨现在正在脑海中和某个人战斗?”
“我也不确定,但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此时此刻他并不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而是面对着某个对手那样,浑身萦绕着紧张的气氛……”
警官独自点着头。
“那,那么那个‘对手’到底是谁呢?那家伙究竟打算和什么样的对手比试呢?”
看守警察焦急地问道。从高代亨那超乎寻常的专注,总觉得……就像是在挑战着什么非常不得了的存在一样。
“……就算审问他,他那个样子也不会回答吧,甚至都不能叫保持沉默。对他来说,我们这些警察都已经算不上什么像样的对手了吧。”
警官叹息道。
“………”
高代亨也听到了两个警察的窃窃私语,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听不见吧,不过,他们确实站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听不到的位置说话,但亨却能听见。也许那并非声音,只是亨通过敏锐的感官将传来的气息当做语言一般感受到了吧,但不管怎样,那都无所谓了。
“………”
无论如何,警察们接下来“……但是不马上把他放出来的话各方面都会很麻烦,如果拘留他太久,就会被媒体嗅出不自然之处了”诸如此类的对话,亨一点都没意识到,虽然他能听见,但完全没有去听。
他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件事。
“——做那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一直在想这个。
向那个自称最强的男人,再一次发起挑战。
他确实无法按捺住这种心情,即使因此而死,恐怕也不会后悔。但是,这么做能拯救远比他自己的意气和尊严之类的问题更重要的、正树的生命吗?
不,大概不会,根本不可能,何止如此,反而很可能会给正树的义姐雾间凪造成多余的心理负担。
(即便如此,我也应该去做这件事,并从中寻找意义吗?)
本来就是犯下了无法挽回的失败的丧家之犬,难道还要堕落成这种只考虑自己的、傲慢自大的利己主义者吗——我自己?
不知耻也得有个限度……!
“………”
他的脸颊仍在不停地流着血。
进退不能的高代亨的精神在苦恼的荒野中漫无目标地、孤独地徘徊着。
*
隐秘的通道里,穗波显子站了起来。
必须得去买食物了,旁边的公园里就有公共厕所,那方面倒是没问题——但吃的喝的毕竟没办法在山里找到。
附近有便利店,只能去那里了。
就像来到这里时一样,她戴上了平时不戴的时尚用无度数平光眼镜来变装。
“就这样真能藏得住吗?不是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吗?说不定有认识你的人哦。”
“今天星期天——不会有学生的。”
“可能有来参加社团活动的。”
“我们学校每个社团都没什么热情。”
显子背上背囊迈起脚步。
“不过啊,归根结底还是行不通的吧。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一直躲在这样的山洞里。”
“………”
“你躲在这里的最大理由,不只是你的能力吧?肯定也有我的原因。”
“………”
“能从他人身上引出奇妙力量的我,说不定会给世界带来某种灾难……所以必须隐藏起来,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又怎么样?别再说什么‘杀了我就行’这种话了。”
“……毫无存在价值的东西也是有的啊。”
“……就算你这么说,就算我是在逞强,我也绝对不会杀了你的。”
显子恶狠狠地说完,开始往山下走。
可是——为什么呢?
尽管两人一直在争论这类话题,但不知为何,她绝非讨厌和这个EMBRYO说话,何止如此,她反而还感到一丝——一丝丝有趣。如果不是现状实在太过混乱,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的话,她想必已经乐在其中了吧。
这是为什么呢?
简直就像在和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说话一样,虽然心里明白话题一直在相同的内容上打转,但不仅不让人厌烦,反而还多少感到愉悦——
“不过,总觉得跟你莫名其妙地聊得起来啊。”
EMBRYO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就算是响尾蛇,也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女孩子就是健谈的啊,只要有说话的对象,不管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虽然这么说着,但显子自己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胸前挂着EMBRYO偷偷摸摸地走进便利店。
“安静点哦,要是有人能听到你的声音就糟了。”
“嘿嘿,哪有那么巧,没那么多能听到我的声音的家伙的。”
“都叫你安静点了……!”
她这句话的语调有些严厉,然后慌张地环视四周。
便利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也只有一个店员站在远处的收银台后打着哈欠,她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
“——不好意思。”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显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并非没有客人,她就在显子身后,只是因为存在感太过稀薄,所以没有注意到。
“您刚刚好像在自言自语,是我太吵了吗?”
女人平静地说道,似乎是误以为“安静点”之类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这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听到EMBRYO的声音,这虽然令人松了一口气,但显子马上就看到了丝毫不令人安心的东西。
(这、这个人——)
从女人的后背到肩膀,隐约可见附着在身上的黑色的影子,那是只有显子才能看到的“零落的生命”的幻象。然而,这个女人既没有受伤,也不像是在生病,身上却能看到这样的东西,也就是说……
(这个人——不久就会死……)
这就是她现在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