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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4 刃之舞姬

某天夜里,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梦到了母亲。

醒来之后,她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她已经多少年没有梦到母亲了呢?

当莎夏把这件事告诉前来唤她起床的侍从,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显得有些迟疑。他皱着脸回了一句「这样啊」,没有说「您作了个好梦」。

「话说回来,我听说亚斯瓦尔王国的内乱已经结束了。」

「真的?」

莎夏的表情顿时明亮了起来。她知道这名老侍从是刻意改变了话题,但她觉得自己很久没听到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了。

她所治理的莱格尼察十分仰赖贸易收入,亚斯瓦尔的内乱也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影响。

——苏菲和堤格尔处理得很顺利吧?

明知道是多管闲事,她还是派马特维与堤格尔同行,不知道那个长相凶恶的前水手有没有帮上忙。既然已经恢复和平,苏菲他们也该回来了吧。等他们来到公宫的时候再问一下好了。一想到这里,莎夏便高兴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感觉脊椎传来一阵疼痛。黑发战姬顿时呼吸困难,剧烈地咳了起来。正打算退下的侍从脸色大变,急忙跑到莎夏身旁。

「亚莉莎德拉大人!」

「……我没事,我没事的……」

光是要说出这句话就得耗费极大的力气。咳嗽停止后,她轻喘一口气,在床上躺了下来。侍从随即摇铃,传唤医生。

——就算让医生看诊也是无济于事。

在房间内外响起的铃声让她感到非常烦躁。

她抬眼看向枕边,那里放着让她成为战姬的两把剑。那是一对长度比短剑还要多出一个半拳头的双剑,上面刻着神秘的纹路,一把是金黄色的剑身,另一把则是朱色。只要伸手触摸就能感觉到些许温度。

——你还能陪在我身边多久呢?

莎夏在心里默默地对双剑这么说道。这个名为煌炎的龙具,在她染病之后仍旧没有离开,一直守在她的身旁。

你大概无法活太久吧。

莎夏十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她的母亲突然以像是谈论明天的天气似的口吻,干脆地告知她这样的事实。

「我们家的女人全都很短命。据说是因为一种叫『血之病』的疾病。你的曾祖母、祖母和祖母的妹妹,全都在大约三十岁的时候过世了。」

当时,她们正躺在村外的小房子里的坚固宽敞的床上。和母亲一起就寝的莎夏听到这段突如其来的话后相当震惊,说了声「咦?」之后脑中便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

她的母亲露出微笑,静静地等待女儿自震惊中回过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镇定下来的莎夏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

她的母亲还不到三十岁,她年轻又健康,总是很开朗,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生了病的人。

但是她现在的眼神跟在教导女儿时一样认真。

莎夏自懂事以来,便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了许多事情。裁缝、洗衣和打扫的方法就不用说了,钻木取火的方法、如何分辨森林里的草和蘑菇是否有毒的方法、设置简单陷阱的方法,甚至是短剑的握法和战斗方法都教给她。

平常总是很温柔的母亲,只有在教导她的时候特别严格。在学会之前必须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这让莎夏每次都忍不住埋怨母亲。不过,只要她能不靠指示完成那些事,母亲就会大方地给予奖励,所以她的不满很快就会消褪。

察觉到母亲绝不是在说谎或开玩笑后,莎夏立刻吓得背脊发凉。她不安又紧张地按着自己的胸口问道:

「……那是治不好的病吗?」

母亲点头时的微笑看不到一丝阴影。她的表情和恐惧与悲凄等神色相差甚远,让莎夏有些惊讶。母亲温柔地抚摸莎夏的黑发。

「莎夏,你总有一天也会喜欢上某个人,然后生下孩子的。到时候你要好好地告诉你的孩子,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教导给他,让他能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到了隔年,母亲就去世了。

原本以为只是得了风寒,躺在床上休息几天,结果却就此一睡不醒。过世时的表情如睡着般安祥。

莎夏既惊讶又悲伤,但村里的成年人们恢复镇定的速度更是让她吃了一惊。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

莎夏的亲人只有母亲,她听母亲说,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不在了。她不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村子,因为只要母亲能待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村子里的大人们帮莎夏埋葬了母亲后,村长便传唤她。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年将满五十三岁的村长直接了当地询问她。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亲人的孩子会由村长或村里的有力人士领养。村长的意思是在问她希望被谁领养。

「我要去旅行。」

当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连她都感到有些意外。

莎夏在处理母亲后事的期间稍微思考了一下子,然后她明白了一件事。

她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也会跟父母学习裁缝和洗衣等技能,但是为什么自己身为女人,却必须学习陷阱和战斗相关的知识和技术呢?那明明是到村外狩猎的男人们该学的事情。

不知自己何时会死亡的母亲,为了替莎夏做好准备,才会教导她这些事情。

这都是为了让她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旅行吗……」

村长的声音里同时出现了歉意和放松的情绪。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莎夏刻意以开朗的表情回答:

「是的。我要去寻找愿意和我结婚的好丈夫。」

村长大概会觉得这句话很刺耳吧。村子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血之病」,应该没有人会自找麻烦地和这种女孩结婚吧。

莎夏收下微薄的饯别礼后,便离开了村子。

十一岁的女孩独自旅行比她所想的还要困难。女扮男装变成是理所当然,说话的口气也在不久之后变得男性化,如果母亲没有教导她各式各样的知识和技术的话,她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吧。她甚至曾沦落到必须向人乞讨。

不过,只有卖身这件事永远在她的选项之外。理由虽然是因为害怕传染疾病,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当时对村长说的理由几乎是真心话。莎夏想找到一个能接纳自己的「血之病」,愿意和她生下孩子的人。

要是生下女儿的话,她会像母亲一样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教给她、锻炼她。就算生下的是儿子,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即使儿子不会发病,但是无法保证他与其他人生下的女儿不会遗传下去。

她能够左右手各持一把短剑战斗,也是在漫长的旅途中学会的。为了在惯用手无法使用的时候还能战斗,她训练自己,让非惯用手也能挥剑攻击。为了不被武器妨碍行动,她选择了刀身较短的短剑。

她在开始旅行第四年时被龙具选上,当年她才十五岁。

她不知道为什么患病的自己会被龙具选上,但是莎夏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便握起金色和朱色的双剑,获得了『煌炎的胧姬』的称号。

莎夏在王都席雷吉亚接受维克特正式认可,成为了战姬,她得到阿尔夏芬这个姓氏,并前往自己的领地莱格尼察。

当文官和武官向莎夏屈膝跪拜时,她开口说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于血之病的话题。

她询问官员们,自己大概无法活太久,这样子也没关系吗?如果他们无法认同的话,她愿意放下龙具自行离去。

她在谒见维克特国王的时候也提起了血之病的事,但是年老的国王却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她「只要龙具认同就没问题了」。

莎夏有些坏心眼地期待着眼前的这些人会怎么回答。

其中一名文官抬起头来,是个表情严肃的老人。他的年纪显然比十五岁的莎夏多了三倍以上吧。说不定其实是四倍。

「我们明白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真的没关系吗?」

觉得很意外的黑发战姬有点惊慌失措地又问了一次。

「我在三年前开始有腰痛的毛病,几乎没办法跑步,冬天也经常染上风寒。但我现在仍在这座公宫里任职。虽然我得的病和战姬大人的病是根本无法相比的。」

老文官一说完话,另一位武官也抬头对莎夏开口了。他结实的身体穿着铠甲,是一名脸上有许多细小伤痕的年轻男子。

「如果选择战姬的是龙具的话,那否定战姬的仍是龙具。只要战姬大人还是战姬,我们便会毫无怨言地辅佐您,没有人会拒绝。」

或许是因为年纪较轻,他说的话比老文官来得更直接——而且听来也有几分挖苦龙具和战姬制度的味道,有几个人因而露出吃惊的表情,却没有人开口责备他。

莎夏也没有训斥那名男人,只是苦笑了一下。知道下一任战姬是由龙具选择时,她的心里也产生了某种安全感。

莎夏对比自己年长的他们低下头。

「——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在那之后,平稳的五年过去了。莎夏以前当然是没有处理政务的经验,但足在支持她的人们帮助下,她听从他们的建言,专心致志地治理莱格尼察。

她认识了艾莲、米拉、苏菲和莉莎等其他战姬,而且特别和艾莲合得来,甚至还交换过誓言。艾莲和莎夏一样都出身平民,从小就一直到处流浪,这或许是让她们的感情比其他人更亲密的原因。

莎夏十九岁了。

距离死亡来临剩下十年。当她回忆起母亲,并想起自己剩余的寿命时,她在公宫的办公室昏了过去。

当莎夏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躺在自己的寝室,而且换上了宽松的衣服。替她更衣的人是在公宫服侍她的侍女长。

她觉得脊椎隐隐作痛,浑身无力,手脚如铅块般沉重。

她知道「血之病」发病了。

莎夏唤来侍从,聚集了负责重要职位的文官和武官,冷静地告诉他们。

「时候好像已经到了。」

他们全都脸色苍白,甚至有人发出了呻吟。黑发战姬环视他们的脸,向他们表示谢意。

接着,莎夏便看向自己大腿上金红双色的双剑。并不是哪个人帮她送过来的,而是煌炎以自己的意志穿越空间来到了莎夏身边。和当初选择她为战姬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们也看到了,它们现在还在我的手边。我也不是一发病就会马上过世,所以希望你们照常处理自己的工作,不要有所延滞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也就是现在。

连莎夏也很讶异自己竟然还活着。她几乎都躺在床上睡觉,只利用休息的空档处理政务,目前并未卸下战姬的身分。

她原本打算在煌炎离开自己的时候立刻离开公宫,但是这个龙具到现在还是不肯离开她身旁。她已经对龙具劝说过好几次,却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窗外的景色已是日落时分,夜色渐浓。

莎夏茫然地望着有些微暗的天花板,叹了一口气。结果她今天听完侍从捎来的消息后,还是昏睡了一整天。

——原本想找个人问问亚斯瓦尔内乱的情况呢。

还是等之后再谈吧,最好是等身体状况比较没有问题的时候再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她明白自己早晚会死。那么,是什么时候死呢?

——曾祖母、祖母和祖母的妹妹全都在三十岁左右过世了……母亲也在三十岁之前就死了。

最糟糕的情况,是她必须持续这个状态将近九年。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变差了。

死亡是很可怕、很恐怖的。伹是莎夏已经厌倦一整天的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的生活,长期的病榻生活令身心逐渐枯萎、变得愈来愈软弱,这让她感到痛苦万分。

——不行,变得太灰暗了。

莎夏并不是在说窗外的景色,而是自己的内心。或许是因为梦到母亲的关系。温柔又坚强的母亲无疑是黑发战姬的骄傲,却也是死亡和疾病的象征。

她脑中突然浮现堤格尔的脸。上次和他见面说话,应该是上个月的时候吧。

——他和我完全相反呢。

莎夏很自然地露出微笑。她很欣赏堤格尔诚实的个性,不过更让她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不轻言放弃的强烈意志,以及绝对要活下去的决心。

——艾莲、米拉和苏菲其实也有一点类似的特质,不过堤格尔感觉比她们更强烈。因为是男孩子的关系吧。

她想要以他为榜样。虽然要活下去有点困难,但是她希望直到最后都能活得毫不后悔。

她感觉到睡意袭来。母亲、亚斯瓦尔、堤格尔和艾莲他们的事情在莎夏的脑中奇妙地混在一起。

「好想要孩子啊……欸,艾莲,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的话——」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嘴里很快传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到了隔天,莎夏的身体似乎有些好转了。

她稳重地回应一如往常地前来叫醒她的侍从,并询问亚斯瓦尔的内乱是否还有后续消息。

「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老迈的侍从恭敬地低着头说道,但是莎夏却像在怀疑他的态度似地眯起眼睛。因为她确实在开口询问的时候,看到他微微撇开了视线。如果换成其他人,大概无法察觉到如此细微的变化吧。

莎夏在床上坐起身子后,便以规劝的口气对侍从说道: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但是我认为有事情瞒着我,对我的身体并无助益。」

「亚莉莎德拉大人……」

比主人年长近三倍的侍从口中发出了恳求般的声音。他以眼神强烈地请求莎夏就此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因为担心莎夏的身体状况。

「告诉我吧。」

虽然莎夏很感激老人的体贴,但还是以平稳的语气催促他。侍从带着充满苦涩的表情回答了。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一艘带着苏菲大人的讯息的船,出现在港口都市利普诺。」

因为侍从方才试图隐瞒报告,所以莎夏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也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常她听到侍从接下来所说的话时,还是难掩脸上的惊讶之情。

「海龙……?」

莎夏虽然没见过海龙,但是她曾遇过地龙,所以并不怀疑其真实性。但是实际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震惊。

「苏菲大人离开亚斯瓦尔时,有一艘主船和三艘护卫船,但是遇上海龙后,主船与其中一艘护卫船遭到击沉,剩下的两艘护卫船正载着生还的水手们往这里前进。」

认为必须尽快报告情况的苏菲,将伤者和货物集中在其中一艘船,由另一艘负重较轻的船先赶往吉斯塔特。而那艘船在昨天清晨抵达了利普诺。

利普诺的市长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命人传令至公宫,然后准备载满了医师和药物的救援船。公宫的侍从便是在昨夜收到报告的。

莎夏轻轻地晃动齐肩的头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菲的判断是正确的,利普诺市长的处理方式也很妥当。」

既然有两艘船沉没,受伤的人应该很多吧。苏菲认为,即使让载着他们的船先走也争取不了太多时间,便干脆让减轻货物的船先走,请人送来医师和药物。

侍从看到莎夏的反应后松了口气,继续进行报告。

在听到堤格尔落海失踪的消息时,黑发战姬这下子也忍不住面色凝重。她当然也担心年轻人的安危,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肯定会给吉斯塔特这个国家带来不小的影响。

一旦吉斯塔特派堤格尔担任密使的事情曝光,布琉努一定会表达强烈的抗议吧。而在吉斯塔特国内,艾莲和米拉等战姬以及对维克特国王有所不满的贵族,也不可能保持缄默。

即便情况不会发展成战争或内乱,但是因此事而造成的内忧外患,很可能延烧到墨吉涅等国家。

「总而言之,必须先将这件事禀报王都,然后把军舰集合在利普诺的港口。虽然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已经打倒了海龙,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也想跟亚斯瓦尔打听一下消息……但是必须先取得陛下许可才能行动吧。」

莎夏说到这里时迟疑了片刻,接着以沉稳的嗓音补充道:

「派人传令给路伯修的伊莉莎维塔,让她也知道这件事。」

侍从深深地低下头。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与莎夏的关系并不算和睦,去年甚至还为了讨伐海盗的事情而举兵开战。当时莎夏因为生病而无法出战,只好向艾莲请求救兵。

人民们对那场纷争仍记忆犹新,因此对路伯修及其领主伊莉莎维塔抱持反感的莱格尼察居民并不少。莎夏便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命人把这项消息也通报至路伯修。

「好了,现在要怎么对艾莲开口呢……」

她回想起去年见面时,银发战姬很高兴地笑着谈论堤格尔的模样。表面上堤格尔和艾莲是宾客和接待者的身分,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明显地不只如此。

——她会很难过吧……

一想到这件事将带给艾莲怎样的打击,她的胸口就隐隐作痛,但是身为艾莲的好友、同时身负战姬责任的她,必须把这件事告诉艾莲。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迅速地统整思绪后,便对侍从说道:

「帮我准备纸笔,我要写信。」

「可以请书记官代笔……」

「不,如果不是我亲笔写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莎夏以强硬的口气打断侍从的建议,并摇了摇头。艾莲或许能体谅她的状况,但是她不想太过依赖这一点。而且就连莎夏也无法预测堤格尔的事未来会如何发展。

身为统治莱格尼察的战姬,她必须作好万全的准备。

苏菲等人搭乘的船,比先走的护卫船晚两天抵达港口都市利普诺。

「苏菲大人、奥尔嘉大人,你们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光华的耀姬郑重地感谢前来港口迎接苏菲等人的利普诺市长。

「我在此衷心感谢你们的帮忙,多亏你们迅速得宜的处置,许多人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奥尔嘉也在苏菲身旁跟着开口道谢。

随后,当利普诺市长见到马特维时,便露出笑脸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旧识,这小小的举动便足以表达重逢的喜悦。

利普诺市长和苏菲一边走过港口,一边讨论今后的打算。

「我知道战姬大人相当忙碌,但还是希望您今天至少能在这里稍微休息一天。虽然没办法完全满足战姬大人的需求,但是我已替两位准备好旅馆了。」

她们长时间坐船旅行,又是搭乘满载伤者的船只,想必已相当疲倦;但是苏菲带着稳重的微笑婉拒了利普诺市长的建议。

「我们十分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就像你所说的,我们有些事情必须尽快处理。所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唔,这样的回答好像有点装模作样呢。」

金发战姬俏皮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能请你借我们大约七、八匹马吗?还有从这里到公宫所需的粮食和水。」

其中苏菲、奥尔嘉和马特维一人一匹,其余的马匹则是载运货物。利普诺市长明白她的意思,便表示会立刻准备。

奥尔嘉在两人身后一脸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身为一名战姬,她要学的事情数也数不完。马特维则欣慰地默默看着专心聆听的奥尔嘉。

过了一刻钟之后,苏菲、奥尔嘉和马特维便离开了利普诺。至于护卫船和伤者则交给利普诺的市长处理。

他们沿着通往公寓的街道快马奔驰,途中,苏菲对马特维轻轻地低头致意。

「还麻烦你陪我们走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马特维大人。」

「别放在心上,向亚莉莎德拉大人报告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嘛。」

面目狰狞的前水手诚挚地回答她,能让苏菲这样的美女开口体谅自己,他的心情感到一丝愉快。但说完之后,他又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顺利见到亚莉莎德拉大人……」

苏菲应该知道莎夏现在正卧病在床。马特维开口向她确认后,金发战姬的表情便覆上了一层阴影。

「真的见不到的话也没办法,我会请人转交信件给莎夏,然后和奥尔嘉一起前往王都。有些事情必须向陛下报告才行。」

一说到这里,苏菲便带着困扰的表情看向后方。她看的不是奥尔嘉,而是由她手中的缰绳系着的驼货马匹。这些行李还包括了堤格尔在亚斯瓦尔买的土产,因为它们都是放在护卫船上,所以幸运地免于沉入海底的命运。

堤格尔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苏菲如绿宝石般的双眼因泪水而湿润,但她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还有事情得在思念他而哭泣之前完成,她不是那种什么也不做,只顾着伤心哭泣的女性。

「那些东西就交给我吧,我会帮他送给他想送的人……」

「——等一下。」

大概是察觉到苏菲的视线了,奥尔嘉策马与她并行。

「那件事由我来处理,不,是希望你能让我处理。」

淡红色头发的少女露出了不逊于苏菲的严肃神色,脸上写满了认真和诚实。因为她也强烈地希望自己能为堤格尔做点事情,但是,苏菲却对她摇了摇头。

「接下来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卑鄙,但是你认为堤格尔会希望你这么做吗?」

奥尔嘉皱着脸低下头,无法帮助堤格尔,让她的脸上浮现出不甘心与悲伤的神色。苏菲虽然对她感到很抱歉,但是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能交给她去办。

——首先是莎夏,接着是艾莲、莉姆、米拉,然后是蒂塔吧。好像还有艾莲的部下,似乎是叫卢里克……找莉姆确认一下应该就知道是谁了。

想到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即使是和她们亲近的苏菲也不免心情郁闷。既然奥尔嘉接下来将以战姬身分生活,应该尽量避免让艾莲和米拉对这名十四岁的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

奥尔嘉仍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马特维便开口向她劝说。

「奥尔嘉大人,这件事还是交给苏菲大人吧。」

他毫不掩饰的话语中埋藏着庞大的感情。这位前水手也同样想为堤格尔做些什么,但他决定把这件事委托给苏菲。奥尔嘉察觉到他的意思后,也跟着让步了。

所幸,苏菲他们还是幸运地见到了莎夏。

莎夏居住的公宫主要是以土黄色的石砖搭建而成,并在各处装饰白色大理石,是一栋坚固朴实的建筑物。苏菲、奥尔嘉和马特维被带到莎夏位于公宫深处的房间。马特维把腰上的剑寄放在房外,苏菲和奥尔嘉则各自拿着光华和罗轰。

莎夏一如往常地坐在床上,她一看到苏菲,双眼便充满神采,露出腼腆的笑容。苏菲也微笑着走向莎夏,轻轻地抱住她的身体。

「你是不是又变瘦了啊?有好好吃饭吗?」

「还在正常范围内,没问题。我才想问你是不是吃太多好吃的东西,稍微发胖了呢。」

「还真敢说呢。不过,看你还能说这种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

苏菲今年二十一岁,莎夏则是二十二岁,比她年长一岁。除了她们之外,超过二十岁的战姬就只有凡伦蒂娜一人。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苏菲和莎夏之间的友情和艾莲她们的形式有点不大一样。

接下来苏菲向莎夏介绍了奥尔嘉。这是奥尔嘉第一次和莎夏见面,黑曜石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紧张,但她还是坦然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为罗轰所选,受陛下册封布列斯特领主的奥尔嘉·塔姆。」

莎夏说了声「请多指教」,并对奥尔嘉伸出手,奥尔嘉则低着头握住了她的手。

随后马特维在莎夏面前跪了下来。黑发战姬微笑着说了句「辛苦了」表达慰劳之意。画在壮汉后背上的白海豚也随着他的喜悦而微微颤动。

结束寒喧之后,苏菲把堤格尔买的礼物交给了莎夏。虽然她有想过礼物不一定要现在转交,但是考虑到莎夏的病情,她认为目前已经没办法悠哉地先观察她的状况再找时间送礼了。

莎夏收到绣着亚斯瓦尔独特花纹的抱枕,立刻把它靠在背部后方,连枕头也一并替换了。

「谢谢,我会好好爱惜的。」

莎夏没有提起堤格尔,脸上的微笑也看不到一丝阴影。奥尔嘉和马特维明白她是顾虑到客人的感受,纷纷沉默地低下了头。

苏菲仿佛在向诸神祈祷似地轻轻闭上眼睛,过了一秒钟之后,脸上便露出了一如往常的微笑。她以平常说话的口气叙述了在亚斯瓦尔发生的事与回程时在船上的战斗。

在叙述亚斯瓦尔的内乱时,莎夏仅偶尔回应个几句,但是一谈到海龙与托尔巴兰,她便皱起眉头,开口问道:

「所以是那个魔物操控海龙发动袭击的吗?」

「那个魔物叫我斧,叫堤格尔弓。」

曾于路克斯堡垒与托尔巴兰交手的奥尔嘉在说明时,眼中闪动着强烈的战意。

「我认为这或许跟龙具有什么关系。」

「那和亚斯瓦尔有关系吗?」

「虽然无法肯定,但是我觉得那个魔物只是碰巧待在亚斯瓦尔罢了。」

苏菲回答了莎夏的问题。

「因为不自然的地方太多了。他一开始明明是和艾略特王子联手,但是王子落败时却没有想办法救人,而是直接抛下不管。连他操控海龙攻击我们的时候,也不像是在替王子复仇。」

「会不会是因为……他其实是站在桂妮薇亚公主或塔拉多卿那一边的呢?」

「如果是这样,就无法解释塔拉多卿攻打路克斯堡垒的理由了。若他们已暗中联手,攻打的时候应该只要装装样子就行了。他好不容易以人类的姿态在亚斯瓦尔这个国家闯出一番成绩,根本没必要揭露自己的真实身分。」

莎夏难得地皱起眉头,抱着胳臂陷入沉思。苏菲便开口安慰她:

「目前能让我们推测事实的情报太少了。下次找艾莲或米拉谈谈吧。」

「……说的也是。如果是米拉的话,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米拉——琉德米拉·露利叶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能操控冻涟的战姬。母女三代都成为战姬的例子在吉斯塔特是前所未闻,所以那些没有传承给其他战姬的事情,她很有可能曾听母亲或祖母说过。

当他们正好谈到一个段落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那代表黑发战姬与人会面的时间结束了。苏菲遗憾地低喃道:

「时间过得还真快呢。」

「不过重要的事情也差不多谈完了,谢谢你。」

莎夏向金发战姬道谢后,视线便看向了奥尔嘉。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好奇,可以请你回答我吗?」

奥尔嘉点了点头,这名比她年长八岁的黑发战姬便露出像是姊姊在对妹妹说话的表情,温柔地问道:

「我听说你独自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会突然想回来呢?」

现场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苏菲瞪大双眼,用手捣着嘴角,马特维则哑口无言地静观其变。

至于问题的当事人——奥尔嘉,则是五官在一瞬间扭曲,似乎泫然欲泣,但随即又变回原本面无表情的样子,双眼凝视着莎夏。黑发战姬脸上带着微笑,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说是因为好奇才问的……

奥尔嘉判断她所说的好奇应该不是自己讨厌的那个意思后,便开口说道:

「……在亚斯瓦尔的战争中,我一直观察着堤格尔。」

方才奥尔嘉之所以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是因为想起了堤格尔。

「堤格尔说要做他能做的事情,而且也真的贯彻到底。我想要站在堤格尔身边。」

奥尔嘉挺直背脊,努力以成熟的口吻阐述自己的想法,但在一旁聆听的苏菲和马特维则露出非常焦急的表情。

因为她的说明实在太简短了。能从这段话语察觉到她的心思的,大概只有从利普诺港口都市开始,就一直与她同行的马特维了吧。

淡红色头发的少女或许是从两名大人的视线中察觉到这一点,又或者是想到自己解释得还不够清楚,所以在过了大约五秒钟之后,才又补充道:

「我所说的站在他身旁,并不是想让堤格尔认同我的意思。无论挡在自己面前、逼迫自己的问题有多困难,就算情况有多么绝望,也不能害怕、不能逃避,要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我想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且……」

奥尔嘉伸出双手,抱住了刀刃往下摆的罗轰。

「姆玛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虽然对领民们来说可能已经太晚了……」

淡红色头发的战姬将之前对苏菲说过的话语,以坚定不移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莎夏带着微笑向奥尔嘉道谢。

「谢谢你,虽然问得很突然,但是我很庆幸自己有问你。」

苏菲等人与莎夏立下再会的约定后,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翌日,莱格尼察的公宫收到了一项坏消息。

「自利普诺往西航行约五、六日的海面上,出、出现了大规模的桨帆船船团。其数量应该在七十到八十艘之间。」

收到这项消息的文官似乎相当惊慌,不仅面色苍白,向侍从报告时还上气不接下气。而听到这件事的侍从也哑口无言,说不出半句话来。

所谓的桨帆船是以人力划桨来前进的船,也是海盗经常使用的船种。虽然需要人力才能航行,但是与容易受风向影响的帆船不同,桨帆船能够自由地在海上移动。

大部分领土都与海洋相邻的莱格尼察从以前就经常受到海盗袭击。

不过数量多达八十艘的海盗船简直是前所未闻。这个数字与小国的海军舰队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确定那不是我国、布琉努或亚斯瓦尔的船团吗?」

侍从带着一丝希望开口确认,但文官却以能把脸上汗水甩开的力道拼命摇头。

「他们的船上没有任何国家的国旗或军旗,一发现商船就展开掠夺,光是我们目前所知的范围里就已经有许多船只遇害了……」

目前布琉努和亚斯瓦尔都没有余力侵略其他国家。而那些船上也是龙蛇杂处,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对方不是墨吉涅,而是海盗。

苏菲和奥尔嘉前往王都了,马特维正好在一刻钟前出发前往利普诺,老侍从一回过神来,便因为敌人来得实在太不凑巧而忍不住跑了起来,完全不顾身为年长者的形象。

这么重大的消息一定要向莎夏报告,而且愈快愈好。现在已经不是犹豫或烦恼的时候了。

究竟是为什么啊?他很想如此大喊。海龙袭击的事情也是一样不巧,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接连发生那么多麻烦事啊?

——为什么不肯让亚莉莎德拉大人好好休息呢?

他拍打自己不停颤抖的膝盖,用衣摆擦去额头的汗水,决定要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如果连自己都惊慌失措的话,只会让主人更操心罢了。

侍从平常总是会在固定的时间叫莎夏起床,结果今天比平常早了大约半刻钟。他满怀歉意地敲了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字。

「——怎么了吗?」

莎夏立刻回答,让他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呢?侍从对于自己不必打扰到她的睡眠而稍微松了口气,接着便打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他每天都会看到的房间,莎夏也一如往常地坐在位于房内一角的床上。但是看起来不像是直到方才都在睡觉的样子。侍从恭敬地行了一礼,踩着安静的步伐走进房间。

他告诉莎夏海盗出现的消息后,因为顾虑到房间主人而把采光弄得较阴暗的房间,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帮我叫侍女长过来,请她帮我更衣。」

黑发战姬开口说道,与其以打破沉默来形容,说成是静静地消除沉默会更贴切。

「无论派出多少人都没关系,向沿岸的所有港口都市通知这件事,还要派人去王都一趟。另外,把军舰集中在利普诺,负责划桨的人和士兵也都带上。因为发生了海龙事件,他们应该也正好聚集在一起了吧。」

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侍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多久没听到莎夏以这种声音说话了呢?

「两天的时间能准备多少船只?」

莎夏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从公宫到利普诺需要两天的路程。侍从以严肃的口气回答:

「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三十到四十之间吧。」

「我想也差不多就这么多了吧。替我传令到路伯修,让他们召集能立刻出发的军舰。这件事应该比海龙更让她无法置身事外吧。」

「我们如此频繁地传令,他们应该会对我们嘲讽个几句吧。」

看到侍从叹气的模样,莎夏便露出安慰他的微笑。

「发生火灾或暴风雨的时候,就算彼此讨厌,也会互相合作不是吗?你就这么解读这件事吧。」

侍从苦笑着说了句「我明白了」,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平常莎夏在下达这些命令之前,都会先传唤指派为总帅的人才对。

但是她迟迟没有说出那句话。侍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么……要由谁来指挥呢?」

「由我指挥。」

莎夏理所当然地答道,侍从的面孔像是快哭出来似地变得扭曲,抱住了自己的头。

「——亚莉莎德拉大人!」

黑发战姬毫不闪躲地与斥责她的侍从四目相对,开口说道:

「没错,我是战姬,是守护莱格尼察、守护吉斯塔特的战姬。所以我希望你能让我走这一趟。」

放在大腿上的双剑仿佛在欢迎她的战意似地,浮现金色的光芒。

莎夏的语气并未充满激情,而是相当稳重冷静,不过自她双眼中散发出来的强烈意志却让人无法闪避。

但是,老侍从仍旧不死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即使会遭受一时的怒骂,他也绝不让莎夏上战场。

「您这副身子,就算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至少我还能待在战场上。」

「您的病……」

「我迟早会死的。」

莎夏打断侍从的话,露出了微笑。如果世上真有完全不含杂质、澄澈透明的微笑,那一定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了。侍从差点就想往后退,但他隔着衣服拍了拍发抖的膝盖,凝视着自己的主人。

「你觉得战姬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莎夏冷不防地问道。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侍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黑发战姬温柔地看着手上的双剑,继续往下说。

战姬是龙具选择的。不像王公贵族是以血缘继承。

莱格尼察与领民,是她成为战姬时,国王委托她治理的。

难道上一任的战姬没有留下任何能继承的东西吗?

没有任何东西能传给下一任战姬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我最后要做的事,并不是躺在床上在睡梦中断气,而是展现给下一个挥舞这对煌炎的人——让她知道战姬是什么、上一任战姬做了什么,以及有没有贯彻自己的使命。」

颜色不同的两把短剑发出了光芒,仿佛在呼应主人的意志。明明莎夏脸上的微笑和方才并无不同,侍从却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所以——我要战斗。」

侍从痛苦地咬紧牙关,拼命思索能说服她的理由。但是,他隐约觉得现在的莎夏不会因为他所说的任何理由而回到床上。

他甚至考虑让强壮的士兵坚守在房门外,不让她出去,但他马上就知道这么做是徒劳无功。因为士兵们的主人是莎夏,而不是他这个侍从。

而且那些士兵说不定还很乐意在她的指挥下战斗。他知道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曾也因为某种原因而调查过这些人。

最后,侍从妥协了。但他提出了一项条件。

「必须请路伯修的战姬大人也一起负责指挥。」

为了不让士兵们的士气下降,就某方面来说,这是个很理所当然的措施。

既然敌人是拥有八十艘船的海盗,那就已经不是讨伐行动,而是发动战争了。若是莎夏在中途有什么不测,将会动摇士兵们的军心,甚至可能导致落败。

不过,如果伊莉莎维塔也在战场上的话,就能避免这种惨事吧。无论她与莎夏之间有什么过节,伊莉莎维塔终究是一位战姬。

莎夏仿佛觉得这个要求很简单似地,微笑着点点头。

「我明白了。因为她的个性很一板一眼,就算不拜托她应该也会主动现身,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拜托她一下好了。」

听到这句话后,侍从一脸讶异地望着主人。待收到命令的文官带着兴奋的表情退下后,侍从便直接了当地询问他所想的事情。

「您是在称赞路伯修的战姬大人吗?」

「她也有属于她自己的优缺点喔,该承认的地方还是得承认。」

说完之后,莎夏又以恶作剧般的口吻补充道:「不可以告诉她喔。」

片刻之后,侍女长便抱着替换的衣服走过来,侍从向莎夏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

「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吗……」

莎夏一边穿上黑底的军装,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她对一脸讶异的侍女长露出笑容,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方才,黑发战姬想起了堤格尔。她很希望能再跟他多聊聊。

莎夏来到公宫的中庭后,已经有五十位骑士排好队伍等着她了。所有人身上都穿着皮甲,头上戴着以铁片补强的帽子,手持长枪,腰间插着短剑。这是适合在海上交战的装备。因为到了海上之后,沉重的铠甲和长剑都会变成累赘。

站在他们前方的人是方才的侍从。他对吃了一惊的莎夏行礼,然后开始说明。

「这些是我希望战姬大人务必带上战场的人们。」

「你真是能干。」

莎夏轻笑了起来。距离她宣布要上战场为止,只过了大约一刻钟.考虑到还要筛选士兵,如果没有事先决定的话,他们不可能临时整好装备站在这里待命。

「因为战姬大人还年轻啊。」

侍从满是皱纹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梦想着战姬大人有一天能率领这支部队上战场,便与骑士队长们立下协议,每隔一年就会重新选拔成员。」

这次莎夏真的被吓到了。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她抬起头来一一审视这五十名男人,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是精明又强悍。

「真的要让我来指挥吗?」

莎夏不自觉地以非公务的口气说话。其中一名骑士的眼里浮现期待的神情。

「我们知道战姬是龙具选择的,但是我们追随的是人。」

就某种意义来说,站在这里的骑士正是战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的象征。

这是她即使身染疾病,却仍绞尽脑汁、费尽心力统治莱格尼察所得到的回报。

一阵风吹乱了莎夏的浏海,掀起了她的军装。黑发战姬低下头来,装出梳理浏海的动作,迅速地抹了抹脸。

(插图268)

当她再次抬起脸时,笑容已自她脸上褪去。她的双眼充满了不逊于与骑士们的昂然气势,以无法想像是从那纤细身体发出的宏亮声音喊道:

「我们现在便启程讨伐海盗!为了保护这片土地、保护人民,我期待诸位的奋战能带来胜利!」

五十人的欢呼声回答了战姬的呐喊。

莎夏与骑士们一同离开公宫,策马前往利普诺。

至于这时的艾莲,只能以颓丧两字来形容。

原本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银发失去光泽,变成了暗沉的灰色,发丝有如用旧了的扫帚般凌乱,表情更是阴沉至极。

一开始出现变化是在五天前,但是当时还没有如此严重。

三天前,她的情况突然急速恶化,再来是昨天和今天,随着日子一天天经过,银发战姬的外表变化,让长年跟随她的骑士和侍女也不禁倒抽一口气。那对令人联想到最上等的红玉的双眸丧失了神采,变成如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眼皮下方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向士兵跟侍女打招呼时的声音依然开朗如昔,外表却是一点也不从容。

在接待王都来的使者或前来陈情的领民时,她会整理好仪容、抬头挺胸并换上正经的表情,以符合战姬身分的态度应对。但是,当她身边只剩下知道内情的人时,就会立刻变得像是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猫。

在公宫任职的人们都向艾莲的副官莉姆亚莉夏询问原因,但是莉姆的答案并未满足他们的疑惑。

「艾蕾欧诺拉大人在治理公宫时遇到了棘手的情况,不过问题并不会持续太多天,请各位一如往常地专心处理自己的职务即可。这也是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希望。」

虽然莉姆对于自己只能说出这种敷衍回答的自己感到相当愤慨,但她也的确是无计可施。

就连服侍堤格尔的侍女蒂塔也很担心艾莲,只好尽她所能地做了一些点心交给莉姆,说要给艾莲吃。虽然莉姆的内心怀抱着复杂的苦恼,还是向她道谢并收下那些点心。

这一切要从五天前说起。王都席雷吉亚和南方的奥尔米兹各自派来了使者。他们诉说的内容基本上相差无几,都是要艾莲注意南方动静,作好随时出兵的准备。

吉斯塔特南方有一个名为墨吉涅的国家,他们的人民拥有褐色的肌肤,而且在邻近诸国中,只有他们至今还维持奴隶制度。现在的国王登基后,墨吉涅变成一个十分好战的国家,吉斯塔特和墨吉涅之间已经发生过数次战争。

根据使者所言,现在墨吉涅派出了十万大军,在两国的国境附近活动。吉斯塔特立刻派遣使者询问他们的目的,但是只派出使者还不够,必须在南方设置兵力警戒,避免敌人突然发动袭击。

领地位于吉斯塔特南方的战姬有两人,分别是治理奥尔米兹的琉德米拉·露利叶以及治理波利西亚的苏菲亚·欧贝达斯。但是苏菲目前正从莱格尼察前往王都席雷吉亚。

所以莱德梅里兹的艾莲就收到了国王的要求——如果十万大军越过国境展开侵略的话,将由米拉和艾莲先后进行迎击。

艾莲虽然一脸不悦,还是命令莉姆和骑士们作好随时能出兵的准备。老实说她根本不想答应这个要求。叫她和关系水火不容的米拉并肩作战,实在是让她一肚子闷气。

但是面对敌人的十万大军,她当然无法说这么任性的话。这点程度的常识艾莲还是懂的。

接着是三天前,从莱格尼察寄来了一封莎夏写的信。

收到这封慎重地用封蜡密封的信件时,艾莲只觉得莎夏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她在只有她跟莉姆两人的办公室里拆开信封,读起里面的信。

银发战姬顿时脸色大变。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察觉到艾莲的变化,便开口关心她。艾莲一句话也没说,只把读完的信塞给她。莉姆虽然一头雾水,还是接过了信。

这次换成她惊愕不已了。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从亚斯瓦尔返国的途中落海失踪。

莎夏在信中安慰、勉励艾莲,并告诉她事情还有希望,但是银发战姬光是要阻止自己激动大喊就已经用尽全力。

「这是怎么一回事……!」

艾莲用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埋入掌中,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在心里不断地痛骂着大约一个月前的自己——让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的自己。

让她冷静下来的,是莉姆拼命劝说她的声音。

「艾蕾欧诺拉大人,虽然我并不是对亚莉莎德拉大人的信件内容有什么意见,但是只靠一封信实在是难以作出判断。而且,说不定现在情况又出现新的变化了。」

堤格尔对莉姆而言,就像是个期待他成长的弟子,听到这项消息时,她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但是艾莲情绪失控的情况比她还夸张,反而让她能够保持冷静。

最后,当艾莲终于冷静下来,稍微恢复思考能力后,她拜托莉姆替她拿饮料过来。

「帮我拿烈酒来。」

「现在还是白天。」

莉姆简洁地反驳艾莲的声音相当冷淡,因为她的内心也和艾莲有同样想法。但是公宫之主与其副官若在大白天喝得烂醉,即使用成何体统也不足以形容。

莉姆替艾莲准备了稀释葡萄汁并加入蜂蜜的饮料。艾莲喝了一口便叹了一口气,露出前所未有的忧愁表情对莉姆说道:

「这件事……该怎么告诉蒂塔才好?」

一听到这句话,正在替自己准备饮料的莉姆便张口结舌呆站在原地,虽然不至于让手里的蜂蜜瓶掉到地上,却不小心倒了太多蜂蜜,结果作出一杯甜得要命的饮料。

蒂塔不是一位普通的侍女。她和堤格尔一起度过童年生活,在年轻人成为领主之后,蒂塔便以侍女的身分服侍他,当堤格尔决定搬到莱德梅里兹时,她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是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少女。

艾莲和莉姆都知道她对堤格尔怀有超越主从关系的情感。自从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后,每次蒂塔因为担心主人而胸口隐隐作痛时,艾莲和莉姆都会安慰、鼓励她。

所以她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艾莲和莉姆绝非优柔寡断的庸才,思考的层面也很广泛,但她们就是想不出具体的方案。

「……要不要先暂时静观其变呢?」

最后莉姆提出了一个不符合她的作风、只能暂时拖延时间的建议。艾莲也一脸苦涩地答应了。看过莎夏寄来的信的人只有她们两个,因为担心走漏消息,她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也好,不过亚斯瓦尔的内乱已经结束这件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吧……」

「没错。总而言之,在那之前,都对外宣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还没结束旅途……」

两人暂且达成了共识,但是当天根本无法专心工作,就算手里拿着文件也无心阅读,还不时会走错地方。命人准备食物却没胃口吃,等到回过神来时,汤和其他食物都已经凉了。

结果今天她们又收到了信,这次是服侍莎夏的侍从寄来的。

——会是与堤格尔有关的后续报告吗?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若是真是如此,为什么莎夏没有亲笔写信,而是由侍从代笔呢?艾莲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仍拆开了信封。

艾莲便是在此时,得知了海盗率领规模八十艘的大船团朝吉斯塔特而来,还有莎夏亲上战场迎战的消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没听说莎夏的病情好转了。

侍从在信中表示自己是瞒着莎夏寄出这封信的。而且还告诉艾莲,虽然是他个人的请求,但还是希望艾莲能到战场上见证莎夏战斗。

『亚莉莎德拉大人似乎打算在战场上就此长眠,我们虽然是她的臣子,却不是她的友人。我想在此请求身为她友人的艾蕾欧诺拉大人,能否劳驾您走一趟利普诺呢?』

侍从应该是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的吧。信件最后的文字扭曲得很厉害。

不是希望她去帮助莎夏,而是去见证这场战争。

「艾蕾欧诺拉大人。」

继艾莲之后看完这封信的莉姆,以艾莲听惯了的冷淡嗓音说道:

「请您去利普诺吧。」

「莉姆,你在说什么——」

艾莲正欲反驳,但看到莉姆的一对蓝眼,便不禁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请您允许我的僭越,让我代替您到南方去处理警戒工作吧。因为没有人比艾蕾欧诺拉大人更适合在这时赶往亚莉莎德拉大人身边。」

听到莉姆用比平常更果决的口气这么说,艾莲顿时不知所措。她当然想立刻赶到莎夏身边,但是,如果墨吉涅在艾莲离开的期间展开行动,将会影响吉斯塔特这个国家的命运。

艾莲那双总是明朗无比的红眼,此时因为踌躇和不安而出现动摇。莉姆便继续鼓吹她:

「您若一直待在这里没有行动,然后收到了亚莉莎德拉大人的讣报,届时会如何呢?您现在光是听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生死不明的消息,就已经如此心慌意乱了,到了那时,您还有办法作出冷静的判断吗?」

「……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这下子就连艾莲也忍不住动怒,狠狠地瞪了既是好友又比自己年长的副官一眼,但随即放松地垂下肩膀,露出了傻气的笑容。

「——那我走了。」

只要斩断迷惘,很快就能作出决定。听到这个回答,莉姆满足地点了点头。

「请您多加小心。」

艾莲当天就策马离开公宫,往北前进了。她专注忘我地在街道上奔驰,不断地祈祷自己能赶上莎夏的战斗。

从莱格尼察沿着街道往北前进,搭船渡过宽广的维塔大河后,就会进入路伯修境内,也就是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统治的领地。目前莱格尼察境内还充满了秋天的气息,相较之下,冬天的脚步则早已来到路伯修。

在莎夏出发前往利普诺后数天,伊莉莎维塔将重臣召集到公宫的会议室里,对他们宣布出兵的命令。

设置在墙壁一角、以红砖堆砌的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为了避免热气散去,每扇窗户都紧紧关闭着,所以室内实在称不上明亮。伊莉莎维塔和近十名部下齐聚一室,围坐着巨大的胡桃木桌进行讨论。

「您要答应莱格尼察的要求吗?」

部下大感意外地说道,伊莉莎维塔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领地内的某个港口都市,不也传来目击到海盗大军的报告了吗?我们当然要在人民受害之前先击溃海盗。」

路伯修的领主晃了晃长度及腰的红发,微笑了一下。她今年将满十八岁,和其他战姬一样,她也拥有『雷涡的闪姬』、『鞭之舞姬』等别名,但也常有人用另一个别名称呼她。

那就是『异彩虹瞳』。住在吉斯塔特的人都会如此称呼双眼颜色相异的人。

伊莉莎维塔的右眼是金色,左眼则是蓝色。无论是她那丰满的身材,还是使用了多层布料并绣满荷叶边和蕾丝的华丽礼服,在那双眼睛面前都会显得极不起眼。

关于数天前收到的海龙现身的消息,伊莉莎维塔只交代领地内的港口都市要提高警觉,但如果对手是海盗大军,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海龙出现在港口都市附近一事可以置之不理,海盗却会袭击港口都市,威胁人民安全。无论是基于路伯修领主还是基于战姬的立场,伊莉莎维塔都必须击退海盗。

——而且,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

伊莉莎维塔再次阅读莎夏寄来的信,信中确实写到莎夏将亲自率兵搭船出征。

信件内容带给伊莉莎维塔的震惊绝对不小。因为那个疾病缠身、无法离开房间的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竟然会亲自出战。

——我根本没听说她恢复健康的消息。如果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好转到足以在战场上指挥,应该会有类似的谣言传进我耳中才对。

伊莉莎维塔认为,亲眼确认莎夏的状况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但是总不能毫无条件地同意他们的要求吧?」

其中一名部下不满地说道,将沉浸在思绪中的伊莉莎维塔拉回现实。路伯修的人民也对莱格尼察的民众没什么好感,还有不少人在背地里批评莎夏,认为她这个病人竟敢以战姬自居。

「既然莱格尼察的战姬大人都亲自出战了,就让他们苦战个一两天吧。」

「我也赞同,虽说战争是骑士的荣耀,但是我们没必要给自己增添负担。」

当部下们打算顺势继续说服主人时,先是传来一道划破空气的声音,接着便是某种硬物猛烈拍打石砖地板的刺耳声响。暖炉里的火焰也随之晃动。

部下们立刻明白这是伊莉莎维塔挥动手中长鞭的声音。

红发战姬不知何时已自椅子上站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部下们。她手中的漆黑长鞭冷冷地散发出金色光芒,散发着生人勿触的危险气息。

那正是让伊莉莎维塔成为战姬的龙具。这条名为雷涡的长鞭只会对敌人挥舞,但是所有部下都深知其恐怖之处。

方才的热烈气氛有如一场幻觉,会议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伊莉莎维塔以她的双色眼瞳扫视几乎同时沉默不语的部下们,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最喜欢把麻烦事推给讨厌的人了。不过——我也最讨厌看到病人无法好好休息。」

伊莉莎维塔这番话的后半段其实说出了她毫无虚假的真正心声,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未能察觉。部下们被她声音中那如雷般的威严所震慑,纷纷站起身子朝她屈膝跪下。伊莉莎维塔大方地点头原谅了他们。

「既然是亚莉莎德拉亲自出战,莱格尼察的士兵们想必是士气高昂。我们也该展现一下路伯修的军威才对吧?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插图279)

这段话激起了部下们的竞争意识,点燃了他们的战意。伊莉莎维塔从部下的表情看出这一点,便下令在一刻钟后出兵。

部下们慌慌张张地退下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伊莉莎维塔一个人。她看着壁炉中的火焰,冷不防地说出了浮上心头的疑问。

「……如果亚莉莎德拉亲自出战,艾蕾欧诺拉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复杂的情感在伊莉莎维塔的双色眼瞳中交错闪烁。每当她想到艾莲,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事。回想起八年前两人在贫困乡村初次相遇的那天,回想起两人都还不是战姬时的遥远过去,以及两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当伊莉莎维塔回过神来时,虽然她知道会议室里只有自己一人,仍举目环视四周,然后露出严肃锐利的神情。她摇了摇头,甩去内心的疑问和乡愁。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只要一沉浸在回忆里,就会露出有如孩子找不到母亲般的无助表情。

莱格尼察拥有的军舰可分为两种。两种都是桨帆船,但是大小不同。

其中一种是名为「枪」的细长形桨帆船。船上只有一根桅杆,可以容纳一百二十名划船手和八十名士兵。总之是以行动灵活为长处的船种。

另一种则是被称为「弩」的大型桨帆船。船身共有三层,船上有两根或三根桅杆。这种桨帆船可以容纳两百八十名划船手和一百五十名士兵。虽然船身体积庞大,行动相当缓慢,却能装载投石机等武器。

不过「枪」和「弩」这种称呼只有骑士或道地的水手才会使用。一般人在谈论时大多是随口以「大的」、「细长的」来代称。

顺便一提,莱格尼察的军舰里没有帆船。因为以风向来决定前进方向的帆船不适合海战。

不仅是莱格尼察,路伯修和布琉努、亚斯瓦尔等王国的军舰也是以类似的基准来分类。虽然有制造出各种构造的船只和武器的工匠,但他们制造出的东西都没有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当莎夏抵达利普诺时,港口已有超过三十艘军舰正在等待出航。看到身穿军装的莎夏,利普诺市长的脸上难掩讶异,但他立刻恢复镇定,恭敬地向莎夏行礼。

黑发的战姬以微笑回礼,接着便发现利普诺市长身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脸孔。他留着一头短发,皮肤被阳光晒成红铜色,头上戴着黑色绢帽,高大的身体穿着大红色的上衣。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只要看一眼就能让小孩子吓得大哭的脸庞。

「战姬大人,我并非士兵,只是一名前水手,若您不嫌弃的话,能否允许我也加入战斗的行列呢?」

这名夸张地行礼的男人正是马特维。莎夏走到他身旁耸了耸肩,开口问道:

「你不是才刚结束长途旅行吗?应该已经很疲倦了吧?」

「您说的没错,但是总觉得有股还不够尽兴的感觉啊。」

「……还有呢?」

莎夏察觉到马特维幽默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正经,便简短地问了一句。这时马特维收起了笑容,静静地补充道:

「在成功讨伐海盗后,我想向您借一艘船,还有粮食及水。」

马特维是想去找寻堤格尔吧。或许他其实现在就想立刻出海,但终究是无法随意靠近有多达八十艘海盗船徘徊的海域。在莎夏的军队里战斗应该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我明白了。那就破例让你在这场战争中担任我的随从吧。」

虽然莎夏爽快地答应了,但不仅是身为当事人的马特维,连站在一旁的利普诺市长也大吃一惊。莎夏对两人微微一笑后,随即换上严肃的表情,确认起重要事项来。例如船只数量、划船手人数、士兵人数、粮食与水、今后的天候及风向预测,以及最后发现敌人的海域。在战争开始前有许多情报必须掌握清楚。

半刻钟后,莱格尼察的海军正式启航。此次的军队阵容有三十一艘『枪』和三艘『弩』,状况最好的『弩』则是莎夏的旗舰。

虽然船只数量不及报告中的海盗船数量的一半,但是莎夏对此并未特别介意。

「首先沿着大陆北上,和伊莉莎维塔的海军会合吧。虽说海战比陆战更强调军队数量,但是要等待莱格尼察凑齐八十艘以上军舰,只会让人民受害情况更加严重。」

莎夏站在旗舰的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对部下们说明。除此之外,若是沿着大陆北上,她相信莱格尼察军会比海盗们更熟悉岩礁位置与潮水流向。

三十四艘军舰组成的船团在碧蓝的海面上朝着北方破浪前进。

莎夏命人在甲板上备好椅子,她便坐在椅子上指挥军队。虽说是指挥,但只要行军情况顺利,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静静地坐着,让船上的人见识总帅的的英姿即可。

蔚蓝的天空晴朗无云,直射而下的阳光相当刺眼毒辣,莎夏却丝毫没有进入船舱的意思,始终坐在甲板上。

虽然她会像这样尽可能地展现战姬的尊严是基于几项考量,不过待在阴暗的船舱会让她想起公宫的房间,她自己也喜欢迎着海风远眺大海。而且自从离开公宫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恶化。

由战姬担任总帅让士兵和划船手的士气相当高昂,莱格尼察军在海面上顺利地前进着。

莱格尼察海军出港后过了三天,前往侦察的船只传来回报,表示发现了类似海盗船的集团。海盗船的数量约有十艘,对方发现莱格尼察军船只的身影后,就立刻拉开距离了。

莎夏听到报告时,虽然表现得还算平静,表情却变得凝重。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方和海盗应该都会互相探查彼此的兵力吧。」

莱格尼察军预定明天与伊莉莎维塔率领的路伯修海军会合。虽然无法大肆宣扬,但是知道伊莉莎维塔答应出兵,还是让莎夏相当高兴。

——路伯修海军也会派出约三十艘军舰吧。若加上我军的话约是六十艘。和海盗船的数量相差近二十艘,我和伊莉莎维塔有办法弥补这个的差距吗……

到了日落时分,军舰便降下船锚停止前进。虽然部下劝莎夏返回船舱,但她仍披上厚外衣留在甲板上,表示想再待一阵子。

除了莎夏之外,目前留在甲板上的人只有几个负责巡逻的士兵。洒下金色光辉的月亮高挂空中,和群星一同隐隐照亮海面。虽然海上的空气变得相当冷冽,但莎夏腰间的两把短剑主动散发热度温暖主人,所以她并不觉得相当寒冷。

「虽然早就知道你们的脾气,不过你们两个还真的是完全不肯听我的话呢。」

莎夏苦笑着看向金色和朱色的短剑。

若说得好听一点,这两把短剑就像火焰一样活泼,但它们也经常任性地行动(尽管都是出自善意),几乎不把主人的要求放在眼里。像现在这样还留在莎夏身边,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艾莲的艾利菲尔和米拉的拉斐亚斯比你们听话多了……将来你们可好好听从下一位战姬的指示——」

莎夏说到这里便突然噤声不语。当她抛下外套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双手早已紧握着腰间的双剑。她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她手中两把短剑的剑身也各自凝聚起赤红与金色的火焰,发出明显的警告,表示某种超乎想像的危险物体正在接近。

——是在船首吗……

确定过手脚没有变得僵硬后,莎夏朝船首走去。虽然是在摇晃的船上,但她平稳的步伐却是如履平地。

她果然在船头看到了一个影子,在月光照耀下隐约浮现出人类的轮廓。虽然无法确定其年龄,但从浑圆的头部可推测出他应该没有头发,体格则属于中等身材。

让人觉得不太对劲的,是那个人影正散发出一股黏稠的敌意,明显不属于人类,但也并非野兽。莎夏顿时有种自己迷失在不属于这世间的某处的错觉。

滴滴答答的细小声音以不规则的节奏传进莎夏耳中。仔细一看,那名男人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那奇妙的声音便是来自男子的衣摆和指尖滴下的水珠。

——他是游上船的吗?游过这片深夜的大海?

「……你是谁?」

莎夏猛然以尖锐的语气质问他的身分,对方却没有回答,于是莎夏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在这里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基本上船首一定会有一个人负责巡逻,如果发现可疑人物,不可能不出声警告。那个人影听了,似乎露出了笑容。

「与其担心死人,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双剑。」

听到这奇怪的称呼,莎夏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她随即想起一件事,迅速地举起双剑摆出迎战姿势。她瞪着人影问道:

「——你是托尔巴兰吗?」

奥尔嘉曾经说过,托尔巴兰称呼她为斧,称呼堤格尔为弓。

迎面吹来的海风混杂着与其不同的温热空气。莎夏与人影之前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却感受到仿佛与野兽对峙的紧张与沉重压力。

「是斧还是锡杖告诉你的吗?不过这样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男人手无寸铁,也没有穿戴铠甲,带着愉快的笑容从容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男子踩着强而有力的脚步,碰地一声踏上甲板。这时莎夏也压低重心,在甲板上跑了起来。

「虽然与我的喜好相距甚远……不过战姬啊!你就乖乖地变成填饱我肚子的祭品吧!」

男人在大喊的同时也释放出惊人的瘴气。他的双眼射出满是杀气的红光,身上穿的麻布衣无法承受他膨胀的身躯,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

男人的身躯在转瞬间膨胀成莎夏的两倍大。在月光照耀下,他的肌肤苍白得让人作呕。男人身上没有体毛,额头上长着三根螺旋状的角,右半边的脸有着丑陋的烧伤,还有一道仿佛被某物刨开的伤痕,自右肩延伸至右胸。

——这就是魔物……!

莎夏惊讶地瞪大双眼,但是她伫立原地的时间仅维持了不到一瞬间。男人对准莎夏挥下苍白的巨臂,但是只将甲板粉碎,打破一个大洞。在随着巨大声响四处飞散的木片中,只看得到零星飞散的火花。

莎夏将双剑交叉挡在胸前,站在距离托尔巴兰只有数步远的地方。甲板下的人们发出了惨叫声,但黑发战姬对此充耳不闻。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对他们说什么,都只会让混乱的局势恶化。

双方有如在甲板上滑动般缓缓拉近距离。莎夏冷不防地用力蹬地,一瞬之后,怪物的全身便释放出人眼无法辨识的冲击波。

为了不破坏自身脚边的立足点而调整过力道的冲击波,无情地击碎船首和船缘,木桶和可容纳数人的小船也被打得灰飞烟灭。就连莎夏双剑上的残火也被吹散,融入黑暗之中。

托尔巴兰脸上写满了疑惑,他的攻击似乎没有命中目标。

「——在上面吗!」

怪物举起巨臂朝头上挥去。有个人影在闪过攻击后,轻盈地落在甲板上。那个人影正是莎夏。黑发战姬打算利用落地时的反作用力一口气拉开距离,托尔巴兰则间不容发地再次释放出冲击波。

但是,莎夏的速度在他之上。

她以舞蹈般的轻巧动作避开冲击波,在距离魔物十步之处重新举起双剑。包围剑身的火焰在空中划出发光的线条,稍稍驱散了黑暗。

托尔巴兰不禁发出了赞叹声。只要从莎夏所站的位置再往前一步,就会进入冲击波的范围。换句话说,她在第一次攻击时就掌握了冲击波的攻击距离。

即使她已经事先听奥尔嘉等人叙述过他能释放冲击波,但是要在漆黑又不断摇晃的船上估算出冲击波的范围,而且在最近的距离闪避,就必须具备非比寻常的战斗技巧。

「看来我专程来到这里是对的。真是一场愉快的——」

这时,托尔巴兰的右手出现了异状。

只见魔物手臂的手肘附近好像断了开来,旋即便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的前臂应声断落,掉在甲板上。被砍断的地方烧得焦黑,连一滴血都没溅出来。

莎夏手上的双剑猛烈地燃烧着两道不同颜色的火焰,仿佛在展现主人心中的熊熊战意。

「——下一次落地的,将是你那令人作呕的头。」

刃之舞姬手持笼罩着双色火焰的双剑,冷冷地向他宣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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