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过后,纳瓦拉骑士团与银色流星军相互对峙,彼此相距约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之处。
天色延续前一天的灰暗,光是看着那沉重厚实的云层,就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仅能偶尔从云缝中窥见白色模糊的太阳,在地上洒下微弱的光线。
「看来他们决定开战。」
罗兰远眺着在敌阵迎风飘扬的数面军旗,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对方是由复数的小贵族所组成的军队,军旗的种类也是各式各样,但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还是黑龙旗。
「我方也已布阵完毕。」
副团长奥利维前来报告。布琉努王国的骑士团拥有数种作战阵型,而现在纳瓦拉骑士团摆出的是名为「枪」的阵型,此阵若从上空俯瞰,便会像是一柄拥有三角形枪尖的长枪。
「将自己、武器与马化为长枪,迅速、敏锐且强劲地击溃敌人。」
罗兰就站在军队最前方。一般来说,主将应该是在后方指挥的,但他总是第一个杀进敌阵。他认为这才是自己的使命,也早已成为个人的作风。
「不过这么快就要开战吗?等情报收集得差不多了再进攻比较妥当吧?」
在他们抵达此处前,罗兰已经派出使者前往附近的骑士团,目的是收集周边的地形和敌方情报,视局势演变,也可能向他们寻求援助。
至于他拒绝接见堤格尔等人的使者,则是要让对方明自,若继续与吉斯塔特军为伍,其罪行将更加确凿,同时也避免自己的判断被对方释出的多余情报迷惑。
「时间的延宕将会陷我方于不利,每一天、每一刻都不能浪费。」
听到黑骑士的回答,奥利维耸了耸肩。罗兰的话是对的。而既然这是团长的决定,骑士们也只能从命。
罗兰拔出腰间的宝剑杜兰达尔,指向天空。
「在天际守护布琉努大地的众神啊。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战神特里格拉夫、名誉之神洛吉加司特,还有其他诸神啊,请见证我等英勇奋战之姿吧!」
罗兰放声大喊,骑士团也跟着唱和。他缓缓将剑尖向下,指向敌阵。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跟在我的剑后!」
骑士们身下的五千战马一齐撼动大地,地面有如崩落般强烈震动,隆隆地鸣使空气也为之悲号。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的阵型,则是以堤格尔和奥杰等人率领的一千名布琉努兵为首,四千名吉斯塔特军在其后方备战,剩下的一千名候补军位于最后方待命。
人数较少的布琉努军之所以位于最前方,是因为即使他们与葛雷亚斯特侯爵交战过,堤格尔还是希望他们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战争,吉斯塔特军始终只是协助者。
但当统一身着深灰色的防具、队形整齐的骑士团出现在眼前时,布琉努士兵们之间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纳瓦拉骑士团与布琉努兵展开激烈交锋。
但纳瓦拉骑士团凭藉着骇人的强大破坏力,迅速地突破布琉努兵的防线。不只是艾莲,堤格尔和莉姆看到眼前所发生的景象,也惊愕得哑口无言。
罗兰在最前线挥舞着大剑,凌厉的攻势锐不可挡。
他的剑锋所及,无不斩断兵刃、砍倒士卒,将他们连人带甲一同轰飞。而以顶端锐利的木桩排成一列的拒马,也被他用大剑一击摧毁,完全无法拖延骑士团的进击速度。凡是阻挡在罗兰眼前的事物,都无一幸免地被他那压倒性的恐怖力量彻底粉碎。
而罗兰的座骑也以激昂的嘶呜呼应主人的意志,顶着随风乱舞的鬃毛踏碎堆积在地面上的尸体,不断挺进。
或许是被团长的霸气所感染,骑士们也以怒涛排壑之势冲锋,一举突破布琉努军的阵型,紧跟在罗兰身后。
——好强,而且速度太快了。
无论是艾莲或莉姆,都不是无谋地迎战。她们思考了数个应对策咯,但却连使计的时间都没有。即使两人同样拥有以其年龄难以想像的丰富作战经历,也从未目睹如此强力且迅速的突击。
「——莉姆,军队就交给你指挥了。」
艾莲在对表情冷淡的心腹下令的瞬间,便猛踢马腹冲了出去。她一面穿过军队往前进,一面拔出腰间的长剑,向如猛兽般在敌阵中翻搅的罗兰奔去。
当艾莲近距离看到罗兰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因为罗兰的身影高大得使人几乎要误以为是看到了巨人。这当然是错觉,黑骑士仅是伫立在原地,就散发着惊人的锐气,在这种压力影响之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居然大了两三倍。
从未有过的战栗,在银闪之战姬的后背游走。
她冲进了彼此的攻击范围内。
两剑交锋,激荡出一阵冲击与闪光。周围的士兵们纷纷被冲击的余波震退,艾莲美丽的脸庞也满是惊愕。
——我的手……
不过才交手过一次,已经震得艾莲右手酥麻。若稍有偏差,她的手肯定会直接断裂,整个人被对手击飞。
这时,艾莲的座骑一个踉跄,不顾主人的命令后退了一步。
——若我拿的不是艾利菲尔,只怕早就当场毙命了……
八成会和其他士兵一样,落得连人带剑一分为二的下场。这一击的威力非比寻常。
「——好久没看到有人能接下我的剑了。」
黑发骑士自战争开打以来首次停止前进,他难掩惊讶之情,俯瞰着艾莲。
「无论是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都不见有战士或骑士有此能耐。没想到像你这般纤细的少女竟然办得到……」
罗兰再度高举大剑,艾莲也松开拉着缰绳的手,改以两手紧握住长剑。
双方再度展开激战。但这次两人不再迅速拉开距离,而是纠缠在一起,不断发出撕裂空气的刺耳金属摩擦声。每当两人的剑碰撞时,便会激起阵阵火花,周围的士兵都不禁屏气敛息。
艾莲在咬牙应战的同时,却也忍不住感到惊叹。这名漆黑的骑士不仅力量强大,剑术也相当精湛。而且他还能以如此敏捷的速度挥舞外表看来相当沉重的大剑,彷佛那是一把短木棒似的。
虽然艾莲勉强接下了那几乎能斩裂大地的强力重击,但罗兰又随即补上一记横劈。
这一击让艾莲的座骑顿时身首异处,接着凌厉的大剑转而来势汹汹地袭向她。艾莲立刻抽出马钟上的脚,一跃而起避开剑身,降落到地面上。至于失去头颅的马匹则应声而倒。
这畴,艾莲手中的银闪剑身突然发出一道蓝白色闪光,并对其主人吹出一股微风。
「艾利菲尔……?」
艾利菲尔藉风传来的讯息,以言语来表示大概就是『小心那把剑』的意思吧。艾莲一度对此感到迷惑,但随即恢复理智。
这把龙具从未对她说过谎。
艾莲慎重地抬头看着步步进逼的黑甲骑士。
「你那把剑……是以什么材料打造的?」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激战中注意这种小事,不过……这也难怪。」
罗兰的目光锐利地盯着艾利菲尔。
「仔细想想,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能与这把杜兰达尔交手却不碎裂的剑。我才想问你那把剑是用什么制成的。」
「我不知道,因为这是从一个我没见过面的人手上继承来的。」
艾莲毫不掩饰地答道,罗兰虽露出讶异表情,却未再追问下去。
「我也不明白这把剑是以什么材料打造的。但这是陛下为了让我守护布琉努的国土而赏赐的剑,只要明白这点便已足够。」
——也就是说,这是把莫名奇妙的剑嘛。
艾莲在心中咒骂道。虽然罗兰那能将对手连同铠甲一同击倒的怪力的确值得畏惧,不过这股怪力是透过那把剑,才得以完完整整地施展出来。若是一般的武器,恐怕难以承受这般使用方式,在战斗过程中便会折断或碎裂。
「战姬大人!」
近十名吉斯塔特骑兵举着长枪对罗兰发动突击,意图援助艾莲。
「笨蛋,快退下!」
几乎在艾莲大声喝斥的同时,罗兰也举起大剑横扫而过。他如割草般轻而易举地撕裂那群吉斯塔特士兵,其血肉与骨头飞溅地面。而他们的长枪却没有一支能触到罗兰。
他真的是人吗?
其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彷佛降于现实的恶梦。
——该使出龙技吗……
这是战姬最强的最后王牌,艾莲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但她的对手是人类。真正异于常人的是其手中的武器。
「既然他们称你为战姬,那么你就是吉斯塔特军的指挥官了?」
听到罗兰的询问,艾莲才察觉自己尚未报上姓名。她以充满强烈意志的红色双眸笔直地仰望罗兰。
「我是七战姬之一,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我是纳瓦拉骑士团的团长罗兰——你是战姬啊。」
罗兰黑色的瞳孔中燃起浓浓战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艾莲。
「无论你是为何而来,但未经陛下允许便擅自踏上布琉努大地的人,我绝不轻饶。」
艾莲瞪大了双眼,但罗兰毫不理会地举起大剑——却突然停下动作。
只见吉斯塔特军如潮水般一分为二,一名男子策马奔驰而来。他的头发是暗红色的,手上则是已搭上箭的黑弓。
「堤格尔……!」
艾莲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喊。堤格尔的身上没有罗兰那股慑人的霸气,也没有发出勇猛的狂吼,宛如雕像般沉默地朝着艾莲直奔而来。
「竟然……是弓?」
罗兰皱起眉头紧盯着堤格尔,接着他改变攻击目标,高举大剑,掉转马首往堤格尔奔驰而去。
堤格尔已将弓弦用力拉满,却迟迟未放箭。眼看两人距离逐渐缩短,在堤格尔进入罗兰攻击范围的瞬间,他将身体往旁边倾倒,几乎与地面呈现水平状态,连马匹也被他压得斜向一边。
罗兰彷佛劈开强风般地挥下粗暴的一剑,但击中目标的反弹力道却很轻。
而堤格尔也在此时射出箭矢。但或许是因为姿势过于勉强,也或许是被敌将释放出的强烈气势给压制住,箭矢不仅没射中罗兰,反而朝几乎是正上方的天空飞去。
两匹马擦身而过后,依然继续奔驰,堤格尔先是挺起身子,接着便往艾莲的方向疾驰而去,并从马上伸出手,艾莲立即回握他的手,轻盈地跃上马。
至于罗兰则在距堤格尔他们稍远的位置掉转马首。
——休想逃走……!
要追上一匹载了两人、速度降低的马,对他来说根本是易如反掌。
但就在这时,黑骑士耳边捕捉到物体高速飞过的奇妙声响。紧接着,在他明白声音的来源前,他的座骑头部已被一支箭贯穿。
「……什么?」
箭从马首的头顶穿透至下颚,一击毙命。只见马脚一弯,随即在原地倒下。罗兰的脸上难掩惊愕神色。
这支箭即是堤格尔刚才射向空中的箭,它在高空以抛物线的方式落下,夺去了罗兰的机动力。
眼看罗兰已失去马匹站在地上,吉斯塔特骑士们随即把握机会杀向罗兰。他们自马上一齐刺出长枪,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使人误以为黑发骑士会被刺成蜂窝。但弹起的白刃却化为银色旋风,将吉斯塔特士兵连人带马一一劈开。
罗兰身处血雾及惨叫层层堆叠的漩涡中,却仍然如深深扎根于地面的大树般站在原地,他的姿势不动如山,漆黑的铠甲被流出的鲜血染红。
数十名纳瓦拉骑士团的骑兵追赶在驾马撤退的堤格尔和艾莲身后。但他们却始终无法逮着两人。
堤格尔转身向后,不断射出箭矢。惊人的是,他放出的箭比弓弦震动的次数还要来得多,他以一次射出多支箭矢的弓技,毫无虚发地射向追来的骑士。
骑士们不是被射中脸或腹部,就是座骑中箭倒下,使他们一个接一个滚落地面。虽然紧接着又有大约十名骑士递补而上,但他们也纷纷被堤格尔射中,相继摔下马匹。
「干得好,堤格尔,你的身手还是那么漂亮——」
艾莲对坐在前方的堤格尔笑着说道,但话音却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瞪大殷红的双眼。
一道笔直的伤口自堤格尔的左肩延伸至右侧腹,鲜血将他的衣服和铠甲都染成暗红色,惨白的脸流下数道冷汗,气息也相当紊乱。
原来堤格尔在与罗兰错身而过的瞬间,看似闪过了杜兰达尔的一击,其实并没有完全避开。接若他又为击退追兵而不断射箭,更加重了其伤势。
「堤格尔!」
堤格尔的身体突然倾倒,艾莲急忙从后方伸手抓住缰绳,并以握着银闪的右手扶着堤格尔,避免他坠马。她的右臂随即被染成了血红。
纳瓦拉的骑士们击溃吉斯塔特军的防线,自后方追了上来。这些骑士以大盾阻挡从天而降的箭雨,手持枪剑迎战袭来的敌军,或直接以马匹踹飞他们。
紧追在艾莲与堤格尔身后的骑士们则开始将武器换成标枪。堤格尔注意到这点后又继续抽出箭矢搭上弓,但他已经无力拉开弓弦了。
艾莲愤恨地咬着牙,陷入了两难。若是她挥剑挡下敌方的攻击,失去支撑的堤格尔肯定会直接落马。
而他们的马又不巧在此时弯了一下脚,身体 然前倾,将两人甩落地面。艾莲耐着痛楚迅速挺身站起,堤格尔依旧弓不离手,却始终无法站起来。
「堤格尔……!」
艾莲连忙奔至堤格尔身边抱起他。这时又有数十支标枪无情地一齐朝他们射来。
「——耀眼波涛聚于吾前!」
在话音响起之前,她已挺身立于标枪与艾莲之间。
女子身穿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淡绿色礼服,有着象征她平日展现出的气质、给人优雅印象的金发。她的手中握有装饰着绿宝石的黄金锡杖,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则是她连一点微笑也没有的凛然神情。
苏菲亚·欧贝达斯就站在那里,以挺身保护艾莲他们的姿态挡在前方。
她轻巧地将锡杖转了一圈,锡杖的顶端不断地流泄出金色的光辉。但这些光点并未溶入空气,而是沿着锡杖移动的路径流转于虚空中,最后在苏菲眼前描绘出一个完美的圆环。
紧接着,一道绽放出白银光芒的螺旋,自黄金光环无声无息地流泻而出。螺旋自内部逐渐将黄金圆环撑开,最后形成了能够遮蔽苏菲全身的透明光壁。
纳瓦拉骑士们投掷的枪被光壁尽数弹回,坠落地面。他们纷纷双眼圆睁,难掩惊呼。
先是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礼服的女子,接着又有一道圆形的神秘光幕挡下了他们投出的枪,这早巳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
「艾莲,快!」
苏菲转头催促银发战姬,而她翠绿色的双眼所望之处,则站着一匹似乎是她方才骑来的马。艾莲扶着堤格尔,勉强站起身子,在帮助他先行上马后,自己才跟着跨上马背。
「之后我再好好谢谢你。」
「嗯,待会见了。」
两名战姬短暂交谈时,一名率先回过神来的纳瓦拉骑士迅速地举起长剑发动突击。但他随即硬生生地撞上闪辉着光芒的护壁,连人带马弹飞了出去。
骑士们纷纷陷入混乱。其实他们可以绕过光壁与苏菲,继续追赶艾莲等人,但却没有半个人能冷静地做出如此判断。
于是这群为数众多的骑士们全被一名纤弱少女挡住了去路。
「——哦……」
自骑士们后方传来一道低沉嗓音。这对他们来说是宛如救赎的声音。
垂手拿着大剑的罗兰终于驾着另一匹马追了上来。
「你这么一名衣着与战争无缘的少女,究竟为何来到这里?而且……那道如同光壁般的物体难不成是咒术所为?」
「若我说是的话,你又有何打算?」
苏菲全身都笼罩在紧张与战栗之中。而她手上的光华则自顶端不断射出金色的光芒,发送强烈的警告,正如同银闪提醒艾莲有危险一样。
这名漆黑的骑士即使看到了光壁也毫不畏惧,甚至连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虽然仅有一次经验……但我曾经遭遇咒术攻击,并以这把剑将其斩断过。」
罗兰举起宝剑。他绷紧伞身肌肉,力道之强甚至发出了「咯吱」声响,并继续说道:
「虽然我无从得知你所使用的是咒术或妖术,但在我与杜兰达尔之前也仅有败退一途!」
黑骑士此言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势在必得。「哎呀」,苏菲低喃着自己的口头禅,但语调却显得有些低沉。
「好呀,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苏菲紧握锡杖,脸上绽放出一抹艳丽的微笑。
罗兰的座骑猛然往地面一蹬,以全速正对着光壁冲了过去。
当杜兰达尔与光盾激烈碰撞的瞬间,一阵七彩的闪光伴随着彷佛要划破鼓膜的金属音在空中乱舞。耀眼的黄金圆轮看似止住了罗兰的斩击,但在下个瞬间便被一分为二,化为无数的光粒消散四方。
苏菲惊讶地瞪大双眼,但她的手却反射性地舞起鍚杖。
罗兰维持劈开光壁的气势猛力下劈,苏菲则以鍚杖接住这沉重的一击,但强大的剑势还是逼得她不断后退。
「——炫目砂粒隐去吾身!」
罗兰为了于下一击打败她,试图策马逼近,但呈现在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禁拉住缰绳——无数的光之粒子,开始覆盖起苏菲的身体。
约指尖大的光粒子在一瞬间大量增加,才过了约莫一个呼吸的时间,苏菲的身体便被完全覆盖住。紧接着这些光芒无声无息地弹飞开来,在光粒子如雾般散尽后,苏菲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
「这是……?」
骑士们又再度陷入惊慌,纷纷对其团长投以求救的眼神。
——虽然看不见人影……但却感觉得到气息。她正缓慢地远离此处。
罗兰并不清楚苏菲究竟做了什么,只是隐约地察觉到她已逐渐逃离。
——虽然难缠,却也不过如此。
下了如此判断后,罗兰便转头环视周遭的骑士们,对他们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若她再次出现,就由我来对付她。」
他沉稳镇定的发雷让骑士们又恢复了士气。他们佩服地想着:不仅是布琉努,就算翻遍整座大陆,恐怕也找不到像他们的团长这般可靠的骑士了。
待总帅堤格尔负伤的消息传开来后,银色流星军终于开始崩解溃败。而纳瓦拉骑士们则紧追在那些舍去武器四处奔逃的士兵身后,无情地挥下长剑或戳出长枪。
混乱随着时间经过逐渐扩大,就连艾莲和莉姆也必须耗尽全力才能阻止队形彻底瓦解。虽然奥杰子爵勉强统合了几近半毁的布琉努军,并成功地逃离战场,但因为他们人数过少,反而面临需要援助的窘境。
即便局势已转变为单方面追击,罗兰仍旧在最前线挥舞着宝剑杀敌,但此时他忽然察觉到后方传来骚动,便暂时停下了马匹。
片刻之后,一名骑士气喘吁吁地前来报告.
「在我军后方突然出现约三百名骑兵……」
据说该骑兵集团自纳瓦拉骑士团背后发动突袭,毫不留情地以兵刃攻击他们,然后直接穿过骑士团,扬长而去。因一面倒的战况而轻怱大意的骑士们完全措手不及,在惊慌失措下被打得狼狈不堪。
——是伏兵吗?不过现在才出现也未免太迟了吧?
无论如何,罗兰还是被迫暂时停止追击,因为他必须在后方的混乱扩大前稳定军心。他下令重整队列,并抬头看了看天空。
布满灰色云朵的天空比开战之前又更阴暗许多。罗兰眺望着朝天色微暗的远方撤去的银色流星军:心想是该收兵了。
「今天就追到这里吧。」
——若现在是夏天……不,至少是秋天就好了。
冬天不仅日照短,气候也多变无常,若再继续追击下去,只忙自己的军队也会跟着四散。
「不、不对,这跟季节没有关系。」
罗兰摇了摇他粗壮的脖子,甩去刚才的想法。假如他不需顾虑王都或西方的情势,或许就能毫不迟疑地继续追下去了吧。
对于命令他前来打这场仗的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罗兰完全不信任他们。
纳瓦拉骑士团并非是从西方国境的堡垒离开后,就直接赶来此处的。他们先去了王都一趟,目的是为了取得国王正式的谕令。但因为国王法隆卧病在床,罗兰并未如愿晋见国王。
最后,罗兰是自泰纳帝公爵及嘉奴隆公爵手中接下讨伐冯伦伯爵与吉斯塔特军的谕令。命令书上的笔迹的确是出自国王之手,也盖有王室的御印。身为骑士的罗兰只能从命。
「罗兰阁下,陛下对吉斯塔特军正恣意蹂躏国土之事深感痛心,而冯伦伯爵或许是被野心蒙蔽,抑或是受人教唆,他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行为,也令陛下相当震惊。」
「我们会派遣使者与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两国交涉,尽量争取更多时间。希望你能早日铲除冯伦伯爵与吉斯塔特军。」
——他们所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而目前陛下也的确是卧病不起……
但是泰纳帝公爵坚决不动用自己的军队,而是千里迢迢地自西方徵召纳瓦拉骑士团的作法,却让罗兰感到既疑惑又愤怒。
——吉斯塔特军的确出现在我国国土,而冯伦伯爵以拯救战姬为优先的行动,也证明了他与吉斯塔特关系密切。但——
和眼前的敌人相比,他更为警戒的是位于自己看不见的后方——又或者说是身在王都的己方所采取的行动。
——陛下的敌人即是我的敌人。我会以这把剑将他们彻底歼灭………
罗兰原本是个孤儿,被人遗弃在位于王都尼斯的柳贝隆山麓下。
而发现这名可怜婴孩的人是一名巫女。她在柳贝隆山顶的神殿中担任神职,某天到城里采购时,在回程的路上发现了罗兰。
该名巫女的双亲早已亡故,老家也残破不堪,没有人能收养这个孩子。于是她说服了神殿长们,在神殿中抚养婴儿长大。
但与周遭的人都想将他培养成神官的期望相反,少年怀抱着对布琉努王国的建国君主——初代国王夏立尔的崇拜日渐成长。
事实上,这座神殿里不仅祀奉着放有夏立尔遗体的棺柩,还保存着许多国王的遗物,所以他会对初代国王心怀景仰,或许也算是合情合理。
再加上罗兰本身拥有的战士资质,又远胜于成为神官需具备的素养。他讨厌阅读书写,也对念书兴趣缺缺,但他的身材比同年纪的孩子来得高壮、力气也大,而且,他在各种运动上都表现得相当杰出。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成为骑士,则是因为某次偶然的相遇。
某一天,当时还是王子的法隆有事来到神殿。罗兰并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只记得法隆向他这名高大少年攀谈的经过。
王子开口询问少年的名字。听见他名叫罗兰后,法隆露出了笑容,这么说道:
「在追随始祖夏立尔的骑士中,也有一个和你同名的人。他以英勇无敌闻名,却相当谦虚,对他来说,为了守护人民而持续奋战,才是至高无上的名誉,可说是骑士中的骑士。」
「骑士中的骑士……」
「没错。现在也有很多骑士相当崇敬罗兰。或许你将来也会成为以勇武名震诸国的骑士呢。」
听到法隆这么说,让罗兰大为感动。他从以前便一直认为,与其当个将一生献给祈祷的神官,在战场上挥剑杀敌更符合他的个性。而一国的王子当时所说的这番话,等于是一股强大的助力。他感到又惊又喜,激动得简直想拔腿狂奔。
「我要成为骑士!」
真要说起来,罗兰这个名字在布琉努还算常见,而法隆更是一位博学多闻的王子,甚至能将追随夏立尔的勇敢骑士们的名字全记在脑海里.
因此这称不上是奇迹,顶多只能算是偶然,不过罗兰并不知道这些事,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在那次相过后的第二天开始,罗兰便将自己的生活完全奉献给骑士之路。他靠着神殿的人脉四处寻找愿意教导剑术、枪术和马术的骑士,并拜托他们收他为徒。
而他在短时间内,便超越了那些骑士。
他至今仍对十三岁时参加选拔、最后成为骑士时的喜悦记忆犹新。如愿成为骑士的确让他相当开心,但更重要的是在授勋仪式上,甫登基为王的法隆竟然向他攀谈。
「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少年,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了。」
国王竟然还记得当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可能过了一天就会被遗忘的自己。
罗兰对法隆的忠诚心在此时已几乎成形,并在八年后被授予杜兰达尔时变得更为坚定。有人将他与传说中的骑士划上等号,甚至以『骑士中的骑士』来称呼他。
因此,罗兰不停地战斗。为了国王,也为了国民而挥剑,丝毫不受敌人的言语影响。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至今从未产生任何问题,以后也不会有任何阻碍才是。
对一个骑士来说,这应该就很足够了。
奥利维走了过来,告诉罗兰队列已重整完毕。罗兰开口问道:
「你知道那名射死我的马的弓箭手是谁吗?我听到有人叫他堤格尔。」
奥利维自罗兰击退艾莲时便紧跟在罗兰身旁,当罗兰失去座骑时,立即准备替换马匹的人也是他。因此奥利维清楚地目睹了堤格尔的行动。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吧。几年前我曾在王宫见过他。我记得虽然他擅长使弓,但却被周遭的人嘲笑为怪胎或一无是处的笨蛋。」
罗兰沉吟了一声。奥利维带着奇妙的表情看着他的侧脸。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吗?虽说你的马的确是被射死,但那只是射歪的箭凑巧击中而已吧?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这时罗兰终于正眼看向奥利维。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杀气腾腾的笑容。
「不,你错了,奥利维。那个男人从一开始瞄准的就是我的马。」
看奥利维露出一头雾水的困惑表情,罗兰便愉悦地笑着解说起来:
「若从正面直接瞄准马匹,箭矢一定会被我击落。所以那个男人才会采取这种战术。」
「既然如此,为何他要瞄准马匹,而不是干脆攻击你……」
「倘若他直接以我为目标,就会立刻被我发现,但若是瞄准马匹,我的反应就会稍稍延迟,而且若是马的话,他应该很有自信能一箭毙命吧。」
只要能解决马匹,就能确实削弱罗兰的欐动力。更何况堤格尔的目标原本就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是要营救那名银发战姬。
「话又说回来,他的技巧的确相当出色。我可能是头一次对弓箭如此佩服。」
「……若你所言属实,那个冯伦伯爵还真是个怪物呢。」
「我不也经常被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的人当作是怪物吗?」
他能够连同铠甲、连同马匹一击斩杀对手。而且这对他来说有如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同时他的脸上从不见疲惫神色,总是能杀进敌阵,取下指挥官的首级。
或许以敌人的观点来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吧。
「每次只要和你说话,我就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果然是个平凡的骑士呢……」
奥利维感佩地叹了口气,黑骑士则对他笑了笑,像是在叫他别太在意。
银色流星军好不容易才在距离战场约七贝鲁斯塔(约七公里)之处重组阵型。
他们损失了八自名士兵,而伤者则约是此人数的两倍之多。总数六千的军队遭逢如此折损,只能以惨败来形容。
在了解军队损伤的情况后,艾莲、莉姆和奥杰都不禁陷入沉默。
然而,堤格尔负伤之事却使得局势更加恶化。被担架扛进营帐里的年轻总帅正由蒂塔照料着,目前尚未恢复意识。
唯一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只有援军出现一事。
那三百名阻止纳瓦拉骑士团追击的骑兵,在绕过大半个战场后,现在总算与银色流星军会台了。
当他们的统帅要求会见时,艾莲虽已相当疲倦,却明白自己是多亏了他们才能获救,因此还是立刻答应了会面的要求。
片刻后,一名老骑士走进了艾莲的营帐。他留着灰色的胡须,矮胖的身躯紧裹着铁铠甲。他慎重地行了一礼。
「我是马斯哈·罗达特。」
「好久不见了,马斯哈卿。」
在艾莲开口之前,站在她身旁的莉姆率先向他回礼。
「原来你就是马斯哈卿啊。我已经从堤格尔和莉姆那听说过你的事了。」
艾莲也带着笑容握住老骑士的手。对于今日在战场上受他援救一事,艾莲毫不保留地对他诉说自己的感谢之意。马斯哈尽可能地维持礼貌,但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
「不好意思,战姬大人,请问堤格尔……冯伦伯爵在哪里?」
马斯哈此举并非是轻视艾莲,毕竟他本就是为了堤格尔才赶来这里的。艾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在犹豫片刻后,便将堤格尔负伤的消息告诉了他。
「——情况如何?」
在他颤动着胡须说出的简短话语中,饱含强烈的震惊与后悔之情。年过半百的马斯哈已目睹许多知己和亲友亡故,光是要说出这简单的问题,都让他倍感煎熬。
「他受了重伤,现在尚未退烧,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艾莲回答时的嗓音带有显而易见的惭愧之意。而位于其身旁的莉姆则始终如雕像般沉默不语,只有一对水蓝双眸浮现出沉痛神色。
正当众人都因为自责而使气氛变得无比沉重之时,奥杰和苏菲两人走进营帐,吹散了此处苦闷的空气。一看见他们的脸,马斯哈立刻振作起来,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虽然众人的脸上都浮现深深的倦意,但战败所带来的沮丧已明显地缓和下来。
奥杰和苏菲当然也很担心堤格尔,但正因如此,他们才更要一如往常地表现出稳重的态度,又或者是更温和地对待众人。奥杰更始终以这个态度穿梭在士兵之中,让军心稳定下来。
「马斯哈啊,虽说有些突然,但你应该不介意和我们说吧?你在王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认识吉斯塔特的战姬大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
艾莲对奥杰的话表示赞同,莉姆也点了点头。
「怎么,苏菲亚大人没对你们说吗?」
「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因为有些事情我无法多言……」
苏菲一脸抱歉地对老骑士低下头。
「没关系,毕竟你是使者,不用放在心上。」
马斯哈开口安慰苏菲后,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下,状似沉思地摸了摸灰色的胡子。
「嗯……该从哪边说起才好?」
◎
那是银色流星军初尝败绩的约二十日前。
据布琉努王国的神话所记载,建国君主夏立尔是在柳贝隆山遇见了圣灵,得到了神赐与的宝剑杜兰达尔与神驹贝亚德。
夏立尔身骑贝亚德,手持杜兰达尔,驰骋于无数战场之中,在获得多次胜利后,建立了布琉努王国。
夏立尔怀着对神的感谢之意,在与圣灵相遇的柳贝隆山顶兴建神殿,并在山腰建造王宫。而位于山麓的城镇也伴随着王国的兴盛逐渐扩大,随后在柳贝隆山的周围筑起了城墙。
就这样,最后建成的都市便是王都尼斯。它的地理位置约在布琉努王国中心,是连接大陆东西两条主干道的重要中继站。
若从吉斯塔特或墨吉涅出发,想沿着陆路前往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在没有特殊原因或顾虑的惰况下,都一定会经过这里。
靠着自附近的河川引水搭建的七条上下水道,以及从柳贝隆山上流下的河水,使尼斯的供水充足,而且从诸国沿着各条大道运进这里的各种商品,也让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与生气。
在位于山腰的豪华宫殿与山麓之间,则有座百花争艳的庭院,内部摆设了装饰精巧的喷水池及雕刻艺术品。
这里可称为是美与艺术的完美结晶,在吉斯塔特或墨吉涅都找不到如此精致的庭院,因此它不仅是布琉努人的骄傲,也是王国繁荣兴盛的象征。
但马斯哈·罗达特却快步走过了这座庭院,连看也不看一眼。
只要穿越庭院,便会来到第一道城墙之下。寻常百姓若非有事要进宫,绝对无法越过这道城墙。
「我是受国王册封,统领北方奥德领地的马斯哈·罗达特。」
他对看守城门的士兵朗声报上名号,并展示代表爵位的铁灰色勋章。士兵在确认勋章后恭敬地对他行礼,并打开了城门。
马斯哈晃着笨重的身躯爬上阶梯,来到了第二道城门前。他在这里再次展示勋章,并交出武器,通过城门。
即使时值冬季,而且还在山上的冰冷空气中行走,马斯哈的额头依旧浮现一层薄汗。这并非是他因快步爬上阶梯而显露疲态,而是由于紧张所致。
走着走着,王宫已近在眼前。那是座以白色的大理石搭建而成、并在各处镶嵌了黄金装饰的壮丽宫殿。而驻守这里的则是身穿铁灰色的铠甲,肩披雪白披风的禁卫骑士。
他们和一般骑士不同,即使面对贵族也毫不畏惧。他们在与马斯哈交谈时,眼神相当严厉,语气也极为尖锐。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呢。
「我是马斯哈·罗达特,是陛下册封的奥德领地之统领,位居伯爵。本日是因与宰相玻德瓦阁下有要事相谈而来。」
这次他足足等了约三十分钟。即使表面上佯装镇定,但其实马斯哈觉得自己的胃有如装了铅一般的沉重。
虽然他和宰相相识,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要和他会面的预定。他其实是透过儿子相熟人帮忙——简单来说就是捏造理由进宫的。他伪装得极为完美,他人绝对无法看出破绽,即使是禁卫骑士也很难看穿。但若是不慎被识破,恐怕马斯哈就会直接被捕,送进监牢里了吧。就算能有解释的机会,也是他出狱后的事了。
此时禁卫骑士上前来向马斯哈行礼,似乎是终于确认完毕了。
「——让您久等了,罗达特伯爵,请进。」
马斯哈摸了摸灰色的胡须,神色自若地点点头,穿过了王宫的大门。
他走在打磨得相当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与其他贵族、禁卫骑士和官人们擦身而过。接着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也就是通往国王房间的走廊。
——禁止晋见,也不允许上奏,那就只能当面拜谒国王,亲自向他陈情了。
其实马斯哈在数十天前便早已抵达王都。他彷佛完全不受旅途奔波影响似的,当天就精神百倍地四处奔走,寻求能晋见国王的方法。
但随后他却不得不放弃这些正式的途径。因为王宫几乎被泰纳帝公爵与嘉奴隆公爵这两大贵族占为已有,晋见国王等事务早在数日前便中止了。
「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迪南特一战以来,陛下就一直卧病在床。似乎是尚未从雷格那斯殿下逝世的悲痛中走出来。」
他在走访熟人时,只要提出这个疑问,几乎都会听到如此的答覆。其中更有几个人补上了这么一句:
「如果你想陈情的话,可以去贿赂嘉奴隆公爵或泰纳帝公爵,请他们代为转交。」
但即使去贿赂他们,也不可能转交成功的。因为他们都是敌人。
马斯哈苦思许久,最后只能采取直接与国王会面的鲁莽计策。
当然,在国王的房间前也一定有禁卫骑士守着。不只如此,在房间的隔壁便是禁卫骑士们的休息室。只要有人出声呼喊,他应该就会立刻被成群赶来的禁卫骑士包围吧。
马斯哈抚摸着灰色的胡须,远望走廊与禁卫骑士们-
—在这前方的房间,即使是上流贵族或朝廷重臣,若没有陛下的允许,也不得踏入一步。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陛下的贴身侍从与侍女了。
他想不到有什么周全的藉口能会见国王。马斯哈轻碰了一下藏在衣服内里的某个物体。那是由堤格尔亲笔撰写、要呈给国王的奏章。内容陈述了泰纳帝公爵的暴行,以及堤格尔之所以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理由。
——果然还是得拜托侍女或侍从吗……
但在这宫内重地值勤的侍女或侍从都领有丰厚的薪俸,无法以金钱收买他们,马斯哈也没有能力赐予他们的亲人权位。
不过,他手上还握有名为情报的王牌。
他正好握有几个无法公诸于世的流言或丑闻。
而想追寻这些情报的人到处都有,即使是深宫也不例外。
——虽然我很不想再提起那段沉迷占卜的过去……但还真不能小看当时靠它建立起的人脉呢。
正当马斯哈还沉浸在过去的苦涩感慨中时,突然有人从旁出声呼唤他。
「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罗达特伯爵?」
马斯哈惊讶地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名身穿灰色官服的男人。他那微微上吊的双眼以及微圆的脸庞,若真要说的话,恐怕还是猫这个动物最适合形容他吧。而他还留着长至两颊的八字胡。
「玻德瓦……」
马斯哈低声叹道。这有着一张猫脸的老人正是辅佐国王处理政务、位于百官顶点的布琉努宰相。
——已经露馅了吗?也太快了吧……
看到禁卫骑士们虽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但锐利的眼神却朝着这里射来,玻德瓦随即以平稳的口气向马斯哈建议道:
「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说话,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若马斯哈开口拒绝,恐怕禁卫兵就会采取行动了。于是他无奈地叹口气,跟着玻德瓦离开。
马斯哈与玻德瓦是老朋友了,他们在彼此成为伯爵与宰相之前便交情匪浅,纵使两人的立场变迁,他们的情谊依旧相当友好。或许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意彼此地位高低的关系吧。
马斯哈被带进一间供官员们开会时使用的房间,房内连一扇窗户也没有,且面积相当狭小,仅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大桌和椅子。
「至少也拿点葡萄酒什么的招待我吧?」
「如果是葡萄酒醋的话倒是没问题。」
听到玻德瓦的回答,马斯哈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所谓的葡萄酒醋,就是发酵过度而变成醋的葡萄酒。
「罗达特伯爵,先不论你过去的态度,我想现在的你应该不怎么喜欢进宫才是……此行究竟是为何而来?」
「亚尔萨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面对玻德瓦直接了当的疑问,马斯哈也立即回以简短的答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认为对方只要听到这两个词语,就会明白他的来意。果不其然,玻德瓦闻言马上眯起了双眼。
「为什么不采取正式的手续昵?不论是提出陈情或是要求晋见……」
「我数十天前就已来到王都了。陈情也好,晋见也罢,部已经试过好几次了!」
马斯哈朝桌子探出身体,双眼怒瞪着玻德瓦。
「我不知道我的诉求是搁在哪里、被谁给暗中挡下,因为我要对国王陈述的内容对泰纳帝公爵与嘉奴隆公爵都很不利!即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依法行事吗?」
「就我目前所处的立场,我只能这么说。」
玻德瓦是宰相,他的工作便是辅佐国王,并依法执行政务。尽管马斯啥对此相当明白,仍难掩激动的语气。
「我是在秋天自亚尔萨斯出发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的陈情究竟何时才能传达给国王?春天吗?我得等到还没降下的雪都融了吗?」
玻德瓦彷佛在隐忍他这番话般,闭上眼睛保持缄默,待马斯哈停下来喘了口气,并坐回椅子上后,才张开双眼说道:
「——马斯哈,你能保证不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泄漏出去吗?」
玻德瓦称呼他马斯哈,而不是罗达特伯爵。
——不是以宰相的身分,而是他个人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确认马斯哈点头后,玻德瓦随即站起身,两人一起离开小房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通往国王房间的道路——也就是刚才马斯哈发现玻德瓦的地方。这时马斯哈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玻德瓦没有回答他,迳自在走廊上无声地走着。马斯哈在莫可奈何之下,只能继续跟在他身后。而他们的行动看似已取得许可,一旁的禁卫骑士们都沉默地让两人通行。
最后玻德瓦在一道双扇门前停下脚步。门板上刻有骑着贝亚德的开国始祖夏立尔的华丽英姿。这里就是国王的房间。
玻德瓦以眼神向直挺挺地站在两旁的禁卫骑士示意后,便压低脚步声走近门扉,凑耳倾听。接着他将脸自门上抬起,转头看向马斯哈。
「听听里面的声音吧,但绝对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马斯哈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要他偷听国王房内的声音。他先是感到惊讶,又陷入犹豫,但猫脸老人的神色始终如一,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脸靠上门扉。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微弱的声响应该是陛下发出来的吧,但其中好像还混杂了像是轻敲木石之类的声音……
马斯哈侧耳听了大约十秒钟,明白这声音不会再出现什么变化后,便抬起身子对玻德瓦问道:
「陛下究竟是……?」
「他正在玩积木。」
马斯哈的脸顿时僵住了。他差点就要失去控制,惊呼出声。
玻德瓦对禁卫骑士们行了一礼后,便转身扬起官服的下摆,大步离开走廊。马斯哈则踏着无力的步伐跟在他身后,两人回到了刚才的房间。
马斯哈即使已经坐上椅子,依然还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的真相。他的手心和脸上冒出汗水:心脏剧烈地狂跳着,甚至让他感到疼痛。
布琉努国王法隆今年四十一岁。在继承王位前,他便展现其优异的内政及外交手腕。这点在他即位后也依然如此,即使他曾经作出导致国内上流贵族坐大的失败政策,但在位期间,国内始终保持和平。
马斯哈身为地方贵族,虽然位置偏远,却始终关注着法隆治理国事的情况。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这件事深感震惊。
「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多少……?」
「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于其他的人,我们则一律宣称陛下是卧病在床,即使是泰纳帝公爵、嘉奴隆公爵或诸国使者也不例外。但或许已经有人发现我们隐瞒的真相了……」
马斯哈狐疑地看着玻德瓦。这个男人为何要将这项国家机密告诉自己呢?仅凭着两人是知己这样的理由,实在无法解释他的行为。
猫脸宰相似乎是看穿了马斯哈心中的疑问,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地继续说道:
「现在王宫内处理政务的进度几乎停摆,这是因为需要陛下裁决的事情,都只能靠我们经过数次讨论后自行决定。」
——所以我的陈情之所以延宕这么久,是因为你们无暇处理吗?
马斯哈原本是这么猜测,但玻德瓦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完全超乎他的预料。
「于是我们便将待处理的政务分为两部分。与贵族相关的案件,交由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协调处理,至于我们朝臣则负责除此之外的事务。若非如此,那些案件便会经常被他们强行介入、阻碍或修正,导致进度延滞不前。」
马斯哈听完后口中发出一声低喃。虽然这名老伯爵的表情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扭曲,但他还是尽可能地以平稳的语气问道:
「你……是在等泰纳帝与嘉奴隆同室操戈对吧?难道你打算在其中一方倒下前,都不插手贵族的陈情和请托吗?」
将贵族之间的利益协调交由上流贵族来处理的做法,其实并没有错。毕竟贵族之间的关系所牵涉的层面甚广,有时国王甚至得商请上流贵族来处理这类问题。
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上流贵族对国王忠诚不二、而且在对待这些贵族时保持公正的前提下。
「我们没有能力与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为敌啊。」
「难道不能动用骑士团吗?」
「倘若我们与骑士团联手组成第三股势力,恐怕只会使国内的乱象更加恶化。这么一来,就正中周边诸国与趁乱为恶的贼人下怀了。」
骑士团一向都身负守护国境与交通要道等国内重要据点的任务。若是调派他们,就会使国防出现破绽,只有到了万不得已之际,才能出此下策。
「话虽如此,但那些既不拥护泰纳帝,也不依靠嘉奴隆的贵族该怎么办?在贵族之间的利害关系无法顺利协调的时候介入仲裁,不也是你们的职务之一吗?你们真要袖手旁观,任由那两人专断独行吗?」
玻德瓦没有任何回答,但他脸上那甚至可说是空洞的表情,却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决心。
马斯哈感到有些焦躁,不过还是以平静的嗓音抛出下一个问题:
「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土,而雇用吉斯塔特士兵的。针对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
「这除了是对布琉努王国,更是对陛下的背叛之外,还有其他解读吗?」
听到玻德瓦简明扼要的回答,马斯哈沉重地呼出一口带有热气的叹息。
「——当在迪南特一役中英勇奋战的他落为俘虏时,你们不愿对他伸出援手。」
「…………」
「而当亚尔萨斯遭受泰纳帝公爵的军队袭击时,也没有任何骑士前来营救。你们不仅弃对陛下宣誓忠诚的贵族不顾,更抛弃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你们所下的判断,才是背叛这个国家与陛下!」
过度激动的马斯哈忍不住拍案而起,玻德瓦也几乎是以将椅子一脚踢开的气势猛然站起,紧握拳头用力地槌向桌面。
「吉斯塔特军怎么可能只凭着正义感和热心,就在丝毫没有利益可图的情况下出兵!」
「这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是被雇用的!换言之就是佣兵!」
「简直是胡说八道!不属于任何国家,可以被任何人雇用的才叫佣兵!当吉斯塔特人撕下假面具,露出侵略的利牙时,冯伦伯爵有能力阻止他们肆虐吗?」
「彻底作壁上观,一手导出这出悲剧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而你们不仅毫无反省之意,甚至还开始畏惧未来吗!」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老将与宰相脸上都兖满带有杀意的怒气,彼此互瞪着对方。
过了约莫一分钟后,玻德瓦像是要驱逐怒火似地将肺中空气一吐而尽,转身背对马斯哈。
「——马斯哈。」
玻德瓦维持背对的姿态,以压抑着感情的平静嗓音唤道:
「我并不打算收回我所说的话。今后关于贵族请愿的事情依旧全权交由两位公爵处置,我也不会出手干涉与其相关的纷争。另外,无论理由为何,将他国军队引进国内的人都必须以反叛者的罪名接受制裁。」
马斯哈一听,又差点想激动地反驳他,但察觉到玻德瓦的话似乎尚未说完,他便暂且等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而猫脸宰相果然继续说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纯粹是个人的意见……在我国,有几位人士即使引外军入国,也不会招致反叛罪名。」
马斯哈疑惑地歪了歪头。真有这种人吗?就算是泰纳帝或嘉奴隆,也免不了会被冠上反叛者的污名吧?
「那就是具备大义之人——也就是得到国王,又或者是当今陛下本人许可的人。不过还是必须要有能让周遭认同的理由才行。若要举例的话,像是泰纳帝公爵的夫人,也就是陛下的侄女;或者是嘉奴隆的姊夫,也就是陛下的侄子。既然陛下现无子嗣也无兄弟,那这两位便是距离王位最近的人了。」
「……意思是说,堤格尔若要主张他的正当性,就想办法取得大义吗?但那样只会更加速混乱罢了。」
马斯哈皱起眉头,粗暴地抚摸灰色的胡须。
「要怎么解释随你自由。我只是想表达自己永远将布琉努的存续放在第一优先的立场罢了——就此告辞,伯爵。」
玻德瓦说完后,就这么背对着马斯哈,头也不回地踩着安静的步伐离开房间。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马斯哈像是要将肺中的空气一点不剩地掏空似的,用力地叹了口气。
「——大义吗……」
他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虽然就结果来说,问题并没有获得解决,但能够明确地了解这件事,也算成果丰硕。至少比得不到回应,只能任凭时间流逝来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得先打败泰纳帝公爵,这是当务之急。
马斯哈以勉强维持礼节的快速脚步离开王宫,这时早已是日落时分,由雪白大理石筑成的王宫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下。
他快速通过二道城门,并取回托管的佩剑后,正准备穿越在薄暮中空无一人的庭园时,突然停下脚步。
隐含了杀意的视线自四面八方射向马斯哈。
——是刺客吗?
马斯哈并不感到讶异。无论是泰纳帝或嘉奴隆,应该都已经把他当成眼中钉了吧。他们肯定是从马斯哈向王宫提出晋见申请时,就已经在监视他的行动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么做不会波及他人。
马斯哈伸手按住腰间的长剑,并转头环视四周。
这座广大的庭院里摆设了数尊由巧手雕刻家所创造出来的石像,其他还有展现出园丁美学的花坛,以及在寒冬中也枝叶繁茂、盛开得相当美丽的花朵,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而用来作为暗杀场所也可说是再理想不过。
马斯哈一面探寻着射向自己的杀气的出处,一面将身子紧靠花坛或雕像,谨慎地移动步伐,但却突然惊觉一件事而停下脚步。
——糟了,他们正逐渐引诱我深入。
马斯哈身上冷汗直流。再继续往前走只会更加危险。于是他背靠在雕像上,伸手拔出佩剑。就在这时,只见数个黑衣人影猛然现身,同时举起兵器砸向马斯哈。
马斯哈击退了从侧面袭来的攻击,并立刻着地一滚,躲过了其他刺客挥下的刀刃。
——这人数实在太多了,根本无法反击……!
但马斯哈才刚站起身子,就又立即停止动作。因为一名女性的背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野中。
那人身穿淡绿色的礼服,金色的发丝在夕阳照耀下微微泛红,纤细的手中则握着一柄华丽的锡杖,其作工甚至不逊于庭院的雕像和花坛。
而冲向马斯哈的刺客们似乎也发现了那名女性的存在。他们其中一人便转而改变目标,朝着她的方向跑去。
「不妙,快逃!」
马斯哈一面闪躲剃向自己的利刃一面叫道。他虽然想出手相救,却被攻击他的刺客困住,完全来不及出手。
刺客挥下手中的剑,眼看就要将女性砍倒。
刹那间,清澈的金属声与沉闷的声音重叠响起,一道金黄色的光芒吹走了暗灰色的闪光。马斯哈和其余的刺客都目击了这惊人的一幕。
原来是那名金发女性以手中的锡杖将剑弹飞,并打倒了刺客。而这两个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在马斯哈的眼里看来,她只不过是轻盈地将鍚杖转了一圈罢了。
「——哎呀呀。」
自她的口中发出了与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柔嗓音。但这并不表示她对现况一无所知。
马斯哈和刺客随即明白,正因为她早已习惯眼前的情景,才能够若无其事地化解危机。
刺客们随即兵分二路,其中三人自雕像的阴影或花坛中窜出,袭向马斯哈,而剩余的五人则对女性发勤攻击。
——竟然还有这么多人……!
马斯哈一剑劈过最接近自己的刺客,断送他的性命。飞溅而起的血沫将花坛中的花草都染成血红。
虽然刺客们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仍因为料想不到的强敌出现而心生动摇。焦虑与恐惧使他们的动作迟钝,而马斯哈并未漏看这点。他利用雕像和花坛再次挡下刺客的攻击,并顺手杀死了第二个人。
但就在此时,马斯哈的战斗也结束了。因为第三人被从侧面挥来的鍚杖打飞,直接摔进花坛中,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马斯哈回头一瞧,只见那名金发女性正带着微笑站在那里,身后则是数名被她击倒在地的刺客。
「……真是太厉害了。」
马斯哈不禁低声感叹,但因为他的视线集中在女性被翠绿色礼服紧紧包裹住的丰满胸部上,让人无法判别他的赞叹究竟是针对何事。
「感谢小姐出手相救,我的名字是马斯哈·罗达特。是受国王册封,统治北方奥德领土的人。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你的大名呢?」
「哎呀,原来你就是罗达特伯爵啊。」
金发女性似乎因为这幸运的巧遇而高兴地轻笑起来,接着便报上了姓名:
「我是苏菲亚·欧贝达斯,是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
◎
「……事情就是这样。苏菲亚大人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马斯哈如此总结道。当然,他并未将一切都说出来,他和玻德瓦的争论以及国王的情况都被省略了。
奥杰子爵转身面对苏菲,并深深地对她低头致谢。
「也请让我对您表达谢意吧。真的很感谢你救了马斯哈卿。」
「不客气。」
苏菲也笑着向他回礼。
「之后我一面调查堤格尔的所在之处,一面派快马对领地下达出兵的命令。随后,当我查到你们在这里时,便请苏菲亚大人先行出发,我自己也率领军队接着赶来。」
「真是多亏了你的相助,当时可说是千钧一发呢。」
艾莲带着无比真诚的表情说道,并放下环抱胸前的双手,向马斯哈致谢。
「那接下来能让我听听你们的情况吗?从军旗来看,今天和你们对战的敌人似乎是纳瓦拉骑士团……」
「此事就由我来说明吧。」
听到马斯哈的询问,莉姆率先站了出来。毕竟在场的戍员之中,她是最后和老骑士见过面的人。在莉姆说明的过程中,艾莲和奥杰时而出言补充几句,当一切经过都阐述完毕后,马斯哈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
「这么说来,那位——是叫玻德瓦大人对吧?你知道他究竟是出自何种考量,才会对堤格尔维尔穆德采取这样的处置吗?」
莉姆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她注意到了「直辖地」这个字眼。
「他打算让堤格尔扛下这次混乱的所有责任。而使亚尔萨斯变为直辖地,则是要避免泰纳帝或嘉奴隆染指该处。」
「若成为直辖地的话,是否连我们也无法进入了?」
一旁的奥杰听到莉姆的疑问后,便以手掌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答道:
「关于这方面的处置嘛……大概就是『暂时维持自治』的意思了吧。冯伦伯爵……不对,该称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才是。我想宰相阁下是打算以领民的反应来检验他统治的成果吧。」
「比起直辖地,被视为反叛者才是更棘手的问题啊。」
愁眉苦脸的马斯哈沉重地叹了口气。
「玻德瓦那家伙,还想说他怎么一脸从容地把大义挂在嘴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到目前为止的事情,都只能算是贵族与贵族……也就是堤格尔与泰纳帝的私战罢了。」
「你的意思是,堤格尔被视为反叛者后,便会逐渐演变成他个人与布琉努为敌的局面了吗?」
艾莲如此问道。马斯哈面带遗憾地点点头。
「若不这么做,就无法驱使骑士团行动。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从西方千里迢迢地横越大半个国土来到这里。应该是对手早就知道,只有纳瓦拉骑士团才可能与吉斯塔特军匹敌吧。」
艾莲与苏菲不禁面面相觑。何止是匹敌,今日这一战,他们甚至差点就全军覆没了。
「虽然实在很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佩服泰纳帝公爵的手腕高明。若配合莉姆亚莉夏大人她们所说的话来推断,想必泰纳帝公爵是在煽动琉德米拉大人的同时,也向纳瓦拉骑士团提出要求吧。否则他们不会来傅这么快。」
奥杰愤恨不平地低喃道。泰纳帝并不是在失败后才紧接着采取下一个手段,而是打从一开始便多方并行,毫不考虑失败的风险。这不仅需要丰富的资产与人脉,也得配合灵活运用的高超手腕才能成功。
「毫不迷惘、毫不迟疑地使出王牌将局势一口气逆转……其做法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同时也极为正确。」
话虽如此,但光是佩服并不能够解决问题。于是众人便转而讨论起该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也就是纳瓦拉骑士团的话题。
「就连艾蕾欧诺拉大人也敌不过罗兰吗?」
「看样子是不行,他实在太强了。」
艾莲听到这问题后,随即摇了摇头。
「他不只在力量和武技上毫无破绽,就连武器也极为特殊。我记得是叫杜兰达尔吧。那把大剑究竟是什么来历啊?」
艾莲一面抚摸着放在大腿上的长剑剑鞘,一面抱怨着。艾莲已经自苏菲那里听说她的龙技彼罗兰击破的事情了,虽然当下实在是难以置信,但苏葬并不是会胡乱说谎的人。
马斯哈和奥杰看了彼此一眼。他们两人只知道杜兰达尔是布琉努王室代代相传的宝剑,无法提供更多讯息。
「没能帮上忙,实在很抱歉。」
艾莲急忙对低头致歉的马斯哈挥了挥手。
「没关系,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艾莲也无法对他们说明有关龙具与龙技的事,尽管这已经被许多士兵亲眼目击。
「总而书之,现在能和他交手的人也只有我了吧。毕竟堤格尔现在身受重伤。莉姆,我先跟你说清楚,你是赢不了他的,别想了。」
莉姆正打算自告奋勇地提议让自己去迎战罗兰,却被艾莲抢先开口制止。她心里还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除了艾莲以外,即使是莉姆或卢里克等军中精英,也不可能挡得住罗兰的攻击,更别说是反攻了。她在今日一战中便已深刻体会到这个事实。
即使说起来有点夸张,但就算派出一、两百人紧紧包围罗兰,想必也会被罗兰以杜兰达尔一剑劈开吧。他的怪力和凌厉的剑势早已脱离常识的范畴。
「虽然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但要不要考虑挖洞设陷阱来对付他?那男的下次应该也会抢在最前头进攻吧?」
「这恐怕是白费工夫。据说罗兰能以直觉看穿这类陷阱。实际上萨克斯坦就曾以陷阱来对付他,但都被他避开并一脚摧毁了。」
「他是野兽吗?」艾莲听了不禁咒骂了一句。
「话虽如此,要是设置壕沟或栅栏,或许还能稍微减缓他的攻势。但最棘手的问题在于……他们并非贵族的私人军队,而是骑士啊。」
与骑士交战,就意味着与整个王国为敌。
今日在两军正式交锋之前,军中的士气就已相当低迷,战败之后更是一落千丈。倘若下次对战又再次惨败,只怕布琉努部队会立即瓦解崩溃。
「奥杰子爵,请问其他贵族的情况还好吗?」
「他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连要重新汇整军队都办不到。」
听见老子爵的答覆,莉姆微微低下头说:
「还请您务必维持住现况。即使出现离队者,只要指挥官保持意志坚定,就能将损失减至最小……」
根据艾莲等人的推测,下次对战将会在明日开始。
通常军队会在战后停战一至二天,让士兵们稍事喘息,但纳瓦拉骑士团应该不会这么做。
艾莲突然站起身来,并将长剑系在腰上。
「我去看看堤格尔。」
这个营帐中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堤格尔、蒂塔和巴多兰。
堤格尔躺在床上静静地熟睡,蒂塔正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他,至于巴多兰则在一旁帮蒂塔的忙,或者是代为接见前来营帐表达关心的人。
「……看样子好像是终于睡着了呢。」
蒂塔一面替堤格尔的身体缠上绷带,一面安心地叹了口气。坐在堤格尔身旁的她,周围的地上散落着沾满血的布和绷带,身上的侍女服也早已被汗水和血渍弄脏。
当蒂塔看到堤格尔被人抬进营帐的模样时,差点就当场昏厥过去。他身上的铠甲和衣服都被鲜血染红,而这些东西自他身上除下后,一道斜划过他身体的巨大伤口便赫然映入眼帘。
堤格尔的伤口不断发热,不管裹上多少布都无法止住渗出的鲜血。于是蒂塔以消毒用的酒精替他擦拭身体,涂上药膏,并不停地更换布巾和绷带,一面擦乾堤格尔身上冒出的汗水,一面抹上医师开的药,或是喂他喝下药汤。
「堤格尔少爷……」
蒂塔的脸上满是汗水,而且因为不停地拧乾浸湿的毛巾替堤格尔擦汗,她的手指也被水泡得浮肿发红。
——布琉努的众神啊。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大地母神莫西亚……
在悬挂于头上的油灯照明下,蒂塔一面念诵着布琉努人信仰的——十神中的九神名号,一面双手合十拚命地祈祷。但却唯独略过了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蒂尔·纳·法。
——拜托、拜托各位诸神,请祢们救救堤格尔少爷。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声响。蒂塔立刻抬起头来,但巴多兰却以充满皱纹的手制止她,自己缓缓地站起身子。
「蒂塔,你好好照料着少主。」
巴多兰一走出营帐,就看到数名男子站在眼前。他们年龄有大有小,但全都穿着粗制的铠甲,脸上写满尴尬神情。
——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他们。
才这么一说,巴多兰就立刻想起来了。他们是数天前与亚尔萨斯和吉斯塔特的人起争执的男人们,也是奥杰子爵带来的士兵,隶属于特里托尔的邻近贵族麾下。
「呃……那个……请问总帅他没事吧?」
其中一个人语带踌躇地问道。
巴多兰以古怪的表情点了点头。
「虽然伤势相当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一听到巴多兰的回答,他们纷纷松了口气,向巴多兰道谢后便转身离开,看来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情的样子。在逐渐被夜色侵蚀的天空下,巴多兰一脸讶异地目送他们远去。
——真令人百思不解。
不只是他们,在蒂塔专心一志地照顾堤格尔的期间,也来了不少这样的士兵。
各处的营帐不时传出受伤士兵的哀号与呻吟声。其中也包括了鼓励他们的声音与怒骂他们的声音。置身于这样的情况下,若是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恐怕会萌生趁着夜色逃走的念头。
——少主……
就连巴多兰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也深深皱起,几乎就要哭了出来。这名矮小的老人自堤格尔的父亲乌鲁斯当家时,便为冯伦家效命,可说是看着堤格尔出生长大的,所以他在对待堤格尔时,也隐含了宛如对待亲生儿子的亲情。
——鸟鲁斯老爷,亚尔萨斯现在还不能失去少主啊。请您不要现在就带走少主。
「喂。」
巴多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吓得他连忙转身一看,发现艾莲就站在眼前。
「你和刚才离去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巴多兰并不喜欢艾莲。虽然他很感激艾莲帮助堤格尔和亚尔萨斯,但还是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
——我始终觉得蒂塔才是最适合少主的人啊……
但巴多兰长年担任随侍工作,对军中的上下关系十分了解。若以这种角度来看,艾莲的地位是与堤格尔同等、甚至是更高的。况且,为了堤格尔好,他也无法做出违抗艾莲的行为。
「他们是因为担心少主而前来关心的。」
巴多兰老实回答,艾莲随即露出相当讶异的表情。
「他们是亚尔萨斯的士兵吗?」
巴多兰摇了摇头。
「他们是奥杰子爵带来的士兵,我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但我好像有听到他们在说要为少主受伤一事报仇。除了他们之外,还来了好几个人。」
艾莲愕然,瞪大了双眼看着巴多兰。「真是位美女啊。」巴多兰不禁在心中赞叹道,同时也深深地同情蒂塔。
「堤格尔还好吗?」
「他正在休息。」
「我想看看他的状况,能让我进去吗?」
「……若蒂塔没意见的话就可以。」
基本上,就巴多兰的地位来说,是不能对艾莲这么说话的。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说出口。
艾莲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便与老人擦身而过,走进营帐中。
蒂塔嘴里唤着巴多兰的名字并回过头来,没想到走进来的人却是艾莲,她先是吓得目瞪口呆,接着又皱起双眉,写满疲倦的脸上浮现困扰的表情。
「请问有什么事吗?」
「能让我和堤格尔两人独处一下子吗?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事,只是……有些话想跟他说。」
蒂塔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毕竟堤格尔好不容易才刚入睡,她不太想让人靠近吵他。而且她也不太明白艾莲想对一个睡着的人说话的用意何在。
但一看到艾莲脸上的沉痛表情,蒂塔也不忍心拒绝她。这或许是蒂塔第一次看见艾莲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我明白了。但还是请你小心一点,因为少爷才刚入睡没多久。另外,若是有什么状况,请你立刻呼叫我,我就在外面。」
艾莲「嗯」了一声,有些无力地点点头,并对蒂塔微微一笑。
待栗发侍女走出营帐,艾莲便以腰间的银闪消去脚步声,在堤格尔身旁蹲了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堤格尔赤裸着上半身,伤口缠绕着数层绷带,正躺在床上。
「——今天我被你救了呢。」
若没有堤格尔那击毙罗兰座骑的一箭,恐怕艾莲就会败在那名黑发骑士的剑下了。
艾莲轻轻拉过堤格尔的手,将它靠在自己的左胸上。
「堤格尔,我想沉睡中的你应该是听不到我说话的,所似你就用手心聆听我的心跳,藉此体认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并感受我的思念吧。」
堤格尔没有任何反应。艾莲维持现在的姿势继续往下说:
「你明明亲眼目睹罗兰有多么勇猛,也知道自己只拥有一把弓,却还是奋不顾身地赶来救我。我很惊讶,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比起这些,我更感到高兴。」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微笑转变成苦笑,话中也带了点怒气。
「但你却把自己弄伤了,这怎么行呢?你可是这支军队的总帅喔。你不在的话,亚尔萨斯要由谁来守护呢?而那些追随你的士兵们,又要靠谁来统帅呢?」
艾莲无意间施加了力道,将堤格尔的手紧紧地压在她的左胸上。
「……布琉努的士兵们好像也来看你了。遭逢战败、意志消沉的他们都在依赖着你。想藉由你来获得努力支撑下去的动力。」
这也证明了罗兰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所有的攻击都无法接近他,宛如徒有人类姿态,却能将挡在眼前的事物彻底摧毁的暴风。
正因为他是如此强大,是以堤格尔不过是勇敢地与其对峙,并将他的座骑射死,却依旧成为士兵们敬畏的对象。
「不……依赖你的或许不是士兵们,而是我也不一定。」
艾莲终于忍不住吐露出心声,她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始终表现得极为坚强,即便是目送堤格尔被担架扛走之时,又或是指挥士兵撤退之时,她都忍耐着心中强烈的自责撑了过来。
至少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她还不能卸下坚强的面具。
就在这时,堤格尔的手动了一下,反握住艾莲的手。
艾莲吓了一跳,接着便露出笑容。她心想,即使现在失去意识,堤格尔还是在鼓励变得软弱的自己,替自己加油打气。
「——堤格尔,现在起,我会接管你的军队。我会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们,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所以,快点醒过来吧。
艾莲低声说完后,又紧握了一下堤格尔的手才放开。她站起身子走出营帐,随即和伫立在门口的蒂塔和巴多兰四目相对。
「真不好意思。」
「……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是啊。我现在想传达给他的,都已经告诉他了。」
艾莲带着充满快活与豪爽的笑容答道,与周遭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心中的郁闷不知为何舒坦许多,思路也变清晰了。
突然一阵强风袭来。竖立在营帐旁的篝火激烈地晃动起来,看守的士兵急忙伸手护着火光。艾莲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幅情景,腰间的长剑却送出一道微风,将她的头发轻轻吹起。
「怎么了,艾利菲尔?」
艾莲轻抚着长剑的柄头,然后不经意地抬头往上一看。星月皆隐身在厚重的云朵后,只有混沌的黑暗在空中逐渐扩散,还不断吹下伴随着寒气的冷风。
——快下雨了吗?这么说来,堤格尔好像也有提过。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情况还好吗?」
艾莲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嗓音,只见苏菲握着锡杖走了过来。「不算太好。」艾莲先是这么回答,接着又马上对这位战姬友人露出自信的笑容。
「但他死不了的。他不是会被这点情况击倒的人。」
艾莲话锋一转,看着自己的手心。刚才堤格尔反握回来的手相当温暖,让她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和求生的意志。
「所以在他苏醒过来之前,由我来对付罗兰。」
「这样啊,那么——」
苏菲轻晃了一下锡杖,微笑着宣布道:
「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艾莲。」
艾莲皱起眉头,露出了难以认同的表情。
「你是以使者的身分来到这里的,若被人知道你为了要帮助我而参战,恐怕不太好吧?」
「那只要不让人知道就好啦。」
苏菲不假思索地以有点淘气的口吻回答。
「与其让你只身一人去对付那名黑骑士,我们两个一起迎战不是更好吗?」
艾莲犹豫地歪着嘴角,手指轻扯她银色的发丝。这时挂在她腰间的艾利菲尔吹来一股附和苏菲的柔和微风。艾莲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刚才决定要用尽全力与他一战呢。好吧,那我就欣然接受你的助力了。」
「你所谓的全力——该不会是要用上龙技吧?」
苏菲的声音和表情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问题的内容却是非常严肃。艾莲的回答相当简短。
「没错。」
虽然知道这么做违反她个人的信念,但她已有所觉悟。苏菲明白地点点头,接着在她面前竖起食指说道:
「艾莲,我接下来要说的不只是建议,更是一个忠告……信念并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东西。我们虽然身为战姬,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不是人类喔。」
听到这段彷佛精准地看透自己内心的话,艾莲不禁瞪大了双眼。苏菲说完后,便带着微笑转身掀起裙摆,悠然离去。
艾莲目送她离开,然后回到了指挥官的营帐。莉姆、马斯哈和奥杰三人仍留在这里,在油灯下围着地图,像是在讨论什么。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状况还好吧?」
莉姆一如往常地以冷淡的态度问道。但艾莲准确地看出了她蓝眼中蕴藏的不安。
「你要去看看他吗?不过他睡得正熟,看起来是叫不太醒的样子。」
莉姆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奥杰子爵则是讶异地抬头看向艾莲。
「看你的表情,冯伦伯爵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这我无法保证。」
能采取的治疗方法都用上了,蒂塔也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现在状况已暂时稳定下来,但在伤势完全康复之前,死神仍旧如影随形。
所以艾莲最后选择这么回答,不过她刚才的态度却又像是不怎么担心,使其余三人纷纷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对了,你们讨论出今后的对策了吗?」
莉姆一听立刻回答还没有,于是艾莲便高声宣布道:
「那今晚我们就朝北边前进,一路走到大约靠近河岸边的地方。」
艾莲离开堤格尔的营帐后,蒂塔又继续守在堤格尔身旁。
「……蒂塔,你也该去休息一下了,少主就暂时由我来照顾吧。」
坐在蒂塔身旁的巴多兰语带关切地说道。蒂塔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明白自己的确是累了。
「那让我在堤格尔少爷身旁小睡一会儿行吗?」
「好啊,那你就握着少主的手吧。这样就算你睡着了,少主也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蒂塔低头感谢巴多兰充满暖意的话语,接着就在堤格尔身旁躺了下来。她轻轻地握住堤格尔的左手,或许是因为他长期握弓的缘故,传到蒂塔手里的触感有些粗糙。
——他的伤口流了好多血,而且还沿着手臂不断流下,连整只手都被染成鲜红呢……
蒂塔一边回想着,一边看向堤格尔的侧脸。
「我要先休息一下了,堤格尔少爷。请您一定要在我醒来时好转。」
接着蒂塔闭上双眼,片刻后便传出安稳的呼吸声。
巴多兰看了看蒂塔的样子,确认她完全睡着后,才开始静静地收拾沾满血的绷带和布巾。
在指挥官的营帐中,除了艾莲之外,三人全部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能请你详细地说明原因吗?」
马斯哈拿起羽毛座垫递给艾莲,她接过后便放在脚下,然后弯腰坐了下来。
「我想起了堤格尔曾经说过的话。今晚有可能会开始下雨。」
「下雨吗……」
莉姆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看着位于北边的河流。
「若这雨会下一整晚,纳瓦拉骑士团的行动就会变得迟缓呢。」
奥杰摸着下巴,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头盔、铠甲、护手、护腿、大盾以及枪和剑。布琉努的骑士会以这些装备将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因此,即便他们以强大的破坏力着称,但只要一碰上泥泞的地面,这身重装便会成为阻碍,使他们的动作迟缓。
吉斯塔特军中虽然也有骑兵团,但不论是艾莲或莉姆,都不会将他们用在攻击的主力上。而这便是他们的优势。
「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希望奥杰子爵能再为我们奋战一次。」
在艾莲对他说明完作战的内容后,老子爵微微颤动着身体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和士兵们在今日一战的表现让你见笑了。我一定会尽找所能,确实达到你的要求。」
「不过,光靠这个计划,真的有办法打赢明天一战吗?」
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地图的莉姆抛出了疑问。
「或许真的可行。」
马斯哈紧盯着地图喃喃自语道。
「纳瓦拉骑士团的确很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罗兰那么坚不可催。从今日一战便可发现,当我率兵从后方突袭时,他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对啊,可以想办法让罗兰和骑士团分开,然后再逐一击破。」
像是要吹走笼罩在营帐中的低迷气氛般,银发战姬笑着说道:
「多亏了马斯哈卿的消息,王都的情况我已大致明白了。虽然罗兰先前两度逐回我们派出的使者,但若能让他们尝到苦头,或许有可能令他改变心意。即使无法如此顺遂,只要将时间拖长,那家伙察觉到现况的可能性也会跟着提升。」
「察觉到现况是什么意思?」
不太明白子爵话中之意的马斯哈摸着灰色的胡子,疑惑地歪了歪头。艾莲则抱着手臂挺起胸膛,以极为严肃的口气回答:
「这是我今日与罗兰对战时发生的事。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不知道我们吉斯塔特军为何会出现在此,真是太可笑了。他可不是一介普通士兵,而是率领军队的总帅喔。」
「……这不仅是很不自然,也令人费解。」
莉姆将拳头抵着嘴角,陷入了沉思。
一般士兵多半是为了求得温饱和俸禄,或是立下战功等物质上的理由而战。当他们追随在因为人望或英勇而深获信赖的指挥官麾下时,也有可能转而为了那名指挥官战斗,不过那终究是少数的例外。
但总帅的话情况又有所不同。毕竟在大部分的战争中,都是因为总帅拥有开战的理由,才会召集士兵的。
再来,那些拥有坚定的战斗理由的人,也会去思考、调查、推测敌人为何而战,这是因为他们能透过掌握这些情报,使行动的选择范围更加扩大。
「莉姆,说说看堤格尔战斗的理由吧。」
「最重要的理由是为了保护领民。其次是让泰纳帝公爵为其暴虐行径接受应有的处罚,然后要求他支付赔偿金,还有在今后的内乱中保持中立。主要就是这四点。」
听到莉姆有条不紊的回答,艾莲满是地笑了笑。
「没错。虽然和泰纳帝公爵等人相比,堤格尔的影响力可说是极为渺小,但他还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战斗理由。反过来看,一名统领数千名骑士的骑士团团长,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没有人具体地说明给他听,也或许是告诉他的人无法信任吧。」
莉姆眯起蓝色的眼睛,说出了她苦思后的答案。艾莲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人就在这里,并且让黑龙旗在布琉努国内飘扬,罗兰恐怕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战。」
「若战姬大人的猜测无误,纳瓦拉骑士团之所以拒绝接见我和冯伦伯爵的使者,是为了避免被多余的情报迷惑而怀有戒心吗?」
奥杰满是皱纹的脸扭曲了一下,低声说道:
「罗兰应该是一面与我们对战,一面从能够信赖的对象口中收集情报才对。只要让他明白堤格尔的行为是出自无奈,或许就能成功开辟出交涉之路。」
正如艾莲所说,不久之后便开始下雨了。
同时,银色流星军也展开行军。但刺骨的寒意消耗了他们的体力,黑暗与雨水也不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力。他们每踏出一步,从濡湿的衣服和被泥水浸湿的鞋子传来的不快感就增加一分。
「柴薪比平常再多拨一倍下去,让他们暖暖身子。另外可以给他们少量的酒。」
一旦太阳升起,他们就必须与纳瓦拉骑士团一战。因此要尽量让士兵养足体力。
但还是有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状况,趁着暗夜接连逃脱。他们有些是惧怕罗兰的勇猛,有些则是对之前压倒性的惨败感到绝望。
而且堤格尔英勇奋战的事迹并没有感动所有人,也有部分的人因为堤格尔负伤而失去斗志。不,若真要说的话,或许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在接近午夜时分,艾莲等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雨果·奥杰子爵也在不久之后来到艾莲的营帐。
「那么战姬大人,我这就照预定计划出发了。」
奥杰子爵与其部下在稍事休息后便继续前进。他们带着堤格尔等无法参战的伤者以及非战斗人员约一千人,打算渡过水位不断高涨的河川。
艾莲没有问他「行得通吗」,因为她知道这个任务相当困难。但她必须将伤者和非战斗人员安顿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而且她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委托奥杰子爵去完成。所以她这么问道:
「该准备的都辈备好了吧?虽然我之前是请您尽量多准备一些。」
「当然没问题。」
矮小的子爵轻轻地敲了敲自己单薄的胸膛。
「这里还算是在特里托尔境内,是我的领土啊,你不用担心。」
于是艾莲站起身紧握住奥杰的手,约定好明日再会后,便和他告别。
◎
在银色流星军西南方约二十贝鲁斯塔(约二十公里)处,便是纳瓦拉骑士团的营地。
绝大部分的骑士都在休息,为明日的战斗保留体力,但身为团长的罗兰却仍未就寝。他和副团长奥利维都还在营帐中,一面以铜杯喝着葡萄酒,一面进行只有他们两人的会议。
「冯伦伯爵的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吗?」
听见奥利维的报告,罗兰双眼顿时充满耀眼的神采。其他骑士团获得的情报终于传到了纳瓦拉骑士团手中。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迪南特吧?就是雷格那斯王子战死的——」
奥利维这么一说,罗兰便闭起眼来,轻轻点头。消息传开的那一天,罗兰在堡垒中对着王都的方向默祷了一整晚。他不可能轻易遗忘这件事。
「在那场战争中,冯伦伯爵似乎成为了吉斯塔特军的俘虏。在此之前,其实他的领土就位于国境附近,可说是相当靠近吉斯塔特,但与他们并没有任何接触。我想冯伦伯爵应该就是在那时结下了与吉斯塔特来往的契机。」
「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突然产生野心。果然是受到了吉斯塔特的唆使吗?」
「说到这个……据说在冯伦伯爵离开领土的期间,嘉奴隆公爵和泰纳帝公爵都分别派出了自己的军队前往其领土亚尔萨斯。」
「——他们的目的是?」
罗兰皱起双眉。在那些上流贵族的眼里,亚尔萨斯应该只是块可有可无的穷乡僻壤。奥利维此时不禁动了动他端正的脸孔,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我们的团长真的是太过耿直了呢。在那群家伙眼里,领土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纳入自己旗下,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唉,其实真正的理由我也不清楚,但他们出兵这件事倒是千真万确,因为目击者和证言都十分充足。」
罗兰瞥了一眼靠在身旁的宝剑杜兰达尔,露出像是喝下一口苦药的表情。上流贵族为了秘欲出兵一事,的确让他感到愤怒,但他却对接下来自己即将提出的问题更加不悦。
「……陛下怎么说?」
拉住这些失控的贵族,是国王的职责。既然泰纳帝或嘉奴隆敢擅自出兵,就必须先对此给予惩罚。
「位于亚尔萨斯附近的骑士团有任何动静吗?陛下难道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吗?」
「关于陛下的话……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卧病在床吧,似乎没有对此下达任何命令。」
为了顾虑罗兰的感受,奥利维的回答中混入了几分不确定。
基本上若没有国王的命令,骑士团是无法行动的。若任意出兵便会遭受责罚。
而这是很理所当然的规定。骑士团并不是毫无理由地驻扎在各地的。若是能随意行动,当国家需要徵召他们的时候,就很可能无法在特定的地点召集到足够的兵力。
奥利维对无言地紧握拳头的罗兰投以同情的视线,并继续说下去:
「之后,在亚尔萨斯大肆破坏的泰纳帝军,便被越过国境的吉斯塔特军击败了。至于嘉奴隆的军队则似乎在前往亚尔萨斯的途中就折返撤退了。」
「意思是冯伦伯爵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土,才不惜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吗?」
「谁知道呢?」奥利维双手一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若你真的想弄明白,何不现在就去问问冯伦伯爵?不过据说吉斯塔特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明显的侵略行为。」
「关于冯伦伯爵本身的风评呢?」
「从各处传来的情报来看,除了武艺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评价。卡尔瓦多斯骑士团的奥古斯特还寄了一封好长的信来,字里行间全是赞美呢。啊,不过那男的本来就是亚尔萨斯人,也不能尽信……」
「让我看看那封信。」
罗兰这么一说,奥利维便从手中的一束纸里抽出三张递给了他。罗兰接过信后立即沉默地看了起来。
罗兰知道奥古斯特这个人。他是个老实且值得信赖的男人。在罗兰转任纳瓦拉骑士团之前,他们经常有机会共事,所以才会对他的信感兴趣。
他在信中以平淡的文笔叙述着堤格尔和其父乌鲁斯的生平与为人。
——只有弓箭技巧相当卓越,其余武艺则算是平庸。虽说也有缺点,但很为人民着想,为领民尽力奉献这点绝不亚于其父。就算因此染上污名,甚至必须借助外人力量也在所不辞……他是这样说的啊。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所作所为的确符合信中所述。
——若陛下愿意下令的话……
对罗兰而言,骑士便是王国的剑与盾。他们是守护人民的盾牌,也是讨伐敌人的利剑。
只要坚信这点,便足以驱使他站在国境上铲除进犯的敌兵。
这时罗兰突然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骑士——与自己同名的「罗兰」。
那是当时还是王子的法隆告诉自己的「骑士中的骑士」。据说在远古时代的那名罗兰,将守护人民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奥利维。」
罗兰的眼神离开信上,看向深受他信赖的副团长。
「他们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吗?」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便是纳瓦拉骑士团里的骑士们。
团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命令他们进行这场战争的人不是国王法隆,而是泰纳帝与嘉奴隆两大公爵。
骑士的忠诚心基本上只会为国王展现。而这份忠诚正是骑士的象征,也是荣誉。就因为这个理由,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保护国土而战,但他们心中那种被上流贵族恣意使唤的不快却仍旧挥之不去。
奥利维的回答有些模糊委婉。
「骑士们都以身为骑士为荣,并相信你的决定。」
这句话的意思,指的便是他们之所以奋战至今,全是凭藉着以守护布琉努为己任的使命感,以及对于统领他们的罗兰的信赖所致。
罗兰笔直地看了奥利维一眼,随即挥挥手表示他明白了。
「明天就照原订计划行动吧。那个叫战姬的由我来对付,根据战况演变,可能得将指挥权暂时委任于你。」
这就跟他们在西方国境上击退萨克斯坦军的来袭一样。奥利维早已习惯这种情况,因此毫不紧张地点了点头。
「但冯伦伯爵的问题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既然吉斯塔特军来到我国境内一事已经确定,那对我来说便毋需在意。」
罗兰非常明白,若是总帅在此心生动摇,只会导致整个纳瓦拉骑士团陷入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