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小时候因为迷路而误入这座山中,在那里捡到了它,当时他把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神隐”
这个词语在他周围的大人们之间反复出现了好多次,他被人们执拗地反复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另一个人是——”
只有这句话在四处流传着,但是莫比乌斯很想知道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另一个人是——”
然而,被如此呼唤的名字和他以前深信不疑是自己的名字却是相同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在用与他记忆中不同的名字来称呼他。
甚至当他照镜子的时候,他也没有自信那张映照在镜中的脸庞究竟是和以前的脸一模一样呢,还是有所不同。
而且他不禁想,如果说之前在山中因为神隐而消失的人是他的话,那么现在身处这里的自己又究竟是何人呢?总觉得出了什么严重的差错,但最后却又恰好能自圆其说,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好像变得荒诞无稽了起来。没错,就好像本想将一张细而长的纸折成一个圈,却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把纸的正反两面错误地粘合在一起,结果变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而自己不就是这个失误的结果吗?
他从山上带回来的,后来被称为Brick的东西,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一个瓶子里,从而与外界隔绝,但它是能将他与他的那个疑问——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一分为二——联系起来的唯一物体。
于是,他仿佛受到了某种驱使,把他一直珍藏着的这个东西带回了阔别十多年的“爆炸中心”——然而在那里发生的,却将以一场非常凄凉的命运结局落幕。
1.
眼前,点燃被收集在一起的枯木而做成的篝火正在燃烧着,火花发出着噼里啪啦的迸溅声。
“…………”
织机绮蜷缩着身子窝在篝火前面,一副情绪非常低沉的样子。Brick依旧寸步不离地待在她的身边。
而在她的身后,耸立着一辆被竖直插入地面的公共汽车残骸。
然后在隔着篝火的另一边,苍衣秋良正在酣睡中。虽然他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但是他看起来确实睡得很香。
“为了治好背部的伤势,我需要小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的话就叫醒我——嘛,我想应该是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说罢,他在这个地方安置好休息地点之后马上就睡着了。
“————”
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只能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盛满水的容器。它是由苍衣灵巧地用四周一带的树叶和藤蔓组合起来制作而成的。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这个容器是苍衣使用他的能力“Cold Medicine”将众多叶子撕碎之后粘在了一起而制得的。而里面的水是通过倒入一个简易的过滤器而提取出来的,这个过滤器是用同样的方法制作而成的容器,并被附近的石头和砾石所填满,而且过滤器上层具有较大的石头缝隙,内部则到处都是泥巴。
“听说你是个失败作,但是你的内脏系统有先天缺陷吗?”
如此询问的苍衣,见绮摇了摇头,便干脆利落地解释道,
“那么你喝了这水应该也不会闹肚子吧。人类即使不吃东西也能活动一周的时间,但是如果不摄取水分的话,三天内就会死亡。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就把这个水桶挪近到火边,等加热到八十摄氏度左右,容器即将要着火烧起来为止,再喝。因为大部分微生物和细菌在这样的温度下基本都会死掉。”
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名生存术教官。
(——这样的话,他的厨艺应该也是全校最好的吧?)
绮不经意间已经认可了他。她感觉没有这名少年做不到的事。
而——现在他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相当地沉,想必他一定只身一人闯过了相当惨烈的修罗场吧?
(——但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当她呆呆地微微歪着头,看着苍衣低着头的姿态时,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的Brick也歪着脑袋,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绮温柔地抚摸着Brick的脑袋。
“你又是——什么人呢……?”
为了不吵醒苍衣,她小声地喃喃道。
当绮凝视着Brick的时候,Brick也只是以同样的方式与她对视着,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感情。
尽管如此,不过绮从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开始,就有一种奇特的共鸣感。
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他不曾了解过自己的内心世界。这和遇到正树之前的绮一样,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内心会有现在这样鲜活柔软的情感。令她简直不敢相信的是,只要挂念着他人内心就会感到温暖。她感觉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有着一双与这个孩子非常相似的眼睛。
(但是——苍衣君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呢?)
她的视线又移向了苍衣。他的肩膀会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微微地晃动,这个样子看起来毫无防备。
然后——在他睡眠时的一次呼吸间隙中,吐出了一句小小的梦话。
虽然只有一句话,而且也含糊不清,但是他确实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吉波普……”
听到这句话,绮忍不住站起身来。
(——唉……?)
绮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偏偏提到这个名字。他对独特复仇行为的过度执着已超出了绮想象力的极限。
然而——当绮体会到苍衣这个人越发深不可测的时候,她本在逐渐消释的紧张情绪又变得更加强烈了。
自己被卷入的事态非常错综复杂、千头万绪,随之而来的紧迫感向绮更加强烈地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用左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右肩。而她的右手正握着Brick的手。
然后,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的嘴里又嘟嘟哝哝地来回说着那句话,
“——不要紧,没事的,所以,正树……”
(……不要再说了!)
当然,苍衣现在只是在装睡而已,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已经被自己刚才的呓语给惊醒了。这种紧张兮兮的神经质连他自己都已经感到了腻烦,但正因为生性如此,所以他也毫无办法。
(不过,我到底说了什么——?)
因为是梦呓,所以也没法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从绮已经彻底戒备起来的样子来看,他一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话。像是什么砍了脑袋血立马流出来,诸如此类的话。
嘛,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对绮隐瞒自己是怪物的事情了,所以也无所谓了。
但是,绮真地确实理解了他在睡前说明的种种事态吗?因为思维跳跃跨度太大了,所以能明白的也非常不彻底,只能半信半疑。
首先,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找到这辆朽烂的公交车。
“这是因为你看见了这辆公交车与我们所乘坐的那辆公交车擦身而过。虽然我没能确认这一点。”
“唉?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就是这东西,对吧?”
“嗯、嗯。我想应该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东西肯定会再一次回到我们被带入这个来历不明的‘牙之痕’的那个时间点。”
“唉、哎?”
绮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一脸困惑。但是苍衣并不打算特意平息绮的这种混乱情绪,而是继续往下解释,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一种说法是世间万物具有各自特有的时间流动。而且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东西而被打散,变得四分五裂——像是什么树木突然枯死,公交车变得破败不堪之类的——而且,大概这同样也是我们无论怎么往山下走,却始终没能抵达山脚的原因吧。”
“为什么?”
“我们恐怕很快就到达了山脚下吧。只是——那个地方没有车站,没有道路,没有人烟,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铺垫,苍衣直截了当地做出了自己也没有自信的断言。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对话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哈?”
绮张大着嘴巴愣住了。
“不知道这里是未来还是过去,总之,我们来到的是不同的时代。也许不仅仅是时间不同,可能其他的东西也全都不一样,但是对这些差异我们应该也无从知晓。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想,我们走了足够远的距离却仍然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一事实已经清楚地表明,照这样下去,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到之前的世界。”
“…………”
绮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似乎无法理解苍衣在说什么。这是当然的。因为说这话的苍衣也没有把握自己的理论言之有据,可以在逻辑上站得住脚。
“无论如何,你所看到的那辆‘擦身而过的公交车’就是唯一连接着对面与这边的点。所以不管怎样,我们要以找到这辆公交车为优先事项,而不是下山。”
“……呃”
绮似乎在试图拼命地思考,却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最后只好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苍衣君,那个——你有见到过这辆公汽吗?”
“没看到过。但是在我的认知中没有判断依据,所以我只能相信你的话。我们必须想办法坐上这辆公交车,回到把我们送来这个世界的那个地方。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公交车可以让我们回去,因为它多半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所以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搭上这辆公交车——说到这里,那辆擦身而过的公交车上装有轮胎吗?”
眼前的残骸上已经没有轮胎了。
“没——没看见。不过我觉得它是以非常快的速度经过我们身边的——唉?”
绮给出了令人困惑的答复,却并不明白自己被问及的内容。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当作已经发生的事来询问,结果先于前提发生,这从常识上来讲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话,我们有必要给这辆车装上木橇了。因为是下坡路,所以一定会滑下去的吧?”
“可、可是——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才能把公汽带回原处,在那里和之前的那辆公汽擦身而过呢?会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但是自此之后,苍衣不再解释自己的想法了,而是说,
“嘛,不管怎么说——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说着,他就一个人提前进入了梦乡。他倒不是故意装腔作势,而是他现在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如果再给原本就担惊受怕的绮增加更多负担的话,她可能会精神崩溃。因为他所设想的逃脱方法,无论怎么看都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
(但是除此以外,以我们目前现有的材料,似乎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法……)
苍衣继续装睡着,在内心里叹了口气。
在篝火的另一边,绮微微地颤抖着,喃喃自语地嘟哝着,
“……没事的,所以,正树——”
她一直在重复说着同样的话。“真是不嫌烦啊。”——苍衣带着些许恶意听着这些话语。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绮一直在像胡言论语一般反复念叨着这些话,但是其中——却连一句牢骚都没有听到。
什么“救救我”啦、“好孤单”啦,之类的——这种话完全未曾说过。
她不可能不难受。
她不可能不痛苦。
她不可能不想见到温柔的他——但是,
(这个女人……难道说,一直都……?)
是的,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与自己有关的话。
她无论何时,说的总是关于那个人的事。
苍衣不知道她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偷听到了他们在电话里谈论关于今天的事情,于是不禁想到,这恐怕是忙碌的两个人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通话吧。
他们最后连一句珍重告别的话都没讲,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近期就要见面的两个人,没有必要说这种话。
所以,如果绮在这里倒下了,那个人一定会陷入无比痛苦的境地当中吧。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这样消失不见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绮害怕的是这件事吗?
(这个女人——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帮助那个人;比起自己正陷入危机中的当下,更想挽救关系尚暧昧不明的男朋友的未来——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忍耐着这一切的吗……?)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我绝对不会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情。
从这里出来以后,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所以不要紧——在这期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没事的——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
苍衣忽然想起来有人说过类似的话。就像口头禅一样,她也经常对他说,“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是否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对早已死去的她来说已经无从确证了,而就这样被撇下的苍衣也确实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既不能对她抱怨半句,也不能向她表达感谢。
“……不要紧,没事的——”
绮正在拼命地压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苍衣突然觉得自己假装睡着的样子显得太傻了,便睁开眼睛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绮吓了一大跳,看着苍衣这边。
苍衣则冷冷地俯视着看了她一会儿,便迅速转过身,一个人独自朝森林的方向走去。
绮焦急地向他大声喊道,
“那、那个——”
可苍衣连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暂且先去准备好逃生的装置——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哦。”
然后他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去。
对于这种感情——
对于这种心情,苍衣一直都在回避去思考它。那是一种——相当痛苦的感觉。那是一种遗憾之情。不经意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令人无比地不甘心,让人悔恨交加、懊丧不已。
“即使你以为你已经抛弃了那个东西,不管你认为你把它扔到了多么黑暗的洞穴里,对你来说,你的心都并非深不见底——总有一天,那个东西一定会跳出来,回到你的面前。”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轰鸣回响着。他仍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到极度的恼火。
(真是吵死了!——保护好他们不就行了吗?!可恶!)
曾经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而如今——却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而且,为什么反映他自己在过去曾遇到过的人物的炸弹却没有出现呢?这件事也让他非常地焦虑。
他其实已经明白当前要做的事情了。并没有什么苦恼。
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一种仿佛因为迷路而走失的孩子一般的心情。
*
“…………”
Brick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握住绮的手,呆呆地坐在那里。
就在刚才,苍衣丢下他们两个人去森林里面干活,他对于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呆滞地望着苍衣消失的方向。
这个Brick究竟是什么东西?确实,就连它自己也对自身一无所知。
至于Brick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其方法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
即使是基于至今尚未被发现的相克涡动激振原理的理论,要解释Brick是从何而来以及如何而来,所需要的知识也仍然不够。或者说,为了知道这一点,人类可能必须对自己究竟是为何物了如指掌,并且能给出详尽无遗的解释。灵魂的意义也好,缺陷也罢,所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得必须了解吗——?
(译注:相克涡动激振原理(相克涡动励振原理)是上远野浩平在系列作品《夜巡三部曲》中创造的术语,是制造用于与“虚空牙”作战的超光速战斗机夜行者的理论基础,首次出现于小说《我们在虚空中巡视夜晚(ぼくらは虚空に夜を视る)》中。)
而且,Brick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本该被刻写在它身上的记录却永远地遗失了。Brick应该身负某种使命,但是很早以前它就被破坏了,只有残留的碎片被一个没有名字的男性捡到了,他就是莫比乌斯。
为什么它遭到了破坏?是什么东西对它起作用,结果让它失去了时间这个基准点,从而沦落成一个四处漂泊的存在?——但是在这个“牙之痕”里,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答案了。
“…………”
Brick不曾松开过织机绮的手。
也许是因为Brick也看到了那个叫飞鸟井仁的男人曾经在织机绮的胸前看到过的“完美的花朵”。或许这个Brick正是为了将——人作为人活着的意义,生存的理由,存在的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告诉给“并非此处的某个地方”,才被送到了这个世界上——它紧紧地把这份答案,或者说是近似解攥在手里——但是Brick已经没有报告答案的手段了。
“…………”
Brick一直沉默不语。
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四周。
未曾流动的时间,流逝而过的时间,无法倒流的时间,正浑然一体地充盈着这片空间。
Brick的外表像一个小孩。
绮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个被装在瓶子里的胎儿,接着是一个婴儿,然后就变成了这个小孩的模样——但是再往后就没有变化了。
Brick的成长止步于此,它的未来仍然没有被显示出来。
2.
(果然——)
在稍作休息以后,苍衣秋良对山中进行了一番调查。
(这家伙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人啊。创造这个灰色世界的家伙的内心是一片如此荒芜的不毛之地。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在这座反映了本人精神世界的山中,“站立”着无数的炸弹,但是它们的形象却各不相同。既有流氓模样的人,也有像是政府高官一样的大人物,还有不少女人。出现在此处的这些人,全都变成了一触即死的杀人炸弹。他们神情恍惚地呆立着,等待着有人来触摸。
(这家伙是恐怖分子还是什么人?如果说出现在织机绮身旁的Spooky E象征的是扎入她内心的倒刺的话,那么这些炸弹代表的就是被当前事态的核心人物所杀死的人吗?——而且,还特意变成炸弹,也就是说,这家伙要么是用炸弹杀人,要么是自己制作炸弹杀人吧——)
苍衣在脑海里整理了炸弹群的位置,根据之前受到的几次爆炸冲击的规模,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计算。
(嘛,原来是这样啊——)
制定好作战计划后,苍衣回到了织机绮和Brick等候他的那辆破败公交车的位置。
“——啊,欢、欢迎回家。”
绮有些惴惴不安地说道,对此,苍衣苦笑道,
“我又不住在这里,所以也不用说什么欢迎回来吧。”
“唔、嗯,但是……”
刚想说些什么,绮就发现苍衣的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苍衣把那东西递给了她,说道,
“是山药。不是炸弹,是正经东西。可以吃的。”
“食物……?”
“在开始逃生作战计划之前,我想还是稍微增强一些体能吧——特别是你,应该还没有从之前的出血休克中恢复过来吧?”
“…………”
绮被递过来的山药的野生外观给吓了一跳。
“硬着头皮也要吃下去。”
苍衣在她身边坐下,捡起一块合适的锋利石头,轻轻地用火炙烤了一下,然后用那块石头嘎吱嘎吱地把山药皮给一点点削掉。只是单看他的动作,就跟在烹饪实习中削牛蒡皮没什么两样。
然后他把被削皮的山药插在木杆上,用火稍微烤了一下,便递给了绮。姑且从外观上来看,已经相当像食物了。
“我告诉你,因为这没有盐味,所以很难吃哦。”
“嗯,好的,谢谢。”
绮战战兢兢地把它送到嘴里。
的确,味道不仅不怎么样,而且还有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所以绝对不好吃。
“…………”
在绮不停地大口吃着的时候,苍衣已经开始制作下一人份的了。绮这时才明白过来,他把自己吃的那一份先给了她。
“啊——对、对不起。”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东西吧?”
苍衣毫不客气地说道。
“…………”
绮把自己正在吃的东西递给了一旁的Brick。但是他只是呆呆地与绮对视着。
“他是不会吃的吧?”
苍衣果断地说道,
“如果他需要像正常小孩一样进食的话,那么在走了这么多山路之后,他早就应该已经饿倒了。但是他却安然无恙。可能他补充能量的方法和我们不一样吧。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能量过剩呢——?”
“唔、嗯……”
绮隐约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孩子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吃完后,你也稍微睡一会儿吧。这段时间我会帮你看着他的。”
“谢、谢谢。”
“我不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只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老是摔倒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苍衣并没有露出羞赧的神情,只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这个人是——)
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然后在心里暗自嘟囔着。
(虽然他的言行举止表现得很冷静,可能自己也打算做事非常不讲情面,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其实并不知道让他始终表现得冷酷无情的关键原因是什么。虽然不知道他想把那个Boogiepop怎么样,但是——
(Boogiepop肯定——压根就不会把这个人当一回事吧……)
绮正在思考的事,要是让苍衣听到的话他自己一定会无言以对。
然后,她开口说道,
“那个——”
“有什么事吗?吃完了就早点睡吧。”
“没什么。我们和外面世界的时间是错位的吧?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我哪知道?不过,且不说现在——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回去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回到距离事件发生根本还没过去多久的时刻。因为两辆公交车是相互擦身而过的嘛。不用担心,我们只会去往以前有个叫什么正树的人在的同一时间线。”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听到绮不安地说道,苍衣的鼻子哼了一声,
“我是有目的的。不好意思,我不能结束在这种地方,所以你哪怕不愿意我也会强迫着你回去。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利用你。”
听到这句话,绮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
“利用?”
“啊啊。”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价值吗?”
绮愣住了,几乎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苍衣皱起了眉头,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活见鬼!”
他本想要抱怨几句,但是却似乎无法很好地组织起语言,于是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
然后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嘴里吐出来似的,有点挖苦意味地小声嘀咕道,
“——正树看来也很不容易啊。对象是像你这样的人。”
绮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唉?”
“好了,睡觉吧。我们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放松。”
“唔、嗯……”
绮按照他说的,顺从地躺在用铺满地面的枯叶做成的床上。
毕竟还是累坏了,眨眼间她就睡着了。
“…………”
苍衣出神地盯着绮的睡脸。因为实在是疲惫不堪,所以哪怕是恭维话,她的睡相也很难说得上可爱,完全就是精疲力尽以后瘫软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呼呼大睡的样子。她的嘴唇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眼皮还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苍衣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睡脸。
(……妈妈啊——)
苍衣悄悄地对绮说着话,就好像她已经死了一样。
(你也好,这个女人也好——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傻啊?)
苍衣叹了口气。然后,他注意到依偎在绮身边的Brick正盯着自己。
“…………”
“嗯?怎么了?你在担心我会对她做什么吗?她是你的什么人吗?是你的主人、姐姐、还是母亲吗?——感觉不像是你爱的人啊。”
他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跟Brick说话。
但是Brick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直直地注视着苍衣。
“就算我能把你带到外面去——那之后你又该怎么办呢?”
“…………”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和织机在一起吗?要是你落到了统合机构的手里,他们会打算对你做什么呢——?”
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苍衣的心头。这是一种仿佛如鲠在喉一般的令人不快且郁闷的想法。
如果Brick是一种从人类的内心里制造出炸弹的存在的话,那么如果这种东西出现在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统合机构姑且算是已经驯服了远比Brick危险得多的,像是Limit这样可怕的合成人。但是——
(这样子将他交给统合机构合适吗——?)
苍衣正在为此烦恼。但是,比起这件事,从这里逃离出去才是当务之急,所以也确实没有烦恼的余地。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对吧?”
苍衣开玩笑似的向Brick征求着同意。
Brick用和之前完全一样的毫无表情的眼神,继续盯视着苍衣,然后——
“……布要近,娑以——”
……Brick这么说道。
苍衣听到后怔住了一下,又重新凝视着Brick。
红色的小孩,与苍衣对视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语言,还是只是声音,自己有没有理解所说的东西。
(……他只是重复说着织机一直说的话吗?还是——)
简直就像是——恰好在这个时机,对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给出了“没问题”的保证一样。
“……你是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能放手一搏了吗?”
苍衣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这家伙是以某种方式超越时间的存在,或许他可以同时感知到未来和过去也说不定。
已经发生的事,将要发生的事,还有,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或许他全部都知道……
“……唔、呜嗯……”
当绮醒来的时候,苍衣已经站了起来,并开始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他用植物的藤蔓和石块等东西组合在一起,装备好了一个通过挥舞甩动来把东西扔到远处的物体。
“那、那个——”
当绮叫他的时候,苍衣好像已经知道她醒了,头也不抬地对她命令道,
“听着——你和Brick在那辆翻倒过来的公交车里,要牢牢地抓紧一些东西。”
绮仔细一看,公汽的底部已经被装上了用被砍断的木头制成的雪橇状物体。
“——你打算做什么?”
听见绮这么问,苍衣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要利用那个龙卷风。”
3.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雾间凪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疾驰而上。
(这个灰色——是什么边界吗……?)
凪尝试着提升自己的敏感度,看看能不能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感知到什么异常,但是这里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常情况。只是,唯独天空没有清晰的颜色而已。为什么会没有颜色呢——?
(怎么看都像是把黑夜和白昼混在一起的颜色。)
她不禁想到——打个比方的话,如果用一台一直在拍摄天空的摄影机连续拍摄好几天好几周好几个月的影像,再以数千倍的惊人速度快速播放的话,那么朝霞、晚霞、云彩、太阳的光线和夜晚的黑暗,把所有东西都重叠在一起,会正好呈现出这样的颜色吗?
然后——凪猛地一下刹住了正在全速行驶的摩托车。
因为有奇怪的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在一个拐弯处对面的森林里——有一个人影,被树枝刺穿,倒挂在树上。
她急忙冲了过去。
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名感觉年龄在三十上下,身着西装的瘦长男人。看这情况,他似乎是从很远的上方坠落下来的。
凪一眼就注意到了异常。
尽管那个男人从胸部到腹部完全被一根尖锐的木头所贯穿——但是他的伤口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虽说多少有些粗暴,但是凪还是将摩托车撞向那棵贯穿男子的树,把它撞断了。树咔嚓咔嚓地倒了下去,男人依然保持着被刺穿的姿势,慢慢地落到了地面上。
“——喂。”
凪一边考虑着是否应该马上把树枝从这个男人身上拔出来,一边试着跟他搭话。
“还活着吗?还有意识吗?”
她拉起这个男人的手。但是已经摸不到脉搏了。
就在她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的时候,这个男人——被Limit吹飞的长谷部京辅突然睁开了眼睛。
“————”
那双眼睛带着明确的意志转动着,看到了凪。
他用仿佛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凪。
但是,感到难以置信的却是凪这边。她又重新摸了摸这个男人,但这次触碰的是脖子,果然还是没有脉搏。只能认为这是一具尸体。不过他脸色不坏,表情也很坚定。
凪只能为——他明明是一具尸体,却像活人一样在动。
“你、你是——”
长谷部丝毫没有理会凪的疑惑,只表现出了自己的惊讶,
“你、你——是谁?难道……”
他单方面自顾自地说着,一把抓住了凪的胳膊。他的力量里蕴含着货真价实的生机,触感却冰冷得叫人直打颤。凪感到难以理解。即使是遭遇过多次异常事件,本该习以为常的“炎之魔女”,对此也不免困惑不已。
“这该是我的台词才对——你明明已经死了,同时却还活着。”
虽然话语自相矛盾,但也只能这么说。因为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凪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和Hollywood的生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停止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而问题在你。”
长谷部的声音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不安感。
“Hollywood?”
听到这个奇怪的单词,凪皱了皱眉。如果它指的不是那个电影之都的话,那么它的意思就应该是“西洋柊(冬青树)”。
“你的脸……你莫非是——”
长谷部目不转睛地,仿佛要把凪看穿一般,端详着她的脸庞,凝视着她的眼睛。然后,他用非常急迫的语气说道,
“我、我叫长谷部——你对这个名字耳熟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凪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戒备。她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个名字。
凪“啪”地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与长谷部拉开了距离。
虽然长谷部的肚子上还插着一根木头,但还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凪仍然没有丝毫松懈地注视着浑身满是破绽的长谷部。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这个问题让长谷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你是长谷部镜子的女儿吗?”
这是曾经和作家雾间诚一结婚的女性的名字,是凪的亲生母亲的原名。再婚之后,现在的名字是谷口镜子。
“你是——什么人?”
凪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她的亲戚。更确切地讲,其实她也不太了解母亲的过去——
“我是——好吧,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唐突,但你和我就像是外甥女和舅舅之间的关系。”
“我可不知道我妈妈还有个兄弟。”
“啊啊——这倒是没错。她应该以为我很久以前就死了。毕竟我们分开已经——有五百多年了。不过对她来说也许只过了二十多年吧。”
长谷部脱口而出,说了一些让人以为他精神失常的话。
“……你说什么?”
“我真正的名字是,长谷部桔梗之卫门京辅——是一个曾经和拥有‘Oxygen’能力的男人争夺支配世界的继承者宝座,结果失败了的男人。”
长谷部自己拔掉了插在胸口上的树枝。就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伤口的断面有些发黑,变得破破烂烂的,快要崩坏的样子。仿佛所有的肉体都被另一种生命之外的东西所取代。
“我这么一个失败者,偏偏会在这个‘与其他世界隔绝的地方’和你相遇——正如Oxygen所言,看来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连接彼此的‘命运之线’。不过,不是我——而是你的命运。”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凪用锐利的眼神瞪着长谷部,对此Idioteque“呵呵”地微微笑了一下,
“果然没错——这双眼睛。”
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你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了多少东西,但毫无疑问,你——”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喃喃细语般地低声说道,
“我必须在这里告诉你——你已经走上了一条绝对无法回头的道路。如果‘命运之线’真地遍布世界各地的话,那么因为所有的‘线’都已经断开了,所以正在调查这个‘牙之痕’的我,也许只能在这片被隔绝的空间里与你相遇吧——”
就在长谷部说完的下一瞬间。
整座山受到了一股冲击,仿佛山体由内到外都在强烈地震动。
“——?!”
凪环顾四周,发现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异变。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它的颜色像是要顺着蜿蜒曲折的纹路分裂开来一般,
“什——”
凪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长谷部则用平静的语调说,
“这里的结界看来也差不多快被打破了。苍衣秋良和织机绮应该——是在和这里重合,但又并非此处的某个地方——开始做了些什么吧。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了你的未来,有件事必须得警告你,请让我赶紧解释一下吧。”
“什么……?”
凪把视线转回到了态度始终都很诚恳的长谷部京辅——也就是Idioteque身上。
4.
苍衣感觉到,在这个“牙之痕”中有两样东西特别地奇怪。一个是这个灰色的世界本身,而另一个就是那个发光的龙卷风。
(这两个东西,格外与众不同——)
它们给苍衣留下了这种印象。根据个人的阴暗记忆制造的炸弹,与之相比,虽然原理不明,但来源却很清楚。但是那个龙卷风——
(这东西完全捉摸不透——有种超然于这个世界的感觉。那么反过来说,这不就是这个灰色世界的核心吗?)
是的,苍衣也看到了这一点——虽然还不能默认那是另一辆经过的公交车,但就在两车相会不久之后,而炸弹之类的东西还没有出现以前,那个龙卷风就出现了,然后首先就把那辆燃烧着的公交车刮跑了。
(首先,它接近了那辆公交车——然后它宛如失去了目标一般漫无目的地移动着,最后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此之后,发生爆炸时,它也曾被吸引到了爆炸地点,但似乎对苍衣他们本身不感兴趣,仍然还是漫无目标地离开了。
(到目前为止,它对目标作出明确反应的,只有那辆公交车——也就是说,如果是那辆公交车的话,那个龙卷风再接近时不就会把它吹走吗?——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对那辆公交车产生反应,但总而言之,根据织机告诉我的和我所看到的情况,这种可能性极高——而且,当公交车接触到它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来到了这个匪夷所思、也不知今是何世的世界,所以除了将过程逆转之外,没有其他有效的逃生办法。)
打定主意以后,他开始从远处投掷东西引爆分布在公交车周围的人体炸弹。
他首先从距离公交车较远的地方开始。
男女老少模样的炸弹们接连爆炸。
直到炸到第四个,才听到远处传来了那个“嗷嗷呜……”的轰鸣声。
然后,那个点缀着闪电的巨大的龙卷风向苍衣所在的位置逼近过来。
“——来了……!”
苍衣开始移动。
他一边走向公交车,一边引爆那些事先确认过的炸弹。
龙卷风每次都会修正即将偏离的路线,从而变成了在后面追赶苍衣的情形。
苍衣飞奔了起来。
龙卷风则紧随其后。
一旦接近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必要再引爆炸弹了。
透过森林的缝隙——那辆破败不堪的公交车在苍衣的眼中映出了一个小点。
没错,只要他走到了能够看见公交车的位置,那个巨大的龙卷风就会对公交车这个目标点做出直接的反应,并开始向那边袭去……!
“——苍衣君!”
绮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他呼喊道。从她那里也能看见正不断逼近的龙卷风。
而且龙卷风的移动速度比正在奔跑的苍衣还要快一点点——
“别把脸露出来!抓住什么东西,把身子缩起来!”
苍衣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
龙卷风已经稍微偏离了一点苍衣的路线,变成了从斜后方逼近的情况——眼看就要被赶超了。可能来不及了——这个意识掠过了他的脑海。绮可以被送回原来的世界,但自己可能办不到了——
苍衣一边拼命奔跑者,一边在一瞬间——开始回想起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
……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有。
相遇之后关系密切的人,只有母亲、Limit、织机绮,还有——仅有一次的短暂邂逅——
(来生真希子——)
那名实际上是杀人狂的女医生——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在意那个女人,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杀死她的Boogiepop呢?
那个时候,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希望,孑然一身的怪物苍衣,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他后来才知道——她也是一个怪物。Limit告诉他,甚至连统合机构都快到了要被她夺取下来的地步。他以为或许来生真希子和自己一样都是怪物,所以他才会被她所吸引,但总觉得单凭这一点还不足够。仅仅是在同类中寻求共鸣的根源,并不能完全解释烙印在他内心中的东西……首先,他也认为她和自己有着明显的不同。对于她,苍衣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违和感。
是有什么让他耿耿于怀吗?
她没有犹豫。
而自己一直都在犹豫,直到现在都还在犹豫。
她想要杀死一切,但是他一想到自己可以杀人,内心某处就会感觉索然无味,觉得没什么必要非杀人不可。
她觉得什么都不用保护,而自己——
(——保护吗……?)
全力奔跑当中的苍衣瞥了一眼绮,她仍然紧紧地贴在公交车的窗户上。
那个女人想保护男朋友,想救助Brick,而且现在还在担心着苍衣——她唯独几乎没有保护自己的打算。
而苍衣,他——到刚才为止,都未曾觉得自己能保护任何人。
来生真希子——可是,现在想来——为什么没杀了他呢?
虽然苍衣不知道她名为“Fear Ghoul”的能力是什么样的,但至少比他的“Cold Medicine”要强大吧。从她当时的样子来看,毫无疑问已经看穿了苍衣的真面目。只有被她看透的这种感觉,他无比清楚。
尽管如此,虽然她有可能成为敌人,但她为什么要把苍衣——那个,
(为什么把我放过了呢……?)
这句话并不是能对想要为之复仇的人说的,但却是苍衣一直以来都在思考的问题。
他有什么理由让她伸出援手搭救自己吗?一个想要屠尽世界一切的女人会有这种东西吗?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如何地心血来潮,还是怎样地敷衍了事,自己明明应该死掉的时候却没有死成,这种被保护的原因是——
(自己,为什么——)
终于,龙卷风追到了和苍衣齐头并进的地方。他很快就要被超过了。
“——苍衣君!”
绮正要从公交车上冲出来。笨蛋,苍衣心想。你以为我花费这么多功夫是为了什么?——至少也必须得让你回去吧——而且,
(而且,不仅仅是你,我也是有——很好的眼光的哦。)
他对绮充满自信地眨了眨眼。绮被苍衣这种勇敢的态度吓了一跳而愣住了,就在这时,苍衣改变了飞跑的路线——自己一跃跳进了龙卷风当中。
绮还没有来得及尖叫。
下一个瞬间,苍衣就被龙卷风猛烈卷起的漩涡弹飞了出来——正好飞到绮正要跳出去的那扇窗户里。他利用“竞争对手”龙卷风本身的威力来为自己加速。
苍衣和绮抱在一起,滚进了公共汽车里。
“……苍、苍衣君——”
绮刚想说些什么,但是苍衣却无视了这一点,大喊道,
“抓紧了!——整辆公交车都要飞起来了!”
*
就像一片树叶一样——
这个形容恰到好处。
骨碌骨碌骨碌地,在狂风的吹拂下,破败的公共汽车眨眼之间就飞上了天空。
绮事先被告知过不要咬到舌头,她拼命地死死抓住公汽上曾是座椅骨架的铁杆。而在她怀中的Brick,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她。他们一行人被龙卷风吹走这件事就好像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苍衣紧紧地压住这两个人从而把他们固定住。他不仅用双手,而且连脚趾都牢牢地抓住了铁架子。他只担心铁架子没有因为生锈而变得太脆弱。
绮拼命地抱紧Brick,根本就没有余地注意到苍衣的支撑。
“…………嗯嗯、嗯……!”
因为被上下颠簸、来回摇晃得太过厉害,以至于绮都快要把嘴巴张开了。为此,她拼命地咬住后槽牙不敢松口。
“…………”
Brick继续用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注视着她。
绮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是因为头在不停摇晃着,所以她的视线无法很好地固定住,在她的视野中,这个红色小孩的脸庞正在剧烈地左右运动着。
(你——不害怕吗——?)
绮在心里对Brick说道。
她也很担心Brick在这之后会走向怎样的命运。并不是因为他会像苍衣所说的那样向世间释放出危险物质,而是因为——这个孩子要去往何方,要遇见什么样的人,才能像曾经毫无希望的她一样得救,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丝毫头绪。但是她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虽然不知道这个孩子从何而来,但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一定也不明白害怕意味着什么,对吧?——如果你像以前的我一样,什么都不触碰,就不会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是,)
绮用手臂把他的身体抱得更紧了。
(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也是为了与什么相遇才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你也——)
剧烈的震动和冲击让她的身体不停地摇晃,已经没法好好地思考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不断感受到Brick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
Brick轻轻地将他的小手伸向绮正咬紧着牙关的脸颊。
然后——他微微张开嘴唇,说道——
“……是啊,莫比乌斯……”
这是一种混杂着噪音的奇怪声音,简直就像是强行播放了老旧的磁带录放机里录制下来的声音。而且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不是对着眼前的绮说的。
那是对十多年前在这座山上发出的某个声音的重复——仿佛绮手臂的压力把当时仅剩的一点东西给挤出来了。
“——唉……”
绮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巴……结果下一瞬间自己的牙齿就把嘴里的肉给割破了。血的味道顿时蔓延开来。
然后,压住她后背的苍衣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在剧烈的摇晃中看清楚了状况之后,张开嘴大喊道,
“差不多了!——我们回到公交车路线所在的地形了……!”
(……唉?)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绮也没有功夫看向窗外。
然而,忽然间哐当一声,整个公共汽车陡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又蓦地停止了摇晃。
然后——在一扫而过的目光中,看到了灰色的天空。
公共汽车从龙卷风里被甩了出来——在空中飞舞着。
就这样以接近水平的角度直接冲向地面。
哐当一声,公共汽车接触到了地面的同时传来了一股从上至下的冲击力。咣、咣、咣,公共汽车一边撞断山中的树木,一边随着惯性继续向前猛冲——它无法停下来。
突然轰地一下从树丛里冲了出来的公共汽车——落到了一处下坡道的地面上,滑了下去。
这是——明显只有在铺装马路上才会存在的光滑感。
(公交车在被卷入龙卷风的时候——时间——好像又变了……!)
虽然这尚在苍衣的预测范围之内,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事实。只能认为,有形形色色的东西在龙卷风里肆虐着。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东西。
在向下滑落的那个方向的前方,他们进入这座山的那辆公交车,正径直向这边驶来。苍衣之前没有见过这一幕,所以他终于亲眼目睹到了同一辆公交车擦身而过的景象。绮是第二次看吗?——可当他把视线移向她时,发现她并没有看向公交车的方向。
“啊、啊啊——!”
她发出了悲伤的尖叫。
她怀中的Brick发生了异常。
Brick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身体是在不知不觉地长大的,而这次却正好相反,身体缩小,变回了婴儿——
“啊啊……为、为什么……?!”
绮试图支撑住他的身体,但是每一次她这么做,这个红色的小孩都会在她的手中缩小——
“————!”
苍衣也被这个异变吸引住了目光,但是马上又抬起头来。两辆相同的公交车,但是彼此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在道路上交会并各自通过。
就在这时,苍衣瞥了一眼在那辆公交车上确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男人,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是苍衣第一次正视那个男人。
提着一个黑色手提箱来到这座山上的可疑男子——没错,就是那个被称作莫比乌斯的男人。
(是这家伙——吗……?)
苍衣瞬间明白了。他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眼神里散发出的炸弹制造者的气息。但与此同时,苍衣感觉到——
(不过这家伙,大概——)
要死在——这里。
苍衣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个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已经看透自己命运之人的冷峻的死相。
(那、那么——那样的话——)
苍衣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计算出现了错误。
然后,公共汽车就这样直接滑向道路的凹陷处,最后翻倒在凹坑的底部停了下来。
苍衣想要拼命扶住绮的身体,但是绮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撑住自己的意思。
在她的怀里,Brick已经不再是婴儿,而是进一步缩小到了胎儿大小,最终——它好像融入了整个空间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怎么会……!”
惊愕不已的绮全身无力。因为她太过于脱力,苍衣对她的支撑程度也很有限。
“……咕——!”
绮哧溜一下子从苍衣的臂弯里滑落了下去,被从翻滚的公汽里抛了出去,然后头朝下掉了下来。
“见、见鬼!”
苍衣慌忙地重整好旗鼓,把绮拖了出来。她已经晕了过去。
设法从公交车里逃出来后,他朝坡上看去。
苍衣看见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那是他无从知悉的,在那辆公交车上的莫比乌斯扔掉的东西——那是被莫比乌斯密封起来好好保存的物品,这个时候还不叫Brick——苍衣明白这个抛掷意味着什么。公交车经过某处之后,坡的下方立刻传来了——
(糟、糟糕——!)
苍衣抱住绮,从那个地方一跃而起,权且先逃离此处。
真是千钧一发。
当那个红色的东西和那辆腐朽破败的公交车相接触的一瞬间,那一带都被可怕的爆炸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