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呜,呼呼呜……
呼呜,呼呼呜……
风吹过昏暗潮湿的森林。
森林里,有三名男女在穿行其中。
他们分别是大概十多岁的少年和少女,以及一名五岁左右的孩童——如果说这些人是亲子关系的话,那年龄未免也太相近了。实际上,他们也不是这种关系。
少年和少女看起来都比较普通,但是他们带着的孩子却分明长着一副十分奇怪的模样。
那孩子的肤色宛如红砖的颜色一般。而且不仅仅是颜色,皮肤表面也缺乏水分,带有一点干燥粗糙的质感,就像被磨砂纸擦过一样。他和地球上的任何人类都不一样,是一种异样的存在。他与人类相差甚远。如果头上再长角的话,这个小孩怕是可以被称作赤鬼了吧。
“————”
而且他面无表情。
这和孩童常见的无法向外界表达自己心情的这一心理发育尚不成熟的现象略有不同,这个小孩看上去似乎缺乏着意志这种东西。就宛如他的皮肤颜色,这个孩子给人的印象就和躺在地上的一块砖头一般别无二致。
“————”
他的嘴总是半张开着,微微喘着气。
他的气息过于微弱,以至于连少年和少女都没有听见,但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声音,
“呼呜,呼呼呜……”
和外面吹过的风声一模一样。
这个小孩没有名字。所以在称呼这个孩子时,少年和少女为了方便起见,都叫他“Brick”。顾名思义,就是砖头的意思。
(译注:在摇滚乐历史中,歌曲、专辑甚至音乐家的名字里面带有"brick"的恐怕数不胜数,但是可能性最高的估计就是来自Pink Floyd乐队的代表作专辑《The Wall》中的“三部曲”——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art 1-3了。)
而那个经常陪在这个小孩身旁的少女,给人的印象里是一个看上去很安静,并常常略微低着头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织机绮。
她是一个曾经历过痛苦和残酷境遇的少女。但现如今她本应该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又一次——面临着一场怪诞离奇的危机。
*
“……哈,哈……”
织机绮的气息已经相当急促了。她一直在不好下脚的山中步履蹒跚地行走,渐渐地连抬腿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毕竟,她已经连续不停地朝一个方向行走了四个小时。
她的身后紧紧地跟着一个小孩。起初她还牵着小孩的手,但是因为在走山路时如果不能两手并用的话,人会很难保持住平衡,所以现在她不得不让小孩抓住一根系在她腰带上的细绳子。
然后,有一名少年走在她的前面。
少年是绮所就读的厨师专科学校的学生苍衣秋良。他和她是同一时期入学的同届生。
但是,他貌似并没有绮那么疲累。
“嗯”了一声,苍衣把脸转向疲惫不堪的绮,语气十分严厉地说道,
“你在干什么?我们可没有累得停下来喘粗气的时间啊。”
他与其说相貌端正,毋宁说更像是形象十分纤细的少年,所以也越发给人一种特别严厉的深刻印象。
“嗯……我知道的。”
绮没有半句抱怨,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身上穿的衣服都脏得要命,而且都是人们外出时所穿的普通着装。这身便装实在是不适合登山。鞋子也是,绮穿的是普通运动鞋。至于苍衣……他光着脚,什么都没穿。他就这么在到处散布着岩石和被折断的树枝的山里泰然自若地行走。不仅仅是步行,苍衣还要在难以穿行的灌木丛中先行开辟出一条道路以便绮他们通过。
他那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的强韧劲头究竟从何而来?——虽然这事在常识上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但他并非符合常识的存在,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苍衣秋良是一名合成人,拥有成倍于常人的体力和反射神经,以及相应的战斗能力。
“……我知道的。”
绮重复说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她在自言自语。虽然她也是一名合成人——但因为她是一个体力也好耐力也好都和普通少女没什么两样的失败品,所以她很难跟上苍衣的步伐。
跟在她身后的,是在这座山上遇到的小孩Brick。
小孩并没有露出任何疲惫的神色。更确切地说,他面无表情,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小孩的头发蓬松杂乱——身体瘦削。他身上穿的是绮和苍衣的被层叠在一起的上衣,脚下的鞋子也是苍衣的运动鞋被塞入东西之后做成的现成之物。
虽然绮和苍衣并不知道是否应该穿上这样的鞋子——但是由于小孩的脚掌很柔软,光脚走路的话很快就会被磨破皮,所以暂且还是让他穿上了。
然而,与他异样的外貌相比,这个孩子面无表情的神态已经算不上什么异常了。
他的皮肤呈赤红色,但是却很暗淡,有一种好似被摩擦过而失去光泽一般的磨砂质感,不禁让人总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面对着一堵墙壁。
可皮肤摸上去反而十分柔软,这很不自然。另外,他的皮肤也毫无润泽。不过虽然干巴巴地没有水分,但也并没有干燥到皴裂的程度——
“……我知道的,我明白,所以——”
绮的声音开始听上去好像有点出现谵妄、胡言乱语的苗头,于是苍衣“啧”地一声咂了咂嘴,便突然当场坐了下来。
“看来我们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不要紧的……”
绮还在喃喃地嘟囔着。她实在是太累了,已经晕头转向,连大脑都没法好好运转了。
“不要紧的,正树——”
自己已经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身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逃跑……逃跑?
(对了——我本来是坐公汽去准备晚宴来着——)
绮本想试着有条不紊地思考起来,但是大脑似乎供血不足,只能昏昏沉沉地感到一阵恍惚。
“————”
绮感觉到自己衣服的下摆正被紧紧地抓着,似乎有什么正努力试图让还在继续前进的她停下来。
是Brick。
那双不带感情好似玻璃球一般的眼睛正直盯盯地注视着绮。
“——唉?怎么了……?”
绮问向那个孩子,声音听起来有点恍惚,而坐在前方的苍衣说道,
“他好像也想让你休息一下呢。织机,你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胡言乱语呢。”
苍衣自己这边先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当场坐了下来,看来他并没有对绮给予什么帮助的打算。
“——唉?”
“你好像一直在重复说着同样的话,什么‘不要紧的,正树——’,这样有的没的。你这‘不要紧’又是来的哪一出儿?怎么,那个叫正树的,就是你那个有钱的阔少爷男朋友吗?”
苍衣略带讥讽地说道。但是绮已经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谷口正树,并不在这里——此刻她自己正身在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
非常远非常远——并非是距离上的遥远,而是某种更加绝对意义上的遥远,远到与他所在的世界隔绝,这里就是这么一个如此怪异的地方——
“但是,我们正在——逃亡当中。”
绮仍然想要争辩,但是话刚说出口,她又想起来了。
对了,我们正在逃亡。
他们正在逃亡,从那个来路不明的敌人那里,从那个吞噬一切的螺旋梦魇里逃跑出来……
但是,他们又能逃往何处呢?正当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毫无头绪的时候,
“我们该往哪里逃呢?”
苍衣这边对她说道,
“眼下,我们只不过与那个危险的东西保持着一定距离罢了。可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们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却根本没能到达山脚下。这地方简直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一样——话又说回来,太阳现在在哪里?”
苍衣一脸不悦地狠狠说着,绮也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空阴沉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呈现灰色。
整片天空彻底失去了饱和度,完全无法辨别颜色的深浅,就像一道能无限延伸的灰色幕布,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甚至连光线从何而来都没法知道。地面和天空都一样昏暗。
这里的天空和八个小时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天色既没有变黑,也没有变得明亮——
“这么一来,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说实话,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继续前进。我们还是在这附近看看情况再说吧。”
苍衣冷静地说道。
绮也终于在一棵已横在地面的倒树上坐了下来。她刚一弯下腰,身子立刻就猛地一下子栽了下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疲劳。
她明明没有怎么挥动胳膊,但是肩膀却擅抖得不停。不知为何,她的衣服唯独缺失了左臂的袖子。从刚碰到胳膊肘的地方开始被整整齐齐地切掉了,露出了她的手臂。切口干净利落,就像被剪刀裁剪过一样,但是周围的布料却是皱巴巴的,很明显不是出于赶时髦的原因而剪成这样的。切口附近还有一块褐色的斑点,那是——
“……嗯?”
Brick用劲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掌既不暖和也不冰冷。感觉就像把手伸进了温水里面,温度就和人体的体温一样,但是不知为何,它传递给人的只是一种“热量”,而不是一种“温暖”。
“————”
那个砖红色的小孩依然用洋娃娃一般的眼睛注视着绮。
“——唔嗯,没事哟,我只是有点累罢了。”
听到绮所说的话,Brick点了点头。苍衣呀咧呀咧地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这家伙真的是很亲近你啊。怎么,这就是所谓的印随(imprinting)行为吗?”
(译注:此处原文为“刷り込み”,中文通常翻译为印随、铭印、或者印记等词,英文通常翻译为imprinting。但此处在行为生物学上更准确的术语表达应是后代印随(filial imprinting),特指生物幼体学会辨认母亲的自发行为,将第一眼看到的较大生物/物体视作自己的母亲。)
“————”
Brick什么也没说。
“喂,你——你是从哪里来的?还是说这个像异次元一样的空间——这里好像被称作‘牙之痕’什么的,就是你住的地方?”
苍衣如此询问道,但是那个小孩,
“————”
依然没有回答。
“可能是听不懂语言吧,果然——”
就在苍衣耸了耸肩的这时,周围的风声发生了变化。
其中开始夹杂着“……吱吱、吱吱吱……”的,好像指甲刮玻璃一般刺耳的高音。
“……!”
绮焦急地想要站起来,但是被苍衣制止住了。
“等等,还远着呢——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动,让它过去吧。”
他的举止与十七岁的年龄相反,显得非常的沉着稳重。果然还是在接受战斗训练什么的吧——?
“……苍衣君,你是负责做什么任务的?”
绮含糊不清地小声问道。为了排解不安,她问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此苍衣却说道,
“不,我并不是被统合机构创造出来的,”
语气非常地爽快,
“我自成一派。”
“唉……?”
(译注:根据织机绮的理解,统合机构制造出来的合成人都被赋予了特别的功能与特定的任务目标。)
并非由统合机构创造出来的合成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苍衣对绮的动摇显得毫不在意,依旧冷静地说道,
“所以,我也不是接受系统的命令来监视你的——”
但话刚说出口,苍衣就把指头放在了嘴巴上,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吱吱”的尖锐刺耳的高音在远处移动。
然后,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个东西运动的情况。
远处的森林正在哧啦哧啦地颤抖着。那是一种十分异常的振动,宛如有人每隔一会儿就在每一棵树下摇动着树干,而不像树丛被风吹动摇晃时整体都呈现波动起伏的样子。接着,那些树便一棵接一棵地被连根拔起。
每一棵树就好像竹蜻蜓一样骨碌骨碌骨碌地旋转着向空中飞去。
这和被称作——龙卷风——的一种现象非常相似,但它螺旋的运动方式却异常地很有规律,每一个螺旋的存在都在发挥着作用,简直就像被植入了“按照这种方式移动”的程序一般。
好像在被一个——漩涡——所侵蚀……
那些树木在旋转着的同时,被碾得粉碎,化为齑粉,扩散开来,散落在天空之中。
然后——便看到它了。
正在被螺旋式的涡流破坏的森林中,就在其中,可以隐约瞥见它一晃而过的身影。
龙卷风的“真面目”。
那是一根粗细七米左右,伸向天空的软塌塌的柱子。但即使作为龙卷风来说,这个情况也太过非比寻常。不知道是什么现象,那根软柱的中心部分正发出着朦朦胧胧的光。所以它的外形,可以被观察得一清二楚。
而且在它四周飞散的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闪电。有火花正从龙卷风中放射出来。
然后最诡异的,是它的动作。
本来就是“旋风”的龙卷风虽然会骨碌碌地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但它的行进方向始终都是单向的,绝对不可能逆行。然而,那个巨大的螺旋却在摇摇晃晃地四处运动,几乎毫无规律地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据说,不管构造多么复杂的数学公式,都无法准确预测苍蝇在空中的运动轨迹——它和这一点非常相似。这个混沌之物看起来像是有生命一样。
尽管如此,发光的龙卷风似乎还是在慢慢远离绮他们。龙卷风的轮廓渐渐远去。
“……好像是往那边去了。它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这边的情况。”
苍衣“呼”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叹息与其说是出自安心,不如说是再次接受了现实。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绮一脸茫然地喃喃低语。
发光的龙卷风——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世界上真地存在这样的东西,但实际上,她甚至连此处是不是“这个世界”都无从得知,有可能不自然的是绮他们一行人……
苍衣也摇了摇头,非常敷衍地说了句“这个嘛”,然后表情变得有些严厉,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道,
“——但是,它的力量可谓是压倒性的巨大啊。如此粗壮的树木看起来就像破抹布一样被扭曲拧断——如果它有那么大的力量,说不定——”
苍衣的声音很小,所以绮没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唉?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
苍衣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搪塞了过去。不过,其实他在那个时候……
“如果拥有那样的力量的话,哪怕不需要借助统合机构的力量,说不定也有可能达成复仇。如果能够利用那个东西的话,不就可以战胜那个身份不明的死神了吗?——对,就是那个不吉波普(Boogiepop)——”
……说了上面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