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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2.受托之物

一群飞鸟划过了被灰色乌云遮蔽的冬季天空,朝著远方飞去。

在离开黑龙旗军营地后的第七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同伴们抵达了王都席雷吉亚。这时的太阳刚通过中天不久。

依照原订计画,他们应该会更早抵达才是,但在得知途中会经过的领地之主支持凡伦蒂娜后,他们便不得不多花些时日绕过该地。

王都的城门全数敞开,而每一座城门的门口都被商人、工匠和旅行者们排成了人龙。只要国内政局稳定,就算是时值隆冬,也会有源源不绝的人们造访王都。堤格尔等人下了马,混入排队的人潮之中。

「堤格尔,我的胡子应该没翘起来吧?」

在他身后的葛斯伯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问道。他、堤格尔和达马德三人,用假胡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充作变装。堤格尔笑著说:

「放心,看起来就像是从你脸上长出来的胡子喔。」

提议三人变装的是纳姆。几天前,他对堤格尔等人这么说过:

「你们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待在王都吧?那就最好把脸遮起来。」

「光靠假胡子,真的有办法瞒过别人的眼睛吗?」

纳姆对侧首不解的葛斯伯点了点头。

「只要不会一眼认出你们就行了。你们这种变装的大外行要是伪装得过于讲究,反而容易被人识破。」

由于纳姆的说法相当有理,堤格尔等人也就乖乖照办了。

「——你看。」

在离城门没多少距离的时候,纳姆指向城墙的上方。只见在中央画了由黑色和白色构成的圆形的蓝底旗,正与黑龙旗一同随风飘扬。那是奥斯特罗德的军旗。

「真是的。看来快乐的旅行已经告一段落,终于要潜入敌地了呢。」

葛斯伯大概是为了缓解紧张,刻意用调侃的口吻这么说道。堤格尔被逗得爆笑一声,一直默不作声的达马德也忍俊不禁,就连纳姆也露出了微笑。

虽然四人不曾忘记拯救尤金的使命,但这确实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堤格尔、葛斯伯和达马德都已经很习惯旅行了,而这对于没有做过长途旅行的纳姆来说,则是充满了学习的机会。

他们策马奔驰,在经过的城镇或村落购取粮食,并收集情报;一旦在远处看见来路不明的军队或是盗匪集团,他们就会绕起远路;在碰上大群野兽时,他们落荒而逃;在没那么寒冷的夜里,他们则是轮班站哨,生火野营。他们也曾围著鱼汤火锅,聊些天南地北的话题,并不时以三种国家的腔调发出笑声。那是一场与胆战心惊四个字攀不上边的旅途。

「我们走吧。」

堤格尔将这几天的回忆收入心底,并这么说道。纳姆以熟练的口吻对站在城门的士兵们说明了一番后,四人没被卫兵特别怀疑,就这么往前迈步。

一穿过城门,堤格尔等人登时被一股股热气和喧嚣声所包围。

主街道的两侧路边并排著形形色色的摊贩,商人们正扯著嗓门热情拉客。摊位上垂挂著粗度有一人环抱大小的腌制猪肉,或是在垫了麻布的展示台上排放著装了橄榄油、辛香料、伏特加和葡萄酒的瓶子。也有摊贩兜售著面包、马铃薯签饼或果汁。

吟游诗人们在空地演奏著三角琴或古斯里琴。也看得到以巧妙的手法操控著各色布匹进行舞蹈的少女,或是以十指操控细线,表演著人偶剧的男子。人们在摊贩购买食物饮品,并享受著表演和歌曲。

「简直就是和平治世的缩影。」

葛斯伯灵活地避开熙来攘往的主妇和儿童,以感慨的口吻这么说道。

「王都的守护者是吗……」

堤格尔嘟嚷起这个在旅途中多次听闻的词汇。这是人们对凡伦蒂娜和奥斯特罗德军所给出的评语。

看到眼前的光景后,他忍不住怀疑起「击败凡伦蒂娜」这样的目标究竟是对是错。凡伦蒂娜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可原谅,但她确实也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统治者应有的手腕。

「怎么站著发呆啊?」

被纳姆拍了一下肩膀后,堤格尔立即回过神来。

「没事,就只是觉得这里挺热闹的。」

听到这句话,路伯修的骑士似乎也听出了堤格尔的弦外之音。

「待救出帕耳图伯爵后,就把一切交给他发落吧。我虽然和伯爵并不熟识,但他可是被先王陛下指名为继承人的人物,而且也信任著战姬大人和你。他应该会想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吧。」

「谢谢您。」

堤格尔致谢道。纳姆说得没错。虽说要尤金为他们捅出的篓子善后,让堤格尔有些过意不去,但无论是身为外国人的堤格尔,还是有著战姬立场的艾莲等人,能做到的事情都是有限的。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透过各种方式协助尤金,藉以减轻他的负担而已。

在走到主街道中段一带的时候,达马德走到了队伍的前头。

「看来没有人在跟踪我们。走吧。」

首先要前往与达马德交情不错的墨吉涅商家,并透过对方寻找下塌处。由于王都已经落入凡伦蒂娜的手中,加上还不知道要花上几天时间营救尤金,是以最好避免随便挑间旅馆落脚的状况。

堤格尔跟在达马德的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聆听著人们闲聊的内容,随即听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根据人们所说,那些异常现象之所以不再出现,都是因为卢斯兰王子日复一日地前往神殿,向神明献上祈愿的缘故。

——这也是凡伦蒂娜刻意发布的说法吗?

他忍不住这么认为。在确定嘉奴隆已死、异常现象不再发生后,凡伦蒂娜确实是有可能刻意发布这样的说法;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是仰慕卢斯兰的人,为异常现象不再发生找了些空穴来风的说法,并穿凿附会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王都之前,确实有在神殿瞥见殿下的身影……但他看起来完全不是能向众神祈祷的模样啊。」

葛斯伯似乎也听到了这段对话,这令他叹出了一口困惑的气息。由于他和堤格尔一起与嘉奴隆战斗过,所以也对这样的说词感到不以为然吧。

「以殿下的个性来说,只要事后向他说明原委,他一定会好好聆听的。」

堤格尔这么开口,像是在安慰这位被他视为兄长的青年。

达马德毫无迷惘地穿梭在小路之间,而噪音也逐渐离他们远去。

堤格尔牵著马,追在达马德的身后,并沉浸在思考之中。也许是亲眼目睹的王都现状和有规律的马蹄声,正在刺激他的心绪吧。

——凡伦蒂娜那时说过,她想让奥斯特罗德变得富庶。

那是在与嘉奴隆交手前,他在王都与凡伦蒂娜对谈时说过的话。就堤格尔看来,凡伦蒂娜的确是真心诚意地说出了那番话。然而,他却也认为这话背后尚有玄机。

听说凡伦蒂娜是以第一王子辅佐官的身分处理政务,不过,她恐怕已经笃定卢斯兰不可能再次康复了。当时她那极为理智的口吻,让堤格尔只能导出这样的想法。

况且,凡伦蒂娜似乎不打算为尤金抹去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嫌。如果她有那个打算,肯定能证明尤金的清白。

只要卢斯兰卧病在床,尤金又遭到处决的话,王位就会无人入座。在她的盘算之中,究竟打算将谁推上那个位子呢?

——难道说,她打算亲自登上王座?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堤格尔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但若真是如此,那好几个疑点就说得通了。她打算为战姬分出上下位阶的构想,难道也是为了称王所预先埋下的伏笔吗?

要是苏菲还在的话该有多好——堤格尔这么想著。若她在身边的话,就能结合既有的情报和她自身的推测,以肯定或否定的角度给予堤格尔有益的意见吧。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辛香料气味飘了过来,打断了堤格尔的思路。

「到了。」

达马德在一间店面前停下脚步,回过身子。这是一间两层楼高,占地算是相当宽广的武器店。店门口摆了一座木制的台子,上头陈列的武器除了刀身笔直的长剑之外,也有墨吉涅人常用的曲刃剑,也摆放著附有铁爪的金属手套和弓等等。

达马德在以墨吉涅语跟看似老板的胖男人交谈一会儿后,便指著建筑物侧边的门对堤格尔等人说:

「后门那边有马厩。等把马绑好后,就从那边的门进来。」

堤格尔等人向老板低头致意后,随即绕到了建筑物的后方。这座不怎么大的马厩里没系著任何一匹马,看起来是空空如也;不过,在将四匹马都牵进去后,就立刻呈现马满为患的状态。堤格尔等人将行李拿下马背,并卸下马具,为马儿擦拭身体。

在做完一连串的保养后,他们步出马厩,踏入建筑物之中。门里是一处看似兼作工作处和起居室的房间,地上铺设了墨吉涅制的地毯,桌椅等家具则是摆放其上。房间角落堆了几个木箱,有些箱子插著剑和枪等武器,也有些箱子放了用来研磨武器的工具。

在房间正中央擦著桌子的中年女子露出笑容,对他们比了比楼梯。褐色的肌肤说明她流有墨吉涅的血统。她应该就是老板娘吧。

二楼似乎是作为仓库之用。这里不止放了武器,连盔甲、盾牌和头盔等都有。

在点亮白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油灯后,堤格尔他们著手将武具搬到房间的角落,好不容易才空出了四人份的空间。

就在他们席地而坐的时候,刚才的墨吉涅女性送餐来了。达马德也跟在她身边,手里的托盘端著和人数相符的陶杯。

放在堤格尔等人面前的,是将融化的起司淋在煮过的马铃薯的料理。起司散发著诱人的香气,勾起堤格尔等人的食欲,加上他们在用过朴素的早餐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此时更是食指大动。达马德放下的陶杯也飘荡独特的香气。葛斯伯拿起陶杯嗅了嗅,对达马德问道:

「这是什么饮料?」

达马德列举了几种辛香料的名字,说是掺了这些东西的饮品。

「在我国冬天较冷的日子,都会喝这个暖暖身子。」

「我听说墨吉涅就算入冬,也还是很温暖啊?」

纳姆盯著陶杯里浮现出来的花纹这么一说,达马德随即笑了笑。

「也只是比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暖上一些而已,一到冬天还是会冷的。」

在向走下阶梯的女性道谢后,堤格尔等人啜起了饮品。热呼呼的饮品带著一股奇妙的辣味,让他们重重地吁了口气。

众人接著尝起了马铃薯。马铃薯和加了盐巴提味的起司香气带著一股热流,在嘴里扩散开来;虽然为了不烫嘴,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多嚼几下,但这样的滋味确实是超乎预期。不只是堤格尔,其他三人也看似满足地浮现出微笑。

「这里位于王都的哪一带啊?」

被堤格尔这么问起,达马德咬著马铃薯侧首。

「我想想啊……大概位于王都约四、五百阿尔昔的东方吧。」

王宫的四面八方都受到贵族诸侯的宅邸包围著。虽说住处离王宫愈近,对诸侯来说就更有面子,但这其实也有用于防卫的目的——一旦城墙遭到敌军攻破,这些宅邸就得作为守护王宫的护墙之用。若是考虑到这一点,那这间店铺距离王宫算得上是相当近。

「只要走到这一带,抓个墨吉涅人间说『峡亚的店在哪』,他们就会告诉你了。」

「谢谢你。还有感谢招待。」

吃完马铃薯后,堤格尔和纳姆站起了身子。葛斯伯虽然也打算起身,却被纳姆伸手制止。

「我和堤格尔去就好。你们两个就待在这里,或是以不至让人起疑的方式打探情报吧。要是能打听出黑龙旗军的动向,那可就帮大忙了。」

堤格尔和纳姆离开了峡亚的店铺。两人都戴上兜帽拉低帽沿,并以外套裹住身子,而堤格尔还以假胡子遮住了下巴一带。

艾莲交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三个名字,堤格尔在将这些名字牢记在心后,趁著昨天将纸条先烧掉了。他们打算在今天之内与这三人都见上一面。

就在堤格尔等人顺利潜入王都之际,人在王宫的凡伦蒂娜遥访了卢斯兰的寝室。是卢斯兰将她叫来的。

「喔喔,你来了呀,蒂娜。」

一看到凡伦蒂娜的脸,卢斯兰便笑著挥了挥手。三十八岁的王子躺在有蓬顶的豪华大床上头,坐起了身子。他的金发显得蓬乱,下颚胡乱生长的胡子也引人注目,但气色似乎比平时好上许多。

卢斯兰的床边站著一名身穿绢服的少年。少年的发色是与卢斯兰相同的淡金色,眼睛的颜色也是跟他一样的蓝色。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可称作感情的气息,对于凡伦蒂娜的到来,也仅仅是瞥了一眼。

——米隆阁下人到哪儿去了?

虽然为没看见侍从长的身影感到讶异,凡伦蒂娜还是走到了卢斯兰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接著,她也同样对少年低头致意。

「瓦雷利殿下,您近来可好?」

名为瓦雷利的少年虽然抬起脸庞,对著凡伦蒂娜点了点头,但依然是一语不发。

这名少年是卢斯兰的儿子。他虽然今年将满十岁,但不仅个子矮小,身材也相当消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一、两岁。凡伦蒂娜也对这名少年略感同情。

瓦雷利在两岁的时候失去双亲。他的母亲因病逝世,父亲则是染上心病。

而祖父维克特王则是将瓦雷利关在王宫的其中一座房里。根据传闻,先王是害怕自己的孙子像儿子那般忽然染上心病,才会做出这样的处置。

维克特王虽然让瓦雷利衣食无虑,也让他接受了基本程度的教育,但打从懂事时起,瓦雷利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

瓦雷利看著卢斯兰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看父亲,不如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卢斯兰在对儿子露出略带寂寥的笑容后,随即以严肃的神情抬头看向凡伦蒂娜。

「我之所以把你叫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你愿意听我说吗?」

「在下是殿下的臣子,还请您尽管吩咐。」

对于身为第一王子辅佐官的凡伦蒂娜来说,她没有除此之外的回答。卢斯兰以温柔的眼神看著十岁的儿子,并开口说道:

「我希望能把瓦雷利托付给你照顾。虽然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卑鄙,但我已经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了。」

凡伦蒂娜低著头,双眼渗漏出浓浓的困惑之色。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对著卢斯兰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对瓦雷利来说,父亲的话语似乎也让他感到意外,令少年来回地看向卢斯兰和凡伦蒂娜。

「为什么——」

她没把「要选择在下」这几个字说完,因为卢斯兰对她招了招手。凡伦蒂娜倾著身子,将耳朵凑向卢斯兰的嘴边。

「米隆讨厌这个孩子。他把八年前的事怪罪在这孩子身上。」

回荡在耳膜上头的细微话声,令凡伦蒂娜瞠大了眼睛。同时,她也明白了米隆不在场的理由——肯定是卢斯兰要他退席的吧。

所谓八年前的事,指的是卢斯兰罹患心病的事件。从当年似乎就有各种传言众说纷纭,光是凡伦蒂娜调查到的,就有「由于妻子病逝而深受打击」、「被某人下了毒」一类的谣言,甚至连「遭到恶灵附身」的说法都有。

凡伦蒂娜知道那起事件的真相——那是维克特王的妹妹娜塔夏告诉她的。在早期阶段阻止谋反的维克特王,以「没有积极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为由,将猜疑的目光投向了卢斯兰、亲近的王族甚至是战姬们。而没能说服父王的的卢斯兰,最后决定服毒自清——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这样的真相绝对不能公诸于世。自己的执迷不悟,害得儿子丧命的事实,会让维克特王的名誉毁于一旦。而原本被盯上的王族和战姬们肯定也会心生动荡,在最糟糕的状况下,甚至有可能成为下一次谋反的祸根。

待凡伦蒂娜站直身子,卢斯兰先是咳了两、三声,这才露出虚弱的微笑,抬头仰望凡伦蒂娜。

「麻烦你了。」

「——遵命,请交给在下处理。」

行了一礼的凡伦蒂娜,也只能这么回应卢斯兰了。

离开卢斯兰的寝室后,凡伦蒂娜再次向瓦雷利行了一礼。

「从今天起,就由我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照料殿下。在下会为您提供自由自在的舒适生活的。」

还真像奸臣会说的对白啊——凡伦蒂娜虽然在内心露出自嘲的笑,但瓦雷利却是乖乖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并点点头。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那个……父亲大人似乎称阁下为蒂娜。」

在要讲出「父亲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瓦雷利明显地结巴了一下。他看起来并非叫不惯这样的称谓,而是在犹豫是否该称呼卢斯兰为父亲的样子。

「蒂娜是在下的昵称。若殿下喜欢的话,就请您这么称呼在下吧。」

「那么,我就叫你蒂娜吧。虽然这么问有点突然,不过蒂娜扛在肩膀上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瓦雷利那兴致勃勃的视线,正投向凡伦蒂娜扛在肩上的长柄巨镰。这是在进卢斯兰的寝室前置放在外头的她的龙具。

「它是艾萨帝斯——同意让我当上战姬的龙具。由于相当锋利,还请您切勿触摸。」

对答之间,两人开始一起在走廊上迈步。凡伦蒂娜打算先前往办公室再说。

凡伦蒂娜虽然尽可能配合这位过于年轻的王子的步伐,不过瓦雷利总是以希罕的眼神看著天花板或墙壁,走起路来可说是奇慢无比。

——虽然迄今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从绢服袖口探出来的手掌相当小,而且皮肤也相当白皙。

——但我早该有所怀疑的。

米隆明明对维克特王和卢斯兰表现出尽忠至诚的态度,但却从未提及和瓦雷利有关的一切大小事,她早该对这一点起疑才是。

不对,她确实有察觉到。但因为凡伦蒂娜本人对瓦雷利既不感兴趣也不愿关心,所以才没有去深究这回事。她原本以为,米隆应该会克尽侍从长的职责,好好照顾瓦雷利才对。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凡伦蒂娜边走边烦恼了起来。对她来说,瓦雷利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凡伦蒂娜的盘算,待卢斯兰哪天死去后,应该就会让他发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声明,并随便找个神殿安置他。毕竟她实在无法在这个十岁少年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

然而,既然受到了卢斯兰的托付,她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就凡伦蒂娜个人来说,她也不愿在收到照顾孩童的命令后,对对象不闻不问。之所以会萌生这样的感情,大概也和瓦雷利是卢斯兰的儿子这点有关吧。

不能把瓦雷利交给王宫的女官或侍女照顾——因为米隆是她们的顶头上司。而卢斯兰肯定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特地把自己叫来一趟。

她虽然想过向贵族诸侯调借侍女,但也可以想见一旦察觉照顾的对象是王子的嫡子,那些人就会毫不遮掩自己的贪婪,千方百计地讨王子欢心吧。是不是该把在王都自宅工作的那对侍者老夫妇叫来,让他们负责照料呢?

这时,凡伦蒂娜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她停下脚步,将礼服的裙襬一甩,对瓦雷利露出了微笑。

「在下想带殿下去某个地方,您愿意一起来吗?」

瓦雷利先是一脸诧异地抬头望向凡伦蒂娜,接著用力地点了点头。凡伦蒂娜总觉得听见了细若蚊鸣的一声「好」。

她调转方向,穿过漫长的走廊走下阶梯,再次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接著拐过转角。最后,凡伦蒂娜终于在一间房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

凡伦蒂娜望著一脸困惑地询问的瓦雷利,露出微笑问道:

「这里是书库。请容在下僭越,敢问殿下在读写文字方面可有不便之处?」

「我想……应该没有吧。」

虽然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有些不可靠,但对于凡伦蒂娜来说已经够了。她推开门扉步入其中,瓦雷利的脸上登时窜过几丝紧张的神色。

凡伦蒂娜点亮了油灯,驱走了室内的黑暗。映入视野之中的巨大书架和陈列其中的书本,让瓦雷利为之屏息。他之所以会握住凡伦蒂娜的礼服下襬,想必是因为内心抱持著少许恐惧所致吧。

「殿下,请放心,这里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有的只有书本而已。」

「书本……」

瓦雷利愣愣地嘟嚷一句后,像是察觉了什么似地皱起脸庞。

「我不喜欢上课。」

「在下没有要您上课的意思。您可曾看过『艾芙兰与伊凡』?」

对于凡伦蒂娜的提问,瓦雷利微微侧首问道:

「艾芙兰?伊凡?我没见过他们啊?」

黑发战姬不禁被逗得露出微笑。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犯过一样的错误,而她之所以能够记到今天,是因为娜塔夏和沛特罗夫——也就是卢斯兰,时不时会拿出这件往事来取笑她的关系。凡伦蒂娜换了个问法。

「殿下可有阅读故事的爱好?」

瓦雷利眨了好几下眼睛,在作势思考了一会儿后,这才用确认般的口吻回问道:

「像是熊和狼沿著河川旅行的故事算吗?以前奶妈曾讲给我听过。」

以童话来说,这在吉斯塔特国内算是相当知名的故事。

熊和狼是很好的朋友,有一天,它们站在河边眺望上游,困惑起这条河川是从哪边流过来的,于是熊便提议一起出发查探。它们分食著抓来的鹿和鱼,也在试图采取蜂蜜之时被蜂群追著逃窜,并一路展开了旅行。当然,凡伦蒂娜也听过这个故事。

「是的。在下指的就是这类故事。」

凡伦蒂娜点点头后,十岁的王子就露出了既似为难、又似寂寞的神情。

「我喜欢听奶妈说故事。她也和我说过大家一起拔好大好大的萝卜的故事。不过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不在我身边了……」

原来如此——凡伦蒂娜暗自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自己窥见了瓦雷利迄今人生的一小部分。虽说为了后续安排,她很想再多打听一点,但这时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必也不会得到良好的结果吧。

「请您稍候片刻。」凡伦蒂娜这么回话后,走到了其中一座书架旁,看著布满视野的书背思索了起来。有哪些书的用字遣词比较没那么艰涩呢——

——感觉都把这边的气味遗忘多时了呢。

她在意识的一隅思考起这些事来。虽说遭到禁足的时期,她曾耽溺在书海之中,但自从展开行动后,她就忙到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

——趁这个机会测试瓦雷利殿下,似乎也是个有趣的活动。

『艾芙兰与伊凡』有相当多的版本。除了『艾芙兰与伊凡』之外,凡伦蒂娜又挑了两本书,拿到瓦雷利的面前。

「恕我失礼,其实在下对殿下一无所知。」

她将抱在手里的书本递到了瓦雷利的手里。王子以双手抱住了这三本书。

「为此,您愿意阅读这三本书吗?如果看到难以理解的部分,您大可先略过不看。待您阅毕,希望您能告诉我感想。」

「我得在这里看吗?」

「要移驾到殿下的房间阅读吗?」

这么回应瓦雷利的问题后,王子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怎么喜欢那个房间。」

「那么,在下的办公室如何呢?但在下有职在身,也许不太有空回应您……」

「就去你的办公室吧。」瓦雷利这么说道。

两人离开了书库,朝著办公室迈出了步伐。

这一天,凡伦蒂娜收到了两份报告书。

其一是黑龙旗军和蛮族开战后的结果。听到总数不满五千的黑龙旗军击退蛮族的消息,让凡伦蒂娜皱起了眉头。

凡伦蒂娜本来就期望让这两股势力爆发冲突,不过,虽然事情的发展如她所愿,她却无法对捎来的报告感到开心。据说黑龙旗军的损失不重,而原本遭到蛮族侵扰的西北部至北部中央一带的贵族们,也开始向彰显战姬之威的艾莲等人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还在凡伦蒂娜的估算之中,但一旦化为现实,终究还是没办法让她高兴起来。

由于东北部的诸侯很早就归顺于凡伦蒂娜,因此奥斯特罗德目前的情势还算稳定。不过,王都到奥斯特罗德之间的地区仍有可能会成为战场,似乎有加以预测的必要性。除此之外,她也得对西北部和北部中央的贵族们发动反制才行。

——只不过,有些地方让我很在意呢。

凡伦蒂娜再次从头读起了报告书——那是她待在皮瓦的部下所撰写的。根据报告书的记载,站在士兵最前方的战姬们,每一位都在战场上表现得极为英勇,而且还弄坏了好几把武器。

在战场上活跃的骑士,就是弄坏了超过一把的武器,也不是什么希罕的光景。当然,这类事迹难免会有加油添醋之嫌,但凡伦蒂娜也亲眼目睹过实际的场面。

不过,就一般状况而言,以龙具为武器的战姬们,是不会遭遇这样的状况的。

至于另一点,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叙述——这段被加上了「从黑龙旗军的士兵口中转述而来」的注解,讲述的是在开战前,战姬们似乎曾向士兵昭告龙具无法使用的消息。

砍倒苏菲的光景再次浮现在凡伦蒂娜的脑海之中。她那时果然已经无法使用龙具了。

凡伦蒂娜的嘴角虽然展露微笑,但很快就敛起脸庞,派遣几名部下前往皮瓦。这是个相当丰硕的收获——在她们无法使用龙具的这段期间,应该要尽可能地暗杀掉其中几人才对。不过,在实行计画之前,她希望能获得更为精确的情报。

至于另一份报告,则是提及了南部有好几名诸侯举兵反叛的消息。

他们以在维克特王驾崩后招致混乱为由,决定要弹劾卢斯兰和尤金身为次任国王的资格,

并拥戴治理比叶卢卡之地的罗迪纳家千金——爱荻莱妲为下一任国王。

爱荻莱妲乃是维克特王的长女薇若妮卡的女儿,拥有排行第四的王位继承权。若单纯就这一点来看的话,她确实是有争夺下一任国王宝座的资格。

然而,她才十一岁而已。此外,她的父亲——罗迪纳家当家卡洛尔也因事故失明多年,目前是在妻女的扶持下,才得以治理比叶卢卡。

这批反叛诸侯们的领导者,分别是吉诺瓦·切因贝尔和札基尔·艾芮克。两人都是爱荻莱妲的监护人。就形势而言,可以看做是少女遭到两人利用了。

「立刻派遣使者前往她的所在地,请他们不要做出无谓的争斗。」

凡伦蒂娜隐藏内心的想法,这么下达了指令。

——他们总算愿意行动了呀。

爱荻莱妲的反叛,其实是凡伦蒂娜预先安排好的。她的目的,是藉此攻打尤金的领地——帕耳图。

凡伦蒂娜不认为光是把尤金打入大牢就能一劳永逸。就像在谋杀伊尔达后歼灭了比多格修军那般,她认为尤金的领地帕耳图也需要经过一番战火的洗礼。毕竟若是凡伦蒂娜盼到了登基成为女王的那天,帕耳图肯定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反对者。

凡伦蒂娜打算先让爱荻莱妲军与帕耳图的士兵相互消耗,再趁机出手将两军一网打尽。根据战局走向,她也可能和其中一军联手,等歼灭掉另一军后,再回头摧毁另一方。

凡伦蒂娜向奥斯特罗德兵下令,要他们做好随时都能出征的准备。至于征战的方向是北是南,肯定会在几天之内明朗化。

黑发战姬处理著政务,并过目报告书下达指示。这段期间,瓦雷利命人在办公室放了一张他专用的椅子,默默地读起搬来的书本。

在皮瓦近处设置的黑龙旗军营地之中,指挥官们正在召开作战会议。

与蛮族的战争和战后处理已在昨日告一段落,他们也趁著今天早上做好了行军的准备,却因为迎接了某位诸侯的使者,打乱了众人的原订计画。士兵们停止拔营作业,在指挥官们决定好方针之前持续待命。

接近中午之际,四名战姬和莉姆在艾莲的营帐齐聚一堂。放在众人面前的银杯,装的是米拉所泡的红茶。

莉莎以藏不住困惑的神情开始说明:

「一位克鲁堤斯家的远亲前来请愿,希望我们能出手保护比多格修。」

自从朱利安,克鲁堤斯率领的比多格修军,被凡伦蒂娜的奥斯特罗德军打得溃不成军后,比多格修便接连爆发小规模的战争。这属于各家族之间的内斗,目的在于决定出克鲁堤斯家的新任当家。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亲戚都对当主之位虎视眈眈,有些人以傻眼的神情遥望著这场丑陋的内斗,也有些人希望能藉助外力摆平这一切。而这派人物的其中一员便造访了黑龙旗军,希望众人能伸出援手。

「办不到吧。」

艾莲以冷淡的口吻立刻回答,莉姆和艾莲也像是同意似地点了点头。

「以我们目前的兵力,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协防其他的领地。况且比多格修更是北部名争一二的广大领地。可以想见战事会被拉长呢。」

「我们的首要目的可是打倒凡伦蒂娜喔。我虽然不打算拿这个当藉口对北部的治安置之不理,但区区家族内斗,还是请他们自己负起责任好好收拾吧。」

两人讲述的理由固然有道理,但莉莎的话还没说完。

「你们先等一下,我还收到了另一个消息呢。」

莉莎谈起了爱荻莱妲举兵反叛的话题——这是比多格修的使者捎来的讯息。尤金的妻子是已故伊尔达的妹妹,在这样的姻亲关系下,两地的领民们也会有所来往。由于相隔遥远,所以所谓的交流,差不多就是每隔一、两年送一次信件的程度。不过,比多格修的使者似乎透过这层关系,打探到了相关的消息。

由于话题突然转向南部一带,艾莲等人不禁面面相觑。莉莎摊开了地图,补上了说明:

「治理比叶卢卡的是罗迪纳家的卡洛尔,而他的女儿爱荻莱妲则是维克特王的长孙女。她的王位继承权仅次于卢斯兰殿下、瓦雷利殿下和卡洛尔阁下,排行第四。而她的年龄——则是十一岁。」

「明显就是被拱上去的嘛。」

米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侧眼看了艾莲一眼。

艾莲的银发因愤怒而颤抖,此时的她正瞪视著地图。

「他们的目标是帕耳图……想趁著尤金卿不在举兵入侵吗?这根本和盗匪没两样啊。」

「就是知道他不在,才敢这样出兵吧。从动向来预测的话,八成会在攻陷帕耳图、趁著士气如日中天之际,为讨伐卢斯兰殿下而接近王都吧。」

对于米拉的发言,艾莲没有任何回应。她并不是没听见,而是睁亮了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拚命思考著该如何救援帕耳图。莉莎对艾莲投以体谅的视线后,随即露出严肃神情环视众人。

「能听听我个人的想法吗?」

米拉、莉姆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奥尔嘉都点了点头。而思路遭到打断、皱起脸庞的艾莲似乎也想起目前正在进行作战会议,随即调整姿势准备聆听。

莉莎凝视著被五人围绕的地图,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似地轻抽了口气。接著她甩去迷惘,开口说道:

「让我们把军队分开吧。我和奥尔嘉留下守护比多格修,艾莲和琉德米拉就率领莱德梅里兹军和奥尔米兹军,前往帕耳图进行救援吧。」

「什……!」

艾莲站起身子,险些大喊出声——却在异色双瞳的凝望下把话吞了回去。在提醒自己该把话听完后,艾莲再次坐了回去。

米拉也差点站起身来,但看到了艾莲的反应后,随即改变主意乖乖坐定。

艾莲尽可能以冷静的口吻向莉莎搭问:

「我们的兵力已经不满五千了,却还要分头行动?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你该不会是要我们放弃进攻奥斯特罗德,转而南下吧?」

米拉也露出锐利的视线刺向莉莎。莉莎对两人回以微笑,接著以略带紧张的神情紧盯地图。

「首先,让我们谈谈进攻奥斯特罗德这件事。在明白东北部诸侯几乎都支持凡伦蒂娜后,这样的计画实施起来就变得极为困难了。」

艾莲和米拉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接著,莉莎伸手指向地图上头的帕耳图。

「对我们来说,帕耳图是个非守下不可的地区。就算我们拥戴尤金卿,但他的领地若是遭到战火吞噬,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想堤格尔也会为此难过的。」

「既然如此,不是更该将全军开向帕耳图吗?为什么要在比多格修分兵……」

「重点就在这里。」

听到米拉的意见,莉莎露出了昂扬笑容,那对异彩虹瞳之中也燃起了斗志之火。

「要攻打奥斯特罗德相当困难,不过,我希望可以在这里保持著『一有破绽就会率兵攻打』的态势。比多格修不仅是北部首屈一指的广大领地,而距离奥斯特罗德不远这点,也非常适合当作这项作战的根据地呢。」

「不过,若是不从比多格修出兵,反而会招致王都的奥斯特罗德军和东北部的诸侯联军攻打吧?」

艾莲这么说完,莉莎随即摇了摇头,挪动抵在地图上的手指。

「东北部的诸侯不会轻举妄动的——因为奥斯特罗德的南方有布列斯特呀。」

被这么一提醒,艾莲登时睁大双眼紧盯地图。两手捧著银杯的奥尔嘉,也在这时露出了莫名得意的神情——布列斯特是她治理的公国。

「奥尔嘉·塔姆与我一同驻守在比多格修——光是传开这样的消息,应该就能阻止东北部的诸侯,也能让奥斯特罗德无法出兵吧。毕竟要是他们打算一战,布列斯特的士兵肯定会为了营救这孩子北上驰援呢。」

「你们大可期待援军的到来。我们对赶路的速度很有自信。」

奥尔嘉露出微笑说道。布列斯特的主力乃是骑马之民,军中充斥著与奥尔嘉不分上下,甚或是技高一筹的驭马高手。

莉莎各看了艾莲和米拉一眼,继续开口说道:

「以那个凡伦蒂娜的个性来看,她是不可能在得知你们分头行动后,还敢把王都变成一座空城的。只要她没有带上全军,我们就有把握能在比多格修挡下攻势。而且我还能从路伯修叫来援军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凡伦蒂娜也没办法派出驻扎在王都的所有兵力收拾我们了,毕竟她还得警戒人在比多格修的你们两个。」

艾莲接受了这个说法,用力地叹了口气。

这是相当危险的策略,一旦稍有闪失,就可能会遭到各个击破。

不过,帕耳图距离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并不算太远。

只要趁现在派快马送信给自己的公国,要他们派兵朝著帕耳图移动,而她和米拉则是在避免作战的状况下赶往帕耳图的话,就可能凑到足以和奥斯特罗德军一较高下的兵力。

「——琉德米拉。」

艾莲将整个身子转向了米拉,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著真挚的光芒。

「我想守住帕耳图,所以打算赞成莉莎的提案。不过你——」

「好啊。」

米拉以有些粗暴的口气打断了艾莲的话语。蓝发战姬的目光,从收到出乎意料的回应而呆若木鸡的银发战姬身上移开,大声回嘴道:

「我已经说过『好啊』了喔。不过——」

米拉交抱双臂,脸颊泛起红晕,瞪向了艾莲。

「你的军队可要先寄放在我这边。你就和莉姆亚莉夏两人先行前往帕耳图吧。你们得向尤金卿的家族们好好说明,尽可能多徵召些兵力啊。」

在米拉说完时,艾莲忍不住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办的!谢谢你,琉德米拉!」

艾莲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著欣喜之色,而被连连道谢的米拉,则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艾莲瞧——包裹著米拉双手的那份暖意,也让她感到心痒难耐。

在抵达王都的第三天,堤格尔和纳姆与名为厄巴托夫的男子见了面。这是艾莲写在纸条上的三名人物之一。

厄巴托夫指定与两人会面的地点,是名为『不须手套』的酒馆。这座酒馆位于王都东侧,以「店内暖和得不须戴上手套」为宣传。实际走访后,这座酒馆的墙壁确实十分厚实,而且只要额外付费就能使用包厢,所以生意相当兴隆。

堤格尔等人在包厢里和厄巴托夫见了面。据说厄巴托夫今年将满四十岁,他有著中等身材,发线后退了不少的褐发和鹰勾鼻给人深刻的印象。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要洽谈的话题相当严肃的关系。

在油灯的照明下,三人隔著桌子相对而坐。侍者在送来装满葡萄酒的青铜杯和盛了炒豆子的盘子后,随即退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又过了数到五的时间后,堤格尔摘下了假胡子。这令厄巴托夫发出了惊呼声。

「您不是布琉努的冯伦伯爵吗?突然没在王宫里看到您的身影,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因为有些私人因素,所以在下离开了王都好一阵子。」

堤格尔露出沉稳的笑容点头致意。为防万一,他们没在事前报出堤格尔的名号。「就算不报上堤格尔的名字,只要搬出尤金卿的名号,他至少会愿意听我们说话才对。」——纳姆是这么解释的。就算著眼点没错,但他能在短短三天内就让对方愿意找地方见面,这样的交涉手腕确实让人惊叹。

——在离开王都的前一天,我虽然有找上尤金卿说过来龙去脉……

不过就堤格尔看来,厄巴托夫似乎是没收到相关消息。这也难怪,毕竟在堤格尔离开王都后的隔天,尤金就被打入了大牢,想必他也找不到机会与人商量吧。

「厄巴托夫阁下,我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尤金卿之所以沦为阶下囚,是因为有与他国勾结之嫌,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您听闻此事后又能如何?」

厄巴托夫面露疑色,抚著鹰勾鼻这么说道。

「这是我国的事务。即便与贵国友好,我也不愿让他国从中干涉。」

「在下希望能成为尤金卿的助力。如果尤金卿真是被蒙上了不白之冤关入大牢,那我说什么也想助他脱身。」

堤格尔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将自己的想法直率地说了出来。坐在他隔壁的纳姆之所以抽动著嘴角,不知是因为在强忍笑意,还是因紧张而抽搐——说不定两者皆有吧。

厄巴托夫看向堤格尔的眼神,在这时锐利了几分。

「您说要助他脱身,那脱身之后又有何打算?您难道打算洗清尤金卿的罪嫌吗……当然,我也认为那是莫须有的罪名。」

「在下正有此意。」

堤格尔接下厄巴托夫的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不只是在下而已。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雷欧诺拉亦是如此。奥尔米兹、路伯修和布列斯特的战姬们也愿意帮忙。」

「是那个叫黑龙旗军的军队吗……我听说他们在北部与蛮族打了一仗。」

说到这里,厄巴托夫将视线落在青铜杯上头。在一阵短短的沉默后,他保持著凝视葡萄酒的姿势,以沉著的口吻问道:

「我能明白我国战姬们愿意出手的理由。然而,为何连您也不惜展开行动?若是让尤金卿当上吉斯塔特之主,也许真的会对布琉努更为有利吧。然而,您已是英雄之身,若是出了什么变故,布琉努的损失便会难以估计。」

「在下并非领布琉努之命而来,而是出于在下自身的意愿行动。」

堤格尔先是这么回答,接著继续开口:

「您说在下贵为英雄——但在下之所以有幸成为英雄,都是因为有艾蕾欧诺拉的协助。两年前,在下因战败而沦为俘虏时,是她助了我一臂之力,拜此之赐,在下才得以守住自己的领地。而今年亦是如此,虽说是受维克特王之命,但在与侵攻我国的外敌交手时,她也表现得尽心尽力。凡伦蒂娜虽然也在此事上出过力,但就个人而言,在下对于艾蕾欧诺拉有更为深厚的感激之情。」

堤格尔轻轻吁了口气,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又这么出言补足:

「况且,在下相当欣赏尤金卿的为人。就算那位大人会出于某些原因犯下罪行,那也绝对不可能是通敌之罪。」

「正是如此。」

厄巴托夫简短地表示同意,一鼓作气地握住青铜杯一饮而尽。

「尤金卿若真是会勾结外敌的人,那也不会长年担任与布琉努往来的外交官了。就算——就算他有意变节,也绝对不会诉诸这样的手段!」

也许是内心不满已久吧,在那之后近四分之一刻钟的时间里,厄巴托夫都以热情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谈论著尤金的事。堤格尔和纳姆则是默默地聆听,并得知了厄巴托夫是被米隆以态度不佳为由解除职务,而被贬为一介杂工。艾莲所介绍的其他两人,似乎也有著相似的际遇。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话题告一段落后,厄巴托夫对堤格尔等人低头致歉,而两人则是表示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不如说,能得知厄巴托夫如今依然仰慕尤金这点,让堤格尔等人感到更为放心。

「侍从长和奥斯特罗德的战姬大人,对尤金卿的处境有什么作为吗?」

纳姆问道,而厄巴托夫则是摇了摇头。

「两位都对这件事抱持著袖手旁观的态度。即使我请他们重新调查,也只会收到『无此必要』的回覆。老实说,我原本有些期待战姬阁下能有所作为,但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尤金卿如今已被视为叛国贼,王宫里也没有人敢提到他的名字。」

堤格尔和纳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著纳姆再次问道:

「换句话说,现在的王宫之中没有与尤金卿同一阵线的人啰?」

「就我看来,应该有不少人在内心对尤金卿感到同情吧,不过……」

厄巴托夫面露沉痛之色,这么回答道。这时,堤格尔探出了身子。

「厄巴托夫阁下,您愿意协助我们到什么地步?」

「您说的『什么地步』是指……?」

厄巴托夫抚著鹰勾鼻,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凝视堤格尔。

「就如在下刚才所说,我们打算协助尤金卿脱身,就算要潜入王宫也在所不惜。不过,在下目前既不知晓尤金卿身在王宫的何处,也得从现在开始思索潜入的方法。您愿意在这方面给予我们协助吗?」

厄巴托夫抿紧双唇,将视线投向喝空的青铜杯。不过,他就算内心萌生了纠结的念头,那肯定也只有很短的一瞬间。

「好吧。」厄巴托夫露出爽朗的笑容点了点头。

「虽然我无法直接提供援助,但就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吧。」

「这样好吗?若是遭人察觉,这回可不是被贬为杂工就能了事。」

纳姆之所以这么问,是为了确认厄巴托夫的意志是否坚定。只要他有一丁点儿的迟疑,纳姆就打算放弃找他协助,并另寻拉拢的对象。

「如果你们的行动顺利,那我就能回到尤金卿身边工作了。要是真出了什么状况,我也不打算住在王都,而是会搬到帕耳图去——请你们解救那位大人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饱含著纯粹的真诚。堤格尔和纳姆点了点头,开始讨论起实作所需的资讯。

在厄巴托夫走出房间后,堤格尔和纳姆又待了一阵子——这是因为他们判断不要一同出入,而是该错开一些时间比较好。

他们的桌上摆放著喝空的青铜杯,以及只吃掉一点点的炒豆子。就在堤格尔随手拿起几粒炒豆嚼了嚼时,纳姆唐突地开口问道:

「你对我们的战姬大人有何看法?」

堤格尔不禁转动脖子,凝视坐在身旁的纳姆。至于纳姆则是紧盯著放在桌上的青铜杯,没有将视线投向堤格尔。堤格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在这时又被催问一句:「你有何看法?」

「……您是指伊莉莎维塔阁下吗?」

堤格尔之所以刻意用疏远的方式这么称呼,主要是为了趁机整理自己的思绪。明明才经历过极为费神的密谈,为什么要突然谈这个话题不可?

「你应该也知道,那位大人对你抱持著好感吧?」

纳姆这么开口,却依旧没把目光投来。昏暗的灯光让烙印在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堤格尔回了一句:「是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曾在伊莉莎维塔的身边担任亲信过。在取回记忆并与之告别时,莉莎所露出的笑容也让他难以忘怀。

不过,堤格尔是一直到了最近,才明确地意识到她的好意。在秋季造访吉斯塔特时,他与莉莎见了面,并聊了许多话题,那时才隐约察觉到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当时的莉莎并不像米拉那般当面诉说过自己的心意,所以堤格尔也努力佯装不知。他已经有艾莲、蒂塔和蕾琪了,而米拉如今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总觉得以自身的状况来说,实在是没有对莉莎开口的立场。

尽管如此,但堤格尔也不能全盘托出,于是他决定这么开口:

「也许您会觉得我这么说很厚脸皮,但无论内心怀著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无法主动采取行动。除了我有自己的立场之外,她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分。」

就台面上的立场来说,堤格尔的身分是布琉努的伯爵,而莉莎则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这点和艾莲是一样的。

「这我很清楚。」

纳姆拉开椅脚,将身子朝向堤格尔,凝视著他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拜托你。如果你不恨战姬大人的话,那无论是要接受还是拒绝这份好意,我都希望能由你来开口。」

堤格尔这下也困惑了。不过,他看得出纳姆讲这段话是很严肃的,也从对方的表情之中感受到一股焦急。

「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纳姆先是轻叹了一口气,接著像是在展露内心的焦虑般,来回摸著自己脸上的皱纹。在隔了一小段沉默后,他才以像是死了心的口吻说道:

「那位大人在政务和军务方面有著出众的才华,然而,虽然这么说相当冒犯,但她在恋爱方面可说是无知得一场糊涂。那位大人也经常找我们聊关于你的话题,但光是能和你说上两三句话,她就会表现得乐不可支。如果是十岁的孩子也就罢了,但她已经十九岁了啊。」

由于想像得出那样的光景,堤格尔不得不拚命强忍想抽起脸颊的冲动。从纳姆那张苦涩的脸庞上,看得出近乎兄长或父亲的关爱之情。

「由于战姬的立场特殊,就算超过二十岁才与男人结婚也并不奇怪,我国的前任战姬亦是如此。然而,明明心仪的男人就在身边,她不仅从来没有坦承过自己的心意,还说出『今天说话的次数比昨天还多,真是个好日子』之类的话,这让我感到很难受。」

最后的那一句话,应该浓缩了纳姆内心的千头万绪吧。

「所以,您是希望我……呃……向她表白吗……?」

「我也没有要你在会合后马上这么做,毕竟你也需要时间整理心情吧——等事情大致告一段落再说就好。也许你会觉得这很麻烦,但若不由你主动开口,那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那位大人都不会向前迈步吧,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你回布琉努之前给她个交代。」

大概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纳姆将手放在膝上,垂著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好一段时间,堤格尔只能无言地看著纳姆的头顶,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回了句:「我明白了。」

纳姆已经帮他找了台阶下,要他尽管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从纳姆的立场来说,他应该会用尽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堤格尔接受莉莎的好意才是。就算没办法一起共度人生,也会希望他起码能收下这份心意。然而,纳姆却没有这么做——堤格尔感觉得到,这既是他表达诚意的方式,也是基于友情才这么说的。

「抱歉啊。」

这时纳姆才抬起脸庞,这么开口说道:

「我原本想在抵达王都前谈这件事的,但这毕竟不是能在葛斯伯或达马德面前能说的话题。结果就被我一路拖延,到了现在才提出来。」

「既然都把我说动了,您可要见证这件事的收尾呀。」

堤格尔以调侃的口吻这么一说,两人的笑声随即晃荡起房内的空气。

结束与厄巴托夫密谈的隔天夜里,堤格尔等四人正藏身在离王宫不远的小路之中。除了达马德之外的三人,身上都穿著随处可见的麻衣,并在上头套上盔甲、戴上头盔、手持长枪——他们正假扮成巡逻王宫的卫兵。

白昼时分熙来攘往的街道,在入夜后却显得冷冷清清。毕竟到了晚上,基本上是不会有人来王宫办事的。

即使如此,还是有些诸侯正开著小型宴会,也有人似乎还在忙于工作,所以仍有好几间宅邸显得灯火通明。不过,只要外头没传来太过夸张的骚动声,他们应该是不会走出宅邸的。

厄巴托夫在昨天晚上分享了许多的情报。其中包括了尤金被囚禁在离宫地牢;而离宫为前前任国王所建,如今已弃置不用,所以看守人数也不多;以及离宫被庭园包围,易于潜入和脱逃的消息。

「您知道的可真详细。」

被堤格尔一脸钦佩地这么说,厄巴托夫随即笑著摇了摇头。

「在尤金卿被关入牢里后,我曾被允许探监过一次。虽然不被允许交谈,但我还是见到了他的身姿。当时的他看起来气色相当不错……而在那天之后,我就经常在离宫一带闲晃,盘算著能否再次见面。」

至于卫兵的武具,则是透过墨吉涅武器商人峡亚调度,卖给他们极为相像的装备。峡亚还说过「要是能给我四、五天的话,我就找认识的放款人弄些真货过来」,不过被面露苦笑的堤格尔一行人郑重地拒绝了。据他所言,有些穷困的卫兵会将武具拿去钱庄做抵押品,藉以借取金钱。

——话又说回来,想不到在订定计画之后,居然才隔一天就采取行动啊。

堤格尔也曾担心过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应该更加谨慎行事才对。

然而,他们并不清楚尤金能不能长保平安无事。据说他入狱至今,已经过了将近四十天的时间。米隆就不用说了,就连凡伦蒂娜也没有要释放他的意思。

此外,他们虽然会时时确认是否有人暗中跟随,但厄巴托夫就不见得会这么做了。他有可能被米隆视为需要警戒的对象。

况且,堤格尔等人也已经在王都待上四天了。要是被人察觉的话,他们就无暇去营救尤金,反而得以自身的安全为优先。

基于这些理由,他们决定在今晚展开行动。

月亮绽放著光芒,堤格尔等人仰望著群星闪烁的夜空,待在小路忍受寒风的吹拂,静静等待时机到来。在堤格尔的视线前方,有好几名卫兵间隔著相同的距离守在庭园四周。一旦到了他们换哨的时间,就是堤格尔等人动身的时刻。

就是仅凭藉卫兵手持的火把火光,也看得出庭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在天还亮的时刻造访,色彩缤纷的冬季花朵肯定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吧。

在庭园遥远的另一侧,离宫正化为漆黑的影子矗立在黑夜之中。虽然从火把的火光可以看出该处也有人员看守,不过人数顶多就只有一至两人而已。

在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月亮爬到更高的位置时,几名卫兵便出现在庭园里头。他们已经做完交接,正准备站到分派好的位置上头。至于上一班看守的卫兵,如今则是打著呵欠或是伸著懒腰,慢慢地走离原处。

「走吧。」

葛斯伯虽然这么说,但却被堤格尔以「再等数到三十的时间吧」为由制止了。他在嘴里慢慢地数到了三十。明明空气极为寒冷,他的额头上却浮现出汗水。而之所以感觉盔甲莫名沉重,大概是因为还穿不惯吧。

堤格尔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将冰冷的夜气吸入肺中,呼出炽热气息。

「走吧。」他对葛斯伯和纳姆说道,至于达马德则是在这里等待三人回来。虽说确实有必要安排人手把风,也必须确保退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让墨吉涅人扮卫兵的话,说什么都会被人识破的。

「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在收下达马德的话语后,堤格尔等人朝著庭园迈出了步伐。当然,他们很快就被卫兵发现,并被喊住了。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要去离宫的地下换哨。」

纳姆以光明磊落的态度报上了部队名和自己的名字——这也是厄巴托夫在今天一路调查到下午的成果。卫兵们点了点头,像是要他们继续前进似地退到一旁。

「话又说回来——」

就在堤格尔即将通过之际,忽然又受人攀谈,让他不禁僵住了肩膀。

「怎么了……?」

「部队长说,最近似乎有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会拿武具去抵押换钱啊。据说最近会做装备清查,你们也在交接的时候提一下吧。」

「知道了,我会带话的。」

对方的口气不怎么严肃,而是像在闲话家常,是以堤格尔也耸了耸肩回应。对话就此结束,堤格尔等人走入了庭园之中。在走离卫兵们十余步的时候,他们才松了口气。

在那之后,一行人又过上了两批卫兵,但全都被纳姆以自然的态度打发掉了。那些卫兵也没有特别起疑,就这么信步离去。

——要是状况不对的话,就得杀了他们才行。

这样的念头,让堤格尔的内心变得湿冷起来。不过,青年紧闭双唇,暗自要自己振作起来。这里虽非战场,却也是敌方的地盘。若不痛下杀手,他们就会遭到逮捕,而尤金也会无法获救。他必须避免让事态演变到那一步。

过了一阵子,堤格尔等人抵达了目的地——离宫的前方。他们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黑影,冒出了「比想像得还要小上许多」的感想。建筑物的细部雕饰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离宫的入口仅有正门一处,看守的卫兵也只有一人。门扉的两旁挂著火把,照亮了周遭一带,而两侧还各设置了一座经过精心修整过的大型花坛。

卫兵头戴头盔、身穿盔甲、手中持枪。他看到堤格尔等人后,虽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却没有露出警戒的神色。这回由堤格尔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

「老实说,是上面要我们把关在牢里的男子带出去的。我是觉得在这种时间搞这一套有点奇怪啦……」

「原来如此,看来总算是要处决了吗?」

「不、那个,我也没收到详细的说明。」

堤格尔之所以表现得略微结巴,是因为听到了令他为之一惊的词汇。而趁著卫兵分神之际,纳姆以行云流水的动作绕到了卫兵身后,将手上的长枪扔到了花坛上头,接著抽出了短剑。纳姆迅速按住了卫兵的嘴巴,并以另一只手握持的短剑撕裂了他的喉咙。

这些动作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卫兵看起来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躯重重地向前一倾,被葛斯伯及时托住了。要是让他倒地发出噪音,那就大事不妙了。

在纳姆把风的这段期间,堤格尔和葛斯伯抱起变成尸体的卫兵,将他藏到了花坛旁边。如此一来,在短时间内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吧。虽说还有血腥味的问题,但他们对这一点束手无策,因此就不管了。在搜过卫兵的身体后,他们取出了钥匙。

堤格尔打开了离宫的正门,朝著里头踏出脚步。

眼前虽然是一片宽广的空间,但却连一个像样的摆设品都没有,显得空空如也。也许是为了看守之用,墙上挂了两支点著的火把,对著无人的大厅投以朦胧的光芒。而其中一支火把同时照亮了通往地下的阶梯入口。

「明明都将尤金卿收监了,这里的警戒也太薄弱了吧?」

堤格尔压低声音说出他感到在意之处,纳姆则是回答道:

「也许在获得代理统治者的地位后,尤金卿就变得毫无用处了吧。也可能是基于某些理由,所以就算放跑了他也不会构成阻碍。」

「那还不如早点释放他,这样我们也乐得轻松啊。」

葛斯伯叹息道。在堤格尔的带头下,三人走下了阶梯。

地下室相当狭隘。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道,左侧是一整面的墙壁,至于右侧则是以铁栅门隔出了一间间牢房。在每座牢房之间,都插著一支火把照明。

在这里看守的,就只有位于走道尽头的两名卫兵而已。在火把的照明之下,他们的盔甲正反射出淡灰色的光芒。

走道的宽度仅能勉强让两名成人并肩而行。纳姆以光明磊落的态度领著两人走在前方,对著面露讶异之色的卫兵们说道:

「侍从长阁下有令,要将尤金带出牢房。」

「侍从长阁下吗?他有何用意?」

其中一名卫兵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开口。在纳姆说明之前,另一名卫兵便以傻眼的口吻接话道:

「应该是又想好好痛骂一番吧。他之前就曾经只为了做这件事,特地跑到这里一趟呢。战姬大人——第一王子辅佐官阁下可有什么吩咐?」

卫兵的后半句话是对堤格尔等人说的。纳姆一时之间想不出合适的应对,只得嘴上嚷著「她是怎么说来著」,露出了作势思考的模样回头望向堤格尔。堤格尔慎重地挑选了用字遣词,开口说道:

「好像是要我们看住他,别让他有可疑之举。」

这只是堤格尔擅自推测,认为凡伦蒂娜应该不会对尤金做出超乎必要的危害,并以此为基础胡诌的话语,不过两名卫兵似乎不疑有他。一名卫兵走到铁栅门前,打开了巨大的锁头,接著对牢房里喊了声「出来」。

在间隔一阵短短的沉默后,一名男子自牢房里现身了。那是尤金。

在火把的照明下,可以看出他的脸庞明显消瘦下来,头发和胡子也蓬乱无比。他身上穿的是麻制衣服,双手被木枷铐住,双脚也被绑上了脚镖。脚镖的炼子极短,看起来不容易拔腿跑步。鞋子似乎也遭到没收,目前的他光著两只脚。

即使憔悴至此,尤金也没有对卫兵展露出惧怕的神情,而是打直了背脊伫立著。由于他乍看之下并无外伤,让堤格尔暗自松了口气。

堤格尔和葛斯伯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尤金的手臂。此时的尤金比外观还要轻上许多,让堤格尔再次萌生了不安的念头。

「那我们就此——」就在堤格尔正要迈步之际,卫兵叫住了他。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啊。」

纳姆走上前来开口欲答,却被卫兵伸手制止。他将目光投向堤格尔,眼里透露出猜忌的神色。

「就由你来回答吧。」

堤格尔按捺住急远膨胀的不安,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卫兵的脸色微微一沉,向前踏了一步。

「你的口音真古怪,是哪边出身的?」

这令堤格尔为之语塞。没能立即回答的反应,更是加深了卫兵的疑惑。就在卫兵架起长枪的瞬间,堤格尔也几乎同时扔下了长枪放开尤金,蹬地向前冲去。卫兵刺出的枪尖削过了堤格尔的左臂,而堤格尔则是抽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剑。

下一瞬间,在卫兵还没来得及出声吶喊之前,鲜血便在黑暗之中四下喷溅。卫兵搞错了先后顺序——他应该在刺出长枪前先大喊出声才对。

纳姆冲向了另一名卫兵。卫兵挥出自己的长枪,打落纳姆即将刺出的长枪。然而,纳姆是刻意引诱他这么出手的。

纳姆迅速欺近距离,朝著卫兵的脸孔毫不留情地砸出一拳。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不让他们发出声音来。卫兵流著鼻血,嘴里迸出了呻吟和唾液。纳姆拔出短剑,以一只手封住了卫兵的嘴巴,并将短剑的刀刃没入他的喉咙。卫兵临死前的惨叫并没有传到外面去。

堤格尔和纳姆小心翼翼地让两具尸体躺倒在地。堤格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纳姆则是心平气和地回了句「别放在心上」。狭窄的通道里登时充斥著血与死亡的臭味。

被葛斯伯扶著身子的尤金虽然没有出声喊叫,但对于眼前上演的光景,他似乎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惊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尤金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是我——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摘下头盔,让尤金看清自己的脸。虽然假胡子还没摘下,但应该认得出来才是。堤格尔之所以挤出笑容,是为了传达自己对他平安无事所感受到的喜悦。尤金虽然睁大了双眼,但很快就恢复冷静。

「你们会以这种方式来救我,就代表目前什么事情都还没解决对吧?」

「是的。我晚点会向您说明,现在赶路要紧。」

在堤格尔与尤金短暂交谈的这段期间,纳姆已经从尸体上摸出了一串钥匙,并打开了木枷和脚镣。

「我们会以押解的形式带您离开,请您忍耐到离开王宫为止。」

如果尤金身体还算健康的话,三人原本还打算让尤金穿上头盔和盔甲伪装卫兵,但葛斯伯才刚松手,尤金就立刻呈现出脚步虚浮的模样,看到这样的光景,三人也只能放弃这个方案了。

堤格尔和葛斯伯左右搀扶著尤金,并由纳姆打头阵。

四人走出了离宫。尤金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原来现在是晚上啊……我好久没看过天空了。」

在黑暗笼罩之下,四人迈步于庭园之中。就在走到庭园中央一带的时候,纳姆停下了脚步。只见疑似是石像物体的阴影处,冒出了一团看似油灯的火光。

堤格尔等人提高了警觉。那不是火把——这也代表那人并非卫兵。

「在那边的是谁呀?」

提著油灯的那人出声唤道,朝著这里走了过来。要是在这时逃跑的话,只怕会勾起对方的怀疑,进而高声吶喊。若要让对方安静下来,得再拉近一些距离才行。

纳姆退了一步——这是为了用三人的身子遮住尤金。如果尤金被人发现,他们打算编个理由说明自己正在押解途中,但能不被察觉到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光源逐渐靠了过来,在认出提著油灯的人影后,堤格尔不禁暗自抽了口气。

那人竟然是侍从长米隆。

纳姆表现出平静的模样,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

「在下目前在这一带进行巡逻。」

「天气这么冷,真是辛苦你们了啊。感谢你们如此尽忠职守。」

米隆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疑惑,他像个慈祥和蔼的老爷爷般露出沉稳的笑容,向堤格尔等人笑著搭话。眼前的米隆是堤格尔所熟悉的那名老人,在卢斯兰身体仍健康的时候,他总是以这样的态度待人接物。

「光是有幸得到您的赞美,对我等来说就是感激之至……」

纳姆估量著自己和米隆之间的距离,以不显得可疑的动作答谢。只要能把他挟为人质,要逃出王宫应该也会容易许多吧。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纳姆的这项计画却无声无息地遭到摧毁。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名卫兵朝著他们走了过来。由于众人将注意力都投注在米隆身上,是以察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其中一名卫兵看著堤格尔等人,讶异地开口说道:

「你们几个是谁啊?」

一道紧张的气息窜过了堤格尔等人的背脊。他们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强行动粗、将米隆挟为人质?还是该抱著尤金拔腿就跑?

还是该让堤格尔和葛斯伯牵制卫兵,使纳姆趁这段时间压制米隆?有办法顺利成功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米隆可能会从他们手里逃脱,并叫来援军封锁退路。卫兵手中的长枪枪尖反射著油灯的火光,发出了不祥的光芒。

堤格尔、纳姆和葛斯伯交换了视线,一齐点了点头。

三人将尤金置在原地,一口气与卫兵们拉近距离——他们打算先瘫痪持有武器的对象。在解决卫兵后若还能抓住米隆,就将他挟为人质,若状况不允许,就放著他不管,展开逃亡。他们就此决定了行动方针。

堤格尔使枪的本事虽与外行人无异,但仍是完成了牵制的目的。在卫兵向左闪避之际,葛斯伯迅速送出了手上长枪。卫兵的喉咙遭到贯穿,手中的长枪落地,身子也重重一晃,瘫倒在地。纳姆也在这段期间收拾了另一名卫兵。

这时,尤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就连距离最近的堤格尔,也是以背对他的姿势离了两、三步之远。

「尤金……?」

米隆愣愣地低喃道。他的双眼看的并非卫兵们的打斗,而是尤金。一直到刚刚为止,尤金的身影都被堤格尔等人遮住,因此米隆浑然未觉。

如今,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遮蔽物。

「尤金!你这混蛋!」

米隆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起来。老侍从长在瞬间掌握了状况——眼前的卫兵们是冒牌货,他们是来协助尤金逃狱的。

米隆拋下油灯,露出了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扑向尤金。堤格尔一行人完全没料到米隆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尤金虽然试图闪避,但长期的狱中生活让他的动作迟钝许多。他没能躲过朝著自己冲来的米隆,两人随即纠缠并摔倒在地。

堤格尔和葛斯伯急忙赶到两人身边,但米隆的行动却比他们更快了一步——掉在地上的油灯火光映出了浅灰色的刀刃反光,尤金正痛苦地发出呻吟。堤格尔等人将米隆从尤金身上扯开,用力将米隆甩向地面。

然后两人看见了——尤金的左侧腹被染成了一片深红,也看见米隆手上握著一把染血的短剑。

堤格尔等人从未想过米隆身上会配戴武器。虽然他们无从得知,但那是维克特王过去赐给米隆的驱魔短剑,而米隆平时虽然不会配戴武器或凶器,却会随身携带这件驱邪物。

「尤金卿……」

堤格尔抱起了尤金。在这段期间,米隆所穿的衣服也不断地被流出的鲜血侵蚀,并化为血珠打湿了地面。堤格尔著急地割断自己的袖子,弄成长状布条捆住了尤金的侧腹——但这道伤口似乎相当深,缠上去的布也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然而,堤格尔目前也没办法为他做更多了。他背起了尤金,葛斯伯和纳姆虽然环顾四周,但米隆的身影已经融入黑暗之中,脱离了两人的掌握。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米隆了——因为远处的几支火把似乎已经察觉了异状,正朝著这儿逼近。

「尤金卿,非常抱歉,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对于只讲得出这种话的自己,堤格尔忍不住感到一阵气恼。

「这不是……你的错……」

尤金猛喘著气,顶著一张苍白的脸孔回应。

在纳姆的带头下,堤格尔等人在黑暗之中奔跑了起来。当有卫兵阻挡在前,纳姆和葛斯伯就会挥舞长枪将之打倒。三人没停下脚步,向著前方狂奔。

即使脱离了王宫腹地,三人还是又跑了好一阵子。葛斯伯忽然察觉有人追在身后而举起长枪,不过在发现来者是达马德后,他便将长枪放了下来。

「已经变成一场大骚动了,不太妙啊。」

达马德看著被堤格尔背在身后的尤金这么说道。他加快脚步,走到了纳姆的面前。

五人走进小路,连续拐了好几个弯后,钻进了一处更窄的巷弄之中,但达马德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他在前方巷口看到了手持火把的人影。人影虽然还没察觉他们的存在,却没有要离开此地的样子。

「搞不好连峡亚那儿也回不去了。」

满头大汗的达马德叫苦道。到了这个时候,堤格尔才察觉自己没戴头盔,似乎是掉落在路上了。纳姆和葛斯伯不知何时也脱去了头盔和盔甲。

「要是消息传到城墙,那就没戏唱了。就算想找地方躲,也会被地毯式搜索抓出来。」

纳姆也沉吟了一声。堤格尔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左手。

是不是该将黑弓唤至手边,动用它的力量呢?只要能破坏城墙或城门,就可以抢匹马逃走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逃脱。

「去南……」

这时,被背在堤格尔背上的尤金以嘶哑的声音开了口:

「去南门的……哨所……」

堤格尔一行人面面相觑。他们摸不透尤金的想法,不过,尤金对王都明瞭的程度远在纳姆之上,况且现在已经没时间踌躇了。全员在这时再次卸下不需要的东西,并将尤金的伤口绑得更紧。

堤格尔和纳姆将尤金扛上肩,达马德和葛斯伯则是分别带路和殿后。纳姆和达马德发出指示,让众人走在小路和暗道之中,过不多时,五人便抵达了南门的哨所。

哨所旁边看得到卫兵的身影,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的气息。在城墙上看守的奥斯特罗德兵,似乎也还没有将注意力投向此处。看来他们运气不错,消息还没有传到这一带。

「谢谢你。你们几位在此稍等,我一个人前去即可。」

在堤格尔的搀扶下,尤金以自己的双脚站上地面。伤口的出血状况已经染红了包扎用的布条,他的脸上渗出汗珠,呼吸也相当急促,却没有要堤格尔等人帮忙搀扶的意思。

尤金踩著沉稳的步伐走到哨所,穿过了门扉。堤格尔等人则是藏在阴影处,等待他从里头出来。不知追兵何时会来到这一带的不安和焦虑,攫住了他们的心脏,但他们仍持续等待著。从远处可见的亮光动向来看,卫兵们目前似乎加强了东方和北方一带的搜索。

尤金从哨所出来时,差不多经过了数到一千的时间。堤格尔等人虽然觉得他们等待的时间比实际还要多上好几倍,但看到他平安无事,还是先放下心来。尤金的侧腹被做过了紧急处理,并缠上了新的布。然后,一名卫兵跟在他的身后,牵了两匹马走了过来。

尤金对著睁大双眼的堤格尔等人露出了沉稳的微笑。

「这座城门的门卫长是我的老朋友。这次虽然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这么开口的,是正在牵马的卫兵。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吧。

「因为有帕耳图伯爵的帮忙,我们才能多次从那些和流氓无异的贵族及商队的刁难下解围。在下虽然听说了尤金卿被关入监狱的消息,但一直相信那仅是空穴来风的抹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堤格尔点了点头。以前莉姆对他授课的时候,曾稍微提及门卫的工作内容。

不只是盘查进入者和目送外出者离去而已,他们也得制止因插队而争吵的人们、安抚态度粗暴的贵族,就连押解企图行贿的商人到公家机关,也是他们的工作范围。尤金想必是多次在这类麻烦事发生时帮忙打了圆场吧。这些累积起来的作为让卫兵们涌现了报恩之情,甚至不惜违反法律。

「——从现在起到数到三十的这段期间,在下会让城门开启一次。」

「谢谢你。」尤金以疲惫的语气向卫兵致谢。

「那看来是告别的时候了呢。」

纳姆轻轻拍了拍堤格尔的肩头。堤格尔惊愕地回头望去,只见纳姆和达马德正露出傲然的笑容凝视著他。达马德说道:

「我还有好几个避风头的地方,如果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话,要躲到骚动平息可一点也不难。我不会蠢到被那些人逮到的,快点上路吧。」

堤格尔的黑色眼瞳被些许泪水包覆起来。感谢的情绪、觉得过意不去的心情以及诸多一言难尽的激情,在他的内心翻搅不已。而最让他感到难过的,莫过于眼下的状况紧迫到没办法好好道别。他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谢谢」而已。

「战姬大人就麻烦你了。」

堤格尔以背部接下了纳姆的话语,让尤金骑上了马,自己也随之跨上马背。为了不让尤金落马,他还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至于另一匹马则是由葛斯伯骑著。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就让我请客吧。我想和你们尽情喝个痛快啊。」

「这样好吗?你的钱包可是会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喔?」达马德回道。

「你可别点那种来路不明的酒,在酒宴上三两下就醉倒啊。」

这相约再聚的约定,成了葛斯伯道别的话语。

城门打开了。一直到这个时候,城墙上的奥斯特罗德士兵们才察觉状况有异,不过一切为时已晚——堤格尔和葛斯伯迅速穿过城门,他们头也不回地快马加鞭,朝著漫漫长夜急驰而去。

「堤格尔,我们要往哪里去?」

并骑的葛斯伯问道。即使周遭几乎是一片黑暗,他依然展露了高明的骑术,没让两匹马儿撞在一起。

「如果要与黑龙旗军会合,我们就得绕个大圈往北走了……」

「我们不往北走。」

堤格尔凝视著前方回答。在跨上马背之际,青年听到了先一步上马的尤金所发出的沙哑话声。

「去帕耳图……」

尤金是这么说的。堤格尔不明白他究竟是想回到帕耳图,还是前往帕耳图就能保障众人的安全。不过,堤格尔认为,确实是该将尤金带到他所深爱的领地去。但至于尤金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堤格尔就没把握了。

敌方很快就会派出追兵吧,他们绝对不能放慢脚步。

堤格尔抱著不安和焦虑的心情,拚命地让马匹持续向前奔驰。

在收到尤金逃狱的报告时,凡伦蒂娜还待在办公室里处理政务。自从当上奥斯特罗德的统治者后,她就从未怠于处理政务。这也许和从小见过许多来哀求娜塔夏协助的贵族后,让她萌生了「不想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决心有关。

凡伦蒂娜首先下达了确认卢斯兰和瓦雷利安危的指示——毕竟协助尤金逃狱的势力,目的很可能不只如此而已。说到这座王宫里会有性命之虞的人物,首当其冲的就是卢斯兰、瓦雷利和凡伦蒂娜这三人了。

接著,凡伦蒂娜下达了搜索尤金的命令,并将范围遍及全王都。虽然这会让时值深夜的王都变得有些吵闹,但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她很快就收到了卢斯兰和瓦雷利平安无事的消息。在文官气喘吁吁地退出房间后凡伦蒂娜便将视线投向还未处理的文件上头。就算等中午过后再来处理这些文件,应该也不算太迟才是——毕竟她接下来恐怕得到天亮后才能就寝。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在当上第一王子辅佐官后,凡伦蒂娜便放松了对尤金的监视,也减少了看守的人数。虽然没让他到外头放风,不过不仅安排了三餐的餐食,也准备了每天更换用的麻制衣服,还允许他以沾湿的厚布擦拭身体。

这么做有两个理由,其一是为了顾虑支持尤金派的观感。若是待他太过苛刻,这些派系的人们也会加深对凡伦蒂娜的反感,因此有必要适度地给予松绑。

至于理由之二,则是方便让尤金逃狱。一旦他真的逃了出去,凡伦蒂娜就可以藉此向尤金正式问罪,质疑他之所以逃跑,是否证实了与墨吉涅勾结的嫌疑为真。

过去,凡伦蒂娜虽然对米隆说过「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处决尤金」,但那只是用来安抚他的说词罢了。

——既然从南门逃跑了,就代表他果然是往帕耳图去了吧。

她很清楚南门的门卫长在心态上是拥护尤金的,之所以没有特别处理掉他,是因为门卫长的能力确实相当优秀,以及就算让尤金逃亡也无所谓的关系。

「要是能在离开城门时逮捕归案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但万事不会尽如人意,没错吧?」

然而,凡伦蒂娜能露出微笑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收到一则报告后,她便立即召了米隆过来。

过了四分之一刻钟后,老侍从长现身了。他虽然换上了乾净的衣服,但右眼一带仍留下了一团显眼的淤青。看到米隆表现得神采飞扬,简直就像是个打败邪龙凯旋而归的勇者的模样,凡伦蒂娜不禁皱起了眉头。

「侍从长阁下,根据报告的说法,您似乎是以短剑刺伤了帕耳图伯爵呢。」

在被冷淡平板的口吻这么一说后,米隆似乎才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

凡伦蒂娜没问他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那种地方,因为过去卫兵就有向她回报过,米隆曾特地造访过那处地牢,为的就只是对尤金破口大骂一番。

「唔嗯。我在察觉那个男人打算逃跑后,心头就忍不住燃起一把火……」

米隆的话语让凡伦蒂娜轻轻叹了口气——米隆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搞砸了她的计画。黑发战姬将感情压下心底,开口说明道:

「您可记得,在下过去曾向阁下说明过,即使查明伯爵确实与墨吉涅签订了密约,在下也会以其他的罪名进行处分。」

米隆先是连连眨眼,接著点了点头。凡伦蒂娜继续说道:

「若他企图逃狱的话,就让他逃跑即可;我们该做的,是在伯爵逃亡后追究他的过错。而就现在的状况来说,难保不会传出『伯爵是因为害怕遭到米隆侍从长谋杀,才在不得已的状况下选择逃跑』的流言。这不仅会打击您的声望,就连信任著您的卢斯兰殿下,名誉也可能会为此受损喔。」

「这……可真是抱歉……」

凡伦蒂娜看著畏缩地垂下头的米隆,认为重话说到这边就差不多了。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上,她都是基于义务才会斥责别人的。

「阁下,今天就请您暂且休息吧。不过从明天起,在下便会要您表现得比先前更为卖力。也许您会觉得在下的话说得重了些,但您若为了一时的失败而裹足不前的话,也会让在下伤脑筋的。」

在以让人安心下来的口吻这么开口后,米隆总算是抬起了脸。不过,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依旧散发著为自身的失败感到懊悔的情绪。

「我明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下去休息了。」

米隆垂著肩膀离开了办公室。

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的凡伦蒂娜眺望著墙壁,轻声嘟嚷道:

「也许该在维克特王驾崩时让他退休才对呢。」

「他」指的是米隆。以一名侍从长来说,他的能力确实相当出色;然而,一旦到了超乎他立场所及的领域,他往往会犯下失误。也许得趁著他犯下的失误延烧到凡伦蒂娜的身上前,先行将之舍弃才行。

然而,凡伦蒂娜还无法下定决心。由于米隆担任侍从长行之有年,是以目前还找不到足以取代他的人选。就算想网罗人才,政务缠身的凡伦蒂娜也抽不出空来。此外,由于近来她感觉到足以信任的人物正逐渐增加,便认为这件事可以稍后再议。

虽说有著这些理由,但说起来,目前真正让凡伦蒂娜关心的,终究还是黑龙旗军、逃跑的尤金和爱荻莱妲军的动向。毕竟这三者彻底从地面上消失的那天,就会是她实现野心的日子。

在救出尤金,离开王都好一阵子后,堤格尔等人停下马匹,照料起尤金的伤势。之后,他们在等到天亮后,立刻冲进了沿著街道建设的城镇,寻找医生重新诊治尤金。医生涂抹了药膏,也喂尤金喝下了煎药。

然而,医生在离去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恐怕撑不过十天了。」

之后的四天时间,两人不断策马赶路,总算踏入了帕耳图的领地范围。即使认为不应该让伤患行动,但这毕竟是尤金本人的请求,堤格尔和葛斯伯在苦恼了一阵子后,也决定完成他的心愿。

又过了一天,一行人抵达了名为泽卜杰的城镇,在这里的旅馆投宿。他们并没有叫来镇长表明尤金的身分。

「泽卜杰第一旅馆」的宣传语并非浪得虚名,这处旅馆的房间既宽敞又乾净,床铺也打理得相当舒适。堤格尔和葛斯伯小心翼翼地抬起尤金的身子,让他躺在床铺上。这时的他脸上已无生气,显得十分苍白。他的呼吸有时会突然变得急促,也有全身盗汗的症状出现。

——太晚为他治疗了。

堤格尔让尤金喝了少量的水,擦拭他身上的汗水,同时深深地感到后悔。到头来,自己还是没能救助尤金;即使把他带出了监狱,也只是让他受到更严重的折磨。明明艾莲她们和厄巴托夫都如此信任自己,他却违背了众人的期待。

「——葛斯伯大哥。」

堤格尔看著同样沮丧地呆立在地的青年,出声唤道:

「能请您跑一趟利托米什尔吗……?」

他的声音颤抖著。利托米什尔是帕耳图的核心都市,那儿有著尤金的宅邸,而他的妻女肯定也待在该地。

尤金已经动不了了。一直和他共骑到昨天的堤格尔很清楚这一点,堤格尔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将尤金的家人请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了,你的马也借我用吧。」

葛斯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也许他是想将全副心思转移到被交付到的任务上吧。

在葛斯伯快步离去后,堤格尔便看照著尤金的身子。堤格尔如今的使命,就是让他尽可能多活过一段时间。

「这里……是哪里……」

也许是从小窗投入的落日余晖,轻轻地扫上了他紧闭的眼皮上头吧——尤金微微睁开了双眼,堤格尔则是凑到了他的耳边,告知城镇的名字。尤金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说:「我回来了啊……」

「夫人和令媛很快就会到了,请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堤格尔像是在打气似地,握住了尤金的手掌。他的手掌虽然还带著热度,但几乎已经失去了力气。

尤金仅浅浅地「嗯」了一声,接著叹了口细长的气息。

在尤金的要求下,堤格尔谈起了迄今发生过的大小事。包括他为了与嘉奴隆一战而离开王都、在札冈之地藉助了众人的力量毁灭嘉奴隆、为了与凡伦蒂娜开战而组织黑龙旗军,以及他和纳姆等人为了营救尤金,而与艾莲告别前往王都的事等等……

尤金保持清醒的时间不长,时间也不规律,因此堤格尔花上了不少时间才交代完来龙去脉。

在谈到嘉奴隆和魔物的话题时,堤格尔一度担心尤金可能无法理解,但还是照实陈述了过程。因为他认为在面对将死之人时,不该在话语上有所遮掩。尤金在位居吉斯塔特代理统治者的身分时,便收过各式各样的异常现象报告,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他对于堤格尔讲述的内容都能以点头回应,并用心聆听。

此外,堤格尔也讲到了自己和艾莲成了恋人的事。尤金虽然看似开心地「呵」了一声,却没有表现出讶异的反应。也许他早就隐约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在提到凡伦蒂娜的话题时,尤金以若有所思的口吻这么说道:

「就我看来,她说不定是想自己登上王座啊……」

堤格尔睁大了双眼。这和他抵达王都时萌生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是尤金凭藉身为统治者的直觉导出的结论吗?还是说,凡伦蒂娜原先深藏不露的野心已经逐渐曝光,就连尤金和堤格尔都察觉到了?由于尤金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沉沉睡去,是以堤格尔也不明白究竟何者才是正确的。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而在这天午后,葛斯伯回来了。不过,他带来的不只是尤金的妻子玛丽娜和女儿艾莉莎,还有两名出乎堤格尔意料之外的人物。

看到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两人,堤格尔不禁愣愣地睁大双眼。

「艾莲、莉姆……」

那是有著银发和红宝石般眸子的情人,以及她的挚友暨副官。

四名访客的头发都相当蓬乱,脸上有著汗水乾涸的痕迹,外套则布满沙尘,显得十分骯脏。从泽卜杰和利托米什尔的距离来算,她们应该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奔来的吧。

玛丽娜在认出丈夫后,当场因冲击和惊愕睁大双眼,踩著蹒跚的步伐跑到床边。素来外向的艾莉莎也不见平时的活力,她站到母亲身旁,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看到这幅光景,堤格尔静静地站了起来。在这场家族重聚的场景之中,不该有外人的存在。

「等等……冯伦伯爵。」

然而,就在堤格尔即将走出房门时,尤金叫住了他。

堤格尔一脸讶异地回头望去,只见尤金在妻女的搀扶下坐起了上半身,而在认出艾莲和莉姆后,他随即露出了微笑。

「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也在啊。各位,希望你们能留下来陪我一下。」

在讲到后半句话时,尤金已经是苦苦调整著呼吸的状态,但他的双眼却绽放著强烈的意志之光。堤格尔、艾莲、莉姆和葛斯伯虽然面面相,但听到玛丽娜态度坚毅地说了句「拜托各位了」之后,他们遂聚集到床铺旁边。

「不好意思啊……」

尤金晃著留长的胡子向妻子道歉。

「不过,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为此,我想用上所剩不多的时间。请你原谅我。」

玛丽娜再次与尤金相看。她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扶著尤金的背脊点了点头。心爱之人即将丧命的事实震撼了她的心灵,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轻轻吐了口气后,尤金打直了背,抬头看向堤格尔。

「我睡在这张床上时一直在思考,为了这个国家,我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他的说话声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字一句之中所蕴含的热意,肯定是以他残余的生命碎片转化而成的吧。尤金决定要一口气将这些碎片全数用尽。这是为了完成他所该做的事。

「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继承者,当上这个国家的国王。」

整间房里的时间似乎冻结了起来。不只是空气的流动而已,就连他们的呼吸和一切的活动也都戛然而止——至少对堤格尔来说是这种感觉。所有人一动也不动,以愣怔的神情凝望著尤金。他的发言内容就是如此令人震惊。

「国王……」

堤格尔的低喃声令他自己回过神来,同时让房内的空气再次流动。堤格尔花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才总算把尤金所说的话语消化完毕,并感到无比惶恐。

「您、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绝非什么玩笑话。」

尤金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打算将这个王国托付给……继承了我遗志的那人。我记得过去曾和你说过,唯有继承了前人遗志之人,才有办法成为下一代的统治者。」

堤格尔点了点头。那是在卢斯兰特地为堤格尔召开的狩猎大会上,尤金曾这么对青年说过的话语。那是初冬时的事了

「您是说,那人指的就是在下吗?」

堤格尔的说话声在颤抖著。紧张和动摇让他全身麻痹,光是要好好站著就很吃力了。不过,堤格尔还是在两腿上使力,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无论自己打算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该先将尤金想说的话语和心念完全接下来才行。他并非受到义务感煽动,而是内心的志气和荣誉心要堤格尔这么做的。

「没错。你或许觉得我俩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流……不过,你的身旁有艾蕾欧诺拉在。」

艾莲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含意,脸颊红了起来。尤金将视线挪至艾莲身上,轻轻露出了微笑。

「我教给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的并非只有礼仪教养,而是连统治者应有的风范都传承下去了。我身为统治者的灵魂和荣誉感,都被两人完整地继承了下来。而你能与艾蕾欧诺拉并肩而立,所以你也是继承了我遗志的其中一员。」

「然而,在下并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布琉努人啊。」

堤格尔脸色愁苦地挤出了话语:

「并非出身吉斯塔特的外国人若打算称王,真的能搏得吉斯塔特人的认同吗?这难道不会引发大规模的——足以让全土化为废墟的连环内战吗?」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意图称王,都会引来类似的下场吧。」

尤金的话声带著冰冷的威仪,不允许在场的任何人出言反驳。

「伊尔达死了。而就你的说法来看,卢斯兰殿下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而我也很快就要死了。其他的继承人不是太过年幼,就是患上了难以长期治世的重病……」

在他以平淡的口吻说出自己将死之际,玛丽娜和艾莉莎的脸孔皱了起来。在看到艾莉莎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后,尤金将手放到了她的头上,以轻柔的动作抚摸著女儿的头。

尤金将视线带回堤格尔身上。

「你刚才认为,非吉斯塔特人不该称王。然而,你明明就不是吉斯塔特人,却还是受到了四名战姬的信任。你难道不明白对于这个王国来说,这代表了多么重大的意义吗?不管是维克特陛下、卢斯兰殿下、伊尔达还是我,都没能做到这件事,而你却达成了这番壮举。」

唯有站在死亡深渊边缘之人才能散发出来的骇人气势,将堤格尔震慑住了。在堤格尔眼里,尤金那消瘦的身子此时像是膨胀了无数倍一般。青年咬紧牙关,拚命激励自己,这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那是因为……在下并非吉斯塔特国王的关系。」

「那么,难道说当你登上王位之后,她们就会失去对你的信任吗?难道你会自甘堕落,放弃维持与她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吗?」

尤金像是感到不快似地,瞪向了堤格尔。

「在下认为绝非如此。」

对堤格尔来说,他没有这句话以外的回答。

「然而、然而……一旦手握大权,在下也许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了。」

堤格尔的这句话语,是由对于未知的不安和恐惧堆砌而成的。国王坐拥广大的国土、精良的军队和大量的人民,以及从中诞生的莫大财富,还有对自己低头的文武百官。在这个随心所欲的环境之中,他真能摆脱权力的诱惑做好自己吗?堤格尔实在是没有把握。

尤金忽然放松了眼角,这究竟是为堤格尔愿意吐露真心话而给予称赞,还是认为青年的心魔无异于杞人忧天而感到好笑?

「我知道艾蕾欧诺拉在成为战姬的这四年里的所有表现。你曾说过,你想尊重她继续担任战姬的意志。这不单是因为你爱她,同时也是因为你认为艾蕾欧诺拉在莱德梅里兹统治有方,才会这么做出决定的吧?所以,我希望能将王位托付给你。」

尤金像是把该说的话全说完似地闭上嘴巴,而沉默随之降临。

与其说堤格尔的话声打破了沉默,不如说他只是以沉静的说话声将之推到了角落:

「能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吗?大约四分之一刻钟即可。」

尤金抬头看向堤格尔,轻轻点了点头。在确认他的回应后,堤格尔随即向玛丽娜和艾莉莎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在青年之后,艾莲、莉姆和葛斯伯也跟著退下,房间里只留下尤金家庭的成员。

过不多时,啜泣声便震荡了房里的空气。

走出旅馆抬头望见的天空,由七分红色和三分蓝色分别占去。

堤格尔眺望著逐渐西沉的夕阳,沉浸在思考之中。虽然逐渐转为夜风的空气吹起来相当舒服,但仍不足以让他恢复冷静。尤金的话语带给青年的冲击,就是如此久久不散。

——说起来,在被蕾琪殿下拜托的时候,我也是吓了好一大跳啊。不过……

这回的冲击更为惊人。毕竟他被人拜托要登上其他国家的王位。

而光是面对母国的王位,就已经足以让他感到战战兢兢了。

他还得花些时间才能冷静下来。

「还真是变成了不得了的大事呢。」

青年不自觉地发出了呢喃。他总觉得自己正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他想回应尤金的心思,也希望能补偿自己的过错。然而,当上一国之君的要求,对于堤格尔来说是个太过庞大而沉重的愿望。

「——你似乎很苦恼啊。」

忽然间,有人从身后搭了话。他转头一看,只见艾莲就站在眼前。

「你怎么看?」

虽然还有诸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类的问题可以问,但堤格尔还是优先将这个问题说出口。艾莲笑了笑,走到了青年的身旁,遥望起地平线的另一头。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艾莲静静地说道。在夕阳的照耀下,她的银发染上了一抹朱红。

「我认为这是你该自己思考、自己做出决定的事。」

「也对啊,不好意思。」

堤格尔直率地道了歉。他刚才所问的那句话,是想拿艾莲的答案做为参考,但这么做是不对的——这是他该一个人去面对的问题。若不这么做,他实在是对不起把生命的余火全数留给自己的尤金。

他吸了一口气,将冰冷的空气送进热得发胀的头脑。他回想起尤金刚才说过的话,这才察觉那并不是多长的字句。尤金恐怕是将所剩无几的魂魄削了下来,并化为浓缩过后的字句传递给了他吧。

——我能够为了吉斯塔特的人民,付出我的一切投身其中吗?

他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为的就是这一点。在布琉努国内打仗时,他可以义无反顾地下定决心,只要想到是为了守护亚尔萨斯,堤格尔就可以无惧他人的目光。

堤格尔凝视著艾莲。艾莲则是侧首望了过来。

在与这对红宝石般的眸子四目相接之际,堤格尔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艾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吓了艾莲一跳,但她并没有出力抵抗。她将手环过堤格尔的背部,支撑著情人的身子。

堤格尔发现自己对一件事深信不疑——艾莲总是会站在他的身旁,与自己并肩而行。就算那是一条遍布干戈和鲜血的道路,她也会与己同行。

「你就是太见外了啦。」

艾莲在堤格尔的耳边轻声说道。这句话让堤格尔明白,自己的想法和决心确实都没有错。

艾莲愿意站在他的身边。

而他则是愿意为了艾莲付出一切。

对堤格尔来说,所谓的吉斯塔特就是艾莲——以及透过她结识的诸多人们。

若是并非吉斯塔特人的自己打算称王,肯定会与许多人为敌吧。他肯定得熬过无数场战役,让许多人流下鲜血吧。而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们,肯定也会受到恨意与恶意的波及吧。

即使如此,堤格尔还是决定跨出那一步。

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在堤格尔和艾莲回到房里时,尤金依然维持著和四分之一刻钟前相同的姿势,在床上坐著。玛丽娜和艾莉莎站在他的身旁,两人的眼角都有些红肿。而莉姆和葛斯伯则是站在房间的角落。

堤格尔在床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与尤金面对面。

「我会成为吉斯塔特的国王。」

「那你又该如何处置布琉努的王座?」

尤金以不允许逃避的严肃口吻质问道。这回堤格尔不再被他的气势慑住,而是沉稳地回答:

「我也不打算放弃布琉努的王位。」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非常贪心。光是觊觎一国的王座就已是大不敬的行为,而他居然打算坐拥两个王座。

然而,如果他接下来还想守护亚尔萨斯,以及那些住在布琉努的重要之人的话,光是拥有吉斯塔特的王座是不够的。

也许是从青年的表情读出了他的决心吧,只见尤金泛出了微笑。

「那么,我就将身后事托付给你了。我将推举你为下一任的国王,在场众人皆是我这段话的见证人。此外——能拜托你一些事吗?看著你的模样,我也忍不住想说些任性的话来了。」

堤格尔点了点头,尤金的表情也转为柔和。

「我想拜托你照顾我的妻女、帕耳图之地,以及在上头过活的每一人。」

「请包在我身上。」

尤金若还有未来,肯定不会将这般愿望说出口,而是会亲手达成这份心愿。而明白这点的堤格尔,既是继承他遗志之人,同时也是夺走他未来之人。为此,他必将守护尤金的家人,以及这片土地。

隔天早晨,尤金在妻女的看护下,静静地断了气。

他的脸庞虽然消瘦,但看起来就像是安详地进了梦乡,甚至会让人认为只要叫喊他的名字,他就会睁开眼睛。

「谢谢您,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玛丽娜对堤格尔深深地低下了头,而堤格尔则是以沉痛的神情回答道:

「在下并没有做任何值得被感谢的事。」

这是堤格尔的真心话。尤金之所以会让堤格尔继承他的遗志,全都要怪罪于堤格尔没能平安无事地拯救他。不过,玛丽娜却摇了摇头。

「这是我个人的愿望——请您为继承了外子遗志一事感到骄傲吧。」

堤格尔蓦然一惊,凝望起玛丽娜。尤金的遗孀在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堤格尔发现自己太不长进了——在场众人之中,最为尤金的死感到悲痛哀叹、最该斥责堤格尔的那个人,此时居然在为他加油打气。

堤格尔虽然忍住了泪水,却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他握住了玛丽娜的手,深深地垂下了头。玛丽娜以平稳的口吻说道:

「请您去做您想做的事,以及只有您能做到的事吧。总有一天……」

希望您能将继承得来的遗志,传承给下一个人。

即使没把话说出口,但堤格尔仍是确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意志。

尤金的遗体被放入棺材之中,在马车的搬运下前往利托米什尔。

在前往利托米什尔的路途中,堤格尔得知了艾莲和莉姆出现在此地的理由。顺带一提,堤格尔等人自离开黑龙旗军到抵达泽卜杰的这段过程,已经由葛斯伯向艾莲等人交代过了。

堤格尔该做的事有二。

一是报上自己的名号,表明称王的意志。

二是做好作战的准备,迎击即将侵攻帕耳图的爱荻莱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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