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癖好。这种癖好具有一种相互矛盾的倾向。
想要创造出极其错综复杂的麻烦东西的冲动,和想要把一切都拆得七零八落化为乌有的冲动相互交织在一起,以同样的比重存在着。
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也在非常冰冷地观察着自己的这种冲动。
他的这一本性让他选择了一种孤身一人工作的职业,但是对他来说却无所谓,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物,甚至连“生活在其中的自己的处境”也不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不愿意与这个世界扯上关系的旁观者,但是对涉足世间这种事比谁都要恼火,比谁都漠不关心的人也是他。
他并没有一个正规的工作,再加上他身上那种危险的气息,也有几名女性爱上了他,但是他最终也没能和其中任何一个人长久地交往下去。
兴趣没能得以持续下去。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没有抱持任何想法,毫不在意,所以有的时候,他会以一种直率而又可怕的态度对别人说话,但是下一个瞬间就会让对方彻底陷入完全的冷漠与无视当中,没有女人能够忍受他的这种性格。哪怕是男人也受不了。所以他也没有朋友。
只是——在他内心的某个地方,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这些东西让莫比乌斯的眼神中产生了某种特征。
那就是,虽然他的眼睛并没有游移不定的习惯,但是视线总是在微妙地移动。
他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感觉在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朝四面八方不停地张望。
现在,莫比乌斯又要回到那座山里了。
在里面体验了奇妙的时间断绝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完全没有想过要再去一趟那座山里——
即使到了现在,他偶尔也会回头看。
为什么要回头呢,直到现在他仍然还是不明白。
果然是有谁站在那里吗?
是有谁一直在跟踪他一直追到了这个地方吗?
1.
绮和苍衣站在公交车站,在等车来的时候,旁边站了一个男人。
“呀,你们也是搭这班车吗?”
他用过分亲昵的语气跟他们打着招呼。
搭话的这个人的年龄感觉在二十后半到三十出头之间,是个瘦削细长的男人。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长满了邋遢的胡茬。没怎么梳理过的天然卷头发向四面八方像野草一样随意自然地生长着。但是他身上却穿着西装,还系着领带。而且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
“唉唉——”
绮略带戒备地点了点头,这个男人说着,
“这是我的身份——”
并递出了一张名片。名片上面写着,
“摄影记者长谷部京辅”。
“啊——”
绮含糊其辞地回答后,这个叫长谷部的男人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一年前发生的事件吗?”
“什么事件?”
“你不知道吗?嘛,只不过发生的地方离这里有点儿远——你知道县立深阳学园吗?在那所学校所在的山附近,有人目击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一道光射向了天空,附近发生了无线电波干扰。我记得当时应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不,我不知道。”
一年前的绮,说实话处于一种好像与外界隔绝了联系的精神状态。既没可能浏览什么新闻,对于别人的流言蜚语也不感兴趣。虽然最近倒没有这样,但是这样的轰动话题似乎在被其他热点事件代替后,反正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吧。
“哎呀哎呀,可是啊,也有人在讨论那个现象是不是其实具有某种规律性呢——你知道吗?这辆巴士穿过的山,和之前发生奇怪事件的那座山,是在纬度上呢、还是在经度上呢,也有可能是在海拔上,总之两座山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因素。而且事件正好发生在去年这个时候。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小期待?”
长谷部用非常兴奋的语气向绮攀谈起来,但是绮并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家伙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研究员吗?——说实话,绮已经对他感到相当厌烦了。
“那个,我们并不是特意来这座山的——”
于是,长谷部迅速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以平静的语气问道,
“有块地方被称为‘牙之痕’——这你知道吗?”
绮摇了摇头。然后长谷部把目光转向了她身边仍在低着头的苍衣。
“——那边那位呢?他知道吗?”
“啊啊?”
苍衣还没有恢复平静。他用异常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长谷部,
“这种事谁知道啊!你吵死了,别跟我说话。”
被这么一说,长谷部看起来很夸张做作地缩了缩肩,说道,“哇哦,好可怕。”
接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说道,
“原来如此,不知道啊——”
语气像是在确认一般。
与此同时,一辆公共汽车驶到了他们面前。
因为是一大清早,所以没有什么乘客。从这里上车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车内也仅有一个人。
绮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乘客,稍稍吃了一惊。
因为那个人看向了绮这边,所以两人便四目相对了。而且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显得非常笔直,好像在注视一个熟人——
(唉,呃……)
但是,那个乘客仅仅是稍微动了一下眼球,并不需要扭转脸,就将视线从绮身上移开了。接着,视线同样转向她身后的苍衣和长谷部,但旋即又马上移开。
那双眼睛的运动没有丝毫的停滞,视线的移动简直犹如正在用照相机进行追焦拍摄(panning)一样。
(译注:追焦(panning)是一种常用的平移运镜的拍摄手法。指通过调整快门、光圈、焦距等参数,并跟随拍摄主体的运动方向,水平移动镜头,使得运动中的拍摄主体在照片画面中呈现静止的状态,而背景却呈现出高速运动的模糊感和流动感。有时也称为摇镜、摆镜、Pan镜,等等。)
虽然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但是就像刚才的绮所遇到的那样,除非和那名乘客的视线恰好从正面接触到了,否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种奇异的目光。
“————”
那个乘客的侧脸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给人一种冷静沉稳的气质。
(……这个人真古怪。)
绮蓦地想到,莫非是出于职业的关系,那个人才养成了观察周围的人的习惯?
突然间,那个男人扭回头看了看。从绮的视角来看,后座上并没有坐着什么人,所以她也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想看什么。或许他根据绮的视线以为绮正在看向自己的后方——这时绮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
“喂,怎么了吗?”
长谷部提醒了她一下,绮慌忙把车费放入收费机里面,然后走进了车厢。苍衣和长谷部也紧随其后上了车。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公共汽车照常发车,朝山路的方向驶去。
绮和苍衣各自坐在不同的座位上。虽然并没有特别留意,但绮坐在了最前面一排的座位上。而苍衣坐入了绮后面第二排的座位。
而长谷部走进了两个人之间的那个空座位。但是他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把大公文包放在了座椅上,自己仍然毫不客气地直勾勾地盯视着绮和苍衣。
“你们是学生吗?”
苍衣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微微侧过脸,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句,
“嗯,不过是职业学校的——”
长谷部泽开玩笑似的说道,
“那你们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你们看起来像是在私奔。”
因为刚刚才被末真捉弄过,所以绮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果是朋友的话还好,但是她可不想被刚见面的人说这种话。
“并没有这种事情,是因为学校的事务。”
绮没有看向长谷部,连视线都没挪动一下,只是有点强硬地回应了他。对于绮的拒绝,长谷部丝毫没有表现出气馁,反而对苍衣嬉皮笑脸地说道,
“男朋友也不容易啊。是个很可怕的女孩子吧?”
“…………”
但是苍衣这边低垂着脑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对长谷部不理不睬。
“对了,你们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物?”
长谷部又向两个人提出了问题,也许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估计每一个他遇到的人都被他询问过。
“…………”
苍衣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就在刚才,他恰好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是——什么情况来着?)
他想要回想起来,只留下来了模糊的记忆,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后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那种东西从来就没见过——难不成,这就是统合机构费尽心机想要搜寻到的MPLS之类的家伙吗?——还是说——)
苍衣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反应,浑身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不会吧——那就是……?)
由于太过于出乎意料,以至于苍衣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不过仔细一想,也许那个家伙并不总会一直都戴着那顶黑帽子吧……
(不、不……但是)
不安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停不下来。
该怎么办?
现在立刻回去寻找那个家伙吗?
如果去询问那个家伙是不是你杀死了来生真希子,要是对方回答说“是的呀”的话——该如何是好?
“…………”
苍衣缄默不语,一言不发,但公交车还是平稳、顺利地驶上了山路。
“哎呀哎呀——这位男朋友好像正在紧张别的什么事情呐?”
对于没有给出答复的苍衣,长谷部显得很惊讶。然后他再次转向绮,对她问道,
“你呢?你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吗?”
“…………”
绮在思索,是不是应该明确告诉这个人不要再跟她说话了。面对重要的课题,她也非常紧张。说实话,这种狎昵轻浮的态度弄得她相当烦闷。
“那个——”
绮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长谷部的话给打断了。
“比如说——对,比如说像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因为这件事而与全世界为敌的——那种存在。”
从他那轻薄的笑容里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隐情。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让绮不禁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没错,这样的话她就明白了。
有一个名叫飞鸟井仁的男人。
(译注:飞鸟井仁是最初于不吉波普系列第二、三卷《归来的不吉波普——VS幻想者》中以反派登场的主要角色。具有强大的洗脑和操纵人心的能力,在这两卷中继承了水乃星透子的意识,以幻想者的身份行动并与不吉波普对峙。在之后的故事线中,他与第七卷《消失的不吉波普——辣薄荷的魔术师(ブギーポップ・ミッシング ペパーミントの魔术师)》中的主角轨川十助结识并成为好友,然后还与雾间凪、高代亨(于不吉波普系列第八卷初登场)等人合作活动,隶属于MPLS互助组织“提案者”。他后来在不吉波普系列两部重要的外传作品《比特的试炼(ビートのディシプリン)》和《瓦尔普吉斯的悔恨》中都有登场。)
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曾说过,能在她的胸口看到“小小的,但却完美的花朵”。
(世界之敌——没错,那个人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想利用她达成自己野心的那个男人,现在变成了凪的伙伴,所以不会对她造成危险。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倒是再也没有见过面——据凪说,
“嘛,这个问题在于你是怎么想的。虽然你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但是也请你不要太过记仇,别太沉湎于怨恨里,你和仁之间的恩怨差不多也就是这种程度罢了。对方好像已经失去了利用你捣鼓什么事情的能力了。只是取而代之的是,他似乎在别的方面正发生觉醒——。”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但是对绮来说,虽然那个男人让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经受了那么惨痛的遭遇,但是这种感受已经很淡薄了,所以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胸前的“小花”吗——?)
一想到这里,绮的心情就很复杂。自己本身一无所有,这是绮发自内心的真实心境。至今为止,她仍然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当下的所有幸福都归功于身边像凪、末真,还有正树这样的怀瑾握瑜、佼佼不凡之人,而她自己对这些人却起不到任何帮助。
这些话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跟大家说了这些话,他们恐怕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真是个混账玩意、没用的废物!”
这是她的前任上司Spooky E曾经常重复说的话,当时她只是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无动于衷地听着,现在她明白了。Spooky E说的这些话是对的。
(我能不能寻找到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可以为正树和凪付出什么,为他们做些什么的事情呢——?)
如果说绮有一直在思考什么的话,那么便是她现在正在考虑的事情。莫非并不存在她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的事情吗?自己果然还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混账废物——
(——啊啊,我又在想奇怪的东西了。)
绮试图转换一下思绪,将视线落在了公汽的车内后视镜上。
镜子里映出了车内的后座,刚才那个奇怪的人还坐在那里。
刚才绮没有注意到,这次因为角度变了,他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映入了绮的眼帘。
而且,手提箱上竖着的提手和那个人的手腕被一条金属链条一样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副手铐。
(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那种东西,来到这样的山里面?绮又开始对那个人感到有点在意。
公共汽车继续向山里驶去。
哐当哐当,车身有点粗暴地摇晃着。每当车开过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它就会像在跳舞一样弹跳起来。一蹦一蹦地。年久失修的山路表面似乎荒废已久。这条路是多年以前铺设的,看样子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一般说来,作为公共工程,这里应该得到很好的维护才对,看起来——出于某种原因,这里似乎故意放着不管而被忽略了。这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
——驾驶这辆公共汽车的司机也不知道这件事。
山下善次,三十二岁。去年,还在当卡车司机的他,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便突然无缘无故地被他打工的运输公司给解雇了,而当时向他伸出援手,提供了一份再就业岗位的便是这家公共汽车公司。他很快就取得了资格证书,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啊~,好想回去跑长途啊……)
老实说,按时按点地在短程路段里不停往返奔波的公共汽车并不适合善次悠闲散漫的性格,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家里还有老婆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必须养家糊口,不工作的话便养活不了家人。
(啊~,好想上高速……)
善次不太喜欢在蜿蜒曲折的小型弯道上驾驶。他搞不懂那些喜欢玩山道漂移的家伙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译注:此处应艾特一下土屋圭市和藤原豆腐店的父子俩),他喜欢的是在一条大直道上一直以同样的速度一路开下去。这条山路的一丝一毫都完全不符合他的喜好。
乘客倒也不多——最近一周,每天都有一名乘客来坐车。是的,他现在还在车上。
(这人又戴着手铐拿着手提箱啊——他好像老是瞪大着眼睛朝四周东张西望着什么,估计他是要在这一带收购土地的房地产商的手下吧。)
作为一个职场人士来说,这人显得很阴沉,但如果说他并不是正派人士的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男人给人的就是这么一种印象。
他在早上登上第一班车,再在山里的公交车站下车,然后天黑后则在返程的公交车站等车,一直如此持续着。
不过这个男人打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到新奇的反应,也许他曾经在这片地方居住过。
今天早上除了那个客人以外还有其他乘客,他们就坐在善次的驾驶座附近的座位上,其中一名男乘客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纠缠着一对年轻情侣。他好像在胡诌这一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一些有的没的,尽是在胡说八道。要是真有这种事,每天在这里往返奔波的自己怕是早就被诅咒了。
公共汽车一如既往地沿着平常的道路行驶着。
这条山路有一段路线有点奇怪。明明是在向上登山爬坡,但是走到某个地方时却突然出现一段很陡的下坡路。但是,很快就又回到了走上坡路的状态。
没错,只有这个地方像是被挖开的洞一样,凹陷进去了。
简直就像陨石坑一样,地面裂开了一个凹坑——
(为什么要特意在这种地方费劲修路呢?要是稍微绕一点远路就好了……)
从下坡突然变成上坡,为了让沉重的车身平稳顺滑地行驶,司机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换好几次档位,这是善次最讨厌的地方。往下走的时候视野会变得极其狭窄,这一点也让人讨厌。
然后,到了公交车从下行进入上行的时候,天空忽然映入了眼帘——一瞬间,善次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唉?)
善次突然间愣住了,他忘记了操作方向盘。
与此同时,有个东西在不断地向眼前逼近。那是一辆公交车,和他乘坐的那辆一模一样。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这条路线只有一辆车在不停地往返,即使替换了司机,也只有一辆公交车。然而,让善次感到茫然失措的,不仅仅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
那辆公交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黑漆漆的锈迹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整个车身,锈蚀严重,到处都缺损不堪。就好像曝露在野外被荒废了数十年之久。
所有的轮胎全都爆胎了,车身直接紧贴着路面。那已经不能算是车,只是一个金属块而已。
那块残骸沿着坡道向这边滑落下来——
“…………!”
善次一瞬间从失神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慌忙地打着方向盘。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该不该踩刹车,结果还是没能踩下去。
他驾驶的公交车和那辆诡异的幽灵船一样的车身交错着,几乎是擦着开了过去。
在正在爬坡的公共汽车后面,那辆残骸顺着从上面滑落下去的势头,侧翻在地,正好停在坡底凹陷处正中间的地方。
公共汽车就这样继续往前行驶。
善次本来必须在这里停下公交车查看确认,但是他被莫名的不安驱使,所以没能做到。就这样,他只能像往常一样继续开车。
乘客有点喧闹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也没能对此做出反应。
他已经看到了。
刚才,那辆仿佛被弃置了几十年的残骸的——前面挂着的车牌上的,那串数字,和他现在正驾驶着的这辆公交车上的数字完全一致。
“…………”
坐在最前排的织机绮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同一辆——公汽……?)
绮有个习惯。她知道自己正身处于不知在何时何地都会遭到攻击或者被绑架的处境,所以每次出行时,她都一定会确认自己所乘坐的汽车和电车的车牌号,暗自熟记于心之后再上车。万一遇到紧急关头,她就利用某种手段把这些数字告知给凪。当然,与自身的安危相比,更重要的是得提前告诉凪,危险会通过她传递到凪的身上。
当然,下车的时候她会全部忘记这些数字,特别是在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的现在,这对她而言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习惯。
然而——现在它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让绮陷入了混乱。
(为——为什么……)
就这样,时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越过了时间——
(怎……怎么回事……?)
就在她一脸茫然的时候,长谷部走到了司机身旁,好像和他说了些什么。
“喂、喂,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吗?那是什么?”
长谷部抛出了一连串尖锐的诘问。
“客、客人,请您回到座位上。”
司机战战兢兢地哀求道,显得很可怜,
“因为很危险,所以请等到安全的地方再——”
而当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着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在公共汽车的后方——刚才驶过的马路的另一头,传来了“轰”地一声巨响,还有几乎冲破云霄的冲击,在一瞬间,轰鸣声震耳欲聋,撼动着所有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刚才的——)
绮牢牢地抓住她座位的扶手,试图搞清楚事态。
是刚才那个类似残骸的东西发生了爆炸吗?
在爆炸的冲击下,公交车失去了稳定,摇摇晃晃地颠簸着,打着滑,在即将翻倒的边缘总算勉强设法停了下来。
“——可恶!”
绮的耳畔传来了一个人的咒骂声。是长谷部。他扑倒在公汽的地板上,四肢着地地匍匐着。
“虽然因子水平很低,但是这反应也太过剧烈了吧……!”
他喃喃地嘀咕着什么事情,绮无法理解。
“喂,你在干什么!赶快离开这里!”
接着他又这么对着司机大吼。
“…………”
司机还是一脸懵怔,茫然不知所措。
“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
长谷部紧紧揪住司机的衣领拼命摇晃。
在这一片骚动中,绮猛然间意识到一件事。
坐在后排的那个奇怪的男人——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个人平静地站着,然后——打开了用手铐铐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提公文包。
一晃而过,她瞥见了里面的东西——它好像是一个密封着的玻璃瓶,透明的容器里装着液体,而且在那个瓶子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漂浮着。
(那是——)
那个东西是红色的。
是暗红色。没错,那个东西的颜色就像红砖一样,就是这样的红色——那个东西蜷缩的形状有一种看起来很奇怪、很眼熟的轮廓。
(好像是——胎儿……?)
就像人类还在母亲子宫里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成为生命时的那种状态——
那个奇怪的男人放开了手提箱,因为它还系在手腕上,所以箱子就悬吊在胳膊上,但是那个男人好像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似的,拿出了那个玻璃瓶。然后——他一边回头看,一边把它扔出了窗外。
那个玻璃瓶要去的地方,就是刚才与公共汽车擦身而过的那块诡异的残骸所在的凹坑正中央。
绮在事后试图回忆起那个奇怪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捕捉到一个清晰的印象——尽管这无疑是事件的开端,但是对她来说,那个男人当时的形象实在是无比模糊。
那个男人看起来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怒,既像是放心松了口气,又像是极度懊悔,也不像是其中的任何一种,然后——看起来又像是在哭泣。
不管怎样,那是织机绮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移动的姿态。
下一个瞬间,又发生了一次爆炸,整个空间似乎都变成了纯白色——冲击和扩散,将一切都给……
*
莫比乌斯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拿着它了。
据说“那个东西”是他在山里游荡的时候捡到的,这种说法大概是没错的——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回想过。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从不离身地携带着那个东西。
他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那个东西”是一种危险品。
如果一直接触空气的话,“那个东西”不知不觉就会变得非常滚烫,所以他就萌发了把它放进液体里的想法。一开始是水,但是很快就会滋生出细菌从而被污染,所以他很快就把水替换成了油。后来他才意识到它可能会燃烧起来,但是它一直保持着正常的状态,所以他也无需担心。他就这样把“那个东西”保持着与世界隔绝的状态。
但是,莫比乌斯似乎总是在内心深处明白——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被一直隐藏下去。
就像一颗无法熄灭的火种一样,总有一天会被点燃,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细微琐碎的不满积攒在内心当中,日积月累地积压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些不满终有一天会爆发一样——
2.
当Limit来到山脚下时,那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她把汽车停靠在路肩,向站在封锁线边上的警察走去。
“这里禁止入内。”
Limit向说话声音尖锐的对方出示了雨宫美津子的官方身份证。对方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警察毕恭毕敬地对她道了声歉,“失礼了。”
“报告情况。”
对此,她简洁地命令道。
“是。然而现况实在是非常蹊跷,看不清楚。听说发生了爆炸,我本来想去现场看看,结果发现道路被切断了。”
“切断?山体滑坡了吗?”
“不。本职也不太清楚。总之,据说已经要求禁止普通人入内了。”
“我可以过去。现在谁在指挥现场?”
Limit抬头望向山的方向。
那里整个地方都笼罩着一层飘渺的浓厚雾气。
(……嗯?)
Limit注意到这雾有点不对劲。
“喂——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她问向警察。
“是、是的。”
“这样的雾,在这一带罕见吗?”
说着,沿着Limit手指所指的方向——可以发现,完全笼罩着整座山的浓雾正在缓慢而确实平稳地移动着。从西向东,浓雾像漩涡一般移动着。
不——那真的是雾吗?
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颜色有点发黑,甚至可以说呈现灰色才比较合适。若说是烟雾——但是却没有火焰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臭味。
“……?”
看到警察的脸色为之一变后,Limit明白已经没有询问答案的必要了。
这里发生了某种异常。
而且,苍衣秋良也身在其中——
*
(——咕!)
苍衣首先感到了后悔。
他太过专注于琐碎的小事,导致自己疏忽了对四周环境的警戒。无论被置于怎样的处境,如果不时刻磨练自己的内心,保持清醒敏锐的心态,像他这样的人即使是一瞬间也无法存活下来——然而,
(首先——)
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他寻找着织机绮的身影。本来坐在他正前方的绮,因为受到来自后方的爆炸冲击而前倾,眼看就要摔到车头去了。现在要去扶住她吗?——不,来不及了。
(那么——)
他自己主动冲到了前方。在爆炸的冲击从后面吹过来的情况下,配合冲击波到达的时机同时起跳,要远远比拼命站着用身体顶住冲击更有效率,一切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没有被浪费掉。然后就这样——直接扑向织机绮。
(确认——)
他一边抱起她的身体固定住,一边朝公交车的车窗冲了过去。就在他眼看就要撞碎玻璃,用身体扭曲金属边框,跳出车外的瞬间——想要看看公交车内的情况,但是他没法做到。
(——还是算了吧。)
苍衣仅在短短五秒的时间内,就已经从被爆炸的冲击吹倒而正要翻车倾覆的公交车上逃了出来。他最终还是没能确认车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苍衣在保护着织机绮的同时,落到了地面上,借着惯性就这样顺势骨碌骨碌地翻滚着。
翻倒的公交车也以令人瞠目结舌、轻而易举的、让人感觉不到任何重量的势头,就这样骨碌碌地选转了好几圈,然后向苍衣的前方飞了过来。
热浪和冲击波也向他的四周袭来,但是公交车抵挡住了初次的致命一击。
那辆公交车的后部已经变得通红,被高温炙烤着,随时就要——不,应该是立刻就要燃烧起来。
转眼之间,公交车就变成了火球,撞击到了山上突出来的岩壁上,总算停了下来。
虽然停了下来,但是已经没有任何人从那辆熊熊燃烧中的公交车上下来了。
“……啧”
在再次确认了周围感觉不到紧迫感之后,苍衣松开了抱着绮的手臂,从地上站了起来。
“…………”
绮惊呆了,一脸茫然。她就这么躺在地上,似乎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游移不定,或者更准确地说,什么都看不见。对此,苍衣对她说道,
“只不过因为快速的运动导致血液无法流通到视神经而已,所以才会短暂失明。马上就会恢复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冷淡。言外之意是在责备她尽快振作起来。
“——啊,啊啊……?”
绮正试图爬起来,可是头晕目眩,又倒下了。这时,苍衣已经不打算给绮搭把手帮忙了,而是更加警惕地戒备着四周。
*
(——唉、呃——)
绮的意识模糊不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一片漆黑,头昏脑胀,头脑混乱到了极点。苍衣冰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但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鼻子身处传来了一声闷哼。
她身体麻木,浑身都没有感觉,只感觉到指尖异常地热,手掌心却非常冰凉,脚踝也很疼,但是整条腿却完全没有知觉,别说双膝瘫软,就连哪里是膝盖那里是小腿肚子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刚想要站起来,却又向前跌倒了。她感觉身体就像没有骨头的橡胶一样弯曲了起来,但其实只不过是摔了一跤。
伴随着一阵阵的疼痛,视线又回来了——
(……一片鲜红——)
接着她看到了刺眼的光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公汽着火了,但她感觉就像突然回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一幅画面,仿佛数年前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但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似乎又距离自己极其遥远。
由于她被极快的高速运动拖拽着,所以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都受到了冲击。
(唉、呃——我本来坐在公汽上,但是现在我却在外面——为什么?——)
绮试图用晕晕乎乎的脑袋思考着现状,但是大脑的思维却没法正常运转。
“喂——”
苍衣朝她喊了一声,叫住了她,
“你要去哪里?别到处乱走。”
被苍衣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正在踉踉跄跄地向前进。她几乎就要向前跌倒了,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地在不断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她正要停下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公汽上的其他人——)
她转向苍衣。
“那、那个——”
“住嘴!”
苍衣的反应非常冷淡。他只注视着周围的情况,瞧都没瞧绮一眼,压根就不和她进行眼神交流。
周围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然后公交车正在爆燃起火,除此之外,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那、那样的话——大家……)
自己好像得到了苍衣的帮助,除他们以外,所有人——
(那个叫长谷部的人,那名司机,还有——)
不——就是这样。
那个男人拿着的,是一个奇怪的红色东西。
她唯独能确信的,就是那个应该被他抛出了窗外的东西。
(但是那个,总觉得——)
她再次迈步向前走了出去,不过这一次她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东西被扔出去的方向,在斜坡的下方。在那个凹坑的底部——
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心想,“啊咧?”
与自己乘坐的公汽擦身而过,本该爆炸了的另一辆“公汽”却不知所踪。所能看到的只有因为爆炸而扩散形成的,在地面上留下的一块黑斑。爆炸中心,这个词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炸弹落下的地方,因为冲击力太过强大,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像被干净利落地挖出来的坑洼——但是,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凹陷下去的——)
没有比原来的凹坑更深的凹陷了,只有污迹残留了下来。如果是被爆炸挖开的坑洼,那么凹陷的深度应该会更深,但是却没有。
然后——在底部的中央,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
那个东西混在周围的污渍当中,而且非常非常小,小到差点没有看出来——感觉像是——小、孩……?
“…………”
就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向前迈出脚的时候。
背后响起了“啪”的尖锐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开了。
她回头一看,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本应正在燃烧着的公汽——正在空中盘旋。
龙卷风——只能如此形容那个东西。
龙卷风疯狂地肆虐着。它的大小大约有七米粗,高度嘛——尚不清楚。
看起来似乎能延伸到天空的极远处。
包裹着公汽的火焰转瞬间就被扑灭了,然后就这样直接被龙卷风吸到了天空的另一端,消失在了视线中。
“嗷嗷呜,嗷嗷嗷呜——”
那个声音轰鸣着,令人毛骨悚然,与其说是风声,更像是野兽的咆哮声。
“——什……”
就在绮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上方的龙卷风的时候,身旁传来一阵怒吼,
“——你这蠢货!”
苍衣强行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拽了过去,被苍衣用尽全力地拖动着。
紧接着,龙卷风就从她的站立处掠过。
身体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全身都要被拧断了。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被暴露在了强风当中,不如说是仿佛深陷在人群里,周围的所有人全都伸出尖利的指甲把自己牢牢掐住的时候产生的,也像是被动物拼命咬住不放的尖锐疼痛感。然后——仿佛有一种奇怪的嘈杂声渗入到了绮的身体深处,使得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苍衣赶紧强行把她按在地上,自己也伏下了身去。
汹涌狂暴的冲击渐渐远去,苍衣和绮抬起了头来。
“啊咧……那是什么——?”
对于绮迷迷糊糊的声音,苍衣不耐烦地回应道,“啊——?”——表情变得焦躁起来,
“我哪知道?!我觉得好像是突然间发生了——不,等等,”
苍衣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本该已经经过的龙卷风,又回到了这里。这是在自然现象中不可能存在的动作。没错,简直就像——有意志的生物一样。
(……什么情况啊,这是……!)
现在支配苍衣精神的感情,与其说是疑问和战栗,不如说是愤怒。
到了现在,他总算也明白了——他被Limit陷害了。
(不过,我不值得那个女人花费工夫把我抹除掉——也就是说,我应该是被她当成了某种实验材料……!)
究竟是统合机构的调查计划,还是Limit的独断专行,在现在这个时刻都已经不重要了,但问题是,
(如果卷入到了这种事情里,仅凭我这点程度的力量是无能为力的……!)
正是如此。现在除了逃跑已经别无选择了。哪怕想稍微看清楚情况,但是他连龙卷风是从哪里出现的都不知道。它是突然出现的,简直就像从公交车里冒出来的一样。
“——可恶!”
他迅速起身,想扭身往回走。
然而,被他紧紧抓住的织机绮却一动不动。
绮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凹陷处。现在的问题不是刚刚和他们擦肩而过的东西,而是如何逃离眼下的威胁——
“呐、呐——苍衣君,刚才我看到了……”
她怔怔地喃喃低语道。
“怎样都好,赶紧先逃吧!”
他发出怒吼的时候,远处的龙卷风正在发生变化。
龙卷风的中心,像是它旋转的轴心的地方,开始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线。
然后——火花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吱……!
……周围充满了某种东西碎裂散落的声音,闪电直接袭向各个地方。
锐利的闪光也飞向苍衣的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向后退去——他的身体向后退得太远了。
(唉……)
站在前方的织机绮的身影,感觉很遥远——本该被他抓住的那只手,仍然还被他抓着,但是——却没有任何重量,
“…………”
苍衣垂下目光。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现在握着的织机的手,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它从胳膊肘附近被火花给烧断了,从身体上被切了下来。
眼前的织机绮的身体趔趄着摇晃了一下。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注意到手已经不见了……她又开始迈开脚步向前走了。
3.
“…………”
绮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感觉,一直都挥之不去。
她突然感觉身体变轻了。好像失去了几百克的重量——因为已经可以看到手离开了身体,所以心里也明白了。虽然心里清楚,但是感觉发生的事情似乎离自己很远。因为灼烧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所以也没有出血,而且因为切口太过锋利,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因此,她又继续向前走去,去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意的事情。
她向地面上形成的凹坑的底部,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在那个底部,果然有什么东西——铺砌的路面被剥落得到处都是,下层的红土裸露了出来,而有一个身影在红土上移动着。
“…………”
那个身影看向了这边,正好和绮的目光对上了。
一个皮肤泛着暗红色的,赤身裸体的婴儿坐在那个地方。肤色显黑倒不是因为被弄脏了,而是因为它本来就呈砖红色。这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生物的体色。
“…………”
而且作为婴儿,却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哭,也没有笑,但也并不是特意把脸绷住。
看上去像是用砖头做成的一个公仔,但是却还能动。
绮脚下一滑,结果一下子滚到了凹坑的底部。
总算停了下来,她抬脸一看,就发现面前正是那个浑身充满疑问的婴孩。
“…………”
这个婴儿正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注视着绮。
“啊……”
绮正试图向那个婴儿伸出手去。
但是,她的这只手臂从肘部开始就不见了。没有办法,她只好伸出另一只手。
“…………”
那个红色的婴儿也同样向她伸出了手,然后——两个人便笨拙地握了握手。绮轻轻地捏住了婴儿的小手。
“你是——?”
绮问向那个婴儿。但是婴儿却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像绮一样动了动嘴,
“——哦,哦哦——”
但是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种沉闷的声音从身体里传了出来。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绮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嗯——”
她只知道,这个婴儿至少没有拒绝自己。
紧接着,这个婴儿也点了点头。
绮也“嗯嗯”地说着,想要颔首回应的时候——
紧接着,她和这个小孩的身体就被吹飞了出去。
龙卷风的暴风正在向他们逼近,而且已经迫近到了他们都能够得到的位置。
即使在空中飘荡着,眼看就要被龙卷风吸上天空的时候,绮也还是拼命地想用残缺的双手把那个婴儿揽入怀里。但是因为自己也在空中飞来飞去,结果两个人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咔”地一下,伴随一阵冲击,绮被拽向了别的方向。
苍衣抓住了她的腿。他就这样用尽全力把绮和婴儿一起朝着和龙卷风的运动方向不同的另一个方向猛地甩了出去。刚完成这个动作,苍衣也立刻从那个地方逃开了。
发着光的龙卷风狂乱地席卷着,在那个地方蹂躏了好一会儿。
*
(——该死!那个女的是白痴吗?!)
苍衣一边狠狠地咒骂着,一边朝被他甩出去的绮那边跑去。
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不知道她落地的时候身体有没有做好防护动作,但总之她把一个奇怪的小孩抱在胸前。她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只有那只完好的手臂被注入了奇特的力量。
砖红色的小孩,在她的臂弯里发着呆,面无表情。
(这个小家伙,就是Limit要调查的目标吗?还是说——)
虽然有一瞬间,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可现在不是应该有重重烦恼的时候。说实话,他很想把这个恶心得令人不适的,像外星人一样的婴儿置之不理,但是因为绮把这个婴儿紧紧抱入怀中,所以没有时间把他们分开。
他一把将还抱着婴儿不放的绮都一起抱了起来,然后从这个地方逃开了。
在他身后,龙卷风肆虐的狂风声正在渐渐地远去。那个东西似乎并没有特意针对这个地方,将这里锁定为目标。
总之,他们逃离了这个地方。
他们离开道路进入了森林里面,在山中跑了几分钟之后,已经看不见那个龙卷风了。
“——呼。”
他把织机绮放了下来。之气那抱着织机绮和婴儿的手臂也有些放松了下来,所以他首先把婴儿放在了一旁,然后看着绮被切断的那只胳膊。
被截断的伤口表面变成了白色,颜色简直就像被煮过的肉一样,但是那里并没有出现较大的组织缺损。
“这样的话,嘛……”
苍衣拿出来绮刚才被切断的手前臂。那只断臂被他妥善地保存着。
然后他抓起绮胳膊上的伤口,一口气将切口上那层已经变成白色的皮肤给撕了下来。
“——呃!”
绮因为剧痛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苍衣无视她的痛苦,将被切断的前臂压在新出现的伤口上面,并紧紧地握住肘关节。
当被撕开而裸露出来的伤口被强行用力勒紧的时候,绮发出了惨叫。
然而——当她虽然意识到那只手正在发烫,但是确实感到触觉回来的时候,绮说了一声,
“……唉……?”
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苍衣的脸。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是比起痛苦,更多的是惊讶之情。
直到这时,绮才终于知道苍衣秋良不是普通人。
“啊啊——我把这种能力称为‘Cold Medicine’。它能刺激生物体,使细胞活性化——不过没有麻醉效果,所以感觉痛的话,就忍着点吧。”
他冷酷地说着,同时握着的手更加用力了。这是为了让正在相互粘接在一起的每一根神经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能力。骨头也必须要完全连接在一起。
绮痛苦地呻吟着,但总归还是忍耐了下来。苍衣原本以为绮会昏过去,但她好歹还能保持住意识。虽然满脸是汗——但她仍努力忍耐着。
“————”
红砖色的小孩仍然呆呆地注视着绮的脸庞。既没有露出痛苦可怜的表情,也没有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山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寂静氛围。
不知何时,天空变成了灰色。并不是阴云密布,而是整片天空都变化了颜色,就像被涂上了一层灰色的颜料。
不知何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与其他土地隔绝的异域。
*
与此同时——在山中的另一个地方,一个男人从被掩埋在底下的泥土中挺起了身子。
“……呀咧呀咧。”
泥土哗啦哗啦地从他蓬乱的天然卷头发上纷纷掉落下来。他稍微有些粗暴地、咯吱咯吱地挠了挠脸颊上长出来的邋遢胡茬。
是长谷部京辅。
他所在的正是刚才出现发光的龙卷风并到处肆虐的地方。显然,留在原地的似乎只有长谷部一个人。但是——他当时究竟躲藏在哪里,又是如何从起火的巴士中逃脱出来的呢?
“呜~嗯——那么,”
长谷部的脸依旧还是一副悠然自得、胜似闲庭信步的样子,并没有因为异常事态而动摇的迹象。
“那横冲直撞的样子,看来还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啊,真是一场华丽的闹剧。我还以为这次‘下潜’得有点过深了,不对,其实是千钧一发,差一点儿就死了。”
长谷部一边低声嘟囔着意义不明的话,一边环视着四周。
“——唔~嗯,很微妙啊……”
附近一带似乎已经都被发光的龙卷风破坏殆尽了,道路路面等地方几乎都被完全剥离掉了。当长谷部拾起一块沥青碎片时,它突然崩裂散落,碎成了细小的尘埃。与其说它是变脆了,不如说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好像已经被严重风化而破碎掉了。这种崩坏就像是那种在度过了经年累月、沧海桑田之后的遗迹文物只要被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出现的崩解——
“……作用点是‘时间’吗?”
长谷部用鼻子小声地哼了一声,喃喃地说着谜一般的话语。
“如果是Cold Medicine和Camille的话,应该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吧?……还有一位男客人——难道真命天子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