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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不吉波普消失 辣薄荷的魔术师 ACT.3 the hopper

hopper[hάpər | hɔ́p-]

意为蹦跳者,飞行者,或是类似的各种机械,以及蝗虫类的昆虫。蝗虫因其旺盛的活力以及草(gras)绿(s g)色(reen)的体色,被视为自然或是生命力的象征。

1.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十助,我啊,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去想。”

轨川典助吃完冰淇淋后,叹息着如此说道。

“诶?典助做过什么恶事?好想知道,快告诉我。”

十助毫不掩饰好奇心,对自己的监护人问道。

“反正各种各样的都有。首先,我欺骗了大家。我周围的人们,全都被我用谎言蒙在鼓里。在我手下工作的部下们,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真正在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工作。”

“谎言?为什么?”

“为什么啊……”

典助望向远方。

“我年纪尚幼时,一个时代结束了。于是我怀抱不知何为正确的困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青年时代。当时我怀着‘我要找到真实的东西’的念头死命挣扎……然后,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真实。不过说是这么说,在世人看来,只会认为那玩意儿是个谎言吧。”

“……?”

“从那以后,为了那个真实的谎言,我一直在撒谎,欺骗着所有人。”

“……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作恶那个话题跑哪儿去了?”

十助有点恼火。典助微笑着说:

“唉呀,让你不耐烦了吗。那就来讲讲我没花一分钱将五十吨砂糖据为己有的故事如何。那时候世界仍处动荡之中,拥有这批砂糖的是群吝啬无比的小气鬼。”

“嗯嗯。”

十助两眼放光。之后老人的英勇事迹听得他如痴如醉,有如自己也身临现场般不停发出“呀”、“呜哇”的惊呼,浅绿色的脸颊也因极度兴奋染上蓝色。这样的“红晕”很是异常,但这里也没人会觉得怪异。

*

(……恶吗。)

身处山间,白昼也显得昏暗。林木全然不惧山的坡度,粗壮的树干弯曲虬结地肆意生长,纠缠的藤蔓垂下无数叶片,犹如为这世界蒙上了一层纱布,只有些朦胧的光线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留驻。此地位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几乎寻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道路则更是无从谈起。

然而林荫环抱之中,他那身破破烂烂、勉强挂在身体上的服装之下,浅绿的肤色若隐若现。说是绿色,相比周围的绿,他的肌肤白得尤为突兀,因此非但没起到迷彩效果,反而衬得他更加显眼了。

(所谓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他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在斜面上斜向行进,斜面陡峭到令人纠结不知是否该用坡道来形容。他那手足并用的姿势,也说不清是趴在坡上匍匐前进,还是贴在斜面上攀援而上。

乱蓬蓬的头发长至披肩,时不时会挂在藤蔓上,然而不论是藤蔓被扯下还是头发被生生扯断,他都统统无视,一心一意地前行,丝毫没有拨开藤蔓的意思。是感受不到疼痛,还是这点疼痛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呢,不论是何种情况,他显然都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偶尔他会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然后抓起窸窸窣窣爬过的虫子,将这高蛋白的凝聚物塞进嘴里,边嚼边思考着:

(恶、吗……)

他已经漫无目的地持续彷徨了将近四个月之久。

当时——他从看不见的攻击下护住园子后趁乱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就一直如此生存下来。

要说从原本的地位跌落对他没有打击,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一旦暴露,自己就将无容身之所”有过觉悟,所以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那时候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他本人对此也很吃惊。即便硬接下攻击都没死,甚至连昏迷都没有,看来自己似乎拥有不死身般的惊人生命力——

(典助……他知道多少呢?)

典助应该没有这样的能力吧。从典助那屡次患病垂垂老矣的身体就能看出来。他看护过典助,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肉体会是不死之身。

他知道自己不同于普通人类,但没想到差异会如此之大。他苦涩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藏身山中的生活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呢,一直这么苟延残喘到死吗,不,说不定自己连死都死不掉吧——他如此思考着。

但他没去想怎么办。

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冰淇淋也好,吃到冰淇淋的人们的笑脸也好,感觉都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犹如梦境中的世界一般,很难想象自己曾经身处其间。

不——

只有一个人。一个即使是现在的他都不堪回忆的人。

但是他应该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不能见她。那个人说,他在身边令她感到痛苦。不能去见她。

“…………”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他本想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头脑中抹去思考。一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又在思考各种各样的事。

(回睡的地方吧……)

他开始走向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前往他所居住的洞窟。这种做法出自本能,熊之类的野生动物也会这么做,这是用来甩掉跟踪者,避开伏击的技巧。几乎每时每刻,他都无意识地处在临战状态。

这份本能,让他在归途时身体一颤,心生警兆。

“……!”

他将身子蜷在岩石遮蔽处,目光望向山下。

小河哗哗地流淌着,紧邻岸边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没有看向他的位置,而是一只手抓着块板子样的东西,不停动着另一只手——男人在画写生。

(……画家吗?)

看起来是这样。然而孤身一人,没有携带任何像模像样的装备来到这种地方,实在让人有些担心。除了写生本和相关道具之外就只有脚边放着的一个小筐,看着像是便当。

(是住在附近吗……)

也许在什么地方搭了间木屋。但是在这种自然气息浓郁的地方,要想砍伐周围的树木,不提前开拓出一条能通车的道路是做不到的,而他不记得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男人挑选着不同的景色在写生本上作画,视线时刻都在变动,手则在翻开的写生本上来回活动。

男人画的速度很快,手法相当娴熟。虽然没有绘画经验,但他觉得男人的手法同他过去做冰淇淋时的手法非常相似。

“…………”

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看男人画画看得入了神。

他尽力保持着不发出声音,脚步却总是软弱地试图靠近男人。他终究渴望着与人交谈。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男人回家,他都停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

即使回到住处,他仍旧在意着“那人是谁呢?”。这个疑问盘亘在他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于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同一个地方。男人依旧在那一张又一张地画着写生,从早一直画到晚。男人的集中力只能以卓越来形容。而他也一直注视着男人画画。他的态度也相当难能可贵,但他对此并没有自觉。

就这样,他与男人一起度过了三天时间。他经过仔细观察,发觉与那无论何时都沉着冷静的态度与老练的技艺相反,男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他也曾在人类社会呆过一段时间,跟形形色色的人有过接触,但他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不同于其他所有人。

(……要是能聊聊就好了。)

他隐约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愿望太过不切实际。

要是他顶着这身诡异的皮肤大咧咧地出场的话,男人肯定会逃跑的。别说是再回来了,甚至极有可能引发搜山。是的,那群意图杀害他和园子的人定会闻风而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正是如此……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这点无可动摇。

所以他才会这样,只是注视便心满意足。这个男人在画的想必是练习作吧,也或许是想抓住印象,因而在绘制草稿。等到真正的画作实际完成,毫无疑问会是张杰出的作品。光是如此想象,他便为之欣喜。

第四天,男人的身影没有出现。

“…………”

尽管有过心理准备,一阵铺天盖地的沮丧感还是席卷而来,他茫然失措,对此束手无策。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之前男人站着的地方。

“啊——啊……”

他发出了深重的叹息,模仿男人环视了一圈周边的景色。然而在他眼中,这份风景无法令人生出一丝感怀,仅仅是一座山而已。他无法发现男人所见的“渴望将之画下的美”。

“啊——啊……”

他颓唐地坐了下来。

就在他茫然地凝视着脚边时,眼前的地面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他本以为是云,但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那里站着个年轻男人。

“…………”

他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人的外表。

“哟。”

男人微笑着,对他轻轻打了个招呼。

“是你吗?最近一直在观察我的人。”

“…………”

“说实话,一开始我有点害怕。但后来安心了。你真的只是单纯地在看我画画而已。”

男人的语气异常平稳,听不出一点动摇或怯意。

“…………”

他无法做出回答。反而是男人对他询问道:

“我记得你是……轨川十助先生对吧。我在杂志的照片上见过你。”

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绷紧身体。

“你……你是谁?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怕自己?假如是追兵的话,为什么不发起攻击?

“为什么……看到了我,却不逃跑?”

“因为我没有理由从你身边逃跑。倒是有必要向你道声谢,为你对我的画感兴趣这件事。”

“不,可是——”

“你是个温柔的人,我很明白这点。”

男人对他点了点头,神色淡然。

“你……看到我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们彼此彼此。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我的内在可是个相当奇怪的家伙。”

男人眨了眨眼,话语间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静静地回答:

“我叫飞鸟井仁。”

2.

“——织机!别发呆!”

尖利的叱责声吓得绮差点打翻手中拿着的小盆和勺子。

“对、对不起!”

绮立刻道歉。然而她的讲师楠木玲严厉的骂声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来:

“尝完味道就赶紧拿给下个人,愣着干吗?干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机灵!”

接着她望向全员,大声吼道:

“所有人都注意着点!”

“非常抱歉!”

绮一边赔罪一边把小盆交到身旁的学生手中,小盆里装着的是点缀着薄荷绿的冰淇淋。接手的那位同学对她眨眨眼,小声安慰了她一句“别在意啦”。绮也点点头,传达出自己的谢意。

这里是厨师学校。织机绮在高中辍学之后,从上个月开始在这里上课。因为是中途入学,所以为了弥补自己晚入学带来的差距,她每天都拼了命地学习。

这堂糕点实习课结束之后,绮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与她同年级的奈津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绮,别往心里去。这不是常有的事嘛。”

“是啊是啊,那个老师总是这样,不论对谁都是一顿臭骂。”

另一个同学手冢点头附和。

“她最近也吼过我,特别凶地说我‘搅拌手法太慢了!’。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那位老师虽然才能出众……但能不能稍微那啥一点点呢。”

“还太年轻吧。我记得那位老师才二十岁上下?”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蛋糕公司的骨干……肯定是个天才呢。”

“庸才理解不了天才的思维啊……”

奈津子和手冢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她们俩的动作异常合拍,看得绮笑出声来。

“谢谢你们。”

绮知道她们是在鼓励容易消沉的自己。

“嗯,打起精神来。”

奈津子再次拍了拍绮的肩膀。这时手冢却发问道:

“不过我问个正经问题……织机,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停下来?”

她的口吻十分认真。

“诶?不,那个。”

“难道说,你也注意到了?”

“……嗯。”

“你们在说什么呢?”

“呃……就是那个,刚才楠木老师说是自己原创的那个,冰淇淋,那个味道……以前我在其他地方吃到过,对吧织机。”

“……嗯。”

她的男朋友谷口正树有次说着“这里的冰淇淋火得要命哦”请她吃冰淇淋,确实很美味。而当时尝到的味道,与刚才楠木玲展示的冰淇淋的风味基本一致。

“稍微等下,也、也就是说……”

奈津子脸色苍白。

“这是‘剽窃’?”

“不知道……”

“可是,楠木老师她拿过一大堆比赛的优胜,还在做商品的研发工作,还——这是怎么回事?”

三人陷入沉默,这时铃声响起,再不为下堂课做准备就来不及了。动作太慢的话,会被其他讲师也臭骂一通的。

她们手忙脚乱地做起准备。

*

飞鸟井仁,实际上是个极为奇妙的男人。

十助被他领着来到他所住的木屋中。只见木屋里摆满了绘画道具,几乎看不到日用品。

“吃点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十助顿时对这儿有什么吃的心生好奇。

“……冰淇淋。”

他试探性地这么说道。

“抱歉,没冰箱。只有真空包装的食物和速食食品。需要土豆或者米饭我倒是可以提供。”

飞鸟井笑了笑答道。

“总之,今天早上做的味增汤还有剩,介意吃这个吗?”

说着他将炉灶点着火,放上锅加热。十助接过蒸腾着热气的木碗,心头感慨万千。

“……谢谢。好久没吃到正经食物了。”

“男人做的粗陋料理,何况招待的是专业人士,还请口下留情。”

“不……很好吃喔。”

味增汤里加了大萝卜和牛蒡,又佐以各种蘑菇,分量十足,非常美味。即便是除开甜食外尝不出味道好坏的十助,也由衷感叹喝到如此美味的味增汤还是头一遭。

“说起来轨川先生,你为什么会住在山里?”

飞鸟井一边为自己倒着茶一边问道。

“…………”

十助默然。

“……因为无处可去。”

“是吗。只要有心,你一样有方法混入人类社会的吧。实际上之前你就做得很好,不是吗?”

“…………”

确实,他从寺月恭一那里学到过各种各样的知识,但是——

“那你呢?仁,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种不自由的环境里画画?”

十助意图用反问来带过话题。听到这个问题,飞鸟井的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好吧——确实。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他低声说道,接着轻轻抿了口茶。

十助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么说来,你也是?……经历过什么失败吗?”

“算是吧——”

飞鸟井的脸上浮现出略带自嘲的笑。

“没能成功从塔上跳下去。”

“诶?”

十助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意……”

然而飞鸟井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十助问到一半闭上了嘴。

“…………”

“…………”

两人沉默不语,不停喝着味增汤和茶水。

过了一会儿,飞鸟井问道:

“……吗?”

十助没听清楚他的话,“诶?”了一声,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要再来一碗吗?”

飞鸟井笑着重复道。

“啊,嗯,拜托了。”

十助挂着难为情的笑容递出木碗。飞鸟井接过碗,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在统合机构是什么位置?”

“诶?什么?”

十助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反问回去。

“啊,没有,没什么,是我搞错了。”

飞鸟井当即予以否认。

“……?”

十助歪歪头,又添了一碗汤开始吃喝。飞鸟井望着他的举动,视线中透出少许复杂。

(……不知道吗。是完全被利用了,还是谁都没打算告诉他呢。)

自己该怎么办?飞鸟井思索起这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

“哦,轨川十助。”

“轨川,是你的……?”

“啊啊……算是捡到我的人吧,或者说是抚育我长大的长辈更合适些。”

十助带着笑容回答。

“我来自哪里,这个我自己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但是这一点对于我乃至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听到飞鸟的这番话,十助嘟囔着:

“……也许吧。大家,都对自己的疼痛弃之不理……”

“疼痛?什么意思?”

对于飞鸟井的疑惑,十助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

“和我的能力很像啊。”

听完十助的解释后,飞鸟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口气平淡地说道。

“但是我看到的,应当称之为‘心的欠缺’吧。”

十助睁大眼睛“诶?”了一声,但他从飞鸟井的平静中理解到这并非玩笑。

片刻的沉默之后,气氛并未发生特别的变化。这只是个极为寻常的,单纯的自我介绍而已。见十助点头嗯了一声后,飞鸟井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以你的感觉来说,我的疼痛是什么样的?”

十助微微一笑,反问道:

“那你说说,我的欠缺是什么。”

飞鸟井稍稍低头,语气平稳无波:

“你的‘叶子’很少,人生想必枯燥无味吧。”

“说的没错。可是这点你也一样啊,仁。你的疼痛是茫然一片的那种类型,该选择怎样的冰淇淋呢,我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办法。这方面,你和玲太像了……”

说到这里,提及那个名字的十助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玲,是叫这个名字吗。你心中的巨大空洞之一。”

飞鸟井耳语般说道,十助垂下头。

“……枯燥无味,太对了。”

他呢喃着,声音微弱而沉闷。飞鸟井也跟着说道:

“我们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平稳又沉静。

两人互相畅谈起自己的过去。听到飞鸟井那“试图补全人心的欠缺”的奇妙计划时,十助——

“……真厉害啊。”

他率直地发出感叹。

“那种事都做得到吗?会不会有那么个人,能正好填补上我的欠缺呢?”

“不,最后还是没成功。我太傲慢了。欠缺,不是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粘接在一起就能解决的。那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我对此深有体会。”

“可还是很厉害啊。与欠缺为敌,挑战这种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仁真的很了不起。”

十助投向飞鸟井的目光中写满尊敬。但飞鸟井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不,你说反了,轨川先生。”

“诶?”

“你才是一直在有效填补大家欠缺的那个人,用你那奇迹般的冰淇淋。”

听到飞鸟井的话语,十助眨了眨眼睛。

“我……我没那么想过。”

“结果来说就是如此。也许你那愈合心中痛楚的冰淇淋,比起我的计划要温柔得多。”

飞鸟井郑重地说道。

“……是吗。”

“人们对你的认可,恐怕远远超出你自己的想象,他们需要你。”

“……这可不好说。虽然我不太情愿承认,但到底不过是冰淇淋而已。虽然我很不想说这样的话啦。”

十助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确实无比用心地在做,可是大家不都只是随便吃吃,想着各种食物都尝一点才吃的吗?”

“真的?这些话,你敢对将你养大成人的轨川典助先生说上一遍吗?”

飞鸟井的话语间带上了少许怒气。十助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对——你说的没错,说这种话,太对不起典助了。”

他诚恳地点头说道,看着他这番模样,飞鸟井微笑起来。

“果然你在我之上,轨川先生。”

“叫我十助就行。不对,叫我十助好不好嘛。加个先生,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我一样。”

听着这闹别扭般的口气,飞鸟井露出苦笑。

“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再怎么说你都是位社长吧?”

“……这就叫做嘲笑。”

飞鸟井笑意更甚,惹得十助愈发恼火。然而当他无意间注意到面前的墙壁上倚靠着的一撂画布时,登时两眼放光:

“啊,那是画吧?我可以看看吗?”

他在兴奋地询问许可的同时,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随意,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

飞鸟井有些不好意思。

“唔,女孩子啊。”

“不,画的是幽灵。”

飞鸟井静静地说。但沉浸在画中的十助没有深思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好奇妙的画啊,漂亮是漂亮,但完全看不出这个女孩在思考什么。模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没能正确领会她的所思所想。”

“嗯?”

十助看向下一张画,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啊啊,这张画的女孩子我懂哦。”

“?”

“仁,你喜欢这个女孩吧。”

言辞间并无疑问,只有笃定。飞鸟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

十助自顾自地嗯嗯点着头。

“画这画时她本人没在你眼前当模特吧,你是一边回忆她一边画出来的这幅画。所以仁率直的心愿完全流露在外。要是能治愈她的痛楚该有多好啊,你是这么想的吧。”

“…………”

十助一番切中要害的话语,令飞鸟井难掩惊愕。本应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被人一语道破,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这样的事,而且两个人都是绘画领域的门外汉。先前是头脑极其聪敏的少女,这次则是十助。可飞鸟井觉得这两人间并无共通之处。

(末真和子……我能感受到她与我的相似,所以尚能理解,但这个轨川十助,依靠的不是才能和感性。)

飞鸟井的惊愕渐趋平息,与此同时,彻骨的恶寒攀上他的脊背。

这个人的能力,搞不好与过去操纵过他的那个有着同样的——

“轨川先生,你……”

“十助,叫我十助。”

十助怒气冲冲地说,不打算再逗弄十助的飞鸟井改口重新问道:

“十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漆黑打扮的死神般的家伙?”

“?那是什么。”

“没遇到过吗?”

飞鸟井又确认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啊?”

十助一头雾水。

“如果你还没遇到过那家伙的话。”

飞鸟井叹息着告诫他。

“也许你还是提前做好觉悟比较好。十助,你恐怕会被认定为‘世界之敌’。”

“‘世界’……?”

十助蹙起眉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奇妙的形式听到这个单词了。寺月恭一郎曾对他说过“你有意与世界为敌吗”这样的话,而他最早听到这词是在——

*

“十助,世界是由嫉妒和憎恨构成的,我发自肺腑地这样想。”

轨川典助带着极度不快的表情回到家,毫无节制地大吃了一餐十助的冰淇淋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发生了啥事儿吧,你也不容易啊。”

十助对此习以为常,回应的口气听着颇为轻快。听到他的话后,典助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轻笑两声取回了往日的姿态。

“你通过电视已经对外界有了大致的认识吧。十助啊,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不清楚,我不太懂这个,也没什么欲望去了解。”

十助无可无不可地说。听到他的话,老人对他那看上去单纯天真的态度露出微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若是人人都能只想着美味的、美好的事物活下去……我由衷地这么想。”

老人眯起眼睛凝视十助,就仿佛眼前有着什么令他目眩的东西一般。

十助没有对老人那如往常一般的言谈做出什么反应,继续去盛下一份冰淇淋。

“十助,你不适合去外面。外面到处充斥着丑陋的、令人生厌的东西。我不能让它们毒害你。……但是。”

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也和往常一样。

“我这么独占你真的好吗,我忍不住会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去往外界吗。而且这方法绝不能有损你的美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停下喘了口气,十助趁此机会把新的作品端上桌子。

“哦哦,又做了新的吗?不过,这是……”

老人的表情看起来既高兴,又惊讶。他仔细端详着十助的作品。

“嗯,抹茶味的。”

“我可不欣赏这种怪异的和风冰淇淋喔?”

老人喜爱的是意大利手工冰淇淋。

“这个嘛,实际上尝一口再说吧。我做出来的绝不是那种糊弄人的日本风味。”

十助眨眨眼。

老人半信半疑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接着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唔嚯,这……!”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对白。

但就在这时,老人动着的勺子中途停了下来。

“我的想法太狭隘了。果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你的双手都会如魔法般变得美妙起来。埋没这份才能太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话,能将外界的丑恶也转变为美好的事物也未可知。但是……那样的话,你会。”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闭口不言。

这很不像他的作风,于是十助探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

“……十助,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那句话吗,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

“嗯。”

“假如哪天你去了外界,那个谎言定会企图支配你,然后利用你吧……这是无可避免的。我有幸获得了你这件珍宝,知晓了幸福为何物。可是你呢?”

老人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十助。十助愣愣地听着。

“就算你可以给予他人幸福,又如何能抓住独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呢……我无法不去这么想。拥有足以匹敌世界才能的你,难道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吗……”

3.

“哎呀,飞鸟井先生,是盐用完了吗?”

在山脚下与丈夫一同经营着杂货铺的案田町子,喜笑颜开地欢迎稀客的到来。

“啊,稍微买些食材补充一下。”

飞鸟井仁把背上空荡荡的帆布背包放到店内地上,回去时这个包就该装满了。

“对了对了,之前你留在我这儿卖的画,最近卖出去了。没想到那种只是在画纸上拿铅笔涂涂抹抹出来的画都能卖得出去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飞鸟井开始物色货架上的罐头。

“我看看,该给你多少钱来着。”

正当町子在成捆的收据里翻翻找找时,飞鸟井爽快地说:

“不用了,那是送给你的东西。不用给我钱。”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还是得算清楚账。虽说你是个艺术家,所以大概不在乎这个吧。”

町子并不是以单纯的店员与顾客之间的关系看待飞鸟井的,她出于个人意愿,想在各个方面多照顾一下这个“年轻的艺术家”。

飞鸟井笑了笑,没有多做争论。

“那就用这次买的东西来抵账吧,这就足够了。”

“这么点哪够……不过你不想知道卖了多少钱吗?画家对这个不感兴趣?”

“不,即便是毕加索也十分计较自己的画能卖出怎样的高价。这并不庸俗,他想知道的是自己画作的价值能获得社会的多大认可。”

飞鸟井以平淡的,但又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淡的口气静静地说道。他很擅长这类予人以圆滑世故感官的措辞。

“画家本身不过是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只有在获得人们的喜爱后才具备意义。就共通的价值观来说,金钱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对象,比较便利。”

“……哈啊,但是你不同?”

“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我还没掌握属于自己的画,要是在这个阶段贸然接受别人的评价,我会很头疼的。”

“唔,好难懂。”

町子满含钦佩地感慨道。

“但本质还是个小气鬼,看我这德行。”

飞鸟井摆在收银台上的商品是平日的两倍还多。町子笑了。

“你还是挺现实的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町子结账结到一半,忽然说了句“对了”站起身来,转头钻进店内深处,那儿通往夫妻二人的住所。很快她带着个箱子回到原位。是个糕点盒。

“这个这个,你也来尝尝。”

“这是什么?”

“蛋糕。最近去参加婚礼时主人家送的,好吃得不得了。”

“这不太好吧?”

“我和我老公都有,所以有两份一样的。”

“哈哈。”

飞鸟井伸出一只手,拿过这包装华丽、装有方形西式蛋糕的礼盒。

他看了眼上面印着的制作人的名字,不禁轻轻地“噢”了一声。那个名字他最近刚听到过。

(这礼物来得正好。)

他微笑着看向町子。

“太好了,那我就收下了。该付多少钱?”

他问。町子笑了。

“不用钱,本来就不是拿来卖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

飞鸟井收拾好行李,再度走回山中。

*

“…………”

木屋前的林地中,十助正摆出打坐的姿势集中精神。其实并不是非得打坐不可,只不过轨川典助经常这么做,十助在模仿他而已。

他正在努力掌握他的能力,将一直以来只能“在胸口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感觉,化为更为具体的形象。

练习的对象……是他迄今为止相遇过的人们的记忆。

他们给予十助的痛苦,十助至今刻骨铭心。那样的疼痛,只要刻下一次就再也不会消却。

所以即使十助不去刻意回忆,这些记忆照样会在他的脑中无比鲜明地反复上映。

“只要掌握类似‘花卉’那样具体的意象,就能一下总结出感觉了。”

尽管飞鸟井参照着自己的能力教导过十助,但十助没有他那种视觉领域的才能,所以放弃了那方面的努力。十助现在正在尝试的是,把疼痛以冰淇淋的味道原汁原味地加以认知。在此之前,他都是按照“那个疼痛是这个味道”将疼痛和味道一一对应的,但他在公司里一直竭尽所能地不停做着冰淇淋,所以即使不做试作品来试探味道,他一样有把握判断出个大概。如果能一步登天直接将疼痛和味道联系起来的话,看一眼便能感觉出疼痛。而他与人接触时屡屡碰壁的情况,也许也能得到一点改善。

以及,假如成功的话,或许就不会再重蹈覆辙,犯下让玲离开那般的失败了……

(一步登天——是啊,一直以来,我都在这件事上吊儿郎当的。)

听过飞鸟井的话后,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相比飞鸟井付出的努力,自己只会做轻松愉快的事。他太过于依赖让轨川典助、寺月恭一郎以及古北园子等人品尝味道带给他的喜悦,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自身。

所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肤色之外的理由,思考起了不同于他人的自己。

思考起了自己做过无数的冰淇淋,但自己喜欢的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脑中掠过形形色色的备选项,但不论哪个不是“这是针对那个她的”就是“那是为他而做的”,思来想去净是别人的冰淇淋。

是他最为得意的辣薄荷味吗?

是这个虽然轨川典助不是很喜欢,但他一直坚持在做的味道吗?

可是,这味道也差了点意思。他感觉这同样是为某人而生的东西。但是……具体是为谁而生的,这个问题他也搞不太清楚答案。

“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寺月恭一郎曾这么问过十助。

说不定他说的没错。十助之所以锲而不舍地探求这份味道,或许正是为了让这个绝不会接纳他的世界正视他,将他视为对手。

“既然如此,我来想办法为你准备一个做冰淇淋的环境如何?”

虽然飞鸟井对他这么说,但说实在的,他很犹豫要不要接受。协助过他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了。“你这是牵强附会,一个人是寿终正寝,一个人是在和你毫无关系的地方发生了事故吧。”飞鸟井如此笑道,但十助仍然觉得害怕。

同时如此依赖飞鸟井也让十助对他心怀罪恶感。会不会自己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恶呢——

(罪恶感……恶,以前也想过这些东西来着。)

十助稍稍分散了些注意力。

连续集中注意力上几个小时果然还是会觉得累。感觉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胡思乱想。

(真正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恍惚间,他出神地思考起了毫无关联的问题。

自己让人们吃到冰淇淋是恶吗,所以他才被驱赶出来,沦落到彷徨山中的境地?假使这就是他犯下的恶,那又是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这时下方传来了引擎声,十助闻声站起。这是飞鸟井骑的越野摩托的声音。在几乎找不着正经道路的山中,他全靠这个上下山。摩托是经过诸多改造的特制品,加大了油箱,调整过的传动装置舍弃速度强化了动力,似乎是让一个叫雾间凪的人动手弄的。

十助回到木屋的时间几乎和飞鸟井同步。

“欢迎回来。”

“嗯,进展如何?”

飞鸟井边脱头盔边问。

十助摇摇头。

“果然还是做不到仁那样。”

“没事,急不来的。”

飞鸟井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宛如温柔的兄长对弟弟做出的动作,让十助有些难为情。

“对了,我带了点礼物给你。冰淇淋带不了,不过是很接近的东西。”

仁提到杂货店送的蛋糕。十助心底猛地一跳。

“……玲的蛋糕吗。”

“应该不是本人做的,不过我觉得可以拿来确认下她是不是在努力。”

仁说着“喝点东西歇会儿吧”走进屋里,十助也跟了进去。

十助坐到位置上,一边盯着面前倒上的咖啡蒸腾的热气,一边开口:

“仁……是个好人。”

他真心实意地感慨道,飞鸟井却笑了起来。

“这可不好说,说不定我其实是个险些成为世界之敌的大恶人。”

“…………”

十助再度陷入沉思。

“怎么了?”

“我说,仁——仁所做的事,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我认为是的。”

飞鸟井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正因为你相信这是正确的,所以才会那么做,不是吗?”

“如果按这种说法,那这世上就不存在任何恶事了。每个人都是在对自身正确性的笃信中活下去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觉得那是不对的呢?特意留在这种山野之中,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下了罪过吧?”

“————”

飞鸟井一时顿住了嘴,但很快点了点头。

“我在做‘那件事情’的过程中伤害到了一个女人。要是我不曾做出那种事的话,想必她不会有那样的遭遇。我后悔的正是这点。我,显然不够慎重。”

他静静地述说道。

“那就是恶吗?”

“我认为,考虑不周即为我的罪过。”

“——我什么都没去想,这是我犯下的恶吗。”

“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吧。”

“……我只是想让大家吃上美味的冰淇淋,仅此而已。”

“我不认为那是恶,你只是被你周围的恶意之潮摆布了而已吧?”

“不……总觉得,我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玲在离别之际说过……

“你对你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留在你身边,我最后只会……忘记疼痛。”

这句话是对他的责备。这是玲真正的心声。他实在无法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等一下。)

对——疼痛。

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形式各异的疼痛。自己消除掉了它。冰淇淋的味道本就不过是实现这一结果的方法。那么,这是恶吗?

比方说轨川典助。那位老人似乎被迫参与筹划了某个巨大的“谎言”。他对此苦闷惆怅,但是他到头来还是没去与之战斗。为什么——换言之,这是每天在吃十助的冰淇淋导致的吗。

“——!”

自己……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吗?

这么说来,古北园子也是,因为吃了他的冰淇淋,所以变得极少去伤害别人了。难道并不是她不去做,而是做不到吗?难道说疼痛被消除后,人就无法给予他人痛苦了吗?

(……不,等等,这算什么?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过于艰深的思考令他的大脑一阵眩晕。

“……十助?”

飞鸟井担心地望着他。

“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不,没什么……虽然脸色很难看啦。”

他开了个自虐式的玩笑。飞鸟井神色依旧困惑,但还是对他笑了笑。十助强装开朗地大声喊道:

“来吃蛋糕。毕竟你好不容易弄来的。”

两人打开包装,咬了口蛋糕。

“——嗯,挺好吃的嘛。”

飞鸟井赞叹道,蛋糕确实很好吃。

然而——

“…………”

十助自打那口蛋糕送上舌尖的瞬间起,身体就僵住了。

飞鸟井惊讶于他异乎寻常的表情。

那是愤怒。

他双眼圆睁,两颊剧烈震颤,愤怒到仿佛马上会暴跳起来。

“……这算什么?”

他低声说道,声音带着非比寻常的颤抖。

“你说……你说这是玲的蛋糕?岂有此理!”

他怒吼道。

飞鸟井哑然,在此期间十助把剩下的蛋糕扔进嘴里,如同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般狠狠嚼碎,咽下,又一次吼道:

“这是……这种东西绝不是玲的,绝不是她寻觅的味道!这……这不是我的味道吗!”

然后他站了起来,以疾风般的速度奔出木屋。

“喂、喂!”

飞鸟井慌忙追了上去。

然而当他离开屋子时,十助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

飞鸟井定睛望去,只见十助移动时一跃足有五米高度,五十米距离。这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

(居然是个认真起来能做到这种事的人物吗。一直在做冰淇淋那种柔软的东西,还以为他是个纤细的人,想不到……真是难以置信。)

飞鸟井叹了口气。

“机动力相差太远,就算骑摩托也追不上他。简直像只蝗虫一样。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某种东西的驱使下奔向不知何方的他,恐怕没人有能力阻止吧。

“…………”

飞鸟井望着十助直至他的身影消失,然后摇了摇头。

“十助,不论如何,你下定了下山的决心。我也……差不多该下山了吗。”

风从山脚吹来,吹拂过山间,周围的树枝窸窣作响。

4.

“这种不上不下的色彩可不行哦,必须表现得再生动一点才行。”

设计师蝉之泽卓看着提交上来的包装样本,对助手呵斥道。

“对、对不起。”

助手脸色一白。虽然用着女性般的口吻说话,但蝉之泽是个对待工作十分严格的男人。

“总之先去改好。听好了哦?必要时就得用上激进的色彩,这点非常重要。光靠安稳的配色只能做出大同小异的作品来。”

“好、好的。”

助手低头退下。

“呼……”

蝉之泽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处理自己的工作——为这次楠木玲亲手制作的新的赠品蛋糕套装设计包装。他已经和玲本人提前商量好了大致造型,剩下的只有整理总结的工作。

“不过……小玲还是这么浪费呢。”

蝉之泽小声嘀咕着意义不明的话。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嗡鸣着振动起来。

他接通电话,对面传来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串“吱叽吱叽吱叽”虫鸣声般的电子音,并且很快挂断了。

“…………”

蝉之泽从桌边站起,乍一看脸上面无表情,但若是有人见到这一幕,肯定能察觉到一点,那就是这个男人平日里极少做出这种面具般的表情。

随后,他对附近的工作人员留下一句“我有些杂务要处理,很快就会回来,要是有人联络你们自己应对,不必转接给我。”随后离开了事务所。他开着自用的日本产小型车踩足油门疾驰出停车场。相比于同型号的车,这辆车的加速强上不止一筹,转向性能也十分优异。

(……没想到,真的来了。)

他的神情,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

*

……那是座在现在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宛若城堡一般的洋馆。

也许是没有了居住者的缘故,灰尘布满窗户,顽固地黏附其上,雨水顺檐滑落的痕迹为建筑染上道道锯齿状的斑纹,看起来宛如有一个巨人将巧克力酱当空浇下一般。

大门大大咧咧地敞开着……但随风摇摆的门锁,显示出这里并不是向来不设防的。

原本牢牢封锁住门的锁被从正中蛮横地扯断,这是这一幕的制造者以难以想象的怪力强行打开门后留下的痕迹。门底插入地面的插销也未收回,硬是刨开石制的地板,画出一道有如圆规画就的曲线。种种迹象清晰可辨,鲜明无比地揭示出这般暴行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一道足迹延伸向洋馆的方向。

顺着足迹前行,通往的并不是玄关的位置,而是背面的庭院。

庭院里,寒酸的杂草生得稀疏萎靡,与气派的格局构成鲜明的对比,显然之前没人动过在这里培育花草的心思。足迹一路通入茂盛的草丛,最后中断在庭院的一角。

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出现在面前。

这是个通往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但奇怪的是这入口作为隐藏门,上面已经没有了本应存在的盖子。这是因为盖子已经变成了一团彻底扭曲变形的破烂落在底下,应该是被从上面硬踹下去的。要问为什么,因为这扇隐藏门原本是只能从下面打开的,而打开这里的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洞中传来某种卡沙卡沙的杂乱声响。

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地下室。

说是地下,但这里并不昏暗。房间很是宽敞,外界的光线透过采光窗倾泻而下,被窗上堆积的厚厚尘土晕染出道道深浅不一的条纹。

地下室的地板之下还藏有更深一层的储藏室,这些储藏室上盖敞开,原本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箱子被搬了出来。所有箱子都被牢牢密封,隔绝掉外界的热量。而隐约可闻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是是家用发电机工作发出的声音。

游走在地板上的电线与排排并立的冰箱相连。

一道人影身处其间,动作不停,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人影的身形很是高大,正在如家鼠般一点一滴、勤耕不辍地推进着工作。

人影低声嘟囔着什么。

“……是吗,果然啊。是这么回事吗……”

他一边舔舐着手上的碗中半固体的东西一边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其他东西,而是执着于冰淇淋。因为想要‘冻住’。要是这么继续下去会直接溢出的,所以哪怕收效甚微,我也想尽可能地减少其‘成分’的效力啊……”

他叹息道。

然后抬起头,望向这边。

“你是第三个能够造访这里的人。第一个人是建造了这里的轨川典助,第二个人是把我从这里带出去的寺月恭一郎,而最后的第三个人,就是你——蝉之泽卓。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本名是斯奎兹。我是使用着这一代号的战斗用合成人。”

以前一直用着蝉之泽卓名号的那个人平静地说道。他的谈吐,已然没有了女性化的味道。

“而你真正的名字叫恶名昭彰的ICE。ICE是失败作的意思。”

“名字?”

听到斯奎兹的话,他轻笑起来。

“我没那种东西。毕竟迄今为止,我好像一直活在谎言之中呢。硬要说的话,没错——我是魔术师。”

他将手上的碗放到一旁,冲着斯奎兹摊开双手。

“全身上下覆满奇妙妆容的,辣薄荷的魔术师。”

他说着玩笑似的话,歪过脑袋。

斯奎兹没跟随他的步调,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至今没搞明白当时怎么会放跑你——但以防万一设置的警报居然真的触发了。我还想着也许是碰上了另外一个万一,是警报误报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耿直到这份上……”

接着斯奎兹面容扭曲,森然可怖。

“为什么要特地回来。既然逃掉了,就这么一直逃下去就好了,这道理你……”

“嗯?”

他轻轻皱了下眉。

“哦呀,也就是说你本人对我没什么仇恨吗,那真是对不住了。”

他嗯嗯地点着头。

“我好像是有这种倾向呢,明明一点恶意都没有,意识到时却总在伤害别人。典助如此,园子亦然。以及,我伤的最深的……玲。”

“果然是为了那个女人吗——是在什么地方吃到她的蛋糕了吧。”

斯奎兹感慨地说。

“没错,她的记忆被操作过了。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的味道’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并对此深信不疑。以此接替你的实验。但因为是类似保险一样的存在,所以她不怎么受到重视。可她丢掉了自己的味道。”

“真是奇耻大辱。”

“没办法,因为想要理解你的味道,就只有那个女人级别的人物做得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言,他第一次露出嫌恶般的表情。

“我是针对你把那种东西称作我的味道这种说法。被拿来同那种二流的味道相提并论,我会很难办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对玲来说也一样。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是她的水准。真是对她干了些无聊的事儿啊。我是不懂实验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那种半吊子的玩意儿,单纯只是迟迟无法做出决断的结果。想要模仿我,还不如让玲自己去干更好些。她应该会做出远超于我的作品。”

对于他的话,斯奎兹一时语塞。他说的没错,斯奎兹内心中蝉之泽卓的感性如此肯定。

但是,很遗憾,任务是另一回事。

“——刚才,你问我任务是什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是为了杀死你而来的。”

斯奎兹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

他又一次笑了。

“我不认为你做得到。”

“这不是情感上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非做不可。”

斯奎兹进入了攻击的准备阶段。

斯奎兹的攻击——不可视的冲击波。

将特殊的肺中压缩过的空气喷出。并不是单纯的喷发,其中还加入了声音的共鸣,成为了一旦与坚硬到一定程度的物体相接触,就会震动物质的分子构造,将其化为齑粉的恐怖的“空气与声音的微波炉”。

斯奎兹开始了压榨。距离蓄力结束还有三秒多一点。

对方曾接下过一次攻击没有死去,既然如此,这次就打出之前无法比拟的强大威力……!

即便攻击近在眼前,自称魔术师的他仍笑着,如此说道……

“所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发射。

冲击波直接命中了他的躯体。

他被击飞出去,苍蓝的血液漫天飞洒。

他的身体砸在冰箱上,周围的事物随之四散飞跳,然后恢复静止。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一小段时间,忽然猛地起身。

“好疼……”

他发着牢骚,尽管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却还若无其事地活着。生命力堪称恐怖。

然而……斯奎兹就站在他的面前,却茫然地立在原地。

“……这、这是。”

斯奎兹的视线注视着完全错误的方向。

“这就是答案,卓。不,该叫你斯奎兹吧?”

他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尘土,抱怨着“好痛,碰到伤口了”,可即便他做出了这一系列动作,斯奎兹仍只是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

“是威力太大了?……可是,就算是这样,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斯奎兹自言自语道。

接着,斯奎兹与鲜血淋漓的男人擦肩而过。

看不到,不……岂止如此,简直如同放弃了感知般,声音和气味明明就在那里,斯奎兹却不知为何完全没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这就是那时候我能不被人发现成功脱逃的理由,斯奎兹。那时候我是无意识间做到的,现在的我能自由自在地使用这份力量。”

他静静地说道。然而他的声音,无法传入战斗用人造人的耳中。

“现在,我成为了你的疼痛。你在生活中一直在逃避,不去正视疼痛,所以你看不到我。不,理应看得到,听得道,感觉得到,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无法不去逃避情感……所以谁都看不见我,谁都无法察觉到我。这就是我的‘能将人的疼痛化为己有’的能力。”

即便他就在斯奎兹的耳边轻声细语,斯奎兹也完全没关注他的方位,察觉不到他呼出的气息。

“……虽然本来没打算做得那么彻底的。”

他只是这样说着。

“但洒出了那么多鲜血,作为我死亡的证据足够充分了吧?所以我才故意扛下了攻击,不过真是吃了个大苦头……要是你能稍微为我考虑考虑就好了。”

他曲起手指,梆的一声在斯奎兹的额上弹了一下。即便如此,斯奎兹仍然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就算此时被绞首,胸口被小刀刺入,斯奎兹也只会在一无所觉中死去吧。

谁都无法阻止,谁都无法违逆——只要拥有一颗感受得到疼痛的心。

“话说,这能力还有个更简单的叫法,就叫魔法。里头既没有魔术手法,也没有什么机关。——好了。”

他走向幸免于难的冰箱,从中取出几盒冰淇淋,一齐塞进手提式的保温箱里。

在他忙活的这段时间里,斯奎兹只是四处徘徊着。魔术师消失了好一会儿,斯奎兹仍然沉浸在惊悚中,茫然地滞留在那个地方。

5.

……就这样,故事也差不多到尾声了。

*

“哈啊……”

夜晚,楠木玲消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冲学生大吼大叫。最近总出类似的事。极端焦躁,暴躁易怒,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脾气发作了。不开玩笑的说,她真的去摄取了大量钙质[1],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心态平稳下来。对此实在有心无力。

“哈啊……”

玲叹了口气,止住脚步无意识地望向星空。

她感觉自己似乎少了某种东西,就好像缺失了什么一样。不,那样东西自己以前有过,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某个地方——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工作也不复以前那般热情了。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就在她思考着这些事情时,突然。

“……意下如何?”

耳畔响起一道奇妙的悠然声音,玲吓了一跳,向后蹦出一大步。

“——哇?!”

她仔细看去,只见眼前孤零零地站着个挂着和善笑容,身前身后都挂着广告牌的小丑。他手里举着个上书“新产品!”之类词句的标语牌,还提着个像是保温箱的箱子。

“你好啊小姐,要吗,来一支?”

小丑笑着说。

“搞、搞什么?从哪儿冒出来的?”

玲的心脏仍在激烈地怦怦跳个不停,之前一直以为没人的地方突然站了个人。

“别这么说,我一直站在这儿的哦。”

小丑的脸上抹着辣薄荷色的妆容,仔细一瞧是个相当英俊的帅哥。

(……咦?)

[插画P309]

玲皱起眉毛,眼前的家伙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何?刚刚推出的新冰淇淋哦,不来品尝看看吗?”

然而小丑就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以无忧无虑的口气这么说道。大概是错觉吧。玲调整好心态。

“……品尝?让我?”

她从鼻子里挤出话来。

“很抱歉,我可是不会口下留情的。”

“诶,难不成姐姐是专业人士?”

“算是吧,差不多。”

“那姐姐就更是非尝不可了,毕竟这次的产品是特制品。”

小丑的口气满是没来由的自信。他打开保温箱,从中盛出一勺冰淇淋扣在蛋筒上。

反正用的材料肯定不值几个钱,不如对这外行冷嘲热讽一番吧。玲不无恶意地这么想着,同时以兴致缺缺的态度接过冰淇淋,漫不经心地舔了口。

下一刻,她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是什么?”

“怎么样,好吃吧?”

小丑嘿嘿笑着问道,但玲完全没心思搭理他。

“做的人在想什么?”

“你是指?”

“这种一人份就得花十万日元的冰淇淋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她错愕地大喊道。

“所以说是特制品嘛。”

小丑依旧嘿嘿地傻笑着。

“做特制品来宣传,未来只会起反效果的,这你都不懂?”

玲不由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身体也逼近小丑,但对方只是微笑着,这让玲骤然回过神来。

“……算了,对你这个外行说再多都没用。”

她脸上微微一红,后退了一步,老老实实地吃起了冰淇淋。不过这冰淇淋毫无疑问是由一流材料制成的顶尖货色,不是该在这种街上吃到的东西。玲莫名有些不安。

……尽管如此,玲还是有种强烈的感觉,就仿佛她以前也吃到过类似的冰淇淋一样。但是那个时候,自己似乎没那么惊讶……不过这充其量只是感觉,没有明确的记忆或印象。

“不过,姐姐的舌头好像挺靠谱的?”

看着玲吃完后,小丑问道。

“还、还行吧,算是过得去。”

听到这个问题,玲取回了少许从容。

“这边还准备了只对您这样的人士提供的特别制品哦!”

“……你之前也说了特制吧?”

“这次才是真真正正正正真真的真货!如假包换,专为您一个人准备的特别的特制品!”

小丑的语气油腔滑调,完全不值得信赖。

“总觉得……”

听他以这么个口气说话,玲顿时觉得刚才那支冰淇淋似乎也没那么优秀了。这人给她的印象就是个骗子。

“不不不,我是说真的!为了做出成品,制作者特地去恶鬼所处的地狱之釜中走了一遭!这也全是骑士只求一瞥被忧郁诅咒所困公主的笑容的一片真心!”

……管他呢,无所谓了。玲顿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好了,我吃就是了。”

玲半是自暴自弃地伸出手。

“好——!非常感谢!”

小丑又一次打开保温箱,盛出一份一眼看去毫无特异之处的正统派香草冰淇淋,将其递到玲的手中。

这个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地,些微地擦过彼此。

一瞬间,小丑的身体剧烈地震了震。

“……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事。别管这个了,您先请。”

“又不是在敬酒……不过又是那么朴素的冰淇淋?”

“真实总是存在于朴素之中。原点常常才是关键。”

“原点啊。”

玲轻哼一声。

“没错,原点——为什么人会开始做糕点呢,为什么会一直坚持做到现在呢……正是为了能够稍稍忘记胸中深藏的疼痛啊。而我等既为命运失败作的魔法使,栖居其间隙之中……”

“诶?”

小丑忽然说了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玲抬起头,视线离开冰淇淋转向小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玲莫名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但她还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中特制的冰淇淋。

这是十分不值一提,平平无奇的便宜货色。玲的舌尖轻而易举地品出了这一点。

然而……为什么呢。不过是尝了一口罢了,她的眼中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

这个瞬间,她忽然回想了起来。

她想起了早年逝去的父母,想起了他们还活着时,为她所做的失败品,那个蛋糕的味道。

(啊……)

对了——

为什么忘了?

不是因为这份回忆的存在,她才会去做糕点的吗。为的是那时候父母给予她的喜悦。绝不是为了扬名立万,为了能高高在上地冲学生大吼大叫——

“这、这是怎么——”

话还未说完,她的耳边传来某人的低语。

“这是魔法哦,不值一提的,小小魔法——”

她猛地抬起头,那里已经谁都不在了。

“去、去哪儿了?!”

玲不安又慌乱地环顾四周,而小丑就站在她的身边。

他依旧笑着。

“终于,找到了能折服你的味道。哎呀,不愧是你,让我费这么大劲的人,过去未来恐怕就你一个。”

他说出的话,一个字都无法传入惊慌失措的玲的耳中。

他依旧挂着笑容,慢悠悠地离开了那里。

笑容依旧,可他现在的表情,犹如即将哭出来一般。

接着他无力地、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仔细看去,他身上的小丑服到处都是还未愈合的伤口渗出的蓝色鲜血。他的步伐之所以如此沉重,也有一半是受伤口的疼痛拖累。

很快,强撑出来的僵硬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剩弥漫而出的憔悴。

而他的前方,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身影看着他,开口道:

“——魔术师吗。”

那是道戴着黑帽子身披黑斗篷,相比人更近似于长筒的奇妙剪影。

不吉波普。

“…………”

他也看着黑帽子。

不吉波普死死地盯着他。

“拥有将人的疼痛化为己有,并将之消除的方法……真是恐怖的能力。”

不吉波普的声音平淡又难以捉摸,就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

“就连统合机构都对这能力真正的恐怖之处一无所觉,但毫无疑问,这个能力正处在事态的中心。所有人看似都在利用这份能力,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们只是被卷入了这股堪称压倒性的浪潮而已。”

“…………”

他没有回答。

不吉波普继续说道。

“人,正是因为胸中怀有疼痛,所以才能进步。一旦消除掉疼痛,人类自然会无法前进。想要逃离疼痛、不去伤害任何人,也就无法再与任何人的心相互接触,其结果就是一切意义上的努力都将丧失意义……虽然平稳,但正因如此,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世界终结了。明明完全看不到直接性的威胁,危险性之巨大却无可比拟。从这种不平衡看来,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世界危机’中,称你为最大级也不为过——”

“…………”

对于不吉波普宣告般的话语,他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倒的‘敌人’……”

不吉波普盯着他,眼神犹如寒冰般冷峻。

他只是单方面地承受着不吉波普的视线,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呼。”

没过多久,不吉波普叹了口气,轻轻低了低头。

“……敌人,原本理应如此。但是一直以来,每当我上浮时,都会在实际遭遇你时消失。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

“因为拥有能力的人是‘你’。”

“…………”

“做什么都难以称心如意。不平衡的不止是能力,能力的所有者比任何人、任何事都更祈盼着、期待着别人能理解疼痛。真的是,凡事都没法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不吉波普露出一个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怒,难以言喻、左右不对称的表情。

[插图P318][插图P319]

“所以你才一直拼命地做着冰淇淋,对吗?”

“……让开。”

他终于出声、迈步,有些粗暴地撞开黑帽子。

他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不吉波普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喂,魔术师——”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头来。尽管如此,不吉波普还是对他发问道:

“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

听到这句话,他停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一动没动。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吗,是在回忆过去自己对同样的问题作出了怎样的回答吗——然而,他到底还是再度迈开了双脚。

“你会怎么做?”

对着他的背影,黑帽子又一次发问。对于这个最后的问题,小丑冷冷地回答道:

“关你什么事。”

*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真是,确实不是啥寻常故事吧?极度支离破碎,究竟发生了啥,怎么发生的,一概不知吧?

诶?

你问我是谁?

你说沃克机长已经死了?

喂喂,打从最开头就出场的我,啥时候说过自己是沃克机长了?啊?那我到底是谁?管那么多干啥,别光问这种不解风情的问题嘛。

相比这些,还不如来聊聊故事的后续呢。

……说是这么说,想追踪拥有这种能力的家伙,哪怕说书人也没可能做到。所以来差不多地想象个像模像样的后续出来,就当做结局好了,嘿嘿嘿。

比方说……假如你正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旅行。

你问具体哪儿?在哪不都一个样。总之就是世界的某个地方。你正在大街上溜达。

这时凑过来个小贩。奇妙的是,你觉得那个人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涂着怪异妆容的小贩这么说道……

“客人,不来尝尝超~厉害的冰淇淋吗?”

你怎么都没法信任这家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贩的言行举止都太不着调了,怎么看都不值得信任。

“抱歉,我很讨厌冰淇淋。因为以前有过超讨厌的回忆。”

你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听到你的话,那人微笑起来。

“哈哈,以前被父母呵斥过‘吃这种东西会成笨蛋的’?”

他说。闻言,你小小地吃了一惊。

“——真亏你猜得到啊?虽然稍微有点差别,不过——对我发怒这点倒是完全正确。”

“那就安心吧,因为这次的是能让你回忆起忘掉的事物的冰淇淋!”

“你说,这次——”

你原本正为他蓄意逢迎的话语生气,听到这话后却在心底“……哦呀?”了一声,你发觉你好像对这人的脸有点印象。

这个时候,跟你一起的朋友叫了声落在后面的你。

“律子,你在干嘛啦?”

“嗯,马上过去!”

你对小贩甩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正欲抽身离去。

“哎呀,这可是专为姐姐制作的哦,您要是不吃就只能扔了呀。”

那个人哀求道。

“真没办法——”

你有点惊讶,但又觉得这人看着也不像什么坏家伙,于是无奈地买了一支冰淇淋。你尝了一口,顿时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你这辈子都不曾吃到过如此美味的冰淇淋!

(比、比过去的那个、那个冰淇淋还要、还要更……!)

……如此这般,然后当你抬起头时,不知怎么回事,竟哪里都找不见刚才那小贩的身影……

这时你的朋友走到了你身边,歪了歪头轻咦一声。

“律子,你什么时候买的冰淇淋?”

“诶?不就是刚刚还在的那个小贩——”

听到你的话,朋友的脸色越发疑惑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一直一个人傻站在那吗——”

……就这样子,这就是故事的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这就是个世界上多了只妖怪的故事。嘿,若问就这么个小小的故事,何必给出那么长的注脚……那是因为到头来,说书人也好,其他人也罢,所有人统统都愚蠢透顶啊,总结起来实在是……

*

“……啰嗦,谁知道啊。”

他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嘀嘀咕咕地不停念叨着什么。

伤害累累,被过去的一切忘却,甚至连死神都抛弃了他,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停地向着某个方向迈步前行。

他在哭泣。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流下泪水。即使与亲近的人们离别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的他,现如今,终于能够哭泣了。

极其微不足道的、仅此而已的故事——

“Peppermint wizard, or Rize and fall of poor innocent puppet”closed.

[1] 日语日常对话中,安抚发怒的人时常会说“多补点钙”,意为保持冷静,并非真的让人去补钙。另外也存在类似缺钙会导致人心情暴躁不安的说法,但这一说法并无科学证据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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