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不过长于壳中之一瞬——”
燕子,作为人的通称是濑川风见。之所以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稀罕,是因为是艺名,她同样也有另外起好的“本名”,但实际上这个“本名”无论是使用的机会,还是与之相关的人际关系都一概没有,她就是处于这么一个奇怪的状况。她作为外在伪装的职业是女演员,在好几部电影和电视剧中担任主演,算是拥有不错的人气。
她是统和机构的合成人之一,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或者说,她这种潜入型合成人的基本任务都是“发现并应对MPLS”或者“发现并排除叛徒”,所以除此之外也理应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所以“那个任务”就被交给了从身份上来看也比较可能出现在那个地方的燕子。毕竟女演员去再多次高级酒店也不会被怀疑——不,从别的意义上说,知名女星独自一人去酒店倒也可能会令人怀疑,但这个方向的怀疑对于统和机构来说毫无问题。
(虽说如此……)
她穿着毛皮大衣,戴着墨镜,以上述装扮走向那家内装豪华的高级酒店的入口,一边在心里思考。
(因为是统和机构,关于我对这个任务会有什么反应,当然也在监视着的吧……)
毕竟对方是那个存在。
弗尔迪西莫,要求她去探查那个号称最强的男人(或女人,她不知道)的情况,换句话说,就是对那个人宣告:如果真有反抗的想法,那就“先来受死”,统和机构的想法不外如此。
(怎么办……?)
统和机构不喜欢太显眼的存在。她也知道,就在前几天,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被干掉了。
最为重要的是,实际上她内心对统和机构已经没有了忠诚意识。
如果能做些什么的话,她是真想要做一做的。
“是濑川女士吗?”
前厅服务员鞠着躬迎接她。
“我预约的房间还空着吗?”
“是的,那是当然。”
“我可是听说是一流酒店才来的,没问题吧?”
什么一流啊,她在心里想着。这酒店风格浓艳花哨,和性喜简单事物的她相性极其不佳,她感觉背脊都要发痒了。
“那是当然,相信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她签了字,接过房间钥匙,和搬运行李箱的服务生一起坐上电梯。
电梯直接略过下层的购物中心,直达房间之时。
“——钥匙。”
服务生递过来。
“谢谢。”
燕子接过弗尔迪西莫和穗波姐弟所潜伏的套房的备用钥匙。
这个联络员是人类呢,还是合成人呢——她想了想,但马上认定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既然没有接到“与之合作”的命令,那就最好无视这家伙,至于这人是不是她的监视者之类的,考虑这些问题更是毫无用处。不做超出命令范围之事,是生存下去的关键。
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弗尔迪西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是做了什么让中枢起疑心的事吗?还是单纯就是因为太厉害了,所以才经常成为监视对象?)
如果那家伙是真心想反抗统和机构,自己应该怎么做?
如果传闻不假,那家伙的战斗力属于破格水平,那就不可能取胜,她一点都不想战斗,话虽如此,同样很难想象那家伙会乖乖地让她逃走。
(怎么办……?)
电梯一停在她预约的楼层,服务生马上拿着行李走出了电梯,但是她却不能离开,必须继续去往更高层。
“………”
她在电梯到达之前一直在烦恼,但因为脑中盘旋着的是危险的想法,所以连自言自语都不能发出。
说不定,这反而是个机会——
(如果弗尔迪西莫决定背叛,也许跟随他会比较好……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最强”,恐怕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伙伴了……可是)
毕竟她并不知道弗尔迪西莫是否正渴望着同伴,那种东西才不需要——如果他说出这样的话,那她就不但被统和机构认定为叛徒,对弗尔迪西莫来说也成了无用之人,无处可逃了,只有这一点绝对要避免。
(该怎么办呢……)
就在心中犹豫不决之间,燕子已经来到了弗尔迪西莫和穗波姐弟所在的套房。
电梯一打开,就已经能见到套房的一角,虽然也有着通道,但并没有任何带着号码牌的房间,而位于内部的几个房间都是为同一客人所准备的。
“………”
她迈出一步,跨入了套房中。
周围一片寂静。
“李先生在吗?”
她叫了一声。
但是没有任何回答。
“先生……?”
她便姑且先敲了敲附近房间的门,没想到那门似乎根本没关好,一碰便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
她到处看了看,然而哪里都不见弗尔迪西莫和穗波姐弟的身影,他们消失了。
“……怎么回事?”
她顿感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向上面报告,弗尔迪西莫真的来过这里吗?
(……难道是统和机构为了测试我而设下的圈套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究竟怎么才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地从酒店大楼顶层的房间里消失?
总之,弗尔迪西莫不在这里并非她的责任,此时必须先报告,刚才那个联络员——那家伙应该就呆在她预订的那个房间。
(可恶,到底怎么回事?)
燕子再次乘电梯下到那一层。
然后一进入自己预约的房间就提高了声音。
“喂,这是怎么回事!弗尔迪西莫别说人了,连个影子都——”
声音在中途停了下来。
“——诶?”
联络员确实在,不过他倒在房间正中央翻着白眼,一动不动。
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朝着她搭话。
“我连人带影子,都并没有躲起来啊。”
说着,哧哧地笑了起来。
“………”
她并不认识这个看起来活像个少年的男人,但此时,她不可能搞错。
“你,你就是……弗尔迪西莫吗?”
真是意外,没想到他直接来了这里……但仔细想想,既然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地离开酒店,那他自然还没有下楼——直击她的盲点。
“嗯——,你叫什么名字?”
弗尔迪西莫问向呆站着的她。
“燕子。”
“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名字。”
弗尔迪西莫点点头。
“那么燕子,你是接到统和机构的命令来调查我的情况的吧?”
“……是的。”
她老实回答,反抗是没有意义的——这一点她很清楚,她拥有用强化过的视力观察他人的面部皮肤状况,并由此看穿其内心的能力,所以她心里明白。
这家伙根本没想过要杀她,并且,虽然他十分从容,但也完全没有疏忽大意的心态,她一有可疑的举动,他就会立刻动手。
而且——除此之外,他对她本身并没有任何敌意,这也可以确定。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弗尔迪西莫当前并没有背叛统和机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弗尔迪西莫笑嘻嘻地说。
“……你把他杀了吗?”
她看向倒在地上的联络员。
“杀了的话你要怎么做?”
“不,只是觉得没向你表明身份的这家伙很可悲,在没有明确通报自己机构成员的情况下接近,可说是极其不谨慎。”
她语气平淡,与此同时内心瑟瑟发抖。
“呋姆。”
弗尔迪西莫像是佩服她的冷静一般,发出一声鼻音。
“真是冷静的判断,而且还使用了无论我的立场如何都适用的回答方式,够聪明的啊。”
“……谢谢。”
“你不在意我现在立场如何吗——啊,问了个蠢问题,应该已经知道了,原来你是那种能力啊。”
弗尔迪西莫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简直分不清是谁在观察他人的脸色。
“能力也不是什么都看得出来。”
听她这么说,弗尔迪西莫笑了。
“那倒也是,所以,你要再确认一遍吗?”
“有必要的情况下,是的。”
“你这么想,但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
“……你是说?”
“统和机构也许是先把你派过来,然后再观察你的反应,毕竟那帮家伙对我这边可是一句话都没提啊。”
“……?”
似乎被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燕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自己突然被派来这里的理由吗?你了解弗尔迪西莫的情况对于统和机构来说为什么突然不查不行吗?”
弗尔迪西莫依然笑着,燕子感到背脊发冷,什么啊?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
(莫非——他想把一堆“绝对不能知道的事” 就这么灌输给我?)
她如果知道了,就会被统和机构处理掉的、那类事情——
“……我没有非知道不可的理由。”
她勉强挤出声音。
“这样啊,那么,如果我说‘你不愿意知道的话,我现在就在这里杀了你’,你会怎么做?”
那眼神完全是认真的,他没在说谎,也不是开玩笑。
“…………!”
燕子无言以对。
……在旁边的卧室里,珍珠和穗波弘也正偷窥着两人的对话,不过,两人声音既小,又用上了专属统和机构的特殊语言来说话,所以完全听不懂内容。
(可恶,暗码竟然已经和我在的时候不同了吗?)
珍珠也无法理解。她和弘是和弗尔迪西莫一起从上面的套间移动下来的。
“话说……那是濑川风见吧?”
弘看到走进房间的女人,瞪大了眼睛。
“真不敢相信,那么有名的人竟然会在背地里做些……”
说着说着弘似乎莫名奇妙地感动了起来。真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珍珠在心里咂了咂嘴。
弗尔迪西莫好不容易没在身边,却无处可逃。房间只能从弗尔迪西莫现在坐着的地方出去,窗户倒是有,但这里是二十楼,珍珠可没有从这里跳下去还能活下来的能力,虽然也打过从窗户跳进其他房间,或者干脆破墙而出的主意,但这样就会暴露身份,她就无法从弗尔迪西莫和刚进门的家伙那里逃脱了。
(……还没,机会还没来……)
现在还只能等待。
弗尔迪西莫似乎是在威吓那个负责监视自己的女人,女人的脸色已经苍白了起来,要是只有她的话,应该能打倒,然而,最重要的弗尔迪西莫则毫无破绽,他们还在说着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知道呢?”
燕子依旧在提问,从弗尔迪西莫身上散发的气氛看来,要是沉默的话,她可没法保证自己会遭遇什么。
“这个嘛,燕子小姐,因为比起拒绝知道,假装不知道才是更聪明的做法哦。”
弗尔迪西莫收起了笑容。
“在统和机构就更是如此,就算你在这里知道了些什么,只要保持沉默不让别人知道就行了,但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发生什么事情就都无法应对了,不是吗?”
“………”
弗尔迪西莫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对监视者应该说的,但是——燕子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你是个明白人。”
弗尔迪西莫恢复了笑容,然后把手里的手机扔了过去。
燕子接住,看了看画面。
上面写着些奇怪的话。
“告诉ff,INNAZZUMA再次向汝挑战”
这句子和一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数字排列在一起。
“……这是什么?是给你的?”
ff指的就是面前这男人,这从音乐符号就可以推断出来。符号和数字应该就是“地点和时间”的暗号。但是INAZZUMA是什么?
【译注:上句中ff和INNAZZUMA是英文,该句中则为片假名,ff即乐谱中fortssimo的一种缩写】
“好像被寄到很多地方去了,还写在各种各样的场所,统和机构的中枢当然也看到了。不过,这究竟是寄给弗尔迪西莫的,还是毫不相关的东西,还没确定下来……就是这样。”
“………”
燕子盯着画面思考着。
统和机构莫非是把本该直接询问这个男人就能解决的事情,特意交给了她去确认吗?而且还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或许是要从自己报告中的倾向来判断,以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果然,我只是为了在这个男人背叛组织的时候最先被杀才被派过来的吧?)
千真万确。换句话说,这个男人就是强大到应该被如此慎重对待。
“……为什么呢?”
她唐突地问道。
“嗯?”
“为什么你不想和统和机构开战呢?”
在对方身上,这不算是无稽之谈,他确实理应有那样的力量。
“………”
弗尔迪西莫抬眼看向燕子。
“你……知道多少?”
“什么?”
“关于统和机构,你知道多少?比如,你和中枢直接接触过吗?”
他一脸认真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燕子露出莫名的笑容,对于被统和机构制造出来的她来说,中枢那边的事情太过遥不可及了。
“我也没有过,所以那边到底是像‘议会’一样由复数的人物组成的,还是有个类似‘影子老板’的某人在全权掌管?完全搞不明白,你想知道这个吗?”
“……要说不感兴趣是骗人的。”
“反正也没法知道,对吗?”
“确实是这样。”
“我就有点不同,这方面的事情……我感觉要是知道了会很烦。”
弗尔迪西莫变成一脸苦相。
“光是想想就觉得烦,一想到统和机构的中心说不定会是个无足轻重的空洞之物,我就忍不住觉得非常不愉快……这样就完全没有嚼劲了。”
“嚼劲?”
“说到统和机构,是我迄今遇见过的最庞大的存在,所以我就先加入了它,毕竟其他家伙对我来说连对手都算不上,而它至少可以为我提供使用力量的场所和机会,但是……”
弗尔迪西莫又瞪向燕子。
“但是,如果它的核心关键所在,其实只是个比我弱小得多的、例如管理程序之类的东西的话……能够和我对等的人到底在哪?这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终究哪里都没有——你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吗,小姐?”
“———”
那锐利的眼神让燕子哑口无言,但她也无法移开视线。
“你能成为我的‘对手’吗?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吗?如果真有的话,我很乐意背叛统和机构,然后成为你的敌人哦。”
他用平淡的、但内里仿佛结了冰一样的声音诉说着。而燕子现在用不着忙着看脸色了,她已经没有那样做的必要,这家伙没有隐瞒任何事情。
“如果你要违抗统和机构,那也可以,我甚至可以代替你去与统和机构战斗……不过,前提是你有能与我匹敌的‘理由’——怎么样?”
“………”
还能怎么样,那些话对她来说简直荒唐至极,但又能如何回答?这个男人的孤独之深是谁也无法填补的,如果老实回答的话,恐怕她就没命了,必须想法蒙混过去——
“……那个,挑战书。”
燕子勉强挤出句话。
“弗尔迪西莫,你打算接受那个吗?并且想让负责监视的我装作没看见吗?”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报告说我和你没有遇上,然后等过了那个‘日期’之后再找到你也可以。”
“………”
弗尔迪西莫并未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不过,那眼神中的锐利逐渐淡去,他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其他事情。
“……怎么办呢,那玩意到底有没有这个价值,我现在也不确定。”
“连你也为之烦恼——至少,那东西有这个程度的价值对吧?”
燕子并不知道挑战书的来龙去脉,也不想知道,但总之为了把自己从弗尔迪西莫的矛头上转移,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也许吧。”
弗尔迪西莫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哼哼”地用鼻子轻笑了一声。
“‘只要这样,自己就用不着和这个怪物动手了’——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不管我怎么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你的内心。”
燕子毫不退让,她知道如果在这里退缩——如果让这个男人失望,那就真的完了。
“………”
弗尔迪西莫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啊……他们好像说完话了。”
这边弘在喃喃自语,那边两人的小声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了,濑川风见扛起倒在地上的男人走出了房间,男人的手臂还在一阵一阵地痉挛,看来并没有被杀掉。
然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弗尔迪西莫转向这边。
“已经可以出来了。”
闻言,弘和珍珠从卧室里探出头来。
“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啊?”
弘一点都不见外地问道,弗尔迪西莫耸了耸肩。
“没时间了。”
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啥?”
“只有这边单方面‘正统’地‘接受挑战’也太无聊了,多少也得给对面一些理由才公平吧?
他自言自语道。
“??……你在说什么?”
然而,弗尔迪西莫并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自己的食指,指向珍珠。
然后,珍珠就突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床上。
(…………!)
珍珠依然保持着穗波显子的样子,一动不动。从旁看来简直就像死了一样,但她的意识还很清醒,明白自己被施加了某种手法。
“什……”
弘呆住了。
“姐,姐姐……”
“我在她脑干神经的一部分中制造出了‘间隙’……所以虽然身体完全不能移动,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只要让空间重新恢复原状,她也就会恢复原样。”
弗尔迪西莫冷冷地说。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创造‘人质’啊,当然是针对高代亨的。”
他毫无顾忌地说道。
“就把那家伙当做为了拯救被囚禁的少女而战斗的勇者好了,如果他只是为了洗刷耻辱而前来挑战的,我就不太想理会了,这种情况下干掉他,就好像我之前没能成功打败他,然后这次补救上了一样。那样的话,还不如这次就扮演个‘反派’,我也会痛快些。”
弘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抓住自己的姐姐摇晃起来。
脉搏还在,也有呼吸,但一动不动,全身都变成了橡胶玩偶一样软绵绵的。
“可、可恶!你快把姐姐变回来!”
弘放开姐姐,抓向弗尔迪西莫。
但是,任凭他拳打脚踢,弗尔迪西莫都纹丝不动。就像在敲击岩石一样,连他衣服上的每一处都坚硬无比。这什么情况?弘在这种无法理解的现象面前哑口无言。
“你这么担心那家伙(姐姐)吗?”
【译注:原文“姐姐”一词标音为“那家伙”,即写作姐姐读作那家伙】
弗尔迪西莫笑嘻嘻地说。
“那就背着那家伙一起来吧,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会帮你的,我不会造成危害,不过——事后可别后悔哦。”
说完,对着一动不动的少女像是在说“对吧?”一样,扬了扬下巴。
(………)
珍珠此时对弗尔迪西莫的眼神却并不感到恐惧,岂止如此,还在内心里暗暗欢呼:
(——来了!这才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
既然没有在这里杀了她,就说明弗尔迪西莫确实有让她活下来并加以利用的打算。虽然现在动弹不得,但一定会有解除这种状态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就是活下来并逃离的绝佳机会——
(就是这样……我不会放弃的,绝对……!)
而此时正抱着珍珠的弘:
“一、一起……你要去哪里啊……?”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弗尔迪西莫。
“嗯?是啊……”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笔记。
“这个暗号——是那种不到实地就不知道准确地点在哪里的,不过大概推测一下的话——哎呀哎呀,这可真让人意外啊。”
他吐了一口气。
“路中央啊,这家伙在高层建筑街的正中央。”
*
那天虽然天气晴朗,风却猛烈得像台风天一样。
树木高大,路上尘土飞扬,因此行人也稀少,掉在地上的传单打着卷儿越飞越远。
不得不出门的人,也会稍微向前弯着身子;拿着包的人,则为了包不被吹飞而用力抱紧它。
人群之中,有个男人就像风不存在一样,悠然地走着。他是个精瘦但高大的男人,长而蓬松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
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外罩一件没有腰带等任何装饰的、风格简约的大衣,背着一个和本人完全不搭调的高尔夫球包,戴着墨镜,墨镜下的右脸颊露出一道伤痕。
“………”
是高代亨。
“风吗——或许会有点影响。”
他小声嘟囔着,抬起头,仰望着耸立在面前的这幢并不高,但横向扩展到很远处的大楼。这地方集合了华丽的装饰与设计,与购物中心融为一体,剧场和餐厅等奢华地集中在一起,是以成为都市娱乐中心为目标而建造的。虽然是由多家企业共同出资建立,但当时的核心企业体MCE已不复存在。现在则处于不包括个体租户的财产保险公司拥有最大支配权这一奇怪的境况。
名字是“Sphere”。
意思是“球体”,大概是联想到圆滚滚的外观吧。
“………”
亨背着高尔夫球包,走进了那个“球体”。
一进门就是非常广阔的购物中心,因为屋顶的缘故,风吹不到这里,人们一如往常地漫步其中。虽说是工作日的白天,但还是有不少人流,商场的中央部分还有喷泉水池。
亨正从喷泉池旁走过的时候。
“喂喂,你都不打声招呼的吗?”
下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亨低头一看,原来是水池边上坐着一个少女,正用手指着什么,亨朝那个方向看去,是一个翻倒的纸杯,纸杯里的果汁洒了出来,混入了水池。
亨又看了看高尔夫球包,发现球包的边角上沾染着一点像是果汁渍的痕迹。
“弄倒了吗?真是对不起。”
亨有点奇怪,刚刚走过时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的感觉,但由于证据很明显,所以还是向她低下头。“不,这倒是件小事。”
少女穿着针织裙,戴着黑色贝雷帽,风格有些像大小姐,但不知为何感觉说话方式像个男人。或许最近女孩子们都这样吧,亨不太了解女孩子,所以这么想着。这位戴着黑色贝雷帽的少女脚边放着一个斯伯丁运动背包,似乎是她自己的东西。
“小哥,男人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这里可是约会场所啊。”
她歪戴着黑帽子语气调侃道,亨耸了耸肩。
“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他实话实说,黑帽子少女“嗯?”地皱起了眉头。
“是那种甚至要赌上性命的事情?”
这么一说,亨点点头。
“真聪明,没错,我现在正要去决斗。”
他又老实地说,但说出的对白听起来几乎像是在开玩笑。
“真不谨慎,这里可是有很多人呢。”
黑帽子少女就像是理解了亨的玩笑似的说道,亨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所以我会发出警告的啊,不过,小姑娘,你最好马上逃走哦,不用担心在这里的人,听到警告之后再逃跑的时间应该也是够的。”
“你这话说的就好像这个‘Sphere’在几十分钟后就会变成地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啊。”
奇怪的是,黑帽少女竟然也一脸严肃地回应道。
“确实会这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对于让在场所有人陷入危险这件事毫无顾忌’吗?”
“不,我的疑问点是你内心的某种必然性。”
少女称呼别人为“你”,而且说话沉稳理性,到了奇怪的程度,但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他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谈话氛围,简直就像这个黑帽少女其实不是真正的女孩子一样。
【译注:原文“君(きみ)”,现代日语语境中,初次见面时称呼对方“君”会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也是啊……你有想过人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吗?”
“人是为了寻找让自己活得有价值的东西而活着的。”
黑帽少女马上回答,亨“嗯”的轻声赞同,但又摇了摇头。
“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啊。”
他说道。
“那么,你发现自己活着的价值了吗?”
“我的情况,应该说已经失去了。”
亨带着苦笑说。
“忘记是在哪里听到的了,不过好像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人是为了与自己内心的可能性搏斗而活着的’,虽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总觉得可以接受。而现在,我的内心有一种可能性,如果不把它释放出来,我死都不会瞑目,也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去做那件事与否,居然和你的生命有着直接关系吗?真是够现实的人生啊。”
“也许实际上就是那样呢。”
亨笑了。
真是奇怪的对话,完全无法想象这是由一个女孩子在路边向一个男人搭话而展开的,但亨却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对我来说,寻找生存价值已经是一种和自己不相称的奢侈了,因为我践踏了最重要的东西。”
“被践踏的一方,也可能并不希望你做那种事哦。”
“………”
亨缄默着,垂下头,但是马上又说: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怪那家伙,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吧,任性,又不知耻。”
“最核心的原因是不甘心吗?”
“不是。”
“是愤怒吗?”
“应该不是吧。”
黑帽少女点点头,接着又开了口。
“那么——恐惧呢?”
她问道。
“……也许吧,但我不想以此为理由,它是次要的。”
他摇着头回答,黑帽少女不知为何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
突然换了话题。
“知道什么?”
“无论是某方面的强大、还是特殊的才能之类的东西,这些都并不能让人从一开始就万事顺利,以前也有人做到过类似的事情,或是拥有过类似的能力,但大部分人还是以失败告终。”
说着,她抬眼看向亨。
“———”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亨想着,他的能力“闪电”是发现敌人的漏洞,可以说是能够准确击中弱点的才能。这是他刚刚获得的能力,所以才没法顺利,是这个意思吗?
亨摘下墨镜,露出了脸上新鲜的伤痕和独眼,但黑帽少女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说着。
“光是我所知道的,就有一个‘她’。她有非常卓越的才能,能看穿人内心的弱点,但是她没能纯熟地掌握这些才能,结果变成了‘恐惧食尸鬼’。”
黑帽少女说着叹了口气,再次直视着亨的独眼。
“许多人,拥有着类似的才能却最终失败,但我相信他们的努力绝非白费,而是会被之后的人继承下去,即便后来者并不知道前人的事迹,但那些事迹的存在本身,也一定会对后来者有着悠远而确实的影响。”
“——我也有前人,是这个意思吗?”
“你在这里所做之事,并非只属于你一个人。你——你们在茫然无知之间,已经背负上许多人努力过但没能实现的追寻‘突破’的意志了。”
亨以独眼盯住黑帽少女。
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偶然遇到这家伙的了。
但是——亨也并没有多想。
“也就是说,即使我失败了,也会有人继承吗?”
“也许吧。”
“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在这里退缩了,让别的什么人来代替做这样的事情可不好啊。”
亨微微一笑,黑帽少女对此露出似微笑又似惊讶的、左右不对称的奇妙表情。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矜持啊,真不知道这算是消极还是积极。”
“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只能在原地坚持下去不是吗?”
“原来如此——”
黑帽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只要稍微失去平衡,早就成为世界之敌了。”
亨没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而是把目光转向手表。
“——啊,差不多到时间了,呃……那什么,你要阻止我吗?”
“不,我既无理由,又无必要去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吧。”
少女摊开双手说道,亨苦笑了起来。
他戴上墨镜,转过身去。
“那就这样吧,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小姑娘,不过——那什么”
正要离去的时候,亨又回过头来,他把墨镜往下挪了挪,再次看向她。
“被你刚刚这么一说,心情特别奇怪,就好像被世代仇敌反过来激励了一样,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这么说道,听了这句话,黑帽少女没有回答,而是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装傻似的说:
“那就祝你好运了。”
仅此而已。
“谢了。”
亨也装傻似的说着,再次带起墨镜遮住独眼,背起高夫尔球包,走进大楼内部。
黑帽少女目送着他的身影,当那身影消失在入口处后,又抬头望着购物中心高高的天花板。
它呈现球状的弧度,看起来就像从蛋壳里面看到的景象一样。
“……这就是地狱的序幕吗?再过一会另一方也该来了吧。”
低声说着,少女从头上摘下贝雷帽,拿起斯伯丁包站了起来。
在大楼之外,不久前还如此强烈的狂风简直如同说谎一般平静了下来。这也算是一种侥幸,或许是上天的关怀,让破坏不再扩大吧,但此时此刻,还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
就这样,弗尔迪西莫和闪电的第二次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