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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序章

银杯里盛满的旋纹茶上,漾起了细微的涟漪。

丝蜜璐正与贴身侍女纱由珈·真流寺一同竞花(注1),她以手指轻捻公主玫瑰的花瓣,凝视着杯子。纱由珈正等着丝蜜璐的手势,她也注意到了银杯的状况,从桌子后方抬起了头。

「公主。」

「嗯?」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对面长满牧草的倾斜山坡。

东屋所在的丘陵下方,有个如同镜面般风平浪静的海达可湖。对岸的陡峭山峰,有数座峡谷连亘着,峰面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一幅白雪皑皑的景象。

两人望着对面的同时,其中一座峡谷的积雪,开始缓缓滑落。岸上的橡树林里,鸟儿们一齐飞天而上,嚼着牧草的乳牛抬起头,此起彼落地发出哞叫。

轰——不知何处传出了低沉的撼地之声。

桌子开始不住摇晃,甚至比二人从椅子站起的速度还快。每一片花瓣并排的公主玫瑰,因为受到震动而滑落,小粒的水珠从银杯里弹了出去——

注1所谓的「竞花,是指在日本平安时代,人们分成左右两组,各自带花(主要是樱花)聚在一起,竞争花之优劣,同时也作和歌来歌咏其花,并且也竞争和歌优劣之游戏——

「公主!」

「哎呀、哎呀……」

纱由珈起身伸出双手,但丝蜜璐却丝毫末意识到危险,茫然注视着落至东屋地板上的花瓣。

「公主,到这里来!」

纱由珈一而再地呼喊后,返回桌前。丝蜜璐像是尚未弄清事态般地缓缓起身,不过此时,晃动的情况已然停止。

丝蜜璐在纱由珈的帮助下站至桌旁,大地复归平静,两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二人手牵着手,直愣愣地凝视着湖泊。

海达可庄的风景,如同先前的安静恬适,残留着地震迹象的,只有余波荡漾,闪烁着夕阳余晖的湖面,以及在草地上奔驰的牛群。

草地上的牧童机器人,原本低鸣着的引擎汽缸,发出了高亢声响,朝着牛群追了过去。

凝视眼前景象的丝蜜璐,寂寥地说道:「牛群如果认真奔驰起来,速度还真是快啊。」

然后,她望着桌子的方向,拿起了银杯。

「茶也喝不成了!」

她将装着旋纹茶的杯子,递给了纱由珈。所谓的旋纹茶,是指在啜饮时,滴在绿色茶水上的牛奶漩涡,直到最后都没被破坏。如今杯中的旋纹茶,却如同溶解了的苔藓般混浊。

丝蜜璐端坐在椅子上,彷佛等待着什么似地,仰望着纱由珈。

纱由珈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刚刚那阵摇晃,究竟是怎么同事?要问问侍从长吗?」

「哎呀,你想对我们的胜负耍赖吗?明明只要再两片,就是我赢了。」

丝蜜璐指着散落一地的浅红花瓣,命令纱由珈继续竞花。纱由珈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此地发生地震,毕竟是很罕见的事,虽说不到天摇地动的程度,但可能是个凶兆,这让纱由珈十分在意。

然而,连侍女都能顾虑的事,丝蜜璐却像未曾察觉般的,只热衷于数着残留在桌上的花瓣,她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

「公主,至少也要向离宫或帝都报个平安……」

「没关系啦,没什么大不了……不过……」

纱由珈突然紧闭起唇瓣,山丘后方离宫里的那群人,甚至是帝都托兰加的人,也不会在意丝蜜璐的事,也正是因为不在意,才将丝蜜璐分配到这个帝都北方的海达可庄。此地距帝都有一千五百多公里之遥。

丝蜜璐双眸的颜色,仿佛破晓时的幽蓝,她眯细了眼,古灵精怪地,或说是落寞地对纱由珈投以微笑。她是个对政务俗事毫无兴趣的公主。但她深切体认帝国的皇室对自己所采取的立场,以及态度上的嗳昧与微妙。

「那么,就继续竞花吧。我已经拿出来罗。」

丝蜜璐手指轻捻公主玫瑰的动作,绽发出皇族的贵气。靛蓝色洋装包裹的玉体,虽然纤细却不柔弱,藏青深邃的双眸,较一般的兰加人要大上许多,同是藏青色的发丝,飘逸地垂至背后的腰带,脸颊上的肤色,白皙而剔透。她身上的皇族血统,应该无人会质疑。

丝蜜璐不仅拥有绝世美貌,那把悬挂在椅子上,拥有白色刀鞘的佩刀,可不是装饰品而已。她那摇晃着紫水晶手环的纤细手腕,将兰加皇室流传的陆古流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所欠缺的只有一项:出生得晚。

丝蜜璐是当今康古高皇的四女,也是高皇白翼军团的统帅,被封为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

她晚了第一亲王喜诺克八年多,才在世上诞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只能活在其他六名皇子的阴影之下,而被分封偏僻的领土。

这名已遭世间遗忘的公主,凑齐了自己的花瓣,目不转睛地等着侍女的手势。纱由珈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丝蜜璐以责难的语气说道:「你打算逃走吗?」

「没有,我去泡茶。」

「谢谢。不过,你能先把手伸出来吗?」

「那么……虽然有些僭越,我还是拿出来吧。」

纱由珈从地上捞起花瓣,放到丝蜜璐的眼前。双方的花瓣数量所差无几。丝蜜璐宛如提笔作画般,紧蹙皱起细细的双眉。

「哎呀……」

「要反击吗?」

侍女对她微笑以后,缓缓步向停放在东屋旁的敞篷滑翔机。丝蜜璐拿出手上的花瓣,与放

在桌上的花瓣相较之后,她才放弃挽回。丝蜜璐双手往上伸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没有起任何变化呢?」

夕阳斜挂在海达可庄周围的群峰之上,盆地笼罩在美丽的黄昏之中。此地与帝国其他地域隔绝,即使外界发生风雨,也不会波及至此。不过,丝蜜璐的手,当然也无法伸到外界去。

此地的氛围平静祥和。她两岁来到这里之后,这种无风无浪的岁月,也已历经了十六载,今晚则又是增加了一夜。恐怕,直到死去之前,这种平淡的日子都将持续下去吧。简简单单地出生,也简简单单地死亡。而且,与那些如草芥般的下等阶级相比,自己过的已是幸福无比的生活。丝蜜璐总是如此知足地想着。

与现状不同的生活方式,她连想都不曾去想。

「我拿新的来了。」

纱由珈从滑翔机捧来了全新的花盆。「如果这次完全获胜的话,那就回去吧。」丝蜜璐心里想着——

丝蜜璐回到了离宫,在听完典礼官的授课,用过迟来的晚膳后,她敷衍地作完了礼拜,才上床就寝。翌日早晨,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鸣,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这个自出生以来的初次体验,让丝蜜璐饱受惊吓,她不断呼唤纱由珈的名字,连衣服都没换穿,直接穿着绢丝睡衣,从寝房里飞奔而出。奔至回廊上以后,推开了位于南侧,接近声音来源的门,到了阳台之上。附近的侍卫瞥见她的身影,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

「殿下,请别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情况不明,也没接获进一步的消息!」

侍卫护住丝蜜璐的背部,摆出长枪射击的姿势,环顾着四周。虽说离宫各处都有侍卫或者侍从们骚动,但覆盖着拂晓天空的轰响却没有消失。冷不防就从背后发出砰的一声!丝蜜璐感觉彷佛被推了一下,转过身去,才发现原来是表情僵硬的纱由珈紧紧地搂住了她。让丝蜜璐动容的是,都在这个时候了,纱由珈仍单手拿着丝蜜璐的衣服,执行着侍女的工作。那件仪典长袍,下摆比常人的身高还长,是谒见使者时所着的礼服。

「你是要我参加朝会吗?」

「您只穿着睡衣啊!如果穿着这件礼袍,连脚踝都可以完全盖住,请快点到里面换上吧。」

「真是谢谢你,你真机伶。不过,我在这里换就成了。」

着丝蜜璐穿了起来。

纱由珈的心情不由得焦虑了起来,而且并非毫无依据。海达可庄不仅有环绕的群峰作为天然屏障,此处也是皇室直辖的天朝领地,有禁卫军守护,散发着不可侵犯的气势。不只是人与车而已,连翱翔于苍穹的天船,也被禁止通过离宫周围。尽管如此,远处却传来巨大声响。会是叛贼吗?

丝蜜璐合了起襟口与袖子,不住地环顾四周。郁郁苍苍的山毛榉,延伸而出的树枝,保护着离宫的四周。虽然视野不佳,往南却可瞧见昨日与纱由珈游玩的丘陵顶端,或许在那里的东屋,可以寻出声音的源头。

不过,已无必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行了。

轰鸣声突然增强,丝蜜璐转头朝往声音的方向。从东方的森林上空出现的物体,宛如狙击猎物似的,斜着几何形状的可变式机翼(注2),朝这里盘旋而来。那是一架白色的滑翔机,而且是有舱盖的庸俗战斗机!

踩着急促脚步声而来的是侍卫们,以丝蜜璐为中心,在她身旁成一圈,摆出射击的姿势。

「保护殿下!」

「等一下。」——

注2机翼可依需求做前后摇摆,能充分应对各种任务之设计——

丝蜜璐制止了发出呐喊的侍卫长,喃喃自语地说道。

「不可发动攻击,那是三九式滑翔机——属于天军的机种。」

「天军……白翼军团吗?」

「嗯,没错。」

纱由珈对着点头的丝蜜璐,投以不安的目光。

「公主曾经见过天军?」

「我曾以统帅的头衔,阅过一次兵。明白了吧?所以千万别发动攻击。」

侍卫们见到丝蜜璐冷静的态度,战战兢兢地举起枪口。丝蜜璐向前跨出了几步。

其实,她也无法确定那是自己人。天军是在二年前新成立的军团,虽说那是仰仗高皇大纛的兰加国军队之一,但其素质如何,丝蜜璐却不甚了解。相较于悠久历史的帝国陆军,有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评语。

然而,正因为如此,丝蜜璐才不感到害怕。自先帝时代起,陆军为了统一兰加行星,强行出征并已不断杀戮。在三年前,消灭位于南方的贾鲁达王国,虐杀二百五十万的卑族人民,可说是惨无人道的嗜血军团。相对于此,天军却未曾有过实战经验,他们被期待着未来能进军宇宙,与各星球的列强抗衡。不过,在目前的阶段,实力仍如赤子般未臻成熟。统帅若是未能指挥若定,军容再如何壮盛也是虚有其表。

纵使对方旗帜迎风飘扬,却看不出反叛之意,反倒是该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在身处帝都的陆军统帅,还比较合理——如此一想,丝蜜璐选择了定睛注视。

白色的滑翔机已进入了离宫的庭园,伴随着轰鸣声响,强劲风势横扫而下,猛烈吹袭着盛开着花朵的花坛,甚至连土壤都被吹飞。丝蜜璐以手遮脸,然后,她似乎注意到某件事情。

天军滑翔机的机身,应该是白色的才对,如今却彷佛遭火烧毁般,四处被烟熏得乌黑。莫非真是前来战斗的?丝蜜璐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不过,事到如今,也已经无路可逃,她绷紧了神经,继续凝神注视。

滑翔机降落在约二十公尺前的樱草花坛前方,宛如鹰爪般的滑轮,缓缓地缩了起来,尖锐突出的机头,下垂至地面。

此时,机舱盖慢慢升起,只见两人从前后并排的座位上起身。

后方驾驶座上的男子,身穿宝蓝色的天军制服,是一名黑发士官。

另外一人装扮奇特。西装背心上分别有着咖啡色与红色的奇特斑点,上面套着黑色的圆领披风,是个发色铁灰的年轻男子。

他的外表不像军人。不过,话说回来,西装背心配上圆领披风,则是政府高官喜爱的打扮。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西装背心以芦苇穗的别针固定,那是帝国高等文官的徽章,所以他定然是政府官员。

丝蜜璐心里正感纳闷时,两人在她面前缓缓走下。在走到距离丝蜜璐十步之前时,黑发军官或许从四周警戒的情势,意识到丝蜜璐的身分,他单膝跪地,低着头说:「由于事态紧急,才如此无礼,恳请饶恕。下官是高皇白翼军团军令部调查部的人,名叫哈维特·苏连诗,承蒙主君赐予少校之位。此次由帝都皇宫连忙赶来,诚心祈求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殿下赐见。」

黑发军官似乎能体察四周氛围,说出毫无瑕疵的措辞。他不疾不徐地说出严肃的词句,语调却是沉稳柔和,态度更是无可挑剔,完全不似盗匪或叛贼。

丝蜜璐等着身旁有人能应允对方的请求。在下达许可之前,即使丝蜜璐亲耳听见这些话,在宫廷礼仪上,这名军官也不能直接与丝蜜璐交谈。

然而,丝蜜璐身旁却无人开口,在现场的人,都是离宫下级的侍卫和侍女,只有侍从长和典礼官等人,才能够给予许可,然而,如今他们人在何处?

丝蜜璐转过身去,发现回廊的玻璃墙壁对面,伫立着数名脸色苍白的人。她对此感到无言,随即怒意陡升。那些人似乎决定要皇族正面与闯入者交涉,自己则只是袖手旁观。就算丝蜜璐是宫内难以处理的皇族,如此的应对方式,未免也过于冷淡无情。

丝蜜璐长叹了口气,在不知自己举措是否得体的情况下,说道:「我就是内亲王,我允许你直接与我交谈,但请你说明打扰我睡眠的理由何在?」

「能得到殿下直接交谈的允许,下官感到荣幸之至。对于让内亲王殿下对吾等的鲁莽之举,再度致上万分歉意。」

丝蜜璐亟欲知道发生何事,但苏连诗始终坚持行礼如仪。这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生存在不真实的世界,她问道:「方才听你说『事态紧急』,并且是『连忙』赶来,情势似乎十分紧张。皇宫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是天军前来通知?宫内府(注3)或政府方面却没来任何通知?」

「根本无从通知起,宫内府与政府早已乱成一团!」

丝蜜璐像是见到了不可思议的生物似的,双眸注视着说出这句话的另一名男子。这种直截了当的用字遣词,她可是未曾听过。

纱由珈不禁脸色大变,侍卫们一齐将枪口朝向男子,他们也察觉状况似乎不对。即使如此,男子并不打算将隐藏表情的黑色显示器取下。虽然眼前的人是身分尊贵的皇族,他却依旧昂然挺立。

侍卫长尖声斥责:「注意你的态度!在你面前的,可是内亲王殿下啊!」

「殿下不是说过可以直接交谈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宫廷礼仪上,就让我直接切入正题吧。」

这名男子的傲慢态度,让在场众人感到难以置信。不过,或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过于无礼,于是简短地报上了名号:「我是赛伊欧·朗卡贝理,贾鲁达总督府参事。不,是代理总督。」

「贾鲁达的代理总督?」丝蜜璐忘了责备朗卡贝理的无礼,兀自喃喃自语起来。贾鲁达这个地名,是三年前兰加帝国所占领——套用政府的说辞是「安抚」——的殖民地——

注3为现在的宫内厅之旧称,是日本政府中,掌管天皇、皇室及皇宫事务的机构——

「为什么是你这样的人前来?总督他本人呢?」

「总督阁下已不幸过世……」

他轻压头上戴的显示器,想必是在看时间。

「……那已经是十四小时前的事了,死亡的原因,是滑翔机降落时,发生了事故。我与总督阁下同行,他在临死之前,将总督之位托付给我。因为只是口头约定,也尚未收到任命的敕书,因此只能以代理之名担任总督。」

「过世了……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国会议事堂的航空基地降落瞬间,受到地面上的剧烈摇晃的侵袭。不只是航空基地,整个议事堂也完全崩毁。贵族院和万民院的议员,几乎全数死亡,阁员们有七成下落不明。兰加政府如今已经成了空壳,所以才未传递通知到这里来。」

朗卡贝理所说的话,微微揭起了可怕的悲剧之幕,丝蜜璐对此无法置信。她表情微愠,笑着说道:「政府已经成了空壳?情况怎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但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能够肯定的是,强烈的地震,瞬间破坏了那个有着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结构坚固厚实的议事堂,而且也侵袭了帝都托兰加全境。」

「帝都……全境?」

「难道是昨天的地震……」

纱由珈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让丝蜜璐也联想昨日的事,鲜少发生地震的海达可庄,竟然发生地牛翻身的现象——况且,此地与帝都相隔一千五百公里,地震在震源地的剧烈程度,更是难以想像。

朗卡贝理淡淡继续着:「我并未夸大事实,那是未发生过的严重事态。在议事堂崩塌之后,我也被逼得四处逃窜,孤星时代以前的占王之塔,竟然硬生生地从中折断:大雅修巴寺院的伽蓝殿也塌陷了,防都门成了瓦砾山,中央政府的各个官署:全都崩坏毁灭,下町死尸遍地,甚至骑士大街上的铺路石也被覆盖到看不见的程度:西普拉多的闹区,以及罗·菲尔的住宅区成了一片火海:蕾达河血水满溢:康萨桥、新旧托兰加大桥也全都倒塌。托兰加港、托兰加机场、铁路网、所有的道路,全都震的支离破碎!只有圣纳尼鲁寺院维持原貌,不过,那里也挤满了死尸和难民。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景象!」

「这……怎么可能?根本令人无法置信!」丝蜜璐嘶喊着。

「我踏遍了各个灾区,以这双手拯救了许多人。」朗卡贝理的伸出了双手说道。他衣服上的咖啡色斑点,是鲜血风干后染成的。

丝蜜璐仿佛瞧见怪物般,表情惊惶地凝视着朗卡贝理。光是听着他所描述的景象,都会让人血液冻结。这名男子从那样的地狱走了出来,为何能够表情镇定地站在这里呢?

透过朗卡贝理头上戴的显示器,朦胧之间,丝蜜璐仿佛能看见他的双眸。从对方的眼神里,她能够确定,这个人的每一句话,全都是千真万确的。他的双眸,彷佛因为眼泪已经流乾,因此布满血丝,并且充满了极度的疲惫,以及无处发泄的怒气。然而,在他的眼神里闪烁的光芒,似乎也显示了强韧的意志,镇压住那些凶暴的负面情感。

若非所有的事实都是亲眼所见,那么,他现在的眼神,又该如何解释?无庸置疑的,这男子说的全是实话。

丝蜜璐吐不出半句话来。

丝蜜璐的唇办颤抖,身体直打哆嗦。站在她身旁的纱由珈,鼓起勇气说道:「嗯……朗卡贝理代理总督,宫殿——当今吾皇的托兰加宫殿怎么样了呢?」

「崩毁了。」朗卡贝理这句话虽然简短,却是最具冲击性的一句。

「从议事堂望去,已经看不见皇宫的塔城,不过宫内府残留了下来。只是宫殿完全崩毁,皇子们也全部身亡,吾皇如今则行踪不明。」

朗卡贝里也直截了当地告知丝蜜璐皇子们已死的消息。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连同行的苏连诗,也没插上一句话。

「一切就是这么回事。帝国的中枢地带,成为偌大的废墟,在所有元老之中,只有尤修·古诺罗谷公爵一个人生还。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可以执政的人,在他所找到的人当中,官阶最高者的,便是贾鲁达的代理总督,也就是我本人。」

朗卡贝理说到这里,瞥了苏连诗一眼,霎时陷入寂静氛围。

「所以,才由我们到这里来。」

朗卡贝理倏地单膝跪地,原本倨傲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语气也变得十分庄重。

「臣,赛伊欧·朗卡贝理,受元老尤修·古诺罗谷公爵口头委托,将这些事由上奏予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殿下。帝都托兰加已经全毁,当吾皇下落不明,皇子们也全部过世,故期盼殿下能尽速赶回帝都。为了帝都的五百万市民,更是为了兰加帝国八千万的臣民,请殿下立刻即摄政之位,颁发复兴帝都的诏书!」

「我……摄政?」

丝蜜璐茫然地喃喃自语,透过朗卡贝理戴着的显示器,她窥见了朗卡贝理笃定的眼神。

因此,她充分的体会到——如今已无任何迷惘与踌躇的余地。

「已经没有时间了,在当下的瞬间,就有数万人步向死亡。在某个崩坏、烧毁的城镇……」

赛伊欧眺望着南方的天空,丝蜜璐将目光移向那里,那是遥远的帝都托兰加的方向。

那个赛伊欧煎熬了十二个时辰,颠簸着脚步走来的地狱。

第一章

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四日二十三时零分星际电报:

发电者:驻兰加帝国康加达州领事馆斯林果礼克领事

致电:戴侬联邦权统国联邦政府外交部

「根据数则兰加国的情报,今日傍晚,在帝都托兰加,因强烈地震引起各种严重的灾害。在地震之后,接连发生大火与海啸,帝都遭受猛烈火势及洪水侵袭,死伤人数难以估计,至少在二十万人以上。地震发生后两个小时以来,虽曾多次致电位于帝都的我国大使馆询问,却是全无回音。兰加政府及皇室,也未予作出任何回应,后续情况目前仍然不明。在此吁请本国政府,紧急筹备调查、救难的人员及物品。详细情形容后致电。」

滑翔机好不容易赶在日落前出发,赛伊欧在机上眺望着,阿玛鲁帖恒星朝着西方的芭鲁凯都山脉靠近,耶鲁岗河的河口平原上延伸的山影,也逐渐接近帝都托兰加。

赛伊欧的脸上虽未见焦急之色,但却在无意识中,不停以手指敲着窗户的边缘。「叩、叩、叩」的声音惹人注意。

「不用急,没关系,反正议会和往常一样,只是不同党派的人士忙着相互奚落罢了,轮到我们出场还早的很哪!」身旁上了年纪的男子开口对他说道。

男子肤色黝黑,相貌粗犷,斑白的浓密头发,梳得整齐服贴。他厚实的肩膀上,套着圆领披风。固定住肩上披风的,则是表彰帝国高等文官身分的芦苇穗别针。他是赛伊欧的长官耶兹·希马克总督,五十八岁——

「要是迟到了,会成为被那些人责难的理由。主战派的赛腾议员,虎视眈眈地在寻找我们主和派的漏洞。」赛伊欧回过头去,非常认真地回答。

「只有今天无需担心。」

希马克信心满满地点着头。

「为什么?」赛伊欧反问。

「因为今天要选出执政党的下一任首相。即使赛腾将我们视为眼中钉,他此时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首相之位弄到手,没那闲工夫理我们——不过,那家伙想成为首相,不论要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当选。」

「是这样吗?主战派在议会的势力相当庞大……」

「不,那家伙没办法成为首相。如果真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会阻碍他。」

赛伊欧微微受到惊吓,他将头上的黑色显示器取下,以银色的瞳孔注视着他的长官。

「在这三年之中,我——我和你两人,不用半颗子弹,就平定了贾鲁达十分之一的叛乱。在这次的议会报告中,我将报告这项成果,作为主和派的重要实绩。而选出下任首相,则是在报告之后,是议会结束之时。届时,我会拿到中立派七成的支持给你看。」希马克浮现出和年龄不符的爽朗笑容说道。

「如此一来,赛腾议员必定会对我们怀有戒心。」

「这倒不至于,不论是那家伙,或者是执政党那帮人,满脑子只想着在议会要手段,不会认为在现场与被占领区的人民对抗的我们,具有颠倒议会的力量的。所以,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阁下……」赛伊欧凝视着希马克,试探性地问道。

「嗯?」

「难不成,你是因为要制造登场的舞台效果,因此才故意迟到的?」

「岂有此理!你是想说,船上的大骚动是我搞出来的吗?」

希马克虽然两手张开地笑着,但心里却咒骂着「赛伊欧在想些什么?」

在总督飞行舰阿玛鲁帖·弗雷亚号上,与其说希马克是在镇压职员,还不如说是在煽动他们。检疫官从港湾事务所上舰,打算调查舰上是否有从南方的贾鲁达带来的病菌,但希马克确坚持船内没有任何病菌,试图规避检疫程序。

然而,希马克的一意孤行是行不通的,因为曾远征大陆,身为征旅大总督的皇子,在归国之时,也都乖乖接受检疫。在双方的交涉之下,希马克提出将二十七项检疫检查,降至最低限度的六个项目的要求。检疫官则提出了交换条件,禁止舰上的职员立刻着陆,在经过十二小时的观察期间才可下舰,双方最后就此达成协议。

希马克的论点是,贾鲁达虽然位于南方,但当成瘴疠之地来处理,是一种不公平的差别待遇。他原本是内务省卫生局的官员,基于自身经验而提出这个看法,也非常具有说服力。不过,结束了三年任期,总算回到本土的总督府职员,却予以他不好的评价。他们的真心话是,就算接受二十七项检查也无所谓,只要能早点回家就好。

「希马克要将检疫造成的混乱,作为前往议会『迟到』的藉口,这未免也太过牵强了。」赛伊欧忖度着。

贾鲁达总督耶兹·希马克侯爵,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二十几岁时.他担任卫生局官员,就对四十万陆军——当时的大陆远征军,实施大规模的防疫措施。他曾担任卫生局辖下的戴侬联邦权统国联络事务所长、地方的康加达州参事、帝国天路副总裁等等官职,被公认具有优秀的交涉手腕。就在三年前,以五十五岁之龄,高就贾鲁达总督之位。

希马克的性格刚直且充满热诚。向来以傲慢著称的陆军军人们,当时虽以有碍军事行动作为反对接种疫苗的藉口,但他却一步也没有退让,让每一名陆军都得接受预防接种。兰加帝国的假想敌之一——萨蓝咖纳专领国,正强硬地准备取消帝国的天路通行权时,他担任兰加国营宇宙旅客公司、帝国天路的代表,与对方进行交涉,在激烈地辩论一周之后,让对方承认得以进出萨国的天路通行权。负责交涉的萨国代表,甚至向本国报告,「希马克侯爵若非国士,兰加境内则无国士。」、「希马克的爱国之心,无人能出其右。」他有着如此的评价。

然而,希马克并非只是作风强硬的男人,同时也拥有侠义之心。只要他认为不合道理,即使对方的地位高高在上,他也会直言批评,相对的,当他判断那人对国家有益之时,不管是部外之人也好,外国人也罢,都拔擢为下属,若是对方没有官职,他也会以礼相待。他也曾邀请贾鲁达的工族进入总督府任职。聘请殖民地的人民进入统治中枢,在帝国里可是闻所未闻。因此,在经过了三年,虽然未曾动用武力,却能成功地治理殖民地。

所以,许多人都十分景仰希马克总督,不过,这却是透过牺牲而换来的信赖,而他所作出的牺牲,便是冒犯中央的当权者。

在三周前,一封电报送至位于贾鲁达旧王都——阿鲁恰拿的总督府。电报的内容,是解除希马克的总督之职,这比原本的任期还早上一年。帝国现任政权中,主战派的人马超过半数以上,他们反对希马克的和平政策。

除了总督以外,其他官员也全数遭到撤换。不久以后,新的人马搭乘阿玛鲁帖·弗雷亚号而来,他们接手赛伊欧及其他官员的工作,并且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总督作准备。希马克带着被免职的赛伊欧等人,回到了帝都。

在议会进行报告后,所有的任务就结束了,如此一来,希马克的职务也就此结束。不过,仿佛是要报复被解职似的,他打算当场批判议会。若是他有心要让议会混乱的话,那就是为了制造出场的效果,而刻意选择迟到的。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赛伊欧心想。

在三年前,赛伊欧成了总督府的民政参事,随侍在希马克身旁。他当时年仅二十五岁而已,希马克却常常委以重任。在赛伊欧与希马克相处的过程中,对他的人格深感敬佩。赛伊欧早已下定决心,若是希马克决定在最后出席议会之时大闹一场,即使自己力量微不足道,也要豁尽全力支持他。

而且,赛伊欧也对政府的主战政策感到不满。

赛伊欧重新戴好头上的显示器,再度从窗外向下眺望。

时间接近下午五时,帝都托兰加今日依旧散发着繁荣气息。兰加港逐渐消失在船舰后方,阿玛鲁帖·弗雷亚号即将降落。位于正下方的,是以防波堤围成的海埔新生地——罗·菲尔住宅区。那里也差不多开始冒出煮饭的蒸气,从学校回家的孩子们,集结成队在路上定着。罗·菲尔住宅区从孤星时代开始就已存在,是个历史悠久的区域。路上并排着的建筑,墙壁是由橡木涂上白色灰泥而筑成,有着浓厚的古老气息。不过,由高空俯瞰,那些小如火柴盒般的屋舍,层层叠叠的模样,让人有稍嫌拥挤之感。普拉多的闹区往北方延伸。在闹区里,骑士大街以西的西普拉多一带,老旧屋舍与样式考究的商业大楼混杂,是年轻人聚集的繁华地带。

今日此处人潮汹涌。「多半因为是假日的缘故吧。」赛伊欧调整头上的显示器心想。「五月四十四日花曜日,原来如此。」他想着点了点头。

今天是梅波鲁祭的大日子,这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晚春节日。路上到处都挤满了群众,甚至看得见宛如昆虫标本上大头针般的小型塔。定睛一看,狗屋大小的汽车上,似乎立着一棵枞树,那是树上挂有红白布条及风幡的花车。群众抓住从树梢垂下的布条,宛如漩涡般绕圈圈。

周围应该也有摊贩或杂耍团吧。

位于骑士大街东方的圣纳尼鲁寺院,也在棱角分明的钟楼上,垂了好几条用花编成的带子,作为祭典的装饰。「大概是思念住在另一边的某人,她才编了花带添上去的吧。」赛伊欧心想。

滑翔机维持在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一路向北飞行,越过了耶鲁岗河,那是将帝都分隔为南北两块的大河。夕阳照射在朝西延伸的河面上,闪耀着眩目的光辉。稍上游处,有数座大桥横跨河川的,星际间的通讯水晶,悬挂在尖塔之上,折射出闪烁的光芒。最近帝都里的大企业,出现了装设高价巨大水晶的潮流。

在水晶群峡谷中,可瞥见帝都公园里郁郁苍苍的山毛榉林,这些风景,缓缓地从窗外流逝。

赛伊欧搭乘的二五式滑翔机,搭载在阿玛鲁帖·弗雷亚号上,那是陆军十五年前使用机种,在出售后,还经历了八年的岁月,几乎就快不能使用了,它的机体如同鸠粗胖,无法高速飞行。虽说赛伊欧无心浏览帝都的景色,但也是只能莫可奈何继续慢慢飞行。

飞越两座新旧托兰加大桥、领主大道与死亡大街以后,滑翔机抵达耶鲁岗河北岸上空。巨大的石灰岩拱门,横跨历史悠久的领主大道,那正是防都门。从此地开始,便是帝国的政治枢纽。这里增加不少与寺院相仿,或说是由寺院改建而成的庄严石造建筑物。内务部、电信部、商工部、科学部——和下町不同,而是直线延伸的领主大道,位在终点的,是于四百年前的移民时代建筑,直径五十公尺的伽蓝殿——大雅修巴寺院。

从滑翔机飞行的方向望去,一片如森林般的区域映入眼帘,那是皇宫。在宫殿四周,有巨大的橡树围绕着,自移民时代以来,这些未曾被砍伐过。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方,还有一片广大的庭院——然而,外界无法直接窥见宫殿的模样。因为纵使是皇族搭乘的飞机,也禁止飞越皇宫上方,外界所能看见的,仅有高于巨大橡树的黑色锥型建筑——象征皇室的占王之塔。

赛伊欧提高视界,望向西方的地平线,然后,他又转身瞥向希马克对面的东方地平线。在西方,无数车辆在纵横交错的道路及铁路穿梭,市区分割成马赛克状,与遥远的山岭相连接。

在东方的托兰加湾,天船卷起了巨大的波浪,正准备从水上的天港出发。目前为止所见的区域,也不过是帝都的几个角落罢了。

帝都托兰加,由东王西宽四十公里:从南到北长六十公卫,是拥有五百万居民的广大土地。

在这四百年之间,帝国势力范围能扩张到今日的地步,证明全体臣民的企图心与精力都很十分旺盛,帝国需要更大的版图满是臣民的欲望。这是主战派的根本主张。赛伊欧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政府要以对外征讨作为手段,应该还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吧!

「又在思考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吧?」

希马克一出声说话,赛伊欧如梦醒似地眨了眨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希马克,此时凝视着赛伊欧。

出乎希马克意料的是,脸上并未出现笑容。以前在取笑赛伊欧的时候,他常常愉快地眯起眼睛微笑。

这样也好,议会结束以后,我就可以卸任,你也转到别的工作岗位去吧。为了将来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执政者,在思考时,必须以人民与国家为优先。」希马克握紧交叉在膝上的手指说道:「……我明白。」

「是吗?我本来是打算好好地鞭策你,让你了解何谓政务,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时间教你更重要的事了。」

「更重要的事?」

「身为公仆的情操。」

希马克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定睛凝视赛伊欧。

「我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消一个指令,就能架起桥梁、动员上万人手、募集亿万资金。不过,我们是从事贱业之人。不允许拥有个人的私欲或私利,为了人民必须牺牲一切。这种强大的力量,与应该实践的目标,时常处于对立的情况,时刻不忘自己是人民的奴隶,仍然保持情操去执行职务——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您真的可以做得到?」

「说那什么蠢话!」希马克冷嗤了一声,随即大声咆哮起来。「这件事我花了三十年还是做不到。你连这一点都不了解,果然还不成气候!」

「我也明白了一些事。」赛伊欧望着神情不悦的希马克说道。

「什么?」

「即使您忘了陛下,也不会忘记人民。」

「陛下……啊,嗯。不,我可没有忘了陛下。」这句话彷佛大出希马克的意料,他圆睁双眼,喃喃说道。

「那就让我们为此预先准备吧。」赛伊欧笑着说道。

——除了希马克之外,其他的兰加帝国的显贵,也无人胆敢忘却当今的高皇陛下吧?赛伊欧心里清楚,目前帝国政府的人,都将高皇视为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而且争先抢后地攀附,用以提高自己的威望。希马克不愿攀附高皇这一点,让赛伊欧敬佩不已。

严肃的氛围稍微和缓之后,驾驶座上的飞行员传来讯息。

「大人,即将降落在议事堂基地上,请您预作准备。」

「嗯,知道了。」

二人将安全带扣紧,作好了登陆准备。赛伊欧再度望向窗外。

皇宫隐藏在成排建物的后方,此外还有二座尖塔,似是十分坚固的建筑。其中一座尖塔,主要作为日晷之用,细长的阴影,恰好落在扇形庭园之中。正因如此,旧的国会议事堂也有着日晷宫的别名。

而塔影落下的扇型庭园,如今成为飞机起降的航空基地。在天色晦暗的黄昏时刻,色彩缤纷的指引灯,不时的明灭闪烁。

在滑翔机两侧机翼尾端,各有着氢气涡轮螺旋桨引擎,此时由上转下,以进行乖直降落。

在滑翔机贴近地面时,机内充满螺旋桨的轰鸣声,而日晷塔就近在眼前。尚未完全降落之前,希马克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安全带。

「您心里还是很急嘛!」赛伊欧梢感错愕地说道。

灾厄瞬间来临。

机身倏地猛然上抬。「哎呀!」赛伊欧望向南外。「是要重新降落吗?」——螺旋桨虽仍旋转着,但转速却是降落时的速度。

然而,机身却在距离地面一公尺左右飘浮着。不仅是机身而已,连在地面上奔跑的领航员,身体仿佛被钢丝帛起,整个人腾空起来,而且双腿不断踹动。赛伊欧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不过两秒钟时间,那种悬空的感觉消失了,但机身立刻猛烈地撞击地面。地面领航员因为摔倒而趴在地上。此时,赛伊欧身旁突然传出痛苦呻吟,他转过身去,发现希马克抱头倒卧在机舱的通道上。

「大人!」赛伊欧大喊。他打算起身要去扶起希马克,但还来不及将安全带解开,一阵更具破坏性的冲击又侵袭而来。

碰!碰!碰!

滑翔机下方,像是被巨大的榔头敲击着,发出了阵阵沉重的碰撞声。机身喀啦喀啦地左右摇晃。倒在狭窄通道上的希马克,身体数度撞到左右两侧的座椅。赛伊欧咬牙想解开安全带的金属扣环,却怎么也解不开,在这段时间里,机身开始倾斜,赛伊欧感到十分恐惧,背脊不由得发凉起来。

机身翻覆了!

「抬升!转向!快飞上去!」

在赛伊欧下这道指令之前,飞行员就已经加足引擎的马力,涡轮声震耳欲聋,螺旋桨再度快速旋转。

然而,飞行员所作的紧急处置,却未能发生预期的效果。

在扬力(注4)作用之前,机翼左侧的螺旋桨已经触地,并且发出了可怕的金属撞击声,紧接着,引擎舱也撞到地面上。饱受岁月摧残而的老旧机翼,因而破裂折断,霎时,扭曲变形的螺旋桨,随即旋飞插入机体——

注4飞机在跑道上飞行时,双翼会迎着空气。因为机翼的上侧鼓起,上方空气的流动比下方薄,机翼会被吸引而往上升。着就是机翼的上扬原理,这种力量称为扬力——

黑色螺旋桨切开了机舱的天花板,如利刃般在赛伊欧面前直劈而下。因为情况太过突然,赛伊欧的身体缩成一团,紧闭双眼,两手护住头部。金属爆裂声、玻璃破碎声、物体压碎声,不断地此起彼落。最后出现了疑似上石崩落的异样声响。

在那阵声音结束后,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震动声响,甚至滑翔机的引擎声,不知何故,此时全部消失,仅剩下气体逸散声般的细微声响。赛伊欧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眩晕了一阵子后,眼前隐约出现一颗白色球体。

这是什么?

赛伊欧的手一触碰,那颗球体便翻滚掉落,与黑色物体分了开来。他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是飞行员的头颅,那颗头颅穿破了驾驶座和机舱座位间的薄板墙,连同安全帽一同滚到赛伊欧面前。当然,头颅的主人早已气绝身亡。

赛伊欧恢复神智之后,便察觉机舱内惨不忍睹的景象。机舱的天花板被劈成竹帘的形状,从缝细间可以看见阴暗的天空。希马克的座位被螺旋桨削成两半,但却找不到希马克的身影。

若是再偏个五十公分,赛伊欧绝对也会被螺旋桨切成两截。但他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

赛伊欧打开金属拙环,解开了安全带,随即大声喊道。「大人!您没事吧?」

虽然无人回答,但赛伊欧察觉有人抓住他的脚踝。赛伊欧向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希马克仰躺在通道上,被机身骨架的钢梁压在下面。

「大人!」

赛伊欧想把希马克拉出来,但那钢梁已将他牢牢压住。与其说他是被钢梁压着,倒不如说被钢梁嵌入。只见希马克的身体,从肩膀至胯下,完全被钢梁嵌入,而且钢梁的两端,又和破损的机身相连,根本无法移动他的身体。

独自一人的赛伊欧,只感到束手无策,他弯下膝盖蹲着,对脸色苍白的希马克大喊:「我现在就去找人帮忙,大人,您先撑下去。」

希马克吃力地点了点头,赛伊欧目光移向舱门,然而,舱门已扭曲变形,无法开启,他只好爬上机舱座位的椅背,从天花板的破洞攀至机身之上。

赛伊欧原本打算大声呼救,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哑然失声。

航空基地的对面,竞出现一座彷佛石块堆成的高大山峰,那原本是议事堂的日晷塔座落的位置,如今却完全不见踪影。他终于了解之前土石崩落声所代表的意义——那是日晷塔崩毁的声音。

赛伊欧眼前的景象,其实更代表各地发生了难以计数的灾难。不过,目前的他,根本无法考虑这个层面。「还好日晷塔没压到机身。」他只纯粹感受到如孩童般的安心。

赛伊欧的视线,由议事堂移至航空基地的控管中心,那里也成了一座较小的瓦砾山。触目所及的燃料库及维修了等建筑,全部都冒出了浓烟。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是由日晷宫的建筑所改建而成,而那些建筑物全都无一幸免地崩坏了。赛伊欧心想,同时代遗留下来的其他建筑物,想必也有崩坏的危险了!

「赛伊欧……」

赛伊欧听见希马克的呻吟,终于回过神来。希马克又连续呼喊了好几次。他从机身跳了下去。地面领航员就倒在附近,赛伊欧在对面找到了航空基地配备的拖车。

赛伊欧跑到拖车前面,经过一番寻找之后,找到了一根铁棒。他取得铁棒后,又折回去探视地面领航员的模样。他本来是想伸出援手,但那名地面领航员早已失去意识。赛伊欧心想,若是要伸出援手,也应该先照顾希马克才对。他本来想叫其他人来,然而,环顾航空基地四周,根本不见任何人影。

即使如此,赛伊欧依然大声呼喊,甚至还用上了对讲机,他头上所戴的显示器,也具有对外通讯的功能。

「贾鲁达总督大人受伤了!快来人啊!」

依旧是无人回应,只有声音往四周散去,而且通讯电路受到大气电磁波的干扰。

赛伊欧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回到机舱里。他暗自在心里咒骂着「可恶!事情怎么会这样?即使这里不是正式的机场,至少也要有急救人员或是警卫才对。这人在搞什么……」

在赛伊欧正准备离开时,远方响起了呼喊声和警笛声。然而,他却已无暇察看,他单手拿着铁棒,攀上机身。当他跳入机内,那阵气体逸散声般的细微声响依旧持续着。在赛伊欧打算去寻找声音来源之前,却被坚毅的声音叫住了。

「听着!赛伊欧。」

「请您不要说话,我现在就救您出来。」

他将铁棒塞入钢梁下方后,另一端架在肩膀上,使用浑身的力量将钢梁上抬。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之后,钢梁被微微地拾起,赛伊欧随即将铁棒暂放在裂开的窗框上,把希马克放到机舱座位上。

只瞥了一眼,赛伊欧已明白希马克的伤势比想像中严重许多,他右侧的肋骨完全折断,右胸也整个凹陷下去,血肉模糊的程度,着实让人胆战心惊。赛伊欧身上咖啡色的西装背心,因沾染大量鲜血而濡湿。

「我大概快不行了,所以……你听好!」

希马克气喘吁吁,尽最大的努力地说着话,但却马上「呜哇!」一声吐出血块。赛伊欧正欲伸手擦拭时,希马克甩开了赛伊欧的手,面目狰狞地发出嘶哑嗓音说道。

「没人前来帮忙,这代表着……外面的情况也很严重吧?」

「是的,日晷塔崩毁了,其他大部分的建筑物也是。」

「唉呀,塔……这样啊,这可就麻烦了……」

希马克硬将震颤的眼睑睁开,以炯炯的眼神望着赛伊欧。

「听好了,我说的话要好好记在心里,这是我临终前的遗言。」

「说什么临终……」

「听好了!帝国如今面临重大危机。除了我以外,外面应该也死了很多人。帝国内部所有党派及势力,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与主张,可能会因此而不变,甚至趁国难的机会大逞蛮横。所以你……」

希马克不断剧烈咳嗽中的鲜血喷溅落地。「大人!」赛伊欧以手臂环抱住他,希马克用尽最后的气力,手指如老虎钳般,深深嵌入赛伊欧的手臂。

「你要守护帝国。保护国家,保护人民,让兰加成为崇高而纯洁的国家。这个国家,如今仍尚未成熟,只要走错一步路,政权就会腐败到极点,会被其他国家侵略。你现在年纪还轻,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赛伊欧是因为背负沉重的期待而颤抖,不过,他心想,现在希马克错估情势,事态比他想像中的更严重。让滑翔机掉落,尖塔崩毁,帝国不可能承受比这更重大的打击。不过,赛伊欧不想挑明这些事,因为这样会让希马克更加烦心,他打算唤起希马克的力气,于是放声大喊:「大人,你说帝国如今未臻成熟,我何尝又不是呢?您现在还不能死啊!」

「我知道你还不够成熟。」

出乎塞伊欧的意料,希马克放松了抓住他的手,将手伸到胸前,取下了芦苇穗别针。希马克将别针拿到塞伊欧的鼻头前面,闪闪发光的别针,就在他的面前晃动着。

「我知道你还早了十年……不过,如今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就把责任交代给你。赛伊欧·朗卡贝理!耶兹·希马克,我任命你为帝国高等文官,授与你贾鲁达总督之位,承继此职的任务。」

「这种玩意是没用的!」

「哼,别固执己见。自以为是的觉得没用……」

希马克又不断地咳嗽,这次他咳了很久,咳出了好几次血,不仅染红了自己的胸口,也染红了赛伊欧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然而,与其说他停止咳血,倒不如说血已经咳尽。脸上满是冷汗的希马克,吸了口气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您要振作一点哪!」

「大人……」

希马克缓缓闭上了双眼,僵硬的脖子颓然垂了,头发凌乱不堪。

赛伊欧茫然无措地抱着希马克。他心里忖度着——协助帝国成长?由还不到三十岁,只不过是个参事的我来做?虽然这是希马克的遗言,但这个临终前的交代,未免也太过突然了吧。

即使希马克要我这么做,但其他人怎可能认同呢?

对赛伊欧来说,比起任何事都重要的,是他打从心里仰慕的精神导师,却在一瞬间死亡了,这令他无法忍受。赛伊欧如今什么也不想做,只像是要阻止怀里的躯体逐渐变冷似的,紧紧地搂住希马克。

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虽然有人从机舱外对着赛伊欧说话,他也毫无反应。

「总督没事吗?总督!」

在呼喊了好几次之后,门被撬开了。冲入机舱的方刚才倒地不起的地面领航员,多半是自行苏醒过来的。

领航员见到飞行员与希马克的尸体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他的双眼注视望赛伊欧,慌慌张张地行了一礼。

「对于发生这样的不幸,我深深的感到遗憾,您是总督的……?」

「……部下。」

「您应该没事吧?请快点到外面去。」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把总督大人放在这里?」

「不然就移出去吧。不快一点不行,燃料就快着火了。」

听到领航员说的话,赛伊欧这才联想到,那便是方才出现细微的气体逸散声的原因。滑翔机所使用的氢气燃料,并无化石燃料那种刺鼻的臭味。

绝不可能让希马克的遗体被火烧毁。赛伊欧振奋自己的精神,与地面领航员一起将希马克扛出去。至于那名飞行员,由于他已被牢牢夹在压垮的机头当中,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

两人离开滑翔机,让希马克躺在地面后,赛伊欧再度蹲下身子,打算要保护希马克。不过,领航员却转身跑了出去,赛伊欧不自主地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就放着总督大人不管吗?不把他移到安全的地方吗?」

「你说的可真容易!」

领航员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身去,然后怒气腾腾地大叫:「你没有看到那个吗?你知不知道那里埋了多少人吗?」

领航员所指的方向,是日晷塔的瓦砾堆。不知何时,那里已聚集了数十人,发狂般地搬开石块。从那些人睑上的神情看来,滑翔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件小事。

赛伊欧不由得瞠目直视,脑里思索着事态的严重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痛苦。

日晷塔就建在议会会场上方。

而现在正值议会的会期,至少有五百名以上的议员,被埋在那一大片的石块与木头下面。

不仅议员而已,还有替各部会首长答辩而同行的高级文官、军人或社会贤达——说不定高皇也在其中。

希马克先前也提过这件事,帝国的中枢正在崩坏当中。

赛伊欧的内心充满了悲伤,不过,接连发生的可怕事实,更让他受到激烈的震撼与冲击,他沉重悲伤的感情,很快就压抑下来,性格里原有的机敏以及果断,也慢慢恢复过来。

赛伊欧终于清醒了。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来,感受到手中别针的坚硬触感。希马克的遗体如何处置,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虽然如此,赛伊欧还是望了希马克一眼,轻声地喃喃自语起来:「我走了,大人。请您安心的去吧。」

然后,赛伊欧飞身奔了出去。

他并非朝着日晷塔的方向而去,而是奔向航空基地的拖车。他纵身一跃而上,发动引擎疾速前进。赛伊欧将拖车停在塔旁,对着官阶看似最高的书记官说道:「情况紧急,这车我先借走了!」

「什么?你是谁?」

「贾鲁达总督府……代理总督朗卡贝理!希马克总督过世了!」

赛伊欧把别针拿到满脸诧异的书记官面前。书记官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同意,倒不如说他无暇理睬平安无事的人。

「是!那么,您要前往何处?」

「港口,我要前去总督府舰艇!」

总督府舰艇里,有着共同工作三年的同事们。除了挂念他们以外,赛伊欧认为,若想行使希马克所赋予的权力,到那里再适当也不过。

赛伊欧仰望笼罩着夜色的天空,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日晷宫的另一座尖塔,竟然没有崩毁,昂然地耸立在原地,不过,它的影子,却犹如阴沉郁闷的墓碑。

——这是装饰塔的灯火并未点亮的缘故。

远处传来某人狂笑似的声音:「议场全毁了!」

赛伊欧再度发动了拖车。

直至今日,玛后卡尼大钟仍然依循古制,在每夜零时以前,都会上紧发条,方才,大钟响起了五次低沉的钟声。

百年以来,那座钟总是能坚定聚在这房间的人的决心。现在也仍然如此,那些男人们,穿着高级丝绸制成的圆领披风,静静聆听着钟声,彼此互望着对方。

位于日晷宫的大钟之厅,是帝国议会里的小型会议室。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议场去吧!」端坐在长桌主位的男人,缓缓地说道。

其余坐在旁的人们,逐渐站起身来,仅有一名男子,依然端坐在座位上,出声说道。

「首相,决议尚未做出。」

众人的道视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就是决议了,赛腾先生,我们决定将你的提案压下。」兰加帝国内阁总理大臣从桌子主位起身,不耐烦地回答。

蓄着总发发型,名为赛腾的男人,额上浓浓的眉毛,微微地上扬起来。

「我不能接受!您打算无视于年轻议员们的意见吗?日后真正要与外国列强抗衡的,明明就是这年轻世代!」

「我们这个世代的工作,便是要规劝他们,兰加帝国在陛下的威望之下,征服了贾鲁达,统一整个星球,如今该是在得手的田地里播种的时候了。」

「以毒攻毒,不就成了不毛之地?」

赛腾原本打算回话,但以首相为首的执政党大老们,扬起圆领披风,快步地朝走廊方向而去。数名男子从开启的门扉走了进来,与那些大老们擦身而过。男子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左右的年轻万民院议员,年纪与首相的人马年纪差了两轮。他们聚在赛腾的周围,脸靠在一起。

赛腾并未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却可明显看出年轻议员们面露失望神情,彼此之间窃窃私语着:「那些人真的毫无远见吗?」

「要让帝国的威名远播,只能抓紧现在这个时机了啊!」

「为了总领阁下的远大志向,我等愿任凭驱策!」

「算了,别意气用事。」

赛腾举起双手,打断他们的话,随即站起身来。被问到是否要进入会场,赛腾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什么,就算会议开始,人没有到齐,也还是有空闲时间的。你,麻烦倒杯茶来。」

被吩咐到的议员有如仆人一般,但他却高高兴兴地快跑而去。赛腾要剩下的议员们坐下,他们不知所措地说:「我们不能坐,这个厅房的位子只有尊贵之人才能……」

「用不着介意,哪一天这也会变成你们的椅子,只不过是早晚的差别罢了。」

被这么一说,议员们害羞地朝挂着厚十字架的桌子靠近。赛腾站了起来,在可以把鞋子埋起来的柔软地毯上缓慢踱步,他停在象征房间的大时钟前面。

吉斯康柏·赛腾的身姿,简直就像是修建这个厅房的主人,他溶进了历史悠久的家具之中。在为政者的所应具有的特质方面,他远胜过方才任何一位从这里出去的大老。

赛腾的背脊,犹如针叶树般直挺,乌黑丰盈的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背后,看起来年轻到能瞒住自己的五十九岁之龄。五官端正,脸庞瘦长,双眸尤其细长美丽,活像是古代贵族的肖像画。瞳孔所绽放出的光芒,更是异于常人,有时连远在二十步以外的人,或是为了听他演讲而聚集的群众,只消被他一瞥,都会心惊胆跳。因为他平时的性格,十分温和敦厚,他的跟随者认为,那正是展露了他所埋藏的霸气与决心,可说对他信服的五体投地。

当然,赛腾非是只靠外表及气质而获得地位的男人。

折回的议员和服务生,将手上的茶端给厅内众人,赛腾站着喝茶,转过身去,开门问了几个问题:「国防产业协调会的人,没取消明天的会面吧?」

「是的。」

「帝国天路的撒鲁卡多会长的事呢?」

「已经得到他的首肯,他愿意支援我方。」

「全州建设联合企业的报告呢?还有在陆军退役军人会上演讲的事情呢?」

「送到我这里来了。」

「可别拖延了。」

「好的。」

赛腾逐一听取议员们的回答,连连微笑点头。

「阁下,那个……比起刚刚提到的那些事,今晚首相选举的对策又如何?」最年轻的议员面有忧色地问道:「今天会输吧!」

他简短明确的回答,让议员们搭不上话。

「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不,应该说,我倒希望情况变成那样。我在议会里,已经留下了主战的发言记录,尽管议会否定了我的主战论点,但至少我的主张已经广为人知。然而,现实的发展十分残酷,帝国最近就会受到戴侬和萨蓝咖纳国的侵略。这是可预见的未来,届时,陛下与人民就会去思考,若要平安度过这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危机,究竟是谁才是适合当政的人!」赛腾以充满自满的语气说道。

「……那人便是您,赛腾阁下!」

议员们热烈地交头接耳起来,赛腾点了点头。

「协调会或帝国天路等方面的支持者们,都十分清楚这点。所以,各位,不必过于担心!」

赛腾是个不急功近利,看准时机才出手的男人。这十五年以来的情势,几乎全照着他所预测的情况发展,因此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在赛腾四十岁以前,不论由哪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个引入注目的人。不过,他并未浪费光阴,无所事事,而是在累积实力,等待时机成熟。当今的高皇,在十八年前即位,在他所统治的帝国开始统一整个行星之时,这件事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帝国陆军以破竹之势,连续攻下了散布在兰加行星的十几个国家,赛腾自身所拥有的力量,也因此以惊人之势不断增强。他是个与帝国军需产业及建设产业关系密切的议员。然而,兰加帝国的领土范围,原本局限在桠摩半岛这片狭窄区域里,这两大产业的发展,因此受到了限制,但因为帝国开始向外征讨的缘故,故而产生了莫大的需求。娴熟业界的他,巧妙斡旋在政府、军队、企业三者之间,地位因而窜升至执政党第二大派系的总领。

然而,众人咸认,他在权势方面的急速扩张,最多也只到今年为止。因为在行星统一后,帝国的当权者,暂时改变先前重视军事的政策,打算把重心移至内政上。

因此,赛腾开始强调外国,也就是在其他星球上的强国,将对帝国造成莫大威胁。不过,这件事并末受到目前当政派的支持。再者,新成立的天军,是由与赛腾毫无关系的人才及企业所组成,也成了牵制他的一股力量。他目前的课题,就是如何扭转目前这种绝称不上轻松的态势。

赛腾心想,即使在目前的情势之下,也不能过于焦急。他抬起了头,仰望着三公尺高的大钟。时间是向着未来流逝的,绝对无法倒退。抱持陈旧观念的当权派们,每个人都比自己年长,即使他们已经位极人臣,但最终也是得在这人世上消失,接下来,就是属于自己的时代滴答,时钟的长针动了,已经五时十四分。

正在赛腾心想着,现在是差不多该进入会场时,却有整个身体腾空之感。

「怎么了……?」

茶杯里的旋纹茶溅了出来,脚底失去了地毯的触感。赛腾迅速转身瞥视四周,桌子、椅子、大理石雕刻,甚至议员们,所有的物体都了离开地面而浮了起来。

赛腾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那阵漂浮感便乍然消失,随即掉落下来,瞬间维持了单膝着地的姿势,他头上的大钟,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

「……唔。」

他保护着自己的头部,伏身趴在地板上。咚隆!大钟发出了诡异的声响,随即撞向桌子。宛如坚固的横梁,在赛腾的头上形成。

紧接着,雷霆万钧的冲击力,让所有的物体腾空而起。

地板数度隆起,让身体蜷曲的赛腾翻来覆去。他感到腹部下方发出了轰鸣,整栋建筑物,都发出了喀吱喀吱、哔哔剥剥的石头碎裂声.四人小客车大小的枝状艺术吊灯猛然掉落,光彩夺目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厅房内所有的家具胡乱弹飞,椅子震得四处乱蹦。

这阵猛烈的震动,持续了一分钟左右才停了下来。赛腾确认了自己确未受伤以后,便起身察看议员们的状况。议员们全都从原本端坐的椅子上跌落下来,有的匍伏在地,有的环抱双膝,其中一名没有受伤的人站起身来。

「停……停下来了吗?」

赛腾注意到头上沙沙作响的碎裂声尚未消失,天花板和柱子还会继续崩塌。

「别站起来!全部到这里来!」他大声的嘶喊着。

一个站立着的议员转过去,霎时,须以双手环抱的粗重石块,直接击中他的头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整个人就被打落在地。幸存者们大吃一惊,狼狈不堪地聚集到赛腾四周。

转瞬之间,持续不停发出的碎裂声,突然增大起来,瓦砾如洪水般从天而降。赛腾等人躲在桌子与大钟之间细缝里,屏住气息忍耐着。

不久,四周归于寂静,这次连石头破碎声也消失了。

然而,这却是让人不知是否得救的微妙情况。赛腾和两三名议员所待的地方,遭到大量的乱石与木材所掩埋。

在一片漆黑之中,有人发出了因为恐惧而发颤的声音。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赛腾沉稳的声音说道。「虽然发生了大地震,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了。容易碎裂的物品,大致上都已经毁坏了,我们应该安全了。」

「总,总领阁下。可是……」

「点名,我没事,其他还有谁在?」

三个人作出回应,但房间里至少还有其他四个人,每个人都不认为他们也平安无事。

悲伤不已的声音说:「怎么会这样,明明我们才正要开始……」

「冷静。」

赛腾再度开口说话,他的语气仿佛安抚孩子般似的沉稳。不过,他的话里却带着议员们从未想过的冷酷。

「大钟之厅都是这般惨状了,你们认为,那个没有柱子的宽广的大会会场里那些人,有可能平安无事吗?」

「难不成……」

「我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赛腾的声音,变得有如预言者般沉重。

「这就是上天保佑了。他们死了,我们却存活了下来。比起为牺牲而哀伤,不如让我们抱持着希望。还是说,你们……」

即便是在闇黑之中,议员们也能感觉到赛腾盯视着他们的冷峻眼神。

「想要和已死的朋友们一起走?」

「怎、怎么可能!」

议员们双膝跪地,方才赛腾的一句话,救了他们的性命,证明他们所仰仗的盟主,便是一切真理的化身。

「感谢您,这份恩情,即使要以性命回报,我们也在所不辞……」

「谢谢。那么,咱们便为了努力求生而努力。那些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会被吸进喉咙里,用圆领披风捣住嘴,减少呼吸的次数,冷静地等待救援吧。」

赛腾的声音再度回复平稳,他有着远远超越常人的胆识。

议员们的身体飒飒地蠢动着,赛腾搂着他们的肩,脸上的表情瞬间改变。

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得意笑容。

少年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便发现此处是国家所有者的私人居室。

这间房间,可以说宽广,也可说狭窄。由于佣人长年的磨光,墙壁被磨得隐约发亮,看不出原本的砂岩材质。墙壁与墙壁之间,距离长达二十步,但沿着墙壁朝房间的中央靠近,延伸至天花板的书架,却堆叠了难以计数,横跨古今中外的大量书籍。因此,有如森林中野兽行走的小径般,人所能步行的场所,只剩下书本之间的狭窄通路。

在通路的深处,一名清瘦的老人,斜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整张皆由古木削成的结实椅子。老人凝视着少年的方向。

「来了啊……到这里来,不用客气。」

老人招呼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甚至可说是女性化。少年缓缓迈步前进。警卫从软禁室到这里,都一直跟在少年的身后。当他从外面关上了少年背后的门,房间里只剩老人与少年两人。

少年和老人相隔了两步对峙着。宛如女孩一般的少年,有着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他身穿朴素的象牙色短衣和裤子,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的衣着与他十分相似——老人穿着几乎纯白的厚重宽松衣服,腰部绑着束腹,脚踝上套着柔软的芦苇草鞋,肩上披着羊毛披肩。一头黑发,夹杂着些许茶色发丝,虽然干瘪却不稀少,长度及至肩膀后方。他的眼窝凹陷,眉间、鼻子和嘴巴都相形消瘦,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也凹深得给人憔悴无神的印象。老人身姿给予少年的感觉,与其说是王者之风,倒不如说像个苦恼的年迈魔法师。

少年等待老人说些什么,但因为老人没有开口,只是凝视着墙壁的暖炉,所以少年也朝那里看了过去。

暖炉由红砖瓦砌成,有种厚实之感。在这个季节,暖炉尚未添上柴薪,暖炉的上方则有个小小的吊板,上面陈列着少年不知产地的化石、人偶以及照片。

「你今年十七岁?」老人突然出声问道。

「……是的。」

「真是年轻……比我最小的女儿还要年轻。这个……这个女儿。」

老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五、六张照片中最右边的那张。照片上映着一个身着洋装的可爱少女,她的姿态,彷如将淡紫色花瓣堆叠而成般。那张照片并非在正式场合所拍摄的,恐怕是某个仪式上,摄影师所捕捉到的偶然的瞬间。她站立着,单脚向后弯曲,一边注意裙子宽大的下摆,还一边修理着玻璃鞋。她并未露出笑脸,而是困扰地皱着眉.然而这个模样,正好呈现了她当时内心的状态。

「这个孩子十八岁,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才十七岁,却成了敌国的战俘。」

「找我,什么事情?」

少年冷淡地问。虽然他已经相当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了,不过,却还在发音方面仍有些许困难。

「我要谢罪。」

「谢罪?」

少年双眸上扬,以锐利的目光盯视着老人。

「在我的国家不断地烧杀掳掠,你……如今才要谢罪?」

「我对这一切感到后悔,但我无法阻止这件事。」

老人的目光再度投向少年。在他削瘦的脸颊上,少年看见眼睑边缘泛着泪光。

「……是你,下的命令吧?」少年低声问道。

「我并未下任何命令,兰加帝国并非君主专制国家。贾鲁达似乎依旧是国王直接掌权吧?不对,用『依旧』的说法不太好,并不能说成为帝国就是好的。」

「那么……是谁发动战争?」

「军人、政治家、商人、国民……人人都有,并非单是个人的问题。若是依照这个逻辑,那么帝国全体人民都有罪。不过……不论是谁做的,帝国的元首是我,所以我向你道歉。」

兰加帝国的高皇——康古,悲伤地微笑着。

「这是不可原谅的!」少年喃喃自语。康古再度摇了摇头。

「我明白。而巳……谢罪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要说为什么没有意义,则是因为——帝国本身并无悔改之意,更打算进行新的侵略行动。」

「快叫他们住手!」少年大声喊道,康古不禁紧蹙起双眉。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我只能这么说。整个帝国是庞大的有机体,帝国政府不但十分强势,而且充分掌握了权力。试图阻止目前正在执行的计划,或者是想改变既定的事实,都是不可能的……若是人类无法阻止或改变现状,那也只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办得到吧!」

康古的嘴角,突然扬起不是此时应有的笑容。

「比如说,帝国本身被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所撼动……」

——日后,少年回忆往事时,屡屡想到,是否正因康古注意到「那个」,才会说出那句话呢?康古所说的那句话,并非意指即将有自然灾难发生——而是指凶恶的命运即将报应在自己身上。人在危及性命的大难临头时,自然而然会有某些体悟。

倏地,在少年的面前,面带微笑的老人,身躯轻轻晃动起来,而少年自己也感受一股摇晃自己身体的不可思议力量。

在自身体重仿佛消失的下个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间不容发地向他侵袭而来。

房间里的地板,猛烈地摇动了数次,让少年瞬间被震飞了出去。幸运的是,他飞出去的方向有扇大窗户,窗户开着,初夏的微风吹了进来,少年从那里震飞到外面。

不过,康古却在待在原地不动。他坐在椅子上,与椅子一同摇晃着,冷静地面带笑容望着少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他意味深远地点了点头。

在下个瞬间,成千上万本的书籍,以及数列层层相叠的书架,以排山倒海之势,猛然朝着他倒下。紧接着,房间里的石壁,也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就快在书架后方崩毁。然后,无数的灰尘喷出窗外,如暴风般沿着地面行进,冲击至少年身上。

少年护着自己的脸,茫然地盯着房内。老人会变成怎样呢?他无法想像。

……然而,与此同时,帝都托兰加境内所有地方,全都发生了相同的事。

正在参加游行的女孩、下厨煮着晚餐的女人、屋顶上整理工具的木匠、客满列车上的摇晃着的乘客与车掌、看着前方车辆猛踩油门的司机、骑着脚踏车将报纸放入邮筒的少年、找客人零钱的店员、双手捧着餐盘的侍者、吆喝招揽客人的人、谨慎地关上活门的工人、读着心电图的医生、手拿麦克风唱歌的少女、羊水破完挣扎着的新生儿、站在路旁说话的老人、背后遭刺即将倒下的年轻人、相互追逐的孩子、回家路上初次牵手的情侣、在床上亲密缠绵的男女、下笔伸懒腰的学者、捡起零钱的游民、听到同学呼唤而回头的学生——一切都在他们身上发生了。

人们全都被震起、摔落、因为猛烈震动而摇晃。

帝都境内的所有建筑物,也都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外观粗鄙的库房、壮丽的寺院、雄伟的桥梁、彼此比邻的住宅,全都受到上下,然后左右,之后又交杂着忽而上下,忽而左右的震动所侵袭。数千万的梁柱、石材、墙壁、屋顶……连片刻都支撑不了,纷纷折断、弯曲、崩落、震飞。在那个瞬间,就有好几栋建筑物爆炸。在更多的建筑物的内部,仿佛为了展开更盛大的宴会似的,隐约可窥见微微晃动的火苗。

整个地面,不断剧烈地高低起伏着,让人意外的是,天上竟也刮起了暴风。迸裂似的光线,在大气中剧烈闪烁,地面上产生的裂痕,犹如趴在地上的窜动妖魔,以惊人之速延展迸裂。河川兴起波浪、堤防则被截断,海浪震荡远去,没过多久,海上升起巨大的水墙,朝着陆地逼近。

即使是距离帝都很远的地方,也能隐约感受到剧烈的震动。位于帝都西方三十公里处的芭鲁凯都山,登山者们在泰雷诺山顶,亲眼目睹原本清晰闪耀的托兰加市景,霎时间变得模糊蒙胧。位于托兰加湾海上二十五公里处的货运船,观测到像是巨大龙卷风的东西,席卷了帝都上空。

——在那瞬间之后,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随即传出人们倒落在地的呻吟;未发出声音的,只有那些身体被压烂,倒地死亡的人。许多人不仅皮开肉绽,甚至骨头格格作响,感到全身剧烈疼痛。有的人脑浆从破裂的头中飞溅出来,有的人身上的森白骨头刺穿了皮肤,沾满了鲜血而发亮;青年健壮的手腕,弯曲得令人恐惧;女孩美丽的双足,有如绞肉般被磨碎。老人奄奄一息地望着天空;孩子甚至泣不成声,只能微微颤抖;男人匍伏向前,摸索着身旁的人的手;女子因为恐怖和如刺般的疼痛而不断叫喊。

只见四处飞溅的鲜血,原本只让周围物体染上点点腥红,之后,竟俨然流成了血瀑。

没过多久时间,众人开始喊叫起来。平安无事的人与遭遇劫难的人,全都呼喊着:喊着救命,喊着家人,喊着同伴的名字。为了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他们开始拉开嗓门大喊。还能行动的人,开始有了动作,还能站立的人,站起身来,还能奔跑的人,急急地奔了起来——为了救助伤者,为了寻找某人,为了了解一切。以及,为了逃命。

赛伊欧驾驶着拖车,在日晷宫的庭园里奔驰,思考着后续行动的顺序。从正门出去后,他转动方向盘,朝着和港口相反的方向前进。最单纯的通行方式,是从贯穿官厅街的领主大道出发,朝南方行驶。不过,现在已经过了五点,政府机关才刚关门,因此有可能会塞车。所以他判断:即使是绕远路,朝着距离一公里远的死亡大街前进,仍会是较佳的选择。

前往死亡大街的道路,中途经过了皇宫旁边。赛伊欧眺望土堤与橡树围绕的皇宫深处时,心里产生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那是天空比平时还要阴暗的缘故。

原本每夜被地面上的灯光所映照、昂然耸立的占王之塔,如今已不见踪影,似乎皇宫也遭受了巨灾。

由死亡大街的环状十字路口向南转弯之后,赛伊欧诧异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孤星时代的农民们,曾经在这条死亡大街上,直接向当时的高皇陈情,因而被军队枪杀,死亡人数超过二干人。死亡大街的名称,就是根据这个故事而来。如今,当时军队镇压后所留下的遗迹,仅剩下道路中央的石碑。在近代,死亡大街上则有半岛电力、中央广播电台及帝国电信公司等国营企业的高耸大楼并列着。

如今,死亡大道恰如其名,成了「亡者之道」,也成了荒废的瓦砾之谷。

原本整齐排列在道路左右的摩天大楼,全都崩塌倒落,整条道路成了一片开阔的瓦砾平原。汽车尾灯堵塞住前方去路,如幽魅鬼火般连了成一排。虽然先前已有消防车紧急出动,车顶上回转灯的蓝色灯光不断闪动着,却因为大楼灯光及中央分隔岛路灯都已经熄灭,街上反而陷入更深的黑暗,仅能见到如悬崖前缘般的建筑的剪影。

果不其然,遭受灾害的地方不仅日晷宫而已,这让赛伊欧更感焦急。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对策:回到日晷宫去,寻找能在天上飞翔的滑翔机。但是要让滑翔机能顺利飞行,除了需要飞行员以外,还需要大量人力支援。然而,日晷宫方面却没那么多的人手。

「只能强行突破了。」赛伊欧忖度着。他将拖车驶向接近中央分隔岛的道路,使劲踩下了油门。

到底是场所不同。这里的大型工程用车较少,载客的车辆较多,赛伊欧的拖车,与其说是汽车,倒不如说是载着工具的移动式工作台。赛伊欧以横冲直撞的方式,冲开其他的车辆,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这如果发生在平时,帝都警察的警车或滑翔机,必定会飞快地前来处理,但现在却不见踪影。

为何消防队和警察的人数异常的少?

赛伊欧不知原因所在,不过因为无人出面制止,只消片刻,他便通过了那个区域。然而,他肆无忌惮的快速推进,却在耶鲁岗河之前停了下来。

横跨耶鲁岗河,全长八百公尺的新托兰加大桥,出现在赛伊欧的眼前。它与领主大道上古老的旧托兰加大桥相对,是约在十五年前,以钢筋水泥架设的近代桥梁。

在那座桥的前方,密密麻麻的车阵堵成一团,甚至连掉头回转都没办法。赛伊欧起身往前眺望,只有几辆车被弃置在桥下,因此桥上并不拥挤。看来似乎是先前的车辆,对于上桥与否犹疑不决的缘故。

在喇叭声此起彼落,彷佛变调的大合唱的情况下,从前面车辆上车的人,两手朝左右张开,如盘旋的滑翔机般,倾斜着身体。虽然他像是在呼喊着什么,但赛伊欧却听得不甚清楚。

赛伊欧不禁感到困惑,便起身跃至路面上,从车阵的缝隙间奔了过去。

被弃置在桥上的车辆,突然亮起了尾灯,这表示车辆还有动力,赛伊欧思考着要将那车子据为已有。站在车阵前方车辆旁的车主,虽然对赛伊欧说了些话,但他却不加理睬地奔了过去。

赛伊欧走不到二十公尺,便知道了那人原本想说些什么——桥面已经开始倾斜,就快要崩坏倒塌了。

「可恶!」

他压抑住想回头的念头。若是这座桥倒塌,那只选择能前往别座桥。然而,位在上游的桥梁,却距此超过一公里。交通堵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况且,如何知道其他桥有没有倒塌……

事到如今,也只能强行通过这座桥了。

赛伊欧走了一百公尺左右,便到了桥上车辆的旁边。从那辆车的车牌看来,确实是政府机关的车号,与他猜想的相同,那是一辆公务车。纵然桥梁颓倾,情况危急,只要是自己的财产,人们不会如此容易地将车辆弃置——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这让赛伊欧想到,有不少帝都市民,不愿放弃自己的爱车或滑翔机等财产,结果让其他有紧急情况的人寸步难行。

对赛伊欧而言,公务车还有另一个好处,那便是不必顾虑防盗系统。赛伊欧取出了可作为识别身分之用的芦苇穗别针,立刻就打开了车门,氢气引擎开始运转起来。如果这是市民私有车辆,或者赛伊欧仅具有参事身分,事情大概就无法如此顺利。

「总督,谢谢您!」

赛伊欧坐进车子之后,随即将使劲将油门踩到底。大型公务车的极速马力,令他大吃一惊,车身瞬间微扬,以猛烈的加速度暴冲而出。直到崩坏中的桥梁的另一头之前,桥上并未出现障碍物。赛伊欧这才放下了心。

不过,在看了照摄影机后,赛伊欧又蹙起了眉头,因为他瞥见数盏车头灯逐渐逼近。

「是闪开了先前阻止自己上桥的那辆车之后,才追过来的吧……真是乱来。」赛伊欧想着。但他随即改变了想法,觉得对方可能有急事。

究竟对方有什么急事呢?赛伊欧怎么也想不出来。若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人,是否发生了与其职务相关的急事呢?还是在灾难状态下,突然发生的急事呢?或者单纯要赶与家人会面?对方为了何种理由而着急,又应该让谁先行通过,没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正如没人知悉赛伊欧急着入港的理由一样。自己的事,是否远比对方重要,而可将对方的事置之不理?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冷静判断,便可明白优先顺序如何。不过现在,却无法奢求每个人都能冷静判断。因为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事最重要。

然而,若长远来看,这种自私的想法,绝对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赛伊欧思及至此,也开始对自己的「要事」起了质疑。因为自己是为政之人。正因如此,才常常必须思考……这件事情重要吗?」

正当赛伊欧思绪流转,专注着思考的同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冲击,向他侵袭而来。车身在路面上弹跳起来,并未系上安全带的赛伊欧,头部重重地撞向车顶。

「这是怎么回事?车子被撞到吗?不对,桥面上没有任何物体,是桥面本身剧烈起伏。这是——」

「……余震吗?」

车子再度被震飞,斜撞到旁边的栏杆,随着一阵尖锐的声响,摩擦所引起的火花四处飞溅,车体差点旋转起来。赛伊欧死命地压住方向盘,但是,他远望着差不多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桥面,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到方才为止,桥梁虽然倾斜,却维持静止不动。如今它却慢慢地倒塌——

「给我撑下去!」

车子已经达到极速。现在桥面的坡度超过了十度、十五度……赛伊欧为了让车子能够往前行进,奋力地调整方向盘,而且还得单手撑住自己倾斜的身体。

赛伊欧赫然发现,现在已是无法收拾的局面,因为对面也有许多车辆挤成一团。若是他不加紧减速,就无可避免地会撞上那些车子:然而,要是他减慢速度,车子便会落入河里。

赛伊欧所能想到的应变对策,也只是「系上安全带」这种程度的办法罢了。所以,赛伊欧决定拿公务车的坚固程度来作为赌注。

「拜托了,让开!」

赛伊欧心里的请求,只达成了一半。对面的人们,因为突然冲入的大型公务车而诧异不已,纷纷惊慌失措地弃车而逃。

赛伊欧使劲踩下的煞车,拉出了长长的尖锐声响,大型公务车撞了上去,力道大到快将安全带给扯掉。如此一来,赛伊欧的身体就要飞出去了!在千钧一发之际,白色液状物体由方向盘喷了出来。

数秒之后,赛伊欧知道自己已经平安无事。这白色液状物体,是用以缓和冲撞的发泡凝胶,在「噗滋、噗滋!」喷出的同时,立即硬化,将身体前方包覆起来。

但赛伊欧并未就此松懈下来,因为可能立刻会有突发性撞击出现。他将身体埋在凝胶之中,以双手确实地护住后脑勺。

然而,赛伊欧等待良久之后,却未发生他所预期的追撞。这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并且还察觉到,周围充斥着粗绳拉扯似的异样声响。这让他无法待在原地,将身体由凝胶里用力抽出,转身去看。

赛伊欧大惊失色,后方的桥梁消失了。原本桥梁所在的位置,只留下桥墩折断后裸露的钢筋水泥而已。

“「他们……来不及逃离吗?」

方才那道异样的声响,是钢索断裂夹杂桥墩碎裂的声音。在声音逐渐消失之后,桥梁从前端开始,逐渐地颓圮倒下。插入了水中的桥桁(注5),激起大量的水沫。整座桥全都崩塌,新托兰加大桥,俨然变成了耶鲁岗河的水坝——

注5桥下支撑的柱子——

赛伊欧离开了公务车。他启动头上显示器的夜视功能,朝着远处望去,发觉靠近上游的地方,也出现了另一座「水坝」——跨越领主大道的旧托兰加大桥也崩塌了。赛伊欧回想起,那是他刚就任官职时走过的桥。栏杆上有着精致的藤蔓雕刻,因为风吹雨打的缘故,线条十分柔和,雕刻风格的巧妙程度,可说言语难以形容。那座桥与曰晷宫同是古代建筑。这次的剧烈震动,连新大桥都难逃倒塌的命运,想必旧桥垮得更快。恐怕,早在第一次摇晃时,旧桥就已经倒塌了。赛伊欧选择取径死亡大街,虽是偶然下的决定,以结果来说,却是正确的选择。

摇晃。

赛伊欧早已察觉这些都是地震造成的。虽说如此,他却仍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协调感,心里总觉得,这绝非单纯的地震。

赛伊欧遭遇地震的经验不多,甚至可说是没遇过严重的地震。因为桠摩半岛虽在帝国领土的范围内,却是鲜少发生地震的地带。

然而,赛伊欧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哪些地方让他感到诡异难解。

「你还好吧?有没有撞伤?」

赛伊欧因为有人对他说话而转过身去,只见一名中年女子担心地直盯着他。从她身上穿的钟表店制服,可看出她在那间位于桥梁附近,颇具名气的钟表店服务。但不知何故,她手上紧握着一捆皱巴巴的钞票。

赛伊欧用力点了点头。

「没事,运气还算不错。」

「为了谨慎起见,还是看一下医生比较好喔!那栋大楼的三楼,有不错的医生!」

「没关系,我还有急事要办。」

赛伊欧经过女性的身旁,向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回过头去。

「那玩意还是收好吧,之后或许有会有图谋不轨的人出没。」

「哪个玩意儿?」

「那个,你右手拿的。」

女人低头望着钞票,嘴里嘟哝了声哎呀。

「我……为什么会变这样……明明有袋子的……」

「还是收好吧。」

赛伊欧迈开了步伐,走了一段路之后,转身又瞥了那名女性一眼。她活像是不在意手中的钞票似的,将它们扔在路上,脚步蹒珊地缓缓远去。

沿着耶鲁岗河南下至普拉多街之后,赛伊欧加快了脚步。

死亡大街上的商店,有许多都坍毁了,虽然某些商店并未崩塌,玻璃也已全都破碎,碎片散布在铺石的步道上。原本陈列洋装、鞋子、宝石以及提包的橱窗,如今宛如洞窟般,失去了以往的华丽光芒。而且,四处的商店都喷出了熊熊燃烧的火光。那些火光,在赛伊欧的面前,开始蔓延成足以越过屋檐的烈火猛焰。

有数台车辆被弃置在街道上,或者是说,那些车辆在闯入人行道之后才停了下来,它们也同样起火燃烧着。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许多殷红的人影正在移动。他们脸上写满了走投无路的神情,彷佛在寻找着重要的东西。而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显示,若是不快些寻找的话,随时都要失去那重要的东西。但他们不知该往何处,只是快步地移动着。

然后,各种充满悲怨的声音,不断地从四处传来。

哀伤的女人放声呼唤,悲号的男人不断哭泣,孩童的声音哭得沙哑;不知谁在大声地怒吼,谁又尖声地命令,谁又疯狂大笑。时而传出不合时宜的轻快音乐;冰冷玻璃的破碎声、坚硬石材的崩落声;不知是什么巨大的物体,轰鸣似地熊熊燃烧着;如掌掴声般的爆炸声;许多人四处奔跑,脚步声撼动着地面。

赛伊欧朝着人群逆向急奔。他老是白费力气地思考,所以决定要做个归纳。

这个灾害的规模到底有多大呢?皇宫周边主要的十六条街道——若以古时的地理范围来看,只发生在古托兰加地区而已吗?还是说,影响了更广大的区域,甚至波及了号称「城仓家屋四十万」的帝都全境呢?是否有数千名市民死亡,数万名市民受伤,数十万名市民正在四处逃窜?消防队、帝都警察、军队、帝都政府的官员,为何如同一盘散沙,到底在做些什么呢?都已经试了好几次,为什么显示器依然无法联络到任何人呢?通讯、广播、电力、燃料、自来水、铁路、道路、天港(注6)、海港、军营……还有其他各式各样,支撑着这个巨大都市的基础设施,究竟遭受到多么巨大的损害,如今还能运作到何种程度呢?这个巨大变故,对自己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

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朗卡贝理先生!」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赛伊欧停下了脚步。他一回头,便看见一名身穿紫色长袍,打扮如僧侣样貌的男子,伫立在他方才经过的崩塌的小商店前,凝视着赛伊欧。

虽然赛伊欧对那张脸并不熟悉,但并非已完全遗忘。从他的脑海深处,忽然浮现与这名男子有关的记忆。

「昂太鲁祭司……」

赛伊欧在小时候,曾受过这个人的莫大恩惠。赛伊欧向他走近,昂太鲁被烟熏黑的脸,露出了微笑。

「果然是朗卡贝理先生!平安就好……你现在有急事吗?」

「是的,我有急事。不过,祭司,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

注6此处的天港指得是存在于该世界的某种通行于宇宙的飞行工具——天船的停泊港口——

「怎么问为什么?哪里奇怪了?」

昂太鲁皱起眉头,赛伊欧装作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然而,直到昂太鲁说出答案前,他还是无法明白为什么身为祭司的昂太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正因为我平安无事,因此到处巡视,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现在也是因为听到尤达的商店倒塌了,正去协助挖掘救人。」

啊!赛伊欧想到了。在他的眼前,完全坍塌的商店是——

孩提时代去过好几次的花店。

赛伊欧再次环顾周围,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扫过了高级商店街,来到了规模较小的商店群附近。崩坏的房子、烧毁的商店、步道上的人造喷泉(不过狼形的出水口已经停止出水了),以及铺石小径——

尽管此地改变的幅度,已经大到他认不出来,但这里确实是赛伊欧孩提时代生活的街区。

赛伊欧察觉此事之后,原本不停流转的思绪,刹时急转直下,灾厄的恐怖与威胁,朝着赛伊欧侵袭而来。

「可恶!连这个城镇也……」

「真是抱歉,现在没空和你寒喧了,我得快点去救人。」昂太鲁说话的同时,以依赖的目光望着赛伊欧。

「我知道你在政府担任要职,不过,现在我希望的是——能多一个男人出力。如今帝都警察与消防署都联络不上——如何?你愿意借一些时间给我吗?」

「可以啊,这是当然的。咱们一起去吧!」

「你要来吗?」

昂太鲁的脸上虽然浮现笑意,但却称不上是开朗的笑容。昂太鲁注重穿着整齐的人,而他身上的僧袍,却已被鈎得稀烂破碎,这显示出他先前的努力——他已在其他地方帮助过许多人了吧。

「在后院。前面已经乱七八糟,难以恢复原貌了。」

在昂太鲁的引导下,赛伊欧踩着瓦砾,朝着房子的后方移动。在那里,有三个男人赤手空拳的抓起石砾,赛伊欧随即去协助他们,并且开口问道:「是谁在下面呢?」

「尤达的太太和女儿。尤达到市场去了,下落不明。」像是附近居民的男人答道。

「可知她们大概是被埋在哪个地方?」

「他太太原本在店里,女儿应该在寝室里……因为女儿的脚有残疾,行动不方便。」

「那么,母亲那边……」

赛伊欧望着原本是店面的部分,那两层楼建筑物,似乎朝着外面倒塌,就眼前所见,情况十分严重。他心想,若是当时那里有人,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男人默默地抓起瓦砾说道:「先救女儿。」

赛伊欧不停地往下挖。这栋房屋是以砖墙与木柱建造而成。砖墙就不用说了,柱子扭曲变形以后,与其他物体缠绕在一起,光用双手实在难以移动。纵然如此,他从能移动的物体开始,逐一地将它们移开。不久之后,他听到昂太鲁的喊叫声。

「有了,有了!是女儿!」

男人们争先恐后往石头的缝隙窥看,在日落后的夜空之下,几乎看不见瓦砾深处的情况。

昂太鲁拿着手电筒,朝着里面照过去。

「你看!那里有手,还有头,我先去把她拉出来吧!」

「等等,我不放心你去。」

赛伊欧拦住年纪已长,疲劳过度的昂太鲁,转而瞥向其他的男人。然而。讽刺的是,这几个人虽然全都身材魁梧,在除去石块等障碍方面有极大用处,却全都无法钻入那狭小的缝隙当赛伊欧与他们相比,身材较为纤瘦。他只得对昂太鲁说:「比起他们,我的身材比较小一点,我去。而且——我头上戴的这副显示器,不论四周多么黑暗,至少还可以看得见。」

旁边的男人焦急地说:「快一点,火势要延烧过来了。」

在邻近半毁房子的屋顶上,火焰正在跃动,不久之后,大概也会延烧到不远处的这里。赛伊欧一言不语地将身体塞进缝隙中。

被卡在缝细里的,是一名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少女。仔细一瞧,发现她正睁着大眼,感到意外地盯着这里。一根约莫成人大腿粗细的梁柱,正压在她的胸口上,妨碍了她的呼吸,让她发不出声音。

「振作点!我现在就来救你。」

赛伊欧将手臂伸到少女的腋下,想将她拉出来,却丝毫无法移动少女。虽然明知难以移动,但赛伊欧仍豁尽全力想将她拉出。少女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看来不能再拉下去了。赛伊欧大喊:「有可以当成杠杆的棍棒吗?把它插进来!」

「与其用棍棒,不如拆了屋顶。」

「是没错,不过这样的话,不就会整个倒塌了吗……?」

「够了!拿棍棒来!照我说的去做!」

赛伊欧烦躁不已,大声咆哮,众人争论的声音因此停了下来。

后面传来翻弄瓦砾的声音,一根自来水钢管,伸到了赛伊欧身旁。他用力将钢管插进梁柱下方。

「唔……」

赛伊欧使尽浑身的力量,嘎吱嘎吱的声响传了出来,梁柱被缓缓往上抬起。然后再以肩膀支撑着钢管,塞入缝隙之中,保持一定的间隔之后,再度对水管施力。他重复地做着这两件事,每次都将梁柱抬高了数公分。

赛伊欧无法转动身体,持续着单调的作业。如今的他,却气得咬牙切齿。(我是什么身份,这里又是哪里?我明明只要签个名,就能动员上千名高等文官的!而且现在还是在帝国的根据地托兰加,竟然只能做这种单纯需要劳力的工作?就算我再怎么没有能力,也该有个限度吧!)

在又黑又窄,只要一步差错,就可能折断脊梁骨的屋顶下,赛伊欧忍耐着石头钻刺,深入侧腹的疼痛,全身肌肉都被拉扯着。自他成为总督府文官以来,他的肩膀从未承载这种重量。

在这种姿势下,他唯一能做的是,注意少女的情况。

只见少女深深地吸了口气。赛伊欧以钢管撑起的缝隙,总算大得足以拉出她的身体,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将少女的身体拉出。

不过,赛伊欧的安心,立刻又转为焦躁。因为,他在缝隙深处,瞥见了另一只手臂。

「……喝!」

赛伊欧将少女完全拉出来以后,两人一齐从缝细里脱身。少女闭着眼睛躺下,所有的人围住了她,不禁大声欢呼起来。然而,这阵欢呼声,却被赛伊欧低沉的嗓音打断。

「等一下,里头还有一个人!是那少女的母亲吧?」

「你说什么?」

「她以半个身体,护住这孩子身上。她大概是在房子坍塌的瞬间,冲进了寝室保护这孩子吧。我再进去一次。」

圆领披风上的灰尘都没拍掉,赛伊欧就打算要回到隙缝中。不过,昂太鲁却横身拦住了他。

「请等一下,火快烧过来了。」

赛伊欧抬起了头,愕然地瞥向隔壁的房屋,火势十分猛烈,甚至完全掩住了房子的轮廓,

连脸部都能够感受到热气。

在赛伊欧望着火势的同时,突然有根燃烧的柱子朝他倒下,撞到了瓦砾堆中的木材,火花四处飞溅。

昂太鲁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摇了摇头。

「……已经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你会被火烧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召集更多的人啊!集合大家来灭火,把屋顶拆掉!」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大家都逃走了,要不然就是去别的地方帮忙。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已经迫不得已……放弃过两个人了。」

赛伊欧茫然凝视着额上皱纹纵横的昂太鲁。

倏地,瓦砾缝细里传出了声音。声音清晰得令人无法置信。

「蕾莉!蕾莉!」

筋疲力尽的少女,听到这声音之后,猛然睁开了眼睛,立刻也回应:「妈妈!妈妈!」

「蕾莉!你没事吗?」

「我没事!」

昂太鲁跑到声音传出的附近,他朝着眼前看不见的对象呼喊着:「您的女儿没事,没问题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她。」

「这样啊……」

「妈妈!」

「蕾莉!你没事吗?」

「我没事!」

想要起身的少女,发出了短促的呻吟,用手按住了脚。男人靠近她的脸说道:「她虽然没有骨折,但却伤得不轻。」

昂太鲁以颤抖声音继续喊着:「真的很抱歉,因为人手不够的关系,没办法将您救出来。没办法……真的毫无办法。我会在这里看着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您不留悔恨,到阿玛鲁帖之神的跟前去吧……」

「祭司!危险!」

只见一根隔壁房屋燃烧着的柱子,又倒了过来。不过这次,反倒是赛伊欧必须将昂太鲁给拉回来不可。碰!那根倒下来的柱子,散落着燃烧成火团的木片,掉落在瓦砾堆中,随即冒起了浓浓的烟。

「蕾莉,你要好好活下去!」

妇人发出悲痛的叫喊声,之后又不停的咳嗽。随着烟雾化为火焰,她忍耐着痛苦,发出呻吟,那抑止不住的呻吟声,又再转为凄厉而尖锐的悲鸣,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妈妈,妈——妈!」

「她听不到的!快点带她走!」

听到赛伊欧的大吼,男子们抱起了拚命挣扎的蕾莉,脚步飞快地离去。不知少女的母亲是否也感觉到了,她的悲鸣声逐渐变小,最后完全静了下来。

赛伊欧捣着睑部,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瓦砾山。

「可恶!人就在眼前,居然……束手无策!」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我什么力量都没有……」

突然,后方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赛伊欧转身一看,只见昂太鲁祭司双手撑地,泪眼滂沱。赛伊欧跪了下来,将手放在昂太鲁祭司的肩上。

「祭司……你好好的送了即将踏上黄泉路的人一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担任宗教圣职者的任务,便是要缓和濒死前时的痛苦。但是,你也听到了吧,那垂死时的痛苦哀嚎。经历那种死法而过世的人,真能够获得救赎吗?」

「就算如此,也还有别的事能做啊,活着的人不是还有很多吗?你,以及阿玛鲁帖正教会,为了对抗这个巨大灾难,应该还有许多该做的事吧?」

昂太鲁捣住睑部,未作回答。赛伊欧硬是搭起他的腋下,让他站了起来。

「咱们去教会吧,一定还会有其他前去求助的人。」

赛伊欧扶着身形摇摇晃晃的昂太鲁,缓缓地走了出去。

圣纳尼鲁寺院位于骑士大街的尽头,和靠近皇宫的大雅修巴寺院相同,皆为信奉兰加国教的寺院——也就是阿玛鲁帖正教的寺院。不过,它和雅修巴寺不同的是,雅修巴寺是皇族、议员等达宫显贵时常参拜的寺院;而纳尼鲁寺则不排斥平民,大方地接受他们,所以受到平民的支持。二者的建筑氛围也不相同。因为当时高皇的敕命,雅修巴寺建造了庄严华丽的伽蓝殿;与此相对的,纳尼鲁寺建造了拥有朴素石灰岩钟楼,以及数根粗旷巨柱的大圣堂。曾有人批评,钟楼与巨柱的建筑粗鄙样式,有碍于讲道时的庄严气氛。

然而,这种建筑样式毋宁才值得庆幸,因为它的结构十分坚实牢固。

这次的灾厄破坏了大量的建筑物,然而圣纳尼鲁寺院的石壁,却一面也没有破裂。当赛伊欧抬头仰望,用以装饰白色钟楼的花带,因为从傍晚开始吹起的风及火灾的热风,狂乱地飞舞飘扬。

「昂太鲁祭司,你看。这里不是安然无事吗?」

赛伊欧不断激励昂太鲁,进入了寺院的范围。这里是位于圣堂后方的庭园,大批的人们逃难而来,疲惫至极地瘫坐着,混乱的状况,实在让人不知如何行走,圣堂附近拉起了不让人通过的绳子。不过,赛伊欧取径自孩提时期起便已熟悉的捷径,穿过了仓库和树林,直接进入了大圣堂。

不过,当赛伊欧从侧面的翼廊进入了大圣堂,眼前所见的恐怖景象,却让他动弹不得、无法继续前进。

无数的人躺在那里.有的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将手伸向空中,发出无助的呻吟。有的人大喊着要喝水。有的人身上的衣服都烧焦了,手脚与脸部有着赤黑色的灼伤。其中也有人的皮肤剥落——就像是伸出了舌头似的,露出了血红的肉。

修女、护士,或是邻近村镇的主妇,甚至像是途中路过的人,都四处奔走着,帮忙缠绕绷带、递茶送水、大声叫唤试图让受伤的人恢复意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紧绷着,动作匆忙,拚了老命地穿梭在伤患之间干活。这里没有电灯可用,这数十年来仅用于装饰的烛台和提灯,纷纷被点上了火,发出了殷红而不稳定的光芒,许多巨大的人影映照在墙壁上,杂乱交错地移动着。这里仿佛成了战地医院——而且还是战况最为猛烈的前线。

「这……到底……」

赛伊欧的脸色惨白,他喃喃自语。昂太鲁沉重地对他说:「你知道的吧,今天是梅波鲁祭。」

「难道……」

赛伊欧撇下了昂太鲁,急忙奔了出去。他从圣堂正面的大门,奔至可以俯视骑士大街的楼梯,并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他惊讶地无法言语。

寺院前的广场,以及从那里开始、笔直朝西边延伸的道路上,全都被尸体给淹没了。以目测来看,这样的规模,死者绝不只有一二千人而已。有的尸体早已被践踏得得面目全非;有的已成焦尸,甚至无法分辨身体的正反面。不管是哪种样子,都是让人不忍目睹的惨况。而且,范围竟还大到无法一眼望尽,道路两侧那些三至四层楼高建筑上的拱廊,火势至今尚未减弱,依旧不断地喷出火舌。

「当时,供奉圣塔的仪式正在进行——整排的花车在道路上行驶着,人群也从寺院涌了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地震。」

昂太鲁总算走到赛伊欧身旁,向他说明着:「最初发生的剧烈摇晃,让人们如骨牌般一个个倒了下去,楼房上的拱廊窗框以及玻璃都从天而降。就在众人彼此探查伤势之时,道路旁边的摊贩与建筑物开始燃烧。于是众人恐慌了起来。每个人都想推开其他人逃跑,推人的人也被跌倒的人绊倒,自己也摔在地上。虽然人人慌张地东躲西跑,但因为前后尽是人潮,根本无法推进。在乱成一片的同时,火势更是一发个可收拾,道路被火舌所吞噬……简直就像烤炉一样,将人活生生地烧死。而我就在这里,目睹着人间炼狱的景象。

昂太鲁再度掩面而泣。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竟然说出那种要你弃活埋的人于不顾的话,自己逃避到这种程度……」

赛伊欧的心刹时变得冰冷,一阵晕眩疾速向他侵袭而来,仿佛随时就要不支倒地。他当时从滑翔机上俯瞰时,群众全部聚集在街上……就在那里发生了火灾……这样到底死了几万人?

真正想像不到的人间惨剧。

赛伊欧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思绪——他想到一件事。

他抓住昂太鲁的肩头,激烈地摇晃。

「祭司,救护院呢!这个寺院的贫民救护院没事吧?」

「救护院……救护院吗?」

昂太鲁将头抬了起来,他空洞的视线,朝着地板方向游移了一阵,说道:「嗯,应该没烧到才是,因为那里是位于寺院南边的偏僻地点。不过要是起风的话……或许会让街上的火灾越过广场,波及到那个地方啊!」

「不过,现在还没波及到啊!只要防止这件事情发生,不就能拯救许多人了吗?」

「这,确实是……」

「祭司!」

赛伊欧用力挥动手臂,赏了昂太鲁一个耳光,发出了清亮的声响。昂太鲁瞠目瞪视着赛伊欧,圣堂那儿的人们也朝这边看来。

「你振作一点!你这样,不就等于对市民见死不救吗?你现在不就是正在这么做吗!」

「现在……」

「你的救世精神在到哪去了?我所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昂太鲁眨了眨眼,瞳孔里放出光辉,随即正色说道:「啊……您说得对!对不起,朗卡贝理先生。」

「好了吗?你没事了吗?」

「没事了,这样下去不行,得快点去治疗受伤的人,或者做些什么……」

这时,从圣堂外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响亮的叫嚷声。那些声音不具善意,而是「干掉他、杀了他」等等,充满怒气与恶意的喊叫。

「怎么了?」

赛伊欧一回头,看到头戴面罩的年老修女,连滚带爬的奔进圣堂,她叫喊着:「谁啊!谁来帮帮忙啊!来避难的人,正在攻击救护院里的人啊!」

「什么!」

「我看他们是要趁着地震来放火的,阻止他们也不听。谁啊——快啊!」

修女被赛伊欧猛然一撞,跌倒在地。赛伊欧连看都没看修女一眼,就飞奔了出去。

不管昂太鲁在他背后叫着什么,都已经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了。

十四岁的蕾莉·尤达,单薄的身躯躺在圣堂的石地板上,她眼神朦胧地望着祭坛后方的彩色琉璃。

如鲜血般赤红的亮光,在七彩颜色的琉璃上摇摇晃晃,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大火完全笼罩在圣堂的外围,那凶暴的火舌,要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也即将延烧到圣堂,终于要灼热地烧死自己了。

「啊啊啊啊啊!」

蕾莉揪住头发放声尖叫,让方才从她身旁走过的修女折了回来。修女粗鲁地动手让蕾莉咬住手巾,将手巾绕到蕾莉脑后绑起来固定。她的处置,固然是要防止蕾莉因抽筋而咬到舌头,这却让蕾莉倍感羞愧。

——蕾莉因为感到极度的恐惧,才会不停叫喊。在体力耗尽之后,她像宛如破布般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地。

——比起只有脚部受伤的蕾莉,她身旁还躺着许多情况更严重的伤者。他们不断地发出可怕的呻吟声,负责救治的人表情严肃地来回巡视,没人对蕾莉开口说话。

蕾莉原本就不认为会有人和她说话。她因为膝关节的痼疾而无法走路,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待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几乎未曾与邻居或者同年龄的孩子来往。这世上认识她的人,恐伯也只有她的父母了。

如今,她的父亲下落不明,母亲也在震灾中死了。

蕾莉如胎儿般蜷缩起身子,抬头仰望祭坛。

在殷红的亮光中,一尊毁损的神像立在她的眼前。它是初始而全知的存在,平等地守护每一个人,平等地照拂万物。那具有两种性别之神——日神阿玛鲁帖彷佛正俯视着蕾莉。

当然,它并不会拯救蕾莉,蕾莉对它也没有任何期待,她连寺院都未曾来过。

不过,现在蕾莉所见到的,也只是个残缺的石块罢了。

从不知位于何处,似乎尚未烧毁的寺院,传来了八声阴森的钟响。

赛伊欧坐在河边长椅上,喃喃说道:「已经八点了?」不过,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行动,只是弓着背,俯视着河面。

蕾达河蜿蜒地流过普拉多区的街道深处。许多如同草袋般的物体,在河面上载浮载沉,缓慢地漂流着。那些全都是尸体。有被西普拉多大火烧死的人;也有在其他地方跃入河川,随后却被坠落物品压死的人。除了尸体之外,还有行李箱、小型汽车、猫狗、果实、保险箱之类的东西漂浮着。那些物体全都流向了东托兰加湾。

赛伊欧的模样也是惨不忍睹,他的圆领披风勾破了好几个洞,衬衫上沾满了黏答答的油渍与泥巴,两边的鞋带全都松开,铁灰色的头发蓬乱不堪——似乎只有两样物品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头上戴的显示器,以及希马克交付的别针,全都毫无损伤地放在身旁。

他虽然望着河川,却是目光涣散。

赛伊欧正拚命压抑着心里已然卷成漩涡的念头——一股莫名的「杀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全都遭到破坏,自己又亲眼目睹整个过程,只有杀意才能发泄自己的情感。如果能够找到对象泄愤,那该有多么轻松啊!

然而,他知道事情并不如此单纯。况且,若按照这种破坏的欲念去做,那自己不就与造成破坏的那股力量相同了?不仅如此而已,遭到破坏的东西,也不会就此恢复。

所以,赛伊欧努力抑止自己的想法,而且逐渐恢复了理智。可是他已经精疲力竭,只是一动也不动端坐着。

在赛伊欧的身后,一直有着吵杂的人声。他所在的地方,是靠近纳尼鲁寺院的河边公园,那里聚集了许多避难的人民,他们嘴里不知在叫嚷些什么。此时,一阵从天而降,如刮起暴风般的巨响,将他们的叫嚷声覆盖过去——然而,赛伊欧始终如同已无电力的电池玩具一样,动也不动地望着河面。

突然,一道眩目的光芒,照向他那犹如老人般的后背,有个紧张的声音对他喊道:「那里的人——你受伤了吗?」

赛伊欧慢吞吞地转身过去,那道刺眼的光芒,让他的双眼眯成细缝。有个人影伫立在那道光芒里,衣服的轮廓整齐挺拔,腰上佩不知配戴何物,仿佛是形状细长的物体。

是刀。

那人迅速地走到赛伊欧面,脚下的军靴发出了硬梆梆的声响。因为光线过强,让赛伊欧看不清楚他的脸。

那是个黑发的年轻男子,与赛伊欧年纪相仿,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脸型瘦长,容貌端正,双眼细小,眼神未有警戒或威吓的神色。

整齐挺拔衣物是军服,他身着长及脚踝的大衣,颜色则是海洋般的宝蓝色。佩戴在腰际的崭新军刀,刀柄也是同样的颜色。

「怎么会是宝蓝色?」赛伊欧心里感到有些纳闷。「帝国陆军的制服应该是深绿色才对?」

男子以不像军人的口吻说道:「我从避难的人民那里听说,是您制止民众暴动的。您可有受伤?」

「没……没受伤。」

「那就好。谢谢您至少阻止了无益处可言的流血冲突,我可不希望对陛下的臣民武力相向。」

「这是军队的维安行动吗?」

「不是,是救灾行动。依据贝鲁达区的天军司令部所发出的基地近郊出动权限而出动的。」

「不是一帝国陆军,是天军?」

「是的。」

军人会对平民使用敬语,已是十分稀奇,这名男子甚至还逐一回答赛伊欧的问题。正因如此,赛伊欧的神智也开始逐渐回复。

他总算抬头正面瞧着男子的脸。男子圆睁细长的眼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流露出胆怯的神色。

「你怎么了?」赛伊欧问道。

「没什么……您在生气吗?」

「嗯,的确是在生气没错。不过……这没什么。对不起,我并不是针对你。」

「不久之后,天军就会设置临时避难用的帐蓬,届时你再去那里休息一下吧。」

「嗯……」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男子说完之后,敬了个礼。此时,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赛伊欧放在长椅上的别针。

男子脸色骤变,凝视着赛伊欧。「您是政府高官吗?」

「是的,贾鲁达总督府……代理总督,赛伊欧·朗卡贝理。」

「代理总督!那阁下不就是内务省的高阶官员了?」

赛伊欧对着吓得脊梁挺直的男子,露出了绝望的笑容。

「高阶官员啊,这种头衔毫无用处。正如你所见,我只是个肮脏、疲惫,什么都做不了的人罢了。」

「没这回事!如果是您是高阶官员的话,应该还有许多该做的事吧?」

赛伊欧不由得再度凝视男子的脸,那张脸已与先前的表情不同。男子对赛伊欧投以责难的冰冷目光。赛伊欧也不自觉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这家伙是个有趣的男人,和一般市民应对的时候,明明就彬彬有礼,但一知道对方是高官,却反而大声咆哮。

「正是如此。」他想。只是个怅然若失,端坐在长椅上的人,有什么价值可言?而官员就会被赋予更深的期待,应该要有所作为。也正因为是官员,在这种紧急时刻,也就更理所当然地被探究其存在价值。

在这种状况下,赛伊欧竟出人意表的露出冷笑,那名男子虽然感到诧异,但彷佛怕浪费时间似的,飞快地转身准备离去。

「因为目前状况紧急,我不能在这里逗留。我会向司令部报告你的事,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请到那里去,我还有救援工作要做。」

「等一下。」

赛伊欧叫住了他,站起身来。男子讶异地回头。

「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属于哪个部队?」

「……古皇白翼军团司令部调查部,哈维符·苏连诗少校。」

「你叫苏连诗啊。你是搭那架滑翔机来的吧?我有事想拜托你。」

「非常抱歉,现在……」

「你不是要去救人吗?如果我说,我要帮你忙呢?」

苏连诗虽然转过身去,却还是一脸不信的模样。他的表情像在诉说着:高阶文官只会处理公文而已,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可以的。」赛伊欧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或者应该说,现在也只能这么做。继恩师希马克叫过世之后,现在的自己,又再度失去了珍视的事物。自己已经没任何精神支柱了。甚至连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也已经弄不清楚。

赛伊欧心想,若是不将先前想法化为行动,白己就会在此地虚掷光阴,无所作为。

——与其说是帮助别人,倒不如说是为了帮助自己,他因此下定决心。

赛伊欧朝着苏连诗走近,抓住他的肩膀。

「载我去托兰加港的阿玛鲁帖·弗雷亚总督船舰,船上有从贾鲁达撤离的人员和器材,而且也多少有些消耗品。我可以让他们的行动更有效率,安排他们从事救援了。」

苏连诗的表情变得开朗起来,虽然带着些许怀疑,但他不知赛伊欧为何突然有此决心,不过,他内心似乎充满了期待。

「您说的是真的吗?」

「嗯,总督希马克阁下,在数个小时之前过世了。依据他临终前的遗言,由我代行总督之职,船上的那些人应该也会听我的话才对。」

「我知道了,如果真是这样,一切就另当别论。我立刻去取得许可!」

苏连诗以精神抖擞的声音说完之后,将挂在肩上的无线对讲机拿到手上,开始对着不知位于何处的人说话。赛伊欧朝着发出眩目光线的方向走去,确认光源来自何处。那是安装在滑翔机主起落架上的探照灯。这架滑翔机的机头低矮,装备着几何可变机翼,机体虽然不大,却让人感觉灵活。与坠落的那架古董级的二五式相比,这架滑翔机的飞行速度应该很快才对。

苏连诗结束无线对讲机的对谈之后,制止了奔了过来的其他兵士。然后以手势指示让赛伊欧坐上驾驶座。

「已经取得许可了,请上来吧,我送您到港口去。」

「真是太好了。如果我说,刚刚我所说的话,全都是谎言,我其实只是要去和朋友见面呢?」

苏连诗一听到这句话,随即率直地扳起脸孔说道:「那会造成我很大的困扰。」这个年轻士官,还真是非常嫌恶摆官架子的人。

赛伊欧咯咯地笑着。

「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让我们尽全力来进行救援工作吧。」

「一切拜托了。」

苏连诗先让赛伊欧坐到前座,自己也坐进了后座之后,便关闭了座舱盖。滑翔机朝着地面喷出强劲的气流,随即腾空起飞。

——公园里的难民们,露出了又羡又愤的表情,赛伊欧表情僵硬地望了回去。

「时刻二零三零,九一四号联络机,即将抵达托兰加港北码头的阿玛鲁帖·弗雷亚。」

担任通信官的女性军官,戴着耳机,旋转着无线对讲机的旋钮。在听了她的报告之后,倚着墙壁的萨古拉姆冷哼一声,随即下达命令:「你暂时就分配到那里去,帮贾鲁达总督的忙。」

「是『代理』总督,阁下。」

「罗唆,用哪个称谓都一样啦!」

对于通信宫的指摘,萨古拉姆以无赖似的口吻回答。他那副凶恶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会被以为在跟人吵架。不过通信官的语气依然坚定,更进一步地说:「这样好吗?」

「怎样?」

「司令部所掌握的亟需救助的地点,至少有五十个以上。让珍贵的航空机具之一飞到港口的话……」

「所以说,派遣一架双人座的三九式飞机,干不出什么大事。顶多也只能用引擎的激烈气流作为威胁,用来防止暴动罢了。即使帮了这个忙,也还有其他救援的人手。而且,不是说总督船舰上行那个吗?」

「代理总督是这么要求的。」

「那么就帮他啊!我是不会说出施恩给他这种厚脸皮的话。派三九式飞机给他是最有效果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你是死老白姓啊?」

「我知道了!死老百姓这种话就不用说了。」

通信官扳起面孔说道。萨古拉姆「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在作战指令室的地板上,表情严肃了起来。

「更何况,我现在做的事,已经是会被免职的越权行为了。所以,多借一架两架飞机给别人,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卡库托·萨古拉姆少将,是天军·白翼军团的总司令官。不过,和这个响亮的职衔相反,他对于眼下的紧急事态,却是十分无能为力。

天军是个军事组织,统帅权属于兰加高皇。天军名目上的总帅,是某一位皇族担任,不过实际上,则是遵从帝国政府的军务总省之命令。若是以战争为由,打算发动军队,则得接受高皇的敕命、遵从军务相的指示之后才能出动。

然而,并非只有在战时,军队才会出动。当发生威胁帝国臣民的灾害时,军队也为了支援救灾而出动。「天军法」里,明白地记载了这项条款。

不过,讽刺的是,这项条款有关救灾行动的规定,却妨碍了真正的救灾行动。

根据天军法里的救灾条款规定,天军若未接军务部长或其他指定出动者的许可,不得出动救灾。而指定出动者,主要是指政府或帝都厅的高官。

然而,现在却无法取得任何人的联络。

军队未经许可擅自出动,便是违法的叛乱行为。即使目的是为了救援,也违反了法制。这就是所谓的法治国家。

所以萨古拉姆才会无能为力,因为他无法出动部队,却又对受灾人民在宛如炼狱的环境痛苦哀嚎视而不见。大部分的军人都认为,协助市民并非军人的天职,因此都采取消极的态度。

但萨古拉姆这个男人,无法容忍对人民的受苦袖手旁观。

最后,他毅然决然地出动驻扎在司令部机关和帝都的天军部队。

名义上的理由,是「基地近郊行动」。天军法里明载,军事基地附近发生灾害,若明显需要救援,则不须取得许可,即可出动部队,这就是所谓的「基地近郊行动」。萨占拉姆扩大解释「基地近郊行动」的意义,将在帝都全境发生的灾害,硬是解释为「基地附近的灾害」,然后出动了天军部队。

实际上,这次天军的出动,完全出自于他个人的判断,日后如果接受司法审查,恐怕会因此而被断罪。不过,萨古拉姆自己已有所觉悟。

「出动了军队,还是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萨古拉姆在作战指令室踱着步,喃喃说道:

「这下可好了!我以切腹的觉悟,出动了所辖的军队,结果竟然人手不足,如此一来,不就没有了吗……」

指令室是直径十公尺左右的圆形房间,中央放着直径五公尺的作战会议桌。那里原本预定用来展示立体投影的作战图,不过器材尚未装设,现在还没办法投影。取而代之的,是从资料室找出来的大型帝都全图。数名幕僚正在图上作兵棋推演。

在作战会议桌的周围,排列着通信管制席。一共有超过十五名的通信官坐在座位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因为紧张和疑惑变得僵硬,不论是报告,或者是传达命令的声音,都可听得出毫无自信。即使是他们的长官,也无法发出明确的命令,下令时总是吞吞吐吐的。甚至连进出指令室的其他军官们,也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不论什么命令都不在意的模样,漫无目的的来来去去。

天军顾名思义,是遨翔于苍穹的军队,任务是大规模出动宇宙舰队,防卫兰加行星。

在陆地上的活动,完全不属于天军的任务,因此,也几乎没有为此目的而设置的设备或组织。被硬是要求去做不属于自身任务的事,而且还是萨古拉姆命令他们去做的,对此,所有隶属天军的部队,都感到十分困惑。

还有——这是最致命的——天军的兵力仅仅只有六千。

不是六万,也不是六十万,仅仅只有六千;而且还不全都是部队里的士兵,也没有全都在帝都驻守,装备也很少。因为在宇宙中进行战争的军队,并不需要地面上的兵力,所以拥有的滑翔机,也仅有四个通讯中队,一共十六架。在武器方面,也只有士兵配备的手枪和步枪。

如今待在帝都,直接受萨古拉姆的指示行动的人,也只不过二千名罢了。根本比不上陆军的人数,甚至此帝都消防厅的人数还少。

原因在于,天军在二年前才设立,整体组织未臻完备。

另一名在通信管制席上女性士官,脸色苍白,以倍感困扰的语气说道:「九二四号联络机征求下水的许可——这该怎、怎么办才好?」

「下、水?」

通信管制主官说话结巴,并未立刻回答。萨古拉姆挺出身体,替他回了话:「你说那什么鬼话,我们何时变成陆军海战队的友军了?」

「九二四号发现在海上漂流的船只,上面搭载了许多的难民。在九二四号进行侦察的时候,发现那艘船因为挤了太多人,船身开始下沉。因此才结了绳索,想要将船拖行到陆地

「拖行!不是只有下水吗?」

虽然萨古拉姆顿时语塞,但他随即转过身去,询问站在他身旁的女性副官。

「琪露娜,三九式飞机能下水吗?」

「根据飞行手册记载的性能,是有可能的。」

上了年纪——恐怕是司令部里年龄最高的人——琪露娜·梅露古中校,宛如背诵着熟读的书一般,流畅地说明着:「不过,未曾有过在实战中施行的例子,而且也不知船只的实际重量。最糟糕的状况,就是承受不了船只重量,而被拖行坠海。」

「那、那么,就拒绝九二四号的要求吧!」

「等一下!」

萨古拉姆戳着太阳穴,打断了通信宫的话。

「地点是在托兰加湾的哪里?」

「不是在绿鳞离宫的外海吗?我记得那里有皇族专用的阿莉纳号吧,将它开到那里去。不管怎样,替他们把小船拖回来。反正如果要拖航的话,没载任何物品的船只更好吧?就将避难人民移到那里,直接搭乘那艘船吧!」

通信官松了一口气,将命令传达出去。然而,梅露古却以冷淡的语气对萨古拉姆说道:

「擅自使用皇族的御用船只救灾,还真是令人感动啊。」

「你有什么怨言吗?咱们可是以皇族为总帅的高皇白翼军团啊!」

「不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可能被认是无法原谅的叛乱行为吗?」

「吵死了,给我闭嘴!」

萨占拉姆对着梅露谷咆哮之后,皱起了眉头嘀咕:「真是的,每个人都只知道墨守成规。」

萨古拉姆今年四十五岁。在兰加全军中,拥有少将阶级的人,也只不过五十名。然而,如此年轻就得到这个官阶,可说是个不简单的男人。

他的体格如野兽般魁梧,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一头茂盛的头发,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修剪,并未梳得整齐服贴,而是乌黑且杂乱。他的脸部轮廓如雕像般立体,目光深邃而锐利,是个无可挑剔的野性美男子。

不过,他的性格却并非无可挑剔——至少身为军人是不合格的。在萨古拉姆就任天军少将之前,他的职位是陆军精锐第二军团的第二一炮兵连队长。当时他的原则,便是「必生还,期不杀」。也就是说,除了部下和自己都绝对不能死之外,也尽可能地连敌人都不杀。

萨古拉姆在战略上也恪守他的原则,总是以绝妙的威吓炮击来进攻,却完全不杀敌人,只想将他们赶走,出乎意料地是,如此往往对战况作出极大的贡献。「二一炮绝对不会命中——」在敌军当中,这种奥妙的评论广为流传,因此敌军都不会躲避他的连队,以敌人的立场来看,似乎有萨古拉姆在,他们反而落得轻松。

不过,即使如此,萨古拉姆若是受到敌方攻击,有时依然会被迫还击。因此,在作为维持战线的防护网方面,他仍然具有用处。而且,他也是敌人不会逼近的屏障.虽然在推进战线方面毫无用处,但光凭敌人无法推进这一点,就显示了他在战略上的不凡之处。

然而,这却触怒了陆军参谋本部的高官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帝国陆军之所以发动战争,就是为了要进攻敌国,抢夺敌方的领土,绝非是为了要高唱伪善的非战主义。宣扬不杀敌人的萨古拉姆,便成了帝国陆军军法会议上的叛乱者。

在战争结束后,他暂时回到了国内。当时的他,被剥夺了军阶,眼看着差一点就要被判刑,却因为部下一同请命赦免,才为他免除了军方的严惩,部下上书的理由是——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有时要避免杀敌,比起大肆杀戮更加困难,非得有强韧的意志和勇气不可。再者,若是萨古拉姆不具备料敌机先的头脑,根本也无法成事。他勇于挑战这种难事,而且还将部队的损害及伤亡降到最低,不正是个无可比拟的优秀将官吗?如果要评价他是个怎样的将领,那么,值得以「名将」来称呼他。这些直言不讳的陈述,虽然让陆军高层听得头痛,但是萨古拉姆带领的军队,战后生还士兵数量之多,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参谋本部只好保留他的军阶,只卸下他原本的职位,让他回去担任后勤。

不久之后,天军正式成立了。名称虽然很夸张,但实际上,却是不善海战或陆战的军团。

连成立的核心目标——天船舰队的运作似乎也不甚堪用。这种纸老虎般的军队,应该由谁来领导呢——

参谋本部和军务总省都在思考,如何将觉得棘手的棋子,放到这个职位。

于是,萨古拉姆因而就任了天军的军令总部长。

——现在,他身在位于官厅街外围的贝鲁达区,新建立的狭小的军令部里,寻思着如何才能处理好震灾事宜,同时以极为不悦的神色盯视着部下们。因为天军是个徒有其名的军团,总省和陆军的顶尖人才都不在这里。光以经验来看,部下们根本尚未成熟,能力远远不及帝国陆军的军官。因此,他的不满才会急遽升高。

即使如此,也非得出动天军的兵力进行救援不可。正因为部下们并非是道地的帝国陆军,不受陆军传统的冥顽因习所束缚,可以依据自身的头脑以及正常人的常识做出判断,与他一同克服震灾带来的难题。天军部属特有的活力,是萨古拉姆唯一能仰赖的依靠。

通信官再度报告萨古拉姆,侦查帝都的大军传来了讯息。

「九二联络机报告……在塔鲁卡玛区上方的青空剧场,经确认后,约有二百至三百名的难民。因为隔壁的谷物仓库失火,所以本区陷入危险状态,请求指示如何适当处置。」

通信官说完之后,马上又进行修正:「九一一号独自进行了处置。」

「你说什么?」

「他们用扩音器,向刚好通过剧场附近的陆军战斗车部队请求援助。」

「陆军?」

萨古拉姆笑了出来。他还边笑边拿起手边的电话,虽然维持着笑脸,却不知道在为了何事而大声咆哮。挂断了电话之后,他脸上维持着笑容。

梅露古看着萨古拉姆的眼神,彷佛将他当成呆子看待。

「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不是什么好不好笑的问题。以正常的情况而言,经验丰富的士兵,会不请求上级指示,直接请求其他军团的援助吗?悔露古,如果你家的果树长出水果,有人刚好路过,你会请他帮你摘下来吗?」

「如果自己摘不到,又认为对方可以信任的话,我就会请他帮忙吧。」

「不对,不对。啊啊,你是个没待过前线的军人——」

梅露古中校是从位在帝国北方,一支小型国境警卫队拔擢出来的事务官。对着一脸疑惑的梅露古,萨古拉姆解释着:「军队唯一想的事,就是战斗。对于军队而言,敌人是威胁己方家人或朋友的可憎对象。不过,与此同时,也能藉此取得战利品,获得某些权势。战斗是军队的义务,同时也显示自身存在的价值。击败敌人,完成任务,这种单纯的成就感,支撑着军人的战斗意志,而我认为,这是相当重要的要素。」

「然后呢?」

「这个道理,同样也适用在救援行动上。」

碰!萨古拉姆用手掌敲击墙壁。

「救助难民是一种战果——或者说,也可以被视为战果。不用说,虽然最大的原动力,是心里想着想帮助痛苦的人民,想要拯救他们的性命。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担负起救援的任务。正因为心中有着舍我其谁的信念,有着强烈而惊人的自尊心,军人才能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这样你懂吗?」

「嗯,大概……」

「然而,这份自尊心,有时会与原本设定的目的相冲突。」

萨古拉姆紧握起双拳。

「举例来说——应该由我方主动帮助灾民,怎么能交给其他人呢?要是过于坚持这种想法,反而会产生会不好的效应……外行人不准出手!我方比较高明!滚回去!现在我方就要过去了——在大部分的情况里,因为具有专业职能,所以军方抱持着这种自尊心,比较不会产生问题。不过,如果,要是外行人比迟到的专家提早到现场,反而可以发挥更大用处的话呢?」

「……原本会得救的对象,反而会死掉吧。」

「正是如此。」

萨古拉姆快速地摩擦双拳,几乎快擦出火花才松开了手。

「现在为时已晚。不过,算了。本来大部分的情况,都是交给专家来做比较好。所以,所谓的军人,只要发现猎物——也就是需要救援的对象,就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毫不犹豫地前去帮忙,没有其他的选项……明明就该如此才对啊!」

萨古拉姆用力地伸手指向作战会议桌。

「我们的九一一号呆瓜,正是将小鸟放出笼子,甚至直接拱手奉上猎物让给别人了!这样不是军人!如果是帝国陆军,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做。不,九一一所联络的帝国战车部队,一定也对此感到疑惑。九一一号的举动,会让他们觉得;上级并未发出这样的命令,这不是我们的猎物吧?其结果,造成难民被弃之不顾,这不是本末倒置吗?这样不可笑吗?」

「感谢您详细而冗长的说明。不过,若是这样的话,您也不能只顾着笑啊。」

梅露占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诚恳地说。「怎样?」萨古拉姆问。

「不是怎样不怎样的问题,陆军或许会拒绝救援,如果放着难民不管,他们不是很危险吗?」

「所以,刚才不是又有电话来了?那是陆军参谋本部打来的,对方提出了严重的抗议。他说,你们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混帐部队,简直搞不清楚状况!为了避免发生困扰,快点追加救援指令!」

「啊……是这样子啊。」

梅露古睁大了眼睛,首次打从心里佩服,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地说道:「虽然如此……如果按照您这个逻辑,您是打算要责难九一一号的机组员吗?」

「为什么要责备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军人该有的自尊心啊。」

「笨蛋,我是在夸奖他们哪!不被眼前的战果所迷惑,而是以常识去思考怎么作最好,而且做出了最佳的决断啊,」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阁下的判断。」

上了年纪的女性军官,疲惫似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种想法及判断——原本就是九一一的那群家伙们,在事态演变成非自己不可之时,赌上生命行事的前提。」萨古拉姆又笑了好一阵,突然他眯起眼睛,严厉地说道:「以后应该尽量试图维持这种思维啊!」萨古拉姆又点了点头说。

紧接着,又有十架以上滑翔机的侦查报告,传送到了作战指令室。除此之外,守候在其他房间的军官,以及陆地军事机关负责人,也带来了数量少于天军的相关报告。

帝都的受灾状况相当严重。古托兰加的十六街,可说几乎呈现全毁的惨状。而帝都近郊也是相同情况,从东边临海的核能电了开始,到西方三十公里远的芭鲁凯都山脉为止,传来了难以计数的受灾报告。在古托兰加的受灾报告当中,甚至包括了议事堂崩毁的消息。这个报告让司令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萨古拉姆暗自衡量受灾情况,估计死亡人数恐怕有数十万的之谱,受灾金额也逼近数兆圆。这是帝都的……不,是帝国的危机。天军如今应该做什么?情况会变得如何呢?

这个国家又会变得如何呢?

萨古拉姆心中突然兴起了疑问。

帝国陆军派出了战车部队。若是为了要到危险地带救援,确实是有可能出动这种精锐部队。然而,要派出配备武器的车辆,参谋本部自身也很难作出这个决断。即使要以天军相同的「近郊出动」的名义作出决断,应该也会有所迟疑才对。

到底是参谋本部里的谁,作出了这种决策呢?在如今的参谋本部里,要想到有谁具有这种勇气,还真是困难……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当萨占拉姆将手伸向电话时!

通讯官发出了声音。

「九一二号联络机,苏连诗少校请求指示。由于贾鲁达总督府正式出动救援,所以希望天军能全面支援。」

「全面支援?要到怎样的程度?」

「这个嘛,希望借到所有能运转的滑翔机。」

「你说什么?所有的滑翔机!」

萨古拉姆一个箭步冲到通信官的面前。而这个要求,确实无法直接向帝国陆军提出。

「对,我确实是这么说过……不行?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行,但是要在帝都厅建筑临时基地,不管怎么说,至少需要十个人以上的人手,而要同时运送这些人的话,就需要这些数量的滑翔机。或者,你们那里有可供许多人搭乘的飞机——什么?」

赛伊欧冲入苏连诗驾驶的滑翔机,朝着无线对讲机大喊,偏着头提出了疑问:「不,不是一直占着不放,只需要运送一次。只是要运送相关人员……啊啊,对,十个人,如果那样可行的话。我了解了,一切就拜托你了!」

赛伊欧切断无线对讲机,跃至甲板上。在旁等待的苏连诗问:「得到许可了吗?」

「得到许可了,好像有一架八人座的三七式可以用。」

「嗯,一架就够了吧?抱歉,本来是希望全部的人都搭不同的飞机,我是这么传达的。」

「他方才说十架滑翔机太过勉强了。」

士官脸上浮现优雅的笑容,赛伊欧透过头上所戴的显示器凝视着他。

「你明知行不通,还是拜托了司令部吗?」

「明知道不行,还是试着请求看看——尤其在看到你为震灾而奔走的模样以后。」

「……嗯。」

赛伊欧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以后,走到阿玛鲁帖·弗雷亚号后甲板的航空基地,将显示器的通讯线路与船内广播连结之后说道:「代理总督已经和天军交涉好了。从现在起,叫到名字的人,在十分钟以内到后甲板集合。我们要将基地移到帝都厅,继续进行救援活动。总务部长、食品部长、设备部长、卫生部长……」

开启所有的照明设备之后.在夜空下的总督船舰,展现出宛如白色城堡般的姿态。赛伊欧听下达命令的声音,在船上不停地回荡着,在船内的人们,行动也随之匆忙起来。一个微胖的男人,从船舷探出了身体,对着下方的码头岸壁(注7)喊叫之后,脚步飞快地走了起来——

注7为使船舶靠岸,而在港口或运河上建筑的石堤或水泥堤——

「你要离开了吧,朗卡贝理参事,不,代理总督。」

「龚古尔阁下,我们要离开了。再也不会妨碍您的工作了,请放心。」

「别挖苦我了,说这种带刺的话,我很清楚你的实力。对于希马克总督为何会重视你,我总算是打从心底同意了。」

男人拿出手帕频频擦拭额头,他名叫古拉发斯·龚古尔,头衔为贾鲁达总督府法务参事。

在总督府里,他的地位仅次于希马克,目前是阿玛鲁帖.弗雷亚的指挥者。

自从赛伊欧搭上滑翔机,登上总督船舰之后,在他的指挥之下,开始在港湾四周进行救援活动。赛伊欧宣布了希马克的死讯,但也深知现在不是专注在总督职位移交的时机,于是暂且就在龚古尔的指挥之下,加入了救援行动。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由龚古尔进行指挥,并非是最适当的决策。

总督船舰附近的区域,遭到地震后所发生的猛烈海啸侵袭。码头的仓库以及卸货的机械器材等等,全被破坏得乱七八糟,一万三千吨的阿玛鲁帖·弗雷罪本身,也撞到了码头岸壁。虽然船身没有翻覆,却因为浸水与搁浅的缘故,陷入无法航行的状态。巨大的海浪轻易地越过防波堤,袭击了码头附近的罗·菲尔城镇,使得无数的房舍被破坏殆尽。再加上罗·菲尔有许多古老的木造房屋,因此那里发生了比普拉多区更严重的大火。那儿的凄惨灾情,即使在阿玛鲁帖·弗雷亚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阿玛鲁帖·弗雷亚号失去了航行能力,不过在人手与货物方面,并未遭受任何灾害,因此能够直接对附近市民进行救援工作。从贾鲁达撤回的总督府人员,先前都搭乘了这艘船只。不仅如此,当初总督船舰航行王贾鲁达以后,直到完全接收陆地上的设施为止,船舰也发挥了临时总督府的功能。就灾害救援而言,这个经验应该非常有用。现在,船上超过二百名的人手,在海啸发生之后,立刻拿出船上无线对讲机与机械器材,连忙前往罗·菲尔从事救援工作。堆积在船上的救命小艇和镑锄(注8)等工具,对于进入遭海啸侵袭,已如水乡泽国的罗·菲尔的救援工作,或是破坏屋顶、救出被困在房屋里的人们等等,确实都产生了极大的功用——

注8一种向内砍剌、削平木头的工具。柄长,体呈单斜面或双斜面,顶端有斧刀——

但是,个人的努力却无法直接和整体的成果相结合。

管理二百名职员的龚古尔,是一名法务参事,专精法律事务,是政府所礼聘的民间人士,他不算是正式的总督府内务省文官,也不善于有组织地动员部下。官阶虽高,却不适合指挥救援行动。救援行动需要能临机应变的人才。

因为他的指示有时暧昧不明,有时不甚妥适,导致前去罗·菲尔的总督府职员,在进行救援行动时产生混乱。例如,有艘小艇好不容易拯救了在水上漂流的一家人,却因为接送他们前往主船的小艇未到,而受到了禁止移动的命令;有救援队伍从陆地上前往执行救援任务,却因为被指示的路线不正确,因而迷了路等等。诸如此类的混乱,不停地发生。

当赛伊欧抵达总督船舰时,混乱情形正好达到了极点。

赛伊欧在贾鲁达所任的参事一职,原本就是「民政」参事。这个职位是以市民为对象,倾听市民的要求,并且与其沟通协调,有时必须祭出总督府的权威,以威吓让市民服从。而且在殖民地贾鲁达,他也曾经从事相同的工作。因此,虽然他的官阶比龚古尔来得低,但在指挥人手的能力方面,赛伊欧的丰富经验,让他远比龚古尔优秀许多。

年长的龚古尔,虽然考量过自己的经验不如赛伊欧,但仍然决定扛起责任,打算继续执行指挥。然而,部下的混乱情况却是益发严重,其他的参事和部长们也对他提出谏言。终于,龚古尔体悟到自己能力的界限,决定将指挥权委托给赛伊欧。

因此赛伊欧不仅是名义上,在实质上也成了总督府的指挥宫,随即展露了惊人的才干。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让半数的部属,大约一百人左右,直接脱离总督府的指挥。

他将这一百人,每十人划归为一个小组,常置性地分配在灾害现场。也取消龚古尔到目前为止所吩咐的,要他们随时向总督府主船报告情况进展的命令。赛伊欧说,「不必每件事都必须取得确认,或者得到许可后才能执行。各自随机应变,执行遇到困难时,再回报到总督船舰来。」

龚古尔等人均大感诧异。赛伊欧竟然采取这种毫无章法,不负责任的方式,开始担心起所托非人。不过,赛伊欧却对此不介意。龚古尔等人虽然担心,却只是睁眼看着,赛伊欧背对着他们大嚷「不要考虑事后的责任问题!」、「不得不破坏的物体,就直接破坏!」、「不用担心物资是否够用,凡是需要的东西,尽管向府里要求!」——他如此激励着即将前往现场救灾的人。

于是,救援的进度变得让人惊叹不已。原本救援人员往返的动作缓慢,在取得充分授权后,速度变得十分流畅,即使尽管来自总督船舰船的指示减少了,但救援成功的件数,却从原来的增加了一倍。

当得知救援行动大有斩收获,龚古尔等人的神情,宛如被狐狸迷住的疑惑。

赛伊欧心里明白,当救灾人员一头钻进崩落的瓦砾之中,是没有余裕听从来自外部命令的。在现场救援的人员会认为,那些不在现场的人,才是应该要听自己的话,尊重现场的指示;后方该做的事,并非下命,而是服从。这才是后方的存在意义。

约莫经过一小时之后,一个事件的发生,让这论点更加具有说服力。

某个救援小队进入了罗·菲尔比较偏内陆的地区。他们向总督船舰报告,表示已经束手无策。他们为了拯救某个被困在屋顶上的家族,因而和消防队员发生激烈争执。

直到目前为止,赛伊欧几乎已忘却帝国消防队的存在。不过,这是赛伊欧思虑不够缜密的地方。帝都拥有超过一百个消防署及分署,约有接近八千人的消防队员。在地震发生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立刻全力进行救灾活动。赛伊欧只是碰巧都没有遇到他们罢了。

消防队员为何要阻碍我方的救灾呢?一问之下,事情的原委是这样:

那个小组所遇见的消防队队伍,是由一辆指挥车以及四人所组成。和他们相对,总督府船的队伍,则是八人搭乘一艘小艇。双方同时从陆地与海上发现了那个被困在屋顶上的家族。

海水越过防波堤之后,那个家族所在的屋顶,正好位于水面的正中央,而且被浮着木材的污浊漩涡所包围。不论是小艇也好,车子也罢,若是靠近时未加留意,显然会在瞬间被水流冲走。不过,消防队的指挥车备有绞盘。

若是以绞盘拉着小艇,沿着水流过去的话,便可抵达房子的屋顶。

总督府方面派出的小队,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立刻与帝国消防队进行交涉,也认为消防队员可以充分了解他们的作法。

不过,隶属帝国消防队的小组,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救援受灾者是我们的工作。」

消防队小队长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虽然明白你们的积极,但既然我方出马了,一切就交给我们。请借我们小艇,由我们帮助他们。」

然而,消防队员却只有四人。光是操作绞盘及从陆地监视状况,就需要两个人手。若仅以剩下的两人去操纵小艇,是否足以帮助受灾者,让他们搭上小艇呢?受灾家族的人数超过十人,而且还有一半是老人与孩童。

「也让我们帮忙吧!都特地派出人手了,就让我们来帮忙。」虽然总督府方面的队伍这么说,消防队依然十分固执己见,完全听不进去,坚持认为由外行人出手,反而会造成灾民的危险!

若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总督府方面会因为信任消防队的熟练经验而作罢。

总督府方面的队伍没有撤退,是因为偷听到了消防队队伍的无线通讯。

消防队小队长使用车上的无线对讲机,收到了消防署上司的命令。消防署上司那焦躁的咆哮声,连总督府船队伍的所在之处都能听见。「什么?外行人的船队?把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撵走!若是他们混入骚动里,干出什么坏事的话,那该怎么办?责任由谁来扛?」

「向他们说,这是内务省高层的官令,报上我代理总督的名衔!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们那些、那些只考量到自己进退的家伙,直接出言怒斥他们也无所谓!」赛伊欧听取了无线对讲机传来的报告后,情绪激昂地怒吼道:「不会说得太过火了吗?虽然实际上,的确要担心会有趁火打劫之人……」

在赛伊欧身旁担任联络官的苏连诗,表情略显诧异地说道:「这种事怎么能不在意?如果只是抓到小偷的话,即使撒手不管也无所谓,若是全都交给他们,结果反而造成伤亡的话,那救援行动不就失去意义了!」

苏直诗认为赛伊欧说得有道理,因此也就作罢了。

赛伊欧怒吼之后,稍微思索了一会。他察觉到,解决救援小组之间发生的纷争,并不是难事,不过,所有总督府方面的救难队伍,应该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不论如何,就总督府人员的身分面言,他们离开了原来的职务,去执行原本不属职务范围内的工作。这种尴尬的身分,在进行救援活动方面,并没有明确的法源依据。

赛伊欧思及此处,便决定与帝都厅方面取得联系,以方便部下们进行救援行动。

托兰加帝都厅,介于市民与中央政府之问的地方政府,消防、急救医疗、帝都警察等等,全部都受帝都厅管辖。若能成功与帝都厅取得联系,也能顺利地分担一些工作。最重要的是,帝都厅靠近耶鲁岗河上游,与那些尚未取得连络的中央政府的各省厅不同,帝都厅似乎未在地震里崩毁。

对苏连诗说明自己的想法之后,立刻与帝都厅方面进行联系。虽然一般的电话线路依旧不通,但天军的滑翔机配备的无线强波对讲机,能将电波传送到帝都全境。赛伊欧将苏连诗带在身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然而,帝都厅方面的回应,却让人备感无力。请对方发出进行救援行动的许可,他们却说并无此种规定;拜托他们不用在乎行政程序,调整对策,让辖下的队伍别与总督府方面的队伍产生内讧,他们却说负责的主管不在。别说是负责主管了,甚至连帝都厅最高长官——托兰加都令都不在厅里。

赛伊欧听到这些话后,不禁咋舌。

「时机不对吗?总而言之,所有公务员都离开厅里,那帝都厅不就成了空壳?」

对方的回应竟是「没错。」这种没出息的答案——而他们也只是碰巧加班才留下来的通讯人员,帝都厅并没有值班制度。

换句话说,负责治理帝都的帝都厅,如今几乎毫无功能了。

不过,虽说帝都厅已成空壳,它仍是整个帝都的中心。市民方面的询问求助,以及其他行政组织的情报,仍然全部会传到此地。若只是待在总督船舰里,别说发号施令,甚圣连实际情况都无法切实掌握。如果全部人马都移到帝都厅,就能够做到了。

况且——赛伊欧身为贾鲁达代理总督,属于政府的高阶文官,取代不在的帝都都令进行指挥,在身分地位上也相当充分。

这促成了赛伊欧带领属下移往帝都厅的决心。

在九时五十分,闪耀着探照灯,隶属于天军的中型滑翔机,降落在阿玛鲁帖·弗雷亚。被选出的总督府人员,正在后甲板的航空基地上等待着。滑翔机喷出气流,缓缓降落之后,那些人员们将能带上的机械工具全都带上,陆陆续续地坐了进去。赛伊欧逐一清点确认之后,转身凝视着负责留守的龚古尔。

「之后一切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

龚古尔用力握住赛伊欧的手说道。他的表情果敢坚决。

「不过,」龚古尔说:「不管你的官阶有多高,你强行进入另一个组织,而且还要动员对方人力,我不认为对方会举起双手欢迎。你觉得事情真能顺利吗?」

「这我也不清楚。」

赛伊欧冷冷地转过身去。

「只是……您也是希马克总督阁下的部属,试着思考一下。如果是总督阁下,明明是自己能做的事,却被客观因素阻碍而无法去做的时候,阁下会忌惮他人的眼光吗?」

「……不会吧。不!他绝不可能因此放弃。真是的……」

「我也一样。」

总督府人员所搭乘的中型滑翔机,在轰鸣声中往上起飞。赛伊欧拍了拍苏连诗的背,朝着小型滑翔机走去。

托兰加都令——久罗·真流寺男爵,原本在十点以前,必须进入位于帝都厅最顶层的办公室。现在由于意想不到的理由,使他的行动受到牵制,而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三十八层楼高的帝都厅大楼电梯,完全停止运转了。

帝都境内完全停电,不知何时才能修复,帝都厅的自力发电装置,也因为地震而受到毁损,因此只能走楼梯上楼了。真流寺听到属下的说明,除了愤怒之外,无力地双膝触地。

「身、身为都令,统治五百万市民的我,竟然得走楼梯上楼……」

「不,不是这样的。地震对策总部设在三楼,只要需要走到那里就可以了。」

真流寺对亲信咆哮说道:「问题不在这里!」他随即惊慌地环顾四周,担心被媒体发现。他总是被形容为「带着乡巴佬气息的小矮子」。

身穿朴素的灰色旧衬衫的真流寺,对自己的容貌已有所自觉,甚至还善加利用。他的座右铭是「要当个人民乐于亲近的都令」,若被外人瞥到他骄傲自大的态度,绝非是一件好事。

该说是幸运吧。帝都厅一楼的后门附近,灯光早已全部熄灭,四周也不见人影,因此不会被外人瞧见。真流寺虽然脚步迅速,却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缓缓地往三楼走去。

真流寺原本就已经意志消沉。在今日下午四时左右,他出席了梅波鲁祭的仪式,上台致词之俊,并未回到帝都厅,而直接回到位于古托兰加南部海·菲尔的宅邸,随后在那里遭遇地震的侵袭。

那座以古老岩石筑成的宅邸,一向让真流寺引以为豪,如今却遭猛烈地震破坏殆尽。当时碰巧在窗户旁边的他,得以侥幸逃出,但人在屋内的妻子,却被压在房屋底下。在家仆们的努力之下,最后虽然将她救了出来,并且立即送往附近的医院接受诊断,但她的伤势已经相当严重。因为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当他抵达帝都厅时,早已超过了上班时间。

妻子身受重伤——此事让他心情十分沉重。在不知不觉间,脚下的步伐也变得沉重了起来,在通过了阴暗的走廊,他缓缓地步入了地震对策总部。

为了因应紧急状态,帝都厅大会议室被临时布置成对策总部。对策总部里面十分阴暗,称得上照明设备的,仅在四周点燃的蜡烛以及手电筒。堪用的机械器材以及聚集在此的人员也尚未完全整合,整体看来杂乱无章。不知哪个单位的负责人,坐在临时排成会议桌旁,真流寺环顾室内之后,喃喃说道:「事态有那么严重吗?有必要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如果不将众人集合起来,就没办法做事了,因为厅内的内线电话与照明设备,全都已经无法使用。而且,在紧急情况下,将众人集合起来,各个处室才能通力合作,现在每个处室只能集合到二、三成的人……」

「三成!嗯,那么无论如何都……」真流寺沉吟道。

倏地传来一阵咆哮声,吓得他大惊失色。

「你来得未免太慢了吧?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以为现在才来,还能发挥什么作用吗?」

一名身形颐长的年轻男子,不断地朝真流寺逼近。他身上披了件看来有些肮脏破烂的斗篷。真流寺定睛看了一阵,才认出那是帝国文宫的圆领披风。男子透过头上戴的显示器,对真流寺露出冷峻的眼神,并对着他大声咆哮。

——对着「帝都都令」大声咆哮?

因为事发突然,真流寺不由得变得结巴起来,嘟哝着回答:「你、你究竟是……」

「贾鲁达代理总督,赛伊欧·朗卡贝理,现在要临时取代你执行指挥工作。知道了吗?取代你——从地震发生到现在的五小时里,你身为都令,是帝都厅的首脑,到底去哪摸鱼了!」

真流寺突然抓住赛伊欧的衣领。由于气愤过度,他又掐住了赛伊欧的颈子大喊:「你又是谁啊,这么不可一世!你这混蛋……你又懂些什么了!」真流寺的亲信们全吓呆了,赶紧冲上前去安抚他,并且将两人隔了开来。

赛伊欧伫立在原地,并未动手去整理被弄得凌乱的衣领。其中一名属下快速地在他耳边私语了一番:「代理总督,都令阁下的妻了身受重伤,请别太苛责他。」

听到这件事之后,赛伊欧的表情稍稍缓了下来,但语调却仍旧冷酷。他说:「对他家人的不幸,我虽深感同情……但现在有一百万倍的市民,依然身在水深火热当中,我希望他能忘却私情,和我方配合。」

赛伊欧语毕之后,便转过身去,脚步飞快地离开对策总部。

真流寺一脸愕然,呆立原地,此时,都令主任秘书急奔了过来,在他耳边说话:「他是中央政府的高阶文宫……是内务省的人。我们地方官僚,是无法与之对抗的。」

「内务省吗?可恶!」

真流寺用力踹了地板。内务省是帝都厅的上级监督单位,虽然依据地方自治原则,在形式上,二者并无位阶高低之分;不过,自治体与帝国中央政府部会相比,在权力上仍有显着差别。然而,实际上,即使贵为帝都的都令,也无法违逆内务省高官的权威。

真流寺满腔怒气无处宣泄,他的脸部涨红了起来,喝道:「就算是这样,贾鲁达代理总督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为什么闯入这里?而且竟然只是个年轻小伙子!」

「请冷静下来,再怎么说,他也是来协助我们的……」

帝都厅主任秘书安抚着他,说明事情的经过。听完他的了说明,真流寺怏怏不乐地沉默不语。

「为了弥补帝都厅的功能受创……?但不论如何,没事先知会我就闯进来,这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吗?内务省究竟打算怎么做?有来函公文同意让那家伙乱搞吗?」

「联系不上。不论是内务省也好,整个中央政府也好,全都无法取得连系。而他则是我们能找到的人当中,官阶最高的人。」

「那家伙吗?」

真流寺简直无法置信,他凝视着坐在总部深处那张桌子前方的赛伊欧。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家伙的独断之下做出的决定吗?搞什么!」

真流寺定了过去,亲信们鱼贯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站在赛伊欧的前方,「砰」的一声,猛然将双手放到桌上。

「代理总督先生,我为迟到的事情道歉。不过,身为托兰加都令的我,已经回到这里了,之后交给我们即可!」

「滚开,我看不到萤幕了。」

「萤幕?」

真流寺歪斜着身体转过头去。赛伊欧正在看着的是对面桌子上的蓄电池式电视播放的新闻节目。那非是帝都公营电视台的节目,而是由民间电视台所制播的。大概是因为惊慌失措的缘故,主播连上衣扣子都没扣好.以紧张的口吻播报着新闻。

「……不论是沿洋线铁路、沿海线铁路、芭鲁凯都线铁路等,各家铁路运输公司都全线不通。帝都以东呈现失联状态,所以半岛本线铁路的情况不明。高速公路也大多断毁,贝鲁卡市以东的西南高速公路、山岭高速公路现在已经封闭,帝都环状道路也全线封闭。晚间九点半,在以帝都为中心的五十公里范围内,几乎完全断了连络。这是经由陆军康加达地方总监部的军事通讯网所传来的情报……」

「这是康加达州的电视台。他们明明就位在三百公里的西边,但却比本地的取得了更多的情报。好了,这样就可以了,骑摩托车,如果没有的话,就骑脚踏车,总面言之,让他们快点去!」真流寺将身体转回正面,凝视着赛伊欧,他似乎正对着身边的帝都厅职员下了指示。在他说话的同时,抬头望向了真流寺。

「在连结各种情报之后,总算能能够弄清楚状况了。诚如你方才所听见的,帝都周边的南北二十公里、东西八十公里,如此广大的区域,都遭遇到地震的侵袭,蒙受毁灭性的灾害。光是现阶段所了解的,死者已经超过十五万人,而数字必定会再增加好几倍,伤者也不下百万吧。在接下来的这几个小时之内,与民间的协调合作,将决定能拯救五万或者十万的市民!」

真流寺一转身,主任秘书以下的部下们,一齐将头朝向了旁边。赛伊欧不耐烦地说道:

「我是不知道以前是否有过这种协定,可是这无所谓吧?如果是建设公司的话,他们有起重机,可以挖走石块瓦砾。只不过是去拜托他们罢了。」

「关于这件事,是在这里灵机一动想到的吗?」

「没错。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若是与他们没有事先缔结行政协定,就直接拜托他们做这种事情,由私人企业执行政府的任务吗?这是不成的,快撤回这个命令!」

真流寺对着职员大吼后,转头对赛伊欧怒目而视。「看样子,您对这些事情的处理手段真的很生疏。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你灵光一现,直接

照着你话的去做就可以了。」

「生疏的是您吧,都令阁下。」

赛伊欧厌烦地说:「先以公文层转审核,再取得一致的意见,然后编完预算以后再行动等等的行政流程,在目前的紧急情况下是行不通的。平时状态与紧急状态,做法多少要有所不同。在这个时候,对于在现场的人要充分信任,让他们能见机便宜行事。如果只是因为没有与政府事先缔结行政协定,就让一切的行动无法进行,那岂不是把对方当成笨蛋耍了?总而言之,现在该做的,是要与有能力进行救灾的人直接沟通。」

「既然如此,你自己一个人去做不就好了?」

真流寺紧接着回击:「帝都厅辖下有一万五千名公务员,要他们全部依你个人的独断而行动,这样还有什么行政管理而言。还是说,您一个人就能指挥所有的人?」

赛伊欧以可怕的目光瞪视了真流寺一阵,然后突然别开了脸。他突然站起身来。

「看样子,我似乎多管闲事了。就由您进行指挥工作吧。」

「您终于了解情况啦。」

「相对的,请您借我场地。因为我已经带着部下来了,事到如今,回去也不是办法。」

赛伊欧语毕之后,缓缓走到了救灾本部的角落。许多桌子如沼泽浮岛般,群聚在那个角落。一些对帝都厅而言的生面孔,不断地在那个角落与本部各处穿梭来回。大部分的人都与赛伊欧相同,都是总督府的文官,在那其中,也有身穿藏青色长衣军人模样的男子。不论是外表装扮,或者散发出来的气质,他们显然与周围的地方官员完全不同。

真流寺瞥了那些人一眼,在赛伊欧原先坐着的座位上端坐下来。他在眉间搓揉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对部下说道:「召开紧急会议,将各局处首长们集合到这里来……金古利博士和塞露达都会来吧?」

他说出了副都令和财务长的名字后,却得到「两人都已经过世了」的回覆,真流寺再度深深大叹一口气,等待其他帝都厅的主管到此集合。

帝都厅各局处首长集合了起来。他们各自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之后,真流寺开始逐一听取他们的报告。总务局长、建设局长、交通局长、医疗局长等人进行了报告。财务局长与水利局长下落不明,经济企划局长和生活局长也因重伤而住院;帝都消防厅长与警察署长两人也没有出席。在此地的每个人,都是在回家途中或是人已在家里,却又被紧急召唤回来,在一片混乱当中,好不容易赶回帝都厅。因此,这个会议上,无人能对受灾情况作出详细的报告,只能得到片断而部分的情报。纵使如此,事态的严重程度,宛如漆黑的怪物一般,压逼着所有的人。

在帝都生活的五百万都民,在各方面都遭受了异常重大的打击。

无论是否有重复计算的可能,在将所有报告的数据累计之后,死者总数为十五万人。有三万栋以上的房舍遭到破坏或烧毁,八百件以上的火灾正在延烧当中,道路与铁路的中断超过二千处以上,几乎所有地方都停电了。电话则是因为设施遭到破坏以及线路拥挤,仍旧全线不通,自来水管线以及下水道管线的破裂难以估计。复原的预估无法明确提出,推定受灾总金额为八兆令可……

因为这是帝都厅首次的全员集合,故在听取其他部门的报告时,局处长们都脸色大变,瞠目结舌。到了轮到最后的财务长秘书报告时,已经令众人感到心慌,真流寺沉吟道:「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不过,今后的变化才是问题所在。这些受灾的情形,究竟是会稍微缓和一阵子,还是——现在才正要进入受灾扩大的高峰期?也就是说,有哪些迫切的问题,必须由我们紧急协商解决的?」

真流寺虽然只打算抛出简单的问题,但却意外地无人回答。众人全都看似心情不好般,一味低着头。真流寺双眉紧蹙,询问站在背后的主任秘书。

「中央政府要怎么行动?宫邸方面又说了些什么?这种规模的灾害,帝都厅这样的地方政府,是无法单独处理的!」

「如前所说的,无法取得连络。」

「我知道电话不通,不过,还有无线通讯吧?」

「所以说,官厅街也没能幸免于难。」

真流寺直盯着主任秘书的脸瞧,「怎么会这样?」他不小心说出了蠢话。主任秘书脸色疲惫至极,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请您理解;根据目前所了解的状况,帝国中央政府几乎已经停止运作了。现在帝都仍然保有行政机能的地方,也仅剩下这里的帝都厅。」

「什么……」

真流寺不禁愣住,张大了嘴巴。过了一阵子,他忽然拉开了嗓门喊道:「找!去找!虽然电话和无线通讯都不行,也还可以开车,或是以滑翔机飞行……还有许多其他的方法吧?总而言之,想办法取得连络,找出取得连络的方法!」

「阁下,您所说的那些方法,我们全都已经试过了。尽管如此,仍然无法取得连系。无论如何,都请您心里对这些事情有个底,然后再思考对策吧。」

主任秘书作出恳求,真流寺咬着牙发出呻吟。突然,他眉头一皱,转头看着局处长们。

「等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刚才那些情报,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是部下出去调查之后才知道的吗?」

局长们面面相觑。官阶最低,代理水利局长的课长,以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道:「都令阁下,那是从坐在那里的……代理总督那里听来的……」

真流寺想都没想,就朝赛伊欧他们的方向斜睨了过去。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插手,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真流寺刚要将这句话说出口,却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在赛伊欧的周围,他的部下们依然忙碌地来来去去。除了赛伊欧本人外,没人留在座位上。他们不停朝着帝都厅官员的方向走来,与官员们协商,压低声音发出动员令,然后再度快步回到座位上。站在赛伊欧身旁的军人,也不断对着无线对讲机低声私语,然后再向赛伊欧报上口。

他们不停奔波的样子,恰好与局处长们的情况成为强烈的对比。真流寺召集局处长们前来开会,竟然不到五分钟时问,就全部集合完毕。开完之会后,那些局处长们摆着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颓然丧气地并排坐着。这些人原本该负责的工作,现在变得如何了?为何还有闲暇到此地出席会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年迈的总务局长心里焦急地说道:「都令,关于受灾者的数字……」

「怎样!」

这些数据全都是从代理总督那里听来的,虽然如此,我自己也了解一些情况;如果范围仅限古托兰加十六街的话,报告中只有三万名死者;然而,从这里的屋顶所见,我不认为受灾的状况,仅仅只有三万名死者而已。我想目前情况非常糟糕,严重程度不知远比预计的数字多上几倍。」

「你所谓糟糕,是哪里糟糕了?」

「也就是说,我刚刚描述的情况,不就表示,死者数量已经多到无法统计的地步了吗?只怕,光是这里就超过十万人……」

真流寺宛如挨了一记闷棍似的,顿时语塞,放眼望去,每一位局长的脸上,全都浮现了担心和畏惧。

自己慢了赛伊欧好几步,对目前的状况显得无能为力——还有超过半数的部下不在工作岗位上,而平时在联络上作为方便的电话或者通讯,目前全都无法运作,即使想进行救援行动,也难以动员起来。

真流寺彷佛头上被浇了盆冷水似的,不住地颤抖着。他心里忖度着,现在不该是感到无力或愧疚的时候!如果事态已如总务局长所说的那般严重,那么现在已经是刻不容缓的紧急情况了。电话或通讯要是不通,不管要跑要爬,都得将情报弄到手里,才能采取必要措施。所谓的采取必要措施,就是动员人力。动员人力正是政府部门的工作。

「抱歉,可以借我一点时间吗?」真流寺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个人,对着他如此说道。

真流寺一回身,便瞧见一名裹着真皮外套,头戴鸭舌帽的年轻男子,单手拿着笔记本,正在盯着他问。真流寺反射性地伸直了背脊——他以自身的经验,嗅出了这个男人的来历。

「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托兰加学报』的黑立特,您是真流寺都令吧?您已经要求军方支援救灾了吗?」不出真流寺所料,这个男子果然是与媒体有关的人。不过,真流寺反而对男子提及的事产生了兴趣。

「军队?」

「还没吗?您无法以都令的名义求军队出动吗?还没做这件事的话,最好开始动作比较好。」

「你……帝都的都政,用不着你这外人插嘴!」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现在是紧急时刻,谁快将这家伙撵出去!」

随即数名官员跑了过来,说着「得罪了」,就将拚命挣扎的记者强行带了出去。真流寺如今也没有闲暇做表面功夫,他拭去额头的汗水,慌张地回头看着主任秘书。

「对、对,请求军方动员!十万火急,对军务总省发出请求!」

「连络不到军务总省……」

「那么,不管是兵营还是驻扎地都可以,快传达下去!」

主任秘书说了声「了解」之后,便迅速离去。真流寺锐利的目光,随即转向其他的局处长们。

「虽然是新闻记者说了之后我才注意到,但似乎还有不少能够立刻采取的措施。现在不是你们愣在这里排排坐着的时候!还不快点回到工作岗位上,仔细思考有什么事情是能做!」

局处长们陆续慌张地离开。真流寺朝了赛伊欧等人瞥了一眼,立刻别开了视线大喊:「来人!谁……谁都可以,知道灾害详情的,快过来报告!」

真流寺不知是把资料室或是哪个部门的下属唤了过去,开始进行笨拙的问答。苏连诗斜眼看着他们,对赛伊欧耳语着:「要临时抱佛脚,也该有个限度吧!都现在这个时候了,才开始听取先前的情报,准备思考对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有关他的事情,我都是从新闻报导上得知的,男爵出身豪门,是个富裕的企业家,可是政治可没那么简单,没有入门书可翻。他被称之为『亲民都令』,除了对人民亲切之外,可以说毫无长处。我想,除非他自己发觉现在是金钱与权力都使不上力的情况,在那之前,也只能先让他自己蛮干了。」

「这样好吗?在他救灾措施缓慢的情况下,受灾的情形会更加严重的。」

「无所谓,反正我方可以依自己的意思行事!你不也在进行一些事吗?刚刚你在走廊的时候,让那记者进到里面来了吧?」

「被你瞧见了呀?」苏连诗端正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具恶意的笑容。「那是因为他看到我这身制眼之后,主动找我说话。他问我,帝都厅是不是已经与军队通力合作了。因为我没有立场回答,才会带他到都令那里去。」

「虽然都令出手太慢,但是受到那名记者问题的引导,势必会提出支援灾害行动的请求,这正好依你所想的进行。」

「您真是见微知著——到目前为止,天军像走钢索一样,都是以『近郊出动』的名义行动,但如此一来,就能够稍微正名顺一点了。」

「不过还有很多事,希望都令能去执行……」苏连诗喃喃自语。赛伊欧回答完部下提出的几个问题,对着苏连诗摇了摇头。

「和其他事情相比,我会到这里来,最想要的就是取得帝都各机关的通讯管道,目前已经达成目标了。虽然在当下的这个时间点,比起在灾难现场实际工作的警察和消防队员,更能够掌握受灾状况;不过,与这两方面联络的部门,也已经被我方的部下渗入。与半岛电力、中央电视台、帝国电信公司之间的联系,也在我们的掌控之下,即使都令身为他们的上司,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在都令手下的部属四处奔波时,我方也同时可以部分能掌握的事,开始作一些预备动作了。」

「手腕真是巧妙。阁下先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在战争过后的贾鲁达。在那里,我天天都有这样的感觉。」

赛伊欧淡淡地呢喃过后,忽然凝视着天空。

「不过,算了……虽然说现在是无法运用权威的状态,但不久之后,就会需要权威的出现。届时都令也应该也会伸出援手吧?」

「事情会变成那样吗?」

「会啊。天灾救援也是帝政厅的该管事项,怎么可能不会介意。」

赛伊欧如此说着。「讲到这里」他说,并对苏连诗投以目光。

「苏连诗少校,你待在这里没问题吗?这里与天军的势力范围已经距离相当的远了。」

「什么?啊,这没问题的。我已接获到总司令长的命令,现在在下已经成为直属于贾鲁达总督府的通讯官了。」

「这又是……干得好啊!」

赛伊欧惊讶地注视着他,以半开玩笑的语调问道:「有什么好处吗?」苏连诗报以微笑。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这可是出自内心的真心话。在帝国,支持天军的人相当少。当我见到你做事方法后,我就认为,你必定是个能崭露头角的人物。」

「……你说话还真是率直。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能待在这种家伙身边』呢……」

又有个赛伊欧的部下过来了,他提到托里巴特区的警察,提出了难民该引导至何处的疑问。赛伊欧望了望苏连诗,苏连诗随即以无线对讲机对外通讯。约莫一分钟的对答之后,隶属于天军的侦查滑翔机立刻回传了讯息,赛伊欧听完之后,便下达了命令:「到塔鲁贝鲁绿地去!虽说有点远,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走去!」

当部下离开后,赛伊欧对苏连诗说:「眼前的状况,天军的机动能力与情报能力是我方一大优点,没道理要把你赶走!让咱们继续合作吧!」

「我相当乐意。」

苏连诗笑着微微点头。

——在真流寺的下属将新闻记者汤济·黑立特赶了出去以后,他在帝都厅的后门附近踱步,并瞪视外面来的人,黑立特面露苦笑,添了些烟草。

「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黑立特在环绕帝都厅建筑的树丛中观察了一阵子,帝都厅的官员们,要求前来的人们全都出示身分证件,不让外人轻易进入。另一名似乎也是记者的男子,以及扛着摄影器材的三人电视摄影小组,试图与对方争论进入的问题,却只是白费功夫,仍然被撵了出去。黑立特看见眼前的状况之后,也打消了再度闯入的念头。

他回到了帝都厅的正前方。一名戴着鸭舌帽、太阳眼镜,蓄着胡子,腋下还夹着单眼多功能照相机的魁梧男人,朝着他走了过去——那人是黑立特的同事——瓦修·古意德鲁。黑立特举手打了招呼。

「哟,正面闯入的方法奏效吗?」

古忆德鲁无言地摇了摇头,黑立特笑了。

「果然如此!刚刚电视台的人也从里面被撵出去了,这样怎么报导新闻啊!此时明明正好是需要利用媒体的时机。」

「有找到可以报导的素材吗?」

「没有错失机会,录到了都令阁下的讲法——『没有可是不可是的,现在是紧急时刻!』」

黑立特播放了录音笔录下的声音,然后语带讽刺地说:「这句话,应该能唤起都民的危机意识吧?真是宝贵的一句话,而且还一点都不具体。所谓的『亲民都令』,不过是他的表面功夫罢了!」

古意德鲁沉默以对,黑立特却突然望着天空说:「另外……还有件有趣的事!有个穿着军服的人,以及一个穿着圆领披风的人在那里面。」

「……军人和中央政府的官吏?」

「嗯,而且那两人待的地方,离正在发号司令的都令所在之处有点距离。这样回想起来,那两人果然很可疑……应该先从那两人那里继续吗?」

黑立符沉思了半晌,却又放弃得相当干脆。他说:「算了,只能暂且放弃帝都厅这个新闻管道了。毕竟没办法潜入了!」

黑立特和古意德鲁两人都不是报社的正式员工。他们是自由撰稿人,不接受报社的指示,而依照自己的判断,到处寻找报导素材,撰写成新闻稿之后,再以字数计价卖给报社。由于两亏人的行业特性,让他们得以成功潜入帝都厅,不过,相反地,当被他们要求出示正式的身分证明时,反而无法进入。

不过,黑立特却不感到沮丧,反倒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不如暂且回去那边看看,感觉要多少素材都能到手。」

帝都厅前的站牌附近,聚集了大批难民。由于它是结构坚固的近代建筑,所以在震灾当中得以幸免。对那些建筑物崩毁感到害怕的难民们而言,屹立不摇的帝都厅让他们感到安心。

有的人坐在厅前的花坛上,有的人直接就地而坐,每个人都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奇怪的是,明明就聚集了数百人,却几乎无人发出声音,一语不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天空。黑立特向眼前的老人走近,和善地对着他说话:「不好意思,老爷爷您是从哪里逃过来的?」

「唔……」

「您很累吗?抽一根烟吧!」

「啊……」

老人直盯着黑立特拿出来的烟草,但却未伸出手,只是难过地摇摇头。黑立特耸耸肩,将手缩了回去。

「应该是在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了……真可怜。」

虽然老人似乎无法流利地开口说话,但在古意德鲁架好照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老人却出现了意外的举动——

「啪!」伴随着闪光灯亮起,老人的眼神露出胆怯,随即转过身去,脚步蹒跚地准备离开。

在此同时,周围的难民们开始以暴躁的声音痛骂起来。

「混帐东西,住手!」

「竟然还拍照,你脑筋有问题啊!」

「反正事不关己吗?」

有好几个人站起身来,逼古意德鲁交出底片。最后两人慌张地逃了出去。

直到两人越过树丛离开后,那些人才放弃追赶。黑立特他们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不由得咋起舌来。

「失败了……不能拍照吗?明明是不错的素材……算了,没办法。」

黑方特干脆地放弃了从难民身上取材这件事。他拍了拍古意德鲁的肩膀说:「走吧。」

一辆外型粗旷的重型机车,停在附近大马路的步道上。古意德鲁跃上了前座,而黑立特则跨坐于后。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的难民们,陆陆续续地从他们身旁经过。黑立特遥望着他们,搔着鼻头嘟哝起来。

「好了,接下来……等到难民们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咱们再去访问他们吧。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啊,总之,先往南边去吧,」

古意德鲁将重型机车的油门踏到底,「碰咚!」发出了低沉吵杂的声音,单汽缸的氢气引擎吲开始运转。因为有这辆能够临机应变的交通工具,虽然帝都许多地方的道路都中断了,两人却还能够在短时间内来去自如。

当机车一开始行驶,坐在机车后座的黑立特便开始喃喃说道:「帝国警察手忙脚乱,消防队也全都出动,帝都厅仅剩下个空壳,内部也只是空转……不如去沿海地带的联合企业那边瞧瞧吧!那边的氢气储存槽好像发生了严重的事。」

黑立待已在帝都各地绕过了一次,实际上,他所掌握的情报不但极为广泛,而且十分精确,但他本人却没发觉。

最初发生的地震,以及接踵而来的停电、火灾等等,造成了极大的混乱。黑立特设法摆脱了这些混乱后,便与赶过来的古意德鲁会合,迅速地调查了帝都境内的惨状。不过,报社方面却断了音信,末购买他们到处探察写成的报导。即使他们想主动出击,而如今却不知报社能不能发出号外的怪异情况。所以他们决定不以快报的方式发售,而以深入报导为目标,期待能更有销路。

他们骑着重型机车到处巡回之后,所了解到的是帝都原有的机能,已经完全丧失。帝都警察大队因为连续不断、蜂涌而来的紧急通报与救援请求,忙得不可开交,同时要防止有人趁着灾害犯罪——也就是维持治安。当两人满不在乎闯入进入警察总署的时候,立刻受到了制止。消防队在地震之后,立刻出动了当值的局内人员和全部车辆,整个消防局时常空无一人。

后来,紧急通报的内容越来越严重,消防队又集合了非值班的人员,让刚值勤完的部队随即继续值勤,调度变得非常混乱,这些大骚动让他们觉得不是取材的好时机。

此外,地震也带给警察或消防队的设施相当大的打击!而且,黑立特所巡视过的好几间警局和消防局,根本不可能为了自身的受灾而出动。

「去还没去过的地方……对了,你觉得医院怎样?」

机车后座的黑立特拍了一下手。

「医院里应该人满为患,大概也没闲暇把我们赶出去呢,可以写出赚人热泪的故事也说不定!古意德鲁,下个转角往右转,那里好像有间综合医院。」

黑立特拍上他的背,古意德鲁却难过地说:「其实,我不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无关。」

「嗯?哎呦!」

古意德鲁使劲地将机车回转,骑上了人行道。

「黑立特先生,你的家人呢?」

「我自己一个人而已。」

黑立特吹起了口哨,轻佻地回答:「我的老家,在西边的深山里,而且我身边也没有女人,轻松的很。说到这里,那你自己呢?我从没听你提起家人的事情。」

「不清楚,我今天还没回去过。在镇上吃晚饭的时候,地震就突然发生了,我就立刻赶到你那里去。我的老家在罗·菲尔……」

「这样地震就真的不是与你无关了。怎样,要回去看看吗?」

闭古意德鲁沉默了下来,思索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不用了,反正情况这么混乱,大概也回不去,如果没事的话,就会没事的。」

「真是记者的好榜样,你老婆听了这些话大概会哭吧。」

黑立特嘴角微扬地说着。古意德鲁突然紧急减速,黑立特的身体猛力地朝前方撞了过去,然后探出了头朝前方眺望。

「没办法前进了?哎呀!」

与其他地方的道路相同,被抛弃的车辆几乎快将整条道路塞满,但却出现了一幅略微异样的景象,一台体积巨大,颜色深绿的交通工具,以车身前的铲型钢板,陆陆续续的将车子铲起,将车子抛向路肩,缓缓地排除障碍,向前推进。

「陆军的三五式……战车。」

喃喃自语的古意德鲁,将重型机车停在人行道的角落。

战车的涡轮引擎轰轰地发出刺耳的巨响;它的履带在路面上推进,将小客车当作玩具般推开,朝这里开了过来。数名持枪的步兵跟在战车周围,其中一人看到他们两人,便走了过来。

两人已作好了对方严声查问的心理准备。

「不准动!报上名字、住址和身分证号码。」

「我们不是可疑人物,只是微不足道的新闻记者而已……」

「快点报上名来!」

黑立特故意耸了耸肩,交出了身分证,报上姓名。古意德鲁也同样照做。

「哼。」举起枪的士兵说:「快回家里去,要不然到最近的避难所去。马上就要发布外出禁止令了。」

「外出禁止令?这难不成是,戒严——」

「滚!」

步兵再度举起了枪,逼得古意德鲁赶紧催动油门。

他们骑乘的重型机车,与那辆装备着铲型排障器的战车错身而过。在战车上操纵机关炮的上兵,以冰冷的目光俯视他们。

两人一远离战车之后,黑立特的眼神立刻闪闪发亮起来。

「事情真是可疑。即使他们宣称是帝都厅方面的请求,动作未免太迅速了吧。难道是军方自己的行动吗?」

「或许吧。不过——如果咱们冒失地进行调查的话,可是会遭到逮捕的喔!」

听见古意德鲁的话,黑立鼻子轻哼了一声。

「即使没进行逮捕,只要派人盯哨,咱们就难以行动啦。」

「你会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可是,人都已经到这里来了,先去瞧瞧医院的情况吧。要不要把写好的报导寄放在那里呢?」

「就这么做吧。」

前方出现了发亮的红色回转灯,显然是救护车聚集在那里,四周也挤满了人。「医院到了……」黑立特喃喃说着。

「那么,咱们就先到与生死对抗的最前线去吧——」

在这段期间,从晚上八时直至深夜,身处前线对抗灾害的人,开始迎向最高潮的到来。

如果灾害的规模与平常相同,最高潮通常在灾害发生后的几分钟开始,然而,这个侵袭帝都的大灾害,则是极端的例外。

平时,随着灾害发生,消防队会出动压制火灾;急诊室会收容受伤之人;警察会将人们带往安全处所。然后,各地的社区、地方政府、中央政府支援他们,并且携手合作,在受灾地点建立层层防护网。

然而,这次的灾害却远远超越防护系统的强度——超过了「防护界限参数」。「防护界限参数」这种数值,平时虽然不会意识,但在都市防护体系运作时,确实有这种数值存在——好比说,虽然有「坚固」的桥,却没有「不会损坏」的桥——当超过了这个参数,灾害之间就会产生连锁反应,造成严重的恶性循环,让整个都市的架构,遭受超乎想像的破坏。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最初扣下的扳机,是在地震发生之时,也就是下午五点左右——正确来说,是下午五点十四分之后才产生恶性循环。此时在都市里,原本在白天会固定停留在某处的劳动者和学生们,会各自开始移动,这些暂时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组织」的独立个体,开始往四面八方移动。由于这些人的缘故,在交通要道——例如一般道路与铁路,人潮变得过度密集。此外,许多家庭与餐厅为了准备晚餐,开始在厨房用起「火」来。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都市正处于「不安定」状态的时段中。而巨灾偏偏就在此时袭卷而来。

由于此时正是返家时刻,火车不但班次增多,而且班班客满,最初罹难死者也在此处出现。呈网状围绕帝都的星状线、环状线、皇宫线等都内短程铁路,以及由帝都通往他地的沿洋线、沿海线、芭鲁凯都线、半岛本线等部外长程铁路,只不过短短数秒之间,就有超过二干五百班次的列车脱轨、翻覆。在接近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奔驰的列车上,平均每个班次就有数百人在那个瞬间死亡,缓缓行驶或是停靠在月台的列车,也在车厢倾覆之时,有许多人被活活压死;仍在行驶中的列车,撞上了翻覆的车厢,也引起了惨烈的冲撞意外。地下铁虽然较少出现崩塌的现象,但是发生列车脱轨翻覆的情形也很严重。在灯光熄灭,一片漆黑的车厢内,没过多久时间,乘客们就陷入恐慌状态,彼此推挤、殴打,好不容易逃到轨道上,却因为地下铁底部破洞,附近河流的水流了进来,找不到避难通道而溺水死亡。

不过,比起爆炸事件,最大的问题在随处弃车这件事上。汽车驾驶人在看见眼前其他车辆对撞爆炸之后,绝大多数驾驶都会将车子丢弃在原地,然后火速逃离。被弃置的车辆阻塞了道路,让原本不打算弃车而逃的人,也不得不离开车辆。结果,超过八十万辆的汽车,瘫痪了帝都所有的道路、小巷、地下道、高速公路。

随着地点的不同,会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出现。例如,处于梅波鲁祭正中央的西普拉多区,则是人群堵塞了道路。因为祭典而聚集的人潮,不仅是原本就住在附近的人而已,大多都是来自帝都近郊的观光客。对此地毫无地理概念,根本不知从哪条路逃走.或者应该往何处避难。

这群情绪陷入高亢状态的人们,在被猛烈的地震侵袭之后,四周的建筑物又不断起火,让他们更容易陷入混乱状态。西普拉多区在地震发生后的三分钟内,因为人群疯狂发足狂奔,到处横冲直撞,在短短时间之内,就约莫有二千人因推挤践踏而死。其他未陷入混乱的地方,在人群一阵慌乱狂奔之后,也出现了大量的死伤人数。火灾更是陆续发生,不仅餐厅的厨房,甚至没有开伙的商店,也因为氢气渗漏而漏电起火。不少建筑物相继窜出火舌。让人群更加恐慌,阻碍了逃生的道路。在人潮拥挤的地方,甚至人体本身就成了助燃物,形成了可怕的火焰炼狱景象。

其次,港湾地带则是「水」势凶猛——地震的激烈造成托兰加湾沿海的防波堤有数十处崩坏。在那个地方发生了浪高超过五公尺的海啸,海啸实际达到的高度,更是浪高的三倍——也就是说,在港湾地带,低于十五公尺以下的建筑物,彷佛遭到具有猛烈冲力的榔头拍打。建筑物如同纸制的工艺品般,被磨碎、压烂、冲毁。海水的入侵范围依各地情况而有不同,不过也有深入至距海岸线将近一公里之处,罗·菲尔似乎就是如此。在一瞬间,原本的潮埔新生地成了一片泥沼。

再者,电力、通讯、自来水等重要民生设施,也仿佛受到地毯式轰炸似的,遭受毁灭性的损坏。供给帝都电力的公司——半岛电力的中央供电指令所,随着地震的发生,送电停止装置自动开启,有六百八十万户的人家因而停电。这数据虽然也包含了灾区以外的地方,但随着实际灾害情形的调查发现,架设在空中、地下,总共一千二百处的输电线路,全部发生故障。而且,因为托兰加湾东岸的唐纳伍第一、第二发电了也遭受灾害,只得放弃提前重新供电的计划。体制属于国营电信公司的帝国电信,共有一千五百个以上的地方电话线路中断,无线电话转播系统也因为停止供电而完全丧失功能。残存的电信回路也因为太多人急着拨打,才不到三十分钟,交换机就已不堪负荷。帝国电信不得已只好限制通话,虽然维持了电话回路,但电话几乎完全不通的状况却仍旧持续着。帝都水公司经过探测得知,埋藏在帝都地底共有九个系统的输水母管,以及共有一白六十五个系统之输水支管,在地震之后,不但水压开始下降,并且出现大规模的漏水情况。自来水与电力、燃料等不同,即使渗漏也不至于太过危险。帝都水公司判断,灭火亟需要水的供应,因而继续输水,不过,水量减少的问题却无法解决。除此之外,帝都地势较高的地点无法供水;相反地,地势低的地方控制不了水压,导致这些地方如喷呼水池般在路面上喷出许多水柱。诸如此类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发生。

受灾的状况五花八门,由于灾害范围异常广泛,使得救援的进行十分困难。

消防队、急救队、警察大队,以及其他的紧急对策机构,不是因为电话线路的不通,而延迟了在第一时间救灾的速度。要不然就是通报如雪片般飞来,多到无法处理的地步。地震后十分钟内,紧急通报的数量,是前一天件数的四十倍——三万五千件。光是要将这些通报按照紧急程度的高低区分,就是件几近不可能达成的难事。然而,这不过是救援困境的序曲罢了。

打算前往灾难现场的部队,会先面临了通行的困难。因为,不管是哪个地方,平时能够通行的道路,全都遭到弃置的车辆给堵塞。他们老早就放弃了找寻其他捷径的念头,直接使用排除障碍的车辆,将路面上的障碍物推开。为了前往救灾,只得采取与平常回异的横暴手段。

不过,即使如此,救灾的队伍仍然难以尽速抵达现场。除了路面障碍物的问题以外,除了通报的地点以外,可说到处都有灾害发生。途中若有起火燃烧的建筑物,即使并非原本的目的地,消防队也无法放任不管,必须前往灭火;若急救队发现路旁有人倒卧在血泊里,自然也非得进行急救不可;若有人抢劫商店,警察也不得不去制止。再者,在这种简直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前进,即使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现场,不是消防栓无法正常作用,就是伤患增加的速度过快;或者在难民的管理方面,即使使用扩音器,由于他们因为恐惧而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任何指示。这样一来,纵使指挥总部的指令再怎么恰当,却几乎都因为现场的突发状况,而无法进行最有效的处置。

地震袭击的是帝都全境——消防署、警察署、医院、军事基地也不例外,所以到现场施救的队伍本身,也受到了相当大的伤害。而且事态不断地恶性循环。

消防署将帝都划分成五个辖区,在三十六个消防局与八十个消防分局之中,发生建筑物崩毁、车辆毁损、队员伤亡等情形的共有二十六处,这些地方的受灾程度,几乎都已经达到无法值勤的地步;在警察署方面,几乎有四成的人员无法值勤。位于南普拉多的警察局,因为三层楼高的警局一楼崩塌,有九名警员遭到活埋。在警方辖区之内,受灾情形自然严重,在奋力搭救于警局内受灾的警员时,辖区内至少有三十二名市民因未受搭救而死亡。

然而,因为自身强烈的职务意识,或者基于平日的严格训练,也有不顾自己亲属的受灾情况,直接前去救助市民的人。

位于古托兰加十六街西南方,费依洛区的消防署,因为消防车爆炸、消防署自身的建物起火燃烧,小队长以及前来取代受伤干部的队员们,主动决定放弃消防署。作下该判断的人,从火势猛烈的建筑物之中,运出铸锄和水管,脸色发青地命令部下。

「没手推车吗?把蒐集到的工具通通都放上去!」

「手推车吗?前面的道路就有消防栓了,不必准备工具也没关系吧……」

「笨蛋,要灭火的地方不是那里!」小队长对着部下怒吼之后,拿出手推车对伙伴们说:「将所有的器材都放上去,也把灭火器塞到空隙里,对——向城镇出发!咱们是为了这任务才存在的队伍,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消防局!」

虽然有这一类会去下痛苦判断的人,但由整体来看的话,这种人毕竟属于少数。通常,人在身为旁观者的时候,也就是有余力帮助别人的时候,才会有帮助别人的心情与力量。另外,能体察他人痛苦的人,才能够去帮助他人……然而,正当自身也需要帮助,却能不顾自身的痛苦,强打精神去寻找更痛苦、更需要帮助的人。这并非任何人都做得到。平日事先作好的约定,组织间的彼此结盟等等,当灾害这种异常的紧急事态出现时,便是考验信赖关系的时刻。

除此之外,在「医疗」方面,也会出现「临事怯懦」的现象,有好几家大医院——而且大多数是民营医院,从事医护工作之人,被迫作出难以抉择的判断,也就是「应该先救谁?」的判断。

救护车犹如咆哮似的警笛声,在建筑物之间回响着,蜂拥而至的伤者,必须忍耐四周的呻吟声、哭泣声、要求诊察的哀求声、排队等待的怒吼声、柜台回答的烦躁语调、来回巡视的护士之脚步声、轮椅被推着走的嘎嘎声,院内语气迟疑而重复数次的广播声、已经听惯,却令人感觉不祥的心电图及人工呼吸器的电子音——等等声音所围绕。某个三十几岁的外科医生,说要暂时休息五分钟,先去买个饮料,而从值夜室逃跑了。他无法冷静下来,眼神游移不定,脑子里胡思乱想。

这名中年的外科医生忖度着,老婆还在家里吧?她平安无事吧?去幼稚园的女儿回家了吗?这个灾害如此严重,很难相信他们能毫发无伤。若是轻伤就算了,如果受了重伤,多希望能由自己诊断……不,只有受伤的话就还算好,要是房子整个垮了的话……如果在当下这个瞬间,她们被压在房屋残骸下方,在阴暗的缝隙中等待救援……可能会有火焰旺盛的燃烧声轰轰作响……或许她们会因为害怕焦臭的味道而流泪,颤着身子等待救援……要是自己现在从这里偷跑出去,借用那边的脚踏车骑回家,她们能够得救吗?

「碰!」的一声,门被猛然打开了,眼球布满血丝的医院上司,对他咆哮「你还不快给我回去!有的伤者骨盘骨折,还有上臂严重挫伤的人!」

「啊……是,我马上就去。」

「快点!」

上司的语气,仿佛觉得把他拉出去也是浪费时间。他连忙奔跑出去。有名年轻的女孩,长发上沾满肮脏的血迹,步伐却格外坚定,缓缓地从那扇被打开的门外走过去。外科医生心不在焉地盯着她,思绪紊乱地暗忖着。

若是我真的逃走了,确实会有人因而死掉……那么多人来拜托我诊治,救助他们是医生的义务吧。可是,在另一方面,或许我的家人现在的眼神也会与他们相似。若是我逃出去救助家人,虽然违反身为医生的义务,但以常人的立场来看又是如何呢?如果是一般人的话,通常会选择拯救家人,而对他人见死不救,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医生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了房问。意识蒙胧地朝着与诊察室相反的方向而去——

「医师!」

他被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身一看,一名护士将手上抱着的婴儿捧到面前。

「请帮他看看,手指!看,就是这里!明明还那么小……」

那名婴儿仿佛哭得累瘫了,身体微微颤抖,口中发出呕吐声。而且似乎因为护土声音过大的缘故,让他受到了惊吓,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医生愣愣地凝视着婴儿小小的手掌,上面只剩下二根手指,还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仿佛遭到当头棒喝似的,忽然清醒了过来。

「——手指折断了,马上照X光片……还在使用中吗?那么先帮他麻醉吧!」

「他的父母不知去向,被放在路边,不知是谁把他送来的……乖,不哭不哭,已经没事了哟,有个厉害的医生要帮你看罗。」

护士不断地哄着孩子。医生突然抛下了她们,奔向放着医疗器具的诊察室,拚命地压抑自己先前的想法——现在的我,怎么会去想那种事呢……不,可是,我的女儿……

——在紧急状态发生时,医事人员必须有所行动,但他们与消防队、警察不同,并没有公务上的束缚,是否完成任务,完全取决于个人的道德良知。正如这名外科医生所迷惘的,帝都所有的医生也都相同。不,当然也存在着完全没有这种迷惘的人。但是,也有相当多的医事人员,不管是避免别人瞧见,或者是悍然拒绝医治他人,坚定地往家人或恋人所在的地方而去。

负责「医治」的医事人员,心里的迟疑、厌倦、举棋不定等等念头,都是阻碍救援行动的变数。当原本维持社会运作的机构,承受了超出正常界限的负荷时,这些变数便会形成救援行动的破绽。对应该需要医治的人见死不救,不施行诊疗,让那些应该受医治的人,如人偶般接连地毁损、燃烧、倒下。结果,反而使医事人员的负担越来越大,牺牲者也越来越多。

——自灾难开始之后,帝都的崩坏和烧毁,与救援人员之间的激烈战斗,经过了数小时,也就是在晚间十时左右,才到达最巅峰。如上述灾情扩大之后的人为因素,使得灾情以超乎想像的规模扩展。

终于——就在此时,「他们」开始在帝都展开行动。

身上穿着深绿色的军服,接受极其严格的管理及训练,具有压倒性的行动力及完善器材的队伍。

帝国陆军,高皇黑甲军团的士兵们。

随着时间的流转,飞入帝都厅地震对策总部的紧急通知,让现场异样的紧张气氛更加高

「发电了或许会爆炸?」

真流寺都令瞠目直视,反问了回去,通信官员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这是帝都东方的唐纳伍第一发电厂传来的通知。他们说,因为地震而毁损的发电机冷却系统,恐怕会发生爆炸也说不定……」

「等等!唐纳伍电厂是以核融合的方式发电的吧?为什么会产生爆炸?」

「核融合装置,一旦故障,就会自动停止运转。要是从前的核分裂发电了,就算没有发电,炉心还是会持续地散发热能,所以平时就必须要使其冷却……喂,为什么唐纳伍会发生爆炸?」待在旁边的建设局技术人员,跑到对科学不甚熟稔的真流寺面前,开始解说起来。

「不是炉心有发生爆炸的可能,而是发电机可能爆炸,因为发电系统也在发热。而他们要说的,就是发电系统安装的冷却管线出现了裂缝。」

「所以,不用担心核能放射线的污染吗?」

「也不是这么说。如果发电机爆炸了,旁边的融合炉也不会没事——倘若它一遭到破坏,炉壁里的中子辐射就会扩散出去。」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应该不至于影响帝都东半部吧?」

「不会。但是,附近还是会有相当程度的核能污染。」

「嗯,我大致上了解了。」

真流寺一脸焦躁地听着,他探出身体,来回看着两个部下的脸。

「这个情况,并非以炸弹爆炸的情况来处置,而是以当成毒气瓦斯类的灾害处置就可以了吧?」

「也不是这么说……」

「就是这样,在行政管理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那必须让居民避难吧。你对这种情况很清楚吗?」

「这并不是我的专门。要把能源课的官员们叫来吗?」

「一切拜托了。我想了解影响的层面会有多广。」

建设局员出去之后,主任秘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真流寺身后悄悄耳语。

「阁下,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怎么了?」

「唐纳伍是兹伐克州的城镇,不属于帝都。」

「所以呢?」

真流寺转身对他大喊:「只隔着一条河川,与帝都近在咫尺,而且比起兹伐克州,它还比较靠近我们,虽说行政区不同……」

真流寺突然压低声调,喃喃说道:「……对了,这样我不能发出避难劝告。」

室长点了点头。

「是的,在行政权限上,您不能对兹伐克那边发出避难劝告。虽然您可以对靠近河川这边的居民发出劝告……」

「河川对面的州令知道了吗?」

被询问的通信官员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不过——我想,这件事他恐怕一无所知,因为唐纳伍周围的通讯完全不通。」

「是这样呀……」

建设局官员带回了能源课的官员,在深入探讨之后,确定了发电了周围三公里的地区,都有避难的必要。真流寺以痛苦的表情下达命令:「快联络兹伐克州厅!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

「电话没办法使用。先前曾以无线对讲机呼叫过,但是对方却没有回应。州与厅之间的无线通讯规定,原本就不存在,而对方又选择使用只能在州内使用的电波……」

通信员低了下头。真流寺暴跳如雷,朝着他怒吼:「非得找出方法不可!再这样下去,有好几万的人民会……」

真流寺与属下面面相觑,他察觉了自己不想注意的事。

那是由会议室一隅投射而来视线。赛伊欧他们看着这里。

「唔……」

真流寺心里犹豫着,他清楚对方视线的意义。对方拥有天军滑翔机——可以作为联络的方式。对方的视线表示着要真流寺交给他们去做。不过,先前自己才把他们撵走……

在短暂的视线交流以后,赛伊欧打破了僵局。他站起身,朝真流寺的方向走了过来。

真流寺其实松了一口气,但却未显现在表情上。

可是,当赛伊欧来到真流寺面前,提的却是不同的事。

「刚刚的你们的交谈,我听得很清楚。那件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赛伊欧的眼神隐藏在头上所带的显示器下方,他朝着通信员投去。

通信员脸色骤变,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眼神游移犹疑不定。

赛伊欧不给他半点逃避的机会,开口追问道:「各种联络方式明明都不能用了,怎么还会传来紧急通报?快说!是谁传来的?」

「那是……」

「是帝国陆军吧?」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站在赛伊欧身旁的苏连诗。通讯员不禁瞠目结舌,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那是陆军第一军团的团长传来的情报。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在目前的状况之下,只有陆军还具备通讯能力,也有采取这种行动的理由——因为他们负有守卫帝都的任务。」

「为什么不老实说?」

赛伊欧逼问那名职员,苏连诗阻止他。

「你是偷听到的吧?帝国陆军并没有向这里通报的义务,所以那应该是部队内部的联络。你正好不小心听到,因为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所以你才向都令阁下报告,却又害怕窃听陆军通讯会有生命危险……是这样的吧?」

通讯员点头如捣蒜,他脸上所露出的胆怯之色,在场的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是帝国陆军吗?」

赛伊欧喃喃自语,众人全都陷入沉默。

帝国陆军——实际上,最近在帝都,这组织的存在显得异常突兀。整个兰加帝国,因为政府的政策方针,全国上下都处于备战状态。陆军不知凭藉着何种背后势力,对于批判陆军、与之敌对的人,进行了恐怖的制裁。虽然政府并未认可他们的行动,但却也无人出面制止。事实上,政府等于放任他们的扩权。

根据法律,窃听陆军通讯并非犯罪,问题在于,能够从旁被收听到的通讯系统。不过,正因如此,若是被一个市民从旁听到而得知内部情报的话,陆军为了面子,应该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赛伊欧又转身看着真流寺。

「正如你听见的,陆军是情报来源,那么,纵使你去那里打探消息,也不见得可以得到有用的回答。他们反而会隐瞒事实吧!」

「为、为什么?」

真流寺虽然没有开口,但听到赛伊欧的话后,嘴巴半张。

「听好了,如果您以都令的权限要求陆军出动,在这两个小时之内,情况将陷入混乱,唐纳伍距离帝国陆军驻地有段距离,你认为部队能在短时间内抵达吗?」

「也就是说……」

「要透过飞行才到得了。也就是说,陆军在您作出请求之前,就已经出动了,而且是擅自出动。而且,即使你提出质问,他们也会佯装不知道。」

四周的人听了赛伊欧的话,鸦雀无声。

「我们天军不也擅自出动了。」苏连诗以轻蔑的语调插了话。

「闭嘴!比起只拥有手枪作为的天军相比,他们出动的意义截然不同。帝国陆军拥有战车以及战斗机。只要他们想的话,就能随心所欲地发动政变。所以,他们如果擅自行动,情况会非常严重。」

「这的确是严重的情况。可是,如果对电厂的事置之不理的话……」

虽然真流寺也赞成赛伊欧的看法,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几乎快要听不见。

「……也不能置之不理吧,不过,现在这样……」

「啊啊,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赛伊欧表情痛苦地嘟哝着。

「得先决定核能电厂方面的应对策略。都令先生,我知道您想提的事,希望与天军携手合作,和兹伐克州令取得联络吧?」

真流寺莫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但是赛伊欧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瞪大了双眼。

「没有必要。」

「为什么?」

「由我同意就可以了。以中央内务省高阶文官的身分,对唐纳伍州边的居民发出避难命令。不是避难劝告,而是紧急命令。已经不是帝都与兹伐克的内部问题了。」

「这、这是……」

这番话让真流寺又惊又惧,眼珠往上翻动,朝着部下瞪了过去。部下们被他的目光扫射到,表情显得相当复杂。

真是意想不到的方式。属于地方政府首长的都令,其职权被局限在其行政区之内,但中央政府的职权,可以打破行政区的藩篱,突破原本权力受限的困境。

然而,由中央政府发动职权,正是真流寺等人所嫌恶的。这也是一开始真流寺不愿让眼前这名令人喘不过气的青年专断的缘故。

真流寺等人感到左右为难。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要逃避……帝都厅的每个人心里都抱持着这种想法。

「都这个时候了,情况已经无可奈何了,还是要以都民的安全作为优先考量啊。」主任秘书悄悄地对真流寺耳语。

「唔,话是这么说没错……」

真流寺的语气结巴,不过,因为主任秘书又低声说了一句以后,他展开了愁眉。

「假如这是误报的话,所有的责任就由他承担。」

「……这样啊。」

真流寺点了了头后,转身面向赛伊欧。

「那就拜托您了,朗卡贝理阁下,这件事能由您一肩承担吗?」

「这不用您说。」

赛伊欧语气冷淡地答道,随即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真流寺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

「这个乳臭末干的小鬼!摆高阶文官的架子,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弄到这个位子的……为什么我非得向那家伙低头不可,还真是落魄啊。」

真流寺嘴里嘟哝着,双眼恨恨地瞪向赛伊欧的方向。

赛伊欧要总督府的部下们考量如何安排居民避难,并让他们与其他天军士兵商谈。不久之后,他突然从座位起身,朝着出口走出去。苏连诗略为踌躇地跟在他身后。

「阁下,您要去哪里?」

「内务省。」

「您要去内务省吗?说不定去了也没有用。为何挑在这个时候……」

「正因为是这个时候。」

赛伊欧并未转身望向表情惊讶的苏连诗,迈开脚下的步伐朝走廊前进。

「你也瞧见方才都令的表情了吧。我要以个人力量动员那些家伙,实在太费力气了。只要从本省带来个知名人物,我就会镀上一层金了……如果没办法带来,那就要那个人写个委任状,或是什么文件……总之,只要有个能让那些家伙们不敢反抗的权威人物,我就把他给绑来。

「把他绑来……虽然我认为这是不错的主意,但是……」

苏连诗追上了赛伊欧,抓住他的肩膀。

「怎样?」苏连诗以认真的表情,对着转过身来的赛伊欧说道:「权威之类的,真有必要吗?对我来说,光是您所作的决断与行动,就十分具有说服力了。」

「……真是的,你这家伙。你真不像个军人啊!」

赛伊欧不由得哑然失笑。随后,他突然把脸凑近苏连诗。

「你听好了,我的对手可不只都令而已。你听到了吧,帝国陆军出现可疑的动作了!」

苏连诗沉默下来,赛伊欧撇下了他,继续向前走去。

「对陆军来说,声张恫吓是没用的,即使内务大臣来也不够,不过,我就是想要找个有力的伙伴。快去把滑翔机开出来,二十分钟就回来。」

「……我知道了。」

赛伊欧脚步飞快地跑下阶梯,苏连诗追着他奔了过去。

在这森林茂密繁盛的橡树林深处,总是传出练习射击的子弹呼啸声,以及重型车辆粗厚的行走声,宛如一头静默的雄狮,试图避免惊动附近的居民。

然而,在这个夜晚,由于地震的发生,震撼了晚春的祥和,彷佛这头雄狮猛然睁眼,激烈地行动起来。广播里传出了威严的命令,飞机的轰响声响彻云霄;铁门后方出现了数百台的车辆。这所有的一切,宛如它正在炫耀着自身的威猛。

这片森林位于皇宫西方的黑甲森林——帝国陆军参谋本部就在其中。

帝国陆军参谋本部辖下共有五十五万名士兵,是陆军的最高司令部,这里设置了许多的机关,也拥有以帝都卫戍连队为首的实战部队,寸说是整个帝国陆军的中枢。

陆军参谋本部的营区十分广大,被模拟橡树森林的堡垒围绕着,拥有兵营、武器库、飞机库等等坚固的水泥建物。其中,外形最为粗犷的,是一座半圆顶型坚固掩体,可抵御核子武器的贯穿攻击,主要保护位于地面下的建筑物,也就是俗称「竖穴」的本部要塞——总指挥室。

一名壮年男子昂然站在总指挥室里。

他双手握着出鞘的军刀,刀尖顶在地板上,脸上的表情似乎诉说着,只要有人胆敢接近,就会毫不犹豫地斩杀。这一点让人觉得奇怪。

这名壮年男子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一头发亮的黑发,朝后梳得整齐,脸庞轮廓深刻,瞳孔如鹫般绽放光芒,颀长的身躯高于常人,虽然稍显纤瘦,但深绿色军服的双肩及胸口部分,却被肌肉撑得鼓起,显示了身材的精壮,蕴含着过人的力量。

现代的帝国陆军,着重的是射击的精准。帝国传统的宗古流刀法,则被视为守旧派的把戏,因此陆军在宗古流刀法上的造诣已逐渐衰微,然而,这人的身姿却与往昔的剑豪无异,比起持枪更加威风凛凛。

吼这名壮年男子名叫司萨克·格雷汉,挂的是上校军阶,现在则暂代将军职。

他必须面对整个帝国陆军。

帝国陆军第一、第二、第四军团的五万五千名士兵,正分散于帝都全境,另外还有从北部、西部、西南部等地救援的军队。总共五十万名军人的行动,全都透过军用通讯网指挥调度。步兵部队踏步急促,军靴震地作响,战车装甲部队穿越道路,向前猛进,工兵部队以炸药将瓦砾炸飞,航空部队闪耀着探照灯在低空徘徊,海军陆战队的军舰、船艇,在惊涛骇浪的海上破浪而行——军参谋总部,以天军司令部无从比拟的规模、密度与意志,统率、驱策着辖下的所有部队。

将近百名的通信军士官,飞快地处理着从各地涌进的报告。时时产生变化的情势,显现在总指挥室正面的巨大萤幕上,室内被紧急照明设备那让人生惧的赤红灯光照耀着,负责联络的军士官们,络绎不绝地来回奔走,绝不浪费分秒的时间,以最短的字句传达指令。与平时相同,现在的紧急情况,并未让总指挥室里的人产生动摇。即使总指挥室暴露在炮火之下,也能继续运转。由于这栋建筑是以抵抗战火,即使有大地震发生,也能充分发挥其防御力,故而未产生太大的损害。

只不过——仿佛君临百兽的巨龙,在它柔软的腹部,并无鳞片覆盖一般,即使陆军参谋本部素以无与伦比的危机管理为傲,也无法保全所有设施。

总指挥室的最后一层,也就是在平常时身为首脑的幕僚们所列席的那层,现在仅剩几条人在地震发生时,总指挥室的幕僚们,并没有全部都待在这里。

存活的人当中,有二个人在格雷汉的面前。

一个是骨瘦如柴的年老将官,他背对着总司令官席,沉默不语地环顾室内。他是代理参谋总长——塔穆德·龙嘉中将。另一人则站在龙嘉中将的身旁,脸色苍白地来回看着萤幕与龙嘉中将,他是名为塔欧斯的军务总省参事。一名女性军官走到了格雷汉身边进行报告。格雷汉把女军官报告的内容向龙嘉禀报。

「枢密院议长遭到逮捕了。向陛下上奏后,陛下已经对他应负的责任作出裁示。阁下,请您宣布戒严。」

仿佛自己的亲生孩子被冲入河川,自己却只能束手无策旁观似的。塔欧斯从刚才开始就一副不知所措模样,绕着总指挥室踱步。最后,他终于无法忍受地大声喊叫:「宣布戒严!」

塔欧斯虽然没有军阶,却是监督军队行动的文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坚定立场,对着格雷汉叱声厉色。

「你到底是怎么盘算的!趁着上司不在的机会,打算以军事长才专擅独断,甚至想独占统帅大权!」

「谁专擅独断了?」

「没有吗?派遣部队到发电厂的情报,被泄漏到民间。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吗?你真能对我说明,那并非为了取得司令官的军阶,才将它化为既定事实所作出的事吗?」

「纵使如此,那又怎样?」

格雷汉以锐利的眼神盯视着塔欧斯,让他被盯得无法动弹,只得闭口不语。

「皇宫崩毁,军务大臣与作为幕僚的将军,都随着军务总省的毁灭,全数死于非命。如果想哀悼他们,自然可以不拘形式地进行哀悼。但是,按照陆军军制,指挥权已正式转移到龙嘉阁下身上。既然如此,纵使是与身分不相称之重责大任,也必须心甘情愿地承受,为了帝都的安定而粉骨碎身,这不是军人原本被赋予的使命吗。我说的有错吗?」格雷汉口吻中带着坚定的信念。

塔欧斯的嘴唇虽然颤动着,但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军制是为了进攻其他星球而设置的制度。为了改变军制,大多数的陆军首脑今天群聚于军务总省。地震好像专为狙击那些首脑似的发生了,让他们在同一时间死亡。虽然军队首脑集中在同一个场所,在危机管理是很大的错误,但却不能归咎到格雷汉或龙嘉的身上。他们两人也只不过是帝国陆军第一军团——帝都卫戍连队军团的司令官及幕僚,然而现在,他们却必须指挥整个帝国陆军,这种情况虽然异常且可说是无法无天,不过,按照陆军军制的惯例,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帝都如今处于未曾有过的混乱当中,为了镇压混乱,军队强力镇压是必要且不可或缺的。你却说这是专擅独断,而打算阻挠……我想,即使指责你才是专擅独断的人,也不会说不过去……」格雷汉咄咄逼人地对着塔欧斯说着。

「可、可是,竟然要发布戒严令,强权也该有个限度吧!」塔欧斯悲鸣般的叫喊,是出自于身为文官的信念。

为战斗而存在的军队,原本就不具有行政及司法方面的权限。逮捕犯罪者,是警察的工作,对犯罪者给予法律制裁,则是法院的管辖范畴。然而,当社会从根本动摇、陷于战乱状态之时,仅依靠警方与法院,是无法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善的。

在危急时刻,让拥有独立编制、组织稳固的军队,取代司法及行政的地位——这就是所谓戒严令的理念。不过,这是一把双面刀。军队拥有各种武器,有着无与伦比的物理力量,若是在街上行动,无人有实力来制止他们。军队是否逮捕了无罪的人,是否要使其背负罪名,都取决于军人的良心。

于是,军人放弃了自身良知,被绝对的权势诱惑的恶例,由古至今可说是不胜枚举。

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戒严法对于宣布戒严有着严格的限制。

在帝国里,唯有兰加高皇能宣布戒严,而且仅限于议会闭会之时;此外,还必须由身为法律守门者的枢密院准许。不过,对军队擅自行动的煞车机制,也只有这些而已。

「出示你们取得的许可令状!」塔欧斯大喊着:「你们这些军人,根本没有自行宣告戒严的权限!这是严重违法越权的事!」

「参事,军方是有权限的。」

「你说什么?」塔欧斯反问。

「戒严法明文规定——平时若出现需要临时戒严的状况,应上禀最高司令官,请求许可,但时机迫切,且通讯断绝,而无法请求许可时,得迳自宣布戒严。听清楚了吗?现在的情况,正是『通讯断绝,而无法请求许可时』吧。」格雷汉压抑着怒气,对塔欧斯说道。

「虽然有这样的条文!」

「这个时点已经不是讨论条文如何解释的时机。况且,我们为了要遵守法律条文,已尽可能的履行了适合的法律程序。」格雷汉严声说道:「我们已经请求枢密院准许。而且,目前侦搜小队已经在搜寻着高皇的下落。参事,难道你要妨碍陆军发挥力量,坚持遵守琐碎的法制,弃人民于不顾吗?」

格雷汉提高声调,最后转为咆哮,声音在总指挥室回荡着。好几个人的视线聚集了过来,菩欧斯吓得瑟缩起来。

「不过、不过——」

塔欧斯认为这句话是自己最后的武器,硬是挤出声音说道:「那么,即使不出动军队维持治安也可以吧,为何不直接投入救灾呢?」

「痴人说梦。」

「吱!」的声响传来,龙嘉中将旋转椅子,转身面对着两人。

头发半白的老将军,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充满了嘲笑。他凝视着塔欧斯说道:「塔欧斯先生,您可去过贾鲁达?」

「不,没有。」

「那么,你大概也不太了解吧。那些贼徒——那些贾鲁达族民,是如何的恶劣与龌龊?」

龙嘉中将的表情既未露出笑容,也未显露憎恶,他眯起眼睛诉说起往事。

「贾鲁达族的那些家伙,是一群狐狸啊!不但性格狡猾,而且头脑聪明,行动敏捷,专挑我方的弱点攻击,他们灵巧的行动力让人吃惊,但是却没有与我方正面对抗的勇气。只要军队一前进,他们立刻逃走;军队一撤退,他们就不断迂回;军队一休息,他们就突袭。他们摸黑在粮食中下毒,暗杀熟睡的将兵,放火烧营然后遁逃……即使我方以大军压境,也不敢对他们大意。即使派出人员监视他们,让他们不得不乖乖顺从……但是只要监视的人员准备离开,他们就会从仓库里拿出武器,朝我方的背后开火。不仅只有男人而已!女人或少年,甚至未成年的孩童,也会在褴褛的衣衫里揣着毒锥,朝我方人员柔软的腿肚刺入。」

龙嘉卷起了军服的裤管——露出了骨瘦如柴的小腿,上面残留着黑色的疤痕。塔欧斯看到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连我都中招了,那是在一个没有敌军身影的平静村子,街上的一栋房屋里……我接受村长的邀请参加酒宴心里卸下了防备,在那里待了一宿,这正是失算的地方。在破晓的时候,有一名银发飘逸、眼睛烁着光芒的女孩,偷偷地潜了进来。她拿着锥子瞄准我的腹部,就这样……虽然我当时察觉苗头不对,立刻躲了开,但是,如果我再多喝一点酒,当时就会横死在岭那里。因为他们的叛乱行为不能原谅,因此我就把那村子给烧了。」

龙嘉抚摸着伤疤,像是沉浸在快乐的回忆似地缓缓说着:「因为差点被杀,所以我当时放火挠村,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我派出了二个大队包围村庄,用手榴弹和野炮(注9)将他们轰出来……再把那些抱头鼠窜的家伙一网打尽……居然还有人乞求饶命,不过我可不会因为这种手段又上当。我让男人们自己挖好墓穴,然后再将他们枪杀,使他们掉进自己挖好的洞里;女人则是在使用过后就杀了她……反正都要杀了,用一用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些南国女人的腰部纤细,肌肤吹弹可破,士兵也都很喜爱哪……啊,把话题扯远了。」龙嘉眨了眨眼说。他对着浑身颤栗的塔欧斯翻起了白眼——

注9野战用的大炮,具有机动性,射击速度大——

「在帝都里,被当成俘虏与劳役囚犯而带回来的贾鲁达族人,一共有八万名。」

「你如果能徒手镇压那群贱民的话,就算我败给你。」

「可、可是……」

塔欧斯面如白蜡,目光游移不定。而且,他总算明白一切了。

恪雷汉与他的副官,以及其他的人——甚至女性军官们也是,都对他投以极冰冷的目光,

仿佛表示贾鲁达民族可能也会重复龙嘉的所作所为,并以沉默不语来对他施以责难。塔欧斯呻吟出声:「我错了……我错了,龙嘉阁下。」

椅子再度传出「吱——」的声响,龙嘉再度面向后方,他背对着众人说:「格雷汉。」

「在!」

「由你代理参谋总长,对帝都托兰加以及邻近六个都市,宣布戒严开始!军事司法权应该是由戒严司令宫掌管吧?」

「是的。」

「杀了塔欧斯。」

「龙嘉阁下!」

塔欧斯发出了悲鸣,在他正想挨身求饶之时,只见格雷汉的军刀犹如电光一闪。

那柄锐利的军刀,深深砍入了塔欧斯的侧腹。塔欧斯翻身滚倒在地,泉涌的鲜血在地板上流淌,他发出了垂死之人的痛苦呻吟。

「希望……帝国远离灾厄……」

「这是军方的台词。」

龙嘉喃喃自语。随即转身瞥了塔欧斯一眼。他冷峻地说道:「叫谁来处理一下吧。」

格雷汉的副官诺特,面不改色地将气绝身亡的塔欧斯拖了出去。

格雷汉重新对部属下达命令:「听令!时刻零零一五,颁布戒严令。尽速下达给陆军全军、中央官厅、枢密院、国内各州,以及其他的行政机构。原本帝国陆军依照都令的要求出动救灾,但是从此刻开始,将所有的救灾任务转为维护治安,总司令部改为戒严司令部。不论帝国人民或其他卑族人民,扰乱帝国秩序者,均不得饶恕,一律进行镇压!」

「遵命!」的声音响彻总指挥室。里面的军官们瞬间忙乱了起来。

格雷汉凝视着部属们,在行了一礼之后,打算离开龙嘉身旁时。龙嘉此时突然叫住了他:

「格雷汉!」

「咱们可要同生共死啊。」

「……我明白。」

双方简短对话后,格雷汉行个了礼,朝着出口走去。

到了走廊以后,格雷汉瞧见诺特正等待着他的到来,似乎已将塔欧斯料理妥当了。格雷汉看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低声地笑着说:「你也注意到他已经老年痴呆了吧?」

「没办法,虽说他老了,但他毕竟是曾经拥有猎豹的美名啊。」

「哼,猎狐才是适合的外号啊。」

格雷汉像是不吐不快似的,盯视自己的心腹。

「你了解的吧,诺特。」

「我也是有私心的。不过,那并不影响帝国的昌隆。在这次的灾难当中,我也会赌上性命守护帝都,不顾一切与敌人战斗……不过,塔欧斯说了,杀了他的我,真的能会被原谅吗?」

诺特才刚刚二十出头,还残留着少年般的脸庞,他用力点着头。

「若是我,也会出手斩了他。若是不够果决,如何成为帝国的中坚分子?」

「我们要成为帝国之矛。走吧!那些无聊的话,等到老了再去嚼舌根吧。」

格雷汉领着诺特再度进入总指挥室。如今,整个帝国陆军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只需暗中操纵如傀儡般的龙嘉中将即可。

格雷汉有着坚定的信念:率领军队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让帝国成为足以与列强争辉的大国。在这样的信念之下,他完全不会迷惘或犹豫。

这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在这天夜里,帝国陆军发挥卓越的组织力,获得了许多成果。

帝国陆军在地震发生后三分钟,便立刻有所行动。因为主要幕僚不在,而处于平时体制的参谋总部,虽然在发出指示时有所延误,但是直接隶属其下的实战部队——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立刻派遣摩托车队四处侦察,并且派出空中侦察机掌握情势。陆军的侦搜部队,是一群能突破敌人监视,在枪林弹雨的战地里蒐集情报的老手。在崩毁的帝都当中,摩托车队果敢地四处巡视;即使整个都市陷入停电状态,仅有火灾的赤红光芒照耀天空,空中侦察机依然在空中四处侦察。其实帝国陆军才是最先察觉灾难规模的组织。

军团司令部派出侦察部队后,随即请求陆军参谋本部及陆军军务总省的指示。隶属于军团的戍卫队等等,也试图联络帝都厅及其他外部机关。不过,因为电话回路的辐辏,以及联络对象本身的遭受灾害,实在难以联络对方,自然而然地,相关行动的情报,仅能直接向军团中指挥宫级的将校回报。第二军团长在地震时受伤,依然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于是,第.军团长便和属于海上战力的第四海战军团长协商,将三个军团的「近郊出动」扩大解释,随后决定倾巢而出。

陆军最初的任务是清除交通障碍,以及救助被活埋的灾民。因此陆军原本决定,只要是属于警察与消防队主要任务,例如灭火活动和引导难民避难等工作,就直接交由对方处理,军队方面只做非军方不可之事。然而,从联队、分队,及到城镇协助救灾的士兵们,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这种方式根本无法解决困境。

道路的受灾状况严重得超乎预期。最初的陆军侦查部队出动了行动较不会受地形影响的摩托车和空中侦察机,不知交通问题到底如何解决。此外,警察与消防队也受灾严重,期待他们能彻底执行自身任务,可说是强人所难。

陆军原本的计划是从基地出发后,直接从放眼所及受灾地点着手救援,不管人手是否充足,直接以圆形划定救灾责任区域,然而,执行成果与预期有所落差。因为,受灾地点多得难以计数,假设要全部巡逻一遍,人手绝对不够。即使舍弃受灾情形较轻微的地点,选择前往受灾严重的地点,人手依然明显不足。

接下救援任务的军团,立刻变更了「战术」。所谓的「战术」——的确与战争的情况相同。军队仿佛受到敌人坚固的防御阵地阻挡,无法向前推进。因此陆军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从空中展开战术布局。

帝国陆军使用飞越敌方防御阵地,将负责抢攻的部队,抛投至敌人后方的战术。三个军团总共出动二个伞兵中队,以及二个登陆中队。帝都区域之外的第九及第十四空战军团,也派出空中运输大队。他们拥有十二架中型滑翔机,增加了救援的能力。而且,为了军团间步调一致,也大幅强化了通讯能力。陆军从小队连队、军团,到参谋本部的层级,原本就都配置了完整的通讯装备。不过,因为最靠近西方的军团,也有三个通讯大队接受了支援任务,因此周波数调整为一百四十二赫兹,让可使用通讯回路倍增:同时也将他们划归在第一军团之下,以方便运用。

过了晚上八时,位于帝都的部队已经整装待发。共有五千名士兵集中推进至属于重度受灾地区的塔鲁贝鲁绿地、哈利亚公园、拉姆萨公园、塔布列多墓园等等分布帝都各地的广场。

虽然作好了事前准备工作,当陆军精锐们从滑翔机用降落伞飞跃而下,降落在混乱的现场之后,不由得愣在当场。

群众四处乱窜蜂涌到广场来,像要完全包围广场似的;大火的黑烟窜起,某个部队长斜眼瞥向黑烟,抓着通信器说道:「这里是二三一伞兵,在二零一一地标降落,请求进一步指示。」

「二三一伞兵……现在正在请求上级指派任务,请待命……」

军团司令部在将近三分钟的沉默之后,毫无自信地传达了命令:「二三一伞兵……出动至托隆康……排除通往托隆康路面上的障碍,为地上部队的推进预作准备!」

「托隆康位于何处?」

「二三一伞兵……托隆康位于部队北方的市街地。」

「那里发生大火,无法进入,与建筑物崩毁相比,火灾更为严重!」

「……了解。请求上级指派任务中,请待命……」

「可恶!」

部队长切断了无线通信器的通讯,副官以同样急躁地说:「军团司令部根本无法掌握详细状况,他们没告诉我们这里聚集了这么多难民。要跟他们说,难民差一点就被我方的滑翔机压死了吗?」

「我们的中队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部队长转身对着整队的部下们叫道:「任务开始,各自出动!任务是灭火行动!」

「灭火,该怎么做?我们只有排除道路障碍的装备啊。」

副官询问之后,小队长们也一副迷惘的表情。

「任务是防止延烧,用炸弹将炸出防火巷!第一小队是那间房子、第二小队是那间工厂,其他人的任务往其他烧起来的地方前进!」

正如部队长们所察觉的,指挥部也不太能够掌握每个灾区的状况。而且,兰加帝国陆军基本上是向外征讨的军队。兵士们是从国内各地召集而来,为了对外争讨而加以编制,因此对帝哪都自身的地理环境不甚清楚。

再者,应该在现场和他们合作、引导他们的警方,也因遭受巨大灾害而未出现,即使依然有可出动的小队,也因为联络上的问题,最终没出现在约定好的场所,因此帝国陆军的部队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对象。还有,原本当地事务最为熟悉的各区公所,大多都遭受到较帝都厅严重的灾情,或者是不考虑与军队联系,所以在困境的突破上也毫无帮助。

虽然帝国陆军有了好的开始,却由随后出现的诸多问题而进退维谷,部队不时出现只能见机行事的情形。

只不过身为军人,他们不允许就此退却而承认失败!数名拥有都市巷战经验的指挥官和部队长,将遭受破坏、火焰旺盛燃烧的帝都,当作进行都市巷战,以长年在外地的实战经验为基础,果敢地应付眼前的情况。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浮现了其他的问题。

有一名追击炮第十九中队的三十名小队员,在南普拉多区的小巷中快跑移动,他们在街道一隅的水井旁边,目击到数百名市民集体互殴。身为小队长的年轻少尉,原本打算要下令镇压,但身为分队长,在南方有过数次实战经验的士官长,却语带嘲讽地提出反对。

「相等一下,队长。那些人似乎是卑族族民。」

「卑族族民?」

少尉才刚刚赴任,从无在外征战的经验。听见他的反问,上官长点了点头。

「我指的是贾鲁达人,那个败给了帝国的野蛮国家民族。别管他们了吧!」

「什么……别说蠢话了!现在不是区分种族的时候吧?只要是受灾的人民,都是我们救援的对象。总之,快去镇压!」

士官长露出冷笑,直瞪着少尉瞧,但少尉又再度下达命令,士官长只好勉强地对部下说:

「弟兄们,压制住他们!开火!」

虽然小队只携带着手枪和军刀,人数也相差了三倍,但当自士官长以下的兵士们,一齐高举白晃晃的军刀时,对方便立刻一哄而散。

留下来在现场的,大约十个倒卧血泊当中的贾鲁达人,以及露出不满神色站在那里几名兰加男子。少尉朝他们走近,问道:「我们是帝国陆军。你们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不合?就我亲眼看到的,是你们这群人对他们动用私刑吧?」

少尉朝着倒地的贾鲁达人们瞥了过去,此时才察觉到那群人当中还有二名女子。不知她们是骨折或是内脏破裂,全身都无法动弹,口中不断发出呻吟。

少尉皱着眉头对兰加男人说:「不论发生什么,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那些家伙独占了井水。」

「井水?」

「他的房子失火了。」

男人手指之处,是对面街区的房子,只见比屋顶还高的火焰,正从那里猛烈窜出。少尉震惊地大喊出声:「必须快点灭火!」

「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这边比较重要。」

「比起他们的火灾……你们这些混帐,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吗?」

「我们原本集合在那边的广场,大约有五百人左右吧,全都已经逃得精疲力尽了,所以觉得口渴。」

先前逃跑的那群人,就在站在男人所指的广场方向,面露惶恐地朝这里张望着,而且几乎全都是兰加人。少尉不由得感到错愕。

「所以……所以你们这些混帐,是为了喝水,才对他们施加暴力的吗?」

「我们有婴儿耶。」

「就算一、两个小时没喝水也不会死吧!真是不可理喻!只好请司令部联络警方逮捕了!」

少尉抓着无线对讲机呼叫司令部。但此时,那几个兰加男于以及士官长全都露出冷笑望着少尉。

没过多久,少尉便茫然地切断了无线对讲机。士官长问他:「上面的人怎么说?」

「说不予处分……解决骚动就好了。怎么会有这等蠢事……」

「这不是很好吗?」

「哪里好了?」

「情况很快就会反过来了,上面的人反而会下逮捕卑族族民的命令。所以我才说,还好事情先这样解决。」

「为何要逮捕他们?」

「少尉,你还没进入状况,这让人很困扰啊!我们可是军人,干掉这些家伙不正是我们的任务吗。」

士官长嗤嗤地笑着。

「指令马上就会改成维持治安行动了。」

「维持治安行动……」

「上面的人常常不想去了解下属的想法。不过,因为同样都身是军人,我们可是很清楚上面在想什么。帝都已经乱七八糟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如果有敌人攻入的话,那事情就严重了,所以一定得要守护帝都……是这样吧。」

士官长耸了耸肩。

「卑族族民们仿佛是埋藏在帝都的不定时炸弹,在炸弹爆炸前事先清理,是再自然也不过的想法了。」

「可恶!」

少尉咬着下唇,凝视着那些倒卧血泊的贾鲁达族男女。士官长转身对部下说道:「往目的地进发吧!」

……这种消极的「默许」,通常是悲剧的开始。不过,这种情况会慢慢演变成「意外事故」,或是「过失伤人」。不久之后,兰加人对贾鲁达族的偏见会逐渐飙升,最终变成集体「鼓励」仇视贾鲁达族的情况。事情转变成这样,并不须要用上太多时间。

维持帝都秩序的命令,确实在镇压犯罪时发挥作用——理由在于,实际有不少人趁着灾难抢夺商店,袭击逃跑中的人,掠夺他们财产,甚至在小巷强好或施暴。

此外,兰加人一旦见到贾鲁达族人常常立刻上前殴打,甚至加以杀害。

然而,这种情况却被默许,为的是压抑其他更为凶暴或冲动的暴动出现。

在表面上,帝国陆军并未特别指名镇压贾鲁达人——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们未宣告保护贾鲁达族。在一般市民阶层当中,这件事情反而会引发混乱。原因何在呢?因为兰加帝国的人民平时对敌国贾鲁达族的族民们,早已怀着不安与不满的心情。对于帝国人民而言,如果提到「不良分子」,那就是指贾鲁达族民。

灾害发生后,四处可听见虚实参半的流言,例如——有五十个人在某个地方的街区被贾鲁达族人射杀了;在某个地方的路上,贾鲁达族的地下组织袭击军队,结果报仇不成反遭杀害。

更加讽刺的是,各种流言犹如夏天午后的雨云般,急速膨胀扩张。

军队镇压不良分子!贾鲁达族是坏人!狠狠地恶整那些家伙吧。

实际情况与帝国陆军高层——至少像格雷汉这种理想派——的意料完全相反,暴动显得过于激烈。在军队监视不到的地方,或者即使有士兵注视着的情况下,兰加人都会公然对贾鲁达族民暴力相向。

日后,当格雷汉得知决策上的疏失,他只短短说了一句:「我真是太幼稚了。」为自己不成熟的决策下了注脚。无论如何,他原本就不是在帝都的这个夜里,能做出最佳决策的人物。

伴随着人们的惨叫、令人生惧的余震,以及无数人为决策过失的夜晚,依然在持续当中。

赛伊欧等人搭乘的滑翔机,降落在大雅修巴寺院前面的庭园,当他们下机之后,对眼前见的情景惊愕不已。伽蓝殿崩毁凹陷之后,仿佛成为与冥府相连的洞穴。

神出鬼没的帝国陆军部队封锁了这一带的所有建筑物。拔刀的士兵们围成了防护人墙,后面则有数量稀少、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消防车、救难车等。消防队员们的脸色苍白、疲惫至极,他们正默默地将瓦砾搬开。

中央宫署的所在地——领主大道,已经荒废到超乎赛伊欧想像的地步。

赛伊欧眺望人墙肩后窥的情况,沉吟道:「成了这个样子……已经崩毁到这种程度的话……」

七个小时之前,赛伊欧由上空俯瞰街道的景观,犹如海市蜃楼般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那里有好几栋高大的建筑物,壮观的雪白高墙,数不尽的窗户,这是属于统治帝国的中央官员们的坚固堡垒!如今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保住原貌,全都化成了石块,在刺眼的尘埃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先前赛伊欧所经过外侧的死亡大街,那里虽然也有崩毁的建筑物,但却还保有道路的原有轮廓。原本他从这一点推论,认定即使官厅街受到了严重打击,但也不至于完全崩坏,中央政府因为遭受损害而无法行动时,四周的生还者或是救援者,展开都会紧急救援,好让停止运作的政府,一步步地恢复应有的功能。虽然赛伊欧是这么想的,但是——

然而由现场的情况来看,别说想恢复中央政府的功能了,甚至连官员们现状如何都无法确认,已经是一条死路了。

由士兵围成的人墙一直不断延伸,不知会到何处去。赛伊欧沿着人墙跑过了数个街区,最后,他在一座瓦砾丘陵前方停了下来。

那便是内务省的所在地。

即使赛伊欧如何的思虑冷静,也好一阵子发不出声音——原来内务省并非联络上出了问题,也不是政府要员不在里面,而是内务省本身完全消失了。赛伊欧彷佛又遭到可怕的地震袭击似的,身躯不断地颤抖着。

赛伊欧到目前为止,只要遇见困难,便会祭出高阶文官的头衔,如今,他渐渐觉得空有其名。对于一个失去组织在背后支撑的官员而言,这种头衔还有什么力量?还有什么价值?

「阁下!朗卡贝理阁下!」

赛伊欧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才恢复了神智。苏连诗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赛伊欧将手伸到了胸前,抚摸起芦苇穗别针。

「……冷静下来,振作!」

赛伊欧对着自己说完以后,回想起曾经从希马克那里听来的话。

——即使官厅崩塌毁坏,或是官员全数死亡,政治理念和目的也不会消灭。因为,那并非是发自有形之物,更何况,所谓的政治理念,并非从统治者的威权中衍生而出,而是从为人民服务的必要而产生。你若身为当政者,绝对不要忘记这一点。人民的利益,才是你首先应该追求的——

希马克是什么时候说的呢?对!初次站在贾鲁达土地上的时候。当时,自己亲眼目睹那个国家的惨况,土地因为战乱荒废,整个社会失去了秩序。

经过了三年的努力之后,那块土地终于勉强建立起秩序。在情况雷同的情形下,当时做得到的,现在也一定做得到。

「没问题的。」赛伊欧转过身说道。

苏连诗虽然担心地露出狐疑的眼神,不过还是默默点了头。

那些帝国陆军的兵士们,打从一开始就以怀疑的眼神盯视他们。赛伊欧走近了那些兵士,对他们说道:「这里负责的长官在哪?我想知道救援进行的情况。」

「现在正是治安警戒状态,这些事不能告诉一般人——」一名士兵说道。

「我是内务省高阶文官的朗卡贝理!警政事务是内务省的职权,不必军方多嘴!」

身为军人,很少有人具备流利的口才。当那名士兵冷不防地遭到斥喝,他的表情顿时僵咖硬起来。不过,伫立在附近,佩带着肩章的军官,却嘴角微扬地冷笑道:「阁下是内务省官员吗?您似乎不晓得现在已经发布戒严令了吧?」

「戒严令?」

赛伊欧蹙起双眉问道,他转头看着苏连诗,苏连诗也摇了摇头。

「没听说,司令部什么都……」

「那位是天军方面的军官吧?戒严令是帝国陆军的代理参谋总长阁下发出的,随后也会一并通知天军,希望你们能遵守这里的指示。」

「这、这未免也太蛮横独断了吧!即使是代理参谋总长所发布的命令,未与相同层级的天军商讨,便迳自决定戒严的事!不,在这之前,高皇曾经下过敕命了吗?」苏连诗脸色紧绷地说着,但军官那副不屑的模样,摆明了就是蔑视天军,他只是沉默不语。赛伊欧冷静地制止了苏连诗。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在戒严法中,应该有允许军队司令官单独发布命令的条文……是适用这一条吗?」

「不愧是中央文宫,记忆力真好。」

军官愉悦地点了点头。

赛伊欧暗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道:「发布戒严令,并非用以掣肘所有官员的行动。为了今后彼此的合作,请你告诉我,是哪些人被埋在那片瓦砾之下?你们有找到什么人吗?」

「不能将我个人意见告诉您。」

「那么请代我去询问你的长官。拜托了!」

赛伊欧深深鞠躬,苏连诗则在旁茫然注视着他。那名军官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只得拿起了无线对讲机。

过了一会,他装模作样地说:「我就转告你营长好意告知的话吧!他说,现在被救出来的十几个人,都只是低阶文官,从那些人口中得知,因为中央官厅召开了课长级的会议,所以那些出席会议的中阶文官已经凶多吉少了,不过,内务大臣或其他高阶文宫,则因为公差外出的缘故,或许平安无事。这样你满意了吗?」

赛伊欧短暂沉默之后,鞠躬道谢。

一离开那个地方之后,苏连诗便以责怪的语气说道:「为什么要鞠躬?那摆明就是政变吧!那些家伙根本就是叛军。再说,首要的任务,应该是尽力协助消防队,但他们却完全不伸出援手,光是待在那里看着!」

「你这家伙真是奇怪啊……只要戒严令一发布,文人领军(注10)的原则就已经不再适用。即使要非难对方,若是行动过于冒失,那可是会被他们逮捕,被拖到军事法庭上受审啊。如今只能暂时隐忍,到了那些家伙们管不着的地方,才能任意地依照我们的想法行事。」——

注10文人领军(civiliancontrolofthemilitary)意指,在政军关系上,由身为文人的政治家率领军队的基本方针。也是政治原则上优先于军事的理念——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甘不甘心无所谓,所谓的公仆就是——即使要舔泥巴,还是得干下去的人。」

二人停了下来互看着对方。苏连诗茫然地说:「您也真是个奇怪的人。」

「……怎么这么说。」

「话说回来……刚刚得到的消息,不算是个好消息吗?」苏连诗改变语气说道。

赛伊欧再度向前迈开步伐,冷冷回问道:「哪个部分?」

「那些中央政府的高官们,应该还活着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您前来寻找的权威人士也……」

「那些高官先前待的地方是议事堂。不仅只有内务省,而是所有中央部会的高官都去了那里——因为要替那些大臣们答辩,我想,甚至连次长级以下的局长们也应该都去了。」

苏连诗略为语塞,提心吊胆地说:「……那是,在日晷宫吗?」

「在降落到这里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看见惨状了吧……」

抵达了雅修巴寺院,二人抬头望着圆顶掉落的伽蓝殿。

在灯火熄灭的废墟中,风卷起了尘埃漩涡。从官厅街以及其他地方逃来的难民,群聚在庭园之中,神色急躁不安地席坐在地。

赛伊欧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说道:「兰加帝国中央政府,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我们已经没有靠山,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回帝都厅去吧。」

赛伊欧说话的同时,朝着滑翔机的方向迈步而去。

日后的调查发现,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四日花曜日,虽然是市民的节日,但却是非例假日,领主大道周边的主要政府机关里,总共约有十四万五千名官吏。

以统治帝国国内秩序的内务省为首,外交省、邮务省、工商省、科学省、铁路省、建设省、财务省、法务省、国土省、福祉省、军务总省等等,一共十六省十九厅的行政中枢,都位于领主大道那一带。但除了批评科学研究经费遭到浪费,却又同时设置了耐震材质的科学省以外,所有的建筑物几乎全毁了。这个地方的受灾状况极为严重的原因,其实和日晷宫相同,因为它们都是在数百年前以石头、砖块建造的建筑物,而且直接作为官署使用。自不待言,托兰加一带,历史上从未发过地震之类灾害,正因如此,在这次地震发生之前,即使沿用着那从古代遗留下来的建筑物,也从未发生过任何问题。

然而,在这个夜里,却共有超过六万名的文官死亡。

不过,真实情况并非如赛伊欧所说,中央政府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在地震发生之时,正好下班时间,有相当多的人已离开了建筑物。不过,即使如此,仍然有许多人因灾死亡。比较起来,过了预算编列期的财务省,死亡人数相对地较少;相反地,争取向外征讨的军务总省,及活跃于对外交涉的外务省等,死亡人数相对的较多。不同政府机关,死亡人数虽有落差,但平均来看,各省都损失了至少四成以上的人员。

不过,政府受灾的严重程度不仅是在死亡人数方面而已。失去了办公处所,也表示失去了联络的窗口,因此无法设置电话、传真机或其他电子通讯器材。即使有官员存活了下来,也无法和其他官员取得联系。官僚的力量无法单凭个人的力量发挥,而是因能动员数万名的同伴和部属,才得以完全发挥——因此,彼此无法联系,便意味着行政能力的丧失。这表面只是短期的影响,但以长期眼光来看,那些可称为官僚业务生命的文件资料,在一夜之间燃烧殆尽。这件事可能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日后在政府重建上,虽然可用存活下来的初阶、中阶文官或民间人士,填补组织人才不是的窘境。但是,在许多方面已经无法达到地震发生前的水准。

尚托拉·卡贝露瑞夫打算跨越标示着国土边界的尼龙绳。身着深绿制服的兰加帝国陆军士兵,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朝着他急奔而去。

「喂!不准跨越那条线,现在已经是治安警戒状态了!」卡贝露瑞夫将脚跨了回来,他抚着长及胸前的白色长须,以不流利的兰加语说道:「我希望取得连络,麻烦你替我向长官报告。」

「你要联络哪里?」

「我的祖国。我可否以快速通讯的方式,将内容传达到黑梅洛帖的萨姆力?」

「你、你说什么?」

「拜托了,这是重要任务。」

这名老人身材瘦小,鬓角的发丝也是银白色的,士兵一探出身体,老人便抓着他的袖子。兵十甩开了他的手,嘴里边嘟哝着:「外国人真是麻烦!」边将手中的无线对讲机贴近嘴巴。

「因为现在已经发布了戒严令,所以无法让你随意与他国进行通讯。」兵士与长宫对话之后说道。

「接言令吗?」

「戒、严、令,是戒严令!乖乖地待在避难所里,我会替你传达你的要求!」

士兵说完之后,便逃也似地离开,奔回临时大使馆外围的警卫车队当中。

「哼……演技没用啊。」

卡贝露瑞夫以流利的兰加语喃喃自语之后,回到了避难所里——数顶搭设在拉姆萨公园一隅的帐篷。他原本待的大使馆,因为建筑已经半毁的缘故,所以搭设了一顶帐篷作为临时大使馆之用,在绳子的内侧便拥有治外法权。

六十三岁的卡贝露瑞夫以驻兰加帝国大使的身分,从戴侬联邦国到托兰加赴任,却和数名下属一齐遭遇了这次地震。幸运的是,只有一名低阶书记宫手腕骨折,其余的人只受到些微轻伤。将大使馆里的办公设备及家具都搬了出来之后,他们到了眼前的这个公园,搭起帐篷当作临时的栖身之所。

一名三十过半、体格壮硕的男人,伫立在帐篷旁边。旁人一眼即可看出,他身上所穿的是恤军眼,不过,那套灰色军服却迥异于兰加帝国陆军的军服。他是琼兹·夏武斯,戴侬联邦国陆军情报部中校,目前担任大使馆武官一职。

夏武斯望着歪头沉思的卡贝露瑞夫,表情略显讶异地说道:「大使阁下,您去问了些什么呢?」

「你回来啦?不,没什么,只是去借一下电话。」

「要打去哪?」

「当然是祖国啊。」

「祖国不是已经联络过好几次了吗?而且也已经商请某人拜托民间的人士了?」

「嗯,正确来说是四次。包括附近的市民、托兰加帝都厅、兰加外务省、萨纪塔立欧商会,我都曾个别拜托过,或者试着派人去接触。」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夏武斯一脸愕然地问道。

卡贝露瑞夫依旧伫立原地,瞪着地面说:「为了要掌握这个国家对危机处理的能力啊,这是一定的吧。」

「啊啊……」

「最初被我们拜托的市民,态度十分亲切,最后却因为电话不通,而无法如愿。帝都厅则坚称,他们无暇顾及此事,要我们先等着:至于外务省方面,也不知道那边是否曾经行动过。但是……我却对最后联系的萨纪塔立欧商会感到佩服。你知道吗?他们是兰加帝国最大的机械贸易商。」

「当然知道,他们与我国常有交易。在去年的戴侬——兰加内燃机供给贸易协定中,兰加帝国的工商省采取了十分强硬的态度,但我国却硬是取得了戴侬制飞机引擎的输入权。这件事情不就是萨纪塔立欧商会从内部施加压力的吗?兰加帝国陆军由国防的观点,并不希望开放那种机械输出国外。」

「只要和国防有关的事,你果然都很清楚。」

看着表情愕然的夏武斯,卡贝露瑞夫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然而萨纪塔立欧商会为了我国全力施为。虽然他们总公司的星际通讯水晶破毁损,不过,他们采取了替代方案,动员相关企业,搜寻国内可用的通讯回路,与康加达领事馆的取得联系。不仅如此,他们也自动申请支援行政和消防上的救援,以自身的力量帮助人民……更令人惊讶的是,萨纪塔立欧旗下的萨纪塔立欧货运公司,在地震发生当天就开始安排起货柜住宅,将国内仓库中的物品搜罗起来——而且数量还超过了四千栋。」卡贝露瑞夫摇了摇头。

「至少,兰加帝国的商人们竭尽全力与这次的灾厄进行战斗,相信有希望的明日终会到来。在这种危难时刻可以让人认清了什么才是必要的,以个人情感来说,我实在非常感动……与戴侬相比,兰加帝国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小国,拥有非常优秀的商人。」

「您说了『至少』吧。」

夏武斯平静地说:「这个国家除了商业以外,都不行哪。」

「帝国的国民也很勇敢啊。」

卡贝露瑞夫转过了头,朝着尼龙绳的对面看去:兰加军队的装甲车威风凛凛地并排着。在装甲车队的对面,他瞥见许多去公园避难的人们——那些疲惫到极点,精神恍惚,或者正放声痛哭着的人们。

「虽然在好几个地方,都发生了小规模的骚动或是抢劫,但却未混乱到发生内乱的情况。试想一下,若是相同的地震,在我国首都哈里欧发生了,城镇的治安还能维持吗?」

「……大概会完全崩溃吧。」

夏武斯微闭眼睛回答。

「我国是个各个民族的大熔炉。虽然奉行民主制度这种外表漂亮的制度,可是在事实上,政府却煞费苦心地压制着种族间的对立和迫害。只要一旦秩序崩毁,一切的问题会在瞬间爆发出来!所有的势力,所有的民族,彼此间酝酿已久憎恶和恐怖……必然会赤裸裸地发生冲突。虽然我丝毫没有要赞美兰加政制的意思,但大概是因为在高皇在位的帝制体系下,依然残存着独裁式的统治体制,正好有助于危机的处理吧。」

「不,这不对。」

卡贝露瑞夫灰色的瞳孔,绽放着锐利的目光,对着他说道:「正确来说,并非是他们的政府不必压制,而是这个民族未曾经历过某些历史。不论是兰加人、兰加帝国人或桠摩半岛人,从在星代初期到此地殖民之后,从未被他国侵略过,内部也未曾分裂过。戴侬经历过国土的分裂,其后,国民们费尽千辛万苦,最后才创造出民主制度。他们完全未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对他们,所谓的敌人就是外国人,基于这种特质,他们不会与国内同族的人相敌对。」

他再次朝着公园里的难民们望去。

「如此一来,即使多少有些小冲突,但在兰加帝国内部,全都是彼此互信的同胞,因而造就出如此出色的帝都……他们累积自身的力量,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正打算往星际进军之时,大灾难却发生了。看!那些凄惨无伦的人们,失去了家庭,因为家人被杀怅然若失……不过,他们仍然并未趁机侵害或抢夺他人,只默默期望自己能够得救。当然也会有少数不法之徒出现。然而以国民整体的情况来看,在有生命危险的紧急时刻,他们并不理所当然认为只要自己得救就好了。他们温驯地群聚在一起,彼此间互相帮助……与戴侬人相比,他们的个性虽然太过天真、太过不成熟,但我却毫不犹豫地想夸赞他们的勇敢。」

戴侬联邦国为星际列强之一,卡贝露瑞夫身为戴侬的外交官,曾经去过各式各样的行星,是个见识广博、久谙世故的人物。不管是反抗戴侬的国家、隶属于戴侬的国家、轻视戴侬的国家……他看过形形色色的民族。夏武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若是如此,他们会重新站起来吧?在兰加政府的领导下!」

「这是难以达成的。」

卡贝露瑞夫突然气馁地说道:「就我了解情况之后的认知是,目前兰加中央政府与帝都厅,几乎已经形同空壳了。以我所见的,要说到守护这些勇敢国民的政府,虽然冒渍,但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说清楚一点,兰加帝国或许就此灭亡了也说不定。不然这么说,我认为,以这次的灾厄为契机,出现更强的领导者,或许还比较好。」

「原本就不存在的,也难以强求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

卡贝露瑞夫不打算再出言辩驳。他转过身去,进到帐篷之中。紧跟在他身后的夏武斯忽然说道:「假如拜托萨纪塔立欧商会联络的话,就不需拜托兰加帝国的陆军了吧?」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不知会在何处、或者哪个种类的情报会受到阻挠。你不认为,只要可以行得通,不管用过多少方法,能将报告传送出去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如此说来,阁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拜托帝国陆军……可是,刚刚阁下已经尝试了,大概也没办法了吧。」

卡贝露瑞夫一听夏武斯说完,眯着眼露出了笑容。刚刚戒备的士兵们所看到的那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如今在他脸上已经看不见。

帐篷里面立着一张摺叠桌,一名身穿雪白对襟毛衣、戴着眼镜的女性,正操作着在兰加仍是相当珍贵的袖珍型电脑。她的脸上并未上妆,泛白的金发随意地向后扎起。她名为席琳姐·格蓝波鲁多,今年三十二岁。

「佛雷斯特南纳号终于传来讯息。虽然所在轨道不同,但我还是勉强地拜托他们,总算是连接上去了。本来以为只有可见光和红外线而已,想不到还有重力波,他们真是帮了大忙!」

席琳姐以与氛围不合的腼腆语气说道:「等一下,格蓝波鲁多博士,你在说什么事啊?」

「哎呀,抱歉。是有关地震的起因。」

「地震的起因?」

卡贝露瑞夫蹙着眉头,夏武斯苦笑着说:「原来你在做这种事啊。」自从搭起帐篷之后,这位女性科学家一直无视于周围的惨状,只是抱着电脑不放,不知在调查着什么。

「那些是什么,从那里传过来的?」

贝露瑞夫窥视着电脑萤幕——但是,因为上面排列着让人不明所以的图形,他立刻别开了视线。

席琳姐回答道:「佛雷斯特南纳号是联邦大学的天船。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我是为了我的工作才来的。」

「提到你的工作……」

「行星科学!」

卡贝露瑞夫和夏武斯互看对方,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二人是为了谋求戴侬的国家利益,才进入了近乎是假想敌的兰加帝国。对他们而言,因为自然科学调查之目的、而准备天船来到眼前的席琳姐,到现在为止,也如同外人一样。

席琳妲毫不介意二人满脸的迷惑,继续说了下去:「因为那艘船绕着行星兰加巡行时,并未行经帝都上方的轨道,所以它没有直接捕捉到地震发生时的地壳变动。虽然已是事发之后,但就在刚才,地震起因已经调查出来了。」

「嗯,是从宇宙观测到的吗?那么完全了解起因了吗?」

「完全都了解了!」席琳坦眯着双眸说。

——卡贝露瑞夫他们却皱着眉头。

「如果是这么大的地震,在发生之后,只要扫描地壳断面,应该能够明确地看见地壳板块的扭曲以及破碎地带的摺皱,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发现。因为可见光和红外线只能够看见地表,即使勉强要看,若是没有重力波的协助,一般来说也办不到。第一,桠摩半岛并非位处于板块的边界,或是地函的对流运动带.不管是直下型或是板块型,都无法想像出M8级地震发生的原因。如果照我说的去作,即使只有地震仪,如果预先设置,就可以特定震源何在了,然而,身为船长的教授,却一直固执己见,要先作宏观的观测,结果情况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不是让人觉得不甘心吗?」

「啊,那个,博士……」

「什么事?」

「虽然我不太了解,不过这种调查是有用处的吧?比如说,会不会发生余震之类……」

「我也不知道,虽然我认为会发生余震,但无法从这次调查的结果得知。虽然说那也是跟大地震有关的现象。」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进行调查的?」

「当然是为了科学发展啊,光是调查与祖国相异的行星,就有多到让人惊讶不已的发现……」

席琳姐微微一笑。卡贝露瑞夫露出不悦的神情,夏武斯压住了他的肩膀。

「随便她吧。自然科学是为了一万年前而作的工作,可是我们还必须考虑明天的事。」

「嗯,是啊……」

二人步向帐篷的深处,里面有个简单隔间而成的休息室。职员们忙碌地传送着文件,两人随便叫住了一个人,麻烦他倒茶水来。

职员端出了兰加特产的旋纹茶。二人用热茶润了润喉,休息了一会儿。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二点。

「您累了吧,要休息了吗?」夏武斯说道。

「这不会累。我依然挂念着那边的事情。」

因为卡贝露瑞夫大使的一句话,身为军人的夏武斯眉毛抽动了一下。他抬起了头,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夏武斯。

「他国的行动又如何?」

「……哎呀,您看穿了吗?」

「即使在这种紧急时刻里,时间都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即使是对谍报行动够清楚的我,也会注意到一些端倪。你要去进行调查行动了吧?」

「我隶属于国防总部,没有义务向阁下报告……不过算了,确实是重大的事。该说要去交换情报吗……」

这名不太具有存在感,在外表上进行伪装的男人,其实隶属于情报部门,他眼角略闪着光芒,凝视着来自祖国的大使。

「——古烈斯、提贝鲁、邑鲁卡弘等国的驻兰加帝国大使馆,虽然现在都成了废墟。不过他们的大使现在还是尽力处理自己的事情。即使趁着兰加帝国政府自顾不暇的时候攻入,不过许多准备工作依然不足。我虽然在各个大使馆都安插了一名部下,不过他们大概暂时还不会有所行动。」

「那边呢?」

「不愧是萨蓝咖纳专领国!大使馆虽然处于半毁的状态,但好像还是将好几份间谍名单上的人全数派遣到了帝都各地。包括兰加帝国陆军参谋本部、内务省、甚至皇宫内部。这可不是出自我的臆测,因为我的眼线在黑甲森林发现了……无论那边是否也注意到了,不过状况都已经是这样了,在离开之前还是不要引起骚动比较好。若是被边境的卫戍连队发觉,那就功亏一篑了!」

「问谍战啊……我虽然不希望自己任期之中与谍报方面的工作有所牵扯,但如今也不能说这种话了。」

卡贝露瑞夫一副精疲力尽的神情,整个身体瘫坐在摺叠椅上。

「可以姑且对我作个详细的报告吗?虽然我知道我没有相关权限,但为了让戴侬不要落于人后……」

「好的,只要在我能力的范围内,我都会尽量配合。」

夏武斯沉稳地说道,但脸上却无丝毫笑意,他试探性地问道:「那么,阁下打算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态呢?」

「我想向本国寻求协助。」

「为了大使馆的复建吗?」

「不……是为了救援兰加帝国。」

姑且不论卡贝露瑞夫的本性,单以他平日的行事风格来看,他的手段总是冷酷而实际。卡贝露瑞夫说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之后,让夏武斯不禁瞠目结舌。

「食物、燃料、医药品……衣物的话,之后天气会变温暖,或许不需要;还需要水……啊、啊,如果来得及,还需要救援时能用得到的机器,很多东西都被埋在地底……」

「人道主义吗?」

夏武斯露出冷笑,卡贝露瑞夫摇了摇头。

「这也是为了戴侬哟。帝都崩毁之后,兰加帝国已经面临紧要关头,我国可以及时伸出援手……必须比其他国家都早,比任何国家都更亲切。萨蓝咖纳虽然也做了,但是那些家伙是心不甘情不愿吧?充其量只是爱出风头罢了。我们无视于他们的举动,对兰加帝国雪中送炭……这种行动可以提高戴侬的威信。」

「我们这样做,反而会被萨兰咖纳等国嘲笑吧?」

「要笑就让他们去笑吧……索性就作为国内的诉求吧!通古鲁哈大统领近来比较偏向右派,所以想要塑造柔性形象。他应该会支持这种作法。」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提出建议的阁下,身价也会随之上涨吧?」

「正是如此,你这个人讲话还真是直率啊。」

夏武斯笑着对紧蹙双眉的卡贝露瑞夫说道:「哎呀,真是失礼了!」

卡贝露瑞夫捋着无法修整、闪闪发光的白胡须说道:「不,会被嘲讽也莫可奈何。连在这种危机时刻,我都还在思考着政治平衡这种东西,我自己也讨厌起自己了……如果能够发自纯粹的善意,来拯救这个国家的国民,那会该多轻松啊。」

「或许您不会相信,但我也有与您同样的感受。」

二人互看了对方一会,发出了宏亮的笑声。

卡贝露瑞夫说:「那,再喝个一杯茶就休息吧。」随即呼唤职员。但在职员送了热茶过来之后,他突然皱起眉头。

「说到茶……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这里没火可用。」

「因为帝都厅的要求,天军带来了可携带式的炊具。」年轻女性职员露出了无邪的笑容答道。

「市都厅与天军?」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组合啊。不是帝国陆军吗?」

「他们是天军喔,穿着蓝色军服的帅气兰加人。他们好像要到各地去照顾外国人,还问是否知道此地其他戴侬人的住所,参事就给了他答案。而且,天军还带餐具来呢!」年轻女职员说完后走了出去。明显可看出她为此事感到十分开心。卡贝露瑞夫盯着空中。

「帝都厅要求天军前来发放的吗?这不会是都令的想法吧,真流寺这个男人,只会一味讨好对自己有利的人。至于对外国人的这些处置,仿佛是在作好邦交工作……因为先前他刻意将外国人排除在行政援助之外,我不认为他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事。」

「更何况,他与天军之间平口也没有往来。不,原本我也不认为天军能发挥行动力。这真是丢脸哪……」

「那里有谁在吗?」

卡贝露瑞夫凝祝着夏武斯。

「可能有个地位崇高,而且我们不认识的能者在那里吧。这人必须格外注意啊,夏武斯。」

「是啊,我必须去调查一下。」

夏武斯高兴地点了点头。

过了深更,夜晚抑制了薄暮的微光,缓缓趋为闇黑,帝都厅的混乱也仿佛陷入黑暗,变得越来越难以收场。从地震发生之后起算,已经过了将近十二小时,各种灾害逐渐平息,救难程序也差不多执行完毕。此时的帝都厅里,那些原本因为受灾而无法上班的公务员,总算开始回到工作岗位上。其他的公家机关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开始运作,从现场取得、送达的情报以及请求支援的数量,出现了激增的现象,所造成的结果是——短时间内产生了工作量暴增的现象。这正好表示了灾害规模的巨大。各种工作仿佛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不断急剧增加,让帝都厅里所有人感到疲惫与心惊。

真流寺都令针对帝都厅各部门平时业务,个别指示了处置方式:建设局处理瓦砾及救援活埋者;农林水产局负责食物和燃料的运输;医疗局确保医师的派遣与医药用品;环境局则特别逸脱了原本的业务范畴,取代不通的电信系统,负责与各局处的连络工作。虽然在平时,这种垂直分工的方式,通常可以合作得起来,但处于现今异于平时的灾难状态之下,却全都没有例外的,出现了效率不彰的现象。

举例来说,帝都警察总部为了救援而设置避难所,因此请求帝都厅提供一百五十顶大型帐篷、五万支手电筒、二万柄铲子及铁撬和八千桶氢气燃料。然而,按照帝都厅的分工,帐篷和铲子必须由建设局处理、手电简则由工商局处理、氢气燃料则由农林水产局处理。光是彼此之间的联系工作,再加上物品清单的整理,就花了一个半小时时间。

再者,分布于帝都各地的医院,要求帝都厅协助移送那些手术中、分娩中及使用人工呼吸器的患者。负责运输的交通局,认定那是医疗局的业务范畴,而对各家医院的要求置之不理;医疗局则因为无法分配车辆运输,而将责任推回了交通局。就在两方相互推诿的过程中,便造成了五十名以上的患者死亡。

此外还有其他的例子。一名负责到某区域调查的警察,一直都没有回报灾情。由于帝都厅总务局必须取得统计数字才能拟定救援计划。就因为那个区域没有回报,总务局便将该区排除在救援预定的区域之外。但实际上,负责调查的警察是因为那个地区受灾严重,被市民一再的要求协助,所以没有时间回报,只是埋头进行救援工作。这件事也是在事后才明白。

情报及各种请求接二连三地涌了上来,真流寺虽然发出了指示,却常出现差错或者完全失败的情况,他不由得面红耳赤,就快昏厥似地胡言乱语、大喊大叫。赛伊欧等人斜眼看着这个情况,不过却不是旁观而已!他们也口沬横飞地传递命令,修正发送的指示,接连发出坚决果断的命令。最初,来到对策总部的公务员们,还顾忌着真流寺是否会感到不满,所以无视于赛伊欧等人的存在。不过,曾有人将案件呈报帝都厅官员之后,进展相当缓慢,但将案件转送到赛伊欧那边时,却反而得到了迅速而妥当的指示。在了解情形之后,他们对那些帝都厅的官员,不禁流露出无言以对的眼神。

「怎么会有人派出穿着制服的警官去作灾情调查?考虑一下市民的心情吧!当家人受伤需要帮助的时候,瞥到穿着制服的人,一定会死缠不放的吧?跟他说只是调查,而拒绝援助对方的话,可是会被活活揍死的啊!穿便服出去,穿便服!」

赛伊欧朝着总务局的职员咆哮,眼神仍旧落在真流寺与工商局官员身上。

「都令阁下,承包卫生局业务的公司希望能替六十台洒水车补给二百五十吨的水。是否应该发出许可?」

「洒水车?别说蠢话了,现在是悠闲洒扫的时候吗?不必理他!」真流寺说道。

「你!等一下!这是从哪里呈报上来的事?能和提出请求的人取得连系吗?」赛伊欧大声呼喊起来。官员好不容易找到无线电对讲机,问了几句之后,说道:「承包公司的人现在直接来卫生局了。」

「对讲机给我!」

赛伊欧跑到他跟前,取走无线电对讲机,追问了三句话后,立刻说:「帝都厅中庭有个水池,车子进来之后,直接用抽水机汲水。没关系,不必担心责任问题!」

「代理总督,你打算怎么样!」

真流寺拍桌站起,赛伊欧朝着他瞪了回去。

「来的虽然是承包公司的人,但那是消防队拜托他们的。因为消防用水不够,才拜托附近的民间公司。贵厅的窗口对这件事有所误解,才会以为是卫生局的业务,转接到卫生局去。」

「唔,唔……消防队吗?」

真流寺顿时语塞。立刻又有观光课的人员走来对真流寺进行报告:「阁下,收到了帝都动物园园长的请求。他说地震损毁了兽栏,导致二十头左右的猛兽逃了出去,帝国陆军认为危险,而打算直接射杀。园长希望能够制止帝国陆军。」

「这、这是不得已的决定吗?猛兽跑到城镇里袭击市民的话,那可就糟糕了啊。虽然对园长来说,这是件痛苦的事,不过也只能请他忍耐了……」

「绝对不准!联络到了的话,请指挥官直接跟我联系!」

赛伊欧再度打断真流寺大叫。

「是否会袭击市民先不管。市民现在全都挤到动物园去了吧?因为帝都动物园是玛温特区唯一的绿地。如果同意在难民集结的场所开火的话——现在天色昏暗,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流弹打死!」

「那、那么该怎么办?」

「叫他们用军刀或其他武器,总而言之不准用枪炮之类的武器!苏连诗,找得到现场的指挥官吗?」

苏连诗回说尽力而为。侦察滑翔机已经成了他们最常使用的利器。透过侦察滑翔机,天军成功地连接到帝国陆军部队的回路。赛伊欧照例祭出了政府高阶文官的名号,打算制止这件事。

然而,对方的回应却很冷淡。坚持主张,在戒严令下,维持治安是帝国陆军之责。赛伊欧不肯罢休,不断地进行交涉。结果对方作出「会避免误射」这种不负责任的回答。

「可恶,那些射击狂!」赛伊欧沉吟道。

他切断了通讯,回到自己桌前。真流寺随即走到了赛伊欧的面前。

「代理总督,我希望你自重一点!发电厂事件那种大事姑且不论,你现在还插手干涉帝都厅的权限范围,这样会让业务产生混乱的!」

「以我个人的立场来说,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您。」赛伊欧似乎压抑着情绪,声音颤抖地说道:「可是,我却办不到。虽然我并不想这么说……但您的想法实在太过肤浅了。想想洒水车的事件,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需要清洁用水吗?自然而然就该联想到,应该有什么重大的理由!明明就应该想到事,您的想法却无法变通,这都是帝都厅方面的问题吧?连与部属朝夕相处的您,竟然都察觉不出他们所犯的错误。我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有、有必要说到这种地步吗?直截了当地批评肤浅……」

「再来是动物园。」

赛伊欧打断他的话,环顾四周,拿起一张堆在附近桌上的报纸,伸到真流寺面前。

「倘若帝国陆军在动物园误射,市民因而被杀了。你觉得舆论会有怎样的批评?我说给你听听,『行政怠惰,血雨飘落』。对于园长拚命传达的通知,帝都厅未经仔细思考,就直接置之不理。为何不能思考一下现场的状况呢?这不正是公务员想法陈旧、缺乏想像的典型吗。贵厅一定会受到这种责难的,不论您有再多藉口或理由.人们都会如此认定。你不会不知舆论的特质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个人的判断难道就不会出错吗?」

真流寺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叉腰伫立在原地。

「即便是你,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方才那两件事也只是被你碰巧想到而已!你应该也曾犯过置之不理的错误吧!就是为了不让个人的疏忽影响全体,才有所谓的「组织」存在,帝都厅就是如此运作的!即使我退让而认同你的主张,又能如何?我认为,如果我失败了,部属们也会注意到这个失败,而再度重新来过!而你根本无视于组织的存在,又要强迫我听从你那自信过剩、只为满足自己权欲的作法,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心服口服!」

「组织是由多人组成的构造,会相互牵制,然而。这种机制也有靠不住的时候。所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我还是要继续干下去的。」

赛伊欧耐心地继续说着:「我知道在许多人之中,会有某人察觉疏失何在。不过,却很少有全体同时察觉的情形,包括这次的事件也是。在你们之中,可有人察觉这次帝国陆军的行动,会造成什么危险?」

赛伊欧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有数名官员仿佛遭到责怪似的低下头。赛伊欧将眼睛转回到真流寺身上。

「他们就算注意到,也不会说出口的。当事态变得极其复杂,无法下定决心时,却没有人敢出面插手——这正好也是组织的特质。在这种时候,领导者的眼光必须能遍及各个角落。对勇于表达意见的某个人,或是拥有好主意的某个人,都必须给予支持。但你却做不到这一点!」

「我可不想连领导者的素质等,都被你教训!总而言之,希望你不要再对这边的事插嘴!喂,你们,让代理总督休息一下!」

主任秘书与公务员们突然收到这样的命令,不禁面面相觑,脸上清楚写着内心的迷惘——虽然他们心里对赛伊欧的主张有极强的认同感。然而,姑且不论赛伊欧的主张如何,被外人发号施令的感觉并不好受,而且,不论如何,真流寺也是他们长久以来所跟随的长官,也会是日后继续跟随的人物。

「代理总督……虽然非常抱歉,但希望您能离开这里。」

厅内的公务员朝赛伊欧走去,如此说道。

「知道了,我自己出去。」赛伊欧语毕之后,便转身要走。

当他正要离去之际,通讯员飞奔而来,对真流寺报告:「萨纪塔立欧货物商会传来讯息,说想提供四千栋货柜住宅给受灾市民使用。这应该交给哪个局去处理呢?」

「那个,你啊,既然是货柜,当然是交通局!」

「接受援助物资应该是总务局的工作吧?」

主任秘书与真流寺两人的话语,虽是偶然,但却针锋相对。目光交会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虽说是货柜,但还是住宅,还是交给建设局比较好吧。」赛伊欧背对他们出声说道。

「别老是说些讽刺人的话。」

真流寺眼球充血地大吼,但他忽然闭上了嘴巴,其他公务员们却忍俊不住——赛伊欧不过是从帝都厅的行政流程点出了答案,真流寺却说对方讽刺,也等同于一种败北宣言了。

赛伊欧来到走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愚蠢的家伙!」

他靠着墙壁,捂住了脸。苏连诗默默地站在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毕竟一齐与天灾人祸搏斗了八小时之久,两人之间所培养的默契已经无需言语了。

「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若是我拥有权力,必须要守护臣民的话,那种家伙也是我必须守护的对象吗?」赛伊欧喃喃自语着。

「没有权力算是幸运的吗?」

「不过,可别小看我,即使我有权力,我还是会救他的。只不过……在情绪上难以忍受而已!」

从两人身旁经过的公务员们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分别从他们面前朝左右奔了出去。从总督府船带来的部属,其中一人由对策总部探出了头,但因为苏连诗对他摇了摇头,他又退了回去。苏连诗凝视着赛伊欧。因为情况达到了混乱的最高峰,短暂的空白反而让他思绪得以转换,他忽然想起一件至今未曾注意到的事。

「阁下。」

「怎样?」

「为什么不逃呢?」

赛伊欧抬起了脸,或许戴累了显示器的缘故吧,他把它拿了下来,看着苏连诗,银色的瞳孔中浮现了轻蔑的神色。

「你是要我放弃自身的任务吗?」

「您的职务是统治贾鲁达吧?不,统治工作不是已经转交给下一任总督了吗?不论是谁都好,拯救帝都之类的任务,并非是您的工作啊,为什么呢?」

「根据伦理,你无法接受吗?」

「我想,背后似乎有着更强烈的理由。」

赛伊欧转身背对着他,戴上了显示器。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别追问了。」

「……抱歉了。」

苏连诗鞠躬道歉。

此时,一个男人来到了两人身旁。

「是赛伊欧·朗卡贝理先生吗?」

两人同时望着那名男人,皱起了眉头——他的容貌仿佛远离尘世地沉稳,看不出他的年纪。他身上的穿着与帝都厅职员从星代承袭下来的老式衬衫,或者文官的圆领披风都不同,身上的黑色长袍长度连鞋子都能盖住,头上则戴着棱角分明的帽子。

赛伊欧曾见过这种衣着一次——希马克总督为了接受任官的诏敕而进宫时,他以部属的身分同行。

「……是宫内厅的人吗?」

「跟着我过来吧!」男人静静地点头后,连赛伊欧方不方便都没问,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赛伊欧微微咋舌,苏连诗则是瞪大了眼睛。

「是皇族的侍从!」

「我与皇族或高皇陛下未曾往来啊?」

赛伊欧边说着,勉勉强强走了出去。只要有一个藉口,就可以断然拒绝——然而,现在却没有拒绝的理由。苏连诗依然一脸茫然。

从帝都厅后门走出去,在大楼阴影的黑暗下,停了一台由两头马驾着的黑色马车。如此更确定——在现代还使用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之人,只有住在与世隔绝之地的皇族吧。

然而,等待着赛伊欧的人并非皇族。

侍从打开了马车门,有个人影隐没于内。赛伊欧让苏连诗等着,自己坐了进去。马车中微微散发出乔木般的味道,让人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下来。赛伊欧面前有张小巧的黑坛木桌子,对面则是张铺着蚕丝绒布的长椅,有个谜样的老人坐在上头。

他的头发几乎光秃,脸上满布皱纹,身上裹着的斗篷下摆已被磨得破烂,表情则似笑非笑。他是个头矮小的老人,甚至几乎会被误认为孩童。

赛伊欧认得他的面容。

「……古诺罗谷公爵阁下。」

「我的确是尤修·古诺谷……你先请坐。」

赛伊欧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双眼凝视着他。老人并末开口,只是盯着赛伊欧瞧。

尤修·古诺罗谷公爵是元老。所谓的元老,简单来说便是在兰加帝国演变为近代国家的过程中,具有彪炳功勋的人——是际间的外国交涉、将电力与氢燃机带圣这个原本只有火把与马车的国家——已是将近一世纪以前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全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

然而,元老和阁揆或议员不同,是谜一般的人物。元老无需出席议会,帝国宪法或是任何国家法律中,也不存在规范元老的条文。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对国政有重大的影响力。他们并非隶属于高皇之下,仅仅服从自己的心。于是,人们也如同尊敬高皇般敬重着他们。

直截了当地说,对于身为政府官僚的赛伊欧而言,他们是极为棘手的人物——因为法律、人脉、舆论的力量,对他们完全都不适用。

赛伊欧打算透视这种历史上梦幻人物的内心。但当他投以锐利的视线时,古诺罗谷伸出了小树枝般的食指说道:「你可以把那副眼镜拿下来吗?」

赛伊欧取下头上的显示器,古诺罗谷稍微探身凝视着他。不久,这名老人低下了头,肩膀开始微微震动——

元老突然呜咽而泣。

「伟大的阿玛鲁帖神啊……在这场未曾有的大灾难中.还残留了仅仅的一道光明。希马克没说谎,他是个好孩子、好青年啊……」

「您认识希马克阁下吗?」

面对顿时流下眼泪的老人,赛伊欧原有的气势稍微被他压了过去,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提出问题。古诺罗谷拭去眼角的眼泪,眼睛眯成一条线说:「嗯、嗯,我认识啊。耶兹也是个好孩子,我还背过他呢……不过,他也死了吧。」

「您知道了啊。是的,在日晷宫……」

「失去了一个值得珍惜的孩子,这段时间我寻找他的下落。大地发生了严重的摇动,整个托兰加变得乱七八糟,唯有他能对事情有所帮助。首相或大臣们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只要他存活下来的话,就能成为让帝国东山再起的掌舵者!我抱持着这种想法到处找寻他……可是却无能为力哪。」

原本低着头的古诺罗谷,突然抬起了头。

「不过,没想到,却找到了他留下来的孩子,那就是你!赛伊欧,我找到你了。虽然耶兹过世了,但你也可以承担重责。先前,我还担心着你会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可是,你却有一双好眼睛!」

「你要我……做什么?」

「复兴帝国。」

瞬间,一道令人忘却古诺罗谷的年老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闪耀着。

「赛伊欧,我已经听闻你今夜活跃的情形了。你可真是努力啊……努力得令人赞叹。不过,事情想来是不太顺利吧?」

「……是的。」

「那些毛头家伙们,没我那么有眼力啊……不过,纵然你立下多少功劳,因为你太过年轻,无法让他们信服。所以,你必须要有武器!让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无法分说,强迫他们屈报的武器。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想,我能了解您的意思了。」

赛伊欧接着说道:「公爵是要当我的后盾吧?不过,这……」赛伊欧摇了摇头。「虽是您的好意,但恕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老实说,身为帝国的政府官僚——我不想仰赖元老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古诺罗谷忽然像噎到般,重复着短促的呼吸,笑了起来。

「说得好!来历不明,说得很好啊。这三十年来,还没出现过与我面对面,却还能说出这种话的孩子啊。痛快,痛快!不过,你有点太过武断,而且搞错情况罗,我可没说要当你的后盾。我的力量不够,正如你所见到的,我已垂垂老矣,不知哪天就会突然身亡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要让你见到另一道光明。」

「另一道?」

「是皇族之中的人,一个女孩……而且是内亲王。名字叫做什么来着,嗯……」

他戳着太阳穴晃了晃头。

「忘了,算了,姑且不去管名字的事。在北方的海达可,至少还有一个内亲王存活了下来。你到那里去,跟她说明事情,把她带回来。然后,两人一起携手复兴帝都吧。」

「请等一下,您在说什么?『存活』?」

「嗯。」

古诺罗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死了。喜诺克、康拉、纳欧都是……我的朋友们,也就是其他的元老们,也全都死了。甚至连康古都下落不明。」

他提到的姓名,个个都是皇族的名字。甚至,连兰加高皇的名字都……

赛伊欧不由得厌到毛骨悚然。

「所以,也就是说……要把下一任的高皇叫回帝都,借重她的威势吗?」

「在找到康古的尸体前,由她摄政。」

古诺罗谷若无其事地说着,嘴角浮现意味不明的微笑。赛伊欧直盯着他。

「不是元老,而是让兰加的摄政当你的后盾——帝国的最高权威……如何?摄政总不会来路不明了吧?」

马车一离开,灰暗的光线开始在道路边缘浮现,东方天空逐渐破晓。

关上门,马车发出吱吱的摩擦声离去。赛伊欧并未目送马车离去,只是一语不发地伫立着,苏连诗跑到他跟前。

「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说吗?」

「方才是元老古诺罗谷公爵……出乎意料的,我被迫要去做一件棘手的事。」

「棘手的事?」

「苏连诗,如果我跟你说,像今天这种愚蠢到极点的辛苦,还要持续一年以上的话……你会怎么办?」

「……这确实棘手。那就断然拒绝吧。」苏连诗说道。

「滑翔机燃料剩多少?今夜飞了不少地方吧?」赛伊欧却岔开话题,问了他不相干的事。

「几乎快用尽了。不过,回到司令部就能再补给了。因为损耗油料的滑翔机数目有限。」

「加满的话,即使没有油料补给,也能再飞个五百公里吧?不,来回距离一共要三千公里。」

「飞三千公里?这不可能吧……完全无法进行补给吗?只要有机场的话,也许超越这个距离。」

「那么就在途中补给吧。我还有个疑问,滑翔机还需要其他特别装备吗?」

「不需要。不过,要去哪里呢?距离若长达三千公里的话,几乎是飞到帝国边境再折返的距离了,一共要花上五个小时。有什么要事吗,为何非得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如果可以的话,那么咱们就出发吧。先让我和天军司令部总长通话!」

赛伊欧兀自拿走了苏连诗手上的无线对讲机,与萨古拉姆总长进行对话。苏连诗在一旁倾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渐渐露出惊讶之色。

通话结束之后,赛伊欧步往停在中庭的滑翔机。

「皇室啊……搞不好当今的高皇现在正藏身在哪里……」苏连诗喃喃自语着。

「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身分高贵的人吗?」

「高皇陛下不同!皇族是从星代开始,就一直延续下来的珍贵血统!」

「充其量也不过四百年,没那么值得钦佩吧……哼,你也有这种想法啊,那看来姑且还有此一用处。」

苏连诗露出微愠的表情,与赛伊欧一齐坐进滑翔机。

滑翔机从帝都厅起飞,飞行了一阵子之后,降落在贝鲁达区的天军司令部大楼。油料补给很快就完成了,但起飞却花了不少时问.由于位在海面上的托兰加机场停止了飞行控管业务,导致从帝国内以及海外领地飞来的飞机,失去了塔台的控管,只得在湾岸周边绕行。天军虽有小规模的飞行管制设备,但对于民航机却没有空域的管理权,而无法腾出航路给苏连诗他们。

苏连诗为了避免异常接近(注11),决定不靠雷达寻找飞行方向,在与空中的飞机取得系络后,便直接横越了航线。他只能采取这种粗暴的方法——因为灾害影响的幅度早已遍及兰加帝国各处,到了令人难以想像的严重程度——

注11飞机在空中接近的距离近到可能会撞上的程度——

两人离开帝都的时间清晨五时半左右的黎明时刻。滑翔机正在上升,前座的赛伊欧忙着转动脖子望向后方,因此,后面驾驶座上的苏连诗便直接倾斜了机身,两人一同望着帝都所在的方向。

那里有着异样的光景。

在这个距离及高度见到的帝都景色,通常地上会如银河般移动的百万盏灯光,辉煌灿烂地闪耀着,让人感觉到市区的喧闹、人们的活力。然而,如今却不相同——黎明的晦暗不明,再加上光明断绝的帝都,看来彷佛是巨大而黑暗的洞穴。无数的黑色烟柱在这洞穴里到处升起,在烟柱的根部有令人生惧的赤色火舌,摇摇晃晃地蠢蠢欲动。彷佛神话里所描述的,遍布硫黄之火及非人狱卒的荒凉之地。正是人间炼狱的景象。

「你曾经问过『为什么要拯救帝都?』这件事吧。」赛伊欧突然开口说道。

「我并非发自内心想要这么做……今晚,我看见了许多丑恶炎凉的事态,有许多我连救都不想救的人。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必须要救。希马克总督以及其他的人都是这样教我的,所以我会救他们。纵然心里难以忍受……」

赛伊欧中断话语,说了「我小憩一下」。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他进入了熟睡状态。

苏连诗让飞机恢复平直,向前飞去,他凝视着前座微倾的银发头颅。这个行事果断却又极傲慢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苏连诗让心中想像奔驰。

苏连诗今年二十七岁。而赛伊欧的年纪——他曾在这个漫长夜晚的某个时点听过,但却有些忘记了——应该是二十八岁吧。虽然只有些微的差距,但这个男人的果断与能干,已到了自己无法想像的地步。这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在这些过去岁月当中一定经历过许多辛苦吧。苏连诗忖度着。

倘若承平时期遇见他,苏连诗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些事,可能只会觉得他不过是个罗唆、爱发牢骚的官僚而鄙视他。毕竟苏连诗也是出身有爵位的贵族之家。

哈维特·苏连诗少校出生在位于兰加古都的康加达,一个富裕的贵族之家。幼年就学时常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结业;在十六岁时就进入了位于帝都的帝国陆军军官学校,也以优秀成绩在那里毕业。双亲慈祥和睦,朋友结交广泛。他身上背负着学长与师长的期待,朝着帝国多数的年轻人都渴求的陆军军官之道前进。然而,他却在陆军军校里产生了疑问。帝国陆军充满了俗不可耐的优越意识,也就是——兰加帝国与行星以外的其他国家相比,兰加人是最优秀的民族。兰加帝国主动采用了列强的科学技术,在文化上、经济上都突飞猛进,而兰加人正是支配兰帝国之民族——这种想法在国内蔚为风潮。然而,帝国陆军却更扩大了这种想法,认为帝国陆军是国内最优秀,而且实力最强的组织。他们以刚愎自负的态度去解释每一件事。而这情形让苏连诗觉得喘不过气来。

苏连诗虽然个性和善,但他依然有着身为贵族的自尊心。只不过在进入帝国陆军以后,他接触到了与贵族世界截然不同、且更甚于贵族之上的傲慢及自我意识。就算不特别察觉,也能感受那种优越意识的黑暗、肤浅与不快。

就在此时,天军成立了。在天军的草创时期,苏连诗以临时派遣的身分申请为期一年的临时转调。然而一年过去,他却仍留在天军里。

天军的特质与帝国陆军天差地别。因为是刚创设的组织,里面每个人都未臻成熟,关于什么事该怎么作,完全没有前例可循,不管做什么事,都是由长官与部属一起集思广益。帝国陆军里的相关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也没有学长阶级制,也不讲求贵族的地位、有钱人的财力。

所能仰赖的,仅有自身的才能以及同伴的力量。

在这种环境之中,天军所予人的愉悦感,是陆军无法相提并论的。苏连诗自出生以来,初次隶属于这种没有包袱的稀有组织,他很清楚在此发挥实力的喜悦。

即便如此,他的烦恼仍然持续。除了自身军队的问题以外,还有轻蔑天军的帝国陆军、只想得到政争工具的政治家、瞄准特权的军需企业,以及连天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市民们。在天军里,他也无法逃离从待在帝国陆军时就感到害怕的行动——因为天军与陆军相同,也是为了向外征讨而创立的组织。

苏连诗开始变得豁达。他心想,自己所隶属的天军、军队、兰加帝国,都是在统一行星、兴盛皇土的美名之下,被傲慢的优越意识以及掠夺弱者的欲望所驱策的。那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朝着侵略他国的路途继续前进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赛伊欧。

赛伊欧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首先,他拥有内务省高阶官位,自愿投身在对抗可怕灾害的行动中,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也不是为保护亲朋而奔走,更不曾因畏惧负伤的危险而逃走!而是在犹如枪林弹雨般的毁谤中伤,毫不懈怠地工作着,这一切简直令人无法置信。

苏连诗所知道的政府官僚,都是些平时利用特权中饱私囊;不克尽职责,而要部下或他人代为工作;遇事袒护自己人,责任推卸给外人;身处要职却从不挺身而出的家伙。

赛伊欧是个待在组织核心,却与组织的缺点正面对战的男人。苏连诗惊讶地得知:原来这种事是办得到的,并且也感同身受。

此外,也因为赛伊欧吐露了身为领导人的心声,所以让苏连诗下定决心——赛伊欧方才说了什么?「我并非是发自内心想这么做。」赛伊欧也说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拯救帝都。而且,与总督船舰、帝都厅、陆军之间的对话及责难,果然也让他受到了伤害而感到痛苦。没有比那些话更为真诚的告白了……尽管如此,他却清楚「必须要救」。他清楚政府官僚应做的事,而且决定挺身而出。苏连诗决心要成为这个人的股肱!他身为天军军人,要尽其所能地承担能力范围内的工作;身为赛伊欧身边的助手,当这名傲慢男人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敌意时,即使自身力量微薄,批他也要竭力斡旋,使赛伊欧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柔软的橙色光芒射进机内,照映着赛伊欧的侧脸。日出了。赛伊欧拿下头上的显示器,刺目的光芒让他眨了好几次眼,难受地发出呻吟后,又继续沉睡。苏连诗伸出了手,拉出前座监视地面照相机当成遮阳板,让赛伊欧的脸得以避开阳光直射。

虽然认识还不到半天,但苏连诗内心清楚,对自己而言——以及对帝国而言,这男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自地震引起的火灾结束后,显示器只透入灰暗的夜色,现在却开始闪耀起光辉。

横躺在纳尼鲁寺院圣堂的人们,一齐发出安心的叹息声。对遭受彻底打击的人们而言,拂晓的光明带来了希望,即使只有在心情上。

在急速明亮起来的圣堂中,蕾莉·尤达因为双足疼痛,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她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小姐……可以……帮我拿那个来吗?」

横躺着的蕾莉转动颈项,与平躺在隔壁的老人目光相对。那是一名胡须冉冉的肥胖老人。

刚瞥见时,觉得他在睡觉,但目光稍微下移之后,便察觉他那突出的腹部被绷带缠绕卷起,即使如此,依然无法止住伤口的血,赤黑色的血液不断渗出。

老人又挪动下巴说道:「麻烦你帮我拿那个……」

老人的视线落向之处,是一张木制的陈旧轮椅,放在墙边的阿玛鲁帖圣像下方。

蕾莉无力地笑着说:「老爷爷,我想你还是别动比较好喔。」

「是这样吗?可是我没有那么痛啦,只要别太使力的话。」

老人说着话,望着脚边的方向——那些轻伤患者们坐着的地方。

「你看,那里有想要喝水的人。里面有一口井吧?我想去取水给他们喝。」

「老爷爷要拿水给那边的人喝吗?」

蕾莉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先不论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帮助,但是那名老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要去帮助别人……

「对啊,因为我刚才也喝到水了……那么,轮椅就拜托你推过来了。」老人微笑说道。

「这简直是胡闹啊,这样会死掉的哟。」

「没问题的。你看,我的手还可以这么动。」

老人举起毛茸茸的胖手,动作意外地轻盈,做出了上举哑铃的动作。

「手能动的话,就能让轮椅动了吧。嗯,小姐的脚也没办法动啊。这样的话,我得自己去……」

老人扭转身体打算起身,却让腹部的绷带移了位,鲜血如小喷水池般飞溅而出。蕾莉吓的急忙说道:「等一下,我去!您躺着。」

「不好意思啊。」

蕾莉以手肘支撑着身体,整个人趴了下去!此时,一阵宛如电击般的疼痛由扭转的膝盖窜了上来。她发出了呻吟,却拚命地咬牙忍耐着。

「你没问题吗?这样太勉强了吧?」

「没、没问题……」

蕾莉勉强地出声回答。假如她说没办法的话,老人就会站起来了。她心想,光是那样转动身体,就流出大量的血,若是老人真的站起来的话……

她的两肘前后交互移动,如蛞蝓般匍伏前进。每当石头地板摩擦膝盖,就会涌出阵阵的刺痛感。她忍不住淌出了泪水,连续趴倒了三次!即便如此,她还是继续前进。为什么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呢?她自己也不了解。

最后,蕾莉终于抵达了轮椅前方,她爬了上去。至于移动的方法……似乎只有自己坐上去移动。然而,仅以手臂的力量将身体挪上轮椅,却出乎她意料地辛苦。不过,无论如何都得做到。

蕾莉挪动身躯,让屁股坐到椅子上,顿时轻松了起来,因为膝盖的负担消失了,这比躺着还要轻松。

这是蕾莉初次乘坐轮椅,以前在家里都是让双亲背着她。由于不知轮椅的使用方法,她不断地在上面摸索,好不容易找到像煞车的物体杠杆,一推动之后,「吱!」地一声,轮椅开始移动起来。

轮椅车轮受到压力,传出了「吱、吱、吱」的细微声响,简直像是哼着歌似的,大概是涂满了润滑油的缘故,轮轴运转相当迅速,让蕾莉像在云端滑行似地快速前进。

距离老人的位置还有好几公尺,蕾莉以从未经历过的速度向前冲刺。

「哇……速度好快!」

眼见就快要撞上了,她慌慌张张地煞住车轮。一往下看,老人正在笑着。

「你辛苦了,换我来吧!」

蕾莉稍微了思考一下,说道:「让我来就好,老爷爷你就躺着吧。」

「哦?为什么?」

「老爷爷看起来伤口很痛。而且.我觉得好开心,这还是我头一次能像这样轻飘飘地移动。」

于是,老人眯起眼睛,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

「很开心啊,那就好。那么,一切就拜托你罗。」

「嗯,我来做!」

蕾莉虽然感到迷惘,但她倒转车轮,旋转轮椅,再度往前移动。石头地板的高低落差,虽让轮椅车体「咯吱!咯吱!」地摇晃,让她的膝盖受到震动,但与方才爬行时的疼痛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许多人在井边排队,修女逐一汲水给每个人。蕾莉加入排队的行列之后,大人们纷纷发出「哎哟!」、「哎呀呀!」之类的惊叫声。

修女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蕾莉告诉她,她要送水给受伤的人。修女深感困扰,紧蹙双眉说道:「你还是别乱来比较好。」

若是平时的蕾莉听到这句话之后,多半会打消原本的念头。不过,她已经答应老人要去做,因此并没有退让的打算。

「我没有乱来,因为我可以做得到。」

蕾莉将陶制器皿硬抢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以后,改变了轮椅的方向。

她回到圣堂之后,朝着一个需要水的人的方向前进。那人连确认对方是谁的动作都没有,

一拿到器皿,就将里面的水全喝光,随即将器皿丢回给蕾莉,连一句谢谢也没说。这让蕾莉有点气闷。不过,因为还有许多的人需要水,她忍耐着又折了回去,再度在水井旁排队。大人们和修女又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蕾莉也对这点感到不满。明明大家都只在那里站着,而且能够走路,一齐前来帮忙不就好了?

蕾莉就持续着相同的动作,在圣堂与水井两处来回数次。大概是在第五次或第六次时候,一直面带愁容的修女语气坚决地对着排在队伍尾端的蕾莉说:「那位小姐,直接到这里来!」

「什么?」

「不用排队也没关系,让你先盛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蕾莉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拿到圣堂吧?我也去。」

「我也来帮忙!」

「我也来,不过只剩一只手可用,没办法拿重的器皿……」

大人们接二连三地说道,蕾莉双眸圆睁,环视着他们。

「耶!为什么?大家真的都可以吗?」

「因为你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一名站在蕾莉前方的年轻女子,她脸上鲜艳的浓妆已经脱落,容貌有些可怖。」你明明就受了伤,竟然走的速度此我们还快。怎样,我们不能插手轮流帮忙吗……真是被你打败了,你是不好意思开口吧?」年轻女子唐突地说道。

在场的众人苦笑着,彼此交互点了点头。女子飞红了脸笑着。

「你这不是做得很好吗?你的名字是?」

「蕾莉……」

不久之后,大批原先并非待在寺院避难的人们,开始为了帮忙汲水而来回奔走。那名脸上浓妆花掉的女子——娜雅·冯库,虽然想帮蕾莉推轮椅,但她大致上习惯轮椅的操作,以飞快的速度驱动轮椅,即使不借助他人的力量,运水的速度也能比任何人都快。不可思议的是,那木制轮椅看似老旧腐朽,但却始终如装着翅膀般轻快地奔驰着。蕾莉很快就喜欢上轮椅「吱吱,吱吱」,犹如哼着小曲般的声音。

需要水的人都喝过水之后,蕾莉回到她原本躺着的地方。老人闭着双眼横躺着,蕾莉愉悦地对着他说:「老爷爷,我送完了哟。」

老人未出声回答,蕾莉凝视着他,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环视周围出声大叫:「不好意思,有谁能来一下!」

身穿紫色长袍的祭司走了过来,在老人的身旁缓缓蹲下。很快地,他摇了摇头。

「他已经过世了。」

「怎么会……」

蕾莉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你是尤达的女儿吧,我们先前曾搭救过你……你认识这个人吗?」祭司转过身去,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

「不,完全不认识。」

「哎呀……我也不认识,不知他从何时就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了……这轮椅大概也是他老人家的吧……」

司祭圆睁双眼直视着蕾莉,随即露出严肃的神情,两手交叉在胸前,垂下了头。

「是首任院长的遗物。那是从宝物室里拿出来的吗?」

「那原本是放在这里的呀!」

蕾莉用手指着墙壁旁边。二人像是无形中被吸引似的,抬头望着背上背负着太阳的阿玛鲁帖神像。

司祭自言自语般地嘟哝着:「一定是它特别赐于你的吧……」

不是,蕾莉想着。

他并没有那么亲切——不是要帮助双脚残疾的我。

他是要我做一些事情,这辆轮椅则是预先送给我的奖励。

蕾莉凝视着躺着的老人,又仰望着阿玛鲁帖那无法理解的微笑。

她没有感激之意,也不对他所赐予的轮椅怀有谢忱。她现在所拥有的,是一股勇敢奋战的气力。

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五日六时零分星际电报

发电者:驻兰加帝国托兰加大使馆卡贝露瑞夫大使

转送:驻兰加帝国康加达州领事馆斯林果礼克领事

致电:戴侬联邦权统国通古鲁哈大统领

「昨日傍晚,帝都托兰加遭受强烈地震袭击,国会议事堂及政府官厅悉数崩毁,兰加政府完全停摆,帝国陆军参谋总部宣告戒严。无从向兰加皇室奏问,不知帝国皇室存亡如何?如今仅有帝都厅之部分,其虽火速进行救援,但都内大火卒今尚未完全熄灭,全市交通堵塞,电力通讯皆已故障。死伤已达三十万人之多,仅任凭自力救济实在危险。大统领阁下若迅速且宽大地伸出援手,先于萨蓝咖纳联邦国及其他的列强之前,必可宣扬我国国威。附加本职之愚见,急报之。」

第二章

——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五日十二时零分星际电报

——发电者:戴侬联邦权统国通古鲁哈大统领

——致电:兰加帝国康古高皇

——「兰加帝国发生前所未有之大灾难的急报,频频传至我国。余惊愕不已,甚厌悲叹。在此,代表联邦国国民对高皇陛下衷心表示哀恸之意。若有缓和贵国罹难灾民以及陛下艰难之方法,敝国绝不吝惜。请陛下直言请求。」

——四百六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让人类种族分崩离析的星际战争。

——当时的人类在超过一百个的星球上定居,以「故星」地球为首,共有超过数万架以超光速飞翔的天船,在星际间来来往往,共同构筑了一个大文明圈,讴歌着人类的繁荣。

然而,战争发生了。当时战争的起因究竟为何,时至今日仍不清楚。可以确知的是,支配数个太阳系的自治政府,对地球发动总攻击,地球因而被毁灭,而地球上的军队也全数遭到歼灭。

地球为人类文明圈的中枢,在地理上也属于中心位置。地球毁灭对星球间的交流产生重大影响。地球在科学、文化、军事上的发展,已超过了一万年的历史,并以实力统治一百个以上的星球,担任着调停者、翻译者、居间者的角色——但因为地球消失了,星际外交变得十分困难,往来也变得极为不便。数个星球间的交涉触礁,彼此的物资流通停滞,而逐渐开始出现饥荒现象。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开始抢夺他人之物品——在这段并未超过五年的期间里。

第一个爆发之处,是位处宇宙边境的禄欧阳行星。这个行星从殖民时期开始,也只经历了二十几年的开拓,是产业稀少、自给自足率低的行星。在附近的太阳系,有个自殖民时期以来,历经八十年的发展、富裕丰饶的行星——铁库希葛鲁帕行星。当时的禄欧阳政府以武装天船队,袭击了铁库希葛鲁帕巨大的物资聚集轨道站,掠夺超过五百万吨的食粮。

「这一切都要怪铁库希葛鲁帕行星,他们不当地停止了食粮输出。」禄欧阳行星如此主张。

铁库希葛鲁帕则说:「是因为星球间贸易情势不佳,为求自保,我方才降低了输出上限。」双方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不可能只由双方自行解决问题。

然而,却无任何出面调停的中立仲裁者出现——因为到处都出现类似问题,各个星球光是为了自身的问题,都已忙得不可开交。

禄欧阳行星的天船队,在铁库希葛鲁帕的行星轨道上赖着不走,要求对方供给三成的输出用食粮。铁库希葛鲁帕拒绝了此项要求,并以武装天船进行反击。演变成了赌上星球未来命运的激烈大战。结局是,双方都失去了九成左右的天船。

然后,类似的战争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三十次以上,人类的宇宙航行能力,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衰落下去。因为和平时期维持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每个行星或多或少都有必须依赖其他行星的产业。因此,仅有少数行星能独力建造属于高度文明结晶的天船。

有许多人认为,人类即将就此灭亡。相较于其他星球,较有力量的几个行星政府在协商之后,决定要推选出与类似地球的领导行星。然而,由哪个星球担任领导行星,却难以得出结论。并非候补星球过多——而是根本没有候补星球可选。

若是成为领导行星,便得独自处理眼前星际间的混乱状况,听取人们的理由,调整利害关系。必要之时,还得派遣军队,以自身的军事实力去镇压。成为领导行星所付出的心力,将远大于获得的利益,这点所有行星政府都很清楚。每个星球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头衔都兴趣缺缺,而且,原本有这类能力、经验及实力的人们或组织,也早随着他们所存在的地球而消失了。

不知不觉间,人类全体拥有的天船数出现了日趋减少的情形,在某个月份之后,星际贸易陆续出现中断的现象。并非已无天船可供载货,然而星球间的贸易总额却突然趋近于零。戴侬行星的经济学者罗培,以「边际交通量下跌」说明这种情况——在当今的人类文明圈中,若是要进行星际贸易,那么所有的地方都得有天船航行不可。出现此种现象的原因在于:就算某两个友好星球之间,彼此贸易的情况正常,不论是哪个星球,依然必须跟友好以外的星球交易。

只要某方的天船急速减少,就必须侧重供给国内的物资,物资生产力也因而减少。自然而然的,对友好星球的物资输出也会日渐减少。那两个友好星球间的贸易,终究也会受到阻碍——某些星球正视现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将拥有的天船数量归零,转变为封闭式的经济。这种星球数量虽然稀少,但却也开始出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法进行广泛的调查,证明罗培所言无误。但诚如罗培所提及的,因为那些行星施行闭关政策,已经波及了整体的星际贸易,甚至影响原本仍有余裕的星球。广大人类文明圈的星际贸易,宛如骨牌效应般全数毁灭。罗培的解释可说大致无误。事态演变成这般地步之后,为了弥补不断流失衰微的星际贸易,即使是强盛的星球,政府也须倾注余力在星球内部的自力生产,哪有余力身兼领导行星。其结果,各个星球开始朝向自给自足型的经济体系发展。因此,先前以星际贸易为主轴的经济体系急速地式微。

在数个世代之后,自给自足型经济体制步上了轨道。知道星际贸易时代繁荣的人,进入这个时期之后,已经变得十分稀少。人们再也不会拿现况和往昔相比,反倒认为:贫穷、不自由、苦闷的生活,都是理所当然的。再也无人提起建造天船的事——将自己星球的生命线托付在其他星球身上,手牵着手合作共创繁荣——人们认为那不但危险,而且不智。

仅拥有一个行星作为领土的行星,就有数个行星政府无法转型为自给自足型的经济体制。

曾经达成这件事的古代地球,其达成方式的记载,也随着地球一同灰飞湮灭。因此禄欧阳行星毁灭了,铁库希葛鲁帕行星也毁灭了。

然而,也有并未随之毁灭的星球。戴侬行星顺利地规划了物资的生产,总算突破了灭亡危机。不过,这个星球在面临混乱之前,从其他星球接纳了许多移民,呈现各个种族共存的状态。为了建构自给自足型经济,在强行变更社会构造之时,当政者因为对不同种族采取不公平的施政而饱受责难,导致星球政府遭到推翻。星球内部治安混乱,甚至发生了内战,成立了临时政府;等政局安定之后,经济平衡却又开始瓦解、社会治安再度崩坏、内乱再度发生!如此的循环不断重复着。在循环过程之中,以市民多数决为基础的民主政治型态逐渐成型。最后,这个星球终于成为现在的「戴侬联邦国」。

再者,在贸易盛行的时代,即属于星际列强之一的印古烈斯,当然也没有因为贸易体制崩解而毁灭。相较于戴侬行星,这个星球的经济重建甚为顺利。成功的关键在于,印古烈斯并未笨拙地采取固守内部的稳健策略,而是直接侵略邻近太阳系的葛蓝提斯行星。

在星际贸易体制崩解之后,印古烈斯最先预见未来即将产生的危机,因此搜罗了剩余的天船,出兵侵略葛蓝提斯。葛蓝提斯提出抗议,不论星球内或星球外,各种责难全都蜂拥而至。

但当时印古烈斯行星的星府代表夏露鼎却坚持不肯退兵。在这段期间,其他行星的国力逐渐衰退。印古烈斯市民认同了夏露鼎政策的正当性,而选择埋藏起内疚感,强力支持夏露鼎对葛蓝提斯的强夺豪取。有别于内部混乱的戴侬行星,印古烈斯掌握了天船,让葛蓝提斯无法进行叛乱。对印古烈斯行星来说,富裕状态只会持续而不会崩解。「古印古烈斯暨葛蓝提斯联合帝国一就此成立。

萨蓝咖纳行星则是个例外的行星。在其所在太阳系内,包含本星,尚有六个可供居住的行星。民生用品的需求在区域内即可自给自足。虽然想自行建造超光速天船仍有困难之处;不过,以光速航行的天船,不论哪个行星皆可自力制造——而且,这种天船在这区域内部已是堪使用。在人类的星际贸易体制崩坏之后,萨蓝咖纳星府因害怕混乱会波及自身,便打算对居民采取高压统治。施行的经济策略则是:强化区域内星球的生产分工体系。举例而言,区域内的朵拉汉行星负责食品供应、德卢岗行星负责机械供应、百伊雷鲁瀚行星则负责天然资源!然后,由萨蓝咖纳主星负责统治。严格说来,便是缩小地球贸易策略的规模,运用在区域内各个星球之上。当然,区域内的各个行星无法自给自足过日,只能仰仗萨蓝咖纳星府的指挥。「萨蓝咖纳国」便以此种体制持续了四百数十年。

在宇宙登场的人类中,也有人并未在行星上扎根。还有一些没有归属地的船员、探险家、私营的贸易业者、咨源挖掘者、自由学者……等等。这些人当初也曾在地球的支配被赋予权利义务。但随着地球的消灭,他们却面临了无家可归的痛苦处境——每个星球都重视自身的资源,而不愿意分给这些星际旅人。就在此时,突然有个小行星单人曳航船船长,成立了一个独立国家。那艘拖曳船舰拖曳着一个直径约一五百公里左右的小行星,直接停留在一个周围没有行星的恒星旁边。打着要无星籍人互助的旗号,自称为国王。有许多星际旅人表示支持,

纷纷加入了这个以小行星——玛鲁卡特为首府的国家。只不过,这名自称为建国国王,名为哈拉特的男人,却在创国时期的某次争端中,遭到他人射杀身亡。然而,他的旗号与志向被后人传承了下来。之后,这个没有国土的国家,元首以便以他的船名为国号——也就是「芭鲁卡弘航行国」。

后来又有许多国家诞生、变迁、毁灭、再度浴火重生。不过,却再也没有出现打算离开自己星球领土的人。

人类让天船在星球半径的数百光年内环绕飞翔,宛如巨大生命共同体的人类,在经历种种困境之后,又经过了漫长的沉潜光阴。为了方便与现代区分,人类将表示星际贸易时代简称「星代」,以表示星际历史的变迁。

尽管事前已经听闻诸多的消息,但帝都的实际惨状远远超乎了丝蜜璐的想像。

从帝都各地飘起的黑烟煤尘,已可以称之为烟幕;它宛如不吉的黑云,将整个帝都完全覆盖。接近正午的日光,明亮地照耀着地面——明明是初夏的好天气,市区却因为烟尘的遮蔽而晦暗不明,火势仍旧持续延烧着,连在平时,如纲目般纵横交错、轮廓分明的交通网络,也因为沿途崩塌的建筑物而变得乱七八糟,眺望起来模糊不清。

从海达克附近的机场紧急徵用滑翔机之后,丝蜜璐搭上了滑翔机,来到了帝都上空。从上空眺望帝都的惨状之后,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她背脊窜起。

只不过,这一切却没有真实感——她不知之后要前往何处,今后她即将拥有未曾想像过的权位,并且与今晨初次见面的男子共事,还有一堆从未做过的事。即使明白理由何在,但也是来自于他人的要求,她以思路清晰的头脑忖度着未来的方向。

摄政要做些什么呢?要如父亲康古高皇一般,出席仪式的典礼,朗读幕僚撰写的草稿——这样就可以了吗?端坐在议事厅的皇位上,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倾听着议员们那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想法,一面微笑边一面注视他们——这样就可以了吗?或者是,必须要做些不同以往的事呢?

要做哪些不同以往的事?丝蜜璐对此毫无头绪。

兰加帝国的皇族血统是以自星代开始的嫡系作为基础。从四百年前开始,未曾断绝,也没有出现过争议,一直延续下来的尊贵血统。皇族并未君临天下,也未参与国政,而光是其存在本身,便是可让整个国家稳定的权威。丝蜜璐自然不清楚皇族任务何在,也未曾正式作过皇族的工作。不过,正因为国政可顺利运作,才会有所谓的皇族存在。

然而,一名先前未曾谋面的男子却要丝蜜璐有所作为。

由于这架滑翔机从民间徵用过来,机内有乘客专用座位并排着,丝蜜璐转身朝机内后方望去,座位之上一片空荡荡的。不过,在丝蜜璐正后方,有数名侍卫随侍在后。在更往后方的座位上,有名年轻男子以腰部靠着椅背。那是因为受到侍卫长威胁式的命令,不让他坐在座位上,因此一脸不悦地伫立在那里。

丝蜜璐感觉到——自己与那名自称赛伊欧·朗卡贝理的男子眼神正在交会。头上带着黑色显示器的赛伊欧,脸上并未露出微笑,而是直截了当地背转过去。这无理的举动让丝蜜璐感到不快。

「公主?」

丝蜜璐身旁的纱由珈面露担心神色,对着她开口说话。她虽然身为侍女,不过身上有着贵族血统,所以从一开始就坐在公主身旁。

丝蜜璐抬起头说:「怎么了?」

有着柔顺黑发的少女微倾着脸庞问道:「您看起来很不高兴。」

「……看得出来吗?」

「我也讨厌那个人,实在太无礼了。与他一齐的那个军人多么谦和有礼,实在比他好太多了。如果是那人陪同搭乘的话——要不然,至少叫他去搭乘那个军人的滑翔机,不就好了吗?」

「别说得太过分了。」

虽然自己这么说,但既然连纱由珈都注意到了,自己大概真的皱起了眉头吧,丝蜜璐如此想着。

丝蜜璐的不悦非是因为对方态度及遣词过于粗鲁。因为她未曾听过庶民的用语,所以并未感到不快,反而觉得如外国语言般稀奇。

再者,她也非如纱由珈所说的一般。纱由珈多半认为,那是出自于个人对容貌与仪态的好恶。男子的说话直率与否,容貌美丑与否,对丝蜜璐而言,都不过是一介平民,她并无特别的喜恶。而且,若是真要评断容貌的美丑,赛伊欧反倒是丝蜜璐心中容貌端正的那一类。

事情并非如此肤浅——丝蜜璐厌恶赛伊欧态度中那种语带嘲讽的感觉。

丝蜜璐与他对话时,总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仿佛会被尖锐物体刺入。所有憎恶、愤恨、轻蔑的感情,让人能充分感受到。不过,至今为止,丝蜜璐遇见的人必定将她当成尊贵的人物,态度毕恭毕敬,她自己也谦逊以对。纵使心中怀有负面的情绪,也会小心翼翼隐藏起来。明明应该如此,但赛伊欧却毫不隐藏自身情绪。

还有,让丝蜜璐感到难以应对的是——完全不明白,赛伊欧为何会对她如此尖锐。自己并未做错什么事,也才刚初次相会……若是自己真做错过什么,丝蜜璐也会向他致歉……因此她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不悦。

尽管如此,却还得要与赛伊欧沟通。这是怎么回事?丝蜜璐长叹了一口气。

纱由珈又说话了。

「您累了吧?一切都还没打点好,就匆忙地从海达克出发了。降落之后,您要沐浴一下吗?」

「我正想那么做。」

过了一会儿,二名飞行员中的其中一名,直接来到了客席。因为眼前是即将拥有高皇般尊贵地位的人,他紧张至极地说:「内、内亲王殿下,滑翔机即将要登陆了,请您作好准备——」

「站到旁边去!在这里恭敬地报告!」

「是!失礼了。」

飞行员受到侍卫长责难,他直立不动地回答。回到座位的途中,还被人故意绊倒。

「对,那是很普通的礼仪。」丝蜜璐想着,再度回头。

赛伊欧百无聊赖地往窗外望去。他在胸前叉着双臂,态度极为不逊。更夸张的是,在丝蜜璐见到他的动作之前,便擅自地坐到了舱内的座位上。

一名侍卫注意到此事,对他怒斥道:「朗卡贝理,御召机(注12)的座位是殿下的座位!」——

注12天皇搭乘的政府专用机——

「就快登陆了吧,还能站着吗?你们也坐下吧。」

侍卫的脸揪成一团,不知是否太过惊讶而目瞪口呆,表情看起来相当滑稽。

「各位全都坐下来吧,照他说的做。」丝蜜璐开口打了圆场。

丝蜜璐心想,至少赛伊欧不是为了要讽刺她才擅自坐下。只是因为有其必要,才这么做的吧。因此,丝蜜璐也决定宽恕赛伊欧无礼的行为。

然而,这样子的摩擦,今后还必须一一忍耐……和摄政是怎么一回事相比,丝蜜璐在当前,更感到这是个重担。

侍卫们勉强地坐了下来。因为前方有物体持续晃动,飞行员担心地望了过去,随后终于放下心来,将身体缩了回去。

机身摇摇晃晃开始降落。不久,托兰加的街道上房屋,渐渐从窗户映入眼帘。

滑翔机总算抵达皇宫的机场,它先在空中静止,缓缓地由空而降。不久之后,宛如乘着鸭绒被般,机身仅有微微震动——飞行员展露了高超的降落技巧。

侍卫们逐一站了起来,将机舱出口的门打开。丝蜜璐由纱由珈卸下她的安全带之后,也起身走到舱门之外。

她全身上下都是焦臭的油烟味。

只见一名矮小老人伫立在漆黑马车前方。映入丝蜜璐眼帘的——非整齐列队的军队,以及在旁欢呼的民众。

那名老人的后方,尽是被催折得惨不忍睹,只剩下基台的漆黑建筑——王之塔。

「塔……」

丝蜜璐亲眼见识到地震的恐怖威力,就这样呆立在舷梯(注13)上,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注13上下飞机用的楼梯——

赛伊欧缓缓定到到她的背后,淡淡说道:「这样你明白了吧。」

「滴答、滴答……」黑色的一行渍在丝蜜璐的绢丝手套上晕开,夹带灰烬的雨滴,开始从天空落下。

——兰加行星,是一个位处于偏僻之地的小星球。

星球上有名为贾鲁达的广大陆地,以及由陆地北端朝向西南,绕着陆地弯曲突出的半岛,称为桠摩半岛。在星代时期,兰加行星的政府位于此处。开拓者由此地朝大陆四散发展,开垦农地、挖掘矿山、撒网捕鱼,使整个行星富裕繁荣。然而,于星代末期,人们因为星际贸易而放弃了在桠摩半岛上盈积物资。

不过,桠摩半岛的政府依然存在,他们要求各地的垦荒人民服从指示。然而,却无人愿意遵从,因此发生了内乱。虽然有许多人死亡,但他们因为兵器与资源原本就很稀少,所以不至于全部遭到歼灭。不过,竟然有十五个之多国家,纷纷在各地独立。其所造成的最大的影响是——天船就此消失了。

原因何在呢?若要让一艘超光速天船能顺利航行,必须耗费在内战前兰加政府预算经费的数个百分比。在曾经存在过的人类文明圈当中,曾经有过天船以万艘为单位计数的盛况。戴侬或萨蓝咖纳之类的强国,虽然还仍有相当的实力可造天船,但兰加不过是个开垦不久的贫穷行星,对版图分裂且实力虚弱的兰加各国而言,已无实力可造天船。

天船星高度文明的象征。失去了天船,对兰加的人民应言,所造成的影响更甚于星际贸易的无法进行。人们忘记了浩瀚的宇宙,认为行星上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人们眼光变得狭隘,开始浪费力气在与自己人的斗争之上。

自治政府的任务是发展人类的文明。然而,兰加政府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失去了这份自觉,没落到成为地方政府,而仅将桠摩半岛作为自身的领土。只不过,虽说他们堕落了,但他们毕竟也是曾透过文明的力量,开拓行星上所有土地的人。因此,在贾鲁达大陆上的开拓者,总是抱持着轻蔑之感,认为那些人是放弃责任、自私任性的家伙。经过了数百年之后,这种轻蔑感扩展为国家之间的对立——桠摩半岛上的人认为,只有他们才是正统的兰加人,其他的家伙都是卑贱低级的民族。

时间到了近代。

大约四十年前,由星际旅人建立的芭鲁卡弘航行国,某个国民发现了一艘在宇宙航行的天船。那艘船上装载了令人惊讶的无价之宝——那是一份记录,记载着星际通讯水晶的制造方法。水晶的制造方法曾为地球所独占,应该早在星代末期就完全失传了。

芭鲁卡弘政府对天船进行一番调查,他们发现了: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有一位有远见的地球军人,将希望托付在这艘船上,并且将船送进宇宙。大概是因为母星即将毁灭,已有了到此为止的觉悟,因此才公开了以往被当成重大秘密的制造方法。以这份四百年前的古老记录为基础,芭鲁卡弘开始尝试制造水晶,并且取得了重大的成功。

芭鲁卡弘是个有远见的国家。只要有了通讯水晶,即使不必凭藉天船,也能够与其他星球联络——这件事情能够改变人类的现状。如果自己独占,便可拥有强大的力量——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会遭受其他星球的敌视,而成为众矢之的。对于没有实际领土可言的芭鲁卡弘国来说,这可是攸关存亡的重大问题。

所以,芭鲁卡航行国公开了水晶的制造方式。凡具有「某种程度」以上工业生产力的国家,均有能力自行制造水晶。所谓的「某种程度」,虽然指的是相当高的水平,不过因为不具该程度的国家也可取得制造方法,因此没有任何国家发出不平之鸣。

由于水晶制造技术的普及,弥补了天船建造技术上的不足。因此,约莫从三十年前开始,戴侬、萨蓝咖纳、印古烈斯等大国,不约而同地重新建造天船。原本这在四百年问,列强们便一直蓄积国力,如今技术既然已臻成熟,制造天船自然并非不可能之事。

于是,这些大国开始侵略周边的星球。

这巨大的侵略行动,让人类恢复了中断数个光年的交流。整个宇宙突然热闹了起来。最初,各星球主要的目的在于购买星际通讯水晶,紧接着又购置了天船。列强以秘密制造技术为饵——虽然只是片面的条件——却重新开启了关闭已久的星际贸易大门。列强更因此而增强了实力,终于成为令人畏惧的强国。

距今大约十八年前,桠摩半岛的人们突然有了奇特的主张。这个国家在建国初期,领导者的子孙因为高皇的身分,代代受到特别的礼遇。桠摩半岛的人们表明,这并不局限于桠摩半岛上,而及于兰加行星的所有领土,因此是兰加行星的支配者。居住在贾鲁达大陆上的人们,虽然认为这主张不具意义,但却末坚决反对此种看法。在三年之后,他们才渐渐明白,为何桠摩半岛的人会那样的主张。

桠摩半岛上的人开始自称为「兰加帝国」,朝贾鲁达大陆展开侵略——为的是让星球外部的人看见他们举起大义旗帜进行讨伐——这是发生在高皇仍君临天下时的事件。

贾鲁达大陆的人们开始体会到「兰加人」那种令人憎恶且狡猾的图谋。兰加帝国的军队虽然受到贾鲁达人民的激烈抵抗,却缓慢而持续地蚕食着大陆上的领土。十五年之后,兰加帝国阶段性地占领了数个小国,逐渐逼近位于南方,占据大陆大部分土地的贾鲁达王国。因此,贾鲁达的人民初次意识世界上还有星球以外的人,并对外寻求救援,也完全感受了兰加帝国的统一企图。

然而,星际间的列强却对贾鲁达见死不救。芭鲁卡弘只表示了同情,如此地告知:「星际间的各个国家,以不干涉其他星球的内政,作为外交上的基础方针。当兰加帝国政府宣称自己为兰加行星的合法政府时,你们并未否定这项主张,因此我们也无法干涉;而且,列强已与兰加行星进行过交涉,承认了兰加帝国的地位。」

贾鲁达王国不理会兰加帝国的宣告已超过十五年。即使想否定对方的主张,事到如今也为时已晚。

贾鲁达的王都——阿鲁恰那,遭到劫火(注14)吞噬,国王哈欧隆自戕,继位的王子也被掳回了帝都。兰加帝国「平定」了发生「内乱」的贾鲁达,兰加行星终告统一——

注14在世界毁灭之时,将此世界烧尽之大火——

就这样,兰加帝国也开始与星际间的各国产生对峙。

直到这一天……

在皇宫内种满木樨和白蜡树的森林里,有一间名为东屋的建筑。丝蜜璐与古诺罗谷元老两人,面对面坐在里面。丝蜜璐要赛伊欧与侍卫们、包括纱由珈都退下,屋里只留他们二人,甚至连茶水和点心都未端上。

豆大的黑色雨滴从树林上方倾盆而下,在东屋的屋檐上,吧嗒吧嗒地发出雨声。通过曲径通幽的小径之后,原本有间拥有三角形屋檐的小屋,但现在则只剩下断垣一残壁。

古诺罗谷的目光落向那里,简短地说道:「那里原本是我们的休息室,在地震发生时只有我一人从那里逃出。」

「我们是指?」

「元老们。」

「元老?」

丝蜜璐心中带着疑问,凝视着眼前世故的老人。她对这个老人仅存的印象是;他有着与父亲同样的好口才。因为她连何谓政府都不甚清楚,所谓元老之类的人,更是未曾听闻。正确来说,她根本无法区分政府官僚与元老之间的差别。

两者的地位如何?谁又是自己的伙伴?她完全不了解。

古诺罗谷转过身去,眯着眼睛说:「那是一些任性的老头子与老女人的聚会——应该说曾经有过的聚会。里头有脾气暴躁的人,也有个性沉稳的人,但是如今全都死了。不过,每个人都一样,都想让兰加成为富强的国家。」

「丝蜜璐」古诺罗谷唤了女孩的名字说道:「我啊,认为你与赛伊欧共同联手来重整帝国,是再好不过的了。」

「为什么呢?」

「我从昨晚开始,就派人到各处去,好好地观察谁真的在做事。所谓的元老,也不过地位崇高罢了,手上却未握有实权与力量!因为元老不隶属于任何组织,所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这种紧急情况下,根本无法直接发挥力量帮助臣民。元老所能做的,只有留意目前正在进行救援行动的人,在他的后面给予最大的支持罢了。我就这样观察了一晚,认为那个名为赛伊欧的孩子,是众人之中最为努力的。」

「这样子啊……」丝蜜璐双手在胸前晃动,因为没有可以沾口的杯子,她收回了手说道:

「那么,您为什么找我?」

「你难道没听说,整个皇族都灭亡了?」

虽然丝蜜璐并没有真实感,但她表情僵硬地喃喃自语起来。

「也没见到父皇的身影吗……」

「只有康古的现况还不太清楚。皇宫里的侍卫全死了,如今无人知道他的下落。不过,我并不认为他平安无事——而你是唯一活下来的皇族。因此……赛伊欧背后就有足够的权威了。」

「我不想这么做!如果我这么说呢?」

丝蜜璐大胆的话语让古诺罗谷扬起了单边的眉毛。

「我没办法强迫你。不过……赛伊欧受到妨碍者的阻扰,无法完全发挥他的力量。结果就是:多增加了一万、二万名的死者。此外,还有许多他无法应付的人……」

「坦白说,我提不起劲来。」

听到古诺罗谷的话后,丝蜜璐反而能说出口。

「如果是这种艰巨的任务,那更是如此。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关系到会有人死亡,我并不想与此有所牵扯啊。」

「你还真是任性啊!」古诺罗谷苦笑道。

丝蜜璐又说:「更何况,那个名叫赛伊欧的男人,也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我一见到他的脸,就能了解——他心不甘情不愿,根本不想依靠他人的力量吧。」

「我知道那个孩子。不管他是不是提不起劲,或是他喜不喜欢,某些事他还是非得倚靠你不成。」

「明明就讨厌我,却还是得倚靠我吗?」丝蜜璐紧蹙双眉说道:「我真不明白……这种事不做也罢呀!」

「丝蜜璐,请你牢牢记住一件事。这是你从今以后,许多必须学的事之一。」

古诺罗谷从较低的位置朝上瞪视着丝蜜璐。

「公仆没有自我可言。」

「……」

「从今以后,你将成为人民的公仆,不论你是否要与赛伊欧携手,只要你成为摄政,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在文明开化的时代,独裁者是不被容许的。必须承受周围众人施加的压力,诸事通常难以如己所愿……你啊,要开始学习忍受这种事了。」

「真是让人不开心。我想回海达克去了。」

她如孩童般嘟起了嘴,古诺罗谷则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

「没办法让你回去,非得待在这里不可。就算想回去,你能够独力让交通工具起飞吗?你也知道,你身边的人,连同那个侍女,都不可能回得去了。」

「纱由珈永远都是我的伙伴!」

丝蜜璐虽然这么说,但古诺罗谷身上释放出来的无形压力,却让她难以承受。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看看。不过,我也有话想说。」她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什么?」

「我的力量——虽然我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要借给怎样的人才好……其他的人不行吗?」

「这个意思是说,你不信任我选择赛伊欧的眼力罗?」

「我有信任你的理由吗?」

「呵呵!」古诺罗谷笑了出来。

「这真是令我意外呀……如果你认为选择他,只是我单纯的任性的话……再怎么说,我都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真是失敬了!」

「我可是在称赞你喔。因为之前听说你是个千金小姐,还以为你会如雏鸟般轻易地亲近最初遇见的人呢!至少,你内心还有以自己的双眼辨别他人的打算。这让我非常高兴。」

古诺罗谷所说的这番话,已稍稍超过了丝蜜璐的理解范围。被别人说无法信任自己,居然还很高兴……如果是自己的话,早就已经动怒了。

「非常好。」古诺罗谷喃喃说道:「至于你要将自身的权力借给谁,就暂时先搁在一边吧。在你就摄政之位以后,很快就会认清谁才是敌人,谁才是伙伴……那么,我来告诉你,在这段期间,还会有什么人来找你。」

「我才不想由你口中知道这件事呢。」

「我只提名字。首先,是帝国陆军的头子,那家伙发布了戒严令,想尽快得到高皇的敕许(注15),除了他以外,还有天军的首领、帝都的都令及幸存的官僚,也都会前来向你问安。此外,外国使者也会陆续前来谒见——接见使者是皇室的工作。」

古诺罗谷曲着手指细数,丝蜜璐慌张地打算要记住他的话。至少,这是听了也不会有所损失的事。她在海达克的别宫也曾有过接见外宾的经验,所以她知道预习的重要性。

「还有一些贵族和富人,当然还有某些政客罗。」

古诺罗谷如此说着之时,一袭黑衣的元老侍卫从小径上飞奔而来,急忙在古诺罗谷旁边耳语——

注15皇帝的许可——

「你说什么!」古诺罗谷圆睁了他那对细小的双眼。「这是真的吗?」

「干真万确,日晷宫的救难行动完毕之后,救出了赛腾等三十几名议员。」

「……嗯!是那个男人。」古诺罗谷转身面对丝蜜璐,神色严肃地说道:「忘记我方才列举过的家伙吧!」

「耶?」

「有个不得了的男人活下来了。这男人的重要性,远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来得高……首先,你就先监定一下那男人的品格吧。」

吉斯康柏·赛腾从瓦砾堆中被救出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并非要求喝水,或要求诊治,而是这样的一句话:「谁身上有电话?」

赛腾虽然从救援队队长手中接过了电话,但在知道电话回路仍有问题,难以接通之后,他环顾四周的情况,察觉了不应出现在附近的陆军军人们,竟然在日晷宫周围戒备着。

赛腾听到戒严令发布,随即就注意到了现状。军队独断地宣布戒严以后,应该对这件事作出追认许可,或是代为追认许可的人,却完全没有任何行动。赛腾本来打算先联络首相官邸、内务省、自己的办公室、帝都警察署等地方。但知道现状以后,他改变了原有想法。帝国陆军如今在帝都里活动着。因此,他们应该拥有完善的通讯设备。如果是这样,原先需要联络的其他组织,顺位就可以往后延了。

赛腾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便让士兵叫来直属长官,并且告知自己的身分,随即就获准与陆军高层会面。

赛腾告知一同获救的心腹议员们,要他们先去调查其他政党、派系议员的现况。自己则搭乘着装甲车,朝着帝国陆军参谋本部前进。从昨夜——也就是被活埋开始,已历经了十九个小时,他仅在黑暗之中浅眠了一段时间。但别说是整理仪容了,他甚至未曾进食,而且似乎不需要任何休息,全身上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精力。

赛腾在装甲车里,四周都是全副武装、表情抑郁的士兵,他心里忖度着——这一切真是不得了!

日晷宫的议场崩毁之后,加上在野党在内的五百多名的议员——生还的议员仅有三十几名。全体内阁阁员,包括首相,全数在这场灾难中死亡。他认清了事态的严重性——而且,帝都全境已出现了三十万名以上的死者,中央省厅和各行政组织运作困难,甚至连当今的高皇陛下都行踪不明!虽然他从昨夜以来,已在黑暗中想像过受灾的各种情形.但眼前的真实事态,正是他想像中最严重的。

虽是最严重的情形,他依然仔细地思考应对之道。

帝国政府受到如此大的损害,自己应该先完成什么?赛腾立刻决定了,他要一手揽下实权,按照自己的构想,重整帝国的样貌。以自己在政界的地位与影响力,即使有二、三名阁员生还,自己也能够夺取政权。更何况,如今阁员全部身亡,让他更加笃定由自己执政,是非作不可的义务。

自己原先所爬到的地位,要在数年后才能掌权,如今机会来到了眼前——赛腾不禁微微发颤,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之,先不必考虑选举。在这种危急时刻,与其考虑选举,不如先集合所有生还的政治家,组成危机处理政体。假如议会解散了,实行全民普选,自己要获得稳当的选票,必须先取得臣民的信任。

然而,却不能疏忽另一个强劲的对手——军队可不是随便对付就能解决的。

不过,自己原本就与军队十分亲近——凭自己在民间的军需、建设产业以及军队穿针引线,也建立重量级的地位。不过,那是因为军队和企业之间原本就必须有政治之手的介入。

戒严令一旦发布,那么政权也落入了军队手中——自己的立场就变得十分微妙了。假如鲁莽行事,将会被认为是不利对方行使权力的阻碍,也会有被铲除的危险……事情要是变成这样,那又该怎么办?

不!赛腾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脸上露出了目中无人的笑容,心里暗忖着,自己不可能让情势演变至这等地步。再怎么样,军队也不可能代行所有的政务,不论在人员上、能力上都是,名义上更是如此。戒严状态并非常态,军方也一定会认为,必须有专业的政治家存在。只要自己懂得掌握机会即可。

不能将军队的力量奉送给敌人——可是,更不能够让军队独断地行动,必须套上缰绳,驾驭对方。

赛腾就此下定了决心。

当他抵达了帝国陆军参谋总部时,迎接他的人是个黑色短发的高大男子。他名为司萨克·格雷汉。年龄约莫在三十五岁左右。格雷汉说明自己是代理将军的身分,并且代行第一军团团长之职。赛腾要求和戒严总司令官会面,格雷汉以沉稳的眼神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目前,帝国陆军处于戒严状态,因此对人员的出入都会严格管控。虽然失礼,但可否让下官检查一下议员的身体?」

「嗯,麻烦你了。」

格雷汉睁大了双眼,仿佛对他的反应甚感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手下的士兵示意。士兵开始搜索赛腾那满布灰尘的旧衬衫与圆领披风,然后向格雷汉报告未搜寻到任何武器。

「请往这里走。」

在格雷汉引导之下,赛腾在走廊上缓缓前进。某一扇房间的门开启着,里面有数个穿着衬衫的男人不耐烦地抽着烟,面无表情对站在身旁的士兵们咆哮。经过那里之后,赛腾提出了疑问:「我曾经见过那些人,他们是兹伐克州令以及周边都市的首长。他们在等着见司令官吗?」

「他们等了大概三个小时了。戒严司令官目前公务繁忙。」

「我先去见面没问题吗?」

「他们拒绝我方检查身上携带的物品。」

「噢?」

赛腾露出了饶负意味的笑容。格雷汉迅速转过身说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议员先生不是来抗议军方实施戒严的吗?」

「不是。我要对镇压骚动的帝国陆军提出抗议。」

格雷汉将目光转回前方。

在启动紧急发电装置之后,总指挥室里一片明亮。只见一名老人坐在司令官席上。格雷汉与老人耳语后,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转过身来。

「我是戒严司令宫,塔穆德·龙嘉。我听说过你的事——在军备的供应方面,你为了陆军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我是赛腾,我也认识你。你在南方相当活跃。」

龙嘉露出了微笑,用手比了比总指挥室。

「如你所见的,我公务十分紧忙。你就谈谈想说的事,希望简明扼要一点。」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想说的事只有两件。首先,我希望能够借用陆军的通讯网络。从现在开始,到一般电话恢复通话为止,这段期间将通讯网络借给我与我许可的人员使用。」

「这件事轻而易举,我来安排一下。另一件呢?」

「另一件事情是——戒严期间打算维持多久?」

龙嘉装作没听到似的,眉毛微微挑动,停顿了一会才答话。

「……你的意思,是要我撤回戒严令吗?」

「不,你们是发布戒严令的主体,我对此没有置喙的权限,其他人也是。这单纯只是我个人的疑问而已。」

「这样啊。告诉你期限的话,你就会接受吗?」

「除了没有期限的状况以外,我都能接受。若真是没有期限,那么我就前往康加达,动员帝都以外的军队,直接对抗戒严军。」

「噢?」

瞬间两人的视线彷佛要穿透对方内心似的交会在一起。

「……十日,或者到具有执行力的内阁成立,治安恢复为止。这样可以吧?」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您腾出时间给我。」

龙嘉重新面向总指挥室,赛腾也转过身去。

到了走廊以后,赛腾对着随行的格雷汉说:「你在这里的地位,仅次于司令官吧?」

「是的。」

「那么,我想问一下……」赛腾环视四周,确认只有待在走廊偏远角落处的士兵后,他小声地问:「戒严状态预定持续多久?请老实回答我。」

「没有期限。」

此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竟是知晓秘密般的窃笑。

「这么老实地跟我说,没问题吗?」赛腾轻抬起下颚,意味深远地笑道。

「你应该跟憨直的州令,或者梦想掌握军权的总司令不同。正因为是你,我才认定你不会向总司令告密。」

「那么现在就试试看吧。我之前就已经察觉,你并非是个攀权附势的男子。不过,在那个老人身边的时候,你是不是会阿谀谄媚,我就难以揣测了……你注意到帝国陆军现在的立场了吧?」

「揭起了竿子,却还没挂上旗子——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格雷汉直接将这件事情说出口。

「真正能宣布戒严的人,只有高皇陛下一人而已。军队司令宫该做的事,是等候陛下的裁示,这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如果没有陛下的指示,就必须寻找陛下的下落何在。可是,现在陛下下落不明,所以也无从发出指示——总司令并没有注意到,这并非良机,而是危机。」

「真知灼见。落人口实的军政,总有一天会遭到制裁。即使有心要抢夺政权,过程也不能粗心大意。但这次的灾厄却是意外出现的天灾,不管是他或是他周围之人,根本还没作好政变的准备吧。」

「答对了。」

格雷汉钦佩不已。

「除你以外,还有好几个人要求会面,但是来的每个人,都只会责难转变为军政的戒严状态,而没有人抱持实际的想法。你却与别人不同,告知他你可以动员其他军队,却没有从正面挑战他的权威,反倒是诱导他限定期限,这种方式间接地限制了军队未来的行动——我认为如果是你,在这种紧急状态下,你也能找到适当的处理方式。」

「谢谢,军队的行动力对我而言也是必需的。」

赛腾愉快地点了点头,却突然转为苦笑。

「啊,不要忘记了……我只不过是个议员罢了。不要对我抱持太大的期望比较好。」

「那么,就照你说的做吧,我不管刚才那句话你是不是认真的。」

格雷汉用彻底严肃的表情回答。

「你真是个聪明人。」赛腾说着,轻轻搔着还带有沙子的头发。彼此尚未对对方抱持完全信赖,但至少因为同为共犯,而能够彼此依赖——二人之间,似乎产生了这样微妙的关系。

此时,一名貌如少年的军官,从走廊对面以小跑步跑了过来。在看到格雷汉之后,急奔到他跟前。

「上校……不,代理将军阁下,透过驻扎皇宫的部队,宫内厅传来了通知,询问名为吉斯咖康柏·赛賸的人是否已经回去了?」

「就是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

士官似乎对于格雷汉谦恭的措辞感到迷惘,在格雷汉再度重复,并且恭敬地介绍「是赛腾议员先生」后,他才尊敬地鞠了一躬。

「真是抱歉。下官是代理将军的副官,西鲁多·诺特中尉。受元老古诺罗谷公爵的吩咐,因为要召开御前会议,请议员先生与戒严司令官阁下火速进宫。」

「御前会议?」

「陛下平安无事吗?」赛腾及格雷汉同时发问。

「似乎……是由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丝蜜璐殿下召见,代替陛下召开御前会议的样子……那个……不好意思,我手上没有那位内亲王的资料。」诺特以没有自信的样子说道。

「……当然没有。」赛腾说了这句话后,诺特不可思议似地转头看他。赛腾的脸揪了起来。

「内亲王丝蜜璐……对了,还有这一号人物,连我都快忘记了。格雷汉,请通知龙嘉中将,我与他一同前往。」

「是的。」

如同受直属长官命令般,格雷汉立刻作出回答。

兰加帝国第八次御前会议,于五月四日下午一点召开,会议从一开始,便以异常的状态展开。首先,可名正言顺召开御前会议的高皇,在这次会议中并未出席。因为内亲王丝蜜璐是年仅十八岁的直系皇女,虽然正好符合担任摄政的条件,不过,她尚未经过皇族会议正式承认,只是基于元老的建议,临时就任摄政之位。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御前会议,应该是由内阁与军队同时谒见高皇,并且各有政务上奏的会议。但是内阁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总之,这次召开的御前会议,其实是由元老古诺罗谷个人召开的协商会议。

然而,却无人对此事吹毛求疵。帝国的重要人物都认为召开横向协商会议确实有其必要。

由于原本应该掌握着主导权的政府运作困难,各领域的重要人物,如今也为了灾害对策而感到困扰,现在正可利用所谓的「皇室权威」,将这些人物集合起来,以「御前会议」的名义,针对跨领域及部门的重大问题进行协商。平心而论——皇室正是为了此种目的才存在,这是人们一致的想法。但就算知道这点,也不会有人说出口。

因为皇宫宫殿已经崩毁,向来用于皇室祭祀的阿玛鲁帖神殿里,搭起了帐篷(原本没有屋顶,只有坚固的石灰岩圆柱耸立),在临时设置的幄屋(注16)里召开会议。出席者有——内亲王丝蜜璐、元老古诺罗谷、万民院议员赛腾、幸存的内务省警保局长、枢密院议长等。丝蜜璐坐在上位,听着豆大的雨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环顾着底下所有的人。在开会前确认出席者的身分,也是件十分辛苦的事——丝蜜璐与龙嘉两人,都是因灾害发生.而不得不就任的人物,赛腾或真流寺等人的部属,则因为官阶过低,并不会出席御前会议——

注16在从事宗教或朝廷的仪式之际,为了参加者而设置的临时建筑。在四边竖立柱子,架起屋脊,覆盖布幕,四边用布幕包围——

经过古诺罗谷的确认,该来的都已经出席,不该来的人也不在场,不过会议是由古诺罗谷负责张罗,因此丝蜜璐也不知道这些人大部分不是平时会列席的人物。

因为古诺罗谷的一句话,丝蜜璐从会议开始,便决定要仔细观察情势。因为他曾说过——丝蜜璐无法下达任何命令。虽然身为皇族,却无法下达命令,似乎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不过,这是由于兰加帝国的政体,属于君主立宪制的缘故。当然,丝蜜璐仍不太了解这种制度。

御前会议一开始,古诺罗谷便打算先发制人,他开口说道:「各位,我想众人都很清楚目前情况了,但让我们先凝聚共识:当前是帝国的存亡关头,并非争权夺利的时机。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拯救饱受涂炭之苦的人民?应该以此为出发点,决定应该由谁来做哪些事。许可的内容如何,谕旨的内容又是如何,这些事日后再讨论即可。我认为,首先,让位于最前线,与人民最为接近的帝都都令先行上奏——各位觉得如何?」

原本已经探出身子,正要举手发言的龙嘉,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勉强地缩回身子。众人的目光落在真流寺身上。

虽然真流寺是拥有爵位的贵族,但他专注于政务,未曾出席过这种公卿集会。他瑟缩着身体说道:「那么,请阁下听取报告,帝都从昨晚以来,死亡人数已累积王三十多万名……」

真流寺频频擦拭头上渗出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进行报告。随着报告的进行,只见有人脸色变得铁青,有人则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

「……以上,报告完毕。本都令已竭力进行救助,但仅有帝都厅独立进行救援工作,能力也已达到极限。高皇陛下的帝都变成如此惨状,诚为自身不德所致,虽曾有谢罪的念头,但欲将此转化为力量——恳请皇室及列位高官,为了市都协助本都令进行救援。」

真流寺深深鞠了一躬,低得额头就要碰到桌子。此时,丝蜜璐突然提起了出人意表的问题。

「都令,你是纱由珈的父亲吧?」

「咦?」

「她是我的侍女,应该是男爵的女儿。」

「是的,没有错,她是我的女儿。」

「家人还平安吗?」

「这……那个,妻子……早上,过世了……」

「哎呀。」

丝蜜璐颦起眉头,悲伤地说道。

「我感同身受,请打起精神。」

「谢谢……」

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不解的表情望着丝蜜璐。她是会注意细节的优秀人物,或者只是公私不分,提出不得体的问题呢?每个人都一副不知答案的表情。

天军司令部总长萨古拉姆,身体不舒服似的,不停地抖动着膝盖,说道:「非常抱歉,在殿下的跟前……藉由这个场合,我有事情想拜托龙嘉阁下——天军也想参与戒严的施行。总觉得你们过于独断。」

「这真是怪了。」

龙嘉立刻对萨古拉姆的话作出反击。

「帝国陆军在警备及救难工作方面,拥有充足的人力与装备,现在充分运用着,并且顺利地进行各种任务。相对于此,天军的力量可说十分微薄。所以,双方并无特地合作的必要。若硬要双方合作,反而会妨碍我方的行动。贵部队自行执行任务即可。」

「警备正是问题所在。您号称要维持治安,却使用了不必要的武力。荷枪实弹对徒手的民众射击,司令部收到了这样的消息,你不认为你们太过蛮横了吗?」

「不知道现场的情况,请你不要多嘴。根据实际的情况,相较于震灾,有更多的伤者因为暴动而负伤。临机应变的处置,也属于军队作战行动的一环。」

龙嘉在不知不觉中,说话音量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咆哮,两名军人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以激烈的话语交锋。真流寺与官员们,眼神不敢直视两人,只觉得快被吞噬般游移着目光。丝蜜璐也眼神呆滞地望着二人。

「这是因为军务大臣不在的关系。」瞥见丝蜜璐的目光之后,古诺罗谷说道。

「军务大臣?」

「帝国陆军参谋总长,以及天军司令部总长两人,原本都在军务大臣的麾下。这种争论在御前会议之前,早应该在军队内部解决了——不过算了,能够发现问题所在,也已经值得了。」

古诺罗谷再度凝视两人,提醒他们:「你们可是在御前会议上喔。」

二人依然言犹末尽,神色不悦地闭上了嘴。

古诺罗谷望着赛腾,彷佛催促着他似的直盯着瞧——不过,赛腾却轻轻阖上了双眼,宛如局外人般默然不语。

枢密院议长是个个性耿直的学者,他谨慎地出声说道:「代表奉命辅佐陛下的枢密院,我有话要禀报。在当今的情势之下,帝国陆军发布戒严令,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没有其他具有执行力的组织了。我个人认为,在法律上,只要殿下在这个场合作出戒严的裁可,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也这么想……」警察厅长基于稳定治安的立场,以严肃的目光环视在场众人说道。

「帝都警察在帝都厅的指挥之下,虽然已经全体出动,但光是救援行动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根本无暇维持治安。我对军方进行警备行动没有异议。」

「关于戒严的权限部分,稍后再做讨论。差不多该说说你的意见了,赛腾。」

古诺罗谷摆明了要试探赛腾的态度。

「因为这是僭越权限的问题,所以我至今保持沉默。那么,我只有一件事要提——内亲王阁下,对于组阁您有什么看法?」赛腾总算开门了。

「组阁吗?」

「是的。如今内阁已经瓦解,所以有组阁的必要,我想拜听内亲王阁下的构想。」

丝蜜璐说不出话来,由于赛腾是古诺罗谷先前提及的观察对象,因此自己的回答也不能过于粗率。虽然丝蜜璐大概知道所谓的组阁,意思是指组成新内阁,不过,到底要推举谁,又该如何推举,她却毫无概念。

丝蜜璐想不出正确的答案,便转个弯问了回去。

「为什么需要内阁呢?动员现在仍存在的组织做事,不是反而会比较快吗?」

「砰当!」一声,真流寺正准备起身,却又立刻坐了回去,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其他人的脸上也浮现困惑的表情,只有赛腾一人恳切地回答。

「若是可以的话,动员仍存在的组织也是不错的想法。那么,关于组织的领导者方面,您有人选吗?」

丝蜜璐察觉这仍是内阁的问题。她双颊飞红,闭口不语。

「别拐弯抹角了。你自己想组阁吧?」古诺罗谷不快地说道。

「没这回事。我只是区区一介议员,怎有立场提出动议?」赛腾露出了微笑,他打算彻底保持谦恭的态度。

「你明白自己被叫到这种场合的原因吧?手上握有政治实权的人,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你明知道这点,还想诱导别人说出口吗?」古诺罗谷表情扭曲,忿忿地说道。

「这已经逾越了我的份际,一切悉听元老先生处理。」

「哼……龙嘉,你没有异议吧?」

「我之所以宣布戒严令,不过是代为权宜措施罢了。如果内阁真的成立了,我会立刻释出权限。」龙嘉认真地说。然而,他仿佛在寻找适当时机,偷偷地瞥视着赛腾。

古诺罗谷说:「这种事不必条件交换。就跟没有皇室一样,如果没有内阁,帝国也无从存立。就降下让赛腾组阁的敕命吧。」

丝蜜璐心想,现在似乎轮到自己出场了,她的视线投向古诺罗谷。然而,古诺罗谷却没看丝蜜璐一眼,也没对她说该做些什么。仅有赛腾轻轻向她点头致意。

「自己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存在于这个场合的吧?」丝蜜璐怀抱着疑问,定睛注视着古诺罗谷。

古诺罗谷打着官腔说:「组阁不能无视帝都厅方面的人,他们努力地解决实际问题——帝都周边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吧,赛腾,你觉得如何呢?考虑将他们纳入吧。」

「我无法立即回答您。不过我愿意尽力促成。都令先生,您觉得这样可以吗?」

「是,这是当然。」

真流寺八面玲珑地行了一礼。若只是单纯的议员与都令的话,在政治权力的关系上,其实必并无上下之分。如果以统治的对象来看,都令的地位甚至比较崇高。然而,赛腾是即将由敕命决定身分的人物——就是即将成为首相的人物。真流寺则对此没有异议。

「先前,贾鲁达代理总督也在帝都厅接办了不少工作。赛腾,你也与他好好合作吧。」古诺罗谷继续补充说道。

「贾鲁达代理总督?」

赛腾初次显露了诧异的神情。古诺罗谷则一副「我忘记提了」的模样,赶紧说明赛伊欧的事迹。

在古诺罗谷说明的过程当中,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复杂了起来。尤其是真流寺,更是脸色大变。

「元、元老阁下,那位代理总督不过是临时待在帝都厅而已。您所说的——他是帝都厅的一部分的说法,是会被外人误解的。」真流寺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说道。

「我知道。他不是帝都厅的一部分,而是——帝都厅是他的一部分。」

真流寺不禁翻了白眼。古诺罗谷望了望赛腾,随即将视线投向龙嘉。

「因为他的立场尴尬,我没叫他到这个场合来。这个名为朗卡贝理的男人,等接任总督的程序完成以后,即使在御前会议出席也不奇怪。各位,请将这一点记在心上。」

「真是遗憾。」

龙嘉弓着背说。

「帝都厅身为自治政府,擘画灾害的相关对策,我没有意见。可是,我不认为内务省的人有这种权限。先前警察局长也说过了,维持治安是帝国陆军的任务,这方面让我处理就可以了。」

「龙嘉,不必如此激动。朗卡贝理与维持治安的工作无涉,只是让他共同思考灾害的对策罢了。」

古诺罗谷说着,语气平淡地将龙嘉的抗议应付过去。然后他望着赛腾。

「了解了吧?赛腾。」

「我了解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可靠的人。」

不知何故,赛腾嘴角微扬,眼神仿佛对着古诺罗谷说:「干得好!」

「那么……会议时间也拖了很久,还是快点将该处理的事解决——您怎么了吗?」古诺罗谷的视线落在丝蜜璐身上。

「啊……没、没什么。」

丝蜜璐方才一直凝视着萨古拉姆。萨古拉姆先前便陷入沉默,面露不满神色,直到转变为刚刚的话题时,他的表情才突然有所变化。

直到古诺罗谷叫唤了丝蜜璐的名字,她这才回过神来。

「在这个瞬间,还是不断有人民在火里被活活烧死……事情必须尽快处置,也对帝国陆军发出敕许吧。」古诺罗谷说道。

「悉听尊意。」因为丝蜜璐没开口说话,龙嘉便行了一礼。

「公爵……」丝蜜璐终于忍不下去,对着古诺罗谷招手。

「嗯?」古诺罗谷将脸凑近丝蜜璐。

「敕许不是由摄政颁布的吗?」丝蜜璐觉得有些丢脸,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错。不过,敕许的内容却不是由你决定。」

「为什么?所谓的摄政,就是代替陛下执行统治权吧?」

「不过,实际上负责政务运作的是内阁。摄政只负责裁可。」

「我不能亲自做决定吗?」

「你能对帝国负责吗?」

丝蜜璐沉默了下来。古诺罗谷用力点了点头说:「就是这样。」

「权力与责任是一体的两面……在这个会议里的人,可以行使权力,让帝国得以顺利运转,但是相反地,他们也必须对帝国负责。这件事明订在宪法之中。在政治上,你还是太嫩了呀。」

丝蜜璐正在思考着自己的重责大任,漏听了古诺罗谷话里的最后一句。

古诺罗谷抬了起头,望着在场的所有人。

「正式决定将在皇族会议之后颁布。到现在为止,各位应该都清楚自己该做的事吧。」

「我会尽早提出人选。」赛腾第一个站了起来。「龙嘉阁下,我想借调您的部属——那个名叫格雷汉的男人。」

「知道了,他是个有用的男人哪。」龙嘉对赛腾投以寓有深意的眼神。

赛腾冷淡地行了一礼后,准备动身离去。此时,真流寺慌张地站起身来。

「赛腾阁下,请您稍等,我跟您一道走。」

「都令先生不是要回帝都厅吗?要继续救援活动吧?」

「不!那个……为了让救援行动能够顺利进行,希望可以借助议员先生们的力量。」

「你的部下们现在应该正等着上司回去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真流寺惶恐地擦起汗水,因为这表示赛腾委拒了自己过于露骨的谄媚。然而,出乎意料的有人替他说话了——萨古拉姆双臂交叉在胸前,对赛腾说道:「让他一道去也没关系吧?和下一任内阁官员们见面,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事.」

「总长先生……?」真流寺略感诧异。

没有道理。真流寺凭着第六感认为萨古拉姆这号人物与自己合不来,因此歪着头感到疑惑。然而,萨古拉姆却更进一步地说道:「赛腾先生,我们天军会全力支援都令先生领导的帝都厅。这样如何呢?」

「……这样子啊。都令先生,那么就一道去吧。」

赛腾随即走了出去,真流寺紧跟在他的后头。

「如此一来,朗卡贝理阁下行动起来也就容易多了……也罢,直到告知他本人为止,没有任何行动也无妨。不过,我期待他自己能察觉机会何在。」萨古拉姆喃喃自语起来,不过却没传到任何人的耳里。

随后,萨古拉姆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先回司令部去了。」便深深鞠了一躬。直到离去之时,都没看龙嘉一眼。

龙嘉注意观察着萨古拉姆等人的对话,但却没有特别插话。说了声:「我去拟定维持治安行动的后续计划。」之后,也先行离去。

其他人也分别动身回工作岗位去。古诺罗谷对着留到最后的丝蜜璐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要再去天军司令部一次。」

「噢,为什么?」

「我身为天军总帅,想亲眼看着部属的工作情形,这很奇怪吗?」

「原来如此,这样子啊……很好,把萨古拉姆叫回来吧。」

虽然古诺罗谷点了点头,但丝蜜璐却对他摇头。

「在那之前,我要先用膳。公爵也一道来吧?」

「用餐?在这么忙的时候吗?」

如同把她当作笨蛋一样,古诺罗谷笑了。但丝蜜璐却顽固地说:「现在还是午餐时间吧。还是,公爵,你不想让我用膳?」

「这怎么可能。我可没这样说,不过……」

古诺罗谷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往侍从的方向走去,怱然转过身来。

「未来的你,不会认为没时间吃饭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种事我可不清楚啊。」丝蜜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此时,赛伊欧人正待在帝都厅大楼的地下三楼。

这是个铺着水泥的大房问,有数台以铁网围住的巨大四边形机器并排。手电筒的光线在墙壁上迅速移动,随后停在红色金属板了,映照出一段警示文字「高压电源,注意勿触。」

这是帝都厅的紧急电源室。

赛伊欧在位于电源室一隅的控电操作盘前,与脸色铁青的电力技术人员面对面说话。

「可以了吗?」

「主要部分已经处理过了,不过震动所导致的内部龟裂状况,现在仍不清楚。」

赛伊欧与电力技术人员,以及在里头的帝都厅干部们,只要一走动,脚下就会发出「趴躂、趴躂」的声响。地板上湿漉漉的。这层楼的水管破裂了,以高压方式由屋顶上水塔送来的水,流进了紧急电源室里。

水位的高度只到电源室的机械底座而已,积水也已经排了出去。电源装置本体因为强震而发生故障,但已经简单修理好了。现在帝都厅仍是透过紧急电源提供电力,以取代目前仍未恢复的正常供电。

然而,如此依然有危险存在——电缆的某个地方浸水之后,当开始重新供电时,可能会产生漏电的情形。除了意外触电的危险以外,电流也可能过大,而使电源装置的主要部分发生故障。若是演变成这种情况,就不是一、两天能修理好的了。

然而,如今也没有等待室内干燥,再完成详细检查的时间。现在整个帝都厅的电力全部都由电池供应,迟早都要消耗殆尽。

是要冒着危险来恢复电力,还是要忍耐暂时的不便,等待紧急电源室干燥之后再行修复?

他们被迫在两难之中选择其一。

主要的问题在于,有权决断的真流寺都令当时却不在帝都厅里。官员们犹豫不决,无法作出结论。赛伊欧才因此挺身而出。

对于帝都厅的官员们来说,赛伊欧简直就是救世主。因为即使决策失败,也可以让他承担任务。虽然从昨夜以来,帝都厅的官员们一直对赛伊欧很冷淡,他们仍观颜察色,硬着头皮请赛伊欧作出建议。赛伊欧毫不犹豫地应允。

赛伊欧在控电操作盘前方双臂交叉。因为室内十分阴暗,官员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不过,他身旁的苏连诗却能想像。

「都令先生如果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你们能猜想到吗?」赛伊欧以讽刺的语调说道。

「不能……」

「若是都令先生在这里的话,他大概会说『那就做吧』。你们心里也想这么做吧?」他转身望着说话结巴的干部们说道。

「不,哎呀……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哼,你们老是这样回答。老实说,你们真是不讨人喜欢。重新启动吧!」

「真的没问题吗?」

「嗯,重新启动吧。」

赛伊欧点头示意之后,技术员颤着手操纵控电盘。犹如巨型保险箱似的氢燃料金属箱,上头指示灯突然亮起,电器启动时那种特有的沉重混浊的声音随之响起,变电器开始也发出了微弱的低鸣。

不久,天花板的电灯亮起,四周亮了起来。

「电压稳定了……情况似乎没有异常。」技术员泫然欲泣的说道。

帝部厅的官员们发出赞叹,面露喜悦,围着赛伊欧说道:「谢谢!真是做得太好了。」说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赛伊欧甩开官员的手,冷冷地说道:「不要吵!这又不是赌博。如果失败也就算了……我已经思考过失去电力时的工作方式,并非决定直接放手一搏,不考虑任何后果。快回到工作岗位上!」

官员们面露不满——不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地改变了。农田水利局局长若有所思地说道:「阁下,有关帝都的水源供给方面,仍有尚未解决的问题。我可以听听您的看法吗?」

「什么问题?」

「由于地下水管破裂,帝都目前面临水源匮乏。即使由耶鲁岗河抽水过来,水源仍然严重不是……能否下达指示,从别条河川抽水呢?」

「直接去做不就好了?」

「不过问题在于……举例来说,索内河的水利权是隔壁的兹伐克州所拥有。」

「原来如此。」赛伊欧凝视着农田水利局局长说道:「那么,接下来就这么办吧!先去找出对方的负责官员。另外,找人通知建设局,由于地层松动的缘故,必须注意到各地的挡土墙都已经崩毁。」

「了解了吗?了解的话,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吧。快点!」

将官员们赶走之后,赛伊欧轻声叹息。苏连诗发觉他面露微笑,于是说:「我真是佩服你。」

「怎样?」

「你故意扮演不讨好的角色吧?我想,你已经作出了判断,万一他们失败遭到责难的话,自己就主动扛下责任。」

「因为我心里清楚,要逼他们做出决定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如果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协助,他们讲话也会低声下气。」赛伊欧淡淡说道:「那些官员们的脚上都铐着粗重的枷锁——所谓『维持现状』的枷锁。他们不喜欢下判断,只要把问题搁着在一旁不管,就没有任何人需要负责,结果就成了恶性循环。因为我本身也是官僚,所以相当清楚他们的心态。」

「我不认为阁下是官僚。」

「或许只有现在这么认为吧。」

赛伊欧瞥了电力技术员一眼,见他点头确认没有问题以后,随即走出了紧急电源室。

「所谓的领导者就该是这样的人物。相较于其他人,担任的角色较为吃亏,若是领导者不愿吃亏,不愿意负起责任,便是不对的,不是吗?」

地震发生后的翌日,仿佛被命运玩弄的人们,准备开始以自己的力量对抗这场巨大的灾害。

灾害发生之后,各地传出了各种救援请求。进行救援的组织在逐渐累积了经验之后,针对「在何处发生」、「发生何种灾害」等等问题,终于建立起有系统的处理方式。

这次地震所衍生的灾害,可区分为「石造建筑崩毁」、「木造建筑火灾」、「交通工具冲撞(包含摔落、引爆)」、「推挤践踏死亡」、「浸水灾害」等五大类。虽然也有其他种类的灾害,例如掉入裂缝、落石、触电……等等少数的例子,不过。地震灾害的种类大致上还是分为上述五种。

约在地震初期出现最多的是石造建筑崩毁。相对的,属于其他灾害类别的则较少,不过,在木造建筑火灾的灾情上,则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不断扩大。

在地震发生之后,石造建筑崩毁造成的灾害就占了通报件数的七成,大半是古老的建筑物。其中大部分的石造建筑,都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建筑物。不过,在其中也有少数现代钢筋水泥建筑,经不起地震的撼动而倒塌。

从地图上来看,帝都中心部分的古托兰加十六街周边几乎全属于受灾范围。同样的,耶鲁岗河畔一带的近代建筑物也几乎难逃倒塌命运。这一带以前曾是河岸湿地,地质十分松软。不过,帝都厅是位在河岸,却仍保存下来的少数建筑物之一。原因在于这个极为庞大的建筑,地

基深入沉积层下的岩层之故。

石造建筑崩毁的通报,随着时间经过而逐渐减少。相对的,在通讯几乎断绝的恶劣条件中,火灾通报竟然持续增加。对政府当局来说,这是预料以外的事。在帝都的所有建筑物当中,石造建筑和木造建筑数的比例大约是六比四,石造建筑较木这建筑来得多。所以通常的见解是:即使发生火灾,也不至于酿成太大规模的火灾。

然而,这是以平时火灾作为参考基准所作出的判断。帝都的木造建筑材质不完全是木头,而是由木质梁柱与石灰或砖墙混合搭建而成,也就是所谓的半木造建筑(注17),具有一定程度的耐燃性。不过,因地震而发生的火灾当中,由于石灰与砖墙部分的崩塌,使得木质梁柱裸露出来,耐燃性自然不足——

注17这是可以在北欧或英国见到的一种木造建筑结构。柱子、屋脊、筋违(横向斜撑在柱子与柱子之间的结构)等骨架都定以木材严密地组成,在骨架之间,则是以砖头、石以及泥土等充填,形成墙壁。木头的骨架会就这样地展现于外,兼有装饰之功能——

再加上这些木造建筑大多是中、低所得市民居住的住宅。仔细观察地图的话,起火地点大多集中在古十六街王东南方托兰加湾一带——这与年收入三百万以下的低所得阶层住宅区分布,几乎完全一致。这些住宅的庭院狭小,甚至数十栋建筑屋檐相连的情况,形成了所谓的「长屋」,相反地,富有阶层大多居住在石造建筑之内,几乎每一户都拥有庭院。木造建筑的条件最为恶劣,建材较为脆弱,再加上木质梁柱容易燃烧,因此地震时容易延烧。

由于木造建筑容易延烧的特性,除了火灾规模庞大之外,甚至出现发生森林大火时,才见得到的「无法灭火地带」——所有的可燃物全都燃烧殆尽,属于程度最为严重的火灾。甚至延烧超过了十二小时,直到翌日早晨为止,灾害仍无止尽地不断扩大。

此外,即使是石造建筑也难逃祝融的肆虐。由于室内用品起火燃烧,锅炉燃料起火,或者是易燃物过于集中(例如西普拉多)等等因素,石造建筑聚集之处也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在四十五日早上八时的这个时点,各类火灾覆盖的面积达到了帝都总面积的百分之三十。

在主要干线道路、高速道路、铁路上发生各种交通事故。这一类的灾情在地震过后的三十分钟内,便有通报传来。但有一起奇特的事故,在四十五日凌晨二时三十分传来灾害通报。这起交通事故发生在帝都星型线铁道的贝鲁卡段铁路。一班由八辆驱动车头组成的特快车,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停了下来。乘务人员与乘客全都顺利地避难,但过了两小时以后,一名男子为了找寻可以睡觉的地方而潜进了列车,结果引擎居然被发动了。狂奔而行的列车,在距离二公里远一处遭震断的陆桥上冲出,直接闯入了旁边一个有大量难民栖身的公园。酿成了

四百二十多人死伤的间接灾害。

然而,交通事故所导致的灾害在破晓以后便逐渐减少,只剩下路面障碍物的问题。在推挤践踏死亡事件方面,最严重的发生在西普拉多。由于帝都全境正进行着梅波鲁祭,举行祭典庆祝的场合也发生了许多这类灾害。此外,铁道的各个停靠站也发生了这类事故。从地图上来看,除了古托兰加十六街以外,其他各地也都有此种灾害发生。在皇宫北方的维露浓区,因推挤践踏而发生的灾害非常严重!原因在于仅八百公尺见方的方形街区当中,共有一百三十七间中小型寺院,是除了圣纳尼鲁寺院以外,参拜者最多的地带。

推挤践踏事件的灾害通报,不只发生在地震之时,直到翌日清晨五点的灾害通报统计,仍然呈现波动趋势。但早上六时之后,这类通报却不再传来。负责统计的官员后来才明白理由何在。

在塔布列多墓园共有五千五百人避难,却没有一个人因推挤践踏而死。经由此地传来的报告,官员们才豁然了解,为了抚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墓园采取独立发电的方式:虽然光线不甚明亮,但照明却通宵达旦。

因地震而电力中断的帝都,陷入了漆黑,让灾民吓得四处乱窜。地震翌日的日出是在清晨五时四十八分左右,这道温暖的光芒终于让受灾的人们镇定下来。

至于水患,主要是海啸所造成。与其他灾害不同,直到四十四日的夜间八点四十六分为止,完全没有出现这类通报。这并非表示没有发生水患。当海啸侵袭时,瞬间便会出现毁灭性的灾难,不仅是电话方面的通讯中断,在短时间内,即使想徒步通报灾情,也是不可能的事。纵然遭受海啸灾难,生还者也多半陷在泥海当中寸步难栘。除了向附近的救援机关通报就必须花费许多时间之外,取得他处的受灾情况也费了相当多的时间。

最初,在帝都境外传送水患灾害报告的是贾鲁达总督船舰,阿玛鲁帖·弗雷亚号。之后,由于第一线从事救援活动的人忙于受灾地区与外部的联系工作,而几乎没有任何相关报告传出。

在地图上,往帝都东南方延伸的托兰加湾沿岸全线,直到对岸陆地为止,全都蒙受了海啸灾害。不过,从皇室绿鳞离宫往南一公里多的海岸线上,却没有受灾通报传出!理由在于帝国海战陆战队第四海战军团的基地,以及帝都防卫海上要塞,两者皆位于此地。此地被列为国家军事机密,因此内部并末传出任何受灾通报。

即使在翌日破晓后,其他地区的水患灾害也未完全获得解决,反而被当成影响最为深远的灾害处理。

位于帝都东方的唐纳伍第一核能发电厂,则发生了不同于上述灾难的事故。帝都临在四十五日零时八分掌握了发电厂可能酿成巨灾的徵兆,因而协同帝国陆军,让附近四万二千居民进行避难。后来,官方认为问题到早上便能解决,所以在九时解除了避难命令。

地震产生的各种灾难,主要由消防厅、帝都警察、帝都厅及军队共同处理,研拟实施各种有效对策。在经过现场人员的判断后,救援人员被派王灾情较为严重,以及部分早已预定救灾的地区。

早上八时,在各主要的平行救灾机关整合意见之后,颁布了救灾的相关法令,实施第一次的联合救援行动。不过,这却反而导致了失败的结果。尤其是专擅独行、以戒严令作为后盾的帝国陆军的缺席,更是种下了彼此产生摩擦的远因。

早上八时二十八分,在边缘大街十六号街的环状十字路口,隶属消防厅的重装消防小组,原本正在进行车辆移动作业,但因为联合救援行动命令的下达,而只得转向骑士大街。消防小队虽然提出了抗议,但却不被上级采纳,只在八时三十五分离开原本的工作场所。于是,在八时五十二分时,消防小队见到路上倾斜的油罐车翻覆,虽然担心,却只能置之不理,后来,油罐车上的装载物质喷洒在路面上,导致了周围半径二百公尺内,共有五十九人死亡,二百二十八人的呼吸器官受伤惨剧——油罐车上所载运的物质是氰酸化合物。

此外,在凌晨五点左右,位于帝都南方的帝国陆军第二军团托里巴特驻屯地,辖区之内的警察发现军队设施失火。在询问军团司令部之后,却因军团长受伤而未作回应。所以警察局决定会同消防厅,派出四十五名人员,直接闯入基地内部救火。早上九点以后,戒严司令部却命令人员退出基地,他们只好对即将熄灭的火灾置之不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基地。燃烧中的军队设施在九时三十分发出了轰天巨响,随即产生大爆炸。火柱的高度竟然高达四百公尺以卜,由于暴风、碎片及炮弹爆炸的威力,使得基地三分之一的建筑物以及邻近基地的三十九户民宅被铲平——那个军事设施是末向消防厅报备的秘密军火库。日后,虽然这个基地有违反消防法规的问题,却因为事件聚焦在军团司令部拥有神秘的军火库上,在军队内部引起了极大的风暴。

相反地,也有因为消防行动失败而引起的惨重灾情。这个事故是在超过十点二十分时发生,是同一时段发生的二次灾害中!也可称之为「救援灾害」——最为严重的事故。梅鲁琳顿·帕露普造纸公司在帝都西方的玛露可市设立了工厂,厂区里的帕露普仓库昨夜遭受祝融的肆虐。由于距仓库约四十公尺的员工体育馆被认为是耐火的坚固建筑,因而没有延烧之虞,绝大部分的工了女工以及附近八百四十几名居民,全都到里面避难。

附近的消防厅共派出十二辆消防车至该了区,由于帕露普仓库四周道路狭窄,车辆无法自由移动。所以消防厅委托帝国陆军提供援助。第一军团所属的大型滑翔机不久便抵达了现场,机上装载八吨的航空灭火剂。率领消防队的三十几岁年轻队长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对着无线对讲机说道:「如你们所见,消防车目前无法接近,请协助灭火。」

然而,滑翔机飞行员的回答却让人意外。驾驶说投掷航空灭火剂是不可能的。

从仓库里不断窜出的猛烈火舌与浓密黑烟几乎吞噬了整座工厂。滑翔机的飞行员说,他无法看清目标何在。然而,消防队长再度提出投掷航空灭火剂的请求。「虽然火势过于猛强,但也因如此才寻求空中援助,若是在这里折返,那请你们过来协助不就无济于事?」他硬是对滑翔机的飞行员一再恳求。

在滑翔机的驾驶员座舱里,两名飞行员听着消防队长急迫的恳求,在一番讨论之后,决定请示陆军军团总部。然而,因为时机不对,总部正忙于指挥其他任务,因而未给予明确指示。这两名飞行员也如同年轻的消防队长一般,经验仍不足。

「你觉得可行吗?」

「应该可以。上升气流虽然强劲,掌握好高度的话,应该没问题才对。」

「不过目标不明确啊。」

「让消防队的人来引导吧,这可是对方拜托我们的,要求他们做这一点事应该也不为过吧。」

「反正也不是投掷炸弹。」

他们并未深入考量,在与消防队取得联系后,便缓缓接近现场。

消防队长在地面上仰望着滑翔机的方向,由于亟欲早些扑灭火势,完全忘却了危险所在。

在十时三十五分左右,双方彼此间的对话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是在前面一一百公尺,那栋四角形的大型建筑物吗?」

「看得见……不成,风势增强了,浓烟朝着这里吹来了。」

「没问题的,再往前!还有一些距离!」

「视线变得不清楚了,是这里吗?」

「是的,再往前一些!」

「这里就是了吧?」

之后,消防队长不禁失声——帝国陆军的滑翔机并非在帕露普仓库上方,而在体育馆正上方开启投掷盖。

只见八吨重的灭火剂在三百二十公尺高空落下,几乎没敞开便垂直掉落,冲毁了铁制骨架与石板岩搭盖而成的屋顶。

「不是那里!」消防队员们呐喊的声音,甚至快淹过屋顶遭破坏的轰然响响。接下来,传出了一阵令人害怕声音。屋顶的建材被催折吞噬,数百人同时发出了惨叫!

消防队员们颓头丧气,顿时腿软而无法站立。飞行员意外的惊呼,从队长的无线对讲机里传来。

「这里没事了。难道失败了吗?喂!到底怎么了?」

在体育馆里,因为撞击而死、活埋而死,或者因航空灭火剂——卤素化学物中毒而死的人,包括三百一十名才十几岁的女工在内,共有八百二十人死亡。

这起严重的事故是因为消防队员的指示不正确及过于焦躁,再加上空中视野不佳,帕露普仓库与体育馆形状类似、地点过于接近,以及飞行员恐惧火灾、投下灭火剂的位置过高等,各种错误判断一同出现。不过,基本上还是消防队与帝国陆军之间出现了沟通不良的情况,才会捣导致如此悲惨的结局。

负责统筹联合救援行动的帝都厅,在今日正午之前总算察觉了这个措施的不妥。表面上看来,联合救援行动似乎能增加救援的效率,但实际上,在许多细节部产生了不必要的失败。

现场进行救援作业的人员会因为所在的地点及装备是否欠缺,依据自身的「习惯」与「临机应变」,或者「暂时性的协调」来下判断。不过,也出现了正面的例子,由军人、消防队员、警察相互合作,一起救助被埋在瓦砾堆下的市民——在对情势作出正确判断的情况下,共同救援行动获得成功。在进行组织性的联合救援行动时,合作者原本就不能过于相互依赖,若是彼此太过依赖,也必须设法加以破坏。灾难现场的事态总是十分地急迫与危险,必须在极短的时问内拟出对策,然而,在联合救援行动里,往往在进展看似顺利时,出现了不可预知的变数。

从白天开始,在帝都电信公司以及半岛电力的努力之下,全境的电话与电力逐渐恢复,灾难通报也随之骤增,在诸多救援行动失败的报告出现后,帝都厅的干部感到狼狈不已。要如何收拾眼前的残局?如果是联合救援行动行不通,又该提出什么策略好?接踵而来的重大问题,部必须作出明确的判断,将官员们逼至进退维谷的窘境。

就在这紧要关头,赛伊欧·朗卡贝理忽然在他们面前现身——对赛伊欧而言,最讽刺的是,此时竟是他的大好时机。

赛伊欧若未离开帝都,而继续待在帝都厅里发挥影响力的话,纵使联合救援行动出了问题,至少也能将损害减到最低。不过,也会出现负面影响,帝都厅的官僚们自然又会脸色难看,要不了多久时间,便会受到对方的排挤与疏离。

可是,当赛伊欧不在帝都厅时,问题却接连不断发生。从结果论来看,可以解释为:因为赛伊欧不在,才会发生这些问题。再者,正因为官员们被逼到了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们开始认为要有人来指挥全局。然而,关键人物帝都都令真流寺却因为「御前会议」的召开,此时不在

帝都厅里。因此,对赛伊欧而言,目前正是个大好时机。

因为事态的转变,赛伊欧回到帝都厅后,立刻被官员们接纳,而且远比预想顺利许多——虽说工作没变得更轻松。

下午二时十一分,一道讯息传至贝鲁达区天军司令部的隶属机关——行星轨道监视总部。

「身为芭鲁卡弘航行国的政府代表,我方对帝都托兰加面临的困境深感同情。虽然我方力量微不足道,但想略尽棉薄。希望贵国发出进入帝都的许可——阿鲁芙·拉依拉号民航天船。」

这类要求本应由托兰加天港处理,但天港遭受灾害侵袭,导致整体功能发生障碍,因此才将讯息送至行星轨道监视总部。不过,这让总部感到十分困惑。

天军辖下的行星轨道监视总部,是管控兰加行星周围宇宙空间的军方组织,不过以兰加帝国的国力,仍无法在宇宙进行任何军事行动,事实上不过是个空壳组织,并无任何天船相关援助设施可以处理对方的请求。

某个曾经任职于帝国陆军情报部的军官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虽然阿鲁芙·拉依拉号登录为民间天船,但这艘大船的所有权却归属于芭鲁卡弘自卫舰队。芭鲁卡弘航行国政府,没有国土,也不属他国殖民地,是由飘泊的人民组成的国家。而芭鲁卡弘自卫舰队正是守护这个国家的军队。虽然他们高举着「自卫」(注18)的理念,但若对敌意的国家起了戒心,也可发挥先发制人的攻击能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注18不发动对他人之攻击,当受到其他人攻击自己的领域时,为了守护自己,才会于自己的领域周边使用武力——

由于阿鲁芙·拉依拉号民航天船可能是艘执行间谍任务的特务舰艇,总部最初打算慎重地驱走这艘船舰。后来,总司令变更了这个方针。「虽然阿鲁芙·拉依拉号可能是艘执行间谍任务的特务舰,不过,它的确是芭鲁卡弘航行国的代表。驱走怀着好意前来的人,似乎有失礼仪。」——这是他的主张。

最后,行星轨道监视总部发出了登陆许可。阿鲁芙·拉依拉冲进了兰加行星的大气层,由南方驶入托兰加湾,在于三点十分接近海岸线时,并未在帝国天港,而在托兰加海港的南方码头靠岸。阿鲁芙·拉依拉民航天船就停靠在贾鲁达总督船舰阿玛鲁帖·弗雷亚旁,使这里出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珍贵画面:优雅流线型的天船与巨型的海上船只整齐并列。

接下来在天军的主导之下,与托兰加帝都厅之间完成了磋商。阿鲁芙·拉依拉船长哈姆进充分了解如果要进入托兰加,必须遵从帝都厅的指示。但是,他在未等待许可的情况下,便开始对外输送救援物资。

兰加帝国的领导人们在知悉此事之后,掀起了一阵波澜,将之称为「阿鲁芙·拉依拉号事件」。

丝蜜璐踏入了天军的作战指挥室,也注意到这里奇妙的嘈杂氛围。卫兵领着丝蜜璐进入门口之后,便直立不动地注视着她;而里头所有将官或兵士们,则在圆形的作战桌旁凝视着一名对着电话咆哮的男人。原本——即使是瞬间也好,全体将士都应该要对丝蜜璐行最敬礼。不过,当下每个人却仿佛无暇顾及此事。伫立在丝蜜璐跟前的军官突然转头望向门口,瞠目结舌地盯着丝蜜璐看,目光随即又落向旁边的元老古诺罗谷、黑衣侍卫,以及那柄重要性无与伦比,佩戴在丝蜜璐腰际,拥有白色刀鞘的刀刃——也就是天军总帅之证明。那名军官露出了惊惶的表情。

然而,丝蜜璐却只是挥了挥手,要对方不必在意。那名军官面色苍白的对她行了最敬礼,飞也似的奔至咆哮着的男子身旁。

那名男子——萨古拉姆总长听见了军官的紧急报告,双目圆睁地回头说道:「这不是……摄政殿下吗?竟然特地到这种地方来。」

天军作战指挥室内的所有将士终于注意到了天军总帅的到来,啪躂啪躂地站了起来一齐敬礼。丝蜜璐再度挥了挥手,她身旁的纱由珈发出了十分响亮清澈的声音说道:「这次内亲王丝鹦蜜璐殿下非以摄政身分,而是以白翼军团总帅身分亲自督察。各位请继续处理军务吧。」

「那么就恕属下失礼了。」

萨古拉姆鞠了一躬之后,再度抓起了电话。此时有两名少年勤务兵扛着由总司令室拿出来的皮椅,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慌张的将椅子安置在地。丝蜜璐露出了困扰的表情,缓缓地坐了下来。

扎起了头上的银发,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女军官,缓缓走到丝蜜璐跟前,对着纱由珈说:

「我是总司令的副官,琪露娜·梅露古中校,有事请尽管问。」

「他在咆哮什么?」

被纱由珈一问之后,梅露古朝瞥了萨古拉姆一眼——他仍怒吼着。

「帝国陆军提出了抗议。」

「抗议?」

「是的,先前芭鲁卡弘航行国的天船以政府代表的名义,造访了我兰加行星,并且表示愿意提供救援物资。我们白翼军团对此事作出了许可,并同意让天船降落在托兰加湾,但帝国陆军却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为什么?」

「那艘天船在航行时穿越了第四海战军团基地与帝都防卫的海上要塞中间——那对帝国陆军而言,是属于防卫中枢的重要据点。帝国陆军认为,这个地点竟然被不明的外太空天船经过……认为有失尊严。」

「未免也许可得太过草率了。」

纱由珈望向萨古拉姆。

「如果我是帝国陆军的领导人,对这种事也会感到生气。你们为什么会发出许可呢?」

虽然纱由珈只是年轻少女,但她所说的话就代表着天军总帅丝蜜璐的话,而这又是普通军士感到惶恐而难以回答的质疑。

「那艘天船是来援助我们的,冷漠地拒绝对方的好意,是泱泱大国该做的事吗?」

「……那是天军总司令的想法吗?」

纱由珈双眉紧蹙,凝视着梅露古。质问皇族总帅是不敬的事,现场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此时,个头矮小的老人,说了句话缓和气氛。

「原谅他吧。先前萨古拉姆不是一直在御前会议上吗?那不会是他下的决定吧?」

丝蜜璐疑惑地望着古诺罗谷,喃喃说道:「那又是谁?」

「这是下官的责任。」

正在讲电话的萨古拉姆表情严肃地转过头说道:「没有其他人必须负责,凡是天军的所作所为,便是下官的所作所为!」

纱由珈与丝蜜璐面面相觑,只有古诺罗谷一人面带微笑地说:「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啊。」

「而且,对远从外太空而来的天船置之不理,也未免有失礼仪。」

梅露古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虽然天军原本打算派出监察官在那里戒备,不过帝国陆军却不赞成,总司令正在为这件事与陆军谈判。」

「可恶!」

此时,萨古拉姆吐出了在丝蜜璐面前不该有的咒骂声,将电话切断。

「殿下,真是抱歉。属下规劝不了帝国陆军。」

「规劝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纱由珈一问,萨古拉姆心有不甘似地挥舞着拳头说道:「帝国陆军打算派出海战军团的水上舰艇,对天船进行恫吓。」

「怎么会这样!」丝蜜璐出声说道:「监视还可以,竟然想使用武力恫吓?这种事情,我身为摄政——」

「丝蜜璐。」古诺罗谷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如果强行阻止的话,帝国陆军至少有十人以上,会受到严重制裁喔。」

「……」

「摄政的裁可,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军方的行动,若是被摄政制止,他们会感到颜面尽失,与此事相关的将官,会遭到谴责与处分,甚至要关禁闭才能解决。你能抱持这种觉悟下达命令吗?」

「这……究竟是,那我,到底能做些什么?」丝蜜璐声音发颤地说。

古诺罗谷以将人生吞活剥似的表情回答:

「这种事应该是由政府方面来发布命令。若是如此的话,不用将事情闹大便可解决……赛腾到底在做什么?掌握了眼前的事态了吗?」

梅露古被古诺罗谷询问后,对部下进行质问,但却反而得到了奇怪的答案。

「赛腾阁下将此事委由帝都厅处理。」

「帝都厅?搞什么鬼!你是说真流寺接受了这种处理方式吗?」

对于萨古拉姆的质问,与赛腾通话的通讯官,对他摇了摇头。

「不是,真流寺都令人在赛腾阁下的身边。不知道正在咆哮着什么。」

「那就是说……那个长头发的混帐家伙。」萨古拉姆有所警觉地喃喃自语着。

虽然谁都没有注意到,但古诺罗谷也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以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真是个对火苗敏感的男人啊……」

此时,另一名军官高声喊道:

「阁下,九二一号侦查机传来了讯息,是苏连诗少校!」

丝蜜璐等人听见这个名字之后,表情立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她们记得苏连诗是偕同赛伊欧前往海达克庄的青年。他为何传来讯息呢?

萨古拉姆问:「怎么了?」

军官极为困惑的说:「这是来自帝都厅朗卡贝理阁下的要求!希望天军能够保护南方码头周围的贾鲁达人!阁下要苏连诗少校陪同前往码头,能够发出移动许可吗?」

「贾鲁达人?」萨古拉姆像是趁其不备地反问道。「为何与贾鲁达人有关?电话借我一下!」

萨古拉姆从军官手上抢过了对讲机,进行了短暂的通话之后,挂断了通话,皱着一张脸说:「阿鲁芙·拉依拉号,要优先救助贾鲁达人。」

「你说什么……」

丝蜜璐他们听了之后,全都目瞪口呆。萨古拉姆面露痛苦表情继续说道:「因此,难民们的不满持续高涨,打算抢夺贾鲁达人的援助物资。那个叫朗卡贝理的家伙知道这件事后,就要去保护他们。可恶!为什么阿鲁芙·拉依拉号,要刻意做些惹恼帝国人民的事情啊?」

这个时候,梅露古似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阁下……芭鲁卡弘是旧贾鲁达王国的友邦。恐怕……最初开始以援助贾鲁达人为目的。」

「噢?原来他们不是间谍,但也不是纯粹的善意啊……不,这不重要。问题是,再这样下去,朗卡贝理就会与帝国陆军产生冲突了。」萨古拉姆仿佛不吐不快似的说道。就在此时,「到那边去。」突然有人简短地说。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丝蜜璐站起身来。

「送我到那里去,我去确认一下。」

「殿下……」

「我也没有不讲道理吧?我只是让我的军团完成极其普通的任务罢了。还是,仅仅这道命令,也要害某个人被逐出职位吗?」

虽然萨古拉姆嘴巴没有张开地动着,但他却立刻就转向,对着部下怒吼:「召见,叫四零式!」

丝蜜璐俯看着克诺罗谷说:「已经到了我能忍耐的极限了。事情会变得如何,我要以自己的双眼确认。公爵,请别阻止我!」

元老愉悦地眯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天军司令部的人只搭乘了一架高阶军官用的滑翔机起飞,不到十分钟的光景,港湾的景色便映入眼帘。

位于低海拔的罗·菲尔,举目所及,都是混浊的泥色海水,已经分不清原本海岸线所在。

虽然小艇与水陆两用车四处奔走搜救,但至今仍有许多人被留在屋顶上。看来像是孩童的四、五条小人影,跨坐在同一根树枝上,「那些孩子昨晚是怎么睡的呢?」丝蜜璐颇感不可思议地喃喃说道。

从这里离托兰加港不远处,于上空便能看到,深陷于岸壁的货船,以及一辆辆倒下的起重均机;在最南边的码头上,停靠着大型的船只,以及犹如一条大鱼,呈现特异形体的天船。滑翔机随即在那里全力回旋,机头朝向靠近内陆的绿色树林,逐渐降低高度开始着陆——那里正是堆积着阿鲁芙·拉依拉号救援物资的公园。

两架滑翔机随之降落,只见天军兵士们,从滑翔机上冲了下来,随即包围住高阶滑翔机的四周。丝蜜璐在纱由珈的陪同之下,缓缓地走出机外,环顾四周之后,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那里,丝蜜璐初次亲眼见到了灾民们的惨状。

公园已涌入了大批难民,许多人身上的衣服——多已沾血、脏污、烧焦、破烂不堪——

就这样坐在薄薄的坐垫上。由于昨夜的混乱,难民们仍疲惫不堪,憔悴的神色彷佛根本未曾入眠;眼神黯淡无力,宛如嫉妒似的,直盯忽然由空中降落的丝蜜璐一行人。

难民们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公园里一片死寂。但是,周围那些身穿银色制服的救难、消防队员,以及身穿深绿军服的陆军士兵,表情严肃地来回走动着。不断有焦躁的喊叫、轻声的耳语,以及无线对讲机的紧张对话声传出。不知何处传来赛腾野兽般的长啸。骤然之间,尖锐的警笛声也随着传来.丝蜜璐受到惊吓而回头,看到一辆淋着灰雨、沾满泥巴、模样脏污的救护车,发出「嘎吱、嘎吱」轮胎摩擦声疾驶过去。

在围绕公园的树木对面,墓地与遗迹整齐并排,后面便是死气沉沉的灰色屋舍。所有建筑物都已经倾倒、崩垮或者烧成焦土一片,而冒出了潮湿的烟雾。在五十公尺远的空地上,像是燃烧后剩下的煤炭残渣似的物体,高高地堆积隆起。丝蜜璐揉了揉眼睛,想看个清楚——然而,天军兵士猛然站到她的面前挡住视线。

「请让开。」

她如此命令之后,古诺罗谷便摇着头边说:「即使你曾经见过尸体,眼前的惨状还是别看了吧!那可是连男人边吐边处理的尸身!或者,你是第一次看到尸体?」

丝蜜璐咽下了口水。光是想像,喉间便会感到作呕。

这是留在帝都之上的惨烈伤痕——简直是片荒废的焦土,与明亮平静的海达克庄相比,犹如地狱与天堂似的悬殊。

「公主,您还好吧?要回去了吗?」

「不……可以了,走吧!」

丝蜜璐甩开了纱由珈伸出的手,她迈开脚步踏了出去。雨后的空气里充满了燃烧垃圾时那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丝蜜璐虽然因为呼吸困难而感到有些晕眩,但她硬是说服自己:「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丝蜜璐一行人缓缓前进.经过已经成了焦土的公园。难民数量难以估计,他们投射而来的沉重目光,让丝蜜璐得拼命压抑想逃的心情。

丝蜜璐经过了小巷,走到了另一个广场,看到了两种印象深刻的景象。

四处都是堆得乱七八糟的货柜,穿着白色衣服的陌生人们,陆续将货柜运到公园,开启货约柜的门之后,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些人多半是阿鲁芙·拉依拉号的人吧。

另一个情景则是一群聚集在方才离开的广场一隅的人。最初,丝蜜璐认为那是一群帝国族人,但在仔细检视之后,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群人全身湿透——上没有足以遮风蔽雨的衣物,也没人给他们可以擦干的物品。他们身上的肮脏程度比其他难民严重许多,活像是刚从垃圾堆爬出来的人。

让丝蜜璐最感惊讶的是,有个瘫坐于地的男子——肩头有一道严重的伤口,却连绷带都没扎上,鲜血汩汩流出。虽然那男人没有横躺于地,但是他的脸色惨白,而且也了失去意识。

丝蜜璐以寻求帮助似的声音,望着左右的人说道:「谁……快去帮助那些人?」

「公主。」纱由珈无可奈何地别开目光,低声说道。「那是,贾鲁达人。」

「那是……」

丝蜜璐再度朝那群人望去。他们共有三、四十人,拥有亚麻色的卷发,与其他难民不同,若是道地的帝国族人,应该与纱由珈拥有相同的乌黑直发。

「就因为他们是贾鲁达人,所以见死不救吗?」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人手与物资充足的话,也会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古诺罗谷说道:「是啊,不够呀。都无法救全部的帝国人民了,在这种状况下,没有办法救助他们。」

「可是,其他的人还没到危在旦夕的情况吧?那边那个人,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了吗?」

古诺罗谷低头没有回答,其他人也一样。

其他人甚至还出手迫害。

从方才开始,身着白色服装的阿鲁芙·拉依拉船员,便高声与帝国陆军兵士对话。前去察看情况的天军兵士,回头向纱由珈进行报告。

「阿鲁芙·拉依拉似乎果然要优先援助贾鲁达人。帝国陆军虽然命令他们均分一千吨的救援物资给附近的所有人,但阿鲁芙·拉依拉号方面的人,却说要将医疗用品优先发放给贾鲁达

「哪里又优先了?」丝蜜璐的视线,越过了听着报告的纱由珈,大声叫道。天军士兵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丝蜜璐回头看着古诺罗谷,问道:「我连这都不能下达命令吗?」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即使只是一句话,只要现场有人听见,相关的军方人士就会受到降级处分。如果你多管闲事,对人民作出优先顺序的区隔.那么情况就演变成——皇室片面宣布,贾鲁达人可优先取得救援物资。不仅参与救灾的人会产生混乱,全体帝国臣民都会哀怨嗟叹啊。」

「唔……」

丝蜜璐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此时,从灰暗天空的一隅,倏地轰然作响。丝蜜璐抬头仰望,只见一架滑翔机在她面前广场着陆。滑翔机里定出了两名青年——赛伊欧与苏连诗。

「他们来了呀……会怎么进行指挥呢?」

「各位,请在这里等我。」丝蜜璐听见了古诺罗谷的嘟哝,从容的下达命令说道。

「这样好吗?」

「非得插手干涉不可!纱由珈,走吧!」

脸色大变的侍卫和天军兵士们,虽然打算制止丝蜜璐,但她却宛如一头小鹿般,快速地脱离了人群,纱由珈则紧跟在她的后头。

丝蜜璐尽量避开人群的注意,绕至货柜堆后方,走到靠近赛伊欧等人大约十步的地方,暗中窥视着他们的动向。

此时,丝蜜璐心中不禁浮现疑问——冷淡对待身为皇族的自己的赛伊欧,将会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呢?

在丝蜜璐的想像之中,赛伊欧是个生性冷酷的人,只完成自己工作的功利主义者,他插手帝国陆军与天军之间的事,应该也是希望能趁机立下功勋而成名。虽然在海达克,这种人并不多,但也还是有的——与丝蜜璐未曾谋面,竟想藉由皇族权威狐假虎威的人。

但与丝蜜璐预期相反,赛伊欧和帝国陆军兵士们的对话,并没有她想像中的激烈。他以平静的声音,与像是帝国陆军指挥官的人进行对谈。

「关于阿鲁芙·拉依拉号的救援行动,改由帝都厅进行指示。无论如何,请你们从这里撤退。」

「这没按照正式程序来吧?对我们来说,阿鲁芙·拉依拉号,根本就是目无法纪之徒。我方不能任由他们擅自行动。」

「若是如此,无论你们要监视或是威吓,全部悉听尊便。不过,在物资分配方面,可以任凭他们处置吗?」

「那也是我方必须监视的部分。对方可是卑族族民喔。如果要对兰加帝国进行救援,而不好好区别卑族族民和帝国人民的待遇,这样的行为令人困扰。我们帝国陆军也只得将他们视为煽动者,蓄意教唆滋事。」

「如果事情变成这样,也应该由帝都厅来负责。此外,贾鲁达人并非危险分子。」

「公主……那男人究竟是怎么了?」

纱由珈蹲在丝蜜璐旁边,讶异地抬起头来。

「跟我们讲话的时候,明明就那样地目中无人……可是他现在那副模样,简直是在拜托对方了。」

「是啊。而且在双方的地位上,还是那个男人比较高吧。」

「应该是……他是在试图讨好帝国陆军吗?」

此时,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有个老婆婆从一群贾鲁达人里跑了出来,朝着帝国陆军指挥官扑了过去。

「干、干什么!」

老婆婆张开了没有牙齿的嘴巴,胡乱叫嚷着意义不明的话:指挥官连连后退,老婆婆却紧紧搂住他的腰,眼看就要将他撞倒,大受惊吓的指挥官,挥出了一记上钩拳,击中了老婆婆的。

「碰!」的一声,老婆婆重重地摔飞出去。

「偷袭!」指挥官叫喊着,同时拔出了身上配戴的军刀,朝着老婆婆砍去。

接下来的一刻,每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赛伊欧飞身而出,护住了老婆婆。

指挥官惊愕之余,连忙反转持刀的手。刀腹削过了赛伊欧的肩膀,发出了混浊的撞击声。

因为不慎伤害到政府高官,略感狼狈的指挥官不禁大喊:

「阁、阁下!您是要怎样呢!方才是想要保护她吗?」

「没有用到武器的必要吧?不过是个老人而已,挥了一拳已经够了!」

赛伊欧手按肩膀,抬起了头,不知对老婆婆低语着什么。一脸愕然的老婆婆瞬间松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赛伊欧站起身来,盯视着指挥官。

「她说的是贾鲁达语。她的儿子——那个身受重伤的男人死了,所以想要布或者其他可以覆盖的东西。」

「是、是这样啊……算了,如果是为了这种小事的话。」

指挥官似乎变得有些胆怯,命令部下将布送来。赛伊欧义再次强调:「正如你所见到的,尹贾鲁达人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先前谈的事情,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那是另一回事!阁下。对我们而言,这可是戒严司令部下达的命令。」

指挥官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从头到尾在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丝蜜璐,拍了一下纱由珈的肩膀。

「纱由珈。」

「是?」

「去,去告诉他们。」

丝蜜璐要纱由珈去传达自己下的命令。

「这……古诺罗谷公爵是怎么说的?」纱由珈双眸圆睁地说道。

「没关系,我已经决定了。」

「您都这样吩咐了……我明白了。」

丝蜜璐从货柜的后方,专注地看着那道迈步而去的纤细背影。

「朗卡贝理,以及那边的军人,请仔细听好了。」

对于少女的突然出现,在场众人都厌到迷惘。她身着淡绿色的衣裳,用字遣辞不同于常人,与肮脏的难民相较,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指挥官张惶失措地说:「你想干么?喂,来人!把这孩子带到旁边去——

赛伊欧察觉了她的身分,他靠近指挥宫,然后低声说了些话。

「那孩子……不,那位少女是贵族。」

「贵族?」

「是身分非常尊贵的人,自星代时期起,世袭了侍奉皇室的职务——我这样说的话,你就清楚了吧?」

「星代……难、难不成?」

「朗卡贝理!」

纱由珈无法责备赛伊欧——但却是一副「你没有必要说出来」的表情,对着他说道:「这是殿下的吩咐。阿鲁芙·拉依拉号天船,穿越绿鳞离宫前方的事件,皇室已经知晓了。」

「……离宫的前方?」

「就是这样。」

纱由珈突然轻掀衣裳的下摆,踩着飞快的脚步离去。赛伊欧和指挥官两人顿时露出了如坠五里雾中的表情。

苏连诗最早察觉到纱由珈话里的含意,他对赛伊欧耳语说道:「绿鳞离宫就位在防卫帝都的海上要塞的旁边。皇室如果已经下了许可,帝国陆军要吹毛求疵,造成骚动的话……」

「……是这样啊。」

赛伊欧也马上就注意到他的意思。重新面向指挥宫。

「你听到了吧,阿鲁芙·拉依拉号也不是做些落人口实的行为。如此一来,帝国陆军也没理由掣肘对方的行动了吧?」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首先,谁能证实方才那名少女是皇族侍卫吧?」

「帝国里有哪个人瞻敢冒充皇室成员?如果她不是假冒的人,您又该怎么办?光是想确认身分,都是一种严重的大不敬,你也明白这点吧?而且,她若是真正的皇族侍从,应该马上就会有正式的谕旨送到——至戒严司令宫或首相那里。到时,一名士卒没有酌量殿下之密旨,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果呢?」

赛伊欧接二连三的驳斥,让指挥官脸上失去血色,恨得牙痒痒的。

赛伊欧的目光越过他的背后,朝着纱由珈消失的货柜方向望去——当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丝蜜璐等人在滑翔机内等待着。不久,去探查情况的天军兵士们回来了。他们进入之后,滑翔机再度起飞。

丝蜜璐筋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古诺罗谷对着她说:「你出手干涉了吧?」

「是的。」

「我明明就阻止你了。」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如果因为这样而影响到很多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为什么?」

古诺罗谷凝视着丝蜜璐的脸。丝蜜璐双眸微睁,凝视着天花板回答。

「因为我认为,至少那个男人没有私心。姑且不论帝国臣民,能挺身守护异族人这是常人做不到的。」

她望着露出狐疑表情的古诺罗谷。

「公爵,你要我观察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件事吧?」

「非仅如此。」

古诺罗谷盯视着丝蜜璐说。丝蜜璐的眉毛微微扬起。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对了,你下的决断很了不起。」

占诺罗谷接下来的话,让丝蜜璐跳了起来。

「之后,你就等着反抗我的交代吧。」

「……公爵!」

「很快的,就会出现我叫你不要做,你也不得不做的时候。兰加帝国纵使有皇室制度,却不亲为统治,采取的是立宪君主制,有时,君主也会有必须要越过法律界线,作出紧急判断之时。这种紧要关头的判断——会在这次的大灾难里出现……未来,你将有好几次拔出宝刀的机会,我期待着它出鞘!」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所阻止的是……」

「其实我是在推你一把。」

古诺罗谷大方的坦承此事。丝蜜璐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心想他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老头然而,对古诺罗谷的认知还太浅——丝蜜璐随即就体会到了。

纱由珈听完天军兵士的报告之后,表情变得愤慨不已,到丝蜜璐的身旁猛然鞠了一躬。

「公主,非常抱歉。我果然应该阻止您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

「朗卡贝理干了好事!他得到公主的许可后,把应该分给帝国人民的物资,大半都给了贾鲁达人了!」

丝蜜璐最初对于这报告无法理解。向纱由珈询问了好几次后,才知道——赛伊欧疏离了一般的难民,只保护贾鲁达人。她终于感觉到震惊,站起来人叫。

「怎么做这种事,真是岂有此理!竟然为了少数而牺牲多数,我这么做不就毫无意义可言了吗,他究竟心里有什么盘算?」

「我不是说过了吗,非仅如此。」

古诺罗谷如猴子般歪头笑着。

「那么,你看清那个孩子了吗?丝蜜璐。」

「……似乎没有。虽然觉得可耻,不过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公爵了解那个男人吗?」

「天知道……我必须先提醒你,事到如今,你可不能撤回命令。」

古诺罗谷仿佛置身事外似的,望着窗外。

「还有,因为那个命令而得利的,还有另一个人——赛腾。」

「他?」

「那男人只是要赚星球异邦的好评。」

古诺罗谷仰望天空。

「芭鲁卡弘属于星际列强之一。使者来到了帝国境内,若是有什么疏忽或怠慢,就是帝国之耻。不过,赛伊欧却借由你的权威,不将事情闹大,便让它顺利结束。所以,将一切委由赛伊欧处置的赛腾,身价也会随之上涨。这就是他的计划。」

「那他没考虑到,如果朗卡贝理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的话,将赛伊欧斩首就能解决了吧?赛腾对赛伊欧并无情分可言,只消说挑错人选,然后做出处分即可。即使外星球的异邦,也不至于要求处分赛腾本人。」

「这么……这么深入,这是常人能想得到的事吗?」

被满脸狐疑的丝蜜璐一问,古诺罗谷以嘲笑般的表情转过头去。

「萨古拉姆也发现了赛伊欧会被赛腾当成棋子牺牲的事。不过,他也在赛伊欧身上下了赌注,而且还赢了。因为他多少知道赛伊欧的人格。」

「连那个轻薄的男人都……」

听着自己想像不到的智囊们之对话,丝蜜璐她们已经茫然费解。老公爵像是在出谜题似的说:「不只如此,大家都思考着更多的事情……不过,丝蜜璐,你要多帮助赛伊欧喔。」

「原本由帝国陆军处理的宇宙天船,朗卡贝理出面接手了吧?」

格雷汉为了试探对方的反应,因此出言问道。

真流寺都令在先前回到了帝都厅。为了召集新内阁的成员,而在帝都四处奔走。现在在装甲车里的,只有格雷汉及赛腾两人。

格雷汉的心情很微妙。虽然他未曾改变奉赛腾为主的决心,但因为出现了赛伊欧这匹黑马,察觉自己的重要性有所下降,因此感到有些困扰。赛腾到底有什么打算,才会作出让赛伊欧与帝国陆军相互冲突的指示呢?他想了解此事。

赛腾轻轻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些奇怪的话。

「从前,某个国王养了一匹狼和一只鹰。」

「嗯?」

「狼与老鹰和国王都非常亲密,只要国王外出狩猎,两者之间就会竞相捕获猎物,然后带回到国王的跟前。国王虽然也疼爱着它们。但某一天,狼说了这样的话:『国王啊,我拥有尖锐的牙齿,以及飞快的脚程,比你强上许多,所以我要成为国王。』于是,国王勃然大怒,驱使老鹰啄死了狼。之后鹰变得比之前更忠实地侍奉国王。」赛腾睁开眼睛,望着格雷汉。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你不认为故事太过天真了吗?格雷汉?」

「是,您说的是……」

「如果我身为国王,在得知狼与老鹰有反心的时候,就会立刻宰了它们。」赛腾的表情十分沉稳——正因如此,格雷汉心里清楚,这些是出言胁迫,而非是单纯的玩笑,他浑身颤抖着。

「不过」赛腾突然转为笑脸。「狼和老鹰如果真的感情很好,国王就会被杀掉了吧?所以,一个贤明的国王,是不会笨得让这两只动物变得亲近的。难道你不觉得,对于狼和老鹰而言,是件很不幸的事吗?」

「狩猎要有对手,才会有趣吧,要是对象与自己并非同族,那就更好了。因为这样地盘就不会重叠。」

「哼,刻板的答案……真是无趣,还以为你会说出更大胆的话来。」

「那么,哪天就这么做吧。」

伴随着令人舒畅的紧张感,格雷汉盯视着赛腾的笑脸。这人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竟然诱使自己也说出了谋反的话。

「那么」赛腾说着改变了表情。「马上前往裴谷蒙特伯爵所在的医院吧,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因为他是与军队无关的人物。不过,听说他是个画家。」

「在星际美术界,还算颇有名气的。」

「是这样呀。那他是能够拔擢为科学大臣的人材吗?」

格雷汉一问,赛腾愉悦地说。

「不,他完全不具实务能力。」

「那么,为何……」

「正是因为如此。你看,在已经有着狼和鹰的宫廷中,若是连熊都养的话,国王就对他们束手无策了吧?」

格雷汉虽然对赛腾的人格特质深感钦佩。不过,对身为军人的格雷汉而言,赛腾的政治措辞,还是让他略感无法应付。格雷汉率直地说:

「政治的话题,已经超出了下官的能力。请直接下令吧。」

「是这样啊。那么——拟定攻击计划吧。」

「攻击?」

格雷汉吓得瞠目直视。

「要攻击什么呢?」

「来自外星球的天船。」

赛腾指着上方。

「光是欢迎,算得上什么能耐,总有一天要发动攻击的。」

格雷汉立刻了解了赛腾的意图,一声不响地鞠了个躬。

在赛腾抵达医院拜会的期间,格雷汉上了车阵的另一辆车。那是一辆满载通讯器材的战斗指挥车——这是赛腾向军队要求的其中一项物品,再者,这也是格雷汉身为第一军团长,为了完成任务,特地遣派同行的车辆。

格雷汉收到不祥的通知,是在进入这辆车子不久之后。

「残杀?」

诺特少尉表情僵硬地,将这件事告诉格雷汉,格雷汉对他回以惊慌的目光。

「那是残杀到何种程度?一百人?二百人?」

「到目前为止,确切数字大约一百八十多人……」

「那是在帝都全境的维持治安活动的总人数。与此相比,即使多了一个位数的牺牲者出现,也不是在预料之外吧?」

「相较于死亡人数,令人更在意的是残杀的情况。军团司令部了解的报告当中,有数个中队以下的部队,任意搜查并射杀卑族族民——但那些卑族族民并未引起暴动。」

「唔……」格雷汉皱起眉头发出呻吟。「缰绳放得太松了吗?竟然演变成野蛮的镇压行为了。」

「需要请示戒严司令部吗?」

诺特一问之后,格雷汉激动地出言制止。

「稍等……此事暂且别让中将阁下知情。」

「可是,如果对此事置之不理,情形会更加恶化吧。」

「我当然知道……可恶!」

格雷汉将脸朝诺特靠近。

「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就没办法了,大不了就是尽可能地利用。我先去向赛腾阁下报告。」

「这……这违背了军人的伦理。隐瞒了司令部,却向文官报告。」

诺特脸色僵硬,格雷汉用细微的声音对他说:

「你想像一下,中将听到这个报告之后,会起怎样的反应?一定会鼓掌叫好的吧!他的眼光看不到未来。」

诺特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兀自喃喃说道:

「应该想办法阻止现在的情况吧……」

「如今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赛腾阁下应该有对策才是——即使没有,也不会将责任推到咱们身上来。因为阁下暂时还是需要我们。」格雷汉以讽刺的表情说着,随即下了战斗指挥车。

戴侬联邦国大使——卡贝露瑞夫,仿佛快将胡须拔下来似的,捋了好几次自傲的胡须。他陷入了沉思。连使馆武官夏武斯已进入帐篷好一阵子,也丝毫未觉。

夏武斯在卡贝露瑞夫桌子对面坐下来之后,他才望向夏武斯,用不愉快的口气说:「你听说了阿鲁芙·拉依拉号的事了吧?」

「那艘船上已经没有人在了,真没想到会白跑了一趟。」

「你到现场去了?」

卡贝露瑞夫惊讶地探出身体,夏武斯拿起盛于盘上已经完全乾掉的司康,耸了耸肩。

「这个嘛……是因为我暗中窃听了兰加军队的无线电通话,才知道有来自外星球的天船降落,而且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本来以为,若此事与芭鲁卡弘有关,军队情报部三课或是航安省这些机关,会让情报员涉入其中,不过实际发生之后,才知道根本没这回事,所有人都是清白的。纯粹只是文官安排的政治手腕罢了。」

「我感到疑问的,正是对方的政治手腕。好不容易我国有抢先他国的机会,竟然被对方抢先一步了。」

「没办法,因为那些家伙的天船,经常在各星球之间飞行。阿鲁芙·拉依拉号也擅自挪用了杰禄玛特行星装载的货物。如果在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便可判断出对方不是情报员了。」

「通古鲁哈大统领,或许也改变了想法……真是的!这艘阿鲁芙·拉依拉号,真是干了件麻烦事啊。」

大使虽然长叹了口气,却突然眼神发亮。对夏武斯投以锐利视线。

「难不成,你们也想要让间谍搭上船去?」

「您该已经搭上去了吧。」

「你说什么!」

大使诧异地探出了身体。

「有我方的五、六人,以及中央情报局里的几个人。哎呀,请别那么生气嘛!我方又不是在执行暗杀任务,只不过是探查情报罢了。」夏武斯则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岂有此理!之前我才说过的吧?我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才要求派遣天船的,不是为了发动不正当的间谍战!」

「所以,我们不会做出引人注目的事。」

夏武斯将司康全部吃光之后,拂去了军服上的碎屑,他说:「关于救援队的服装,原本就是我让上头的人许可的。我不可能净做些无益的准备,不是吗?」

「唔……算了,我也认为那是个不错的想法……」

卡贝露瑞夫大使语气缓和以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关于救援队的服装,是指让戴侬联邦国救援舰队的人员全部穿着便服。所谓的救援舰队,其中也包含了军舰,因此当然会有军人搭乘。因此提议那些救援人员避免身上穿着军服!由于地震灾害的缘故,兰加政府与人民已经精神紧绷,若是又让他国的军人登陆,只会毫无意义地带给他们重大刺激。

卡贝露瑞夫思索片刻后,毅然决然地说道:「你可敢发誓,绝不进行破坏活动。」

「只要发誓,你就会相信吗?」

「你对我发誓!」卡贝露瑞夫怒吼道。

「这次我让你,我跟你约定。」夏武斯盯着他一会儿后,举起了双手。

「很好……记住喔,要铭记在心唷。」卡贝露瑞夫对夏武斯投以强烈的目光,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他已老迈。

「我国之所以能成为列强之一,并非徒具强盛的国力而已,在文化、伦理上有出色的表现,才能称之为列强。假若你做了不人道之事,我即使丢了大使一职,也要全力阻止你!」

「即使违反国家利益也是?」

「那根本称不上国家利益,而是对国家造成损害!我相信,唯有拥有自豪与坚持理想,我国的权威才得以提升!兰加帝国也是相同。这个国家日后将会仿效我国的作法,成为卓越高尚的大国!」

夏武斯站起身来,打算走出帐篷。他在入口处回头,面露叹息之情说道:「大使阁下……直到你离开这个国家为止,希望你都能如此的光明磊落。」

「你说什么!」

「兰加帝国的人啊,已经在做不可告人的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武斯旋即离开了帐篷。卡贝露瑞夫虽然也起身走到外面,却已经见不到武官的身影。

倾斜颓圮的墙壁与屋顶之间,紧急插入了支架,以稳住房屋结构,由于发电机燃料不足,重达数吨的滚轮印刷机被推入里面,以蒐集不是的燃料部分,新闻记者汤济。黑立特手上抱着一捆纸,从犹如战场般混乱不堪的印刷工厂里,仓皇失措地冲了出去。

回到编辑室之后,黑立特又被迫做了些杂事。之后才走了一小段路,到崩塌的咖啡馆去。敞开大门的咖啡馆,里头已经桌椅散乱,他随手立起了张椅子,又找了张桌子。他无意识地拾起了个杯子,里面的奶茶不到七分满,他装模作样地作出啜饮的姿势——但,可怕的尘埃气味让他吐了出来。

黑立特皱着一张脸,摊开了带在身上的纸。这张小报只有普通报纸的四分之一大。如今也无余裕设计漂亮的版面——而仅是将两种大小的印刷体,硬塞入版面的粗俗式样。

纵使如此,这也是地震后首次发行的刊物。黑立特彷佛要将它生吞入肚般地读着报导。

一辆轰鸣声响亮的重型机车,驶到了黑立特附近停了下来。那是他的同事瓦修·古意德鲁。

占意德鲁的神情依旧冷漠,在黑立特身旁缓缓坐下。黑立特盯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道:

「看!这是咱们媒体人的辉煌战果。你认为,我是怎么保护滚轮印刷机的呢?在地震剧烈摇晃之后,工厂的人全都出动,把它绑上绳子,然后拉了出来喔。那玩意儿可是超过两吨半呢!之后为了防止被雨水淋湿,硬拿外套绑起来将它包住,快累死人了!不过,这也是受亚寿奖的驱使。」

「家里怎样了?」黑立特抬起头问道。

「没事。」

古意德鲁拿下了太阳眼镜,用手摩蹭着没刮胡子、犹如熊一般的脸。

「地震那时,家人碰巧带着孩子到附近的公园玩。没有受伤。」

「这样啊!太好了!」

黑立特的眼神发亮,拍了拍古意德鲁厚实的肩膀。古意德鲁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再度戴起太阳眼镜,盯着黑立特瞧。

「那么,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总不可能特地给我时间,要我回家一趟吧?」

「有一些事。先别着急,过来看一下这个。」

黑立特意味深远地挤眉弄眼之后,拿出了报纸。古意德鲁做了像是在神社祈福的动作后,将报纸拿了过来。

「真是可喜可贺啊。托兰加学报由我们主导了吗?」

「非常遗憾,这是社长弄出来的。而且,总编辑也还活着。他断了一臂,却依然能乱吼乱叫,大声嚷嚷。即使有人想杀了他,大概怎么也死不了吧。」

「这真像他的风格。哼,内阁阁员全都死光了。赛腾议员当了临时首相,多半今晚就要组了吧……」

「相当于帝国大脑的内阁,全部由新成员顶替,如今有了新气象。虽然情势如此,想必末来的新内阁十分艰苦。」黑立特探出身子,兀自解说起来:「因房子烧毁而无家可归的灾民,大约有二百八十万左右……与四十几万的死者相比,这些人才是重担。首先,是食物问题。在普拉多,火灾后早已发生挣夺食物的事件。之前还有一些人,因为不知道帝都内还有储粮,遭到活活饿死的命运。此外,还有衣物与房舍的问题……虽然难民目前全都集中在临时避难所,也只能穿着破烂衣物,我想只要再过一个星期,种种不满的情绪就会爆发。无论是盖新的屋舍,还是要他们换地方住,都会有一堆纠纷发生。而且,光是发放一次补助金或慰问金,就需要好几千亿……因为灾民们的工作也没了,还要协助他们就职:学校崩毁之后,还要开设临时学校——政府的工作堆积如山。照顾灾民是极为费时费力的工作。」

「即使如此,人能平安无事最重要。」

「是啊。不过,对受伤的人来说,就非得忍耐不可了。有三成以上的诊所、医院,都难逃倾倒、损坏、烧毁的命运,在人员与设备方面,医生、护士、药品、病床,也部分别减少了一成至三成。在诊察方面,也发生了轮班争执,关于诊疗报酬的计算,也变得乱七八糟——该缴的人没办法缴,索讨的人也要不到钱,弄得天翻地覆。还有……那个,估计还有五万以上的人还没救出来。那些人几乎都是重伤患者,未来医疗院所会更爆满。现在这个时点,或许连感冒都可能会致命。」

「灾情可真是严重啊。哎呀,这样就没了吗?」

古意德鲁将报纸左翻右翻,满脸狐疑。

「没有地方新闻吗?我还以为康加达或者邻近的兹伐克,会出动人手协助救援呢。」

「出动了哟。地方自治体和帝国陆军的地方军团,从破晓时分,就陆续送出救援物资。然而,之所以没有报导,有两个理由。其中一个是:他们还没到达。」

「还没?兹伐克不是只离帝都三十公里吗?」

「不不不」黑立特一副理所当然地摇着头:「交通阻塞了。虽然帝国陆军和帝都厅豁尽了全力排除道路障碍,但塞得爆满的车辆要清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位于州境的桥墩也崩塌了。甚至连迎接外星援助的准备也没作好——你听说了阿鲁芙·拉依拉号的事了吗?」

「除了听说以外,我还亲眼目睹了呢。因为我家就在那附近。」

「嗯,这样啊。官方的反应,即使对方打算来援助也难以顺利达成目的吧?另外,在外界救援行动方面,哪里需要什么,要如何送达,全都还没有确定,所以目前根本没办法报导。」

「那另一个理由呢?」

古意德鲁询问之时,有人从桌旁站了起来。

「这是报纸吗?」

两人抬起了头,佩刀的帝国陆军士兵表情严肃地俯视着他们。黑立特轻浮地笑着回答:

「是啊。这是从进入对面房子的小偷,到高皇陛下的谈话,什么都知道的托兰加学报,份只要九十令可,不过,震灾号外是免费。需要一份吗?」

「不准语带不敬!」

士兵随手抓起报纸,大致看过了一遍,问黑立特:「你是这份报纸的记者吗?」

「嗯,算是。虽然算是业余记者,但是因为目前情况一团混乱的关系——」

「扰乱社会安宁的报导,必须予以限制!难道你不知道戒严令的报导规范吗?」

「你说什么?」

士兵将报纸摺了起来,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手按着刀柄。

「为了防止流言蜚语,军队必须检查所有出版物。你这一份还没检查完毕,过来一下。」

「啊,请等一下!」

黑立特站起身来,伸出了双手。

「我所蒐集的报导素材,内容根本微不足道,将我带走也没什么用。决定这份报纸的人,在那里的报社总部里,有任何不满的话,请往那里去。」

「哼……这倒是。」

士兵甩了甩了外套的下摆之后,便行离去。

「哎呀呀!」黑立特耸了耸肩,凝视着古意德鲁。

「之前讲的,还有另一个理由——不仅是帝都圈内而已,与其他地方的通讯联络,都受到军队的严密监视。如果打算报导帝国陆军各军团的行动,立刻就会遭到逮捕。」

「社长撑得住吧?」

「何止是撑得住而已,他揭发了贾鲁达战争里的奇袭。结果在宪兵小队闯入时,他鼓起三寸不烂之舌,与军队争辩了四个小时,终于驳倒对方,可以说是个勇士哪。无论如何,他一定可以用舌枪唇剑撵走那个士兵。」

「这样就好了。」

古意德鲁压低嗓音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思路还真是清晰啊,方才明明局势那么紧张。」

「入了这行,当然要懂……还有一件消息——因为是你,我才说的。」

「什么?」

「帝国陆军的残杀事件如何?」

古意德鲁环顾四周,在一群抱着水桶的人经过之后,再度将脸凑了过去。

「这可是件大消息啊。他想将咱们撵走,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们是不想背负重担,自由自在地活动吧。表面上,戒严令主张维持治安,但在这面旗帜之下,卑族族民遭杀害者不在少数。哎呀,『卑族族民』的用语不太妥当——应该说贾鲁达人,帝都都民围攻贾鲁达人的这件消息,虽说已经是众所周知,但军队似乎也做得太直接了。」

「那么,接下来是这个。」

「嗯,我已经有点头绪了。吃完饭,就到现场去吧!」

「有吃饭的地方吗?」

被古意德鲁这么一说,黑立特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没有……说到这个,我也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在总社里吃了块三明治。」

「现在已经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情况了。我顺道去过桑札的食品批发市场,不过,原本会运过去的五百辆卡车的食品,都已经化成了灰,如今暂时也只能依赖配给了。」

「无论如何,如果有人有食物的话,就先和他交涉看看吧。不过,我还真希望能梳洗一下。」

黑立特抚着长满了短须下巴,古意德鲁摇了摇头。

「水如今也变成用配给的方式了。陆军已发出一般水栓的禁用令了。」

「啊啊……那如果只是剃个胡子呢?」

「我没有剃刀。」

「而且我还真想睡觉,直到现在,我都还没阖过眼。」

「看是在避难所,和一群人挤在一起睡:或者是抱着被压死的觉悟,闯入空屋里睡,再不然就是露天睡在地上了。你有这三种选择。」

「真是没办法……」

黑立特从皮外套的口袋拿出烟草盒,在掌心上甩了甩——不过,只有烟草屑洒落在手掌上。他以乞求的眼光,望着古意德鲁瞧。

「你那里有吗?」

「就算有也不给。我的也快没了。」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受得了吗?」

黑立特凝重的表情,彷佛是遇见到目前为止最严重的灾难似的,整个人趴在桌子上。

有一名女职员从总社的方向,以小碎步朝他们跑了过来。瞥见了黑立特之后,说声「原来在这里呀!」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哎呀,你也平安无事吗?果然阿玛鲁帖神也是会保佑美人的嘛。」

黑立特缓缓地举手招呼。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女职员以严肃的表情说道:「听说家人的事了吗?」

「我刚才听说了喔。那个谁,也受到神明的保佑啦,阿玛鲁帖神的品味是好还是差……」

「我说的是黑立特先生,你老家是在芭鲁凯都吧?叫做亚孤铁村的地方,因土石流的缘故,全村完全毁灭,这件事情现在传进了总社里……」

「砰当!」椅子倏地倒下。黑立特猛然站起身来。

「那是我家……」

黑立特霎时变得呆滞,凝望着西方灰暗的天空。他脸上的表情,是古意德鲁所未曾见过的。

虽然极力设法找寻安全的建筑物,不过,皇宫宫殿、绿鳞离宫、首相官邸、帝都饭店等等,只要是帝都稍有排场的设施,全都已倾倒崩毁,找不到适合作为临时皇宫的场所。然而,有人想起了在用地面积二百二十万平方公尺的皇宫北侧森林里,有座四代以前的高皇所建筑,作为御书房之用的小型宫殿,在实地调查之后,发现是堪使用,这座「索伦见书殿」,便成了临时皇宫。

下午四时半,大约一个小时的会议即将结束时,现场一些人在「索伦见书殴一的大厅里,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在此次的「会议」当中,出现了应出席人数不足的现象。

出席者是元老古诺罗谷、万民院副议长、枢密院议长,还有内亲王丝蜜璐,尚未正式成为首相的赛腾,以及两院议会议长和宫内府内大臣,还有二名皇族也必须列席。

这次所召开的是皇族会议。包含皇族,与决定政策的御前会议不同,是决定皇族与领导人物进退的会议。

「那么,有关陛下的安危与否,就先暂且搁置,请丝蜜璐殿下立刻即摄政之位……可以吧?」赛腾环视了在场众人后说道。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都已经过了一天左右了,至今仍找不到陛下的行踪,即使只是确认安危,少说也要花上十天以上的时间……」万民院副议长露出了疲惫至极的表情点了点头。

「在法律面应该也没问题吧,枢密院议长阁下?关于我出席的这件事情,有什么……」

「说到问题的话,当然是有。根据法律的规定,在决定摄政之时,首相必须出席,但在任命首相时,又要有摄政的裁可——这在逻辑上是有缺陷的,此外,议员也要轮流走到主席台投票……在紧急时所下的判断,虽然令人感到不安,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按顺序来说,先请摄政就任,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够得到裁可了。」枢密院议长对此也点头同意。

「公爵阁下?」赛腾将脸朝向古诺罗谷。

古诺罗谷一副心有不满的样子说:「问我干么?我没有议决权。」

「那么,就失礼了……」

鞠了一躬后。「那么……」赛腾说着,往上座望去。

从会议开始之后,坐在上座的丝蜜璐仿佛观察着赛腾的一举一动似的,一直盯视着他。

赛腾说:「原本应该在大雅修巴寺院举行就任仪式,不过一切必须从简了……内亲王丝蜜璐殿下。请您代替康古高皇掌理摄政。」

此时,所有人都深深地鞠了躬。

丝蜜璐凝视了赛腾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地开了口:「赛腾,我问你。」

「身为首相的你,应该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赛腾迅速地抬起头,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兰加帝国的主权者,高皇陛下一家。」

丝蜜璐环顾在座所有人后说道:「先暂时休会,我想思考一会。」

「殿下,时间不太够……」

「我很快就回来。」

丝蜜璐从座位起身之后,不知对着随侍在旁的纱由珈轻声耳语了什么。只见纱由珈点了点在纱由珈离开之后,丝蜜璐走到了古诺罗谷身旁。

「等她回来之后,我就会下决定。」

「有选择只帮助一方的必要吗?」

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

未在地震中崩毁的寺院,远远传来低沉而宏亮的钟响。

下午五时。天空乌云密布,一群人在巨人的瓦砾山下,沉默地搬运着石块,拥有巨大钩爪的重型机械,敲击着瓦砾小山,不停地轰隆作响。在它进行作业时,每每有人举手制止,这代表着作业必须由人亲手来进行。

日晷宫。

正如纱由珈所调查的,赛伊欧人就在那里。

赛伊欧所在的位置,是在航空基地的一隅,离日晷宫有些距离。有许多只鼓起的细长塑胶袋,等距并列在他的面前。一眼望去,至少也有一百只以上。赛伊欧双手插着口袋,身体微微倾下,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些袋子前方。从塑胶袋的形状,大概也看得出里面装了什么。对丝蜜璐而言,要接近那个地方,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她眼睛盯着赛伊欧的背部,目光不敢放在袋子上,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他的身旁。

她用斜眼偷看着他说。

「我还以为你人在帝都厅。」

「我马上就回去了。只是来告别而已。」

「跟谁告别?」

赛伊欧沉默不语,挪了挪下巴。丝蜜璐也不清楚,他所指的,是不是那些并排在那里的袋子。

赛伊欧似乎了解她心里的迷惑,说道:「那些袋子里,有某个袋子装着我的恩师。因为不想让他与不知名的尸身放在一起,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不过,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指是希马克吧,其他人是?」

「那些人是……」

他们附近有数名救难队员高声吆喝着,不知从瓦砾堆里拉出了什么。丝蜜璐瞥见了之后,立刻转身去,捂住了嘴——已无衣物与皮肤覆盖的尸身,血淋淋的出现她的眼前。

「议员们。」

社丝蜜璐蹲下身去,喉间发出了作恶的声音。赛伊欧似乎完全不担心她的状况,继续说:

「如果希马克阁下还活着,那些家伙便是他会起身对抗的人。死了却躺在同一个地方,想必绝非希马克阁下所愿。」

「你……」

丝蜜璐蹲在地上擦拭着眼泪,抬起头望着赛伊欧。

「你辱骂死者,不觉得可耻吗?那些人,也算是高官显贵吧。」

「你知道吗,」赛伊欧转过身去,以带着敌意的冰冷眼神,从显示器后方盯视着丝蜜璐。「能让我觉得尊重的人,只有那些能尊重对手的人——尊重所有对手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以那种眼光去看事情?」

丝蜜璐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以责备赛伊欧的心情硬是瞪视了回去。

她站了起来。

「你憎恶身分显贵的人,憎恶帝国人民,连我你也憎恶……你究竟打算要守护什么?」

「弱者。」

在这句话里,没有丝毫的竞争意识,更遑论羞耻与矜持。

「在别人受苦的时候,如果我有力量,我就会选择帮助他。这与身分尊贵与否、属不属于帝国人民、是贫是富都没有关系……我想要拥有这种力量。」丝蜜璐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在赛伊欧的内心里,对她有着熊熊怒火,但似乎却有其他的情感,支持这股愤怒。在赛伊欧眼中的是……

悲伤?

「你……失去过什么吧?」

「是的。」

「那是我的……不,是皇族的错吗?」

「并非是皇族亲手做了什么……不过,你们的确有错。」

「那是——」

当丝蜜璐想继续追问时,一道强风猛然刮起。

救援现场被风席卷而来的沙尘,朝着丝蜜璐袭去。丝蜜璐遮住了脸,当她再度睁开双眸。

那条身穿圆领披风的背影,已经逐渐远离。

「如果——」丝蜜璐大叫:「如果我也受难了,你会帮助我吗?」

赛伊欧转过身,斩钉截铁地说:「会——即使你是皇族。」

即使你是皇族。

丝蜜璐感觉到对方铁石之心已被软化,因此不再出声。

她凝视着赛伊欧远去的背影,彷佛想跨越彼此间那堵无形的墙壁。

五月四十五日下午六时,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丝蜜璐,就任兰加帝国摄政之位。

丝蜜璐就任摄政之后,她任命了吉斯康柏·赛腾为内阁总理大臣。新内阁设有内务大臣、邮务大臣、工商大臣、科学大臣、建设大臣之职,采取寡头政治的方式。不到十天,人们将此次的内阁称为「地震内阁」。内阁成立后,宣布兰加帝国从帝国陆军发布的戒严状态,过渡至内阁宣布的国家紧急状态。

在一个小时过后,摄政又颁发了两道敕命。

其中一道敕命,是帝国震灾委员会的设置令。目的是——重新启动因地震而毁坏的帝国政府。委员长是赛腾首相,副委员长是帝国陆军参谋总长龙嘉中将,委员则以贵族为主体。

另一道敕命,则是帝国复兴院的设置令。目的则是——重建因地震而崩毁的帝国社会。总裁由朗卡贝理,原贾鲁达总督府参事担任,副总裁为天军司令部总长萨古拉姆少将。参事的职位,则委派旧贾鲁达总督府员,以及各省次官级的文官担任。

四十五日晚上七时,根据统计结果,死亡与行踪不明人数共四十九万六千五百名,占了帝国人口大约一成,灾难损害总金额则是九兆九千亿令可,占帝国国家总预算二成。两个都是暂定的预估数值,可以预想的是,日后这些数字将会持续增加。

蕾莉只穿着内衣,在放置扫除用具的狭小仓库中,以沾湿的毛巾擦拭着身体。娜雅·冯库虽然说要帮忙蕾莉,光是将可以饮用的水拿来作为洗涤之用,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因而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其实,蕾莉主要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娜雅原本就化着浓艳的妆,身上还穿着奇特的服饰,却对自己的仪容置之不理,她的模样仿佛从嘉年华会的队伍里溜出来的小丑。蕾莉觉得与娜雅走在一起很丢脸,因此拒绝了她的帮忙。

虽然如此,但蕾莉并不讨厌娜雅,甚至非常喜欢她。蕾莉在白天的时候,与娜雅及莎莉玛修女成了好朋友。因为她们不将蕾莉当成累赘,甚至有时毫不客气要她帮忙搬运东西——她们的请托是蕾莉最高兴的事。

「呵呵……」

蕾莉边想着边笑。她拧干了在铜水桶里浸水的毛巾,坐在轮椅上,轻轻擦拭着手臂与胸口。由于尘埃及汗水、血液及灰尘的缘故,她的肌肤变得粗糙,以沁凉的水擦拭让她感觉很舒服。

虽然她连内衣里面都想擦拭,但却没办法擦到更里面。一名亲切的男木匠用绷带将蕾莉的膝盖包了起来。虽然绷带在受潮之后,伤口部分让蕾莉感到不舒适,但因为膝盖伸展时的疼痛,让她无法将身体向前弯。

「还是算了吧。」蕾莉终究还是放弃了。

就在此时,仓库的门竟然缓缓开启,射入的光线中,浮现了一道人影。蕾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哎呀?」

弱那道人影似乎感到惊讶而停下了动作,他背后传出了靴子叩地的脚步声,以及「这里!」的喊叫声。只见那人动作灵活得像猫似的,迅速地溜进了仓库,并且悄悄掩上了门扉。

蕾莉浑身颤抖,双眼盯视着那道人影。那人的个头不高,一头披肩的银色长发身上披了件象牙色的斗篷。从那人宽阔的肩膀,可以看得出是个男子。

有人侵入了。

「谁,是谁……」

蕾莉发出了惊叫,男子猛地转过头来。

不,那人是个少年。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容貌端正,瞳孔是银色的——

少年双手遮住了眼睛。

「我绝对不会看,我跟你约定。」

「……咦?」

因为少年出人意表的动作,蕾莉忘了尖叫,将嘴巴闭了起来。少年低声地对她耳语:

「我不知道这里有女孩子在。我绝对不看、不碰,所以,拜托不要发出声音!」

虽然少年讲的是兰加帝国的语言,但发音方式却很奇怪。比起他话里的内容,蕾莉被说话的气势压倒,只得轻轻地点点头。

少年通过蕾莉的身边,躲在轮椅后面,将身体蜷成一团。在此同时,又有脚步声朝这里靠近,门又再度被打了开来。

「……什么,是你呀,」

一名眼球布满了血丝,手上拿着刀的士兵,瞥了半裸的蕾莉一眼,在环视仓库之后,再度盯视着蕾莉。

「妓女吗?」

蕾莉虽不明白妓女这个辞语的意义,但士兵轻蔑的视线,让她感到嫌恶。她鼓起了勇气,

硬挤出声音来。

「我只、只是在擦身体而已,请不要盯着看!」

「你这小鬼,嘴巴倒是挺利的……」

士兵连道歉的话都没说,便猛然关上门离开。「情况怎样?」、「没在里面。」在这番对话结束之后,脚步声随即远去。

「呼!」

蕾莉从深深地吐了口气,心脏砰咚砰咚猛跳,腋下瞬间也濡湿了。

一阵沙沙的声响之后,少年走了出来,绕到蕾莉的面前,对她鞠了一躬。

「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嗯……」

「那么,再见。」少年转身离去。

「等一下!」蕾莉出声喊叫之后,又连忙捂住了嘴。

「糟糕了……」她心想,喊住了像是被军队追赶的人,岂不是也陷入了险境——

少年背向着她说道:「你还是什么都别问比较好。与我有瓜葛的话,你也会遭到逮捕。」

「……这我明白。」

「不必担心,如果我、被逮捕,绝对不会把你的事说出来。」

「……谢谢。」

「再见。」

「等一下。」

这一次,蕾莉下定决心要留住他。因为越是听下去,越能了解这少年的人品与遭遇的困境。

蕾莉按住颤抖的胸口说:

「我想你稍后再出去比较好。他们或许还在附近。」

「……这样好吗?」

「嗯。你不会偷看我吧。」

「恩。」

少年背靠着门坐了下来,精疲力竭地低下了头。蕾莉在穿起连身裙的同时,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名少年。虽然他与难民同样肮脏,但精神状态却是更加疲惫。

蕾莉穿上了衣服之后,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她拿出了用来擦身体觉得浪费,而完全没使用过的另一桶水给他。

「水……喝吗?」

「有吗?」

「不过是水桶……还有,眼睛已经可以张开罗。」

少年战战兢兢地将遮住眼睛的手挪开,见到蕾莉之后,放心似地眯起了眼睛。蕾莉将水桶递过去之后,他犹如饥渴的野兽般抢了过去,一骨碌地喝得一干二净。

「你没喝水吗?」蕾莉开口问道。她的胸口,顿时有种被紧揪住的感觉。

「嗯,整整一天。」

「那也没吃东西吗?」

「嗯。」

「抱歉,我这里没有食物。」

「不必介意。这样就够了。」

少年方才急着喝水的模样,确实是滴水未进的样子。他随手将水桶放在一旁,开心地露出微笑。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蕾莉膝盖上之后,表情变得落寞起来。

「你受伤了吗?」

「没关系,没什么。原本膝盖就不太好了,手没受伤就已经算幸运了。」

「脏掉了。」

蕾莉之前在运水的时候,绷带被泼洒出来的水弄湿了,上面渗出了赤黑色的血水。

「这样会腐烂喔。」少年明显地露出关心之意。「清理一下比较好。」

「可是……」

「多的,给你。」

「耶?」

蕾莉还来不及拒绝,少年便将她的绷带一圈圈拆下,然后望着露出的伤口喃喃自语:

「啊,果然……有一点,痛喔。」

蕾莉并未抵抗。少年掬起水桶里的水,倒在伤口上。她的伤口,感觉到少年双手的粗糙触感,但只是紧闭嘴巴忍耐着。蕾莉感觉到少年想报恩的心情,这令她很感动。

少年清理完伤口之后,撕开了斗篷的下摆,当成了新的绷带。在少年包扎结束时,蕾莉也完全卸下了戒心。

少年在包扎完成后,站起身来,像是要确认般地问道:「这样可以吧?」

「嗯。」蕾莉轻声回答。

「再见。」

「等一下。」蕾莉第二次叫住了他。不过,已没有挽留他的打算。

她对着转过身来的少年说道:「我是蕾莉·尤达。你呢?」

「萨尹。」少年露出雪白的牙齿而笑,随即转身离开。

「萨尹……」蕾莉手轻抚着绷带,发现那是上等布料之后,不禁大感惊讶。

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六日零时零分星际电报

发电者:兰加帝国摄政丝蜜璐

致电:戴侬联邦国通古鲁哈大统领

「对贵国政府及国民的温情,至感谢忱。虽然敝国蒙受严重灾害,但敝国政府与臣民将上下一心,共同为携手重建国家迈进。为了巩固贵国与我国的邦谊,维持宇宙间的和平,请相信敝人的能力。摄政丝蜜璐代高皇康古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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