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脚步也开始悄悄靠近这个国家的这一天,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在接近傍晚时来到布琉努王国谒见蕾琪公主。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坠落海中,行踪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时,蕾琪当场哑口无言,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向使者又确认了一次。要不是她现在正坐在王位上,说不定早就昏过去了。站在她身旁的宰相玻德瓦也一度犹豫要不要暂时停止这次的谒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蕾琪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发白,在使者传达吉斯塔特国王的讯息后过了两秒钟,她才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质问使者。齐肩的淡金色头发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但使者回答时并未因为蕾琪的态度而表现出畏惧的样子。
「正如在下方才所言,冯伦伯爵从亚斯瓦尔归来的途中遭到海龙袭击,不幸坠落海中。只能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觉得很遗憾……」
「他前往亚斯瓦尔这件事,我可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因为这件事情必须快速且秘密地进行,所以维克特陛下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都来不及事先告知,在此向蕾琪公主殿下致上诚挚的歉意。」
虽然这些话的后半段完全就是捏造的,但使者仍旧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像自己确实听过这件事一样。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担任执行这次任务的使者。
蕾琪的指甲刺进了王位的把手,借由用力抓住把手来压抑涌上心头的怒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现在她恐怕已经忍不住对使者破口大骂了。因为已是日落时分,王位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所以使者并没有看见蕾琪的反应。
「使者大人,你知道吗?」
虽然蕾琪没办法立刻挤出笑容,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仅是拯救布琉努免于恶人危害的救国英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下知道。」
使者的态度变得更坦然了。这个男人很清楚自己背负了多么重要的任务。
毕竟当初维克特是亲自命令他担任使者,而且还开口保证会好好安置他在王都的家人。他离开王宫时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所以他并未表现出卑怯的态度,而是勇敢地直接承受蕾琪咄咄逼人的眼神。话虽如此,使者的后背还是因为大量的汗水而早就变得湿淋淋的。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虽然在平定内乱时曾借助吉斯塔特的力量,但布琉努并未因此而成为吉斯塔特的属国。
堤格尔也只是以客人的身分暂时借给吉斯塔特而已。所以即使不考虑蕾琪个人的情感,目前的情况也早就足以激怒她了。
——看来他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蕾琪的碧眼瞬间染上一丝残酷的色彩。她恢复公主的身分已经将近一年了。虽然仍需借助宰相玻德瓦和负责辅佐的马斯哈的力量,但她也在这段期间内学到了各式各样的事物。
「为了表示我国与吉斯塔特的友好,必须送点礼物回报想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有事情可做的维克特国王才行呢。」
蕾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只是普通地以言语表示感谢,维克特国王应该会觉得很失礼吧?所以在我们准备好谢礼之前,就请使者大人暂时留在王宫吧。你觉得如何呢?」
蕾琪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快开朗,但使者心里却冒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胃部,并深深地低头鞠躬。
「那在下就心怀感激地接受公主殿下的好意了。对了,请问在下何时能收到回覆呢?」
「这种事情需要花点时间处理,等我准备好的时候会再传唤你。」
「……等您准备好的时候吗?」
「没错,等我准备好的时候。维克特国王那边我会派使者转告的。」
既然要派遣使者,直接请那个人传达谢意不就好了吗?
但是使者当然不可能把这句内心话说出口,最后被走到他身旁的禁卫骑士左右簇拥着,无奈地退下了。
当使者的身影消失后,蕾琪便看向玻德瓦。
「——我要休息大约四分之一刻。之后再继续进行谒见。请让其他人在这段时间内也去休息吧。」
于是玻德瓦对她行了一礼后,便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官员和禁卫骑士们都去休息。确认他们都离去后,蕾琪从王位上站了起来,走向与王位后方相连的露台。
在朱红色的天空下,露台上只看得见包围王都的城墙和城墙另一侧的宽广草原。蕾琪抬头看向天空,颤抖着肩膀,拼命忍住想哭泣的冲动。就在这个时候,玻德瓦出现了。
「您忍下来了,表现得很好。」
他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这名猫脸老宰相已经察觉到蕾琪对堤格尔的感情——虽然是直到最近才发现的。
淡金色的头发随风飘扬,蕾琪转身看向玻德瓦。这时她甚至已经可以保持微笑了。
「谢谢你,宰相大人。」
虽然对方是经验丰富的长辈,但是对于臣子仍旧相当有礼,这或许可以说是蕾琪的美德吧。虽然玻德瓦想了一些安慰或鼓励的话,但老宰相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话都锁进内心深处。
这并不是他的职责,而是能够更深入蕾琪内心的人该做的事。玻德瓦现在该做的是让这名年轻的公主去面对现实中的问题。
「不过,刚才您回答吉斯塔特使者的话只能算是正好及格。因为我们必须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细节才行。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们吧。」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之后点了点头,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要尽可能掌握最真实的情况。先各自派人前往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收集更详细的情报吧。最重要的是找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落海时正好在现场的人。」
即使吉斯塔特没有说谎,也有可能隐藏了一些对他们不利的事实。所以必须亲自搜集情报。
「除此之外,也必须特别注意国内的局势变化。」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趁机开始行动吗?」
「可能会有人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失踪这件事,视为布琉努失去了吉斯塔特这个后盾,除此之外,无论公主殿下您最后如何应对,都会有人把您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当作批评您的借口吧。」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还有,我们该如何向罗达特伯爵解释这件事呢?」
原本一直坚强地聆听着玻德瓦说话的蕾琪,突然显露出软弱的一面。
马斯哈·罗达特是曾为堤格尔亡父乌鲁斯好友的男人。他在各方面都相当照顾堤格尔,连之前堤格尔平定布琉努内乱时也亲自给予协助。内乱结束后,他在蕾琪拜托下,接受了辅佐她的职务。
他今年五十六岁,虽然目前还在第一线活跃,但已经是可以考虑退休的年龄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在蕾琪邀请他进宫的时候,马斯哈原本是不太想答应的。
但是蕾琪亲自前往他位于王都的宅邸说服他,最后他说「那我就把这当成是最后一次替国家效劳吧」,并答应了蕾琪的要求。
「由我去告诉他吧。因为我也打算请他协助我们。」
马斯哈一直把堤格尔当成自己的儿子般疼爱。他应该会比任何人都积极地调查这件事吧。而且他也是玻德瓦能够信赖的人。
蕾琪点头肯定了玻德瓦的话后,便露出微笑,掀起了肩上的披风。
「虽然现在距离四分之一刻还很早,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蕾琪对向她说了声遵命的老宰相轻笑了一下。
「宰相大人。刚才听到消息时,我确实是很惊讶,但我不认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玻德瓦稍微皱起眉头,但蕾琪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冷静。
「他被吉斯塔特俘虏,却能够借到对方的兵马平安归来。又击退了以压倒性的庞大兵力侵略我国的墨吉涅军。即使被圣窟宫的塌陷意外波及,他也活了下来。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认为那个人拥有能引发奇迹的力量。」
「奇迹……吗?」
玻德瓦只说得出这句话。奇迹。玻德瓦是从何时开始不再相信奇迹的呢?当他不断累积功绩,成为王国的重臣时,他已经不相信奇迹之类的东西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政务的人不应该相信那种东西。
但是玻德瓦并没有纠正蕾琪的说法。只要它能够成为支撑公主的力量,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而且,堤格尔之前的活跃表现确实能以奇迹来形容。
「现在还是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情做好再说吧。」
蕾琪说出这句话后,双眼突然看向正朝着西方地平线落下的太阳。她默默地对着众神祈祷。
——请保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平安吧。
然后,公主和宰相便一同回到谒见室了。
◎
在接受伊莉莎维塔款待后过了十几天,伊尔达·克鲁堤斯越过维塔大河,抵达了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席雷吉亚。
「明明已经是冬天了,这里还是相当繁华热闹呢。」
厚实的大衣包住了伊尔达历经锻炼的高大身体,他一边快步走过街道,一边小声地发出感叹。
无数条街道自这个有着超过百万名居民的都市向外延伸,其他都市在冬季时都很少看到商人在街上穿梭,但在这里的冬天,仍旧可以看见许多商人和工匠在街道上行走,城里依然充满群众散发的热气。
载着各种商品的马车穿过王都的大门,红茶、香料、葡萄酒、伏特加、盐渍鲑鱼和野兽的毛皮在人们面前一字排开,商人们则大声地叫卖着。
吟游诗人为了挣得过冬的钱而弹奏竖琴,小丑也在空中挥舞着各种颜色的彩带。
伊尔达侧眼看着这些热闹的景象,笔直地朝王宫前进。头顶上的天空呈现晴朗无云的蓝色,太阳也还未爬升至可以称为中午的位置。
他抵达王宫后报上姓名,守门的侍卫立刻就呼唤了在王宫里待命的人。片刻之后,侍从长出现了。他是负责管理各种政务的人,所有的文官都听命于他。
「欢迎您来到王宫,比多格修公爵阁下。」
五十几岁的侍从长恭敬地低头行礼。伊尔达也以端正的姿势向他回礼,然后便在侍从长的带领下踏进了王宫。
「公爵阁下上次来到王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因为我一直在北方的领地里到处奔走嘛。对了,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一直听人提起一个名字,请问侍从长大人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男人吗?」
伊尔达一边看着装饰得相当华丽的墙壁和柱子一边问道。
「去年布琉努王国不是发生了内乱吗?在那个时候救了公主,并讨伐泰纳帝公爵的军队的男子,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他原本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的俘虏,最后却向她借了兵马,威风地回到了祖国,是个很有趣的男人。」
接下来侍从长一边提醒伊尔达不可泄漏秘密,一边简略地把堤格尔因为国王的密令而前往亚斯瓦尔,但在回程途中遭遇海龙袭击而落海的事情告诉了伊尔达。
而伊尔达对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因为要是他不小心说错话,很可能会被人曲解成对国王的批评和不满。
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伊尔达发现侍从长并不是要带他前往谒见室。
——是要去陛下的办公室吗?
已经来过王宫好几次的伊尔达马上就明白了。最后,他们确实看到了国王的办公室,但那里还站着另一个男人。那个人身材瘦削,年纪应该比伊尔达还大吧。他转头看向伊尔达的脸也很细瘦,下巴留着长长的灰色胡须。
伊尔达知道他是谁。他是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他是伊尔达的妹婿,年纪却比伊尔达还大,也是个伊尔达不知该如何相处的人。
「这不是帕耳图伯爵吗?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去年的太阳祭吧?你看起来还是一样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伊尔达开口寒暄后,尤金也一脸意外地向他回礼。
「比多格修公爵也是看起来相当健壮啊,你在北方的活跃表现,连我也有所耳闻。」
「你过奖了,对了,我妹妹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对伊尔达而言只是个礼貌性的询问罢了。他已经超过十五年没和自己的妹妹见面了。因为父亲较重视身为嫡子的伊尔达,对于女儿并不怎么关心,所以虽然不至于交恶,但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是的,领民们都很仰慕她,她也在各方面帮了我许多忙。回去之后我再请她写封信给公爵吧。」
接下来两个人便一起对侍从长投以疑惑的视线。但是侍从长假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夸张地低了低头。
「请两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侍从长转身面对办公室的门,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把伊尔达和尤金都已经抵达的事情告诉了位于房内的人。
等到侍从长确认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后,便再次转身面对伊尔达他们。
「陛下正在等两位。」
侍从长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到了房门旁,伊尔达敲了敲门,等到应该待在房内的国王回答后,便打开了门。
毕竟是国王的办公室,房间相当宽敞。地毯和窗帘的装饰虽然很朴素,但伊尔达知道光是这里的一块绢布刺绣,其价值就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左右两边的墙壁放着用来收纳书信和卷宗的架子,正前方的墙壁则挂着代表吉斯塔特的黑龙旗。
办公桌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文件,桌子前方放着两张椅子。椅子不仅看起来很坚固,上面还铺着软垫。伊尔达心想,那应该是为了他们而准备的。
至于国王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则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
他今年六十一岁,头发和胡须都是缺乏光泽的灰色,有着黯淡的肤色和一对缺乏活力的蓝色双眼。虽然身上穿着用上许多金线和银线装饰的宽松绸衣,但从衣袖下伸出的手臂却细得让人联想到枯木。
伊尔达和尤金各自跪在地上低头行礼。
「你们两个都抬起头来吧,这里并不是谒见室。」
维克特国王说完这句话后,便示意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伊尔达他们再次恭敬地向国王行礼,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国王开口说话。
过了大约十秒之后,国王慢慢地开口了。
「本王前阵子得了风寒。」
这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两人而言是个完全预想不到的话题。
「请问陛下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
尤金战战兢兢地问道。国王点了点头。
「我昏睡了好几天,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那就好,不过还是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伊尔达说道,但维克特国王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把你们找来,就是为了和你们讨论今后的事。」
老国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气,两人立刻正襟危坐。今后的事——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任国王将由谁担任的话题。
吉斯塔特的王位继承方式和其他国家差不多,都是世袭,而且由较年长的男子优先。除此之外,获得国王指名的王储也有优先继承权。虽然女性也能继承王位,但考虑到吉斯塔特王国从未出现过女王,机会可以说是非常渺茫。
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是国王的儿子卢斯兰王子,但他在数年前罹患了心病,在王宫外围的离宫纵火。据说当卫兵们注意到浓烟而赶到现场时,看到了手持火把的王子被熊熊燃烧的离宫烘出身影。
数日后,王子便以养病为由被幽禁在某间神殿里。因为他的父王还怀着一丝期待,认为他的病或许有一天会痊愈,所以并未剥夺他的王位继承权。
至于他罹患心病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心爱的妻子因病过世,也有人谣传他在处理政务时遇到了让他罹患心病的棘手问题,或是被某人下了毒,甚至连被恶灵附身这种不堪入耳的谣言都出现了。
在罹患心病之前,王子在政务和军事上的表现都相当出色,重臣们也认为他会成为下一任国王,对他感到相当放心。
第二顺位是卢斯兰王子的儿子,也就是维克特国王的孙子。虽然年仅九岁,但身为维克特国王直系血亲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名少年一直住在王宫的某个房间里,据说过着近似被幽禁的生活。自从发生卢斯兰王子的事件后,这名少年就未曾公开露面过了。
第三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长女婿。长女的王位继承权因为结婚的关系,转移到丈夫身上。但是她的丈夫因为数年前发生意外而失明了,虽然在妻子和女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能够如往常一般正常生活,但要治理一个国家基本上还是不可能的吧。
第四顺位是长女的女儿。但是她今年才十一岁,要当下一任国王还太年幼了。
第五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胞弟。既是伊尔达的父亲,也是尤金的岳父。今年五十五岁,比兄长小了六岁。他一直深受剧烈腰痛所苦,一天内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必须躺在床上。除此之外大致上还算健康,但要亲自处理政务就很困难了。
第六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妹妹,到目前为止已经结过两次婚,但两任丈夫都早逝,所以目前王位继承权又回到了她身上。而她并没有子嗣。
同情妹妹的维克特国王多次劝她再婚,但她都拒绝了,并选择在第二任丈夫的故乡奥斯特罗德过着宁静的生活。奥斯特罗德位于吉斯塔特王国东北方,是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治理的领地。
以上这些事情伊尔达和尤金也都知情。
而且伊尔达是第七顺位,尤金则是第八顺位。
他们可以说是现在距离王位最近的人。
「帕耳图伯爵。」
维克特呼唤了四十多岁的瘦削男子。
「本王指名你为下一任的国王。」
无声的冲击顿时充斥了室内。因为维克特国王并未选择伊尔达,而是指名尤金继任王位。
「……陛下,我想冒昧地请问您一件事。」
在经过十秒的死寂后,尤金开口了。即使是不会因为小事而慌张的他,在面临自己的命运突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时,也很难冷静下来。
「为什么您会选择我呢?」
维克特国王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问,以极快的速度简短地反问他:
「你有什么不满吗?」
「我岂敢不满,但是,我身上并没有王家的血统。」
「你的妻子是本王的侄女,她身上不是就有王家的血统了吗?」
「陛下,就算只是您一部分的想法也好,请您务必告诉我您这么做的原因。我因为资质驽钝,现在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覆您。」
当尤金正在重复询问国王时,一旁的伊尔达则是一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过了大约两秒钟之后,维克特说道:
「帕耳图伯爵啊,本王不是曾经让你担任与布琉努交涉的职位近十年吗?本王认为你当时表现得相当出色。」
那是尤金仍担任维克特王亲信时发生的事。
虽然当时他才二十几岁,但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个面对国王也不会胆怯的男人了。即使对方是其他国家,他也仍然维持这种态度,他稳重且不会给人压迫感的举止,以及必要时一步也不退让的坚毅作风,连布琉努也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多亏了尤金那坚毅又踏实的外交交涉,吉斯塔特才能和布琉努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等多项协定。
在那之后,即使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之间发生了小冲突或对立,只要两国互相派出使者,最后都能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纷争。
直到导致堤格尔和艾莲第一次相遇的迪南特之战爆发前,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过规模大到必须实际派兵互相交战的纷争。
维克特国王之所以指名尤金为下一任国王,也代表今后吉斯塔特将朝着与布琉努维持友好关系的方针努力。伊尔达虽然在吉斯塔特北方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却从来没去过布琉努。
虽然尤金的表情看起来并未被国王说服,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继续质问国王。这和进言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本王又没有叫你明天或后天就戴着王冠坐上王位,要等到本王离开人世你才会继位。不过,距离这一天的到来应该也不远了吧。」
「我会比以前更加努力,尽可能让那天晚一点到来的。」
接下来,维克特国王终于看向伊尔达了。
「比多格修公爵,辅佐新王一事就拜托你了。当帕耳图伯爵继位为王的时候,你要好好地帮助他。」
「遵命。」
伊尔达默默地低下了头。
但他的拳头却在国王看不见的地方握得死紧,并且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他在心中不断地这么呐喊。
伊尔达并非从未觊觎过王位。他是国王胞弟的儿子,三十几岁,正值壮年,不仅武艺高强,也具备了统治者应有的能力。他也知道发生在卢斯兰王子身上的悲剧。
而且,他从来没把尤金当成自己的竞争对手过。
他绝对不是瞧不起尤金,听到尤金即使面对国王也能毫不胆怯地进言,伊尔达甚至萌生了想向他学习的想法。
但是伊尔达的王位继承顺位是第七,尤金则是第八。
就算两人拥有一样的统治才能,但尤金已经四十几岁,伊尔达才三十几岁。而且伊尔达的骁勇善战已经获得许多人认同,尤金的功绩却只有将近二十年前和布琉努缔结互不侵犯条约这一项。
伊尔达的继承顺位较前,前途光明,又具备武艺长才,累积了许多功绩。虽然国王很欣赏尤金,但尤金对王位没有野心是众所皆知的事。
伊尔达没有理由视他为竞争对手,也没有理由提防他。
所以伊尔达受到的打击才会这么大。
他简直就像被雷打中般震惊。如果国王说的是国王的孙子等其他人选的话,他还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惊讶。
自问的声音并未从伊尔达心中消失,反而变得愈来愈响亮。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尤金?
伊尔达和尤金并没有特别因为什么事情而起过争执。
他们是亲戚关系,所以当然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但是伊尔达和妹妹的关系并不亲密,所以从没想过要积极地和尤金互相来往。
他们彼此的势力范围几乎没有重叠,伊尔达治理的比多格修在吉斯塔特北部,所以他的活动范围也以北方为中心。
相较之下,尤金治理的帕耳图则位于吉斯塔特南部。而且尤金因为顾虑到国王,连造访王都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既然势力范围没有重叠,就不太会发生让对方利益受损的情况,也没有理由起冲突。
但是伊尔达现在开始强烈地在意起尤金了。
「我想两位应该都知道,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本王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公布这件事。对了,差不多是太阳祭的时候吧。」
太阳祭的目的是庆祝冬天结束,春天来临,也是吉斯塔特自古以来就有的祭典。
随着春天的到来,王都也会因为人多而变得很热闹。
为了问候国王而来的地方领主和邻近诸国的王侯贵族、为了享受祭典而大老远从村镇前来的民众、为了寻找能赚钱的工作而来的佣兵,以及看上这些人带来的商机而出现的贸易商人、吟游诗人和小丑,据说在祭典期间,就连夜晚也明亮得如同白昼。
如果国王在这种场合宣布下任国王的人选,效果将大到难以估计。尤金的名字应该会一口气传遍邻近诸国吧。而国王的这句话也有暗示尤金要在太阳祭之前作好准备——包括调适心情等各种必要措施的意思。
一旦那个时刻到来,尤金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宅邸、卸下领主身分,搬到王都来了吧。他必须从现在就开始整理行李,并寻找能在自己离开后统治领地的人。
根据情况,连伊尔达也有可能要和尤金一样搬来王都。
于是这场在办公室进行的谒见就此结束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伊尔达脸上猛然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发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简直就像一口饮尽浓烈的伏特加一样。
「比多格修公爵?」
大概是察觉到伊尔达的样子有点奇怪,尤金语带关切地问道。伊尔达则以缓慢的动作转身面对尤金,一边用手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笑着说道:
「帕耳图伯爵,真的是恭喜你了。虽然陛下开口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你确实是个适合王位的人选。」
「谢谢你,比多格修公爵。」
尤金不改沉稳的表情,朝伊尔达深深低下头。
「由于我长时间远离王都,到时候还请公爵阁下多多关照了。」
「嗯,陛下也已经命令我辅佐你了,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帮助你的。」当伊尔达开口回答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话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虚假。
在进入办公室之前还不存在的诡异紧张感,一直在两人之间徘徊不去。
伊尔达在办公室前和尤金道别后,便默默地沿着走廊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现在相当焦躁,想尽快离开这座王宫。
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凝重气氛,就连认识他的人也不太敢随意地向他搭话。如果维克特国王看到这幅情景,恐怕会批评他不该把情绪表现出来。
为什么是尤金?为什么不是自己?
——陛下确实很欣赏帕耳图伯爵。但是陛下也不可能只因为这点就决定让他继任。虽然他在与布琉努交涉时表现出色,但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
这时,伊尔达突然想起侍从长曾和他说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名年轻人的事情。平定布琉努内乱的英雄因为吉斯塔特的失误而死,这不只会让两国关系恶化,即使演变成战争也不足为奇。
——但是,我听说布琉努因为之前的内乱元气大伤,较有势力的贵族也被打倒了,有必要那么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伊尔达本来就对布琉努不甚了解,所以思考马上就遇到瓶颈了。
——看来最近还是找个对布琉努和那个什么冯伦伯爵较熟悉的人打听一下比较好。而且,也不能断定布琉努的事情就是陛下选择尤金的理由啊。
伊尔达陷入了沉思。会不会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呢?
他随即想到了之前讨伐蛮族的事情。以骁勇善战闻名的伊尔达陷入了苦战,讨伐行动所耗费的时间也比他原先预计的天数还多,而且还损失了不少兵力。或许有人认为这在他的英勇战绩上留下了一个污点。
他离开了走廊。左侧是装饰华丽的墙壁不断往前延伸,右侧则没有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以同样间隔排列的柱子,可以欣赏户外的风景。
他进宫的时候太阳尚未到达天空正中央,但现在则已经越过半空了。晴朗无云的蓝天变得有些阴暗。
「哎呀,这不是公爵大人吗?」
后方突然传来少女开朗的声音,伊尔达便停下了脚步。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位年约二十岁的美丽女性就站在自己眼前。伊尔达知道她是谁。
「原来是战姬大人啊。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巧遇。」
被称为战姬大人的女性带着微笑向他点头致意。长度及腰的蓝黑色头发和随意点缀着红色或紫色玫瑰的纯白礼服,散发着清纯秀气的印象。
看到她的人,首先都会因为她的美丽和楚楚动人的气质而忍不住发出感叹,接着他们的视线便会被靠在她纤细肩膀上的长柄巨镰所吸引。
之所以没有最先注意到那把巨镰,是因为那把由漆黑和鲜红两色构成的巨镰看起来好像与她融为一体,而且很神奇地不会给人突兀的印象。
但是,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把巨镰正是为了战姬而存在的龙具。
她的名字是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别名「虚影的幻姬」的战姬。
吉斯塔特虽然有七名战姬,但与伊尔达来往较密切的,大概就是统治东北方的奥斯特罗德的她和伊莉莎维塔这两人了。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竟然会在王宫见到公爵大人。」
「但我觉得自己来到王宫的次数比你多上许多就是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伊尔达听说凡伦蒂娜身体虚弱,很少离开自己治理的奥斯特罗德。他也确实很久没在王宫遇见凡伦蒂娜了。
「虽然我很喜欢奥斯特罗德,但这个季节还是王都比较暖和一点。」
凡伦蒂娜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回答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异状似地皱起眉头。她往前踏出半步,一脸担忧地抬头看着伊尔达。
「我反而觉得公爵大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无所知的清纯少女,正打从心底替眼前的人担忧——凡伦蒂娜这时的动作和表情会让对方产生这种感觉。
伊尔达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知道这件事必须保密,但是,他的心里也同时存在着想找某个人倾诉这件事的矛盾心情。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伊尔达藏起心里的想法,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我刚才去问候陛下的时候,听说了陛下得了风寒的事情。虽然他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我们听到之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凡伦蒂娜惊讶地瞪大双眼,「哎呀」地轻呼一声。
「我去问候陛下的时候也听到了同样的事情,我也吓了一跳呢。」
「那么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呢。」
看到黑发战姬的反应,伊尔达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想起了她也有王位继承权的事。这阵笑声似乎也让他原本打结的一部分思绪豁然开朗了。
「战姬大人,你有听说任何关于陛下的消息吗?」
是因为他的问题太抽象了吗?凡伦蒂娜好像听不太懂的样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因为她继承王位的机会太渺小,所以没有让她知道吗?还是说,国王真的只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和尤金而已呢?
「难道——」
凡伦蒂娜突然用可以说是耳语的细小声音轻轻地低语。
「你说的是狼的继承人是谁……之类的话题吗?」
伊尔达吓了一跳,忍不住转头环顾四周。王宫的壮丽走廊上只有他们和禁卫兵。但那些禁卫兵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因为凡伦蒂娜刻意压低声音,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吧。
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这个名字里,「沃克」是表示狼的词汇,是上一任国王替儿子取的昵称。
吉斯塔特自古以来,就有国王会以野兽的名字当作王子的昵称的习俗。至于公主的话则多以花卉的名字当作昵称。
狼的继承人,即是维克特的继承人,也是下一任国王。从凡伦蒂娜因为担心隔墙有耳而压低声音的举动来看,她肯定知道这件事。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你一件事,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是陛下告诉我的。虽然他提醒我不能说出去,但是看这情况,他果然已经告诉一小部分的人了呢。」
伊尔达认为这么做也有道理。如果真的只告诉自己和尤金的话,会导致比国政混乱更严重的后果。国王应该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那些与王国的政治核心关系密切的人了。
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没想到,代表他其实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吧。
「对了,公爵大人,我想到了一件事。」
凡伦蒂娜后退半步,与伊尔达拉开距离后,便亲切地微笑了一下。
「我认识的人给了我一些伏特加,公爵大人今晚要不要来我的宅邸小酌一下呢?而且我也想和很久没见面的公爵大人聊聊天。」
即使不考虑王位的事情,这对伊尔达而言仍是个值得高兴的邀请。因为他不仅嗜饮伏特加,也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凡伦蒂娜见面了。
「那我就半刻之后,在日落前上门拜访,可以吗?」
考虑到彼此的身分,伊尔达如此提议道。目前才刚过中午,如果现在开始派人整理宅邸,准备招待伊尔达,时间上并不会太仓促。
而且,一个单身的年轻男子在晚上拜访同样单身的女性的话,也不知道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会编出什么难听的谣言来。
「我知道了,那我就静待公爵大人的莅临了。」
和凡伦蒂娜道别后,伊尔达又走回了走廊。但他的表情已经比刚才明亮了几分。
◎
凡伦蒂娜的宅邸,位于贵族宅邸群集的其中一个街区里。
涂在墙壁上的灰泥有如新漆过一样雪白,黑褐色的屋顶也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有人相当细心地在维护这栋宅邸。但是宅邸本身的面积并不大,装饰也有些过时。庭院也是小巧玲珑,看起来就像是被周围耸立的其他宅邸包围了一样。
不过,对凡伦蒂娜来说,她原本就是住在奥斯特罗德的人,所以这样的宅邸已经很足够了。
而且,在王都拥有宅邸的战姬本来就不多。艾莲和米拉若想在王都长住的话,通常得向王宫借用一间房间,或是住在专门服务王侯贵族或富商的旅馆里。
伊尔达按照自己所说的,在蔚蓝的天空开始转暗时上门拜访了。凡伦蒂娜亲自迎接他,并带他前往会客室。
房间里的暖炉早已点燃,室内相当暖和。房内放着两张大沙发,还有一张圆形小桌隔在沙发之间。
窗帘是双层的,分别使用了白色和黑色的布料,但上面都绣着蔷薇的图案,伊尔达看到之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桌上放着伏特加的酒瓶和银杯,还有两个盘子。其中一个盛着水果,另一个则放着起司和切成薄片的面包。
伊尔达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凡伦蒂娜便亲自把伏特加倒进银杯里。然后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对了,我听说前阵子讨伐蛮族的行动已经顺利结束了,恭喜你。」
凡伦蒂娜说完这句话后就举起了银杯,伊尔达一边露出苦笑,一边配合她的动作举起了银杯。虽然他不认为这是值得夸赞的战果,但他并非不识风趣之人,不会出口纠正她。
伊尔达拿起银杯喝了一口,随即惊讶地瞪大双眼。虽然他至今已经喝过了各式各样的好酒,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喝的伏特加,正是所谓的极品。
酒液如清流般澄澈,流过喉咙时也几乎感觉不到苦味。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地温暖了起来,精神也变得亢奋。
在前往王都途中所累积的疲劳,仿佛随着身上散发的热气一起离开体内了。
「你看起来似乎很满意,真是太好了。」
凡伦蒂娜微笑着说道,她已经把银杯放在桌上,伸手拿起了苹果。
「请你别客气,尽量喝。」
恭敬不如从命的伊尔达,便继续喝了起来,偶尔拿起起司放进嘴里嚼食,同时和凡伦蒂娜愉快地闲聊。
伊尔达谈起了讨伐蛮族的话题和自己领地内发生的大小事,也说了一些从吟游诗人口中听到的谣言,凡伦蒂娜也说了一些在王都和自己的领地奥斯特罗德看到或听到的事情,不过基本上还是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伊尔达心想,她还是那么擅长倾听别人说话。
比多格修公爵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因为黑发战姬总是在他聊到话题的重点时抛出「那公爵大人之后怎么处理这件事呢?」之类的问题,引导伊尔达继续往下说。凡伦蒂娜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专注地倾听着,几乎不再开口了。
伊尔达只要说话说到口渴,就会继续喝酒。虽然他为了好好品尝伏特加,已经喝得很缓慢了,但是大概过了半刻钟之后,酒瓶里的伏特加还是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了。
「——话说回来。」
在伊尔达暂时停止说话的时候,凡伦蒂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王宫的事情,公爵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王宫这个字,伊尔达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他现在头脑很冷静的话,或许会反过来请她把这个暧昧不清的问题解释得稍微清楚一点。
但是他的脑袋已经因为伏特加而变得醉醺醺的,马上就把王宫这个字和脑中的记忆连结起来了。虽然身为臣子的理智让他立刻想起自己必须保密,但想到凡伦蒂娜也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就把国王的提醒抛到了脑后,以有些粗野的口气答道:
「陛下都已经下令了,我这个帕耳图伯爵……不对,尤金国王的第一位臣子当然要尽力辅佐他了。没错,这个称呼也必须趁现在快点习惯才行。」
只要是在王宫工作的人,都会知道王位继承权的顺位。如果尤金继承王位的话,以前顺位在他之前的伊尔达等人,反而要率先向他下跪行礼。
「这样一来,公爵大人就会变成下任国王的伯父了呢。说到国王的伯父,就让我想起了『艾弗兰与伊凡』的故事。」
凡伦蒂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伊尔达的苦恼,竟在这时提起了童话故事的名字。「艾弗兰与伊凡」,是很久以前就在吉斯塔特流传的童话故事。
聪明的王子艾弗兰被邪恶的侍从长伊凡赶出王宫后,在隐居于森林深处的伯父帮助下讨伐了伊凡,最后凯旋回宫。而那名伯父则成为新的侍从长,尽心尽力地帮助艾弗兰治理国家。
据说「艾弗兰与伊凡」的故事在吉斯塔特就有五十种以上的版本。大概是因为故事内容非常单纯吧,吟游诗人们都随兴地替这个故事添加了许多角色和夸张的情节,所以每个地区的「艾弗兰与伊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
在某个地区流传的版本中,艾弗兰并不是被赶出王宫,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结婚对象才出门旅行。还有一些地区认为这一切都是伯父的阴谋,侍从长其实是个好人。
也有一种版本,是主张艾弗兰的故事其实只是名叫艾弗兰的村民所作的一个梦。
「——『艾弗兰与伊凡』啊,真令人怀念呢。」
伊尔达虽然对凡伦蒂娜露出笑容,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战姬大人之所以提到「艾弗兰与伊凡」,是出自于体贴吗?
如果是在自己治理的领地比多格修流传的「艾弗兰与伊凡」的话,伊尔达也知道内容。在这个比多格修版的故事里,取代伯父登场的是艾弗兰的大舅子,也就是艾弗兰妻子的哥哥。
艾弗兰和这名大舅子遇到每一件事情都互相唱反调,有时候甚至会演变成刀剑相向的局面,但是每次艾弗兰的妻子都会站出来劝两人和解,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刀剑。
「既然是你的请求,那就没办法了。因为即使是那么讨人厌的男人,对你而言还是很重要吧。」
艾弗兰和大舅子都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个版本的结局和其他故事一样,最后两个人互相合作,取得了胜利,大舅子当上了侍从长。
伊尔达听说凡伦蒂娜从小身体就很虚弱,所以一直待在宅邸里,读遍了各式各样的故事。
她肯定是知道比多格修版的内容才会刻意提起这个故事的。
——但是,我和妹妹的关系,并不是像那个故事中的那对兄妹那般融洽。
这件事情连凡伦蒂娜也不知道吧。这也难怪。如果不是感情特别好或关系特别险恶,大家是不会特地把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当成谣言四处流传的。
「——为什么?」
他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为什么自己必须对尤金屈膝下跪呢?
坐在王位上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自己到底是哪一点不如他呢?
「公爵大人。」
一道非常温柔的嗓音传进了伊尔达耳中。是凡伦蒂娜的声音。
「你要不要先试着取得帕耳图伯爵的信任呢?」
黑发战姬在微暗的光线下微笑着说道。
「我可以明白公爵大人的心情。陛下是不是只因为对方曾是自己的亲信,就把王位让给了帕耳图伯爵呢?甚至因此无视了王位继承权的顺位和你这几年累积的所有功劳。」
「……我并没有这么想……」
「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公爵大人,陛下和帕耳图伯爵都不在这里喔。」
伊尔达那缺乏说服力的反驳立刻就消失在温暖的空气中了。
「不过,陛下也有可能是基于某种我们没有想过的考量,才会把王位让给帕耳图伯爵。」
凡伦蒂娜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正确地表达了伊尔达的内心。
身为国王臣子的伊尔达想要一个能让他认同的解释。
如果有这种理由的话,他可以接受国王选择了尤金而非自己。他一直在追求可以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
「我想陛下应该是有某种考量的。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沮丧失望的情绪在伊尔达心里不断扩散。凡伦蒂娜继续说道:
「所以,还是先试着取得帕耳图公爵的信任吧。」
伊尔达因为伏特加而变得朦胧的意识,在花了大概三秒钟后,才勉强想起凡伦蒂娜不久前说过的话。
「……嗯,是啊。」
虽然他们两人是大舅子和妹婿的关系,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认真地交流过。伊尔达知道尤金的长相和名字,也知道他在担任国王亲信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地向国王进言。
但是,他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如果能相他建立信赖关系,持续地和他互相交流,或许能够找到那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战姬大人说得没错,除了伏特加之外,我今天似乎还得到了另一项宝贵的收获。」
伊尔达吐出混杂着酒精的灼热气息,小声地喃喃自语。
半刻钟之后,当天色已经覆上一层微暗时,伊尔达离开了凡伦蒂娜的宅邸。他带着随从朝自己的宅邸走去。虽然心里的疙瘩并未因此消失,但她的一番话让他能够比较正面地思考事情了。
◎
凡伦蒂娜在以伏特加招待伊尔达后的隔天中午,派了使者前往尤金位于王都的宅邸。黑发战姬的使者简洁但有礼地问候了尤金之后,便说出了主人命他转达的话。
「我听说帕耳图伯爵阁下极少来到王都,虽然我想伯爵阁下目前应该相当忙碌,但还是希望能前来向阁下打声招呼。」
尤金虽然认得凡伦蒂娜的长相,却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因为她所治理的领地奥斯特罗德位于东北方,所以两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交流。话虽如此,因为双方并未交恶,所以尤金也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他认为和她见面或许可以让心情轻松一点。
其实尤金原本打算在谒见国王结束后,就马上启程回到自己的领土帕耳图。连行李也在抵达王都的那一天就整理好了。
但是国王告诉他的事情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想在王都多留几天,整理自己的思绪。他给了陪他前来王都的侍从几枚银币,让侍从自由地游览王都。
侍从也察觉到主人似乎背负了某些不能告诉自己的任务,所以他老实地收下银币,告诉主人会在日落前回来后,便离开了宅邸。
所以尤金没有和任何人有约,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去王都的大街随意地散步。因此凡伦蒂娜的来访请求可以说是来得再凑巧不过了。
「我知道了,如果她今天黄昏时有空的话,我很乐意和她见面。」
到了傍晚的时候,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便穿着以玫瑰装饰的纯白礼服来到了尤金的宅邸。龙具艾萨帝斯则在踏进宅邸的大门后交给随从保管了。
「好久不见了,帕耳图伯爵。」
「彼此彼此。」
简单地互相寒暄后,尤金便带着凡伦蒂娜来到了会客室。
两人从王都最近的情况开始聊起,接着又谈到了彼此治理的领地。当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比较轻松时,凡伦蒂娜突然改变了话题。
「对了,虽然我一度犹豫是否该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但是佯装不知反而更失礼,所以还是向您祝贺一声。关于王位继承的事情,真的是恭喜您了。」
灰发伯爵立刻明显地皱起眉头,因为他平常的表情相当温和稳重,所以一旦露出这种神情,便具有能让看到的人畏惧的魄力。尤金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质问惊讶地不断眨着眼的凡伦蒂娜。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件事的?」
凡伦蒂娜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立刻闭上了嘴巴,但最后还是打破沉默开口回答:
「……是比多格修公爵告诉我的。」
尤金的表情变得更严峻了。愤怒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发酵。
——陛下不是说过要保密了吗?
「凡伦蒂娜大人,这件事情目前是对任何人保密的,虽然我不认为你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侍奉你的侍从或女仆等不相干的人……」
凡伦蒂娜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真的很抱歉。」
「……不,如果只有你知道的话倒是无妨。」
尤金顿时恍然大悟。对凡伦蒂娜来说,知道这件事之后,来打声招呼是应该很正常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会像她所说的失了礼节。
「你明明知道我会成为国王,而且当时我人就在王都,却故意不来问候吗?」
如果尤金事后这么追问她的话,她就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了。虽然根本不合理,但身为国王的确可以这么做,所以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王座、权力。真佩服陛下能背负着它们活到现在……
尤金用手指揉着自己的额头,同时叹了一口气。曾经是维克特国王亲信的他,一直在极近的距离旁观着国王的权力。但他也同时看到了国王的劳苦、矛盾和绝望。
但他并不打算怜悯国王。不过,他决定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说出该说的事情,并开始替维克特国王效命。他当时尚未结婚,双亲也早就过世了。
而且,虽然维克特国王确实有些急躁和易怒,但如果他认为这是应该倾听的意见,就会真诚地回应对方。
尤金认为这个国王值得自己效命,便继续向国王进言。
结果国王竟然非常欣赏他。当国王想替他指婚的时候,他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虽然他高兴地接受,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担任国王的亲信了。因为有个王族妻子会让尤金的建言带来不必要的影响力。
尤金很怕自己成为一个滥用权势的外戚。而维克特国王似乎也能够体谅尤金的想法,便给了他爵位和领土。
然后,到了现在,维克特国王打算赐给尤金足以让他以前获得的赏赐相形失色的东西。
那就是王冠、王位和吉斯塔特这个国家的全部国土。
尤金认为自己无法拒绝国王。并不是因为这是国王的命令。
而是因为维克特国王认为尤金应该会珍惜这些东西,所以才会说要把王位让给他。就像从前国王赏赐妻子、爵位和领土给尤金时那样。所以尤金没办法辜负国王的期待。
——但是,比多格修公爵似乎并非如此。
尤金一边看着一脸愧疚的凡伦蒂娜,一边感到相当厌恶。
但是,尤金的这种情绪却以出乎意料的形式消失了。因为凡伦蒂娜带着下定决心似的表情开口说道:
「那个,伯爵大人,不好意思,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尤金点了点头。
依照凡伦蒂娜的说法,伊尔达并没有直接明确地告诉她这件事。凡伦蒂娜是自己根据他含糊其词的回答察觉到这件事的。
「比多格修公爵大人并没有违背陛下的禁止泄密命令。」
尤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正如凡伦蒂娜的姓名所示,她其实是王族的旁系血亲。这代表她拥有的知识比其他人还要丰富。
既然如此,她会不小心察觉到这件事,或许也是无法避免的。
凡伦蒂娜又继续劝说尤金:
「而且,公爵大人其实心情一直非常沮丧……所以我才会想到至少可以听听他说话来安慰他。」
听到她这么说,尤金就算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毕竟连尤金自己也对国王为何选择自己而不选择伊尔达感到百思不解。既然连自己都是如此了,伊尔达应该是比他更加失望和愤慨吧。
「伯爵大人,若您不介意的话,能请您找机会和公爵大人谈谈吗?」
「和比多格修公爵吗?」
即使凡伦蒂娜没有要求他,尤金也早就想找机会和伊尔达单独谈谈了,但她诚挚的眼神却在催促着他的回答。
「公爵大人除了相当沮丧之外,似乎也对自己的危险立场感到不安,因为他将成为国王的大舅子。」
尤金并未对伊尔达的想法感到惊讶,反而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所谓的国王的外戚,虽然只要一切顺利,就可以掌握庞大权势,但要是不小心被国王视为隐忧的话,马上就会被铲除。这就是他将来会面临的立场。
「谢谢你的意见,战姬大人。对了,请问你知道伊尔达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说到公爵大人喜欢的东西,应该就是伏特加了吧?」
凡伦蒂娜尽可能地仔细说明了伊尔达的喜好,并提议在两人见面交谈之前先送伏特加给他,因为先稍微放松伊尔达的不安和警戒心之后再见面应该会比较好。
尤金也赞成她的提议,表示会按照她所说的安排。
后来两个人又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最后凡伦蒂娜在夜深之前离开了尤金的宅邸。
◎
乌鲁斯已经在路伯修的公宫里当了十几天的马夫了。
他在太阳尚未升起前便醒来,一边因为充斥宿舍内的冰冷空气而发抖,一边离开床铺。他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不过,冰冷的空气反而能让他清醒。
他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前,拼命搓着身体取暖,以和摸索无异的方式离开宿舍。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照明。
他走到户外一看,天空仍是一片漆黑,甚至还有星星在天上闪烁着。他用宿舍旁的水井洗洗脸后,便朝着马厩走去,并在这时遇到了其他马夫。
「早安。」
他开口打招呼后,对方也简短地应了一声。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大家都只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连和他打招呼都不肯,直到最近才终于愿意回答他了。
他继续朝着马厩走去。虽然恶臭到了早上还是一样强烈,但乌鲁斯现在也已经几乎不在意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一如往常地开始处理马粪和马尿。先以专用的铲子铲起,运到指定的场所,然后再打扫马厩内部,换上干净的水和饲料。
乌鲁斯已经完全适应马夫的日常生活了。
不过,他并不只是因为习惯了才适应的。像是他照着马夫长的指示第一次喂马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像早就记得那些步骤似地,相当熟练地完成了那项工作。就连保养马镫和马鞍的方法也是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做了。
——失去记忆前的我好像曾经从事照顾马匹的工作。
他在救起自己的那个渔村第一次摸到弓的时候也是这样。马厩里的各种工作,让乌鲁斯有种相当怀念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当马夫,不过……
他在这里既有地方睡觉,也有食物可吃,听说还有薪俸可领。虽然乌鲁斯仍然觉得这个工作很累人,但他也开始萌生先在这里工作一阵子再说的想法了。
当他被那个渔村的人救起,明白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时,乌鲁斯也没有感到非常不安,始终抱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态度。而村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对他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即使成了马夫,他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他甚至怀疑失去记忆前的自己是不是一个个性相当随兴悠哉的人——又或者是他的本能让他知道轻举妄动反而更危险吧。
工作大致结束后,乌鲁斯便和其他马夫一起回到宿舍吃早餐。
当他穿过宿舍大门时,正好和一名马夫擦身而过。那是个比乌鲁斯年长两到三岁的男人。他一看到乌鲁斯的脸,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喂,乌鲁斯,我听说你的工作是战姬大人特别指定的,那是真的吗?」
「嗯,没错。」
乌鲁斯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老实地回答了。下一个瞬间,那名马夫便收起笑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以不悦的眼神朝乌鲁斯瞥了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后便走开了。乌鲁斯则一脸呆滞地看着那名马夫离去的背影。
「他是怎么了……?」
虽然那名马夫突然改变态度让乌鲁斯有些纳闷,但他一大早就起床工作,肚子早就饿坏了。所以他并未追上去找那名马夫问个究竟,而是决定先吃完早餐再说。
他一吃完黑麦制成的坚硬面包,以及用马铃薯及高丽菜炖煮成的汤之后,就必须立刻开始处理接下来的工作了。
当乌鲁斯再次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快要日落的时候了。他拖着因工作而相当疲倦的身体走向自己的房间。
虽说是自己的房间,但他住的当然不是单人房,而是四个人共用的房间。面积不是很宽广的房间里的四个角落,各摆了一张床,房间中央还留有一点空间。根据规定,私人物品全都要放在自己的床上,不可以随意使用他人的床铺。
乌鲁斯并没有私人物品。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当他确定获得马夫这份工作时收到的两套衣服、厚毛毯两条,还有一个硬邦邦的枕头而已。而这些东西当然都放在他自己的床上。
当乌鲁斯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床在空无一人的室内被整个掀翻了。替换的农服和毛毯都被扔到地上,衣服还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枕头也是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情况实在太夸张,乌鲁斯只说得出这句话。如果说是恶作剧的话,这种作法也未免太恶毒了。其余三人的床铺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很明显地是针对乌鲁斯个人而来。
乌鲁斯惊愕地呆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是和乌鲁斯住在同一间房间的马夫马尔克,他正好结束工作回来了。
马尔克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矮小的身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两岁,他皮肤白皙,四肢纤细,比起粗重的体力活,他更擅长修理马具等要求手巧的工作,在所有共用这间房间的人之中,他是和乌鲁斯最亲近的。
马尔克看到乌鲁斯的样子后一脸疑惑,但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自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振作起来的乌鲁斯,难掩焦急地对马尔克问道。但马尔克瞥了乌鲁斯一眼,摇了摇头。
「你还是放弃找出犯人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找不到的。」
马尔克走进房间后,便伸手扶住了乌鲁斯的床。
「你去抬另一边。」
听到他的话之后,乌鲁斯也踩着慢吞吞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床。他们两个人合力把被翻倒的床恢复了原状。乌鲁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他捡起的毛毯和衣服,个子瘦小的马夫则以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被现在的战姬大人捡回来的对吧?大家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件事喔。」
乌鲁斯猛然抬头看着马尔克。房间里有扇小窗,红橙色的夕阳从小窗户照了进来。光线在马尔克的脸上形成了形状古怪的阴影。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因为现在的战姬大人从来没有亲自任命谁在公宫里工作过。而且,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你在工作时表现得很好。老大从来没有私下找过你吧?」
他口中的老大指的就是那个态度冷淡的马夫长。乌鲁斯一脸困惑地点点头,马尔克便耸耸肩,苦笑了一下。
「那个人是不会当着大家的面骂人的。他会等到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再把你叫到自己的房间稍微训斥一下。这个马厩的马夫全都在开始工作后的几天内被叫去训斥过,除了你之外。」
这么说来,乌鲁斯确实没看过马夫长正在斥责谁的样子。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只是不太会生气,看来是他误会了。
换句话说,自己是被人嫉妒了,才会遇到这种事情。乌鲁斯咬牙切齿地用力握紧了他怀里的毛毯和衣服。这实在太不讲理了。乌鲁斯难以释怀地对坐在自己床上的马尔克问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要找人商量的话就去找老大吧。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帮不上忙。」
他得到了一个明显不想和自己有所牵扯的冷淡回答——甚至让乌鲁斯觉得,自己成为马夫后和马尔克相处的这十几天交情都成了一场空。
——只能放弃了吗?
乌鲁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再次检查自己被破坏的东西后,觉得马尔克不想被自己拖下水是很正常的。而且,换句话说,这也是因为乌鲁斯才当了十几天马夫的关系。
——不过,可别以为我会老实地任凭你欺负。
乌鲁斯开始默默地构思起反击的方法。
◎
从最一开始被恶意捉弄的那天后,又过了几天,但是类似的事情仍旧不断发生。
今天早上,乌鲁斯发现自己的汤里被放了虫。他结束早上的工作,正要吃早餐时,却被马夫长找去,虽然只离开餐厅一下子,还是给了对方下手的机会。
因为实在很不甘心,他把虫子扔掉后还是把汤喝完了。
乌鲁斯早就找马夫长商量过了,虽然他为自己管理不周而向乌鲁斯道歉,但他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他把每个人都叫来质问,却还是无法锁定犯人。
乌鲁斯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但是他在工作的时候倒是没有任何人捉弄他。
——是因为很容易被老大发现吗……
在工作方面,马夫长总是能正确地掌握每个人何时会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擅离职守,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
乌鲁斯吃完这顿心情恶劣的早餐,回到马厩后不久,又被马夫长叫了出来,他一边纳闷地想着马夫长是为了什么事找他,一边加快脚步前往宿舍。他走到宿舍后,看到了马夫长和马尔克的身影。
「你今天和马尔克一起出门采购。」
原来是要他去街上采买需要的东西。之所以让马尔克同行,是因为只有乌鲁斯一个人的话根本不知道路怎么走,也不知道商店的位置。
马夫长和马尔克确认过购物清单后,便离开宿舍走向马厩了。现场只剩下乌鲁斯和马尔克两个人。
「那我们走吧。」
马尔克有些生疏地说道。自从有人开始恶意捉弄乌鲁斯,他们两个就不太说话了。因为马尔克心里对他有些内疚,乌鲁斯也觉得如果不会害马尔克被波及的话,维持现状或许比较好。
「马尔克。」
所以当乌鲁斯开口呼唤马尔克时,他吓得抖了一下肩膀。乌鲁斯脸上浮现苦笑,并继续说道: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三名马夫踏进乌鲁斯居住的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是趁着工作空档的休息时间急忙赶回来的。
「那家伙出去采买了对吧?」
「嗯,我看到他离开牧场了。今天要做什么?把他的床直接扔了?」
其中一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对同伴问道。
「今天是这个。」
另一个人以左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举起了右手拿着的袋子。一闻到这个臭味,另外两人立刻明白袋中装了何物。是马粪。应该是在工作时准备的吧。
「把这东西涂到他床上,就算拿去洗应该也没办法洗掉臭味吧。」
他们稍微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之后,便走进了乌鲁斯住的房间。他们马上就认出了乌鲁斯的床。因为其他马夫都有私人物品,只有乌鲁斯没有。
他们把马粪全倒在毛毯上之后,便一脸满足地离开房间,回到了走廊上。
不过,他们能够得意洋洋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你们玩够了吗?」
因为乌鲁斯就站在他们的眼前。三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愕,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你不是去采买东西……」
其中一个人以颤抖的嗓音说到这里,又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噤口不语。乌鲁斯若无其事地回答他。
「是啊,但我没去。」
因为乌鲁斯在前天事先拜托马夫长,请他几天后以不打草惊蛇的方式派自己外出办事。
之所以故意隔了好几天,是为了让对方大意。因为乌鲁斯认为,既然那些人一直在捉弄他,他的一举一动可能都被监视了。
他今天出去采买东西时,就跟着马尔克一起走到牧场外,确定跟在他们后头的人不见了,便把采买的工作交给马尔克负责,自己则急忙赶回了宿舍,接着就一直埋伏在走廊的阴影处。
那些马夫也只能确认乌鲁斯离开了牧场,没办法继续跟踪下去。因为他们要是离开工作场所太远,一定会被马夫长发现。
「你在这里躲了两刻钟以上吗?」
其中一名马夫喘着气说道。虽然要在这附近躲起来并不困难,但是要动也不动地在原地埋伏超过两刻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不过,乌鲁斯却一脸稀松平常地回答:
「这和狩猎时的埋伏比起来只是小事一桩。毕竟这里没有碍事的杂草,也没有虫子和蛇……」
乌鲁斯说到这里,突然对自己的话感到疑惑。
他刚才很自然地脱口说出了「狩猎」这个词。考虑到他善于使用弓箭,看来他在失去记忆之前应该是个猎人吧。从身上留下的疤痕来判断,他也很可能是个弓兵。
其中一个人咒骂一声,挥拳揍向乌鲁斯。另外两人像是受到他的动作影响,也分别从左右两方扑了上来。
但是乌鲁斯一点也不害怕,冷静地看清他们的动作后,便闪躲或接下了他们的拳头。当乌鲁斯判断出这些马夫不太习惯打架之后,就迅速地绕到其中一个人的背后,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扭。马夫嘴里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不管你们想动什么手脚,我都会告诉老大,听到了吗?」
乌鲁斯抛下这句话后便松开男人的手臂,并踹了他一脚。那名被往前推的男人和另外两个人撞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从这天开始,就没有人敢再捉弄乌鲁斯了。
◎
伊莉莎维塔在那天的傍晚,命令亲信那姆向她报告乌鲁斯的工作情况。
「已经过了十五、六天了吧?我希望明天就能收到报告。」
金色和蓝色的眼里充满期待的伊莉莎维塔说道,那姆则觉得相当困惑。
因为在那姆心中,无论是过了十天还是二十天,马夫的工作都只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而已。
话虽如此,亲眼目睹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又知道他疑似丧失记忆的那姆,也想知道他在新的环境过得怎么样。于是那姆便带着伊莉莎维塔的命令,在当天晚上去找马夫长问话了。
隔天,那姆在接近中午时来到办公室向伊莉莎维塔报告。
「他和其他马夫之间发生了争执。」
伊莉莎维塔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在听完那姆的报告后,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应该早点让他们向我报告的。
她后悔地叹了一口气。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第一个原因是担心文官们对自己的关心态度感到不悦,第二个原因则是她觉得过一阵子再报告比较好。
虽然不至于和那姆有一样的想法,但伊莉莎维塔原本也认为马夫的工作内容每天都差不多。
「那姆,乌鲁斯一定要继续当马夫吗?」
「虽然您这么说……但我认为要让他改做马夫以外的工作反而很困难。」
那姆一边摸着平日的辛劳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一边向伊莉莎维塔说明。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乌鲁斯和人起争执是不争的事实。而他从事马夫的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就算被人撵出去也很正常——」
那姆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发现伊莉莎维塔的双眼充满了怒火。
「所以说,乌鲁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必须默默地忍耐,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吧?」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会让战姬大人生气,但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那姆默默承受着红发战姬的注视,又接着说道:
「战姬大人主动和乌鲁斯说话,还把他带来公宫,这件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一个受到战姬大人喜爱后就得意忘形的新人,还没有熟悉自己的工作就和其他人起了争执——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吧。这件事也关系到战姬大人的名誉。」
伊莉莎维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那姆不忍地看着相当沮丧的主人,继续往下说:
「即使让乌鲁斯去做其他工作,只要他还待在公宫,就会一直被他人嫉妒吧。」
会对他产生嫉妒和偏见的不会只有马夫而已。
「既然如此,让他继续当马夫或许还比较好。至少他已经向其他马夫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会屈服于恶意捉弄的男人。」
「但是,他这样不会被孤立吗?」
伊莉莎维塔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红发战姬轻轻地闭上了左眼。
片刻之后,她张开了左眼,换成右眼闭上了。用单边眼睛以固定的节奏轮流看东西是她的习惯。
伊莉莎维塔还小的时候,因为拥有异彩虹瞳,总是被村民们欺负。虽然在十岁的时候认识了艾莲,让她拥有了挺身对抗欺凌的意志,不过之前经历的灰暗过去变得更深沉,至今仍在记忆底层徘徊不去。
「在某些情况下,被孤立反而还比较好。」
虽然那姆这么说道,但伊莉莎维塔还是无法立刻作出结论。于是她暂且搁下这件事,让那姆继续报告乌鲁斯的工作情况。
听到乌鲁斯似乎曾经照顾过马匹的报告时,伊莉莎维塔疑惑地歪了歪头。不仅如此,他保养马具的动作好像也很熟练。
「他会骑马吗?」
伊莉莎维塔想了一下之后这么问道。会不会骑马是用来推测乌鲁斯身分的重要线索。因为如果不是骑士阶级或贵族,通常是不会接受马术训练的。
这感觉是个好点子。毕竟连乌鲁斯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什么。如果能弄清楚他的能力,应该就能安排他从事更适合他的工作了吧。
「如果战姬大人有这个意思的话,要不要让他试试看呢?」
那姆这么说道。虽然他一直表示让乌鲁斯继续从事马夫工作比较好,但这只是因为「让乌鲁斯去做其他工作不会比较好」,所以才会提出这个消极的建议。那姆心想,如果乌鲁斯有能力从事其他工作,进而突破目前的僵局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么做能让主人心情好转的话,就有一试的价值。
「这个提议不错。我还想让他试试各式各样的事情呢。他和人起冲突的时候,明明是一对三,但他成功压制了对方对吧?也让他操作武器看看……接下来再加上阅读和书写好了。先测试这三个方面的能力,然后根据结果改变他的待遇吧。」
「遵命。」
那姆笑着恭敬地行了一礼,但也不忘提醒伊莉莎维塔一句:
「不过,战姬大人,乌鲁斯终究还是个新人,即使真的要改变他的待遇,也请您别忘了考虑这一点。」
他的意思是如果给乌鲁斯太好的待遇,可能会招来比现在更强烈的嫉妒和反弹。虽然那姆觉得乌鲁斯很有趣,但他知道其他亲信并不这么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那姆有些担心。那就是伊莉莎维塔和乌鲁斯都很年轻。
如果她太在意乌鲁斯的话,说不定会有人看破其中的深意,所以他实在很难不担心。
当那姆结束报告,正打算离开时,伊莉莎维塔叫住了他。
「我啊,最讨厌欺凌别人的行为了。」
红发战姬以特别强调「最讨厌」这三个字的口吻,对一脸纳闷的那姆说道。
「你能够帮我把这件事情传下去,让公宫里的人知道吗?我知道这在世上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应该能维持一阵子的效果吧。」
那姆再次深深地低下头表示对主人的敬意,然后就沉默地退下了。
◎
三天之后,那姆就前来向伊莉莎维塔报告了。就连红发战姬也忍不住露出既惊讶又傻眼的神情,对长着一张爱唠叨的脸的亲信说道:
「你的动作还真快呢。」
「因为昨天和前天测试了他的能力之后,得到了很有意思的结果。」
那姆带着相当高兴的表情回答。
「我直接向您报告结论吧。我自己当时也到现场确认过了,他操控马匹的技巧只能以出色两个字来形容。不过测试剑术和枪术时像是换了个人似地,跟外行人没两样。我也试着让他使用战斧和锤矛,结果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但是他的弓箭技巧就完全是另一个层次了。」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是以比赛的方式来测试他的技巧,结果公宫里擅长弓箭的人全都比不过他。」
那姆所设计的比赛内容分别如下:
一、射中位于远处的标靶。可以自由决定标靶要离多远。
二、一边骑马一边射箭,设法命中排成横列的五个标靶。
三、瞄准城墙上方,看谁能让箭矢飞得最高。
「我完全不知道你做了这些事。」
听到那姆的报告,伊莉莎维塔嘟起双唇,闹别扭似地说道。如果她知道的话,即使正忙着处理政务,也一定会谎称要休息而跑去观看吧。而那姆当然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才没有告诉她。不过,当他开口时,却说出了这样的回答:
「幸好战姬大人您没去。若是您在现场观看的话,可能会有几个公宫的士兵从此再也不想接触弓箭了。」
「……乌鲁斯的弓箭技巧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厉害到如果伊莉莎维塔目睹当时的情况,会让在场的弓箭手们完全抬不起头来?
那姆以相当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从三百阿尔昔的距离射箭命中了标靶;骑马射箭时,标靶也全部被他射中;还成功地把箭射到城墙上。如果公宫里突然冒出这样的人,他们当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听到这段话,连伊莉莎维塔也哑口无言了。
因为曾看过乌鲁斯射下在高空飞行的海鸟,还在摇晃的船上射箭击毙海盗,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他的高超弓箭技巧了然于心了。
但是,这些描述远远超出了伊莉莎维塔的想像。别说是路伯修了,即使找遍整个吉斯塔特,也找不到像乌鲁斯这样的弓箭手吧。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姆一脸激动,紧握着拳头拼命说道:
「文官们好像还不明白,但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并不是用『意想不到的收获』可以形容的,像他那样的人,无论哪个贵族都会想以重金招揽他吧。」
「——那姆,你之前曾经听说过拥有如此卓越技巧的弓箭手的传闻吗?」
伊莉莎维塔也觉得那姆说得很对。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关于乌鲁斯的传言应该会更多才对。
从乌鲁斯被渔村的人们救起,到他遇见伊莉莎维塔,已经过了十几天;而他来到路伯修,开始从事马夫工作之后,也已经经过大约二十天。如果把从渔村回到公宫的这段时间也算进去,就超过四十天了。
还是说,虽然在乌鲁斯的故乡(她猜应该是布琉努)已经引起了大骚动,但这个消息却没有传到路伯修这里来吗?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询问,那姆歪了歪头,摸着脸上的皱纹回答:
「这么说来,我听说之前平定布琉努王国内乱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个技巧非比寻常的弓箭手。」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伊莉莎维塔摇摇头,红发也随之晃动起来。
「他被怪物和海龙袭击,掉进海里了。连那个苏菲亚·欧贝达斯派人搜索也找不到他,所以肯定没错。」
现在连伊莉莎维塔也知道世上有托尔巴兰这种魔物的存在了。既然苏菲也曾经提过有关海龙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有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肯定已经死了。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知道他擅长弓术和马术了。还有别的吗?」
伊莉莎维塔开口问道,那姆便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他的教育程度很高,不仅能够读写布琉努语和吉斯塔特语,还拥有算数能力。在读写方面,还是布琉努语比较擅长,他或许是布琉努的贵族。」
「但是,布琉努一直都很轻视弓术吧?真的会有擅长弓术的布琉努贵族吗?而那不就只有我们刚才提起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质疑,那姆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确实是像战姬大人说的那样。」
那姆虽然如此回答,表情却好像不是很能够接受。如果不考虑弓术的话,乌鲁斯确实是布琉努人,而且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还有其他的吗?乌鲁斯什么也没想起来吗?」
「在记忆方面,他好像只想起了某些零散的片段……」
那姆耸了耸肩。
「他说,虽然脑中浮现了狩猎的景象、疑似战场的风景,还有不知道位于何处的宅邸,但是只要是和名字有关的他都想不起来,这些景象的细节也很模糊,人的五官也看不清楚。要不要干脆直接带乌鲁斯去布琉努,寻找他出生的地方呢?」
「……只有布琉努这个线索,范围太大了,至少等乌鲁斯想起什么能当线索的东西再来考虑吧。而且和他同行的人选和费用也是个问题。」
虽然伊莉莎维塔很欣赏乌鲁斯,但她并没有慷慨到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至少我决定了一件事」
伊莉莎维塔笑着说道,以得意的表情和态度对一脸讶异的那姆宣布:
「我要让乌鲁斯跟在我身边,成为我的亲信之一。」
那姆顿时哑口无言。这已经不能用「拔擢」两字来形容了,他前几天提醒伊莉莎维塔的话根本被当成耳边风。
「战姬大人,您不能这么做,我反对。」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是贵族的话,即使花费大笔金钱也要招揽他吗?如果被人知道我一直让这么优秀的弓箭手当马夫,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您说的没错,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乌鲁斯身分不明的事实……」
「不要拿他的身分当理由!」
伊莉莎维塔愤怒地瞪着那姆。伊莉莎维塔被身为贵族的父亲抛弃,在贫穷的村落度过童年,她虽然知道小心身分不明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讨厌对人过度警戒的态度。
而且乌鲁斯是伊莉莎维塔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的部下。两人是因为偶然而认识,并非透过其他人介绍。所以她忍不住执着于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姆一脸苦涩,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但他仍旧不愿遵从伊莉莎维塔的命令。因为一个身分不明的人所隐含的危险性让他无法妥协。
等到红发战姬冷静下来之后,那姆才开口说道:
「能否请您再想一个理由呢?」
伊莉莎维塔顿时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那姆以恳求般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可以明白战姬大人您的心情,恕我冒昧,我也和您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如果随意制造特例,难保不会在事后招致无谓的混乱……」
伊莉莎维塔听到这里,似乎也察觉到那姆的想法了。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找出另一个只有乌鲁斯才有的长处,制造出只有他才能符合条件的特例吗?」
那姆深深一鞠躬,像是在说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要给乌鲁斯特别的待遇,只有弓箭技巧还不足以服众,必须准备另一个理由。
「若您能够找到另一个理由,我会负责说服反对者。」
文官们会大声反对是可以预料的情况,为了不让他们对伊莉莎维塔产生反感,必须谨慎行事才行。
伊莉莎维塔将形状姣好的双腿交叠在一起,视线自那姆身上移开,双色的眼睛看向天花板,沉思了一会儿。那姆在等待主人回答的同时,自己也试着想了一下,但是始终没想到能够说服文官的理由。
「——布琉努。」
红发战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喃喃自语。将交叠的双腿交换一下位置后,她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姆身上。
「我认为我国和布琉努的友好关系至少会持续三到五年。莱德梅里兹的艾蕾欧诺拉则希望能维持更长的时间吧。」
当她提到艾莲的名字时,声音里多了一些五味杂陈的感情,不过,那是连那姆也没有察觉到的细微变化。
三年到五年这个数字,是考虑到将吉斯塔特从布琉努那里得到的阿尼亚斯地区整顿成自国国土,以及布琉努让之前损失的国力复原所需要的时间后计算出来的。
「我们路伯修也想更进一步地扩大和布琉努之间的交流。从上一任战姬在位时就有来往的泰纳帝公爵在内乱中被击败了,嘉奴隆公爵则行踪不明,连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也落海死亡了。」
伊莉莎维塔之前曾经透过赠送物资的方式向堤格尔释出善意。那是他击退墨吉涅军时发生的事情。
伊莉莎维塔原本打算像这样子一步步地和堤格尔深入交流,结果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现在的伊莉莎维塔缺少一个在与布琉努的外交上替她牵线的人。所以她必须快点制造出一个能和布琉努交流的新接点。而能流利地说吉斯塔特语和布琉努语的乌鲁斯,正是她需要的理想人才。
但是,那姆听到这个理由后,仍旧面有难色。
「卓越的弓箭技巧和能够以布琉努语交谈及书写——虽然感觉不太有把握,但还是先以这两个理由试试看吧。」
几天之后,那姆来到了伊莉莎维塔的办公处。他的表情相当疲惫,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红发战姬顿时感到不安。
——果然还是没办法吗……
这几天伊莉莎维塔当然有机会和文官们见面。因为她必须借助他们的协助才能处理每天的政务。
但是,当伊莉莎维塔在处理政务的空档问起这件事时,文官们总是很有默契地告诉她这句话:
「我们正在和那姆大人商议这件事。请您耐心等待结果。」
以文官的立场来看,他们应该是想避免伊莉莎维塔中途干涉这件事的情况发生吧。伊莉莎维塔也因为已经把这件事交给那姆处理,所以决定在结果出来之前不再多谈。
——如果行不通的话,就必须考虑别的方法了……
但是,那姆却这么说道:
「他们说只有一个条件。」
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他如此擅长弓箭的话,希望能够让他以自己的弓箭技巧立下一件显而易见的功绩。这就是他们开出的条件。如果能做到这点,他们就不再反对乌鲁斯成为您的亲信——这是他们最大的让步。」
那姆在最后吐出充满倦意的叹息,结束了报告。伊莉莎维塔则甩动红发,歪了歪头。
「他们这里说的功绩,该不会是指讨伐盗贼之类的事情吧?」
「我想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能立下醒目的战果,就不能算是功绩了吧。」
「我记得前阵子比多格修公爵才刚结束一场大规模的蛮族讨伐行动呢。」
多亏了这件事,最近公宫都没有收到关于盗贼出没的陈情,前阵子甚至还收到了今年应该能过个安稳的冬天的报告。那姆沮丧地点点头。
「他们应该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提出这项条件的吧。」
海盗不会在冬天出现,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商船,而商船根本不在冬天出海。
伊莉莎维塔忍不住站了起来,手掌对着眼前的办公桌用力一拍。挂在腰间的沃利兹夫仿佛反应了主人的怒气,发出微弱的白光。那姆战战兢兢地瞥了它一眼,开口安抚伊莉莎维塔:
「到了初春的时候盗贼应该就会出现了。往常都是这样的。」
「他们的意思是要乌鲁斯在那之前都继续当马夫吗?」
「考虑到他来历不明的身分,本来是必须让他担任两、三年马夫的。但现在已经缩短到半年以下了啊。」
伊莉莎维塔忿忿不平地坐回椅子上。没办法,她也不是不能明白文官为何反对,只能接受这个条件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伊莉莎维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因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而露出了笑容,但是那姆看到之后,脸上却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像在试探猛兽心情般战战兢兢地问道:
「……怎么了吗?」
「我记得乌鲁斯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对吧?」
那姆点了点头。虽然就快到支付薪俸的日子了,但在那天到来之前,乌鲁斯身上连一枚铜币都没有。虽然根据马夫长的报告,他本人好像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的样子。
「给乌鲁斯一把弓和箭矢,不准有任何异议。」
总觉得好像小孩子在吵架一样——那姆在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当然没有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
艾莲在莱德梅里兹公宫里的办公桌一角,摆了一个刻着猎人图样的银色手环。
那是堤格尔为了送给艾莲而在亚斯瓦尔王国买的土产。当苏菲把它交给艾莲的时候,她还因为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置它而伤透脑筋。
虽然她曾考虑每天都戴着它,但是这样子感觉很像寡妇在服丧,所以就作罢了。话虽如此,要是放在自己房间的架子上又有点不好意思。
烦恼许久之后,她决定把东西放在这里。然后在处理政务的空档稍微移动视线,回想堤格尔的样貌。
至于收到陶制熊雕像的莉姆,则把它装饰在自己的房间里。
自从堤格尔行踪不明以来已经过了数十天了。中庭的树木也开始掉下叶子,冬天的脚步也造访莱德梅里兹了。
「最近还真是清闲呢。」
某天下午,艾莲停下正在处理文件的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在她身旁帮忙处理政务的莉姆也决定仿效主人停下手边的工作。因为必须在今日内完成的工作几乎都处理完了。
「没办法,因为现在是冬天嘛。山道的工程也暂时停止了。」
她指的是连接莱德梅里兹与亚尔萨斯的山道建造工程。因为冬季时地面结冰,变得相当坚硬,施工的速度会比其他季节缓慢,所以就干脆暂时中止了。即使强行施工效率也很差,必须支付的薪俸也会增加,大大加重财政上约负担。
「墨吉涅的十万大军,最后好像一场仗也没打就逃回去了。琉德米拉那家伙说他们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武力才逃走的,我看是被那家伙一点也不像人类的恐怖长相吓跑的吧。」
「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会尽量避免和她起争执的。」
莉姆以轻松的语气如此提醒她,艾莲便一脸尴尬地闭上了嘴巴。这是艾莲从莱格尼察回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她在那时和莉姆说了自己照顾莎夏直到她过世,还有她们在最后交谈的内容。
「我会注意的。」
艾莲没好气地说道,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看向莉姆。
「对了,我不在公宫的时候,你曾经和尤金大人见过面对吧?」
听到这句话,莉姆似乎也想起来了。她纳闷地歪了歪头。因为尤金在那之后就没有再度造访莱德梅里兹了。
「如果他是去王都的话,回程应该也会顺路来拜访我们才对。」
「会不会是还待在王都呢?」
「这怎么可能。」艾莲笑着摇摇头。
「尤金大人虽然不至于讨厌王都,但好像一直避免在那里滞留太久。大概是直接赶回帕耳图了吧。毕竟现在已经冬天了。」
艾莲突然看向窗外。天空呈现一片灰白色,阳光也很微弱。
「蒂塔她啊,说洗完的衣服很难晒干,让她相当困扰,所以我叫她干脆晒在房间里。这是她第一次在吉斯塔特过冬呢。」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快要一年了呢。」
莉姆也和艾莲一样以蓝色的双眼看向窗外。蒂塔以侍女的身分陪着身为客人的堤格尔来到这座公宫时,正好是到处都还看得到冬天痕迹的初春。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一想到失去的事物有多么重要,就没有心情享受季节变化的乐趣了。两人又默默地继续处理起政务。
——我们在这个冬天失去太多了。
艾莲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光是今年一年,她就失去了好友和自己很重视的男人。现在她只想平静地等待春天来临。
但是,艾莲的这个愿望立刻就破灭了。
隔天清晨,一位使者从王都来到了莱德梅里兹。因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即使一路上受到仿佛能割伤身体的刺骨寒风吹拂,他的脸上仍旧满是汗水。
「最近从王都来的使者都只会说一些不太好的消息,真不想接见他们啊。」
听到莉姆说有使者来访后,艾莲一边这么说道,一边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麻烦的表情。而她当然知这自己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既然是急事,我就穿这样直接接见他好了。替我转告蒂塔,请她帮忙准备酒和热水。」
艾莲说完之后,便直接穿着蓝色的军装前往会客室了。
来自王都的使者草草问候几句后便对艾莲问道:
「战姬大人,请问您认识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大人吗?」
艾莲点点头。使者又问道。
「那么,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大人呢?」
「只知道名字。」
艾莲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到有些纳闷,还是如实回答了。那是在吉斯塔特北部很有名的男人。不仅武艺高强,也很擅长指挥军队。使者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那位比多格修公爵现在已经派出军队,目的是为了讨伐帕耳图伯爵。」
艾莲顿时瞪大了双眼,身体也忍不住往前探出。老实说,她根本没兴趣知道那个叫比多格修公爵的家伙怎么了,但是曾教导自己礼仪规范的尤金面临危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能就我所知的事情向您说明……」
尤金和伊尔达直到将近十天前都一直待在王都,据说尤金在某一天送了一样东西给伊尔达。
「那个东西似乎是伏特加。比多格修公爵是个很喜欢喝伏特加的人。所以他非常高兴,打算和侍者一起享用。」
当时随从表示想先试毒以防万一,于是伊尔达便苦笑着让那名侍从先喝了。
但是,那名侍从只喝了一半,里面还有酒的银杯便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自己也倒在地板上,身体不停地抽搐,最后就这样断气了。原来酒里被人下了毒。
「这怎么可能……」
艾莲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她所认识的尤金·舍巴林,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再怎么憎恨对方,也绝不会下毒杀人。
使者对着哑口无言的艾莲继续说道:
「比多格修公爵当然是怒不可遏,根据看到公爵的人所述,公爵当时的模样相当可怕,甚至让人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公爵在事发当天就离开王都,回到了比多格修。接着便开始集结兵力,大喊着要找帕耳图伯爵报仇……」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帕耳图伯爵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会做这种事。」
「战姬大人。」使者打断艾莲的话,开口说道:
「现在已经不是悠哉地想着是否哪里误会了的时候了。希望您能够立刻前去保护帕耳图伯爵,『拜托了』。国王陛下是这么说的。」
艾莲眯起眼睛看着使者。
「所以,如果遇到情况危急的时候,就算我杀了比多格修公爵也无妨吗?」
艾莲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低头看向使者,并继续说道:
「使者大人,我会根据你接下来的回答来决定我的行动——也就是要不要不管那些理由,纯粹为了保护我的恩人而挥剑。」
使者脸上顿时充满汗水,大口地喘着气。
艾莲如红玉般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使者。
「你的回答是?」
「陛下说希望能尽量生擒。」
「你确定一个字都没说错?」
艾莲再次确认。使者像是被她的霸气震慑住似地点点头。至于艾莲则露出了充满战意的笑容。
她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艾莲一边走向门口,一边以前所未有的快活嗓音对使者说道:
「时间不多了!详细情况我边走边听吧!」
两刻钟之后,艾莲已经整编出一支一千人的军队了。
因为要在两刻钟的限制时间内解决装备、粮食和柴薪的问题,所以这个人数已经是极限了。军队是由两百名骑兵和八百名步兵组成,副官并非莉姆,而是光头骑士卢里克。
艾莲命莉姆留守公宫,并交给她两项工作。其一是准备援军,因为若是比多格修公爵率领的士兵太多,艾莲很可能就得尽力争取时间。
其二则是派人前往帕耳图,向尤金询问整件事的详细情况。
艾莲其实很想自己先去帕耳图一趟,但是根据使者所言,伊尔达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率兵南下。
艾莲不希望帕耳图地区变成战场。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先往北阻止伊尔达,没有时间绕去帕耳图了。
「先往东边前进,并在路上反覆进行侦察,到邻近的城市和村落寻找比多格修公爵和他的军队。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兵力,但他看到我们之后,应该会先停止行军才对。」
在当天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没入西方天空之时,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和她所率领的一千名士兵从公宫出发了。这时的空气已经相当冰凉,士兵们纷纷把穿在铠甲上的厚实外衣的衣领紧紧地靠拢在一起。
◎
维克特国王并非只把阻止这场冲突的任务交给艾莲一个人负责。
同一时刻,路伯修的公宫里也有王都的使者来访。
「……比多格修公爵?」
得知事情经过后,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分别浮现了怀疑和不解的情绪。
如果只根据她所听到的事实来判断,伊尔达会勃然大怒也不无道理。因为那个叫帕耳图伯爵的人简直就是想致伊尔达于死地。而且伊尔达的一名随从也死了,就像是代替伊尔达而死的替身。
「但是陛下竟然要我去阻止公爵阁下?而不是协助阁下讨伐那个恶毒又残酷的帕耳图伯爵。」
在会客室里的伊莉莎维塔,对来自王都的使者露出了带着挑衅的笑容。脸和身体像小孩子堆的雪人般的矮胖使者一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一边保持冷静地回答。
「维克特陛下不想看到国内的权贵率兵互相残杀,使国内不得安宁,认为应该先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好好谈谈才对。」
「一个人打算杀死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则差点被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实告诉你,我根本没有自信能阻止他。你应该也听说过比多格修公爵有多骁勇善战吧?」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希望战姬大人务必能帮忙,而没有选择拜托其他人。虽然陛下也派人去拜托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了,但是目前还没有收到好消息……」
——艾蕾欧诺拉?
虽然无法确定使者是不是故意这么说,但这个名字仍旧在伊莉莎维塔心里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不过她并未立刻点头,而是在要求王国支付奖金和粮草,并立下书面合约之后,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任务。
「虽然我自己也很忙,但是公爵阁下毕竟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违抗王命的逆贼。」
伊莉莎维塔目送使者匆忙地离开公宫后,便把亲信们叫了过来,将方才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
「我要带兵出征,两刻钟后能准备好多少兵力?」
其中一名亲信表示大约是一千人。
伊莉莎维塔点点头,命令他们开始整编。他们都是从前任战姬在位时就在公宫服务的人,所以只要一收到命令,就会确实地完成她的要求。接着她叫住那姆,要他叫乌鲁斯过来。
「您要带乌鲁斯一起去吗?」
那姆惊讶地瞪大双眼,伊莉莎维塔则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在追赶海盗的时候,乌鲁斯的态度非常冷静吧?他应该不至于在战场上陷入混乱才对。」
「关于这点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不过……」
看到那姆面有难色,伊莉莎维塔歪了歪头。
「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就直接说出来吧。我一直都很欣赏你有话直说的个性喔。」
听到异彩虹瞳的战姬的催促,那姆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这次的事件不一定会演变成互相交战的局面,只要能说服比多格修公爵就能解决了。虽然我能够明白战姬大人的心情,但是您这么做会不会太心急了一点呢?如果让人觉得您有所偏袒的话,对于乌鲁斯还是您都是……」
「所以才必须尽早让大家看到结果啊。」
伊莉莎维塔以仿佛坚信自己没有做错般的口吻答道。
「根据情况演变,我们也有可能会和帕耳图伯爵的军队开战,而且北部暂且不提,中央和南部地区说不定会有盗贼出没。只要见识到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应该就没有人敢说我偏袒他了。」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那姆恭敬地行了一礼。
两刻钟后,伊莉莎维塔便率领一千名士兵离开了公宫。乌鲁斯则跟在她身旁,背上背着弓,腰上系着装满箭矢的箭筒。
年轻人以看起来有些困惑的表情看着伊莉莎维塔的背影。
他当然很感谢伊莉莎维塔愿意收留身分不明的自己,但也一直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很不得了的大人物。
——第一个部下吗……
他想起了告诉自己各种资讯的骑士那姆所说的话。伊莉莎维塔之所以一直很关注乌鲁斯,其中一个理由当然就是认同他的弓箭技巧,但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因为乌鲁斯是她第一次亲自看中的部下。
就在这个时候,乌鲁斯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矮小老人的模糊身影。他觉得那个老人好像在跟他说:你不是也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说也奇怪,乌鲁斯竟顺从地接受了那个老人的指点。他与伊莉莎维塔之间的疏离感也变淡了一些。
虽然是个让人感到困扰的人,但她是自己的恩人,而且自己也并非真的讨厌她。
于是乌鲁斯下定了决心,要暂时追随她并替她效命。
艾莲率领的莱德梅里兹军按照预定计划重复进行侦察,同时谨慎地往北前进。他们已经离开公宫三天了,因为在街道上行走时,还能够顺便在都市和城镇里购买粮食和柴薪,所以目前行军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天空呈现一片灰白,太阳隐藏在云层后方,风相当寒冷。自从他们离开公宫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的天气。
「今天恐怕就会开始下雪了吧。」
站在艾莲身旁的卢里克这么说道。艾莲则板着脸回答:
「如果再继续冷下去会很麻烦,希望能在下雪前解决这件事啊。」
艾莲之所以一脸不悦,并不只是因为以指挥官的立场认为下雪的话会对行军不利,而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昨晚,派去找尤金询问情况的士兵策马赶来与艾莲会合了。虽然他们一直沿着街道前进,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是艾莲没想到士兵会这么早过来,便高兴地接见了那名士兵。
但是,那名士兵并未带来值得雀跃的好消息。
「帕耳图伯爵阁下表示,他确实为了和比多格修公爵打好关系而买了伏特加,派随从送到了公爵的宅邸,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你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吗?」
「阁下写了一封信要我转交给战姬大人。」
那名士兵把拿在手上的用皮革包裹的物品,交给站在艾莲身旁的卢里克。卢里克收下后便把外面包裹的皮革拆开,将里面的信拿给艾莲。
银发战姬撕开封口,迅速地看完了信,但上面只以尤金的笔迹写了和方才士兵报告的内容几乎一样的文章。
虽然是写给艾莲的信,信的开头却先哀悼了伊尔达侍从的死,从这点便可感受到尤金的为人,不过在伊尔达眼里,或许只会觉得惺惺作态而勃然大怒吧。
「我知道尤金大人不会做出那种事,帕耳图地区和其居民的安全就交给我们守护吧。」
艾莲也写了一封像这样的信,让士兵快马送到帕耳图,但目前的情况很明显地对尤金不利。这让她感到相当焦躁。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使艾莲觉得不悦。
「——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尤金寄来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艾莲想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他突然想和伊尔达打好关系。
尤金和伊尔达是妹婿和大舅子的关系。如果考虑到这点,两人会想彼此交流并不奇怪。但是,为什么是现在呢?
「而且,根据莉姆所言,尤金大人之前应该是被维克特国王传唤而去了王都。」
艾莲思考了一整晚,结果直到天亮都没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让军队继续行军,寻找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但是她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隐藏在覆盖天空的薄云之后的太阳快爬升至头顶时,派出去侦察的骑兵部队的其中一人带回了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们发现了举着路伯修军旗的部队。」
艾莲顿时愣住了。她知道伊莉莎维塔也和自己一样率领了一千名士兵从路伯修南下,所以会发现她的部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既然如此,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又在哪里呢?
艾莲停止行军,命令士兵们休息后,便要求卢里克准备地图。
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似乎并未朝着南方笔直前进。
「他们刻意绕过我们了吗?」
艾莲询问卢里克的意见。但是卢里克并未点头。
「他会不会就潜伏在我们附近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根据我所听到的消息,比多格修公爵这个人感觉对王都以南的地理环境不怎么熟悉。如果迂回前进的话,应该会耗费非常多时间吧。我猜他应该正想尽办法要避开我们——或是路伯修的军队吧。」
「原来是这样啊。」
艾莲佩服地点了点头。卢里克以前并不是一个会猜测敌人动向的男人,看来他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成长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卢里克的问题,艾莲冷哼一声,以指尖对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弹了一下。
「虽然很不想这么做,但我们先和路伯修的人会合吧。他们说不定已经掌握敌人的动向了。」
在那之后,艾莲与伊莉莎维塔互相派兵与对方接触,最后决定在太阳下山前会合。地点则是在一片名为拉多姆的小草原上,正好位于双方所在地的中间。
决定要前往拉多姆之后,艾莲便将骑兵全部派出去侦察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派了另一组部队前往帕耳图,自己则只率领步兵继续行军。
当他们在一刻钟内抵达拉多姆时,已经可以看到路伯修军的身影和其军旗了。在泛白的天空下,象征她的沃利兹夫的金色弧形线条在紫色的旗帜上闪闪发光。伊莉莎维塔自己则骑着马站在部队最前方。
艾莲让军队停止前进,在卢里克的陪伴下靠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也带着一个像是侍者的年轻人朝着他们靠过来。
一阵冷风吹来,某种物体在视野里缓缓落下。是雪。虽然是在碰到地面之前就会融化在空气里的雪花,但确实不断地从天上飘了下来。
当彼此的距离只剩下大约数十步时,艾莲发现了一件事。
「……堤格尔?」
看到骑着马跟在伊莉莎维塔身旁的年轻人,艾莲顿时双眼圆睁。
虽然他身上穿的是路伯修风格的毛皮上衣,但是他那深红色的头发、黑色的双眼、兼具稳重和英气的脸庞、不胖也不瘦的中等身材,以及背上背着弓,腰间挂着箭筒的身影,确实就是她所熟悉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听到艾莲的低语,卢里克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结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顿时说不出话来。
「堤格尔!」
艾莲激动地呼唤着年轻人的名字,同时催促马匹往前走。但是,她立刻就察觉到了异状。明明两人四目相交了,堤格尔却只是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这时,艾莲才终于想到了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堤格尔会骑着马跟在伊莉莎维塔身旁,而且还看起来像是她的随从?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大叫起来?」
当双方距离剩下不到十步时,伊莉莎维塔一脸惊讶地问道。但是艾莲并未理会她的问题。
「伊莉莎维塔,我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连打招呼都省略了,直接了当地问道。伊莉莎维塔皱了皱眉头。
「他叫乌鲁斯,是我的部下。」
被称为乌鲁斯的年轻人,以初次见面的神色向艾莲行了一礼。
艾莲倒抽了一口气。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但她拼命地忍住了。她尽可能以冷静的声音说道: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为什么你会想问这件事?」
伊莉莎维塔的表情和声音多了几分警戒。艾莲瞪着她答道:
「只是单纯好奇。告诉我答案也不会怎么样吧?」
「……我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回答你。」
她在拒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很明显地是在隐瞒些什么。
「别说这个了,快点开始进行军事会议吧。」
虽然伊莉莎维塔这么说道,但艾莲刻意不理会她,视线看向年轻人。
「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乌鲁斯一脸惊愕地盯着艾莲。艾莲继续激动地说道:
「你是怎么了!才一百多天没见而已,就已经忘记我了吗!你已经忘记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了吗!我可是允许你喊我艾莲的!你忘了我吗!」
「……艾莲……」
乌鲁斯的表情出现了变化。他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什么,视线自艾莲身上移开。
「艾莲。艾莲……?不……我好像在哪里……」
「快住手!」
伊莉莎维塔叫道,骑着马靠了过来,挡在艾莲等人和乌鲁斯之间。
「乌鲁斯可是失去记忆的人!你不要害他更混乱!」
「哦?失去记忆?」
艾莲的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应该想办法让他恢复记忆不是吗?」
「我当然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希望你不要说些怪话影响他,使他更加困惑。」
「怪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堤格尔的名字而已吗?」
艾莲的话让伊莉莎维塔慌了起来。她的手伸向了腰间的黑鞭。
艾莲也把手放在腰上的长剑上。长剑掀起一阵微风,吹拂着她的银发。
银闪的风姬浅笑了一下。
「连艾利菲尔也跟我说那家伙不是乌鲁斯,而是堤格尔。」
「……别再找理由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应该已经落海死亡了。苏菲亚·欧贝达斯拼命地寻找,却连尸体也没找到不是吗?」
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瞪着艾莲,滔滔不绝地快速说道。但是艾莲毫无退缩的迹象,态度从容地不当一回事。
「我也是这么听说,而且也相信了。我再问一次,伊莉莎维塔,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个名叫乌鲁斯的男人的?」
「不管在哪里找到的,都跟你无关吧!」
伊莉莎维塔激动了起来。她像孩子似地大叫,拼命地摇头。
「乌鲁斯是我的部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我也不知道乌鲁斯是谁……不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乌鲁斯是堤格尔父亲的名字。」
伊莉莎维塔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这时红发战姬已经几乎明白这件事的真相了。艾莲所说的恐怕是对的吧。
乌鲁斯肯定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拥有那么高超的弓箭技巧的男子,不可能找得到第二个。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的卢里克一边骑马靠近,一边沉痛地大叫:
「如果你真的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话,请你回应我们主君的呼唤吧!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或许你忘了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你的身边还有许多绝对不该忘记的人才对啊!」
面对卢里克情绪激动的呐喊,乌鲁斯只能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他。卢里克又继续说道:
「蒂塔小姐总是陪在你的身旁!还有已经去世的巴多兰大人,你连他也忘了吗!罗达特伯爵呢!?奥杰子爵和他那讨人厌的儿子呢!?我们不是一起从墨吉涅手中救出了蕾琪公主吗!」
卢里克并未提及吉斯塔特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又一个地说出布琉努人的名字。
「你说够了没有!」
伊莉莎维塔以异色的双眼狠狠瞪着卢里克。光头骑士虽然差点被她吓人的视线震慑住,但还是鼓起勇气,笔直地回瞪着她。他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张开嘴巴打算再说些什么。
但是,艾莲却把手伸到他面前,阻止了他。
「退下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就算再继续交谈下去也没有意义,艾莲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他们还有尤金和伊尔达的事情要处理,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她拔出长剑,将剑尖指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以肌肤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战意后,也露出严肃的表情紧握着黑鞭。
「把堤格尔还给我,伊莉莎维塔!」
「不要让我说那么多次,他不是堤格尔,而是我的乌鲁斯!」
狂风掀起了漩涡,白色的火花在空中迸裂。银发战姬是为了夺回自己重要的事物,红发战姬则是为了保护自己重视的事物,两人的武器即将互相交锋。
在带着几分寂寥的泛白天空下,风雪开始逐渐增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