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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3 出发

位于帕耳图中心的都市利托米什尔,是尤金的宅邸所在地。

和伊尔达交战后过了两天,艾莲抵达了这个城镇,并带着分别属于自己和尤金的六十名骑兵。帕耳图的士兵中虽然有人负伤,却无人死亡。

利托米什尔是个给人朴素农村印象的城镇。

并排建造的房子以木造的居多,外墙再涂上灰泥以抵挡寒风。只有从最深处的尤金宅邸通往城镇外的主要道路铺设了石板,其他的道路都只有将地面的土壤压实而已。

之所以用石板铺设主要道路,用意并不是突显领主的地位,而是为了骑马或搭乘马车前来的客人所准备的。

有一条宽敞的河流自北向东流过城镇,在天气好的日子,会有许多露天摊贩在河岸旁贩卖鱼、果实和山菜之类的东西,但今天却完全看不到这些摊贩。

因为光顾那些摊贩的居民全都挤在城镇主要道路的两侧。

合计六十人的骑兵对他们来说是很难见到的情景。而且走在最前面的还是吉斯塔特仅有七人的战姬之一。城镇里的人们几乎全都聚集在这里,想一睹战姬的风采。

这也是艾莲之所以只带了三十名骑兵的理由。若是莱德梅里兹士兵比帕耳图士兵还多的话,会让帕耳图士兵很没面子。所以必须让两军人数相同,而且分别站在左右两边,让民众认为双方是平等的。

「好久没来这里了呢……」

骑马走在最前方的艾莲一边挥手回应民众们的欢呼声,一边观赏着利托米什尔的风景。

——总觉得这里和榭雷斯塔有点像。

榭雷斯塔位于亚尔萨斯中心,也是堤格尔出生成长的城市,他的宅邸也位于那里。那里和利托米什尔的街景当然是截然不同,但城镇里的气氛却有些类似。

跟在艾莲身后的莱德梅里兹和帕耳图的士兵们不时害羞地转过头去,不时又用力向民众们挥手。他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自己保护了此地的自信和骄傲。

尤金就站在自己的宅邸前方。他脸型细长,下巴留着长长的灰色胡须,有些瘦削的身体穿着一件宽松的麻布衣。

艾莲在尤金面前让马匹停下,迅速地翻身跳下马背。尤金带着稳重的微笑看着她。艾莲注意到他的眼睛下方浮现了黑眼圈。

——他变得有点憔悴呢。

艾莲知道这不能怪他。毕竟他被怀疑毒杀了伊尔达的随从,又差点被伊尔达率领大军攻进自己的领地。虽然艾莲和伊莉莎维塔合作击退了比多格修军,但这并不代表事情已经全都解决了。

艾莲刻意露出开朗的笑容,对眼前这位教导自己礼仪规矩的老师行了一礼。

「尤金大人,好久不见了。」

「艾莲,啊,失礼了。应该是维尔塔利亚大人才对。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了。」

尤金也走上前握住了艾莲的手。年过四十的伯爵的手虽然有些干枯,却很温暖。

骑兵们在尤金的宅邸里整齐地排好队伍。尤金先慎重地向莱德梅里兹的士兵们表达感谢,并宣布会为他们安排住宿与食物。接着他开口慰劳自己的士兵,承诺会给予他们奖赏后,就命令所有人各自离去。

然后他就请艾莲进入了自己的宅邸。

这栋两层楼的建筑,虽然外表十分朴素且没有什么装饰,但只要走进大门,就会发现墙壁上挂了几张颜色鲜艳的挂毯,走廊上也放着昂贵的壶和大理石雕像。

据说这些东西都是尤金担任维克特国王的亲信时收到的礼物。而且其中好像还有维克特国王亲自赏赐给他的东西,不过尤金却从来没说过那是哪一样。

以前艾莲曾经问过他,既然是如此贵重的东西,应该要好好收藏起来才对。但尤金却以老师在教导学生的表情摇了摇头。

「别人送给我这些东西时,肯定是希望我能好好爱惜它们。不过,他们应该也不想看到我把这些东西都收藏起来吧。把它们装饰在房子里,反而更能让赠送的人感到高兴。」

尤金说完之后,还不忘在最后补上「这也是礼节之一」这句话。

「好久不见了,维尔塔利亚大人!」

迎接走进宅邸的艾莲的是尤金的妻子和女儿。

尤金的妻子虽然不至于长得和丈夫相似,但身材同样是纤细又苗条。她穿着一件下摆很长的衣服,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让人联想到春天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这位女性同时也是维克特国王的侄女。

「好久不见,维尔塔利亚大人!」

尤金的女儿站在一旁,充满活力地向艾莲打招呼,并恭敬地低下头。和尤金的妻子相比,她则是一位精神饱满到令人困扰的少女。虽然身上穿着长袖上衣和长及脚踝的裙子,却很不可思议地散发出活泼的气质,眼里则因为坚强的意志而充满神采。

艾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听你父亲说了喔,说你好像一直学我在练习剑术呢。」

今年即将满十三岁的少女抬起头来,高兴地点点头,然后在胸前握紧双手。

「是的!维尔塔利亚大人以后能陪我练习吗?」

「这个嘛,如果三年后你还继续练习剑术的话,那我就答应你的请求吧。」

「维尔塔利亚大人现在已经很疲倦了,你不要太勉强她。」

尤金训斥了女儿之后,便转身看向艾莲。

「请你先到房间里休息吧,我现在就派人准备食物和热水给你。」

伯爵派人准备的食物有放入少量奶油和鲑鱼的粥、和香料一起焖煮的鸡肉、放了乳酪的煎蛋以及马铃薯胡萝卜汤。

这些食物放在橡木桌上,正不断地冒着热气。虽然算不上豪华,但是每一道菜都散发着窝心的氛围,艾莲忍不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如果尤金派人在桌上摆了极为奢华的菜肴的话,艾莲反而会担心他吧。

用餐完毕后,尤金派人送来葡萄酒和蜂蜜酒,再让侍从退出了房间。现在餐厅里只剩下艾莲和尤金两人。葡萄酒是为了艾莲准备的。

艾莲先和尤金谈起了这一次的事件。她从王宫派遣使者来到莱德梅里兹说起,叙述了自己和伊莉莎维塔率领的路伯修军会合,再和伊尔达指挥的比多格修军交战,最后俘虏了壮年公爵的事情经过。

「我借用了那座山丘山脚下的土地来埋葬死者。」

「对不起,艾莲,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明详情。」

尤金私底下也会以艾莲来称呼银发战姬。明白教导自己礼仪规矩的老师并未改变,艾莲暗自感到欣喜。

「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事呢,究竟是怎么了?虽然伊尔达卿曾说过我迟早会知道是什么事。」

听到艾莲的问题,尤金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头。他伸手抚摸自己长长的灰色胡须,低头看向了桌子。

艾莲很有耐心地等待陷入沉默的伯爵。在足足过了差不多一百秒之后,尤金开口了。

「本来……本来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连我的妻子和女儿都不知情。所以也没有办法写信告诉你。不过——」

尤金将自己盯着桌子的视线移到了葡萄酒瓶上,然后笔直地看向艾莲。

「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而且,不管怎么说,你都拯救了帕耳图。不只是我的领民,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不过,我希望你能保证绝对不把我说的话告诉别人。」

——简直就是千叮咛万嘱咐呢。

艾莲心想,点了点头。

这里现在只有艾莲和尤金两个人,侍从们也因为尤金的命令而全都远离餐厅。但是尤金说话时仍旧压低了声音。

艾莲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听了这位瘦削伯爵所说的话之后,她顿时惊愕不已,差一点就大喊出声。她慌慌张张地闭上嘴巴,又一口气饮尽银杯中的葡萄酒之后,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并和尤金一样压低声音确认道:

「尤金大人将成为下一任国王……?」

尤金一脸疲惫地点点头。这下子就连艾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因为和自己如此亲近的人竟然将会成为国王。

足足过了十几秒之后,她才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这该怎么说呢……总之,恭喜你了。」

「谢谢。」

尤金落寞地笑了笑。他拿起葡萄酒瓶,替艾莲的空杯倒酒,然后也替自己斟了一杯蜂蜜酒。艾莲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银杯,同时好奇地歪了歪头。

「尤金大人表现得还真冷静呢。」

「毕竟陛下和我说过这件事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了。」

艾莲顿时恍然大悟,然后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这就是比多格修公爵攻打尤金大人的理由吗?」

刚才艾莲并没有立刻想起这个自己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尤金说的话让她太震惊了吧。尤金一脸为难地答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因为这次发生的事,我最晚必须在后天启程前往王都报告。伊尔达卿还有说其他事情吗?」

艾莲摇摇头。关于她和伊尔达的谈话内容,她已经全部告诉他了,就算翻遍了记忆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遗漏。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

「不,我才是在这次的事件里让你帮了我很多忙。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我应该多花点时间练习剑术才对。」

「尤金大人,恕我直言,人可是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的喔?」

艾莲说完这句话后便淘气地笑了起来。尤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说的没错。当初要教会你宫廷的礼仪规矩,真的是让我费尽苦心呢。」

「是啊。所以要用到剑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谢谢你。对了,艾蕾欧诺拉。」

尤金改变了话题。他以像是老师默默守护着学生的眼神平静地问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艾莲顿时瞪大了双眼。看到她露出好像很讶异尤金会知道这件事的表情,尤金脸上浮现了温柔的微笑。

「你和莉姆亚莉夏不同,心里想的事情很容易表现在脸上。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谈谈呢?」

莉姆亚莉夏既是艾莲所信赖的副官,也是自己的重要好友。现在她正代替艾莲留在莱德梅里兹的公宫里。她也向尤金学习过礼仪规矩。

「——不,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谢谢。」

艾莲恭敬有礼地拒绝了老师的提议。尤金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不过,他还是基于关心学生的立场对艾莲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烦恼,但希望你绝对不要勉强自己。毕竟你还年轻。」

「谢谢你。」

艾莲再次向他道谢。

隔天,艾莲就率领着士兵离开利托米什尔了。他们打算沿着主要街道往西前进,直接返回莱德梅里兹。

尤金亲自送他们到城镇门口。

「多多保重,艾蕾欧诺拉。」

「尤金大人也是,请你多保重。」

「我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艾莲,虽然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啰唆,但你别太勉强自己啊。」

骑在马上的艾莲行礼向老师道谢后,就对士兵们发出了号令。队列整齐的莱德梅里兹军就此离开了利托米什尔。

七天后,他们顺利回到了莱德梅里兹的公宫。

率领路伯修军的伊莉莎维塔在分别通往北方和西方的主要街道的岔路上,和率领着比多格修军的伊尔达告别了。从这里沿着街道往北前进三天左右,就能抵达王都席雷吉亚;往西的话就是路伯修和莱格尼察。

「我还以为你会亲自带我回王都呢。」

自战斗结束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伊尔达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战败了,但他并未埋怨伊莉莎维塔或艾莲。

「如果伊尔达大人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那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吧。陛下或许会因为您擅自出兵而给予处罚,但在接受处罚之后,只要您能够堂堂正正地主张自己的立场,我想就没问题了吧。」

虽然伊莉莎维塔的语气毫不留情,但伊尔达好像反而很满意地笑了笑。

「战姬大人说得一点也没错。而且,我必须接受这场败仗,就当作是为了比多格修的士兵们吧。」

他必须负起失败者的义务,前往王宫接受处罚。对这位行事风格较强硬的公爵而言,这似乎是他最能接受的想法。

跟随着他的比多格修军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一路上几乎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意思。不过,他们仍旧努力地维持着坚毅不屈的态度。

虽然伊莉莎维塔严格禁止士兵们争吵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到目前为止,路伯修军和比多格修军之间虽然多少有些小摩擦,却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而那些小摩擦也很快地就平息了。

「感谢你陪我们同行至此——对了,有一句话我忘了告诉你。」

伊尔达露出爽朗的笑容,继续说道:

「战姬大人身边有一位厉害的弓箭手呢。当时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成功逃脱,结果是我太自负了。连我的部下中也没有人能拥有那么高超的技巧吧。」

虽然自己是因为那位弓箭手而坠马,进而演变成现在的情况,但是伊尔达对此毫无怨言,只是单纯地以身为战士的立场称赞乌鲁斯。伊莉莎维塔与其说是感到高兴,不如说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轻轻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称赞,我会转告他,让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相当光荣的事。」

接着伊尔达就率领着比多格修军,朝着前往王都的街道离去了。

「这样好吗?」

待在伊莉莎维塔身后的那姆问道。

「我们没有必要特地去王都一趟。」

伊莉莎维塔已经在几天前派出使者,向王都报告关于与伊尔达交战的始末了,所以她现在没有其他事情必须向国王报告。

如果伊尔达并未前往王都,或是返回自己的领地比多格修,又或者是直接逃亡的话,那就会变成伊莉莎维塔的责任,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这位正值壮年的公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若她陪同伊尔达前往王都的话,返回路伯修的日子就必须延后六天左右。自己已经离开公宫将近二十天,她不想再绕道去别的地方了。

伊莉莎维塔在马上稍微转动身体,偷偷看向后方。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吧,除了那姆之外,乌鲁斯也待在她身后。

这名年轻人在战争结束后并没有夸耀自己的功绩,而是继续努力执行随从的工作。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变,不过总觉得他和那姆开玩笑的次数变得比较多了。根据那姆所言,好像也有几个士兵已经能和他亲切地交谈了。

「——乌鲁斯。」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呼唤,乌鲁斯歪了歪头,策马靠了过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伊莉莎维塔并未马上回答,而是一直盯着乌鲁斯。

如果她真的替乌鲁斯着想的话,是不是应该派几个人陪他一起去王都呢?

或者是由伊莉莎维塔亲自带着他前往王宫?

她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乌鲁斯毫无疑问地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不,说不定是别人。最重要的就是没有那个「明确的证据」啊。艾蕾欧诺拉不也拿不出明确的证据吗?那一定是别人。乌鲁斯就是乌鲁斯。

伊莉莎维塔一边拼命说服着自己,一边开口说道:

「你再把马靠过来一点。」

乌鲁斯愣愣地「喔」了一声,让自己的马靠了过去。

异彩虹瞳的战姬环顾周围。士兵们都没有看向这里,那姆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而转头看向后方。

伊莉莎维塔带着微笑说道:

「伊尔达大人对你的弓箭技巧可是赞赏不已喔。」

「这、这样啊……」

乌鲁斯露出了既像是困惑又像是害羞的笑容。因为害伊尔达坠马的就是自己,所以他很难直接表现出高兴的情绪。

「你可以表现得更开心一点。那位大人很难得称赞别人的武艺,所以——我也要给你一点奖励。把头低下来。」

伊莉莎维塔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骑着的马靠到乌鲁斯的马旁边。然后对一脸讶异地低下头的乌鲁斯伸出了手。

她像是母亲对待孩子般,温柔地抚摸乌鲁斯深红色的头发。

过了约十秒左右吧,伊莉莎维塔才红着脸拿开了手。

「好、好了。」

乌鲁斯抬起头时仍旧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他先是露出仿佛在思考什么的表情,然后又恍然大悟地说道:

「谢谢您。」

摸他的头就是所谓的奖励,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件事。至于被乌鲁斯道谢的伊莉莎维塔,则是连耳朵都红了,害羞地撇过头去,然后正好和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的那姆四目相对。

不用说也知道,她在之后传唤那姆,不断地叮咛他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数日后,路伯修军平安地返回了领地。

伊尔达和伊莉莎维塔互相道别的时候,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正好在王都席雷吉亚的王宫里请求晋见吉斯塔特国王。

当天傍晚,国王维克特在谒见室接见了凡伦蒂娜。

谒见室里除了维克特国王和凡伦蒂娜之外,只有侍从长随侍在侧。不过,还有十位禁卫兵在谒见室外待命。只要一听见国王或侍从长的声音,他们就会立刻冲进去吧。

国王穿着使用了大量金线和银线装饰的华丽绸衣,正坐在王位上。

凡伦蒂娜在国王面前屈膝跪下。她今年二十二岁,别名「虚影的幻姬」,与苏菲亚·欧贝达斯同为最年长的战姬。

长度及腰的黑色长发、包裹着纤细身体的纯白礼服、装饰在头发及礼服上的玫瑰、优雅的举止,还有柔弱的美貌,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清纯娇弱的深闺大小姐。

唯一让人感到突兀的是放在她身旁的长柄巨镰。这把巨镰由鲜红和漆黑两色构成,弯曲的巨大刀刃几乎和她的身体一样长。

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镰放在她身旁,只会给人一种像是没有咬合的齿轮般的异样感。不过,这把巨镰却成功地给予凡伦蒂娜一种虚幻飘渺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这把名为虚影的巨镰是她的龙具,才会赋予主人这样的印象吧。

国王冷酷严肃的视线并未看着凡伦蒂娜,而是停留在那把龙具上。

本来在晋见国王时是严禁携带武器的。若说得极端一点,别说是短剑了,就连一根针都不能扩带。如果被发现的话,甚至可能被当场处以极刑。

不过在吉斯塔特却有一项例外。那就是战姬的龙具。

只有龙具能够带进谒见室。自从吉斯塔特王国诞生以来,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也无法改变。

「身为一名臣子,在此打从心底感谢陛下愿意接见我。」

凡伦蒂娜以跪地低头的姿势静静地说道。

「我已经听说比多格修公爵和帕耳图伯爵之间发生的事了。」

「他们都是本王难能可贵的优秀臣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年过六十的老国王彻底装起了糊涂,如果是知道实情的人听见了,可能会忍不住哑口无言。站在一旁的侍从长也仍旧面不改色。凡伦蒂娜背着国王和侍从长偷偷地露出微笑。

「我听说这次比多格修公爵之所以出兵攻打帕耳图,是因为帕耳图伯爵赠送给公爵的酒里下了毒,结果害公爵喝了酒的侍从因此丧命。」

「本王已经命令其他人去阻止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了。」

「我想说的并非此事。」

凡伦蒂娜抬起了头。她楚楚可怜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严肃的情绪。不过,老国王并未表现出被她打动的样子,连脸上的皱纹也纹风不动。

「我想替公爵和伯爵进行调停。」

「不准。」

维克特王以冷淡的口气驳回了黑发战姬的要求。

「你或许是和比多格修公爵挺熟的,毕竟他的领地和你治理的奥斯特罗德很近。不过,你和帕耳图伯爵应该没什么交情,这样一来,你的判断就会有偏颇。」

「我当然会慎重地裁决这件事。不过,陛下,这次的事情对调停者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对这件事了解多少吧?」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一些内情吗?」

「帕耳图伯爵为什么会赠送伏特加给比多格修公爵呢?」

谒见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维克特王脸上有几条皱纹微微抽动,眼里也射出一抹凶光。

「对比多格修公爵而言,帕耳图伯爵算是他的妹婿。送酒给自己的亲戚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建议伯爵赠送伏特加的人就是我。」

凡伦蒂娜再次垂下头。

「所以,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样,让我觉得十分遗憾。」

老国王以让人联想到冬天寒冷彻骨的沼泽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一头黑发。

「抬起你的头。」

维克特王过了几秒后才说出这句话。凡伦蒂娜抬起了头。

「本王会亲自进行调停。因为比多格修公爵和帕耳图伯爵都是我国不可或缺的人才,而且调停并不是只要听听两人的解释就行了。身体孱弱的你没办法胜任这项任务。」

这些话的后半段很明显地是在讽刺她。不过凡伦蒂娜仍旧面不改色,她并不是会因为这点程度的讽刺就失去冷静的战姬。

「既然如此,至少请陛下允许我在一旁见证吧。」

「随便你吧。」

「非常感谢陛下的厚意。」

谒见就此结束了。

离开谒见室的凡伦蒂娜把巨镰靠在肩膀上,一边穿过走廊,一边静静地思索着。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没办法再让场面变得更混乱了。不过,既然已经获得了能够旁观调停的许可,那就先到此为止吧。

帕耳图伯爵和比多格修公爵。吉斯塔特的下一任国王和负责辅佐他的男人。她已经成功地和这两个人都搭上线了。

——接下来就是陛下究竟怀疑我到什么地步了……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虽然被陛下怀疑这件事本身是肯定没错的。

下毒的人就是凡伦蒂娜。但她并不是直接把毒加进酒里。

虽然凡伦蒂娜的龙具拥有在空间中自由移动的能力,但她从来没有把力量用在这种阴谋上。

她使用的是更单纯的方法。就是收买在伊尔达宅邸里工作的佣人。

凡伦蒂娜掌握了王位继承权顺位较高的那些人在王都的生活习惯。例如他们的宅邸在王都的何处、在宅邸里工作的佣人有几人,甚至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店家。

所以她当然也很清楚在伊尔达的宅邸里工作的是什么样的人。

她选择买通其中一个不是很喜欢伊尔达,只是为了赚钱才在宅邸工作的人。当然了,凡伦蒂娜并未亲自与那个人接洽,而是透过好几人转述自己的要求。

毒并不是直接下在酒里,而是在酒杯上动手脚。虽然这种方法不一定会毒死伊尔达,但凡伦蒂娜对此并不在乎。

因为她的目的并不是杀害伊尔达,而是要引起混乱,让自己获得有利的立场。

顺便一提,那个佣人已经不在王都了。他收下一袋满满的金币后就消失了。

——话说回来,伊尔达大人的行动还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根据凡伦蒂娜的推测,伊尔达应该会非常愤怒,不过仍会选择在王宫解决这件事。所以她原本打算在此时亲自为两人进行调停,让双方都欠自己人情。

——他们在太阳祭开始前应该就会起冲突,所以暂时维持现状吧。

凡伦蒂娜穿过走廊,来到能欣赏庭园的柱廊。她停下脚步,看向庭园。虽然冬季能欣赏的花朵种类较少,但是报春花和待雪草还是开着白色及紫色等颜色鲜艳的花朵,让人大饱眼福。

凡伦蒂娜在庭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当她嘴角浮现微笑,眺望着花朵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正在赏花的纯真千金。然而,她脑中所想的却和花朵没有任何关系。

——真希望这个国家能分裂成两个或三个势力呢。就像去年的布琉努或之前的亚斯瓦尔那样。

(插图127)

凡伦蒂娜的想法其实算不上独特。在国内制造对立,让国家分裂成两派或三派,从中取得主导权。然后逐渐掌握权力,最后登上王位。

她已经制造出对立了。虽然目前暂时平息了下来,但是比多格修公爵和帕耳图伯爵都各自拥有友人和支持者。当事者渴望和平,周遭的人却擅自引发纷争,造成混乱的例子并不少见。

——不过,要是卢斯兰王子神智还很清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凡伦蒂娜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

维克特王有个儿子名叫卢斯兰。据说这名王子精通政事及军务,深受重臣信赖,极为聪明。维克特王也十分喜爱这名王子。

但是在几年前,王子突然得了心病,在位于王宫外围的离宫纵火。几天后,国王便以养病为由将卢斯兰幽禁在某间神殿里。

凡伦蒂娜在成为战姬之后曾见过卢斯兰王子一次。那是她正好经过那个神殿时发生的事。

王子的年纪约三十五岁左右,任凭淡金色的头发胡乱生长,脸的下半部也满是胡渣。

他身上邋遢地穿着一件上等绸衣,右脚虽然穿着皮靴,左脚却是打赤脚。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五官相当端正,但是目光无神,嘴巴半开地哼着走调的歌声,口水还流到了下巴。

他就以这副模样在神殿四周游荡,并踩着有如醉汉般的步伐。

凡伦蒂娜曾觉得好奇而调查过王子为何得了心病。因为如果王子是受到阴谋所害,那策划这起阴谋的人也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但是凡伦蒂娜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调查后,却没有发现任何阴谋诡计。最后她只能以王子确实是生病的结论结束调查。

黑发战姬暂时抛开过去的回忆,再次思考起现状。

——如果这个国家分裂了,最大的问题就是除了我之外的战姬了……

在吉斯塔特有一群人具备能够平息混乱的力量。那是一群权威胜过贵族,拥有强大武力的人。

——亚莉莎德拉过世后,除了我以外还有五名战姬。就算没办法牵制住所有人,至少也要让半数的战姬无法自由行动。

其中比较好牵制行动的,应该是治理莱德梅里兹的艾莲、治理奥尔米兹的米拉,以及治理波利西亚的苏菲吧。因为这三个人治理的公国都与其他国家接壤。

——布琉努陷入混乱的话,艾蕾欧诺拉就不得不戒备。而墨吉涅目前蠢蠢欲动,琉德米拉和苏菲亚也无法离开自己的领地才对。

伊莉莎维塔暂时先放着不管。如果伊尔达和尤金对立的话,她应该会支持伊尔达吧。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奥尔嘉则充满了谜团,还无法下判断。因为凡伦蒂娜只知道她曾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都过着流浪的生活。

根据她在王都收集到的情报,奥尔嘉似乎协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参与了亚斯瓦尔的内乱,但详细情况还不清楚,需要更多情报。

除此之外,继亚莉莎德拉之后被煌炎巴尔格雷选上的战姬也还没有出现。或许巴尔格雷还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选。

失去战姬的龙具不一定会立刻选出下一位战姬。在吉斯塔特王国约三百年的历史中,没有战姬的时期并不罕见。

当有半数战姬无法行动的时候,就是自己该行动的时候了。

——现在必须先让事情告一段落,然后快点返回奥斯特罗德才行。

凡伦蒂娜一边轻抚花朵,一边想起了自己的领地奥斯特罗德。

奥斯特罗德位于吉斯塔特的东北方。

她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十七岁时成为战姬的。

当时奥斯特罗德是战姬治理的七个公国中最弱小的。

北方是漂着浮冰的极寒海洋,东方则是高耸入云的险峻山脉和辽阔的针叶树森林。很难说这是一块经过开发的土地。

附近既没有可以互相贸易的邻国,也没有肥沃的土地。和莱格尼察及路伯修相比,在一年中可以使用港口的时间也不长。所以雅法等遥远东方国家的船只也几乎不会来到这片海域。

而且奥斯特罗德的上一任战姬是个对自己的公国毫不关心的人。

「奥斯特罗德是战姬的领地,不是我的。如果我不再是战姬,那奥斯特罗德就不再属于我了。」

据说她曾经这么说道,而且几乎不关心政事。虽然在征战的时候她总是发挥出鬼神般的强大力量,立下显赫战功,却从未积极地想让奥斯特罗德变得更丰饶。

但是对凡伦蒂娜而言,奥斯特罗德却是她无可替代的宝物。

养育她长大的埃斯堤斯家是个除了历史悠久之外毫无可取之处的弱小贵族。从埃斯堤斯这个姓可以看出这是王室的旁系家族,但他们没有代代相传的领地,只在王都拥有一栋小小的宅邸而已。

虽然每年王宫都会提供足够让整个家族衣食无忧的金钱,但也仅此而已。

身为一名女性,她想获得权力的话,只能设法获得拥有权力的王公贵族的喜爱。但是埃斯堤斯家没有力量。

但是凡伦蒂娜并未放弃,她一直努力加强自己的教养,也勤于练习武艺。宅邸里有许多书籍卷轴,她虽然喜欢阅读那些东西,却不打算一辈子都埋首其中。

就在这时,她突然获得了领地和军队。虽然是公国中最贫瘠的。

「——艾萨帝斯。」

那时候,她握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把由鲜红和漆黑组成的巨镰,对它说道:

「如果你愿意借给我力量,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就留在我身边。如果你认为我的愿望是痴心妄想,那你就去找其他人吧。」

虚影并未从凡伦蒂娜的手中消失。

在凡伦蒂娜成为战姬后的这五年,她想尽办法想让奥斯特罗德变得更富庶。她发现岩盐矿脉并进行开发还能归咎成运气好,但是除此之外,她也推动了扩大耕地并调降租税等政策,在政务方面也费尽了心思。

而她之所以对外宣称自己体弱多病,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维克特国王经常命令战姬领兵出征。去年的迪南特会战就派了莱德梅里兹的军队出阵,这次的事件也要求莱德梅里兹和路伯修出兵解决。

因为对王室而言,设法削弱身为臣子的战姬与贵族的财力和兵力是理所当然的。

凡伦蒂娜则以各种理由默默地反抗国王的命令。

假借自己身体状况欠佳,延迟出征、就算抵达战场,也会宣称自己受了伤,马上就退兵。甚至把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士兵也当成伤者对待,夸大自己军队的损伤情况。她只有面对在自己领地内肆虐的盗贼时才会迅速且毫不留情地派兵镇压。

在她的努力之下,现在奥斯特罗德富饶的程度是五年前所不能比的。凡伦蒂娜甚至觉得奥斯特罗德不会比其他战姬的公国逊色。

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凡伦蒂娜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别说是伸手抚摸王位了,连一根手指都够不到它。无论他人如何看待自己,她都打算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期望的道路前进。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绽放这么美丽的花朵呢。」

凡伦蒂娜露出微笑,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待雪草的白色花瓣。开着向下垂的花朵的待雪草摇晃了一下。

——再来就是那些来自布琉努的客人了……

想到这里,凡伦蒂娜带紫的黑色双眼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约在半年前,她偷偷地收留了来自布琉努王国的贵族。

分别是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公爵以及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侯爵。

嘉奴隆原本是能够代表布琉努王国的强大贵族,但在去年的内乱中败给了泰纳帝公爵,最后放火烧了自己的宅邸。在烧毁的宅邸中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他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以为他战败之后受不了打击而发疯,最后结束了自己性命。

葛雷亚斯特侯爵可以说是嘉奴隆的心腹,他也在败给泰纳帝公爵后就销声匿迹,大家都以为他战死了。这个男人当然也活了下来。

当布琉努的内乱以拥护蕾琪公主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胜利划下句点时,这两人秘密地和凡伦蒂娜见面,逃到了奥斯特罗德。这件事应该连布琉努的蕾琪公主和吉斯塔特的维克特国王都不知道。

然后在几天前,这两人离开奥斯特罗德,前往布琉努了。

这是为了在布琉努引发新的混乱。

说不定他们的目的是要在布琉努再次夺取霸权,不过凡伦蒂娜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在布琉努引起混乱就好。反正布琉努的混乱也不会波及到远在吉斯塔特东北方的奥斯特罗德。

他们会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奋战吧。那也会让凡伦蒂娜离胜利更近一步。

和伊尔达交战后过了七天,艾莲在下午时分和三十名骑兵一起抵达了公宫。

命令参加了这次战斗的士兵们先行在中庭集合,迎接艾莲归来的是她的副官莉姆亚莉夏。

她今年二十岁。艾莲等亲近她的人都用莉姆这个昵称来称呼她。她朴素的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美女,但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冷淡。

但她绝不是个无情的人。她是为了自己的主人兼好友艾莲才会总是努力保持冷静,一直维持这种表情。

她今天也一脸冷淡地对艾莲行了一礼。

「卢里克已经告诉我您获胜的消息了。恭喜您,艾蕾欧诺拉大人。您没有受伤吧?」

「就你所见,我没事,莉姆。尤金大人也没事。」

听到艾莲的话后,莉姆碧蓝的双眼浮现了放心的神色。因为那位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灰色长须的伯爵,也是莉姆的老师。

艾莲面对着中庭,开口慰劳集合在这里的士兵们。

「你们这次做得很好。虽然有人牺牲,但我们还是成功捉住比多格修公爵,也保护了莱德梅里兹的盟友帕耳图伯爵。希望你们能为此感到骄傲。」

艾莲承诺会给予士兵们奖赏之后,便要求他们各自解散了。因为这次的战斗是王宫提出的请求,所以会由王宫提供赏金。虽然能俘虏公爵是路伯修军的功劳,但因为他们成功地活捉了伊尔达,所以艾莲打算向王宫多要求一些奖赏。

银发战姬直到此时仍维持着从容的态度,也对士兵们露出开朗的笑容。

但是,当士兵们离去,现场只剩下她和莉姆两人时,她便收起笑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莉姆看到自己的主人快步走向办公室的样子,惊讶地眯起眼睛。

「艾蕾欧诺拉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错,而且还是一件大事。」

急忙跟上来的莉姆开口问道,艾莲立刻这么回答。莉姆随即察觉到这不是可以在走廊上谈论的话题,就跟着战姬一起走进了办公室。粗暴地在椅子上坐下的艾莲叹了一口气后,便抬头看向同时也是自己好友的副官。

「我其实很想在换过衣服和沐浴之后,一边和你用葡萄酒干杯一边谈这件事,不过我没办法忍这么久。听好了——堤格尔还活着。」

听到艾莲说的话,莉姆顿时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处。过了几秒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并一反常态地露出不悦的表情,向艾莲抱怨: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又想吓我一跳了吧,但有些玩笑话是开不得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

艾莲站了起来,朝着办公桌探出身子,开口说道。看到她认真的态度,莉姆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回去,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年幼三岁的主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莉姆质问艾莲的声音有些颤抖。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也是她很重视的人,但是她一直认为堤格尔已经死了。她在自己的老师尤金面前痛哭失声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虽然是自己最信赖的艾莲所说的话,但她会无法立刻相信也是很正常的。

艾莲详细地叙述了待在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身边的名叫乌鲁斯的年轻人的事情。还提到那个人在黑夜中准确地射箭击中伊尔达战马的事。

「连卢里克也大吃一惊,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是堤格尔的声音。而且,他说自己叫乌鲁斯,这也让我很在意。」

「……那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过世的父亲之名对吧。」

艾莲对着因沉思而眯起眼睛的莉姆用力地点点头。不过,莉姆立刻就露出苦恼的表情,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是,如果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坠海后,漂到了路伯修的某个海岸的话,可能性不会太小了吗?」

距离堤格尔落海的地点最近的海岸,就算搭船也要花上两三天才能抵达。即便是运气好,能顺着海潮漂到岸边,但在抵达海岸之前,也会先冻死或溺死吧。

「照理说的确是这样。不过,说不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艾莲紧握拳头,拼命想说服莉姆。

「话说回来,那家伙落海时的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是骑着海龙的魔物袭击他们,破坏了船只耶。要不是苏菲亲口告诉我,我早就把这当成是无稽之谈,挥拳揍向对方了。」

虽然莉姆认为这么做太过火了,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所以便选择保持沉默。

「而且,堤格尔还有那把神奇的黑弓。」

养育堤格尔长大的冯伦伯爵家有一把家传的黑弓。虽然外表看起来只是非常平凡的长弓,却能和龙具互相呼应,充满了谜团。在去年布琉努的内乱中,艾莲也被其力量帮助过好几次。

「那个叫乌鲁斯的人拿着那把黑弓吗?」

「不。我稍微观察了一下,那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弓。」

艾莲摇摇头。但她那对红眼里仍旧闪耀着不屈的神采。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家伙是别人。虽然我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

他其实是别人的可能性。卢里克也说过的这句话,让艾莲好不容易才能压抑住内心激动的情感。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性的话,银发战姬可能早就已经毫无顾虑地表现出心中的喜悦,甚至高兴地流下眼泪了吧。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乌鲁斯现在侍奉的是伊莉莎维塔,这一点很棘手。即使艾莲主动向对方提起此事,也会被随便找个理由回绝掉吧。

艾莲顿时陷入了犹豫,但她随即像是要挥去迷惘似地摇了摇头,以真挚的表情抬头看向比自己年长的部下。

「你可以代替我去路伯修看看情况吗?」

莉姆目瞪口呆地看着艾莲。连在头部左侧绑成一束的金发也因为太过惊讶而轻微晃动。

「要我去吗……?」

「说到和堤格尔的关系亲近到能分辨他是不是本人的人,其实在这座公宫里并不多。对方已经见过卢里克了,所以我不能派他去。」

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应该很难忘记这个在自己面前激动地长篇大论的男人。而且根据当时他的表现,卢里克很可能因为感情用事而作出错误的判断。

「但是只靠我一个人的话……」

「话虽如此,但又还有谁能胜任呢?如果真要找一个比你我还了解堤格尔的人,就只剩蒂塔——」

当艾莲说到这里时,突然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并传来了侍女的说话声。

「布琉努王国的马斯哈·罗达特大人来访。表示想与战姬大人会面……」

艾莲和莉姆看了看彼此。两个人都面色凝重。艾莲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后,便朝门外说道:

「先带马斯哈大人到暖炉已经生好火的接待室休息,我马上过去。」

马斯哈·罗达特今年五十六岁。矮胖的身体穿着黑色的毛衣,腋下挟着一顶有羽毛装饰的帽子。灰色的胡须打理得很干净,即使面对艾莲和莉姆,也是彬彬有礼地和她们寒暄。

就算被带到接待室,房内只剩下他、艾莲和莉姆,他也没有改变这种态度。

「战姬大人和莉姆亚莉夏大人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你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呢。不好意思,让你在这么冷的季节特地从布琉努来到这里。」

艾莲深深地低头致歉,接着便邀请马斯哈入座。

房间的天花板吊着青铜制的吊灯,上面插着十几根蜡烛,将房间里照得十分明亮。墙壁上设置了以红砖砌成的暖炉,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地替室内带来暖意。

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子,旁边则放了三把有扶手的椅子。马斯哈在其中一把椅子坐下后,艾莲和莉姆也跟着坐了下来。

「虽然我想应该是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堤格尔……抱歉,是冯伦伯爵所遇到的事情呢?」

马斯哈抱着帽子,直接了当地问道。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温和平静,但是艾莲和莉姆都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深不可测的愤怒。

对马斯哈来说,堤格尔是他的好友的儿子,在这位好友过世后,他把堤格尔当成有如亲生儿子般照顾有加。而堤格尔也十分尊敬马斯哈。所以现在演变成这种情况后,他不可能默不作声。

「不只是我而已,除了蕾琪公主殿下之外,在布琉努还有许多人都很担心他。为了给这些人一个交代,我必须知道整件事的详情。」

艾莲轻轻地点点头,从国王委托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这件事开始说明。马斯哈听着听着,表情愈变愈凝重,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该向战姬大人抱怨这件事,但是,冯伦伯爵何时变成吉斯塔特王国的臣子了呢?」

「他是我国的客将,这种立场从未改变。所以国王陛下也能够对他提出要求。」

身为吉斯塔特的战姬,无论艾莲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她都必须先向对方说明自己国家的原则——即便对方是和自己来往密切的马斯哈也不例外。

「我们目前还在寻找冯伦伯爵的下落,如果一直找不到的话,就只能判定他已经死亡,并支付赔偿金给贵国了吧。」

艾莲说到这里又再次深深地低下头。莉姆也立刻仿效主人。

「真的很对不起。要是我当时拒绝国王陛下的要求……」

「战姬大人、莉姆亚莉夏大人,请你们抬起头来。」

马斯哈不改沉稳的嗓音,对两人静静说道。不过他手中的那顶有羽毛装饰的帽子却因他难以压抑的愤怒而扭曲。

「看来我必须去见吉斯塔特国王陛下一面了。能请你安排我前往王都,并向陛下表达此事吗?」

「这件事我当然会替你安排。」

艾莲说到这里暂时停顿了一下,以认真的表情看着马斯哈。她正在犹豫是否要把得知他来访时所想到的事情告诉他。

「——马斯哈卿。我知道这么说很厚颜无耻,但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马斯哈转动眼睛,盯着艾莲。他的手放开帽子,摸了摸嘴边的灰色胡须。

「说来听听吧。」

艾莲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先向马斯哈说明了有关乌鲁斯这位年轻人的事。

「我认为那个人就是堤格尔。」

马斯哈听见艾莲不是用「冯伦伯爵」,而是用「堤格尔」这个昵称后并没有纠正她。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便伸了伸懒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虽然我不认为战姬大人会说这种谎话,不过……」

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半信半疑来形容。

如果那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名字的话,就算艾莲再怎么强调那个人长得很像堤格尔,马斯哈也会一笑置之吧。但是乌鲁斯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有着特别的涵义。因为那是他的好友,同时也是堤格尔父亲的名字。

艾莲以诚恳的态度继续往下说。在暖炉的火焰映照下,她的侧脸被染成了朱红色。

「我打算让莉姆去看看情况。因为这座公宫里比较熟悉堤格尔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莉姆和卢里克了。不过,如果你也能同行的话,我认为会更为慎重。」

马斯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沉吟了一会儿。他转头凝视着暖炉,仿佛在思考些什么,然后又像是作出了结论似地再次看向白发战姬。

「我想带蒂塔同行,可以吗?」

这个回答让艾莲和莉姆都大感意外。两人以难掩困惑的表情看着马斯哈。

「能请你告诉我理由吗……?」

「与其让我判断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堤格尔,还不如拜托蒂塔,她应该可以正确地辨认出他来吧。」

马斯哈回答时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也和艾莲一样使用「堤格尔」这个称呼。

艾莲和莉姆顿时面面相觑。

蒂塔是堤格尔的侍女,今年即将满十六岁。她从小就一直待在堤格尔身边,在十一岁时正式成为了他的侍女。在去年布琉努王国的内乱中,她也一直跟着堤格尔,直到内乱结束。就连堤格尔以客将的身分来到吉斯塔特时也不例外。

在听说堤格尔坠海下落不明的时候,她难过消沉的样子连旁人看了都觉得不忍心。虽然她还是很认真地从事侍女的工作,但原本很有精神的笑脸却变得有些空洞,完全失去了开朗和积极的部分。

自从她来到莱德梅里兹后,每天都会前往公宫外的神殿。不过,根据神殿里的巫女所言,这两个月来,她经常在祈祷时流下眼泪。她是在思念谁,又是在为谁祈祷,不用说也知道。

虽然有着一张还留有稚气的可爱脸庞,内心却隐藏着坚强的意志。不过,蒂塔其实还是和与她同龄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艾莲在与莉姆说明乌鲁斯的事时之所以没有让蒂塔在场,就是担心会让她空欢喜一场。

马斯哈看到艾莲并未立刻回答,又继续说道:

「是否能向蒂塔说明详情,让她自己作决定呢?我不会说如果她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但是,如果想让事情万无一失,就必须带她去。」

艾莲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向莉姆点了点头。莉姆向马斯哈行了一礼后,就离开了接待室。老伯爵一边抚摸自己灰色的胡须,一边冷静地说道:

「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是堤格尔,那我就直接前往王都席雷吉亚吧。不过,如果那个年轻人就是堤格尔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虽然我很想说『就算用蛮力也要把他带回来』,但是那样子就会演变成莱德梅里兹和路伯修的战争了。虽然有点麻烦,但也只能透过国王陛下来要求伊莉莎维塔放人了。」

马斯哈点了点头。看样子,无论那位名叫乌鲁斯的年轻人是不是堤格尔,自己都必须跑一趟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

片刻之后,莉姆就带着蒂塔进来了。她栗色的头发绑成双马尾,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和长及脚踝的裙子,上面还套着白色的围裙。

她看到马斯哈后,表情顿时亮了起来。艾莲和莉姆也很久没看到她像这样子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而不是强颜欢笑了。

「马斯哈大人,好久不见了!」

「嗯。蒂塔看起来也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马斯哈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如果说堤格尔就像是他的儿子一样的话,那蒂塔就像是女儿了。

莉姆站了起来,请蒂塔在自己原本坐着的椅子上坐下。栗发侍女虽然愣了一下,但还是对莉姆道谢,坐了下来。

艾莲十分严肃地看着她。

「蒂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我亲自见到、听到的事情。」

银发战姬说完这段话之后,就告诉了她有关乌鲁斯的事。蒂塔的淡茶色双眼逐渐染上惊讶的神色。她往前探出身子,喘着气问道:

「真、真的吗?堤格尔少爷真的还……」

「如果大家的反应都像你这么直接的话,那我也轻松多了。」

看到蒂塔毫不掩饰的态度,艾莲忍不住露出苦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艾莲抽回手之后,便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继续说道:

「听好了,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是对的,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但我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堤格尔,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确认这件事。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你愿意吗?」

「我要去!请让我去!」

蒂塔握紧小小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而且态度没有一丝迟疑。其余三人看了看彼此后,便互相点了点头。

艾莲再次低着头向蒂塔和马斯哈说道:

「那就拜托你们了。」

当天晚上,蒂塔和莉姆两人一起进行了旅行的准备工作。这是蒂塔自去年内乱结束后第一次长途旅行,所以莉姆替她准备了防寒衣物。

吉斯塔特的冬天比布琉努的冬天还要严寒。日照微弱、冷风刺骨。如果不穿上防寒衣物就外出的话,只要稍微走一段路,身体就会冷得不断发抖。

「不过,像莱德梅里兹等位于吉斯塔特南部的地区,还算是比较温暖的吧。」

莉姆对蒂塔说明道。等穿越王都席雷吉亚北方的维塔大河,继续往北走之后,就会立刻变得非常寒冷。

住在那里的父母会教导孩子「尽量不要流汗」。因为汗水冷却后会夺走人的体温,甚至可能因此致命。

路伯修就位于维塔大河北边。虽然西方海洋吹来的海风让它在北部算是比较温暖的地区,但还是无法大意。

因为她们要去的地方气候条件如此严苛,所以莉姆在准备时也毫不妥协。

她准备的帽子不只能保护头部,连耳朵和脸颊也能全部覆盖住。也选择了缝上毛皮内里,下摆长达膝盖,衣襟和袖口也装饰了毛皮的大衣。而且还仔细地检查手套和长靴有没有破洞磨损的地方。

顺便一提,她们并未在莉姆的房间进行准备,而是选择了蒂塔的房间。

这是因为莉姆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房间的摆饰。她一直对别人隐瞒自己的房间里有好几个熊玩偶的事。不过还是有包括艾莲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她的秘密。

蒂塔的房间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她整理得很整齐,也经常打扫。椅背的套子和床上的枕头似乎也是她亲手制作,上面还有让人看了会感到窝心的刺绣图案。

她们准备的东西几乎都是公宫里现有的物资,只有手套是蒂塔自己的。那是一双使用兔子毛皮制成的手套,内侧也铺有毛皮。虽然有几处缝补的痕迹,但莉姆检查过后认为不影响其防寒效果。

「这双手套是堤格尔少爷送给我的。」

蒂塔紧抱着这双有点脏的白色手套,露出了微笑。之所以有脏污,是因为她经常使用这双手套。与其因为担心弄脏而小心翼翼地使用,还不如别在意这些,尽情地随意使用。这是堤格尔的想法。

「堤格尔少爷每年都会替我做一双兔皮手套。」

「每年吗?」

莉姆不禁觉得有些羡慕。

「之所以每年都做,是因为随着年纪增长,手套会戴不上去,以及差不多使用一年之后,手套就会出现明显破洞的关系。只要莉姆亚莉夏大人开口要求,堤格尔少爷一定也很乐意替您做一双的。」

看到蒂塔笑着这么说,莉姆也点点头表示「你说得对」。

真是头痛。这位栗色头发的少女一直相信堤格尔还活着,但是莉姆却没办法像她那样完全相信艾莲的话。

片刻之后,换好衣服的蒂塔站到了镜子前面。她戴上帽子、围上围巾、穿上大衣和长裤,并用厚布裹住脚,然后再套上长靴。手上则戴着手套。

终于,换好行头的蒂塔站在了镜子前面。她现在正头戴帽子、脖子上缠着围巾、身上穿着外套、腿上穿着长裤、脚在裹上厚布后穿上了长靴。手上则是戴着那副手套。这些衣物几乎都是褐色的,只有那双手套是白的。

「总觉得有点热呢。」

「在屋里觉得热的话就代表刚刚好喔。」

莉姆也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回答。她的衣服使用了熊的毛皮,看起来几乎都是黑色系的。确认自己的衣服没有异状后,她看向蒂塔。虽然表情依旧很冷淡,但蓝色的眼里却浮现一抹担忧。

「蒂塔,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莉姆和马斯哈很习惯长途旅行,但这位勇敢的侍女却不是如此。

虽然艾莲是那么说的,但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叫乌鲁斯的人是不是真的就是堤格尔。他们可能一边在寒风中颤抖,一边大老远地穿过街道,结果抵达目的地之后,却发现其实不是同一个人。

蒂塔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莉姆,又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低下了头。

「谢谢您,莉姆亚莉夏大人。」

蒂塔把脸抬起来之后摇了摇头。

「没事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确是会害怕,不过这次还有马斯哈大人和莉姆亚莉夏大人啊。」

她淡茶色的眼里流露出信赖而非依赖的神色。莉姆的嘴角也隐约露出了微笑。她决定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明白了。我会为了马斯哈卿和你克尽绵薄之力。」

隔天的早晨天气晴朗到令人讶异。

虽然寒风依旧刺骨,但天空蔚蓝到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太阳也对着大地洒下微弱但耀眼的白光。

「是个适合启程的日子呢。」

马斯哈一边在公宫的后门旁确认马匹的状况,一边愉快地说道。他们要从这扇后门离开公宫。

他们准备了三匹马,不过其中一匹是负责载运行李和预备用的马。因为蒂塔不擅长骑马,所以莉姆和马斯哈决定让她轮流共乘自己的马。

至于蒂塔则正在让莉姆替她身上穿的防寒衣物进行最后的检查。

「之后就要一直穿着这些衣服吗?」

「是的。请你趁现在快点适应,因为在旅途中是不能脱下来的。」

检查完毕后,莉姆便再次马斯哈确认他们事先想好的说词。

「我们在前往路伯修的路上会伪装成到处旅行的表演者。马斯哈卿是父亲,我是长女,蒂塔则是次女。我们的母亲是吉斯塔特人,已经过世了。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样子就能够大致解释为何蒂塔是布琉努人,但莉姆却是吉斯塔特人的问题了。顺便一提,之所以假扮成到处旅行的表演者,是因为马斯哈能够表演一些简单的魔术和替人占卜。不过这位布琉努的老伯爵并未提及这件事。

「那我就想成自己过世的妻子是一位绝世美女好了。然后,我们这次就是为了见我过世妻子的家人才会去路伯修,对吧?」

「是的。为了以防万一,也准备了莱德梅里兹官方发行的通行证。」

这是由莱德梅里兹的领主艾莲亲自核准的,并非伪造。

「离开莱德梅里兹之后,我们就一路北上,然后先去莱格尼察。虽然现在莱格尼察没有战姬,但他们曾说过会协助艾蕾欧诺拉大人。我不会过度信任他们,但是他们至少可以保证我们在旅途中一路平安吧。」

之前莱格尼察的战姬莎夏过世时,艾莲曾在港口都市利普诺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虽然艾莲知道当时自己不该轻举妄动,但她还是拼命地策马赶到了莎夏身边。

后来,艾莲收到了一封来自莱格尼察的信。信中用了很长的篇幅感谢艾莲在莎夏临终时赶来陪伴她,而且还不忘表示若将来有困难的话一定会尽力帮忙。

那并不是一封正式的官方信件。而且这世上没有比贵族和战姬之间的「会尽量帮忙」的承诺更不可靠的话了。不过,艾莲和莉姆还是很重视这封信。她们决定相信隐含在这封信中的诚意。

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警告人不可感情用事的警句。但是,这也反过来证明人类是一种情感丰富的生物。

「那么,假设我们能平安通过莱格尼察好了,但那之后该怎么办呢?」

「我们会直接进入路伯修,然后暂时在公宫外围的城镇里观察一下情况。根据艾蕾欧诺拉大人所言,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现在好像是伊莉莎维塔大人的侍从。我会详细地调查他现在的身分立场,看能不能找机会和他见面。」

「我们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堤格尔喔。」

被马斯哈这么提醒,莉姆忍不住脸红了。看到她的反应,马斯哈露出了捉弄的笑容,灰色的胡须也随之晃动。

「不过,如果没办法见到堤格尔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马斯哈卿,您刚才不是说他不一定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吗?」

莉姆如此反驳后,老伯爵便低吟一声,晃了晃矮胖的身躯。莉姆脸上的冷淡表情顿时变得柔和几分,不过随即又露出严肃的表情。

「没办法见到的话……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办。我会在到达公宫外围的城镇之前想点办法的。」

「唔,如果真的不行的话,要不要让我试试看呢?」

「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莉姆睁大眼睛看着马斯哈。马斯哈则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想只要说游历骑士马斯哈希望能拜见战姬大人就行了。」

「……游历骑士吗?」

莉姆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所谓的游历骑士,基本上就是指得到主人许可,在周游各地的同时累积经验的骑士。不过也同时是在形容那些没有主人的流浪骑士。

除非是很有名望的人,否则大家多半把游历骑士视为拥有骑士称号却无法谋生的佣兵,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

但是马斯哈一点也不在意莉姆充满不安的反应,愉快地笑着说道:

「无论那个乌鲁斯是不是堤格尔本人,他们应该都很需要来自布琉努的情报吧。如果像我这样一看就知道见多识广的布琉努贵族在此时出现,我认为他们一定会想和我谈谈的。」

莉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相当严肃地沉吟起来。她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但也觉得这个方法很荒谬。

「等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后再来考虑吧。」

最后他们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

三人穿过了后门。四周连负责看守的士兵都没有。因为艾莲已下了命令,不准其他人在这段时间内出现在附近。至于其他地方则依旧布下了层层警戒。

前来替莉姆等人送行的是艾莲和卢里克,以及一只生物。

「路尼耶!」

蒂塔露出笑容,高兴地呼唤了一声。拍着小小的翅膀扑向她的是一只大小和肥胖的猫差不多的龙。那是一只幼龙。

它的外型类似蜥蜴,背上有一对酷似蝙蝠羽翼的翅膀。覆满小小身体的鳞片呈现青铜般的蓝绿色。虽然是只幼龙,但头上已经长出角来,嘴里的牙齿也又粗又锐利,眼神也很凶恶。

不过,蒂塔却一点也不害怕地呼唤幼龙的名字,并向它伸出手。而幼龙也仿佛觉得依依不舍似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它甚至从未对身为饲主的艾莲表现出这种态度过,却相当亲近蒂塔。

「苏菲要是看到了,不知道会有多羡慕呢。」

艾莲看着少女和幼龙之间令人感到温馨的互动,忍不住露出了苦笑。苏菲很喜欢龙,只要来到莱德梅里兹,几乎是一定会找路尼耶玩。但路尼耶却总是躲着她。

艾莲收起笑容,露出严肃表情看向莉姆,并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之后就拜托你了」。莉姆也以点头回应艾莲。这两个人只需要几个小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卢里克则以带着悲壮感的表情对马斯哈低下头。

「拜托您了,请一定要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带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了,好好的大男人不要随便向人低头。」

马斯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老伯边对抬起头来的光头骑士露出笑容,心里却觉得有些沉重。

如果那个叫乌鲁斯的年轻人真的是堤格尔。

而且能平安地把他带回来。

事情真的就能圆满落幕吗?

——现实可不像童话故事那么美好啊……

布琉努王宫里的蕾琪公主一定会马上要求吉斯塔特让堤格尔归国吧。而吉斯塔特也会因为这次的疏漏而无法直接拒绝。到时候,现在在这里的艾莲、莉姆和卢里克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马斯哈肯定会被派来交涉这件事。

——还是应该带杰拉尔来才对吗……

他的友人奥杰子爵的儿子杰拉尔是布琉努王国的书记官。

在数个月之前,杰拉尔的工作是不断地往返莱德梅里兹的公宫和布琉努王都尼斯。

他来到莱德梅里兹之后,会向艾莲报告孚日山脉的工程的施工进度,并听她和堤格尔叙述吉斯塔特国内发生的大小事。

结束这些工作后,他就会返回布琉努,前往王都尼斯的王宫拜见蕾琪公主,将在吉斯塔特得到的各种消息和堤格尔的现况告诉她。然后接受新的指示,再次准备前往吉斯塔特。

这次的事件之所以命令马斯哈前来而非杰拉尔,是因为马斯哈的经验和实绩较丰富的关系。杰拉尔虽然很有才华,但他担任书记官的时间还不满一年。独自负责交涉的实绩远不如马斯哈。

所以才会改派累积了多年经验,又和堤格尔很熟的马斯哈。杰拉尔目前应该是待在布琉努南部执行别的工作吧。

——好吧,如果知道堤格尔平安无事的时候,杰拉尔的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的话,就让他来帮忙好了。这对他来说应该会是个很好的经验。

马斯哈擅自决定了杰拉尔的命运后,心情也变得比较轻松了

「那么,艾蕾欧诺拉大人,我们要出发了。」

莉姆骑上马,向艾莲行礼。让蒂塔先上马之后再骑上马背的马斯哈也默默地行礼告别,蒂塔也一边坐稳身子一边低头。

艾莲和卢里克沉默地点头回应他们。路尼耶也像是在鼓励他们似地拍了一下翅膀。

莉姆和马斯哈策马前进。蒂塔则紧紧地攀附着马背。

这时,一阵风吹过了三人的后背。

察觉到这件事的只有艾莲和路尼耶。路尼耶没什么兴趣地飞走之后,艾莲便低头看向系在腰间的银闪,轻轻地抚摸羽翼形状的剑锷。

「你也在替莉姆他们加油打气吗?艾利菲尔。」

艾莲心想,那三人的旅程一定会很顺利的。

布琉努王国南部有个名叫普拉爵的港口都市。不仅是萨克斯坦和墨吉涅,连遥远的亚斯瓦尔及南方诸国的商船也会在这里停泊,是个相当繁荣的城镇。

码头上并排停靠着各种船只,有船腹画着黑鬃红马的布琉努船、打造得很厚重坚固的萨克斯坦船、船身细长的墨吉涅船,还有船头特别高耸的南国船只和用半球型来形容比较贴切的平底船。

城镇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形形色色。既可以看到皮肤被晒得发红的布琉努商人,也可以看到一脸凶恶地走在路上的萨克斯坦佣兵。

特征是褐色皮肤的墨吉涅舞娘跳着热情的舞蹈,让男人们痴迷不已;亚斯瓦尔的吟游诗人则以竖琴的乐声和美妙的歌声迷倒年轻女性。

露天摊贩上摆满了只有遥远的南方国度才摘得到的水果,旁边则用绳子系着羽毛颜色相当鲜艳的大鸟。从未见过的食物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不管走到哪一条街上,在白天的时候都热闹得不得了。

在城镇里的某一个地区,有间豪华的酒馆。这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入的店家,在踏进店里的时候就会筛选客人。所以内部装潢得相当完善,店员的服务水平也很高。

这间酒馆共有两层楼。一楼看起来就是一般的酒馆,二楼则有好几间大小不同的房间。房间的石墙很厚,如果不是以非常大的声音说话,基本上是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的。

其中一间房间里现在聚集了七名男人。这是一间提供给多人使用的房间,所以就算房内有七个人,也完全没有拥挤的感觉。

由萨克斯坦名匠制作的橡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却几乎没有人动过。桌上还按照人数放了七个装满葡萄酒的银杯,同样是一口都没有减少。

「——王都那边的情况如何?」

其中一人以冷静的嗓音问道。

「风平浪静的,什么事也没有。那个公主虽然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但也没有犯下明显的过错。考量到她年仅十六岁,而且只接手政务近一年,可以说是表现得非常好。」

另一个男人以不得不佩服的口气回答之后,也有别的男人点头认同。

「毕竟她逃过了差点被残暴贵族杀害的危机,又击退了侵略我国的墨吉涅军,并以正统的名义夺回了王位。再加上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会受到人民欢迎也是很正常的。」

又有一个男人摇头表示否定。

「只是受到欢迎的话是无法主持政务的。在背后辅佐那个公主的是玻德瓦和罗达特伯爵。我们完全忽略了那个伯爵。」

「他有那么棘手吗?已故的泰纳帝公爵当初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吧。」

「那个老人的人面出乎意料地广。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提防的,但他现在拥有了公主和宰相这两个强大的后盾。现在他正一个个拉拢那些爵位是男爵或子爵的贵族,而且还不过问他们之前追随的是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

「男爵或子爵又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你会不会太紧张了啊?」

其中一个人嘲讽似地说道,但他身旁的男人则冷静地纠正他。

「不能只凭爵位来判断。罗达特和之前那个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都是伯爵,罗达特伯爵大概是想等拉拢足够势力之后,再向国内的公爵和侯爵进行交涉吧。」

「那些承诺会协助我们的贵族中,难道就没有能对抗罗达特,或者是想要反抗他的人吗?」

其中一个人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如果只符合一项条件的话,其实倒还不少。不过,如果要同时符合这两项条件的话……还有余力的人都因为害怕不知何时会被责问『为何当初没有帮助公主』而退缩了。至于那些桀傲不驯的人,则都只是嘴上说说,根本没有力量煽动周遭的家伙。」

其中一个人一边叹着气一边以讽刺的口吻说道。

「可能是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之前的势力都太庞大了吧。」

泰纳帝和嘉奴隆都是以不容反抗的威严和恐怖来统领众多贵族。

当他们都不在了,就没有第三个人能站出来接替他们领导贵族。

曾被视为接班人的泰纳帝心腹——斯堤德在内乱中丧命,拥有嘉奴隆左右手之称的葛雷亚斯特侯爵听说也已经死了。

目前除了追随蕾琪的人以外,布琉努的贵族和有力人士可以说是全都顿失靠山,不知道该投奔何处。

「还是别想得那么悲观吧。换个角度想,这代表那群人很容易掌控。话说回来,骑士团呢?我不认为骑士团的所有人都对那个曾经伪装成王子的公主相当忠诚。」

「确实是有人对此感到排斥,不过纳瓦拉骑士团已经公开宣誓会效忠公主了,没有多少人敢当面和他们作对。虽然目前已经有两个骑士团表示会在我们开始行动时协助我们了。」

「你说的纳瓦拉就是那位黑骑士罗兰的骑士团吗?不过,罗兰已经死了。」

说是这么说,男人的声音却显得有些怯弱。看来罗兰这个名字在他死后仍足以让某些人害怕。

「那个叫奥利维的男人原本是副团长,目前代理团长率领纳瓦拉骑士团。这个男人也很棘手。而且,除此之外,佩尔许和卡尔瓦多斯等骑士团也都是拥护公主的。」

「还是干脆就以少数人采取行动吧?拖得愈久,公主的政权就愈稳固。吉斯塔特也迟早会在阿尼亚斯兴建城镇啊。」

其中一人身体稍微离开椅子,力劝其他人。在场有几个人听到阿尼亚斯这个名字后就低声沉吟起来。

刚才发出低吟的人,都是布琉努南方的某个港口都市的有力人士。他们是透过和墨吉涅、萨克斯坦或大海另一侧的南方诸国贸易而累积大笔财富的富商。

他们都支持泰纳帝公爵,憎恨着除掉了公爵的蕾琪。

泰纳帝公爵并非对他们特别宽容,但他明白贸易带来的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利益,所以一直以强硬的态度对待墨吉涅或萨克斯坦的商船。

而且泰纳帝也会借由收受贿赂对他们做的一些坏事或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泰纳帝这么做应该也有想掌握商人的弱点的目的吧。如果国王怪罪下来,泰纳帝自己也拥有足够的权力和武力来对抗。

再加上去年墨吉涅分别自海陆两方入侵的时候,击退来自海上的墨吉涅军船队的正是泰纳帝公爵。

对商人们而言,泰纳帝是个既可怕又可靠的避风港。

相较之下,目前统治着布琉努的蕾琪公主又是如何呢?

王都派来的代理领主和泰纳帝公爵不同,是个无法以之前的方式通融的人。而且因为这些商人曾经协助过泰纳帝,所以领主一直严格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布琉努将阿尼亚斯地区割让给吉斯塔特王国这件事,更是激怒了他们。如果吉斯塔特将阿尼亚斯改建为港口都市的话,那他们的商业对手不就会增加了吗?想和吉斯塔特的人作生意也会变得非常困难吧。

这些事情让他们对蕾琪抱有明显的敌意。

在这种情绪中也包含了对她的轻视。蕾琪公主伪装成王子的时候不是没有立下什么显赫的功绩吗?她能够重返王位只是运气好,并不是她真的有实力。这些商人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开始策划谋反。他们的目的是夺回被割让给吉斯塔特的阿尼亚斯,逼退萨克斯坦和墨吉涅等邻国,巩固自己在海上贸易的权益。

「我认为现在可以采取行动了。」

一位始终默默聆听其他人说话的男人说道。

「不过,我希望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不应该一下子就大动作地发动谋反,而是先做一些准备工作。要让那些正在观望情势的家伙明白我们是有胜算的。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为了飞向高空的助跑才对。」

「原来如此。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吗?」

其中一人怀疑地看着他,男人露出从容的微笑,答道:

「——杜兰达尔。」

这个单字让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男人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们要将那把宝剑偷走。然后再假装不知情地询问公主,是否有好好保管杜兰达尔。」

若是王国的宝剑被盗的消息曝光的话,将会让蕾琪的政权出现第一道破绽吧。如果之后他们再「找到」宝剑的话,就能让破绽的效果变得更明显。

「如何?这件事情不需要太多人手,而且——」

男人环视在场的所有人,以像是在寻求同意的眼神和声音继续说道:

「杜兰达尔这样的宝剑不该留在那个公主身边。你们不这么认为吗?那是只有待在真正拥有实力的人身边才会绽放光芒的东西。」

这番话具有能减轻在场的人的罪恶感的效果。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点点头。

他们并不知道这名男子的真正名字。

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

他们虽然知道葛雷亚斯特的名字,却几乎没有人看过其长相。因为葛雷亚斯特是泰纳帝公爵的对手——嘉奴隆的心腹。

不过,就算自己的身分曝光,葛雷亚斯特也会毫不介意地说服他们,而且理所当然地掌握主导权吧。

他已经看出这些人有多么肤浅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拥有足以与死去的泰纳帝公爵或斯堤德匹敌的能力。

——一年前帮助嘉奴隆公爵攻打他们的我,现在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帮着他们。嘉奴隆公爵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有趣的指示啊。

葛雷亚斯特露出愉快的笑容,默默观察着这群男人。

为了打探他们是否有意反抗蕾琪,而让葛雷亚斯特混入他们的会议的人正是嘉奴隆公爵。

但嘉奴隆本人并不在这里。他有其他事情要做,所以才让葛雷亚斯特负责这件事。

——既然都已经准备得如此妥当了,就非得成功不可。

他指的并不是眼前这些人的愿望,而是嘉奴隆与自己的愿望。

——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到杜兰达尔。虽然这些人不是很可靠,但还是试试看吧。

葛雷亚斯特的嘴角浮现了浅笑。他现在正因为自己将以布琉努这个国家为舞台来引起混乱而感到雀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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