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序
作了一个好似在上课的梦。
授课即将开始,老师沿着走廊走过来。
但是讲台旁的地板上却散落着纸屑,看来像是从笔记本中被撕下来的一页,那个物体是绝对逃不过老师法眼的。
威廉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待会儿要进来上课的老师足个顽固到家又啰哩啰嗦型的老头,万一被他看到,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训斥一番。即使不是自己掉的纸屑,也应该赶快趁现在上前把它捡走才是。可是明明知道,身体却动不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互相交谈,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吵闹不休,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纸屑。但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掉了这东西,那个罪魁祸首为什么不把它捡走呢?或者是哪个人故意恶作剧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它捡走反而会被责怪太多管闲事吧?威廉这么想着,所以动弹不得。
在藉口下踌躇不前的自己,被道德驱使而焦躁不已的自己。
在被撕扯开的两个自己之间,恶梦带有潮湿的热度。
一头白发有如狮鬃般的教师打开门走进来,大大的头戏剧性地一抖,在讲桌前直挺挺地站定。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他,接着大胆活泼的双胞胎之一,不知是吉雍还是罗杰,发出“啊!”一声短促的叫声。眼见他就像是包心菜田里穿着背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兔子般小跑步冲上前去把纸屑捡起,揉成一团并顺手塞进背心与长裤之间,然后才看着老师的方向好似大吃一惊般,站直身体说:“老师,对不起!”接着像是慧黠又直爽的年轻人般,露出毫无保留的微笑,然后冲回自己的座位。
因为动作实在太迅速,教室中大半的同学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可是,一开始就发现有纸屑,而且不断地瞄着它的总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吧?突然间,四、五个学生同时站起并冲向讲台,一一拾起不知为何(因为是梦的缘故)突然增殖的相同纸屑,像是作为自己的战利品般的,勇敢地带回座位上。
然后……接下来正是这个梦境中最为不愉快且难为情之处……看到几个前例成功地这么做之后,威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总算,或者该说是突然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于是他拿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鸡毛掸子,开始清扫讲桌的周边。
在慢了一步的同学们怨恨的视线下,俐落地打扫起来。自己的心中虽然相当高兴而骄傲,但是这样的心情千万不可以显露在脸上,必须努力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继续工作……
……以上就是这天早晨,威廉起床前所作的梦的大纲。
威廉呻吟着,以手抚摸脸。手心炽热,脸颊冰冷。
“怎么回事?”
他试着发出声音说话。
寝室里安静而阴暗,长条型的窗户垂挂着厚实的窗帘,仅仅由上端缝隙微微透出外头照亮道路的瓦斯灯光线。不用说,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人,仅有威廉独自一人。
宅邸相当宽阔,即便是对儿女众多的琼斯家而言,也仍有足够宽敞的空间。
把床罩与棉被拉上到脸庞前方,鼻子埋入浆过的布料中,闭上眼做一个深呼吸,在自己体味底层还闻得到熨衣水(注1)宜人的香气,在这舒爽香气的拥抱中获得慰藉。
※注1熨衣水(Lienewater):利用香草提炼精油时煮出的蒸馏水,熨烫前喷洒在衣物、窗帘、床单上。
我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寝室里,这里是安全的。我再也不用去上学,再也不需要去那样的地方,因为我已经顺利毕业了。
再一次喃喃自语,
梦里那幢与下意识中被封印起来的记忆似乎符合,却又有某些出入,绝非完全正确的古老校舍。自己已经确实从那儿逃离,而且从此可以永远远离,再也不需要回到那个地方,这样的事实让威廉打从心底感到满足。
是的,虽然距离在伊顿公学上课的那些日子并不遥远,但在那个时代得到的唯一收获,大概只有与同学罗伯特的交情还能算得上吧……除此之外,都是早已断绝的过去之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不是现在。
眼神锐利的老师有如翼蜥(注2)般的一瞪;阴暗的走廊总是飘荡着带有金属味的紧张感;罚站时所盯着的带有湿气的古旧壁纸;朝着整排举起的双手所挥下的一记教鞭(倒不如说是对这一记即将到来的惩罚的预感);笼罩在沉重的沉默之下的教室;仅听得到文具沙沙书写声的考试时间;大多数同学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竞争对手,互相打探底细、讨好、猜忌、欺骗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注2翼蜥(Basilisk):欧洲传说中的蛇类之王,能以眼神致人于死。
当事过境迁之后再回首,虽然可以说那其实并不是非常难以忍受的痛苦或困难。但是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能够忍耐度过那些日子。或者应该说是自己运气好,总算撑过去了。
两手伸出棉被,拾起上身调整枕头。
如果真的是那么辛苦,那么不情愿,只要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要不然就中途退学或逃走嘛!但是,当白己身陷漩涡当中时,光是要勉强维持着不要溺水就已经费尽全力,根本无法再腾出让自己干脆脱身的力量。而且,自己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退学两个字说得简单,但是退学之后能做什么呢?要逃走的话,又该逃到哪里去呢?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根本什么都做不成不是吗?说到真正的判断,以日前这种倚赖父母的身份,根本没有本钱去做。
背弃父亲期盼的结果只是失去庇护。即便无法期待父亲能给予宠爱或是温暖的关心,但只要违逆他,就义务上来说,恐怕他便会以身负父母责任的名义加以干涉吧……虽然这或许并非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可引人注目、不可与众不同、不可太过高调。
身为长子,必须要能在竞争中存活下去才行。
遇到逆风时要缩起脖子;让别人先走一步以确认是条安全的路;走路时要走在正中央且四平八稳地迈步;即使是晴朗无云的日子,为了以防万一与礼仪之故也必须随身携带长伞;不能追求事件或冒险之类会令心性浮动、浑然忘我的体验……他所必须承受的,就是遇到这类危险诱惑时必须转身以对的人生。安全、安心,与安泰重于一切的一生。
对于在这方而相当谨慎的凡夫俗子威廉·琼斯而言,这是相当适合的命运。他时常告诫自己不可逾矩,要符合父亲李察所谓的“品行”。据说品行是上流阶级无时无刻不可或缺的德性。
……即便如此……
还真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讨厌学校。
威廉闭上眼睛,毫无抗拒地陷入再度来袭的睡意当中。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去,如果再被丢到那儿去,不如死了算了。一想到就令人毛骨悚然。
这么说来……
在意识即将跌落睡眠的深渊之际,浮现一位女性的脸孔。
那是比充满欺瞒、苦涩,与精神考验的校园时光更遥远的过去,那是一张在年幼时认识的女性脸孔,不仅非常熟悉,而且还每天见面。威廉回想起对当时的自己而言,能够获得她的认同、能够得到她的赞赏就是最大的心愿。
若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想必太阳不会升起,月亮不会下山,星星也不会闪耀。
本以为自己会感到不愉快,却并非如此。
不可思议的笑意在唇边自然浮起,不知为何胸口感到温暖。
这么说来,在先前晚餐席上,这位女性曾经无意中成为话题。威廉已经忘记为什么会提及,是很偶然地提起那个名字。
她最近如何?父亲好似威廉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般地询问着。威廉的回答是,全然不知,与我无关,却被父亲以蛇眼般恶狠狠的眼光瞪视,他训斥威廉说,既然毕业了总该去打个招呼,感谢师恩吧?威廉老实回答,至今从未想到过这件事情。却被父亲责骂道,你简直是忘恩负义!
她的年纪不小了,等到你感受到师恩想要道谢时,说不定对方已经深埋在土里了!
……真是适合一家团圆时的愉快话题,威廉讽刺地想。
不过确实是如此。
如果是她,或许还想见上一面。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而她实在威严十足,因此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她深感畏惧。
再这么下去,恐怕我将要畏惧一生,永远抬不起头来吧?
为了克服这个问题,就去亲眼看看她变成羸弱的老太婆,即将一脚踩进棺材里的模样,或许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的确,这或许是去见个面的好时机。
“史东纳夫人的地址是吗?”
威廉看见史蒂芬微微挑动右侧的眉毛。
他挺直脊背直视着威廉,停住所有其他动作。这姿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雕刻成优秀管家模样的木雕人像;或者可以说,他本人八成和他爱用的硬胸衬衫一并在每天晚上都重新上浆糊,浆得直挺挺的,再用熨斗仔细熨得平整。那淡泊而难以捕捉的视线总是漠然凝视着鼻子前方的一点。即便只有一瞬间,但可以具体、强迫性地让他的视线不得不朝向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威廉来说,有种好像偷得了什么珍贵之物的快感。
“她是我的家庭教师,一直教导我到十岁左右。”
虽然用不着解释,但还是很想亲口说出来。
“我知道。”
不出所料,史蒂芬略略眯起眼睛。当然,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一定知道,而且他应该就连威廉未曾说出口的事情也能预知,并加以对应才是。但是……
哎呀,没想到史蒂芬不知道。
我想做什么?我为什么突然问起老师的地址?究竟该不该告诉我……他正苦于不知如何判断!
真有趣,史蒂芬正在伤脑筋呢!
威廉兴奋不已,差点噗嗤笑出声来,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深深坐入扶手椅,重新调整坐姿。
“哟,真是令我惊讶。想到你偶尔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真让我大开眼界。我还以为你会立刻流利地回答出哪条街几号呢……”
“我记得曾听说她住在小梅利本的区公所那一带……蒙塔古街附近。”
“那是在什么地方?”
“海德公园北边,派丁顿的东邻。”
“喔,很远吗?”
“倒不是那么远:最近这附近也常有往来那里的公共马车行驶……可是,呃,威廉少爷?”
“怎么了?”
史蒂芬轻轻抿了一下上唇,这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时的习惯:
“如果要拜访独居女士,必须事先……对,大约两周前先送出信函通知才行,必须先询问对方是否方便。”
威廉沉默地缩缩肩。
开什么玩笑。难道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吗?这次可是特意要去拜访从来没有在气势上胜过对方,而且从来不觉得两人处于对等地位的对象呢!除了奇袭之外,根本没有歼灭敌人的机会。
“如果您已经确认上门拜访的日子,我会为您准备适当的服装,而您拜访时必须携带的礼物如花束、巧克力或是葡萄酒,我也会准备好清单供您挑选。”
“……她的名字……”
“是?”
“史东纳太太的芳名是?”
“…………”
可怜的史蒂芬绞尽脑汁,双眼轻阖,像是要压下浮起的皱纹般以右手按着眉心,身子斜斜地略为前俯,一边抖动着胡髭。
哎哟,可喜可贺,今天真是个大好日子!没想到竟然能够将史蒂芬逼到死角,趁着这个吉兆,今天一定可以把史东纳老师一并解决掉!绝对没错!
“……凯莉。”
史蒂芬喃喃自语,突然睁开眼睛。
“没错,是凯莉·史东纳夫人。”
“凯莉……是吗?”
威廉试着念出来,但这名字却在舌上打结了。是个完全没有印象,十分生疏的发音,不过,学生原本就不可能直呼老师的名讳。家中也没有人曾这么称呼过她吧?
凯莉、凯莉,凯莉呀……原来那位老师是叫这个名字呀!
Kerry则是爱尔兰南部郡名,也是那儿的特产--一种漆黑而短小精悍,看来相当倔强的牛只品种:
K是国王(king)。
K是钾。
Kappa是希腊文的第十个字母。
“威廉少爷。”
原来如此,老师也是有名字的,那位老师也是个活生生有血肉之躯的人。
“咳咳,威廉少爷。”
“啊,抱歉,什么事?”
“如果您问完了,容我先告退。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吗?”
“没事了。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威廉傻愣愣地看着今天状况百出的史蒂芬,他的背影好似沿着由直尺画出的直线道路般笔直离开。
啪!威廉弹跳起来,像是被门板发出的声响弹中似的。
出门去吧!去见凯莉老师,这就立刻出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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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1Visit/第一话访问
盖比(园丁的儿子)找来的出租马车,正巧是平常在摄政街到大英博物馆间区域来往揽客的马车之一。既然如此应该认得路吧?威廉便将从史蒂芬那儿要来的住址纸条直接拿给车夫看,不料这位看来老实的车夫好似意外被打了一拳般满脸通红起来,被阳光晒得干燥的脸上,细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仅仅瞄了一下纸条的形状,好似很不愉快地痉挛起半边脸,意思似乎是要威廉赶快把那东西收回去。
是老花眼吧?要不就是看不懂。史蒂芬的字实在太小(似乎非得节省纸张和墨水不可),字体又龙飞凤舞地装饰得太华丽,若非看惯的人还真是难以看懂。
威廉战战兢兢地再以口头告知地址,这回车夫倒是立刻就点头说知道,并打开车门暗示威廉快点上车。
之前的举动或许伤到了他的自尊。
马车虽旧,倒是打扫得相当整洁,拉车的马虽已不年轻,但眼珠明亮、看来相当健康。威廉于是故意大声称赞盖比挑了辆好马车,给他六便士银币的小费。
即便是仅搭乘短短不到一小时的出租马车,若拉车的是匹遍体鳞伤,被虐待得只剩一口气的马;或者车夫是个拿马出气,面貌可憎的男子的话,可是会令威廉心情大坏。诺福克女士(注3)那沉静悲痛的控诉,深深打动威廉的内心。
※注3诺福克女士:指出版于一八七七年的《黑神驹》(BlackBeauty)作音安娜·史威尔(AnnaSewell)。在健康转坏、长年卧病的晚年,执笔写下此部生涯中唯一的作品。举出这部动物文学杰作,是用来显示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威廉在阅读过这部当代作品之后,便对工作马匹或出租马车业务不再能够视若无睹。
就这一点来说,即便这个车夫给人那样的第一印象,但他其实是个心地相当好的人。
先生赶时间吗?还是您比较喜欢悠闲一点,走比较好走的路?车夫问。威廉回以为什么这样问?车夫讷讷地说明,因为车体古旧,若是一路都走石板路只怕太过颠簸,乘坐起来不舒适。对我家的崔弟也……什么?是这匹白灰色马的名字吧……它的蹄铁钉得不是很牢,所以我尽量让它走泥土地。
--喔,既然如此,就别赶它吧!反正我去办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乐意,威廉说道。
那么,既然如此,就横越摄政公园吧!车夫一抖缰绳。
坐在亮光漆涂装的包厢里,独自一人摇晃着前往。
街道依旧是潮湿阴郁的漠样,从美特兰公园穿越康敦,到达樱草山时,视野豁然开阔,云隙间恰巧射出一片灿烂阳光。
因为选择了一条好路,于是得到这个意外的收获。
尚未沾染绿意的公园草地略有起伏,可以看到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此悠闲散步,其间有年轻的保姆跟随着,却没派上多大用场。不论怎么看,那披着昂贵毛皮的七、八岁小女孩看起来要来得能干多了。
她应该是这一家的长女,也是年纪最大的孩子吧?她牵着一对看来刚学会走路,包裹着毛衣的双胞眙,并严厉地走在最前头,神气十足地率领所有人。年幼不听话的弟妹(或者其中也混有亲戚或邻居的孩子)鱼贯跟从,有的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有的弯进小路、停下脚步玩着路边的东西。披着毛皮的女孩为了避免大家散开、或像木雕般呆站着、甚至是跑得不见踪影,不断高声发出指令要大家注意,并以手指确认每个小孩的状态与人数。她稚幼的脸庞也因为义务和兴奋而通红。手忙脚乱,服装朴素的沉默保姆,虽然比幼小的主人年长十岁左右,却完全成为她的手下,一路负责抓回四处乱跑不听从命令的小孩。如果是牧羊犬,用不着一个一个下命令也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吧?
看着这个小不点,她简直和葛蕾丝小时候一模一样。
威廉以戴着手套的手,掩饰唇边溢出的笑意。
年幼两岁的大妹,与自己相较之下是个认真可靠的女孩,具备担任一族之长的资质。例如责任感、认真的态度,她总是事先做好计划,并且在计划产生冲突时能够当场机敏地加以变更。说到这点,小妹薇蔽安也有着好强不服输的个性,如果让她去从军,一定能够成为优等的士兵,头角峥嵘出人头地吧!
记得曾听过父亲不知对谁抱怨,看来我家女孩们的气势远胜过男孩呢。
马车继续向前奔驰。
那些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们,现在已散落在半枯黄的草地上,挑选阳光照耀之处一一坐下,闲适地仰望天空。金发小男孩呆呆张开嘴,毫不厌烦地看着住水道上画出V字涟漪往前划动的野鸭,阳光穿透他的头发,好似天使的光圈一般。
的确,春天已经到了呢,威廉心想。
虽然只不过是早春时节,冬季光秃秃的树枝依旧相当显眼,但过了告知节(注4)(3月25日)之后,太阳升起的时间明显地愈来愈早,连泰晤士河的雾气也疲倦地减弱了气势。
※注4相当于节气中的“春分”。
到了这个季节,渗骨透寒的绵绵细雨已大为减少。伦敦著名的昏黄黏稠空气,或许也略略提高了明度。
孩提时代,每次从宅邸所在的汉普斯德郊外前往市区,在接近市街时,总能看到眼前街道上空的异状……尤其是那种独特怪异的颜色,每每让威廉感到排斥,总觉得好像踏入飞舞着毒蕈孢子的蕈伞下方似的。
对了,这么说来……
替觉得伦敦空气很怪异而感到畏怯的自己,详加说明空气的特质,以及为何会如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史东纳太太。
平均气温低,全年湿度高的气候特征,再加上与纬度、标高、植物层等的相关关系。这个岛国与多佛海峡对岸广袤的大陆、蜿蜒的泰晤士河容易起雾的原因;以及每天早上街道上几乎所有家庭同时燃起煤炭炉的热烟,当它与天亮前冷却的大气混合在-起时,究竟会造成什么现象?
史东纳老师一一分别说明的那些道理,正是在这个世纪末以破竹之势不断发展的崭新“科学”语言,这个近来受到重视的思考方法,无疑是探讨世界上最尖端事物的方法。
华生,这只是初步调查而已!
若是河岸杂志中的著名小说主角的话,他或许会说出和这个差不多的话吧。
史东纳老师即使面对那位福尔摩斯,也一定是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呢!
在她漫不经心的发言之中,常混杂有别处从未听过的单字,例如重力、比热、对流之类的,当威廉困惑地询问那是什么意思?老师便会皱起眉头说,请到这边坐下。接着再串联出更艰涩的言词,有时还必须辅以图表或模型来详加说明。之所以必须特意在某处坐下,是因为说明常会花上不少时间,难以简短说明。这些问题实在无法从一脚踏入就极其深奥的科学之中被分割出来。
随便一讲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充满各种新奇用语,壮阔得难以想像的世界大道理,威廉只能够静静闭口倾听。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两次。
如果能够顺利理解的话,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吧?威廉对于神秘的世界以及秘密的真相有着相当大的好奇心,可以的话他很想要了解。为了自己,为了将来,他很想知道并加以理解。
然而,老师的话题屡屡太过晦涩难解,因为那些本来就非亲眼所能见的,再加上如果不能理解基础的道理便摸不着头绪,因此威廉常常很难以信服。
和老师谈过之后,只是增加劣等感与自我嫌恶而已。
除此之外,女性的谈话中也总是充满着威廉无法理解的单字。例如,母亲的女性朋友们喜欢谈论的话题总是谁和谁似乎有某种关系;谁在何时继承了多少财产之类,充满臆测的流言;要不就是谁在何时穿怎样的服装,戴怎样的宝石,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品味之类,用来品头论足的话题。老太太们怀念裙撑架(注5)与腰垫(注6)的时代,女孩们则讨论最新流行的线条为何?素材为何?颜色为何?哪家店进了哪些新货?哪些快缺货,谁又已经买到了等,她们对于这些别识之丰富着实令人惊叹!
※注5裙撑架(Crinoline):将裙子撑闸的骨架,或指以此方法撑开的裙子。
※注6腰垫(Bustle):用来强调礼服腰部至臀部曲线的腰垫,原本是填塞羽绒或棉花的垫子,后来使用鲸骨使其加大。
不过在这些话题交错的同时,威廉可以不用那样惊慌失措,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对应。作为一个绅士,对于新奇崭新的流行服饰世界不可太过深入,不过完全不关心、不经心也会被嘲笑是个木头人。被问到时要点头称是,五次中有一次要回应:啊,是这样吗?这个……然后睁大眼睛,或者若有所思地捻捻胡髭。万一被要求给点意见时,要不时赞美女性们的审美眼光,即便一窍不通也没关系,总之只要对她的选择表示赞同,当感觉到微妙的变化或特别的用心时一定要指出事实,但绝对不可批评,否定的语言也绝对不可说出口。总之要适当地哄哄她们,不要表现出好恶判断就好了。反正服饰的流行为何根本无关紧要,不需眨眼的工夫就又马上改变了,实在没有详细了解并一一追随的必要。
但是,对于史东纳太太所说话题的“搞不清楚”,明显的和这类的话题是完全不同的种类。因为不了解所以感到不甘心,对于无法理解的自己感到丢脸,当多次问到相同的问题之后,还会感到扭捏与焦躁。
难怪……原来是因为这样。或许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但那种不知如何对应又不能说是“不喜欢”或“没兴趣”。
希望能够得到史东纳老师的认同,希望老师能够认为自己是个聪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出色的绅士。
但是,却一直做不到……总觉得自己做不到,而且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然而。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夹着尾巴逃走,那更是不可原谅。放弃挑战视同败将残兵。
越是敬而远之,只怕会距离“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更加遥远吧?
或许会让她不悦,或许可能会让她觉得啰唆,但还是要忍耐着接近她,以获得知识与经验的传授。虽然威廉心中暗暗感受到她内心之中对自己似乎颇为轻蔑,因而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可怜家伙,但在表面上却完全不露一点痕迹,他必须保持较高阶级的威信与自尊。简单来说,就是绝对不可以让脆弱动摇的自我意识给打败。既然如此,就必须听懂她那深奥的说明,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必须注目,即使心存排斥也非这么做不可。
威廉认为,史东纳太太八成是自己有生以来遇到过最聪明的人,甚至胜过拥有夸张头衔的学校教师、或是教会相关人士。
她实在太特别了,如果生在另一个时代,恐怕会被称为魔女而被施以火刑吧?
这么说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究竟是在从哪里得到这么渊博的知识与学问的
呢?威廉小时候总以为这位老师是天生如此。
或许她的父亲是这方面的相关人士吧?或者她去世的丈夫是位知识分子?若是他能够活
久一点,毫无疑问能够名留青史,在十九世纪思想的产业革命中担任要角,成为为我大英帝
国带来更佳发展与繁荣的伟大天才科学家或大发明家?
虽然不清楚,
但不论如何,
她一定比我更觉得拘束吧?
居住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的一隅。
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严格的道德规范与严密的阶级意识,“世界工厂”(指因为蒸气机
而成为最强的工业国家的英国)造成的物品过剩与朴实简约美德之间的冲突,生活在这样的
时代里……
十九世纪末的英国首都--伦敦。
因工业革命而产生变化的与革新的时代……
旧有的生活习惯与阶级社会仍然根深蒂固。国内各地虽已铺设铁路,逐渐实现大规模运输的理想。然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上依旧习惯乘马车往来……
这个故事的舞台,就架构在这样的时代。
出租马车绕过池塘离开公园之后,拐进街道之中。蹄铁在潮湿的沥青上溅起飞沬。
因为阳光与心中所想的事情而感到困倦,威廉下俯的脸孔半隐在圆顶硬里帽中打着盹。当他听到叩叩敲着车厢的声响时,随即惊醒坐正,揉了揉眼睛。马车已经停下来。
“到了喔,先生。”
“嗯……啊,谢谢!”
车门打开,威廉伸直腰身,鞋子踏在狭窄的金属踏板上,等着眼睛适应外面的光线,仔细确认下车地点。可不能因为睡眼惺忪而一脚踏上水洼或马粪。
“多少钱?”
“这个嘛……二先令六便士可以吗?”
与搭乘公共马车(一趟一先令)的收费相比实在太便宜了!威廉于是交给车夫四先令,并嘱咐不用找零。车夫特别脱下帽子行礼,并说他叫卡士伯,通常都住这一带行驶,有需要的话请再找他。他一定希望能够说得更热络一点吧?
威廉举起一只手往前走,一边轻吹着口哨,转动手杖,故意装作并非特意前来拜访,只是个绅士出门散步一般。但是四处张望的视线背叛了他的计策,没办法,这一带的标示实在不明确。
122小梅利本街N.W。
车夫的方向感果然是正确的,标示在建筑物墙角上的地址的确和史蒂芬所写的纸条一样。
看来老师的住处是从道路经由短短的阶梯直接连到专用玄关的形式,是典型的城区住宅中的一户。三户独立门户的人家共用同一个屋顶,以墙壁相隔的连栋住宅。门与扶手是近来随处可见、有如经过烟熏的黑色铸铁。
虽然说不上奢华,却也并不穷酸。
这点让威廉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
122,对着印有小小数字的门板,威廉调整呼吸。
确认领子与帽子的角度,咳咳,清了清喉咙。
他打算敲门,将随身携带的手杖挂在右肘内侧,却突然为这样胆怯的动作与自己的体格,甚至手杖本身不够气派而感到后悔,身为晚辈自然应该以戴着手套的手敲门,但是在这样的场合,总觉得似乎太过吝啬,太过谦逊了一些。他突然很想要干脆像个自尊自大、不知礼仪、傲岸不逊的贵族大爷般,用手杖的握把部分叩门,敲出冷硬的声响。
到底是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呢?又不是要来考试,也不足有事相求,更不是要来蛮横回收出借的东西。应该没什么困难,只不过是纯粹无垢的社交拜访罢了。毫无预告前来偷袭,只不过是想要瞧瞧老教师惊讶的表情,大快人心。虽说心中密谋要让那自大的老师吓一跳,说实在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实在用不着有罪恶感。
史东纳老师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不知不觉中叹了口气,垂下视线,毫无防备……就在这时--
突然某个东西迫近眼前,当威廉心中这么想着时,砰!地一声,头盖、鼻梁、牙根这三点同时因为震动与冲击而发出声响。
有人说痛到极点时眼前会有星星或火花爆开,都是胡说八道!威廉这么想。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那一瞬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受到惊吓,下意识想要闪开。身体反射地往后仰,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像个木偶般向后倒地,于是急急忙忙地转动双臂。
威廉为自己这样孩子气的动作感到丢脸,心中想着千万不能被别人看到,全身的血液突然上升到脸上,反而对刚受到撞击的患部提供多余的血液,幸运的是鼻子与额头已开始麻痹,迟来的痛意怪异地拓展,他立刻感到剌痛起来,双眼充满眼泪。
视野一会儿变暗,一会儿变亮,又近又远,之后才感受到强烈光线刺激着眼睛,甚至还能感受到轻飘飘的浮游感:
哎呀,糟糕,我要晕倒了,真是太丢脸了,又不是女人!振作点,提起精神来!
立刻转向侧面弯下腰来,握紧生锈粗糙的扶手,以手轻轻压按脸的中心部分,虽然只是微微轻按,但一接触就是难以忍受的刺痛,只好屏住呼吸尽量忍耐过去。
没想到……
“对不起,您没事吧?”
有个声音响起,而且是女性的声音。
“我没想到门后竟然会有人!”
挥掉晕头转向的感觉,拚命睁开盈眶泪眼,威廉抬头看。
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女性。
她就站在门廊与大门之间,朴素的黑色女仆装上系着围裙,挽起的头发戴着便帽型头巾。她突然凑近过来。
对一位尚未经过介绍的女性,在这样贴近的距离内面对面失礼地直盯着瞧,对于这样的举动,威廉找出三个理由来辩白。其一是这件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而且方才还因为疼痛而一时失神,在惊吓之余才做出这种事来。其二是她先前想必刚刚在布料上喷洒过水,令人联想起薰衣草水,清新又华丽的宜人香气让威廉不禁停止思考。其三是她戴着眼镜,这或许是最大的重点吧!
奢侈的黄铜色圆形金属外框,嵌有厚厚玻璃镜片的视力矫正器,戴在美丽的妙龄女性脸上,给人一种完全超乎想像之外的意外感。
如果是戴在编织、阅读,或写信的老妇人脸上还算正常,但这一位看来应该尚未结婚的年轻女孩竟然使用像眼镜这样珍奇的工具。这样的事实令威廉更加惊讶。况且她怎么看都是个仆人,贫穷且身份卑下的人一般都是能省就省,如果说没有多余的奢侈品就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工作的话,这个女仆也就是所谓的次级品,是瑕疵品。
原本眼镜这种煞风景的东西,通常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轻轻架在鼻梁上,或者像观赏歌剧用的望远镜般以单手优雅地持用,并不是日常生活中一直挂在身上的物品,尤其是必须挂在脸上。至少对女性来说,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至少在威廉的认知当中是不会这么做的。
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女性这么做,至少在亲朋好友里,在身边的人里面没有。
因此,太多出人意表之处,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无色透明的玻璃凸透镜因为有特殊的外框,对于女性的脸孔,尤其是眼睛四周这非常私密又性感的部分……若是正人君子,除非得到本人的许可,绝不能热情凝视的部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并投以长时间的瞩目。只因为有生以来从没有想到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直到这一刻之前从来不曾发觉到的珍奇之物,令他不由得死盯着不放。
看到的却是出乎意料,令人心跳不已的光景。
因为是近视用的眼镜,对于互相对望的人来说,看到的应该是比实际上还要“小”的一对眼眸,但因为瞬间意识过度集中,反而看到异常扩大的景象。
圆滚滚带着健康的蓝青色的眼白、上下眼睑边缘围着卷翘的黑色睫毛,这些并非不够吸引人;然而让威廉心动不已,直盯着舍下得移开目光的却是……那种好似能攫人灵魂的感觉……她眼球当中的虹彩部分!好像浓稠的蜂蜜流进榛色宝玉,再散落着金、绿、蓝色的细小光点,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简直有如透明琥珀打造而成的天球仪,描绘着秋日森林的极小尺寸彩绘玻璃。
哇!好美。
威廉哑口无言,屏住呼吸,像个孩子般无心地盯着那眼瞳的颜色看。
多么不可思议的颜色,多么柔软、温暖、深邃下见底的眼神呐……!
插图019
相对来说,因为威廉自己拥有的是缺乏色素的淡绿色眼珠,非常不容易适应刺眼光线的强弱变比,因此常在较暗的地方阅读。虽然说在新月的夜里,半夜出门也不至于绊倒是一大方便之处,但是与眼瞳颜色较深的朋友相较,不能说不在意自己看东西时感觉上好似比别人差了一截。与暖色系的棕色……就像这女孩的虹彩这样独特的色调……相比较,辨识力是弱了一些。在遥远的印度认识的好友哈基姆,就有着近乎纯黑色的黝黑眼瞳,甚至能够分辨咖啡或红茶颜色上的微妙差异。
琼斯家手足的眼瞳全都属于这个类型,乍看之下似乎非常冷酷、淡薄。但是,或许是因为可以看得到血液流动的缘故,大家都属于在感情波动时眼珠会变色的类型。冷静自持时是冷淡的翡翠绿,气愤时会突然变得带有紫色,爆怒时看起来就像是蓝色。如果意识上感到轻蔑或无聊,偏向冷笑的方向时,会从绿色偏向金色……然后变得倾向无色。可以说是在“不可将心事表现在脸上的社交界”中完全无法适应,太过正直的眼瞳。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她这么说着,那对温柔的褐色眼瞳敏感、温暖地再次强调她所说出的话。
“您受伤了吗?”
被这么一问,才意识到原来对方在要求回答,威廉总算回过神来。
“啊……没关系,我没事。”
虽然边说边笑着,威廉还是无法放开按在鼻子上的手。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像跌倒的小鬼一样,鼻水带血水一道流下来,就既丢脸又害怕,完全不敢将自己的眼睛从她的视线移开。
当威廉盯着脸红急着道歉的她时,又迅速地偷瞄她脸部的其他部分……也就是眼睛与虹彩之外的部分……
撇开眼镜与其下媚惑的虹彩部分不谈,可说是一张朴素少有主张的脸蛋。鼻子、嘴巴秀气而平凡,并无夸张过剩之处。骨架与头发相当清爽俐落,除此之外并没有值得一提之处。隐在眉际的担心表情并未带有讨好或夸张的感觉,象牙色的肌肤只怕再多晒些阳光便会浮现星群般的雀斑,但因年轻尚不知修饰容貌,或者说让人感受到她对于容貌并不在意。这么说来,她似乎并未化妆,真可谓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大多数细微、因场合容易被忽视的缺点,因为那双特别的眼瞳(以及眼镜这个或许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特殊小配件)而被充分补足,让她显得非凡、独一无二。成为一种简直是令人痛恨的抢眼存在。
眼镜这种东西对于美容与在乎外表的年轻女性而言,明显是个碍事的多余之物,暗示着与年龄不相衬的虚弱或病痛……人们不希望有的缺点,有损女性魅力,一般来说不可能有相反的用途。但是她是个女仆,是个佣人!无法以健康眼力工作的佣人,岂不是与脚有毛病的马一样吗?很明显的就是不恰当、不适任与不合格。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因为这样的缺陷而招致不测的事态或损伤。这样的危险应该尽早排除才是!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威廉对于这许多的不利因素,却不可思议地完全不在意。还不如说因为如此,反而令他的热情加倍。当四目相对,威廉突然有一箭射入,贯穿心脏的感觉。好像看到小动物无邪的眼神般,不过这么说似乎对她有些无礼。
只因为愚蠢的客人要求,为了漂亮好看,于是小黑(前述《黑神驹》中,主角仍是小马时的名字)硬被装上它最厌恶的辔头。这实在是太过悲惨,让年幼的威廉觉得痛苦又悲伤,甚至连作梦都梦到自己完全变成马,眼泪流个不停,从那时起,威廉就特别同情“认命接受,而且无力自主命运的人”。他们身处恶劣环境仍然不畏辛苦、努力不懈,这点总是会让威廉特别感佩。
不会说话的动物,总是拥有拚命诉说着什么的眼神。这时,这位戴眼镜的女仆透过镜片的眼神,看来也是如此。
这些辩解、理由,和分析都是事后才想起的,这时的他只感到无可言喻的安心。
贯穿心脏。
也就是说,
坠入情海。
她街下楼梯。因为他无意间脱下的帽子被风吹走,滚落到街道上,她急着要将帽子给追回来。敏捷地追上前去的她很自然地提起裙子,裙摆扩展开来,露出下方纯白衬裙的裙摆花边,与被黑色袜子和短简靴包裹着的脚。那双脚(有如预料般)纤细得楚楚可怜,肌肉结实却又秾纤合度。她迅速机敏且轻快的动作,让威廉再度涌起好感与遥远的欲望,并且立刻嫌恶起自己来。
看到漂亮女仆立刻就盘算着怎么下手,我可不是那种俗物。
“怎么了吗,艾玛?”
门廊深处,玄关门后头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前方的状况。
血液立刻逆流,后颈毛发站立起来,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听到这个声音,威廉立刻回过神来,拚命动脑。即使过了这么久,行星的运行方程式与拚命背诵的华兹华斯已经列队在脑中游行,简直就是条件反射。早就可以忘掉的东西仍然残留在记忆的一角。
当威廉转过头时便看到了她,这座宅邸里的另一位女性。
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年老,也不像想像中那样羸弱的史东纳太太就站在那儿。只有她的头发,鼠灰色的比例比记忆中占更大多数,衣着与其说是朴实不如说是严格的配色,看来并不舒适,脊骨与头伸得挺直,好似从天上垂吊下来一般,与过去一模一样,完全没变。
是的,史东纳老师习惯的是女王初及位时非常流行,连椅背部没有的坚硬椅子、纹风不动地维持挺直即被、挺胸缩下巴的拘谨姿势,坐在在椅座面略偏前方。在维多利亚时代前期,洁癖又压抑至异常程度且专注于宣扬道德的人们,强调椅背乃是颓废堕落的象征,对于健全的肉体并非必要……然而对于老师来说,应该是自尊心的问题吧?
在学生的面前不想有任何一瞬间显露出破绽,想要展现最完美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史东纳太太。”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
老师轻笑,假装正经时嘴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但是一装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却扯开得比预料中还要大,而且眼睛并不带笑意:刚刚认识她时,一看到她做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便惧怕着有一天一定会被她抓去吃掉,那对犬齿说不定一到夜里就会变长,一想到这里就膝盖发抖。
“这不是琼斯家的威廉少爷吗?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呃……”
“不过……你的脸真奇怪,额头和鼻子是怎么了?”
“这是……”
眼光望外头一扫,正好看到那位女仆回来,手中还拿着帽子。
她轻轻喘着走上楼梯。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喘的脸颊看来更美,预感到她会再度接近,威廉开始心跳加速。
艾玛。
刚才老师无意间呼唤的名字,威廉一听到便珍惜地记了下来。就像是饥饿的小狗,桌边掉下的面包屑就算再小也不放过。
她的名宁叫艾玛。
知道名字之后再看着她,比不知道时盯着她还要高兴,好像增加了一点点亲密感。
哎呀,多么愚蠢的行为呀!真糟糕,无法控制表情,我竟然会感到难为情。
在微笑回礼,接下帽子的那一刹那,后颈感到一阵尖锐的视线。
对喔!她是“这位老师”家里的人……如果想要接近她的话,就必须得到史东纳老师的许可才行,至少也必须要瞒过老师的眼睛:要想办法越过老师这道铜墙铁壁才行!
“门打开时正巧站在后面?”
史东纳太太在一张垫有座垫的椅子坐下。连盘一起端起红茶茶杯,无声啜饮着;而且,竟然靠在倚背上!威廉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这绝对是这过去十年中的巨大变化,老师的确是上了年纪,变弱了,今非昔比了。
笑吧!高兴吧!品尝胜利感!不是应该更兴高采烈地庆功才对吗?
为什么脑筋却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实际感呢?
“还真是不巧呢!不过的确像是你会做的事……艾玛,我和你提过吧,我以前曾经当过住宿于别人家中的家庭教师。这位就是那户人家的少爷,排行老大。你可是用门板打到了鼎鼎大名的琼斯家重要继承人,不知道他会向你要求多少金额的损害赔偿呢!”
她并不理会这挖苦,好似已经决定不发一语般用力抿紧双唇:脸颊略红,安静地继续奉茶的工作。她以眼神暗示,要再来一杯吗?威廉递出杯子。
她的手指安静地伸出,接下递出的杯盘。她的手臂弯曲,慢慢倾倒看来相当有份量的茶壶,黑衣上出现一些皱纹,浆得挺直的围裙有些下垂。
“对了……说到琼斯家还真是不得了啊……近来以破竹之势,在最好的地段一家接着一家开起了店铺……”
茶送到时,威廉说了一声谢谢。她微微笑了一下,脸上小小不起眼的酒窝似乎浮起又即刻消失。
“真是叫人怀念啊,你那精明的父亲……还好吧?”
她行走时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裙子(八成是和衬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多么娇小的头颅,多么纤细的颈子啊!
“威廉。”
“啊……是!”
“我在问你父亲的事情,他还好吗?”
“呃……”威廉急忙坐正。“他很好,比我好上百倍呢!”
“是吗,也对,小人当道嘛……”老师松开交叉的十指,前后对调,直盯着威廉的脸:
“对了对了,我该向你说声恭喜毕业。学校如何?”
“那里简直是地狱。”
“……真是无聊的回答。”
“那该怎么说才好?;”
“您的教育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或者是在您的锻炼之下,有幸能够成为优等生。”
“才不是呢!”威廉冲口而出。“老师教我的反而是妨碍。”
“上课时无聊得受不了,每一个同学看起来都是无药可救的笨蛋。这全都要拜学校的老师所赐。”
史东纳老师仅仅抬起嘴唇右端,斜睨着表示,那真是抱歉,太遗憾了。
“看来你的强词夺理和调皮捣蛋到现在才发挥出来。你的近况如何?偶尔总该来看看我吧!可是你却装做不知道,我寄过几次信给你也没消没息。我心想我可是悉心照顾你长达四年,你竟然对我如此冷淡无情,现在又像这样突然出现,得意洋洋地跑来说一堆客套话,是伊顿公学把你磨得更尖酸刻薄吧?对了,你尿床的毛病治好了吧,小少爷?”
真过分!
竟然把这过去的耻辱拿出来说嘴。
“早就治好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给几个钉子碰,就以短剑回报。没错,这位老师的性子就是这样,威廉回想起来。她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奇袭的计划到此完全溃败。老师坚持的原则竟然变得软化了,允许自己靠在沙发上,但还没有变得垂垂老矣,也还没有变得怀旧。虽然马虎了点,容易屈服了点,但还能够大力反击。别提要让她感动佩服,甚至连能够与她对等往来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来临,根本都还不知道呢!
实在不该来这种鬼地方的。威廉的头垂下,却从眼角看到无声无息的黑衣横越而过,他这才发现喉咙干渴,脸颊发红。不对,应该说这一趟来得好,命中注定就是要走这一趟,非得来这一趟才行!
为了找到她。
为了知道她的存在。
“艾玛,把窗帘拉过来一点,这边的阳光剌到我的眼睛了。”
“是。”
她俐落地走到窗边,她那富有弹力的背部,颈上垂着几丝溢出的秀发,解开沉重的布料,将皱摺拉好的手指,粉樱色而清洁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她向窗外微笑着点头,看起来似乎是有朋友经过,侧脸看来天真无邪。
是啊!
她是多么可爱呀!一举一动都充满魅力。÷
视线怎么都离不开她,不知不觉间变得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突然感受到视线射过来,威廉吓了一跳。不出所料,史东纳太太以熟知内情的表情盯着他。
他急忙把眼光抽开掩饰,但威廉知道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
“怎么,女仆你应该看多了吧?你从用餐到更衣,从早到晚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群女仆的围绕服侍之下长大的。”
“还是说,你对包办家中所有杂事的杂役女仆感到稀奇?对了,你从以前就喜欢珍奇罕见的东西。总足充满兴趣……想要做与众不同的事情……我以为过了十年你应该会变得更多的……”老师狠狠瞪了威廉一眼,降低声音。“难不成……”
“夫人。”
门大大打开,艾玛手持着访问卡(注7)迅速横越过房间,史东纳太太吞下正要说的话,深深坐入椅子里调整坐姿,抬起已恢复淡漠表情的脸问道,怎么了?接着收下卡片,点了点头:
※注7访问卡:当时在拜访或会面时,时常被用来代替名片。
“是葛拉罕夫人,有关义卖的事。”
“可以请她先回去吗?”
“不行,今天我就在庭院和她见面吧,她的小梗犬会把地毯蹂躏得不成样子……请你稍等一下。”
站起身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知何处传来神经质汪汪叫个不停的狗吠声。
史东纳老师以迅速的脚步离开房间的那一刹那,还偏过肩膀,回头瞄了威廉一眼,眼神有如发射出钉子般。
砰!
“……呼呼……哈啊。”
威廉不由自主摸摸脸,摇晃身子,全身放松般舒了口气。不知不觉之中肩膀到后背已经变得僵硬,趁现在拉松领口,呼!一声做了个深呼吸。
突然暴露出这样的行为,艾玛看在眼里不禁噗嗤而笑。
“哎……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与其否定,不如承认还来得轻松。
“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位老师,只要被她一瞪,我就觉得好像被丢进饿虎的栅栏里。”
“你说夫人吗?”艾玛依旧垂着眼,将夫人的茶具收在托盘里,以布巾擦拭周边。
“以前还更有魄力更恐怖呢!我怕她甚至超过父亲,总而言之她很严厉,绝对不会让人有机可趁,全世界恐怕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逃开她的法眼吧!”
无事可做的艾玛并末退下,而是竖起耳朵倾听。对于威廉来说,不得不抓住这个机会多说点话,所以多少也就夸张了一些。
“万一被她发现我敷衍了事或是偷懒,就会遭受轻蔑的对待。而且她还会做出真的很伤心,失望到家的表情,她甚至还会揪着心口沉默不语……让我怀疑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她如此悲伤叹息,大受打击以至于生不如死,害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反省的时候,她会把这样的椅子面对墙壁,要我坐在上面。她的意思是要我面壁思过,好好反省。不过,我总觉得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叫或者鞭打我,因为这样的惩罚只要一瞬间就过去了,不是吗?”
或许是鞭这个单字太过吓人,艾玛沉默不语,略为颤抖了一下。
“这是因为老师一向通情达理,贯彻始终,只怕从来不会激动吧……?像是我父母或其他的大人,其实都马马虎虎,即使之前说过绝对不行,开什么玩笑之类的话,下一次再遇到还不是一样可以蒙混过去。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只要看准大人心情好的时候去撒个娇或道个歉就没事了。但是这样的事情,在老师身上可是完全行不通。”
把长年以来偷偷蔽在心中的想法吐露出来,再一次确认。其实我很喜爱这位老师的,我真的很喜欢老师。
一想到自己现在坐在喜欢的人的客厅里,呼吸终于变得平缓轻松了一点。想到再也不是被交代功课的学牛,也不再会被老师斥责,威廉总算松了一口气。
再一次从肺腑发出叹息,把沉重阴暗的想法全部吐露出来。在那一刹那,威廉的视线突然停驻,那是排列在暖炉上用以装饰的相框。
不知为何被吸引住目光,站起来凑近去看,并且拿在手中看着:
对于那张照片还留有记忆。
“是我…”
骄傲地摆出姿势,在照相馆拍摄的一张独照。
“哇啊!这张照片……原来在这里啊!”
“哪一张?”
薰衣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艾玛就在这里,就在身边,近到可以抱住她的距离。
她的耳朵、发辫掠过嘴唇。她的胸部几乎触到肩膀。只不过单纯想要越过威廉看他手上拿着的照片,其实是很自然、无邪,并未考虑太多的行动。
这对威廉而言,却是出乎意料的一瞬间。从与陌生女性可被允许的距离来判断,很明显这样的距离已经打破常规,他于是反射性地弹开。
心脏的鼓动无法抑制。
恐怕心跳激烈得连她都可以听到。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向她解释,并不是排斥、并不是不想亲近她,这只不过足下意识的习惯而已。
甚至想要再一次主动凑近到相同的距离。
但是,十几年禁欲主义教育的成果,束缚着、主宰着他全身的神经与叽肉,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理论上那不可侵犯的界线。
艾玛不知何时已经拿起那张照片,热切地看着,至少从远处以手指着说明吧!
“这张照片的确是在我满十三岁时,为了纪念而拍的。被硬逼着穿上这种难看到家的五分裤,配上一双硬说我穿起来很好看的鞋子,痛死我了,简直是一场灾难!”
为了博取她的一笑,威廉故意说得很夸张。
“挤得要命,连脚趾都弯曲了,光要站好就痛苦得不得了,只好借了那个奇怪的花台,把手撑在上面。你看,是不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会以‘真是够了,快点放了我吧!’的表情瞪着相机。”
艾玛手指摸着嘴唇,好似若有所思。
我只是想要博取她的一笑而已。
看到她一脸正经地思考着,威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唉~!”无计可施,只好装出开朗的模样。“真伤脑筋,那时候真是年幼无知呐……说真的,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记行这张照片存在……老师也真是的,何必把这东西那么煞有介事的放在这里。”
艾玛凑近照片,再拿远,最后再对着威廉的侧脸比较着。
“……的确看得出来昔日的模样呢!”
“呃……”威廉呻吟一声。“那副别扭的模样?”
“我明明每天都在看……每天都为它掸灰尘,却完全没认出是您呢!”
“是吗……”
“也就是说,”艾玛直视着威廉,“我们并不是初次见面。”
明明只要微笑就可以,艾玛却出乎意料带着一付安静而认真的表情:当她作出这样的表情,榛色的眼瞳不可思议地深邃,或者说是带着忧郁,
无言以对,无法思考,只是心跳不已……威廉仅能点头同意,尴尬地扯扯嘴唇笑着。
艾玛沉默地转过头去,把威廉十三岁时的照片丝毫不差地放在暖炉上原本的位置,接着又再次拿起来,用围裙的边缘仔细擦掉沾在玻璃表面上的指纹。
“因为夫人没有子嗣……”再一次小心放好,以各种角度确认相框是否放在正确的位置。“她应该是把您当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吧?”
对,就是这里,放这里就可以了!
她似乎总算可以接受,大跨一步离得远一点,再次检视整个暖炉,点头表示赞同。
“因为会装饰在这里的只有家人的照片。”
“是这样吗?她以前老是对我发怒。”
“应该是吧,夫人的个性就是这样。”
艾玛这样解释,端起放着茶具的托盘并轻轻告退,打算离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这里的事情做完了,就该到别的地方去:因为整个家里就只有这位杂役女仆而已,还有很多事情该做,恐怕从早到晚都没有机会休息。
“呃……我想请问……”
威廉以胆怯的声音发问。该说什么才能够把她留下来?该说什么才能让她感兴趣呢?根本无法好好思考,只能发出毫无意义、呻吟般的声音。
什么事呢?艾玛轻轻偏着头。
她的姿势就像是个顺从并忠实地倾听主人指示的仆人,威廉的胸中仿佛沾满了黑色的墨迹,心里充满了不快。他不希望让她做这样的事,简直就像是个女仆般的事!
可不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呢?
请继续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请让我再多听听你的声音,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这么说就太愚蠢、太直接了吧?应该说在老师回来之前,陪我打发无聊的时间之类的,这样不着痕迹的话才行……
可恶!这种话哪说得出口啊!
问问她对工作是不是有什么不满,什么时候休假?有没有交往的对象?情定终身的是怎样的人?喜欢哪一种类型的男性?
觉得我怎么样?
没错,其实这才是我真正想问的事情。不嫌弃的话,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恋人?如果劈头就这么问的话,你究竟会怎么回答呢?
脑袋里的烦闷让威廉出了一头冷汗,但实际上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艾玛也不知所措。然后,她像突然想起般地说了一句话。
“太好了。”
“……咦?”
“幸好您有注意到那张照片,如果说我们初次见面的招呼,竟然是被门打的那一记,也未免太可惜了。”
“啊……的确……是啊!没错,正是这样,原来如此!”
仿佛有个好似小精灵所乘坐--长着翅膀的小马般的东西,从胸部绕着螺旋直冲向脑袋飞舞而上。
她注意到自己了!即使被门给打了一记也不要紧,即使“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紧。
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是啊,没错!就是这样!
她竟然会这么想,真是令人欣慰。
我也是,说不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以某种神秘的方法认识你了。在我来到这里以前,不,或许是住我出生之前也说不定。在久远以前我们就认识了,一直在等待可以像遇的那一天……一直等待着。
相信总有一天会遇到“那和人”。
谢谢你,十三岁的威廉!有着怪异表情的小时候的我,被收藏住照片里,并且被放在那个地方,让她每天都来掸灰尘。
威廉的心情越来越高昂,甚至微微逸出常轨。他完全忘掉了困窘、客气、不解风情、不知所措,自然地脱口说出恋爱中年轻人依着纯粹本能在热情中会说出的话。
“艾玛,呃,在你下次休假的时候……”
就住这时。
“艾玛!”
与刚才史东纳老师走出去的门不同的另一个门唐突打开,老师的脸露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她送个东西就走,看来没办法。她说要我和她一起出门,所以我得外出一下,拜托你看家了。”
“是。”
“就是这么一回事,”史东纳夫人转过身来,“今天的拜访就到这里为止,你回去吧!”
“咦?”
威廉舔舔嘴唇,嘴唇已经干得好像快裂开了一样。
这么突然!?
“那是之前就约好的,我负责举办复活节的义卖会。为了挹注教堂的修缮费用,得多收些义卖的物品才行,所以必须四处拜访,请人家多捐点东西出来。”
看到威廉摆出感到无聊的姿势,史东纳老师接着开口:
“难得你来了,真是可惜。不过你突然来拜访也不应该,就算我这个老太婆是在过退休生活,还是会有预定好的行程。下次请你事前务必捎个信来询问是不是方便,这是社交的常识不是吗?没有预先告知就上门来拜访太没礼貌了,人家会说你家教不好,这么一来丢脸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父亲与担负教育责任的我……这件事你懂了吗?”
“……”
“你的回答呢?威廉。”
“是!”
跟随着夫人往前走,威廉已经被带到玄关前方。艾玛递上手杖与帽子,静静伫立一旁。
被老师开口催促着快点离开。
陷入恋爱中的青年,他的一颗心被撕扯开来,碎成片片,喷出鲜血。
“别一脸失望,最近有空再来吧……下一次我会好好地和你聊聊的,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呢!这样可以吗?”
威廉看着艾玛。
从表情到眼瞳,看不出任何端倪。
即使是谎言或演技都好,如果能够看到她显现出--不得不回去真是遗憾……之类的表情,早已经碎成片片的心至少也能够尽早缝补起来呀!
夹杂着叹息,从她小巧而白皙的手中接过帽子,再一次又闻到隐约的薰衣草香味。
威廉只愿再也不用离开她。她是有着薰衣草香味的女性,薰衣草便是她的象征。当我每次偶然嗅到这个香味时,就会想起她吧!她是这么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可人儿。或许自己将会因为梦见在那恒久的琥珀眼瞳星空中游泳而哭泣吧!
威廉为自己突然变得娘娘腔,又文绉绉地充满诗意而略为感到羞耻,深深戴上帽子,下定决心。算了,这次就放弃吧,下次还有机会,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这样可以吧?”
又被问了一次。
“……是。”
“很好。”
这时,威廉再度站在脸被打伤的现场,他心里想着再把这件事拿来当话题拖点时间,但是史东纳太太已经俐落地挥手道别了,好像恨不得早一步把他赶走似的。他只好死心,别再磨磨蹭蹭了,走吧。
幸好,因为主人急着把他赶走,结果把东西遗忘了。这么一来就可以安排个小插曲,虽然还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也只能听天由命。
“那么,告辞了。”
手扶着帽沿告别,威廉急忙走下楼梯。
默默等待的老妇人夏绿蒂·葛拉罕被安排坐在后院阳台的庭园椅上,连个茶点都没有。在史东纳太太露脸说了句:“我现在就去准备。”之后,因为害怕再度被丢下,她急急忙忙站起身,怀里抱着神经质且汪汪叫个不停的杂种梗犬,紧跟在史东纳太太背后,拚命地跟上脚步。
“凯莉,刚才我好像听到男人的声音,是谁啊?”
在这个年岁的女性中,凯莉算是高头大马,相较之下葛拉罕太太的脚相当的短,只得连走带跑。
“你耳朵真灵,那是琼斯家的长子威廉。”
“咦?……这就是说,喂,等一下!你说的琼斯家,难不成是那个海外贸易商‘琼斯’?”
“是呀!”
“就是靠着阿萨姆红茶和丝绢衣料,在短短的时间内赚得大笔财富的那位鼎鼎大名的琼斯先生?真的!原来你认识他啊!”
“是呀!”凯莉一个劲儿往前走,头也不回。“我以前难道没提过我曾经在他家当家庭教师吗?”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没错,这种事情我要是听过绝对不会忘记的,因为呀,这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呐!”
在兴奋与好奇心驱使之下,完全没注意到已经尾随着踏入朋友寝室。甚至毫无顾忌就坐在朋友铺得平整的床罩上(一对短腿就在半空中晃着)。怀中紧紧抱着的梗犬毛乱成一团,因为它不停到处乱窜,所以无意识地就把它给放开了。
狗立刻在床罩上到处嗅闻。
“因为琼斯家的公司可是大赚特赚呐!在皮米里科那儿又开了新的分店喔!光是在伦敦就已经是第四家店了呢!我妹妹家的萝丝在店开了不到三天就去逛过了,我自己是还没去过啦……听说那家店里最新流行的蕾丝布不是论码来卖,而是以完整图案为单位来贩卖的哟,真是体贴顾客,很棒对吧?萝丝那小妮子明明买不起,还邀我一起去,说反正光看又不用钱,赏心悦目也好啊!不过要上那种从来没上过的地方,对我这把年纪的老骨头简直是折磨啊,走得久一点关节就痛起来啦!”
“是吗?”
凯莉在衣柜里翻找着,想要拔件外出时穿的外套,她几乎把整个身体埋在衣柜里听葛拉罕太太说话。
“不过嘛,”够不到地的脚摇摇晃晃,”说是这么说,所谓的体贴客人,不就是讨好的意思?所以说,那家店也不过是给一般大众去的地方,根本抓不住所谓真正的上流客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再怎么财大气粗,额上冒汗地工作实在是件卑贱的事呐……高贵的人是一生都不用做任何工作,只要靠着祖先的遗产和广大领地的收入就能够过着随心所欲的优雅生活不是吗?在这一点上,暴发户总是难掩丑态,像是不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得要让别人看到他们的成功不可……这类卑陋的性格。这么说是不太好啦,但他们好像不论做什么总会带有这样的意味,我觉得这种积习是很难改的。”
“让你久等了……”总算找到要穿出门的外套,凯莉一边披着一边转过头来,她立刻皱起眉头。“夏绿蒂!把那只狗抓住!”
“咦?啊?多比?小多比你真是的,你要去哪里?”
梗犬听到“狗”这个字,似乎也知道是指自己,原本以两只前脚用力夹住史东纳夫人那古旧却颇有格调的床单边缘的豪华流苏,仔细热情地清理臼齿的多比突然抬起头,立刻被瞪了一眼,小梗犬跳起溜下床,突然停脚颤抖一下,在梳妆台前滑倒,吓得四脚发软站不起来,并发出哼哼的不适叫声,开始全身痉挛。在装饰用小地毯上,吐满由小小的胃中所逆流出来的东西。
“哎呀,”夏绿蒂不知所措,“我的老天!”
吐出一堆东西之后,那只狗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逃了出去。
“艾玛!”凯莉呼唤。”艾玛,你过来一下。”
女仆从门口探进头来。
“它又来了。”凯莉指着还冒着热气的恶心物体。“真抱歉,可以请你把它清理掉吗?”
“我知道了。”艾玛点头,“不过,这个……”
“什么?”询问时才看到艾玛好似抱在胸前的手中拿着一个没看过的物体。纯白富有光泽,应该是小羊皮制的吧?非常柔软,看来应该非常合衬,而且是全新的。“……手套?”
“少爷好像忘了把手套带走了。”艾玛说。”我整理椅垫时才发现。他才刚刚离开,快点追上去的话可能还追得到。”
“没关系的,这种小东西。”史东纳夫人挥挥手:“他说过还会来拜访的。”
夏绿蒂·葛拉罕总算追上逃跑的小梗犬,并且把它抱起来,故意尖声责骂你这坏拘狗、真是只坏狗狗给凯莉听。
“家大业大的琼斯家继承人,居然会忘了一只手套?反正丢了也不会太麻烦……”
艾玛的手。
将那柔软的手套珍惜地,轻轻握住的手指:
凯莉·史东纳停住视线并微笑起来;
哈哈,那孩子也真是的,怎么净学了这种小手段呢?
“说得也是,他应该还没有走远,你可以追上去把手套送还给他吗?那个糊涂虫,搞不好会因为把这样昂贵的东西遗失而吓得半死,为了逃避被恐怖的老爸打屁股的命运而打算离家出走呢!”
把这讽刺的玩笑当真,艾玛和正在假装惩罚小狗,但其实竖起耳朵偷听的夏绿蒂·葛拉罕都吃惊地睁圆了眼。
“快去吧!”
“啊……是,我这就去。”
目送着艾玛连裙子都掀了起来,急急忙忙冲出去的背影,凯莉浮起满足的笑容。“夏绿蒂!”史束纳太太低头看着娇小的朋友。“请拿到那边的角落去。”
“咦?我吗?”
“没有别人了,不是吗?”史东纳太太冷冰冰地宣布。“在渗进深处之前要快点处理才行,今天你可别想溜,过来帮忙吧!”
太阳被云朵遮蔽,天气突然变冷了。
威廉躲在建筑物的角落,只露出眼睛窥视着马路,搔着上衣的前方。嘶嘶嘶嘶,感受到股温暖的鼻息凑近,转过头去,黝黑柔软的鼻子就在身旁抽动着。是白灰色马崔弟和马夫卡士伯。
“哟!先生,要搭一程吗?”
“现在不用,我正在等人。”
嘿,卡士伯眯起另一只眼睛。“您等人的方式还真奇怪。”
算了,或许真的是这样吧?神经紧张,八成还露出别有用心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要想个办法才行。姑息的演技?或骗人的技巧?看起来成功的机率都不高,要死命地绞尽脑汁想出个说词才行。
本来威廉的个性就相当正直甚至到愚直的地步。春夏秋冬明明白白,一向是首尾一贯,不论对谁都毫无隐瞒、表里合一,“骗不了人”指的就是自己这种人吧?
特意跑到这种冷飕飕的地方来埋伏,其实也就是赌赌看,真的遇到了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没遇到就……
喔!
哎呀哎呀,真是可喜可贺,看来幸运女神打算要助我一臂之力。
她握着手套,轻盈地奔跑过来。眼镜不时反射出闪光,微微喘着气。制服裙与围裙一道扬起,她跨着脚步的模样,有如年轻的小鹿般。跑了一段路程之后,她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威廉悠闲地迈步向前,故意装出意大利歌剧中帅气男性洒脱走路的模样,臀部略微用力,伸直脊背像是轻轻弹起般。只不过再加上转动手杖的动作的话,就显得太做作了。
“加油!”
低声喃喃自语时,卡士伯的马车从身旁通过,发出答答的马蹄声。
蹄铁的声音远去,轻盈奔跑的脚步声明显地愈来愈接近背后,不过不可以太注意身后的声音,不可以太快发现,也不可以露骨地以兴高采烈的表情回过头去。
当她拿出手套来时,一定要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知道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竟然会遗忘手套,根本完全没有想到!
绝对不可以说出唐突的语言。不可焦躁、不可着急,一步一步慢慢来。今天一定要符合她特意追上来的亲切举动,表现出由衷的礼貌与诚实的举止。
要有绅士风度。
要有男子气概。
要气定神闲!
呃……可是,如果再一次近距离看到那张脸孔,那双眼瞳。
我真的能够做到吗?在面对她时可以隐藏得住吗?
这杂乱无章的心跳,不由自主浮起笑意的脸颊,满心的赞美与仰慕,一见钟情。
可以隐蔽得住爱上她的事实吗?
插图034
Story2Glasses/第二话眼镜
艾玛仰躺着微微睁开眼睛,轻眨两、三下。
眼前是昏暗的,漆黑一片。
小房间的天窗没有窗帘。所以只要有街灯或是星光,多少应该会有光线透进来。看来今天早晨的云层应该相当厚吧……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伸出被窝的手冷冰冰的,位于阁楼的仆人房并没有暖炉。因为位在最高层,某种程度上,下方的暖气会上升并滞留,但墙壁与窗户皆已老旧,冷风总是从缝隙中灌进来,前一天的暖意一到夜里就完全消失。在冬将军迟迟不肯离去的伦敦,空气既湿又冷,从睡衣中伸出的手臂,在触到冰冷空气的那一瞬间,娇嫩的肌肤畏缩了一下。
以手肘撑起上半身,伸手摸索床边小椅子的上方,必须先找到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眼镜。没有它什么事都没办法做。
点亮蜡烛。
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橘色与青色的火焰。
艾玛呼出的空气变成一团白球。
利用水壶里剩下的清水,迅速将放下的头发编起整理好。迅速俐落地换衣服,接下来再将刚刚爬出的睡床快速铺好。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手持蜡烛,边穿围裙边蹑手蹑脚走到楼下,方便过后立刻走进厨房。点亮墙壁上的小烛台,跪在厨具前的地板上。
开始早晨的最重要的工作,清理炉灶。
这个家里的箱型炉灶是属于大型的,在火炉的左右附有烤面包与烤肉用的烤炉,后方靠墙壁处还内藏大型的热水炉。每天晚上为了安全与节约都会将火熄掉,但是为了在一早能够为年迈的女主人送上一杯提神的茶,最少在半个小时前就要开始生火。而在生火之前,则必须要先将炉灶彻底清理。
燃料是煤炭,而且是藉由燃烧时的火焰才能够将烤箱加热的构造,所以装设在器具内部的烟管会不断堆积煤灰。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堆积的空间,都会慢慢累积煤灰。积灰太多时,不仅会整个掉落下来,如果在火势大到热空气足够形成上升气流之前,有风从外部吹进来的话,又轻又细的煤从便会飞扬起来,散落在房间里。为了保持屋内的美观,并防止生火用的危险器具发生堵塞的麻烦,每天的清扫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唯一的办法就是钻进器具的内部,把容易堆积煤灰的每一个角落都细心仔细地清扫干净。
因为要清扫客厅里那个可以将热气送达整栋房子的巨大暖炉是件大工程,必须使用专用工具,所以每一年都请专门清扫烟囱的工人来清理好几次之外;其他关于厨房用火的管理与细节,不论在哪一户人家家里,都是家庭主妇或仆人们辛苦又麻烦的日常工作之一。
炉火烧得正旺时当然炽热得无法清理,所以只能趁着尚未生火的时间带,也就是每天早晨刚起床,房间处于整天之中最冰冷的时刻进行打扫。
伦敦位于高纬度的寒冷地区,石材建造的建筑物总是冷风飕飕。除了极其短暂的盛夏期间之外,生火取暖会感到“炎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对于贫穷人家而言,既然无论如何总要使用厨房炉灶,便干脆以它充当暖炉,再配合着微微暖意穿上厚重衣物。较为富裕的人家则全家齐聚一堂,安静地围绕在壁炉边享受光与热,并将这样的日子视为一种幸福。能够毫不间断地让火焰燃烧,被视为是富足而享乐的象征。
为了保障这样的舒适,就必须每天早晨加以清扫。
依据炉灶的不同部位,必须使用长柄的刷子、炉刷、蔺草刷等各种不同的扫除用具来清扫。整理火箱,清理燃烧后剩下的余渣,挖出灰盘上积存的煤灰,擦拭烟管,并且要确认每一条烟道的煤灰都已确实清理干净。烤箱是用来烹饪食物的,尤其特别需要仔细小心,先将内外部擦拭得漂漂亮亮,以水冲洗之后再充分晾干。接着再处理外观,将木块、废纸,和劈成小片用来生火的柴薪排列在炉架上,点火之后,以黑铅磨光整个铁箱。那是将碳与铁的混合物调上些许松节油作成的捧状固体,用它来磨亮炉灶的工作和为皮鞋上鞋蜡很像。和擦鞋一样,必须正确地使用上黑铅用的刷子、拍掉多余黑铅用的刚子、磨光用的刷子……等不同的刷子。待炉灶烧热时,便会呈现美丽的色泽,让辛勤将之刷亮的人心中涌起满足感。不过也不能得意忘形,贪心的上太多黑铅。把手等用黄铜铸造的部分要用布擦亮,让它闪闪发光有如黄金般,到此为止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不管多么仔细,多么完美地用心清扫,经过一整天之后,到了隔天又是徒劳无功,回复到必须把前一天做过的事情,再彻底重来一遍的状态。与推行上山的薛西弗斯无异。
此外,进行这项工作时,膝盖必须长时间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经常以不自然的姿势使用腰部力量。程序复杂,必须要有熟练度,而且不论想任何办法,使用任何工具都难以减轻辛苦程度。加上因为空间狭小,即使有帮手也无法由多人来分摊,因此特别费时。
若是只有箱型烤炉的话还好。若是居住在出产泥炭的地方、老旧房子,抑或是极贫穷的人家,直到现在日常烹饪还使用明火式炉灶。这样的炉灶因为相当原始,不仅难以调节,也难以控制。若当作燃料使用的泥炭品质有所变动时,便会敏感地反应出来,或者点燃后温度不够、或者窜高到连铁条都会熔化的温度。但炉灶却又是每天烹饪时必须使用的器具,因此常要冒着受重伤的危险。
然而艾玛相当幸运。
例如,清扫结束后必须将自己清理干净。如果是一般人家,可能要爬上数十阶甚至数百阶的狭窄楼梯(因为厨房一定在最底层而女仆的房间又一定在最上层)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还要将沉重的水提到楼上,才能够将脸与手洗干净。在准备早餐时还带有肮脏工作的痕迹是相当不卫生的。
除了女主人凯莉本人之外,唯一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就是艾玛,因此她被允许做出较为合理的行为。也就是说,可以用昨天剩下并储存在厨房大锅里的热水,洗去手、脸上的脏污。
清扫火炉虽然是身为杂役女仆的她所必须负担的家事工作中最为粗重、困难的事情之一,但是艾玛从无厌恶之意。
每一天都从这样既辛苦又要求细心的工作开始,她也从来不觉得排斥。
触摸到粗糙坚硬的铁块,就会升起虔敬而平静的心情,好像在为伟大而重要之人服务一般。而且只要这段辛苫的打扫工作结束,这个器具便会成为孕育火焰--自遥远的太古以来魅感人类的奇迹,产生光与热,可以从中取出各种美味食物的魔法工具与舞台。也是这个家中最为贵重之物。除了清扫的时间带之外,一天大半的时间里,火炉旁都比任何地方要舒适,成为非常重要的场所。
因此能够担任这项工作,是一件很棒、很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吗?
像这样,可以在有屋顶、窗户,与床铺的家屋中过着安全无虞的生活,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这个威力强大、方便(应该也相当昂贵吧)的器具就在这里,不用说,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可以按照自己的裁量来自由使用,不就是一种享有特权般的幸福吗?只要心存感谢与欢喜,为它服务就不再仅仅是痛苦。
而且,清扫是件相当单纯的事,只要付出多少力气,成果立刻就会以看得到的方式显现出相对的成果来,是不是变得干净,任何人来看都是一目了然。每天持续辛勤上作,就能够让次日的工作变得轻松;随着一直持续下去,这份工作也会变得拥有极大的价值。如果工作时粗手粗脚、随便偷懒,总有一天重要的器具会出问题,甚至很可能会损坏故障。如果事前能够用心保养,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的话,自己的认真与能力也能够得到信任吧?
劳动成为祈祷,烹饪用的炉灶成为一间神殿,女仆有如侍奉圣物的巫女般,将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最后一粒灰尘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举动,能够令她朴素的灵魂变得沉稳。而且在专心一意的工作之后,能用虽已不热但仍带微温的清水清净全身,啊!有种今天就从这里开始的真实感。
好了,今天早上最困难的部分总算顺利完成。炉灶和艾玛本人都已打理得干干净净。
手上拿着抹布,以指尖充满爱意地擦过光亮鉴人的黑铁,这是最后的一拭,艾玛以手腕拨起额头上垂落的发丝,不由得微笑起来。
然后像只小鹿般转身开始迅速做起早上该做的例行工作。
打开玄关,以木棒敲打门垫拍掉灰尘,清扫屋外门廊的楼梯,回到室内,拿起昨晚女主人放在寝室房门外的靴子并整理好。让客厅的空气流通,整理凌乱之处,擦掉尘埃,收集垃圾,将采光窗或玻璃窗擦亮。因为天气尚冷,光靠厨房炉灶的暖气不够,所以还必须要把客厅的嗳炉也生起火来。
春意尚浅,房间中太过严寒的空气有碍女主人老迈的身体。虽没有必要奢侈到把房间加热至让人流汗的温度,但总是要保持着即使一直坐在喜欢的椅子上也不会感冒的程度。
在火箱底部的铁板上放置沾湿揉成圆团的废纸,再架上细枝、麻茎等火引,然后挑最小的煤炭屑堆在上面,好让热力可以有效率地传导。这一切都早已熟悉,也有自信能在最快的速度内把火生起来,但是在第一次被要求做这个工作的时候,简直是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诀窍,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连连失败好几次。只冒黑烟不起火、或是煤炭一直点不着,把整个房间熏得又是烟又是灰……当浪费掉一根又一根昂贵的黄磷火柴时,只觉得满心歉意。
以火柴点燃长柄铁棒前端一个浸过灯油的壶状物,将煤炭堆点火。明亮的火舌渐渐窜起,慢慢引燃,火势变得愈来愈大。目视确认过没有问题之后,再一次汲取干净的水,这次将铜水壶放上火炉,开始准备泡茶并准备女主人的早餐。
一边急忙地将事前做好的司康饼搭配上水果干,还要确认两个生火处的安全。总算厨房和客厅的煤炭都顺利燃烧,火势也安定下来。到这个程度,即使不用时时照顾也不要紧了。
不知何处传来铃声叮铃,是牛奶小贩从门前经过的叫卖声。抬起头来,窗外不知不觉已是一片白光。鸟儿飞翔,成群的麻雀觅食,天亮了。
拿着零钱冲出门口,在公共给水场追上送牛奶的三轮手推车。牛奶小贩马修自傲的银色大容器旁已经挤满拿着容器的女仆、孩童,和老人,像是不愿输给早晨的寒冷般一个挤着一个,好像在玩着互相推挤的游戏一般。吐出一团团白雾,艾玛点头示意或短短打声招呼,也站在冻寒的路面上不时踩脚排队等待,石板路面湿答答的呈半结冻状态,不知是泥巴还是马粪的黑色团块令艾玛特别留意,即便如此,仍可看到春天已经来临的证据,结霜已变得薄了许多。
终于轮到艾玛,幸运地在卖光之前买到,将牛奶与奶油分别装进不同的罐子里。啊,太好了!可以让夫人吃到她最喜爱的美味奶油配司康饼,艾玛微笑。
回到厨房,在炉灶里盖上厚厚的沙子调节温度,放入盘子,把司康饼放入以便烘热,然后一手提起擦好的靴子,另一只手抓着装有滚水的水壶,上楼到女主人的寝室。一开始必须要尽量放轻脚步,在门口放好鞋子与水壶后立刻转身下楼,放下卷起的袖子,扣好纽扣。再一次专心将手洗干净,泡茶,整理盘子与刀叉。
准备齐全之后,端上来,这次故意稍微发出脚步声,慢慢上楼。
敲门,接着可以听到低声回应。
“早安。”
艾玛进入女主人的寝室,立刻将装有红茶与早点的托盘轻轻放在床铺旁边惯用的推车上。帮助已经苏醒打算起身的女主人,将枕头拉起垫在背后,并且为女主人披上披肩。
扫视女主人全身,确认没行异状。没问题,夫人相当健康。
立刻站到窗边,一一拉开窗帘,让晨光照进房间。并且巧妙地调整窗帘,绝对不能让强光照射在主人脸上。
凯莉·史东纳以腰部以下陷入羽绒被中,两手垂下如人偶般的姿势,慢慢感觉着苏醒中的身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沉重而且嘎吱作响。不过,看来今天早晨总算还能顺利起得了床。
托老天的福,
我还活着。
双手揉揉眼睛,环视房间。
年轻的女仆轻盈得好似没有体重般,以俐落的身手行动着。赘肉、嘎吱作响的关节、睡上一晚仍无法消除的疲劳……这些在她身上都还看不到,充满活力。
虽知道怨恨也没有用,但不能说完全没有些许的嫉妒。
美丽与健康……甚至幸福……或许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用金钱买到,如果身为富裕阶层便可以尽情享受,但是只有“时间”例外,不论是国王或是贫民,时间都过得一样快,对善人恶人也没有任何的偏袒。对于把一分一秒都视若无上珍宝般品味的人,或是把时间无趣地投掷在无益之事上浪费殆尽的人,一天都同样是二十四小时,夜晚之后接着就是早晨。
刚过二十岁的艾玛,脸颊有如陶瓷般光滑,像在证明健康生命力般微微透出红润的血色,在朝阳中发亮。骨架挺直,肌肉结实,头脑清晰,做任何事情都游刀有余。
她俐落工作的影子在房间的床上来回飞舞着,简直就像芭蕾舞者或是精灵一般……!
回想起来……深刻体认到活了五十几年,已经将上天给予的时间用掉大半的凯莉·史东纳……感到一种恨得牙痒痒般的悔恨。
没错,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尾声,接下来只能够沿着先前走来的道路,毫不费力地顺势继续走下去。
再也没有任何非得咬紧牙根超越的障壁,也没有必须完成的约定。没有困惑也没有烦恼,甚至没有任何遗憾。应该就这样……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安心平稳地等待蒙主宠召的那一天到来就可以了,这样就该心满意足了,但是为什么会有某种怪异的空虚感呢?
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吗?
是上天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做些什么事情吗?
如果就这么踏进坟墓,还有什么会让我觉得悔恨呢?
艾玛以单手熟练地将窗帘布的皱褶收好,一一用束带绑起,仔细地确认皱褶方向与束带是否调整得适当,好像这房间里每一个平凡无奇的小窗框都是昂贵图画的画框般。明明从窗口能够看见的,只不过是伦敦平民区里一成不变的光景罢了。
看着艾玛一板一眼,认真得不得了的侧脸,凯莉·史东纳浮现一个略为讽刺的笑容。
看来挺有趣的呢……
看起来艾玛做所有的家事时,都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好似刚刚得到一间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的房子,全心投入的幸福新婚妻子。
做事非常仔细,技巧相当确实;连红茶也能泡得这样美味,司康饼也做得好,确实都有裂开的“狼口”(注8)。这孩子的确能够让人安心地交付她任何事情。
※注8狼口:英国午茶时间提供的点心司康饼(Scone),当面团烤得成功时,出现在膨胀部分的裂痕便俗称为狼口。
真是个值得感谢、难能可贵的女仆。
上帝在这孤独人生的最后,送来像她这样的一份礼物,是给“教育”信仰者的奖赏。
将盖布拉到僵硬的膝盖上,在铺平的床铺上放置早餐托盘,凯莉再一次拿起茶杯,仔细品尝热腾腾红茶飘溢出的新鲜牛奶香味与砂糖甜味。
艾玛在这段期间依旧毫不停歇地继续工作。
从几处烛台收集烧剩的蜡烛,经过时看到桌上的纸张有些散乱,停下脚步,拿起来轻叩桌面对准两端重新放好,即便椅背的蕾丝套只是稍微歪斜,艾玛也注意到了,随手将它拉正。手边做着工作时还以目光确认女主人的早餐有没有问题,是否有不足之处。
总之,主人离开棉被之后,就没办法在这个房间中做太多的事情了。
自然地弯下腰从床下拿出室内便器,并且用身体遮住女主人的视线,将之清理干净。以水壶与水瓶汲取新鲜的水上楼,早餐托盘已经放回推车。但是特别准备的司康饼却只有一半不见,浓缩奶油(注9)上有稍微挖过的痕迹,但是果酱、印度蔬菜饭(注10)看来部是原封不动。女主人今天早上似乎食欲不佳。
※注9浓缩奶油(Clottedcream):英国传统的奶油,将牛奶煮过放置一晚后做成。
※注10印度蔬菜饭(Kedqeree):加入鳕鱼等白肉鱼与水煮蛋的炖饭式枓理。
“要不要换其他的食物?”听到艾玛这么问道。
原本失神望着眼前某处的凯莉·史东纳迅速眨眼,若有所思地回过神来。
“够了。”
并递出已经空无一物的杯子。艾玛以托盘接下杯子。
“今天预定要出门购物吗?绣线似乎不太够,你可以帮我买回来吗?下午出门就可以了,我想要的颜色号码等一下再写给你。”
“是。”
“我会再想想看有没有需要你帮我买的东西,你也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够用……今天的预定是?”
“我想要把香草花园的土翻一翻。”艾玛很快的瞄了一下窗外。“不过天气似乎不太好……我会检查一下豌豆的生长状况,还有熨烫洗好的衣服。
“辛苦你了,薰衣草够吗?”
“没问题,还有半打以上,我把它们卷起来收藏得很好。”
艾玛愉快地说。
将支数为奇数的新鲜薰衣草,在即将开花的初夏时割下,束起花穗的正下方,以包裹住花穗的方式将花茎反折当作经线,再取花的枝丫或缎带作为纬线,交叉编织成格状花纹所做成的,就是薰衣草棒,或称为花束(bundle),也就是简便型的干燥香花。它隐约的香气相当持久,一般都会放在收藏内衣或布料、纸类的抽屉中。
另外,在萃取薰衣草精油时用来冷却的水,也可以做为熨衣水使用。在熨烫布制品时喷洒一些熨衣水,同样有飘香的效果。史东纳家上上下下总是包围在相同的芳香之中,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有大量的薰衣草收获才能够这么做。
艾玛想办法抽出空暇时间,辛勤地开发这房子荒废已久的后院,开始培植花草。凯莉并不知详情,不过似乎与路上的某个卖花女的建议有关。
后院原本是个潮湿肮脏,用来堆置破铜烂铁的地方,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它已经被分成小块小块整理好,部分泥土经过翻松耕耘,变得像田地一般。凯莉问艾玛这是要做什么?艾玛脸红地回答,她想要整理个花园,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想先试试看再向主人报告,很抱歉这样自作主张。
向人要来的种子与花苗中,有好几个品种都没种成功,但是也有好几种顺利存活下来。能够适应土地与日照条件,健壮生长的首先就是精力旺盛的各种薰衣草、洋甘菊、玻璃苣和茴香、细香葱、金莲花,萝卜、芝麻菜,和节瓜等蔬菜类的种植面积也逐渐扩大。
新鲜的蔬菜收获不仅让餐桌变得热闹,光是看到栽培的作物在不同的季节里抽出嫩芽、开花、结果就十足赏心悦目。另外还能够将家里产生的垃圾做成堆肥,使土地变得更肥沃,可谓一石二鸟。
整理庭园是属于居住于郊外的富裕阶层的优雅兴趣,刚开始的时候,凯莉认为杂役女仆只能利用工作余暇来整理花园,或许不会有太大成果。但是,拥有一双巧手的艾玛巧妙地成功了。虽然说整栋房子只靠一个人来负责从早到晚所有的家事,但事实上也只是照顾一个老妇人的生活起居而已。尽管环境不免还是会脏、会乱、必要时还要做些缝补工作,但是和大家庭或是有许多小孩的家庭相较之下轻松许多。一次要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虽然辛苦,但是只要每天做-点便可游刀有余。
去年初夏,凯莉也在新完成的秘密花园中悠闲散步;有时还把椅子搬到花园,享受在香风吹拂下闲适地埋头看书的乐趣。
“对了,应该有很多在春天播种用的各式种子上市了吧?你想要什么就买吧。”
“可以吗?”艾玛眼神发亮。“嗯……我想如果有百里香、迷迭香,和巴西利的话会很方便,烹饪和泡茶的时候都可以用得上。还有也想要种些醋栗或莓果类……”
“好啊,想种什么都可以试试看,全权交给你负责。”
凯莉将手一挥,把身体从枕头上撑起来。
“好了,该起床了。”
帮助女主人更衣和整理头发之后,艾玛收走床上的床单和毛毯,在后院抖动以拍出灰尘,直接放着晾干。因为熟知老妇人的新陈代谢状况,所以虽然不需要每天清洗,但还是希望能够尽量排除寝汗的湿气。在这样的阴天里,虽然无法期待马上就能看见显著的效果,但只要有风吹拂就能变得相当干爽。
清洗早餐使用的餐具,自己也吃一点剩下的食物,迅速打扫各楼的房间和楼俤。接着收回已经晾干的床单和毛毯,仔细铺好女土人寝室的床。询问在客厅写信的女主人是否有需要服务的地方,因为女主人回答没有,因此可以在喜爱的薰衣草香味包围中,略微悠闲地熨烫衣物。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中午了。
今天凯莉并未接受午餐的招待,也没有邀请客人到家里来,因此只要利用蒸煮器里剩下的东西做道简单的汤,搭配上先前留下来的面包和乳酪就可以了。大部分的餐点老妇人甚至连动都没动,面包也是在若有所思中以手捏成碎片,迟迟不肯放进口中。最近的食量真的突然变小了。
既然没有怎么动到,收拾的速度也快。拿到购物清单,朗读覆诵一遍确认无误,艾玛便准备出门。
解下围裙,以刷子刷过衣服,领口围上披肩,套上外套。最后,当然还必须戴上帽子。
“今天不用准备下午茶。我肚子还很饱,虽然不到胀的程度,但是吃不下东西。”当艾玛照镜子检查外出的打扮是否有不妥之处时,凯莉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书本摊在膝上目送艾玛出门并这么说。“晚餐前回到家就可以了,偶尔也该到处悠闲逛逛,不是吗?”
“我会的,谢谢您。”
威廉心不在焉以手杖支着脸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在这个尴尬的时间带,卡那比街这家不起眼的酒馆里,露天席位空荡荡的,虽然几乎没人坐下来悠闲地喝一杯咖啡,但是面对小广场的街角,人与马车络绎不绝地通过。撑着精致洋伞的女十;并肩而行的中年男子;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僮仆还是跑腿小厮;穿着五分裤背着斜背包,赤红着脸拔腿快跑的少年;小狗和孩子们奔跑着。
每个人看来都非常忙碌。
相较之下,我……
真是空闲啊!
亮灿灿的阳光让眼皮逐渐松弛,嘴边泄露出一声呵欠。
留在家里只会被父亲叫去训话,强迫收听那一成不变的冗长演说。以健康为由找个散步的藉口逃出来,事实上并没有事情可做。没有任何目的四处乱走也有个限度,喉咙干了找地方坐下来,但是喝个两、三杯咖啡也只不过是换得一肚子水而已。
从背心口袋里拿出黄金怀表不时看着,距离上次看表才过五分钟。怀疑表会不会是停了,凑近耳朵听听看,还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应该没坏。
到傍晚还有好一段时问,有太多时间必须打发。
回家去万一被父亲逮到,少不了又是一顿排头。
还不想回家。
真受不了,伤脑筋,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总之,把高高翘起的两只脚左右对调,伸展一下上半身,但这么做浪费掉的时间仅仅只有十几秒钟。
空荡荡的脑袋里,浮起一张脸孔。
榛色眼瞳隐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的清纯女孩……艾玛……的脸蛋。
时间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威廉这么想。和她在一起时,几个小时的时间好像只是一瞬间,简直就像是被魔法给变不见了一般。
那一天当她拿着手套追上来时,威廉很有绅士风度地表示要护送她回家,却不知为何踏入海德公园,不论怎么想都没有必要地拉着她绕了一大圈,后来回想起来,通常总是懒惰又软弱且立刻招来马车的自己,怎么能够有办法不知疲惫地不断走下去,这真是个难解的谜。而且,虽然她默默跟着走,但自己竟然毫无顾忌地拖着一位当天才刚认识的纤弱女性,走了那样长的距离,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完全逸出常轨的行为,真是愚蠢、冷酷又没脑筋。事后回想起来,自己还饶舌地说了一大堆无聊事也就罢了,恐怕还是她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分手之后下颚还因为运动过度而僵硬。
不知道自己会被当成是哪种得意忘形的笨蛋呢?
因为依依不舍,本来想耽误个十分钟就好,待听到归巢乌鸦的叫声时才蓦然发现超过一小时的时间之内,竟然毫无意义地硬拉着她到处走,威廉不禁在心中呐喊。
她一定很困扰吧?一定认为自己是个笨拙又令人为难的男人。
本来只打算耽搁一会儿却拖到这么晚,一想起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史东纳太太责备就觉得很抱歉,真想诅咒自己的轻薄、愚蠢。
威廉提出,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实在非常抱歉。这完全不是她的错,万一被骂真的很对不起。既然事情变成这样,就让他护送她到家,由他直接向老师说明。他会承认这全都怪他,向老师道歉。没想到,却被艾玛洁癖而固执地婉拒了。或许对她来说,根本不愿意再和他多处一秒钟吧?或者,她判断他虽然口头上说要送她回去,搞不好又像刚才一样陷入没完没了的泥沼中,反而拖延回家的时间。
但是……
是啊,是啊,为什么会那样快乐呢?
只要有她在,整个世界都变得光明。单单只是在她的陪伴下一起散步,就幸福到极点。
真想永远这样走下去。走在她的身边,和她交谈,真想看着她的笑容、点头,以及吓一跳般睁圆的眼睛。只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在她的身边这么做。
回眸一笑,或是难为情地将脸转开;在阳光下,可以看到她明亮的双眼,在阴影中看到的则是神秘的黑色眼瞳;由长睫毛所投影出的影子;颧骨线条、下巴形状所描绘出的线条因角度的变化而改变;严谨编好的发髻中飘出的几丝头发;露出的耳朵边缘因为寒风或者步行的缘故而变红;架在耳朵上的镜架;围裙肩带尾端小小的扭转处;透过上衣可以窥视到的肩胛骨形状。
不论看到什么,注视着任何一处,每一次都能发现细微的可爱之处,每次都有新的感叹令胸口疼痛。
可以凝视她直到永远,不管怎么看都不厌倦。
当走在公园的步道上,一个骑士从对面骑马掠身而过时,两人间的距离突然拉近,肩膀略为相撞,她的手肘擦过自己的胸口。这时又隐约传来自然而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那是薰衣草的香气。
如果自己圆滑一点,或者是不知廉耻的花花公子的话,就会趁着这个机会说着”哎呀哎呀!”一边装出脚步不稳的模样,这么一来,或许就能够将她抱个满怀呢!然后整个鼻腔吸饱有如她本人般优雅的香气,一定是满心幸福吧!就算不是如此,全少能够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肘上,厚颜无耻地提案”就这样走吧!”也好啊!
光是空想着自己或许可以这么做,就脑筋沸腾,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好像心脏就快要迸裂一样,甚至连呼吸都卡在脖子般喘不过气来。
然而,实际上威廉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无法触摸她。除了因为幸运而偶然轻微碰触到的肩膀与手肘之外,光是被动地偶然碰触到艾玛就已经很过分了,要他积极出手根本是连想都不敢想。
那不是绅士该做的事;
幸好,手肘或是包裹着外衣的肩膀应该是感觉较为迟钝之处,可是意识与注意力竟然会集中在那些地方。威廉这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实际上变得如何纤细灵敏,甚至到了会对自己感到不齿的地步。
唉……
对于满怀欲望的拥抱而言,她实在太过清纯,教人不舍。
但要保持无欲无求的关系,她又太过充满魅力。
光是在心中描绘她的模样,胸口已是如此疼痛不堪。
好想见她一面。
再和艾玛见上一面。
正当他的脸上就要不由得露出微笑时,心中幻想着的那个人的侧面,突然插进恐怖的家庭教师的脸。威廉靠着椅背滑下,深深陷入。
……没错。想念她的话,去找她不就好了!只要上门拜访应该就能见到她。只不过,会附上史东纳老师这个逃不掉的附赠品。
--你的回答呢?威廉。
老师的声音在记忆中依旧冷酷地响起。尽管根本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脊背上还是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明明老师并不会勃然大怒地骂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因而反过来吸引对方加倍的注意。
装作怀念老师的样子前往拜访,事实上却是因为想要和艾玛见面而出门的话,八成会立刻被老师看穿。
不过,就是真的被看穿了也没有那么惨吧……又不是什么罪恶或不道德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丢脸呢?
唉……
如果是在路上偶然相遇,那该有多好?
而且是在老师不在场的某处。
轻轻叹口气,威廉这么想着……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这世上才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呢!
所以……
目光无意中扫过街角的门口,看到那儿站着一个孤单的人影。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突然认真地闪亮起来,开始观察周遭,但是相隔一瞬间才领悟到是什么道理。
因为视神经虽然抢先一步产生有如动物本能般的敏感反应,脑袋却要迟一步才跟得上。
是艾玛。
即使在远处也能立刻知道就是她。
即使从好几个相似的女性中,也能无误地辨认出来。
受到不可思议力量的召唤与牵引,不容分辩地映入眼帘。
是错觉吗?或者是太过期盼而引起的幻觉?有一瞬间,他对自己的理性产生疑惑。的确是她本人,应该不会错。尽管如此,帽子、外套,和高雅的站姿,她的玻璃眼镜在刚才由云间洒下的冬阳反射下,瞬间闪亮了一下,好像在对自己送出信号般灿灿发光。
艾玛抱着看来像是来自食品店的粗糙纸袋,轻盈地跨步前进。威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跨出两、三步。
这时
“先生,结帐啊!”
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
“抱歉!”目光无法离开艾玛,要是跟丢就糟了。伸手进口袋掏着,根本没有确认口袋里面有什么,就抓起手摸到的钱爽快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咦?喂!您等一下!真的不用找吗?”
酒馆老板的声音已完全无法进入他的耳朵。
威廉已经冲了出去,在道路的这头一心追赶。按住帽子,手肘压着翻动的上衣衣摆,几乎每半步就要斜眼确认一次是否跟丢对街的艾玛。
追赶超前、擦身而过,差点撞到人时就学燕子翻身,嘴边喃喃念着抱歉,心情兴奋得甚至还揭起帽子。他不记得这几年来曾经做过这样年轻、轻浮的活泼举动。威廉可是在学校的体操时间也隐藏在活泼同学的阴影中,祈祷着可以偷懒成功的人呢!
故意超前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再折返,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以及服装。整理领口,调正歪掉的领带,拉好背心的前襟,抬头挺胸。
好!准备完成。
艾玛就在正前方,
朝着这个方向慢慢走来。
威廉的心脏和脑袋都充满沸腾的血液,脸上却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只有脸颊红润了些。
嗨!轻松地举起右手微笑,露出像个好脾气绅士般的笑容。
两秒后,充满疑惑,笑容冻结。
艾玛继续往前走,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直线继续接近。她的视线明明看来是直直看向这边,但是目光却没有交错。
再经过两秒后。
威廉的膝盖和嘴唇开始颤抖。
怎么回事?她根本不看我,打算对我视若无睹。在众人环视之中,我曾经遭受过这样的耻辱吗?
是这样吗?她这么生气吗?她不高兴我上次把她拖着到处走,没有早点放她回去,所以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如果随便搭理他,那个笨蛋又会毫无顾忌的惹出一堆麻烦来,所以装作没看到好了。
哇啊!怎么会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吗?
胃部收缩,脊背发冷。
威廉真实地感受到,所谓的”绝望”还有“地上行个洞真想钻进去”,指的就是这种心情吧?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铲子?没有的话即使用这双手也要挖开沥青,在路中央挖个大洞好让自己跳进去。就在他疯狂地这么想时,艾玛突然眨眼,“啊!”地发出不成声的一声,停下脚步。
“……琼斯先生。”
安心下来后,威廉犹如冰河融解,稍一松懈就全身脱力到差点连膝盖都跪落在马路上。或者可以说全身变得像果冻般软趴趴,差点没当场瘫成一地。
竟然还能规规矩矩脱帽正式问安,只能说这是自己从一出生就被严格教导的训练成果:这么做是绅士风范,不论遇到危急存亡的关头或是身负濒死重伤,也必须这么做。
一但超出反射神经能够对应的范围,就再也无法保持矜持。
“哎,艾玛小姐!你把我吓得差点心脏停止呢!”
这简直是在发牢骚、抱怨嘛!虽然理性上知道在大马路上,突然爆出这么一句好像在责备她的话来,只会对她造成困扰,但是在兴奋过度的状况下好像不说又不痛快。
“好无情呐!竟然用像是看着铁棒或是石头的眼神看着我!”
“抱歉,”艾玛双颊略略泛红,作势要把根本不存在的散乱发丝拨到耳后。“我没看到。”
“我还向你挥手呢!”
“我看不到。”
“你不是戴着眼镜吗?”
艾玛轻笑一下,摇摇头,“我看不到远处。”
“是度数不够吗?那么只要配一副度数够的眼镜就可以了。”
至此,两人自然地往艾玛原先前进的方向,迈开步伐往前走。毕竟老是站在路边讲话,实在不是件体面的事。
威廉把碍事的两只手硬塞进裤子口袋里。如果不这么做,这两只笨家伙恐怕会企图搂住艾玛的肩膀或纤腰吧?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伦敦市中心做出这种事情的话可不妙,而且是非常不妙。
“看不清楚不是很不方便吗?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奇怪的东西,你看,那边就有拉车马匹随便撒落的、不怎么受欢迎的东西呢……”
艾玛一时无语继续前进,后来才以小小的声音喃喃地说,可是眼镜实在太贵了。
威廉停下脚步。
就像是遇到电线杆的狗般突然站住。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心情有如上天的启示般闪过他的脑海。
“那么,让我送你一副新眼镜吧!”
“咦……”
“走吧!现在就去买新眼镜!”
可以的话真想抓着艾玛的手肘拖着她走。就这么带着她一起私奔去。
但是,
“这……”艾玛微笑着婉拒:“这样不太好……”
“为什么?没关系的,不过是副眼镜罢了!”
“没道理让您买东西给我……”
“真过分,请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上次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是吗?”
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
“因为上次我拖着你走路,耽误到你回家的时间。真的很抱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想要作为道歉的礼物……如果说这会造成你灵魂的负担,就当作是我曾经受过老师照顾的一点小心意就好了……啊!对,就是这样!因为你无微不至地照顾老师,对我来说算是恩人的恩人。你这样用心照顾老师,我当然有援助你的义务,难道不是这样吗?就因为这样,来,我们走吧,我们去买眼镜,这样最好了!”
“可是……”
“拜托你!”威廉愈说愈夸张。“拜托你让我送你吧!请你一定要收下!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你会有危险的。”
一说出口,才发现原来这是自己的真心话。
如果因为看不清楚,使她没发现地上有洞而掉了进去、或是被横冲直撞的马车撞到的话……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眼睛看不清楚的话,总是会……对你的上作造成妨碍不是吗?”
“……没有问题的,在日常生活中够用了。”
“……唉,‘Ifondlyask’”(我愚蠢地嘀咕)
威廉不假思索地开始将不知在何时、在何处看过而记住的诗句背诵出来,因为威廉瞬间判断,要靠自己平凡无奇的言词来说明这样热诚的心情,实在难以打动她。
威廉觉得在这个当下,必须以更有力、更富权威的言词来表现,才能让自己的一片苦心有所回报,绝对不是故意摆架子,或是炫耀高学历……从小过这些在脑中浮现、冲口而出的诗句,正好听起来有些穷酸的高尚感、有些小题大作、有些抱怨,好像很傲慢的样子。然而,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随便半途而废。
没办法,威廉只好继续念完。
“‘--,DothGodexactdaylabor.lightdenied?,Ifondlyask’”
(--我问,上主是否要求被夺去光线的人亦须竟日辛勤工作?)
“‘ButPatiencetopreventThatmurmursoonreplies,’”
(迅速地我听见“忍耐”的回应打断我的哭泣,)
令人惊讶的是,艾玛竟然接着念下去。她正确地念出这首诗……迅速地将两个世纪前出生、去世的大诗人,约翰·密尔顿(JohnMilton)所写的《思索关于我的失明》(OnHisBlindness)中,将接续在刚才威廉所引用部分后面的正确段落重现出来。
“‘--`GoddothnotneedEitherman’sworkorhisowngifts.’”
(--天主并不要求人们归还其恩赐或回报以工作,)
“‘WhobestBearhismildyoke,theyservehimbest.’(注11)……”
※注11《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此处引用书中之部分内容。(中译部分是由日文译成中文,与从英文直译或有若干出入。)
(称职背负起自己温柔之轭的人便是对上主最好的奉献。)
两人异口同声,以缓慢的速度加上丰富的抑扬顿挫念完歌曲般的诗句后,陷入甜蜜的沉默中。
威廉感受到两人自然相视的眼与眼之间,有某种先前并不存在的东西流动着。
“所……所以,正因为这样!”
威廉环顾四下,一一指着视线所及的事物;
“你看,松鸦在枝丫间飞跃,猫在墙上漫步,小孩也在路边跌倒不是嘛!从太古以来,就规定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去买眼镜。你也一定要去买眼镜才行。走吧,我们去买吧!”
艾玛目瞪口呆地张着嘴,然后又急忙用一只手掩住。似乎在忍耐着不要笑出来。
好吧,桂冠诗人既然行不通,那就来场能够逗笑她的喜剧吧!
“谢谢。”
终于能够说出话来时,她这么说。
“我很高兴,但是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当然。”威廉点头。“请慢慢考虑,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回到122号连栋住宅,艾玛脱下外出服,取下披肩。然后重新系上围裙,以发夹仔细地夹好头巾。
插图050
将购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一只手拎着装有绣线的袋子从门口探看,可以看到女主人坐在客厅暖炉前的椅子上看书,于是她打声招呼说我回来了,接着将采购回来的物品交给女主人。
“这是绣线。”
“嗯,好。”
“黄色15号不巧卖完了,要等下次进货,大约需要两周的时间。不过13号或17号都有货。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去一趟。”
“这样啊,谢谢。”
凯莉·史东纳迅速地确认过绣线,又放回袋中,再次交还给她。
“请放在裁缝箱那边。”
“是。”
艾玛回答后退下,将袋子拿到窗边的工作桌。裁缝箱四周放着绷在木框上绣到一半的刺绣作品、插满各色大头针的针垫,还有好几个银制顶针到处散落着,在在令人联想到愉快的刺绣工作。艾玛有些迟疑不知该把新绣线放在哪里,于是整袋放在裁缝箱的盖子上。
接着再走回来,轻轻地把靠垫拍松,把盖毯边缘散乱的流苏整理整齐,然后若无其事地靠近暖炉。
原本目光落在书本内页的凯莉,突然注意到艾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一向不会停下手边的工作的。
艾玛稍微转动身躯,直盯着暖炉上方。
那儿排放着友人从旅行中带回来当土产的几样小玩意儿和明信片,还有放入了家人肖像的相框。
艾玛看着那些个小东西所堆成的杂乱小山,露出了迷惘的侧脸。就像是个在不可思议的梦中迷路的小孩,露出某种奇妙、不可置信、似乎非常不安,但又同时带着兴奋与幸福的表情。
“你怎么了?”
女主人这么一问,艾玛惊跳起来,带着吃惊的表情直接转过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出神恍惚和心不在焉的状况。
“对不起,我失态了,什么事也没有。”
从方向来看,大致上可以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那是相框的位置,而年幼的威廉·琼斯的肖像就被放在最前方。
凯莉·史东纳默默打量艾玛。
急忙移开视线的艾玛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泄漏出端倪来。
哎哟哎哟……
凯莉高高挑起淡灰色的单边眉毛直到额上。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在街上偶遇少爷?
或者还被邀去喝了怀茶?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是拒绝了?还是接受了?只要不是耽搁太久,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去喝杯茶的。
这么说来,今天艾玛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直视我的脸。好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似的,故意避开我。
就像在逃避天主的视线一般。
“对了,”凯莉慢慢地,不带感情地说:“你挑了哪些香草?”
“啊!”
这一次,艾玛的脸就在眼前慢慢变得通红。
“对不起,我忘了。呃,其他事情比预定中耽搁了一些时间……糟糕,我正在灶上烧开水,请容我先告退。”
对着匆忙往厨房方向逃走的脚步声,凯莉愣了一下,口中发出忍俊不住的噗嗤一声,接着溢出呵呵笑声。
“……哎呀,看来病得不轻呐!”
有很久没有遇到故意闪避的眼神了。
住宿在琼斯家担任家庭教师时,曾遇到威廉和葛蕾丝露骨地这么做。看到他们表现出这样的行为,反而更容易看出他们内心有多么愧疚,孩子们遇到异于平常的事情时,总是会畏惧地垂下眼。
这是因为他们强烈地对不是存心造成的小失败、或是怠慢感到羞耻,或是遇到难以自胜的喜悦时,因为无法安静地将自己隐蔽起来,而感到不知所措的缘故。
当晚到了就寝的时间,艾玛手持小蜡烛慢慢爬上通往自己房间的长楼梯。
不用说是女主人,连周围的人家也都早已入睡。夜深人静,只有黑暗包围在身边,在这一段时光里,能够令人同时意识到独处的寂寞与特权。
将蜡烛放在阁楼房间内兼作洗脸台使用的小桌子上,面对放置在那儿的镜子,坐在凳子上解开头发。
紧紧编起以避免散开的头发,带有微微的波浪。以手指松开发辫,从颈上的发际开始梳起。以发梳将打结的头发梳顺,丰厚的头发富有光泽地披散开来,接着舒缓头皮促进血液循环,有助消除疲劳。
对于自己映照在阴暗镜子里的脸庞,艾玛视若无睹。
一次、两次……机械般不断重复梳着长发的动作,就像慢慢给自己下咒语一般。思绪唤醒回忆,重现白天的光景。
--松鸦在枝丫间飞跃,猫在墙上漫步,小孩也在路边跌倒不是嘛!
威廉·琼斯先生那戏剧化、满脸正经的脸孔。
--从太古以来,就规定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去买眼镜。
一副好像宣告“如果有怨言,你就说说看啊!”的表情。
艾玛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了一朵要形容为微笑,又笑得太大的和缓笑容。
怪人。
以为我对他视若无睹,竟然会生气成那样……不对,那不是生气。他是受伤了,所以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虽然这一切只是误解。
是否因为误认一介小小女仆竟装作不认识他,因而伤到他的自尊心呢?一开始艾玛这么想。
但是……说不定不是这样。
--‘称职背负起自己温柔之轭的人’……WhobestBearhismildyoke……
他知道那首诗。不知何时在何处看到,就记在心底,和我一样。
天主偏爱不勉强违逆定数的人,喜好心怀感谢接受上天赐予的命运、对苦差事也甘之如饰的人……所以,不要违逆、不要反抗……以前自己认为这首诗的意思应是如此……所以,在心想即使有些辛苦也默默忍受、告诉自己既然生为人就必须这么做时,曾经低声吟诵……其实是因为韵律优美、言词顺畅,所以才会喜欢上这首诗吧……
例如,温柔之轭。
温柔的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什么东西呢?
令人在意的词语。如果说是“漠然”的话好像还能够理解,但究竟是不是正确地了解它的意思,仔细想想还是搞不太清楚。
从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时,这个词语就不可思议地令她在意。
轭--那是服从的象征。古罗马俘虏们必须钻过三支长枪搭成的拱门以宣誓,支配、权力、束缚,以及同时产生的牵绊。宛如同一副枷锁上的两头牛。所以,yokefellow'yoke-mate指的就是命运共同体的同伴,或指“配偶”。
琼斯先生不知道是怎么解读的呢?所谓的温柔之轭,他认为那是什么东西呢?如果认真地询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
看起来如此幸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也会有”轭”吗?
我有。
我被赋予的轭……例如,其中之一……就是我的身世。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为家人的人。
另一个是……
艾玛取下眼镜,放在桌上。
以裸眼环视,世界突然变得昏暗。细部形状与距离感变得暧昧,光、影,与杂然的色彩全部混合在一起。
另一个就是……视力。
艾玛虚弱的水晶体无法映出充分的影像。世界被二分为伸手就能碰触到的范围之内与“之外”。近在身边,容易触摸到的东西都不可怕,自己能够理解、能够辨别。但是,超出这个狭窄范围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太过丰饶而浑沌,变得无法估算、等于危险。即使在自己熟悉的房间内,也充满不可解与拒绝,很容易就把渺小的自己给吞噬。
映照在镜里的脸孔看起来是个糊涂虫,很不可靠。以手指摸摸脸颊,以手指摸摸镜子,脸颊与镜子都冷冰冰的。
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世界的呢?
对于拥有充分视力的人们,这个世界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并切身感受到这件事,是在十三岁的春天。在那天之前的漫长岁月,艾玛的眼睛几乎等于看不到。
不只别人这么说,艾玛也总认为是因为自己鲁钝且注意力散漫的缘故,所以时常绊倒、不小心打坏物品。因为无法和其他同年龄却敏捷、灵活的孩子一样,灵巧地把事情做好,加上明明已经被提醒过,但还是屡屡犯下相同的过错,艾玛自觉羞耻、丢脸,与悲惨。
笨手笨脚又狡猾、天生爱偷懒的懒惰鬼、看了就生气、愚蠢没用的东西……
若对于这些辛辣的批评全盘接受,并脸色大变地说自己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人,实在无可奈何……的话,就踏出了堕落的边缘。
之所以能够一直忍耐下来,全部是因为一段模糊的记忆。
乖孩子,艾玛是个乖孩子。我可爱的艾玛。
温柔的手臂紧紧拥抱自己,抚摸头发、梳理头发。
那是母亲吧?据说年纪轻轻就死于疫病的母亲。
缓慢有节奏地敲打后背与肩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虽然不是多么好听的歌,但原本可能是赞美歌或摇篮曲吧?总是重覆又重覆,或许连旋律都不尽正确。那双温柔手臂的主人,将唯一记得的段落不断重覆。
随着音律毫不厌烦地低吟艾玛的名字,乖孩子、可爱、聪明又漂亮、是妈妈的宝贝……像是念着咒语或祈祷般重覆吟唱着,好似要说给艾玛、自己,和全世界听到一般。
所以……
艾玛一直认为自己绝对不是坏孩子,而是可爱聪明的乖孩子。不,不如说是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变成坏孩子,因此也就一直停在危险边缘。
有缘到凯莉·史东纳家中开始工作之后,仍是状况不断。因为不知道女主人珍爱的水晶餐具就放在那儿,不小心用手肘撞到而让它掉落打破的那一天,艾玛吓得缩成一团。别的东西还好,竟然把这样重要的水晶杯给打破!明明已经提醒自己要小心……这下子,一定会被狠狠责骂一顿……唉,如果不要被发现就好了,趁着还没被发现之前赶紧收拾好吧。但是,女主人的耳朵很灵,立刻就来到厨房。
“发生什么事了……又打破了吗?”
一定会被开除,而且还是被女主人以鞭子痛打一顿之后再赶走。艾玛以郁闷的心情蹲下捡拾碎片。
“怎么常打破东西呢?”
“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低垂的头几乎擦到膝盖,以微弱的声音迅速道歉。
女主人或许正在怀疑,要说是偶然,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太多次了。说不定她会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脾气暴躁的人,对于在这个家中难得的待遇虽然感到惶恐,却仍然暗中带着不满,于是把心中的不平发泄在无罪的餐具上。我没有做这种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种黑心的坏孩子!请一定要相信我。
“没关系,小心点!碎片这么细,别赤手拿它!”凯莉·史东纳拿来手帚与茶叶渣,自己也在一旁蹲下来。“你看,像这样利用潮湿的茶叶把碎片包起来,就可以收拾得很干净。”
“是。”
“没有茶叶渣时,用碎纸也可以。总之,就是利用沾湿的物品来把碎片聚集起来,不过,绝对不可以用抹布,因为这么一来,在你扭那块抹布的时候会受伤。”
她以为我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的笨蛋吗?而且……索性认定我以后还是会继续打破玻璃,所以放弃了?
艾玛觉得心脏刺痛。
我真的看起来那么愚蠢吗?
“危险!”
女主人突然抓住艾玛的手臂,让艾玛小小的身躯一个不稳在空中挣扎。
“用手去摸之前要注意看清楚,你看还有这么大的碎片呢!”
掂起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女主人叹口气,
“换个角度看就可以看到它在闪闪发光不是吗?拜托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你受伤……呐,艾玛,你有点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一边工作,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仔细思考的事情,等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再想比较好,你做例行打扫时似乎也是这样,连楼梯角落的灰尘,你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艾玛沉默地垂下头,以围裙裙角绞着手指。
自己已经尽可能留意了,自己是真的很想要仔细把工作做好。
好吧,下次打扫的时候,得把脸凑得离地板和柜子更近一点,擦拭的地方要将每个角落都像舔过一样,仔细检查清楚才行……
呜汪!汪汪!
突然从采光窗的窗外传来狗吠声。
“真讨厌,”透过玻璃看向窗外,女主人笑了。“哪来的野狗?随便跑进来,被花架给卡住了。你看!”
“…………”
“哎呀!”艾玛却看向完全不同方向,女主人敏锐地注意到。
“……我说……艾玛,你……是不是……眼睛不好?”
艾玛并不知道女主人从哪里拿到那副眼镜。
应该是哪个有钱人家小孩的旧物吧?不是刚从眼镜行买来的新品,有着使用过的痕迹。某个人在短期间内使用过,或许是度数不合或是对镜架不满意,总之是不要的东西,这点是不会错的。一定是女主人四处询问有没有这样的东西,特地为她找来的。
“我托人找到这样东西。”
从袋中取出的是金属与玻璃制成的光学器具。
“不知道你戴起来合不合……戴戴看吧!”
于是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戴上眼镜这种东西。
脚架松松的,又冷又硬,冷冰冰地架在耳根的骨头上,镜片重心落在鼻梁,有着怪异、沉甸甸的重量。但是,透过透明的玻璃试着看看手边,却对艾玛造成极大的冲击。
看得到!
可以看到手上握着的针,针尾有个细长的孔。
可以看到正在缝制的内衣边缘,自己刚刚加上去的歪歪斜斜的细线。
这么一来,就能简单完成穿线工作,也能够把针脚漂亮地对准了!
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这么清晰、鲜明、看得一清二楚!
艾玛急忙四处张望。看着小桌上的小玩意儿、自己的手、围裙,然后是镜子。
因为太过惊讶,让她睁大了双眼。原本平板的各种物体表层,都产生了细微的细节。桌子有木节、手上有皱纹、黑痣与煤炭污渍、围裙上有细致的纤维……镜中则有个戴一副圆眼镜、一脸惊讶的女孩回盯着这边。
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东西看清楚,清楚看到细部的轮廓,物体与物体之间的界线。第一次知道对准焦点是怎么一回事。
当视线一一检视近处时,近处的物体好似强而有力地飞迸而出,鲜明地迫近眼前;略远处的物体则各个变得栩栩如生,努力强调着自己的存在。站起身来从窗口眺望门前,可以看到遥远的远处……当然,因为是多雾的伦敦,与标准的视野相比自然规模小得乡……但仍然可见隐约映入眼帘的景色。
“……哇……”
黄昏的天际浮着一朵朵边缘茜红犹如燃烧的云彩,一列小小的影子从中横切而过,艾玛皱眉。
一直盯着那犹如污点般、以笔在纸上画出的记号般的东西,才发现每一个都向上或向下拍动着,
总算发现那原来是翅膀在拍动。
“是鸟……”
“那是一群乌鸦,”
“是的……”
竟然是……如此地美妙。
艾玛紧握住窗框。
多么神奇、多么细致、多么精美、多么多采多姿。原来这世界竟是制作精巧得如此彻底!这样繁杂、凌乱、浩瀚而美丽吗?
艾玛陶醉地四处眺望染上夕阳的街道。连绵的屋顶、壅塞的道路、教堂尖塔的黄金,以及交错的人们与马车。
似乎在呼唤着:来吧!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
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实际感受到,自己(在这之前什么都不加道)究竟住在何处,生活在怎样的现实之中。
因为太过鲜明,艾玛不由得伸出双手,在空中摆动着。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是除了空气之外,手碰触不到到任何东西……抓不到。在双手能及的范围之内碰触不到任何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看得到!
这个世界不再局限于自己短短的手臂所能够碰触到的范围之内,不再局限于能够伸手以手指碰触确认的范畴之内,周围已经扩大到无边无际。
“噢……噢噢……”
艾玛在感动与敬畏下泫然欲泣,以手捣门,为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做准备,却溃不成声。因为感慨太深,早已超过言词所能表达。
不知所措地扫视身旁,转身朝向房间内部。得意汗洋、满意地微笑着的女主人映入眼帘……她看来也是前所未见的清晰,因此更加高耸而带有压迫感……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必须要向她道谢才行。
“夫人……我……呃……”
“很适合嘛。”
凯莉·史东纳说。
插图058
“看起来颇具知性美呢!”
艾玛想朝女主人的方向移动,欲踏步时却踉跄了一下。
凯莉伸出手扶住她。
“没事吧?”
“呃……”
这么说来,好像有点贫血的晕眩,像头痛前兆般轻微的晕眩。映照在网膜上(清晰)的事物,和身体感受到的现实之间有的微妙的差距,因此造成身体不适,脑子感到混淆。
“对了对了,我听说一下子戴太久不好,神经会疲劳过度。”
“是……”
“慢慢习惯吧,暂时或许会有奇怪的感觉,请忍耐
“是。”
艾玛握紧女土人的手,以感激涕零的心情说出口:
“谢谢您,夫人。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现在,自己戴着眼镜的模样映照在房间内阴暗的镜子里,与当时相比,经年累月已长成大人。已不像当时那样天真、无邪,与纯洁。已经学得与年纪相衬的世故与处事的智慧。
当时太过宽松,必须卷上绷带总算才不会掉落的镜架,现在则恰好符合脸宽,不再摇摇晃晃,镜片上有无数的伤痕,右侧的右半边明显已经模糊,阻碍视野。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是该换支新眼镜了。
但这下仅是一件物品而已。
并不是可以随便更换、不好用就丢弃换新的那种用过就丢的器物。
缺了它就无法生活,它是无可取代的伙伴。
艾玛清楚记得,自己还没戴眼镜时是多么笨拙无用。不由分说地领悟到,如文字所述,是这个道具将自己从在不知不觉陷入的黑暗当中拯救出来。
所以不能丢弃它。
无论如何都不能。
而且……这是凯莉·史东纳送的宝物。夫人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花钱买来的物品。
所以不能丢掉。除非真的已经到达完全无法使用的地步、完全损坏、寿命已终,否则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使用它。即使已经没有用处了,只要它还存在、没有消失,艾玛就会继续保存它。
为了获得及于普通标准的视力,必须戴上像眼镜这种正常人并不需要的光学道具,这就是一道轭。
没有眼镜就无法正常工作,这就是我的轭。
但是……这道轭,却让我如此喜爱。
因为这就是我,如果没有它,我就不是我了;
我很珍惜与轭相系的自己。
如果在这世上没有像眼镜这种东西,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做许多事,或许也会变得更加厌恶自己吧?或者……会活不下去。我经常庆幸现在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还好自己不是活在没有眼镜的世界或时代。我得到帮助,我得到拯救,满心感谢自己有这样的机缘。
而且,这副眼镜正是女主人所教给艾玛的……人们真心善意的证明。除了它,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主人与自己以信赖相系。女主人为艾玛做了一件从没有人为她做过的事……敏锐地察觉到艾玛偶尔的笨手笨脚绝对不是天生愚蠢或心存反抗造成的,而是因为背负着不幸,让她不得不如此……因此艾玛无法背叛她。
从来没有任何人为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也就是暂时停下脚步,静静观察。
不是劈头就轻蔑以对、或觉得碍事、或是怀疑,而是先相信、想办法了解,然后尽量让事态朝向好的方向改善。
这是多么难得而值得感激的恩惠。
能够遇到一位拥有如此善良心地的人,对于身负不幸命运、需要帮助的孩童而言,她简直就是希望的化身。对于被夺走血亲与家人之爱的孩童而言亦同。
眼镜拓展艾玛的视野,让世界变得宽广光明,凯莉·史东纳这位女士的存在也发挥相同的功效。对于犹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仅仅手持着闪烁欲熄的蜡烛的艾玛而言,严谨而正直的女主人,就像是太阳在崭新一天的黎明升起一般。
所以……
不能随便买支新眼镜而将它替换掉。
琼斯先生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吗……?
想好了吗?
是害羞或者是经过深思热虑,简短得有如备忘录的信是在当周快结束时送到的。在街角喷水池处,周二下午恭候你的大驾,方便的话请不吝赴约,信倒是出乎意料地简洁结束。
如果是更强烈或强迫的讯息,恐怕就会感到胆怯而不敢出门吧?
边掸着暖炉上的相框边思考两天,结果没有告知女主人任何详情,佯装要购物的模样便出门了。
琼斯先生就坐在持鱼少年像喷泉的旁边,笑容盈面地等待着。他保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直到艾玛走近到眼前,才开口说:“看来今天你总算能够分辨出来了。”刚说完又赶紧改口:“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挖苦你!”并站起身来,两手挥舞着解释:“我开玩笑的!这只是个笑话而已!”
说不上是洒脱,他其实是个害羞又笨拙的人吧?艾玛想。
或者身为年轻俊俏的伦敦绅士,认为与其一板正经,还不如表现出愚蠢甚或是近乎轻薄的风趣态度呢?
所以艾玛并未长篇大论地说明,
为什么不想要新眼镜一事。
只说没有必要,这样就够了。
“呃……你不需要客气……”
威廉·琼斯不甘心地嘟起嘴唇,但并没有强迫艾玛。
“对不起,让您特地跑一趟。”
“不会,没这回事,没关系的。”夹杂着叹息远眺天空。“我在想,有哪样东西可以送给你呢?我很想要送个东西给你,让你的手边有个我送的东西,即便只有一样也好。”
“哪样东西?”
“没错,总之不是眼镜也没关系……什么都可以。啊!对了!有哪样东西是你想要的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哪样东西啊……”
艾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变红。
哪样东西,什么都可以,这样的说法是个陷阱,甜蜜恐怖的陷阱。
这实在是极为难为情的事。有人说什么都可以给,要你诚实问问看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东西,认真想想看。
真是令人忐忑不安:要将想要某样东西的心情、对某种东西有欲望的告白,不加隐瞒、不予压抑,直接说出口来。
这似乎是相当厚颜无耻、赤裸裸的行为。太明显、太露骨、太过明目张胆的丢脸行为。
本来只要不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现在却得赤裸裸地说出口,等于是把自己的弱点,只要被刺中就能致命的弱点,暴露在别人的眼前。
可是……
“手绢……”
究竟是为什么,竟然老实地说出来:心底明明感到很为难,整个脸颊都发烫。
“……我一直……很想要有一条……”
“手绢?”
琼斯先生以惊讶的表情反问,
“是丝绸或是汕头刺绣之类的特别手绢吗?”
“不……那个,就是普通的蕾丝手绢。”
“我知道了,不管一百条或二百条都可以!”琼斯先生高高挺起胸膛。
“我知道我妹妹常去的蕾丝店,是位法国女士开的,就在苏荷区!”
橱窗中摆满商品,时髦的蕾丝店店内,就像是刚下过雪的早晨,到处都是一片纯白,清洁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每走一步都令艾玛眼睛发亮,赞叹不已。
雕空绣(Cutwork)、花边蕾丝(注12)、桌垫(注13)、缎带、丝缎刺绣。大至被单到桌巾等超大型的物品,小至可放在少女掌中的枕型香包,各式各样的布制品淹没整家店。在占压倒性多数的白色当中,偶有高雅的浅灰蓝、冰粉红、带有圣诞气氛的红、绿、金色参杂其中,布满闪闪发亮的珠饰与滚边。每一件商品都争奇夺妍,好像在大声呼喊着看我!看看我!打扮得有如洋娃娃般可爱得不得了,有着欧陆口音的店员本身也穿着装饰过多、很有女人味的围裙,在一圈圈直卷编成的古风金发上,斜斜戴着说不上实用的蕾丝小帽,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可以出售的商品之一。
※注12花边蕾丝(Torchonlace):最早传入英国的欧洲线轴编织蕾丝。
※注13桌垫(DoilV):指桌上用的小型垫布。
目不暇给,被太多选择和聚集一堂的豪华富贵给压得喘不过气的艾玛,停驻眼光,纤手拿起的是一条朴素的白色布鲁日蕾丝(注14)手绢。
※注14布鲁日蕾丝(Bruggelace):是线轴编织蕾丝的一种,以纤细为特征。
四方型的麻布,周围是棉线绣出的纤细手工刺绣,再滚上线轴编织蕾丝(注15)。低调而上等,是相当适合追求时尚的绅士插在外衣口袋中作为装饰的一条手绢,也是适合高贵淑女用做秘密宝物垫褥的一条手绢。在奢华却高雅的手绢四个角落,致密编成的图案竟是薰衣草花。如果是玫瑰、百合,或万寿菊等圆形花型的话并不稀奇,但是这上面却是艾玛熟悉的朴素香草的花穗象征。
※注15线轴编织蕾丝(Bobbinlace):是指利用线轴编成的蕾丝。
“就是这条?你喜欢吗?”
艾玛能够做的只有点点头。
琼斯先生向前述的店员招招手,要她将手绢包好。不过是包装又薄又小的一块布,却拿出漂亮盒子和豪华缎带,令人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艾玛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等待之间,手绢已包装成礼物的模样,两人走出店外。在外头由威廉亲手交给她。
“来,请收下,请打开来看看。”
琼斯先生兴高采烈地说。
艾玛解开缎带,略略掀起盒盖。
美丽的布制品就收藏在里面。
艾玛的脸颊蓦地变红。
“啊,原来如此,是薰衣草。这是薰衣草的花纹对吧?”
令人讶异的,他竟然注意到了。
“你很喜欢薰衣草呢,你身上总是有薰衣草的香味。”
“因为今天是周二。”艾玛慌张地说,将手绢重新收起来,以免万一掉落在道路上。
“我总是在周一清洗布制品,周二熨烫。”
“熨烫?”
“这个香味……是熨衣水的缘故。”艾玛变得相当认真。我可不是那种奢侈的女人。
“不过,因为庭院里种了很多,所以在花盛开之前可以做成香包。也可以编成花束……放在衣橱里就会有好闻的香味……”
对了,这条漂亮的缎带,就用来做成花束送给他吧!
艾玛这么想。
用今年夏天的薰衣草,做成很捧的花束送给琼斯先生。
虽然相较之下他有钱得不得了,但总是要礼尚往来,不能只是收人家的东西。
“谢谢您,琼斯先生。”
艾玛说。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手绢吗?”
“因为这是淑女的用品。”
以及那纤细的织工。
蕴藏在小而不起眼的物品中的纯熟、高雅、美丽。
蕾丝原本只是单纯的一条线,经由某人熟练的手指,正确、仔细、认真、毫不厌倦地一针一针编成。
但这条线也是经过漫长的时间才成为那样的形状,是品质优良的工业制品。丝、棉、麻天然的姿态完全不一样,必须由蚕茧、棉花或苎麻各自经过加上之后,巧妙地纺成线,才能够使用。
大自然实在美妙。
但是,人们的巧思与技巧更值得赞叹。艾玛心想。
许多的物品都需要有某人投注心思、时间,与技术才能够制作出来,也才存在。
这个城市也是如此。
世界也是如此。
那一天……第一次能够看到东西的那一天,从窗口见到的景色,也是如此。
这一条全新的白蕾丝手绢也是。
所以……当看着它时,便会涌起一股无可言喻的感动。满心陶醉、胸口发烫。
一时之间,艾玛又紧盯着它看,然后呼一口气,把琼斯先生晾在一边。这是艾玛爱发呆的习惯,如果被史东纳太太看到,一定又会被取笑一番吧?
但……琼斯先生毕竟是琼斯家人,他一样也在发呆。只不过他是因为盯着正在看手绢的艾玛而发呆。
太好了,他没有不耐烦。艾玛松了口气说:
“对……对不起,我发呆了。”
急急忙忙道歉。
“呃……啊……喔,不会,我才该道歉!”手忙脚乱把帽子拿在手中。“今天天气真好”
“虽然是阴天。”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感到奇妙又怪异,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扬起开朗的声音哈哈地笑着,笑声合而为一,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以极为接近的距离,并肩走在路上。
两人同时感觉到,心中似乎有某个东西相系在一起。
纤细的两条线确实相系,不论如何拉扯也不会松开的结,就如同被编入整条蕾丝中一般,一旦相系,就再也难以解开。如此紧密的连结,若硬要解开一定会造成破坏。
两人极其笨拙又天真的恋情,就这样缓慢地,犹如潮水满潮般开始。
插图065
Story3Themanfromsouth/第三话有朋自南方来
一如往常的周日早晨。
威廉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方,做出冷笑般的严肃表情,忙着点头、摇头、轻轻耸肩。文件需要签名、检查,从左边的小山移动到右边的小山,或者退回。琼斯王国的工蜂们络绎不绝嗡嗡飞来,然后眼花缭乱地飞走。
“请确认进货单。”
“这是上个月的销售报告书。”
“请在合约上签名。”
威廉打算在重要文件上签名时,才发现长茧的中指不知何时沾到墨水。不知道为什么,好写的笔尖在一百支笔里只能找到一支;而且刚才明明还好写得很的笔,总是会突然坏掉,从稍稍打开的窗口吹入的凉风轻抚后颈,威廉叹息,取来吸墨纸压住,皱起脸。
多么好的天气。
伦敦难得的好天气。
好似在庆祝春天女神复活般,舒爽晴朗又温暖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不该被关在阴暗的办公室里做什么决策、或是有的没的的事情;而是该到运河上乘艘小舟,悠闲地顺流而下,偶尔还可垂钓:或是沿着草丘自在散步、或在芬芳的森林中策马而行。而且,最好是和心爱的女性两人单独前往。
这样好的天气拿来工作实在太浪费。
那个叫作罗马克,担任事业本部长兼新店代理店长,说话总是相当刺耳的家伙,又带着新的文件来并揉着手慇勤无礼地说明。请看哪边和哪边,在哪个地方签名就可以了。
哼,真是可恶至极!
把自己当作无能的婴儿般对待,玩弄在股掌之中。偶尔来个反击好了。
“那批船运的货物何时会到?”
故意提出让罗马克脸色变绿的话题。怎么样,我可不是随你控制的傀儡,多少还是会用用自己的脑袋。你最不希望我记得的事情,我正好记得清清楚楚。”
“你那位波兰贵族还是什么的朋友可是拍胸脯保证过,怎么我听到的和实际差这么多?你去催过了吗?”
“呃,”罗马克弯腰鞠躬直到麦杆色的头顶朝着威廉,眼睛往上看一边叨念着:“很抱歉,似乎是延迟了。听说是在好望角附近遇到恶劣天气……应该是这几天的事,如果您还是担心的话,我会再向他们确认一下。”
“你转告他们,理由可以短一点。”威廉装出冷酷且带有可怕味道的阴沉笑容。
“收到整封都是优雅的形容词与季节问候语的信,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看。我们可是把店内的货架空出来等着呢!如果因为延迟造成明确的损害,我们将要求赔偿,请你这么转告他们。”
“是。”
“可不能让他们看我年纪轻就小觑了我,你说是吧?”
“您说得是。”
看着罗马克低头窜逃般走出房间的背影,威廉感到大快人心。和挺直站在桌边慇勤沉默地守着的管家史蒂芬四眼相对,威廉突然感到害羞,露出尴尬的笑容并卸下伪装。
就在这时。
“威廉少爷!”
差点撞飞擦身而过的罗马克,从走廊一路街过来的年轻职员,苍白着一张脸在门前停下脚步,直立不动。
“请恕我打扰!有客人!”
“客人?”
威廉诧异地问。
“是谁?今天有什么预定吗?”
“呃,是从远方来的,现在人在玄关。”
叭呜!
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微微传进来。
琼斯家位于汉普斯德的宅邸虽然新盖不久,但是与高贵血统阶层的郊外宅邸相较之下毫无不及之处。正面玄关前的车道有充分的宽敞空间,即使好几组正式客人同时来访,也有足够供豪华大型马车安全回转的空间……大致上是如此。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看到那里挤满人潮,或者说是一团混乱的状况:
不可能的,太夸张了,太挤了。威廉会这么想,是因为看到紧紧卷起的红地毯滚着铺开,从远处一路向前铺成一条道路。
法螺贝与铜管乐器交错,歌声响彻云霄,漆黑肌肤的魁梧男子穿着强调肌肤与丰满曲线的衣装,戴着一圈圈的手环与脚环,美丽且散发芳香的花瓣四处飞舞,高高撑起的丝伞之中,藩王之子威风凛凛地现身。他身上穿着的服装,那奇异的色泽在英语中恐怕难以找到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四处缀饰宝石,头上缠绕头巾,
“……哈基姆……”
对着仅喃喃说出名字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威廉,远道而来的友人那充满异国风情、独特深邃的五官,豪爽地笑开来。
“好久不见了,威廉·琼斯,我的突然来访吓到你了吗?”
与直射日光非常相配的浅黑色笑容。威廉感到一阵晕眩。
“怎么可能不被吓到!”发牢骚似地迸出一句话来:“我说……那是什么东西?”
手指着体型庞大的数头兽类,身躯上饰有在伦敦天空下怎么看都太过于色泽鲜艳的布料与流苏之类的东西。
“是象呀,”哈基姆说:”你忘啦?你在我家看过很多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那是象,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干嘛把这种东西带来?”
“干嘛?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哈基姆一脸惊讶。“对我来说它只不过是坐骑罢了。搭船途中活动空间狭窄又运动不足实在是满可怜的,不过倒是挺受同船小孩的欢迎。”
象夫指挥象群打招呼,于是象群们叭呜地齐声叫了起来,还甩高长长的鼻子、重踩前脚等。
围墙的另一边早已聚集一群看热闹的邻居。
在这段期间,手脚勤快的仆人们早已将轿子组好,摆上靠垫,在庭院的一角搭出临时的王座。威廉才心想,哈基姆总不会以理所当然的表情把那儿据为己有吧……却看到他早已大模大样地盘坐其上,左拥右抱数个比裸体更香艳的女子,连手上都早已端着一杯饮料。
“……呜哇,我好像看到幻觉了……”威廉揉着太阳穴。…竟然在我家玄关前看到这种景象……好像是喝到廉价的酒后烂醉如泥似的感觉。”
“要把我带来的象全部带回去也麻烦,如果有你有意的就送给你,要选哪头都可以,我会连照顾的人一起留下来。”
“谢谢,我心领了。”
不知道平常是喂些什么东西?不过家里的马房应该没办法把它们都收容进去。不说别的,首先就会引起马匹的恐慌。
“为什么突然来英国?”
“没什么啊……”
哈基姆啜饮装饰着兰花与纸伞,颜色相当怪异的饮料,搔搔耳下。
“我年纪不小了,家里嬷嬷们唠唠叨叨实在让人心烦。而且,在家乡到处都会被人认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到任何地方都引人注目,偶尔也会想要一个人四处旅行看看啊!”
“一个人吗……?”
威廉不由得喃喃自语。不需转动头颅,按照现在视野里可以看得到的,哈基姆所带来的“其他一大堆人”随便一数就有二十个左右。正在清理四散的花瓣、把王子踏过的地毯重新卷好。
如果这算是简单的一个人旅行的话,那真不知道搬家会是哪种状况了。
“我还以为是和你父王吵架而离家出走呢!”
“怎么可能?”哈基姆笑了。“我老爸可是把我宠坏了,不论我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责骂过我。倒是你,威廉,哭着向我道别说很快还要再来,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信也难得写一封,从那之后也没有到印度来玩,害我无聊得要死。”
“对不起啦!”威廉脸颊发红,印度是个充满异国风情又有趣的地方,威廉十分喜欢,也常常打算还要再去,但那里实在太远了,而且坐船旅行实在是漫长又无趣,更别说还要花上昂贵的费用。“最近家里的事业太忙了。”
“好啦,好啦!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我想也应该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哈基姆换个盘坐的坐姿:”所以偶尔也该换我主动来拜访。”
“感谢你的体贴:”
威廉有些别扭。老是站在院子里讲话(虽然对方坐着)实在很怪异,一些爱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也会聚集过来。可是……直接把他请进家里来妥当吗?更何况,他还带了那么多怪东西一起来?
“那个……没问题吗?那么大的家伙要是暴动起来……”
“嗯?你是指像吗?没问题。”
哈基姆使个眼色,像群便注意到,眨动长着长睫毛的眼睛。
“哇!动了!”
“会被踩到!哇啊啊!”
把人们的惊讶骚动抛在身后。
“像这种动物呢,”哈基姆滔滔不绝地解说。“身体虽然巨大沉重,但基本上是温驯安静的动物,很少发怒,它们是既聪明又神圣的动物。”
叭呜!
“……那么,现在在那边暴动的那个是什么啊?”
“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例外存在。”哈基姆合掌。“即使是象,也是有脾气比较差的嘛!”
哈基姆带来的几头象中,有一头激烈拍动着小披风般的耳朵,以看来相当不悦且坏心眼的阴沉目光睥睨四周,张开呈扁菱形令象牙更加显眼的嘴,高高扬起露出里侧的象鼻。这家伙很明显的就是在向周围挑衅,威廉心想。
记得在印度看到的是宠物般的小象,应该更讨人喜欢、更可爱一些才对。不过哈基姆爱搞怪,或许他只是喜欢收集一般人都讨厌且敬而远之的怪东西来把玩吧……
“总之就是这样。”
哈基姆拍了一下神情恍惚的威廉肩膀。
“让我在这里叨扰一阵子吧!”
“一阵子是?”
“一周吧?”
“这……这种东西要停留一周……?”
“不用担心,不会造成你任何困扰的,需要的东西我全都带来了。”藩王的儿子挺起胸膛,性感湿润的眼瞳直直看进威廉眼中,提出请求。
“只不过,因为把我想得到的、会用得上的东西全都一古脑儿装在船上了,要卸货会有点困难。我想向你借一些人手,拜托你尽可能派身强体壮的仆人给我。”
……这不是立刻就造成困扰了吗?
“威廉少爷?”史蒂芬看着这边向威廉请示。
威廉叹口气。
看这状况,恐怕码头已经是一团混乱了吧?不仅引人注目,还妨碍交通!说不定已经给那一带造成大问题了……唉,一旦把家里的仆人派去帮忙,那么哈基姆这笨蛋是琼斯家客人的事情不就完全曝光了吗?
“对了对了,因为我是偷溜出来的,”哈基姆向急着要出门的琼斯家一行人大声宣布:“这事请务必保密,别告诉别人!”
刊登这则有趣且怪异新闻的报纸,也送到了小梅利本122号的房子。
“哎呀!”史东纳太太以指尖弹弹油墨未干的报纸。
“报导说:‘印度王族亚达瓦利家的公子哈基姆王子秘密借居在琼斯家’。”
正在附近挥着画框上灰尘的艾玛凑近从背后瞄了一眼,于是史东纳太太再一次以手指给艾玛看,并说,喏,就在这里。应该是秘密借住的哈基姆·亚达瓦利一脸笑容,带着大群富有异国风味随从的图片就大剌剌地刊载着。身材异常丰满的异国女性群的图片令艾玛脸颊稍稍发红。
“竟然和印度王子是朋友!不过因为他们从事贸易,所以这也并非不合理,不愧是琼斯家,交游还真是广阔啊!不过这类的新闻大多故意夸张,这位少爷在印度或许是名士,但究竟是不是王族这就不知道了。”
凯莉·史东纳所不知道的是,这则新闻很难得大致是正确的。即使原本有夸张之意,但事件本身就已经足够惊愕且相当煽情了。
“印度……”
艾玛手拿从墙上取下的画框,偏着头。
“对印度的人来说,伦敦一定相当寒冷吧?”
“是呀,尤其是这些女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和莎乐美(注16)差不多而已。”
※注16莎乐美(Salome):十九世纪末画家笔下的莎乐美,蒙征“毁灭”或”死亡”,不但结合了感性和形式美,同时代表一种混合灵性、纯洁、暧昧,邪恶的矛盾风格,成为“性感尤物”的坏女人形象代表。
“印度人的交通工具是乘象,而非乘马对吧?”
“听说是这样,”凯莉皱起眉头。“总不会是从别的大陆一路骑象骑来的吧!中间还隔了道海洋呢!”
“就是呀。”艾玛把画框挂回去,对自己的幼稚感到丢脸。“我以前在摄政公园的动物园里看过……不过像骑马一样骑象就未免太……”
“哈哈。”凯莉从报纸里拾起头。“的确,如果可以看到实物的话一定很壮观吧!像是利用象来打仗的汉尼拔军队、以象来竞跑的亚斯各赛马之类的,我也很想看看呢!”
哈哈哈哈,两个人相视而笑,
“这怎么可能,伦敦才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
“开……开……开……开什么玩笑!哇啊啊痛死我了!”
威廉咬着舌拚命拉高声音:
“拜托你,快停下来!够了够了,快停下来!让我下去,救命!喂!你没听到吗?”
在前进的象上面说话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更别说是大声怒吼了。
因为象轿只是放置在象灰色厚重皮肤的背上,略为固定而已,无法与马鞍相比,像轿不仅摇晃得很厉害,而且也没有马蹬、缰绳之类的东西,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顶住或抓住,即使想让自己随着轿子上下左右晃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完全无计可施。为什么在旁边那顶象轿上轻松盘坐的哈基姆,能够像一流的皇家马术师般优雅地乘坐其上呢?实在无法理解也无法想像。
干脆和象夫一样,跨骑在象头后方的凹陷处还比较稳当。
“怎么样?很畅快吧!”
哈基姆四平八稳地坐在色彩鲜艳的天棚下,随着象晃动,还一边抽着水烟。偶尔遇到不巧在路边,或经过,或擦身而过,甚至眼睛差点掉出来的其他马车或行人,他还很有王族派头地亲切挥手或点头致意,看到追上前来的孩童就丢糖果、花朵,或印度金币给他们。
“在印度和在英国都一样!从这么高的地方眺望,总觉得这个世界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全都是属于我的。只要我看得到的地方就是国泰民安,想要瞻仰我的风采并聚集而来的老百姓们,每个看起来都一样健康……不对,是可爱!哈哈哈哈哈!”
的确这么一来是变高了,而且可以看得更远,威廉想,如果有那个闲工夫可以享受眺望的乐趣的话……往前后左右上下斜着各种方向晃动,不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头昏眼花。首先,像这样……这种不规则又无法预测的摇晃……对消化器官实在不太好。况且我本来就是内脏较弱,容易晕车的体质。
“啊!糟糕,是新闻记者。”
竟然还能够分辨得出来。
“喂!威廉,快逃吧!”
异国王子像是心里盘算着有趣事情的调皮小孩般,露出一张充满恶作剧意味、性感又坏心眼的笑脸。
“啊?”
“没办法呀,我可是微服出巡呢!这下有机会让你体验到象的脚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哟!走吧!”
哈基姆以自己国家的语言对坐在象头的象夫很快下了一个命令。像夫急急忙忙弓起背部,用带勾的长棒刮一下象脸,就像挥鞭一样,像立刻开始奔跑。
“别看这像这么笨重,跑起来也是很快的,这只倒是出乎意料的跑得快。比看起来还要快呢!怎么样,你看,大家都吓了一跳呐,哈哈哈哈!”
呜哇哇哇哇哇!
这群住在没有地震的国家的人们,对于异国的巨大生物奔跑突然引起的震动与声响,全都吓坏了,机敏的人像四散的小蜘蛛般逃开,四处找东西掩蔽,但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反应慢了一步,于是也被卷入混乱之中。
瓦斯灯倒下、石板掀起、路旁摊贩也被翻倒了……水果散落、桶子破裂。小孩与老人走避不及,跌倒在地互抱着,拉车的马匹惊慌失措往前冲,结果整个打结撞在一起。放置在窗边的花盆掉落,直接打中停下脚步的小贩。在街上讨生活的孤儿,则看准目瞪口呆看热闹老人怀中的钱包,拉着吊带。下水道的盖子被掀开,有个人掉进洞里,一个要从接驳船上跳上陆地的人目测失误,掉进泰晤士河。抱在怀里的猫以爪子抓伤年迈的女主人;滴水口的石像突然掉落;惊吓的鸽子一起飞起。
叭呜!
光是死命抓紧以免被晃落下轿就已经耗尽吃奶之力的威廉,根本没有任何闲暇可以思考象究竟是在哪里奔跑、自己是往城市的哪个方向前进。在天摇地动之中,只能尽量将已经升到喉咙的胃拚命按捺下去。全身剧烈摇晃,身体完全浮在象轿之上,突然一阵激烈的撞击。暴冲的速度加上束手无策,让威廉全身僵硬,头发因惊吓而竖立。
不行了!会被抖下轿去。不,不如说是……呜哇,已经到极限了。口中出现怪味,就要吐出来了!
这时!
像走马灯般不断飞逝的景色当中,突然出现了威廉难以置信的东西。
推开直长的窗户,正要探出头来的女性。
正好在行进方向上的人家想要瞧瞧突然发生的怪事,从窗户(大概都是二楼或三楼)探出头来,惊喊声此起彼落,以讶异的表情看着这边的人不在少数。但就只有那张脸,威廉无法将她当作背景般掠过就算了。在疾驰当中,在惊吓当中,在摇晃得天旋地转当中,仍旧无法不追着她看。
“……琼斯先生!”
虽然好像是假的,但这不是梦。
因为那位穿着女仆服,戴着女仆帽的人儿,将身子伸出窗户,确实在呼唤自己。
“艾玛。”
“快停!拜托你,停下来……呜呕-!”
话说到最后,终于连着再也忍耐不住的呕吐物,如同激烈的喷水般散落空中。
是薰农草。
背部感受到躺椅硬质垫褥扎实的支撑,威廉总算松了口气微笑。哇喔,太惨了!这种香气令人心旷神恰,有疗愈作用,能够缓和心情。
榛色眼瞳人儿的楚楚身影总是缠绕着淡淡芳香,所以,她可以说是经常拖曳带有淡紫色光晕的薄纱。不论外形是多么陈旧、缺乏色彩的朴素模样,却有如从灵魂中散发出高贵而雅致的薰衣草色……
好冷?
威廉的心脏有如鱼一般弹跳起来。
更换额头上敷着的冰冷湿布的清洁触感,让他立刻回神,并且回想起晕倒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啊!”
突然边喊叫边直起身子,艾玛立刻被吓得跳起来。原本她弯下身想要调整敷在威廉额上的毛巾位置,因此不小心撞个正着。
既不好意思又高兴,脸颊立刻变红。
“对……对不起,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么丢脸的模样却被看到的震惊,以及被爱慕的人儿像对待婴儿般照顾的快感。两相冲突的感情风暴加上耳朵深处怒涛般的血流,有如瀑布般震耳欲聋。
“是晕象吧!”
史东纳太太以冷酷的声音,毫无笑意的表情一口断定。她就坐在一旁的安乐椅上,直直盯着自己这边。
“你从以前就是身体不舒服便容易晕车的体质,不管是乘马车或是乘船都一样……你曾经在育婴室抱着硬缠着你的葛蕾丝坐木马,摇着摇着你突然就口吐白沫翻倒过去。如果不舒服就别再坐了就是,你却还是硬撑着要继续玩,好像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被抢白一顿,反而让意识更清楚了。
“……我一直哀求他让我下轿呀!”威廉以额头的毛巾擦脸,出了一身汗,黏乎乎的。
“不对,我知道了。不管他怎么邀请你,答应坐上去就是件错事,”
“抱歉。”
头的正上方传来声音。
抬起下巴,看到哈基姆缠着头巾的脸上下颠倒。
“是我不好,”
王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寡言。表情也不太对劲,好像有些发青。总是自信满满旁若无人的家伙,突然变得和到了陌生环境的猫一样乖巧。
应该是反省过了吧?威廉想。差点害我送命。
“算了,你用不着这么难过。”
威廉从躺椅上站起,努力把凌乱的头发抚整齐,向恩师与艾玛介绍。
“迟了一点才介绍,他叫哈基姆·亚达瓦利。是代代治理印度西北方拉贾斯坦地区藩王族的嗣子,也就是王子,我父亲带着我去那儿时,承蒙他带着我们到齐浦尔、阿穆达巴等地游历……现在暂住在我家。”
“……”哈基姆无言地垂下头。
“凯莉,史东纳太太,是我和葛蕾丝小时候的家庭教师。这位是艾玛。”
哈基姆两只手像中国人一样插进豪华的衣袖里,弯腰粗鲁地打招呼。
板着浅黑色的脸,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凯莉,史东纳和父玛一眼。看来就像完全不懂英语一般,在不认识的人面前筑起一道墙把自己关起来,完全读不出他真正的想法,简单来说就像是一般的东方人。
……怎么啦?
太奇怪了。
一点都不像他。
“我在报纸上拜读过。”
史东纳太太自然地伸出右手,作出允许对方握手或亲吻的表示。哈基姆却一动也不动,装成不懂西方礼仪的野蛮人。
史东纳太太察觉,立刻放下手,以免羞到客人以及威廉。
“其实,当时我正和艾玛讨论呢,没想到你们就骑着象来了。”
视线落在地板上,略垂着头的哈基姆脸颊稍稍颤动,不过他还是继续忍耐,保持一动也不动的姿势。
“对艾玛来说真是件好事,她才刚说过真想亲眼看到人骑象呢,愿望这就实现了。”
“是。”
艾玛简短问答,朝着威廉笑了一笑。
“这下可看得清清楚楚。”
“没错!既然是如此,我今天这样惨兮兮也你算没有价值。只不过……倒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这回事。”
威廉抓住已经变温的毛巾,艾玛接下,在脸盆中扭干。
威廉直盯她那双有着白皙手指的纤手,因为冷冰冰的水而微微肿起发红。
为造成她的疼痛感到抱歉,还有,为她毫不犹豫帮自己做的事情,感到自傲与喜悦。例如相对于往常毫无变化,应该无法相容的矛盾心情;看到艾玛时总会感受到的那种搔痒的、焦急的、不可思议的、非常舒服的、无法定下心来的,和小鹿乱撞的心情。
是啊,真想握起她的手,以我的气息、以我的胸口将之温暖,如果能够对她说,请你再也别做这样辛苦、会沾到水、会伤害玉手的工作,无论如何都别再做了……该有多好?
适合那纤纤手指的是金、银或是珍珠、宝石……或者是近似薰农草的紫水晶如何呢?如果买来戒指偷偷帮她戴上,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说,难不成,”凯莉以促狭的口气说。威廉急忙从妄想中回神过来。“其实是你想来向我们炫耀一下是吗?少爷。还是说,特意让我们见识一下你骑象的英姿?”
“这个……”
威廉脸红了,他不擅说谎,而这只不过是个偶然。
不过,真要这样误解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当他这么想时,才发现自己说不定的确是有这样的意图。不过这是在能够自由操控象只的前提之下。
“即便如此,你总是来得非常突然,每次都没有事先约好就跑来;”
“抱歉。”
“算了,这次也怪不得你,我希望你偶尔可以想到,我可是一位淑女。”
“是啊,当然!”
威廉愉快地拉高嗓门。
“下次一定会经过正式的约定才登门拜访。我为今天造成的不便道歉,为了感谢您细心的照料……我最近一定会再来一趟!”
这还用说。
既然有这么完美的理由,当然一定会挥着手上门来!
用过咖啡之后,父亲李察·琼斯看着自傲的大女儿,看似提案其实是命令地说,你们来为贵客表演一首曲子吧。
不想扫了王子这位贵宾兼重要生意对像继承人的兴,又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位异国的年轻人留在座位上,只好使出苦肉计。
客人似乎食欲不佳,即使不断提出各种话题,也没啥回应,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位一向开朗又健谈,应该不至于认生的青年是怎么回事呢?是长途旅行的疲劳造成的吗?还是英国的食物不合胃口?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好,如果是我家的款待有什么不够周到之处就糟了。等一下要把管家叫来,吩咐他好好检讨待客之道才行,琼斯先生这么想。他思索着,硬是将苦恼给憋在心里。
这种事情不该是我来担心,而是该由哈基姆的朋友,也就是自己的大儿子来做才对吧?
威廉也真是的,似乎因为晕象的缘故身体还略有不适,说什么明天一大早还要工作之类的理由,早早就离席,逃回自己的房间去。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王子也不应该,为什么不默默跟着他一起离席呢?两个男人自己去玩就好了,到底在想什么,傻愣愣地留下来,还不时往半空中投射那充满忧郁又无精打采的眼神。
这种时候,能够倚赖的还足可靠的大女儿。葛蕾丝也颇有经验,对着畏怯的妹妹点头示意,毫不扭捏地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来。因为突然被指定而鼓起小脸的薇蔽安站在姊姊对面,有需要时可以看到乐谱的位置,像是被迫到走投无路的野兽,交互打量着父亲与远来的客人,胆怯地以两只手臂将自己紧紧抱住。
“弹什么曲子好呢?”葛蕾丝问。
“小曲就好。”
选好乐谱,轻快的旋律流出,野丫头似的二女儿模仿大人般伸直脊背,以女高音演唱起来。哈基姆的表情好像突然回过神,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并毫不做作地抓起身边的凳子,换到不会错过琴手和歌手表情的位置。
哟,终于注意到啦!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伴奏的葛蕾丝心想。
就像在诉说,我知道这是特地为我弹奏、演唱的,所以我如此认真欣赏。
被富有异国风情的王子直盯着看,薇薇安脸颊涌现红潮,勉强再加了把劲,高音颤抖起来,愈来愈不稳定。没办法,葛蕾丝只好也加入自己的声音,补足低音部。就相视和声一般,总算是完成听起来不至于太痛苦的合唱。
一曲终了,王子与弟弟们都热烈鼓掌,父亲与管家也慇勤地拍手。唱了两首后,接受点歌又唱了一首。
薇薇安满头大汗,正是个告退的好机会。
葛蕾丝轻提裙摆,沉腰行礼。
“非常棒的演奏,感谢你们。”
有着比暗夜更深沉的黑色眼珠的性感异国青年,拍着手轻轻站起,恭敬地弯腰执起葛蕾丝的手,仿照骑士般亲吻。
“请让我送上礼物以表达谢意吧。”
“哎哟!”
当葛蕾丝打算回答不用放在心上,用不着这么客气时……
“真的吗!”薇薇安尖叫般大喊起来。“真的可以吗?哈基姆王子!”
“当然,公主殿下。”
王子跪下单边的膝盖微笑,带有乌鸦羽毛光泽的睫毛在端正的五官上落下阴影,让稚幼的妹妹脸更红了。
“因为我非常富有,别小看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来,你想要什么?请告诉我吧。”
“这个嘛……这个嘛!”兴奋过头地弹跳不停,薇薇安边喘气边尖声地说:“有一个我一直一直很想要的东西,从很久以前就展示在雷顿的店里,用绿色纸黏土(Papier-mache)再加上珍珠贝镶嵌而成,非常漂亮的化妆盒!”
“薇薇安,不可以没礼貌……”葛蕾丝皱起眉头。
“不要紧不要紧。”王子抬起浅黑的手制止她。“那么,公主殿下,方便的话明天我们就去吧,请带我到那家店去。”
“哇!太棒了!”
“谢谢你,哈基姆王子。薇薇安,撒娇可以,但是必须有限度,不能给人造成困扰,知道吗?”
父亲李察像是说定了般轻咳一声。不过,看到气氛热络的模样,很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真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什么企图?葛蕾丝斜眼睨着,哈基姆以极其性感的湿润眼瞳,好似在说有什么问题吗?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
“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琼斯小姐。”
“也对。”让薇薇安安自己做决定,万一店家拿出破铜烂铁来卖个匪夷所思的价格,她也分辨不出来。要是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时,总要有个人来制止她。”田然,请务必让我跟随。不过,乘象就免了,我们搭普通的马车去吧!”
摄政街的趣味杂货铺被出乎意料的喧嚣包围。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好像有人潮聚集在那里。因为这个理由,引来更多的人潮聚集、停下脚步、进去店里瞧瞧。也就是说人愈聚愈多,结果本来并不打算进店里的人,也顺便、或者说是被推进店里,另外还有好几个人被蜂涌的人群挤进玻璃门里。
从玻璃门外可以看到矮胖的店长,以耳语吩咐跑腿小厮尽快去把老板找回来,将他遣出门后,急忙以双手整理胡髭与背心。
“欢迎光临!”
转身过来,对着闲杂人等一并作出灿烂的笑容。
店面的最深处,女店员莎菈找来两个原本是打杂的女孩帮忙接待客人。
两位美丽的上流阶级干金小姐,由黑发的外国人担任护花使者,突然出现在店里。莎菈请她们坐定下来,在前方小桌子和橱窗上排满店里自傲的各种商品,一一展示过后再俐落地收起来。
有茶盘、小匣、手镜、笔记本、藤篮、手提包、各式各样的布制品、花瓶、伞架、手绢,以及香包。连娃娃屋用的迷你家具,以及成套的等身大家具都一应惧全。从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到昂贵得吓人的物品,小东西到大东西,宝物到破铜烂铁,总之所有女性会感兴趣的杂货全都被拿上来排满再撤下。薇薇安已经兴奋得呈半失神状态,葛蕾丝则累得头晕脑胀。莎菈遗继续不厌其烦地说明每件物品的优点,有必要的时候也会把缺点讲出来。
插图079
店内其他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并未注意到两位千金小姐。反而对着被收回货架的物品,装出很有兴趣的模样,一一检视;但事实上却是斜眼瞄着一旁一脸无辜,好像只是出门散步,穿若绸缎衣服的异国王子。原来那就是传闻中微服出巡的印度人呐!自个儿点头称是,或是一群人相互点头,得到结论之后,又晃到别处去,结果什么都没买又走出店门。恐怕一出店门口就会在路上说着“唉呦,吓死我啰,我刚才看到印度王子了!”并到处宣扬吧?
即便如此,如果大家口耳相传,听说那家店有传闻中的印度王族出没哟!就已经有十足的宣传效果了。
恐怕一段时间之内,会因此吸引川流不息的人潮上门吧?衷心祈祷这些原本只是好奇来看看的人之中,有不少人正好看到想要的东西而买回去。
其中肯定会有指名要购买私印度王子买的物品相同,有着怪癖的人吧?噢,对了对了。
这点一定要估算好,先下订单才行。
店长一脸喜不自胜,心里已经暗自决定,不管这位好客人有什么要求,全都答应就对了。万一印度王族是那种喜欢享受杀价、讲价小乐趣的类型的话……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不高,因为他可是王族呢!应该胃口很大,会说“从这里到那里全都给我包起来!”这种话吧?这可是店家最期待的一件事了。
“谢谢惠顾!”
就在装出笑容,再度把一个闲杂人士送回路上的人群里时……
“喂!”
肩膀突然被敲了两下,急忙转身瞪了一眼。
那个像是熊猫般吸引大批人潮的珍奇异兽,不对,是微服出巡的印度王子,以平易近人的态度搔着头。手中拿着店里自傲的收藏中最顶级的品项之一,镂刻着小鸟与花朵图样,施以金箔莳绘的黑色小盘。
“这是什么?闪亮亮的没错,不过不是漆器吧?光泽不对,而且完全没有漆的味道。”
“哎呀呀,是的,不愧是来自东方的贵客,眼光相当高呢!”
店长把哈基姆拉到店里的一角,拿出更容易看穿、也就是制作得更拙劣的几项物品当作样本说明。
“这是纸黏土,也就是碎纸做成的工艺品,最早发源于我国的伯明罕地区。如名称所示,就是在纸黏土中加入胶质、石灰、砂子等烧硬之后,就变成这种坚硬的东西。这种素材再利用镶嵌、手绘、莳绘、印章、大理石模仿等各种手法来装饰,可以做出不同的设计。因为中国风或漆器的真品数量非常稀少,价格又高,总之,有一阵子便做了不少这些外表和气氛都很近似的模仿品。对年轻女孩来说,价格便宜、可以欣赏到设计之美、特殊又有趣,现在还在不少业余爱好者或古董爱好者之间颇受欢迎呢!”
“什么嘛,简单来说就是假货。”
哈基姆厌烦地将手里拿着的小玩意儿像丢掉般顺手一丢。店长急忙在空中将它接住。
“我说,老头。”哈基姆抓着店长的领口,在他耳边低语,“你偷偷告诉我。如果要找一家比你们货色更高级的店,卖这些女生喜欢的,有的没的东西的店里面,你推荐哪家?不是像这里看到的这种虚有其表的三流品,而是卖给真正的淑女,各种世界顶级品一应俱全的店家。”
“是要送给女士的吗?”店长脸红着把声音压到最低。“偷偷告诉您,我想您应该要去大名鼎鼎的威尔柏&霍普金斯商会,那儿的格调非常高雅。”
“写!”
哈基姆递出刚才店长奉上的名片。
“刚才你说的店名我记不得,要写得让马夫看得懂啊!”
“请稍等一下。”
店长从背心口袋拿出眼镜和记事本,将那不敢拿自己的小店相提并论的顶级名店店名与地址迅速写下来。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谢啦!你是个好人。”
哈基姆一笑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孩子般没有任何矫饰,店长不由得心跳加速。虽然有点懊恼,但还是很庆幸自己将真相老实告诉他。
“其他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请你好好接待那两个女孩,她们想要的东西我全买下。多少钱都没关系,之后再把请款单送给我。不过,请务必派人将她们两个送到家。就这样,拜托你了!”
“啊!咦?客人,客人!”
神经异常紧绷。
毫无迟滞地完成工作。
得到正当无比的理由,这么一来,不论何时都可以用“道歉兼道谢”的理由上门拜访,一想到就满脸笑容…心儿怦怦跳的威廉,以前所未见的才能与好心情,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勤勉。简直就是大家所期待的琼斯家继承人的理想模样,突然一下子全部展露出来。
什么时候去好呢?去了之后要说什么话呢?艾玛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光是幻想就高兴得不得了。
正在看着属下拿过来签名的文件时,简单的一个单字……例如“incaseofemergencv”的“紧急”中相连的E与M……都会让他不由自主想组那张白皙的脸蛋、略为下俯时闪亮的镜片、后颈散落的发丝。就像近在眼前一般,细细在心中描绘,让威廉突然停下笔来,看着半空中傻笑,又立刻感到害羞。不行,这样做行不通,还不可能啦!摇头后收回心思再回到工作上。威廉非常幸福,在属下看来却相当怪异。
为了把递出的文件在归还之后立刻带走,通常都弯着腰在一旁等待。但是小老板却突然陷入恍惚,停止思考。威廉认为只是“短短一瞬间突然失神了一下”,但是看在一旁等待的人眼中,却没有比这更靠不住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要等多久?不会是文件中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小老板要把我臭骂一顿吧?只能忐忑不安在一旁枯等。
“不会是哪种病发作吧?”
担任监督工作的史蒂芬,经常接到算不上是抱怨或是商量的报告。
“威廉少爷没事吧?”
当然没事,少胡扯!先骂一顿再说,再下封口令告诫他们不可乱说。明察秋毫的管家早已对此有所把握。并不会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对不起威廉,或者,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打算要隐瞒,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灵巧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艾玛!
前家庭教师家里的女仆。
史蒂芬早已调查过她的长相与素行。
是个姿态优雅,举止动作相当沉静,看来很舒服的女孩。
就像是从路肩刚刚融雪的春泥当中开出的一朵紫罗兰,管家想,虽然长在难得晒到阳光、人们脚边不起眼之处,但只要投注以目光,就能看到它不输给兰花、玫瑰等国外进口奇花异草的姿态,端庄盛开着。正因为它如此微小,更显得楚楚可怜,毫不咄咄逼人之处令人喜爱。
但杂草毕竟是杂草,若置之不理,某日遭马蹄蹂躏也是命中注定。没有人会把它珍惜地采集下来放入温室,视若珍宝地种在花盆里,或是小心翼翼地分株、收集种子、培养出好几代。它比较适合让小女孩摘采下来做成压花,夹进对自己来说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日记里。不管再怎么宝贝,不出几年就变得干巴巴、碎成片片,不知散落到何处去了。
只不过……从威廉少爷的个性来看,并不是抱着看它是朵小花便好玩地摘采下来,随便处置即便乱丢也无妨的心态。对史帝芬来说,这正是烦恼的根源。
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比较好处理,该怎么圆缓这事、该怎么处理这事,史帝芬都很清楚。让对方保持沉默或是听从,这些以管家的财力都能简单收买。但是……
即便是路旁的紫罗兰,却也是受到凯莉·史东纳庇荫照顾的人。并不是普通的下层贱民、或是比较适合送去女子监狱的风尘女郎、堕落女子。如果没处理好,会变成大问题,会引起骚动、成为街头巷尾四处流传的流言。尤其是这个部分,必须要特别注意才行。
少爷似乎尚未沾手,但今后会怎么发展呢?会怎么做呢?又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是不是该向老爷报告一声呢?或者是,继续深藏在自己的心底?
就在史蒂芬正在烦恼时,侍从急忙前来报告,以销售广受淑女喜爱的奢侈品闻名的某家店的店经理来访。史帝芬大惊,询问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错误呢?对方却说是订制的物品已完成,特地送上门来。
史蒂芬不由得挑起半边的眉毛,特意先保留判断。相反地,他也打算看看投下这个石头会引起什么波纹,再来检讨今后的对应方式。
“威尔柏&霍普金斯商会?”
威廉将印有中世纪纹章般夸张设计与黄金镶边的气派卡片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耸耸肩,好像着说我不需要,又立刻递回去。
“是葛蕾丝吧?我不知道,不记得有这回事。”
“是吗?”史蒂芬放下心来,然而……“不巧小姐正好外出,”他弯下腰低语。“他说是订制的物品已完成,亲自送来给您。可能是弄错了吧?不过即便是如此,说不定是个难得的缘分。”
“缘分?”
“W&H是近来最受欢迎、大名鼎鼎的高级名牌。”史蒂芬像是在说什么坏事似的声音愈来愈低。“在我眼中看来是很俗艳……完全看不出究竟好在哪里……不过在上流阶层的小姐之间,据说相当流行拿这家店的缎带来当吊袜带使用。还有,他们的东西每一样都放在非常特殊的……难以形容的蓝色和橘色条纹的……包装盒子里送出,据说是某位歌手的最爱,甚至还大肆宣言今后只收放在这个盒子里的礼物,其他的一律不收呢!”
“这真是不得了,对生意人来说这真是令人羡慕的事情呐!”
“正是如此!”史蒂芬原本相握的手更加用力,“希望我们琼斯家也务必要把这一套学起来。”
威廉叹声气,站起来。
“这么大名鼎鼎的店是怎么待客的,我就来学习学习吧!”
高级名店派来的人员在客厅里等待着。
“本次承蒙您的惠顾,真是万分感谢!”
像莎士比亚剧中的演员般,一站起来就开始念台词
“我马上把成品给您过目。”
传说中鲜艳的青橘条纹(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呀……威廉心想)的小盒子中,放置在令人联想到教皇服装的天鹅绒布凹陷处的,是看似焊锡但其实是纯银,施有精制装饰雕刻的名片盒,打磨得亮晶晶的表面,映照出威廉因惊讶而比平常颜色更淡的眼瞳。
不妙,威廉想。这个相当昂贵。
有可能赖帐吗?
“请确认:”
“哦……”
说是这么说,随便摸它而留下指纹的话,这么一来不是有损它的价值吗?当他心想应该戴个手套才能摸它,四处张望时,对方已经迅速拿出准备好的手套,将小小的器具翻过来展示,并说,已经刻好您指定的名字。
刻印在上面的文字是:
BELOVEED·EMMA
威廉的绿色眼珠燃烧成金色
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
用力仰身的动作差点把小盒子给打翻。
好像快要引发脑贫血似的感觉。
“不会吧……”那位使者看到威廉的样子,变得有些畏缩。心中八成想着这是已经刻上文字的商品,要是没卖掉就亏大了。“是拼字或是您指定的字体有错吗?可……可是敝公司是绝对诚实……对了,这是您委托的详细内容,请再确认一次!”
使者拿出和访问卡一样盖有夸张纹章与金色镶边的合约书。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当头,威廉已经接下合约书读了起来,这类文件每天看到厌烦,要把细小的文字全部仔细看完得花上不少时间。不过每天的训练已经让他无意识地知道只要看哪些部分就可以,于是跳着看过一遍;接着,他突然被某个部分吸引,文件的最后,有签约者的签名确认。
如水草般或是如谜样暗号般自由奔放、龙飞凤舞的记号旁,怪异地并列着充满孩子气,大小不一有如初学者学写字般的字母,从这边看来,那个看不懂的签名似乎是哈基姆·亚达瓦利。
“……是哈基姆?”
威廉自言自语。
“你擅自做出这种事情让我很困扰!”
被唤进书房里,青橘条纹的盒子打开,银制小盒就摆在眼前,异国王子无言站立着。激动的威廉·琼斯像动物园里运动不足的大熊般走来走去,他一边说话,晃动的手同时把一些些东西拨落,却又撞到膝盖、小腿或某个部位,再被绊了一下,焦躁到极点。
“我真的很惊讶,你实在太敏锐了、令人佩服、真是明察秋毫:再加上你温暖又无微不至的用心,我非常感谢你的深厚友情:我真的很感谢,但是……哈基姆,我有我的作法,还有时机也很重要。”
“…………”
“在速战速决、大胆直接的你眼里看来,可能会觉得我绕太大一圈又慢吞吞,感到厌烦或焦急,但是我希望能够静静地守护着她。喏,我是认真的,不是闹着玩。你能够了解吧?拜托你!”
威廉打算转个方向以正面朝向他,却不知怎么地竟撞到手时最怕痛的地方。他突然定住、泪眼盈眶,以另一只手按住撞到的地方,坐进椅子里。
“总……总之……无论如何……别……这么做……拜托你!”
褐色肌肤的王子半睁着睫毛浓密、眼瞳深沉的惺忪双眼,向下看着手中的小盒,在手掌中翻转,确认背面刻上的名字。接着再确认正面的作工,把对得刚刚好的盖子开开关关,确认弹簧是不是正常,像是在说还可以、没问题般耸耸肩。
“我知道了。”
哈基姆把昂贵得惊人的银制小盒递给威廉(还坐在椅子上苦闷着)。
“总之,你把这拿去吧!”
唔……从紧咬的齿间边笑边迸出来的,是威廉卯足了劲才说出来的感谢之词。
双排扣长礼服配丝领带、礼帽与白衬衫。身着绅士服装的青年,完全融入伦敦的街区之中。只要把帽缘稍微压低一点,躲在建筑物的影子下,这身受到太阳宠爱大幅超越这个城市标准的肤色也就不会被人看到。不乘象,不带半裸的女孩,不洒花瓣,不搞红地毯、丝绸衣、色彩鲜艳的伞那一套,要“避人耳目”倒还真简单,王子心想。
没行任何人注意到我。
一边吹门哨一边轻盈踏着脚步,毫不拖泥带水地站在某户人家的门廊。拜在茂盛的雨林中随心漫步也不会迷失归途的良好方向感所赐,让他只要去过一次,就不会弄错方向。
没有约好。
没有事先联络。
这个家的女主人并非不是淑女,不过个性似乎不是那么拘泥于小节,如果真的不方便的话,再来一趟也就是了。
想到就立刻去做是他的原则,而且就经验来说,想到的时候并非偶然,而是时机已经来临的证据。也就是说,大致上这种状况就是最适合采取行动的时机已到,所以本能地向自己暗示。
因此,当轻敲门扉有所回应,被当作目标的戴眼镜女仆立刻出现时,哈基姆一点也不惊讶。
“你好,艾玛,”微微一笑。“请原谅我突然登门拜访。”
异国王子将脱下的帽子贴在胸前微笑。
“我有话想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即使穿着这样的服装,不,应该说正因为这样的服装,让他的风貌更是充满童话般异国风味的魅力,无人能够抵抗他笑起来的磁力。
“请进。”
艾玛往外踏出,以臀部与背部顶住大开的门扉,缩小身形,让客人通过进入家中。
将帽子与外套寄放在玄关的小房间,挂好外套,引客人前往会客室。提住裙裾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到厨房把泡茶用的热水放在炉灶上烧,再回到会客室。
客人以两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看着装饰在炉架上的物品。
“我正在泡茶。”
艾玛略略屏住气说,客人转过身来点头示意。
“您今天没和琼斯先生在一起啊?”
这句话半带着询问的意味,但客人只是耸耸肩并没有回答。或许是英语不太好,或者因为身份的缘故让他不愿意和女仆说话吧……所以艾玛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想夫人应该就快要回来了,不嫌弃的话,请您随意坐一下,稍等一会儿。”
客人以目光示意知道了,却还是站着。那削瘦优雅的站姿,还真像黄昏时水边独来独伫立不动的白鹭呢!艾玛心想。
与英国男性相比,肩膀与胸瞠部不那么厚实,体毛也较稀薄。脸上的肌肤相当光滑。原本骨架应该就不是太粗,骨骼偏纤细,不带一丝赘肉。近身总能闻到隐约的好闻气味,简单来说是稍微中性,不,该说是偏向女性化的。
同时具有两性特征。
东方人酝酿出的气氛犹如不可思议的魔法。
以茶匙将茶叶放入暖过的壶,才想到喝茶的习惯也是来自他的祖国,让艾玛越发紧张,如果没有泡好就失礼了,更是丢了夫人的脸。
是不是该把珍藏的茶具拿出来使用才好呢?饼干有没有受潮呢?
可是,重来又要花更多的时间,让客人等待更久。
算了,就这样吧!做好决定,端起托盘。
“让您久等了。”
点头之后,客人才终于在身旁的椅子坐下。
“希望合您的口味……”
打算将一客茶杯与碟子放在小桌上而伸出的手,被浅黑色的手握住。茶具被拿开,手指被握住轻拉一下以致于重心不稳差点跌倒。令艾玛一阵慌乱。
为了避免托盘掉落,只好先将它暂时放置在那儿。犹如跳舞般被巧妙地转了个身,脚上被轻轻一扫,回过神来已经被安置在沙发上紧贴客人的位置。简直就像自动掉进他的怀抱里一样。
客人年轻削瘦的身躯,有着敏锐神经与强韧肌肉,再加上王公贵族的身份,让他从小就必须防备盗匪、掳掠、暗杀的危机。要随意操控一个完全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毫无防备的女仆的身体,自然是易如反掌。
“啊……呃……!”
把手掌放在急忙想站起身来的艾玛膝上,乍看之下并无力量,但却正好压住绝对无法站起的角度。请稍等一下,客人静静地说。
“留在这里,别走来走去的。”
近距离一看,恐怖得有如野兽般,而且是美丽的野生兽类闪闪发亮的漆黑双眸射穿艾玛,把她钉在原位,为了堵住眉心脉轮而点上的异国宗教吉祥痣,成为第三只眼,更是直刺人心。
“请坐在这里。”
王子的声音带着天鹅绒般的抚触。
官能的诱惑令艾玛感到动摇,
从近身感受到的男性体温中可以闻到各种香辛料的香味……那是自出生以来所有构成他的物品的总和,深入每一个细胞之中,毫无隐瞒的……异国情调,犹如缠绕着不可思议的异国魔法,甜美又诱惑。或许这位年轻土王的体味本身就带有毒品或春药的效果也说不定。
如果她有着鲁莽,或者忠于年轻女性本能与好奇心的个性的话,这时候早就已经一头栽进去了吧……
但艾玛不是。
一定是他看我一本正经又招待不周,所以想要用这种手段让我惊慌,不知所措。他是在逗弄我吧!甚至让艾玛感到有些愤怒。
不管和琼斯先生交情有多好,这种调戏也太过分了!
“请放手!”挣扎着:“我行为不检的话,会被夫人责骂的。”
“别在意。”哈基姆笑着。“而且你也误解了,我不是来找史东纳夫人。事实上我是有事要找你才来的。我不是说我有话想说吗?我希望你好好坐着听我说。”
“找我?”
“是的。”
正面直视着惊讶的艾玛,哈基姆单刀直入地说:
“我有一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我……你是威廉的恋人吗?”
“咦?”
艾玛说不出话来,只见她的脸颊突然涌起红潮。
“……这……这……”
变得语无伦次、眼神游移,扭扭捏捏。
“怎么……绝……绝对没……没有那……呃……”
“嗯~”
哈基姆转变成发呆般无趣的表情,放掉大好的猎物。艾玛急急忙忙跳开,像是逃离肉食性动物凝视的小鹿般。
“原来是这样啊……”叹口气无力地瘫在椅背上,手盖住脸。
“……啧,算我服了你。”
“呃……亚达瓦利王子?”
艾玛不知所措。太靠近只怕再被抓住,如果把他丢下不管好像又太失礼。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叫我哈基姆。”
“哈基姆王子,您用茶吗?”
“好--”
哈基姆把身体整个挂在椅子上,拿起刚刚才递上就被赶到旁边去的茶杯,咕嘟咕嘟牛饮起来。
“喔,好喝。”他笑了。“很好,你很会泡茶呢,艾玛。”
“谢谢您的夸赞。”艾玛客气地回答。“因为夫人偏爱红茶。不过一定还比不上产地的好茶吧。”
“什么产地!”哈基姆笑出声来:“在印度,不论去到哪里都只有碎茶。高级茶叶全都外销到这个国家或欧洲去了,为了给那些‘上流阶级’的人喝。”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艾玛保持沉默:当她正打算要转身离去时……
“嘿!”
哈基姆轻轻起身,又矫健地抓住艾玛的手:
“别走!你不坐没关系,请你听我说。”
“威廉是个好人,也是我重要的朋友。像我这样的身份很难交到朋友。敌人或手下倒是多得数不清。”
“这……”
“你安静听我说。”
异国王子突然一张脸扭曲得像是正在发怒或是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般,接着他又用力地咬住嘴唇。
“所以我不想害他哭泣。不想背叛他。”
“可是,”把手中握着的艾玛的手贴在脸颊上,异国王子像闹别扭的小孩般鼓着一张脸。“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是我无法控制的。”
不肯让艾玛挣扎的手逃走,于是更用力抓住……简直就像是迷路的小孩把不认识的大人当作救生索般用力抓住,王子破釜沉舟地说:
“你一定认为我明明对你一无所知,完全不了解,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呢?但是,要爱上一位异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消一眼就能知道,这就是我爱的、就是我要的、不想让给任何人,我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会这样。”
“我喜欢你站着的感觉和你走路的摸样,你那从容的交谈方式很美,平缓的嗓音也很美,而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表情。”
艾玛的手突然放弃挣扎。
哈基姆诧异地眯起眼,再一次拉近她,艾玛这次乖乖坐下。
就坐在哈基姆身边,直接垂下头来,姿态就像在眼前不断枯萎的花朵
“你不喜欢自己的脸吗?”
艾玛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
哈基姆戏谑地睁大眼睛仔细瞧。
“嗯,那当然了。”
“咦?”
“因为你长得很美,让人无法不去注意到。你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羞耻,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偶然罢了,不是努力或钻研的结果。要引以为傲或利用它都没关系,但是如果做什么事情都靠脸蛋的话就太下流了。”
“…………”
“是吗,让你很苦恼是吧?”哈基姆的指责一针见血。“为了保护自己的贞节吃了不少苦头,与其这样痛苦,宁愿自己生来就是个丑女。你一定常常这么想,对吧?”
艾玛拾起发愣的脸,她感到非常丢脸。听着哈基姆不留情面地这么说,好像自己是为了件很无聊的事情而感到苦恼似的。
“……艾玛,如果你愿意的话……”
哈基姆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让艾玛的身体变得僵硬。
“我有足够的力量,你知道吧?就让我完美的,在未来,直到永远,一生守护你远离这些事情吧!”
他的手充满力量。
现在,如果倒向这只手的话……让自己被拥抱在这片胸膛之中的话。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艾玛轻轻摇头,让哈基姆的手从肩上滑落。
我不能接受你的同情。
“……他也做得到吧。”
王子低声自言自语。
“只要有心去做就能做得到,不过谁知道呢……那小子有些弱点,他根本还没向你正式告白,对吧?这部分,他真的是优柔寡断,你不觉得他欠缺危机管理能力吗?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大少爷出身所造成的,还是人太好的关系……总之他爪子不够利就对了。那个蠢蛋,根本是漏洞百出,浑身破绽。别说要守护你了,就连要守护他自己,我看都成问题呢!”
艾玛转开视线,轻轻点头。突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底深处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泪滴潸然垂落。
“这样啊……”
哈基姆笑了。
好像哪里发痛似的苦笑着。
“真是的,我连你的这一点也喜欢。”
罢了罢了,服了你了!
轻拍强忍着啜泣的艾玛肩膀两下,客人优雅地起身,走了出去。
匆忙以围裙擦脸,追上前去,艾玛在玄关追到客人。
客人已自行取回外衣与帽子,微微笑着。
“如果你改变心意,一定要尽早通知我。”
艾玛像听到命令的猎犬般突然定住不动,脸红了起来。
照着镜子戴上帽子,稍微调整一下角度。
“虽然我想说任何时候都行,不过要从印度过来迎接你确实是件大费周章的事情……”
“……您会在英国停留多久呢?”
“这个嘛……”异国王子将一只手扶上门把,转过头来。“直到大象或舞娘们开始想家时吧……”
插图091
Story4Callofthepast/第四话过去的呼唤
咕咚……嘎吱。
咕咚……咚……嘎吱。
这小小的演奏,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到开始。好像有规则,又好像没有规则;仿佛可以预测,却又好像捉摸不定;简直就像隐形天使们的乐团在正式演奏前随意调音的样子。
碰撞在钟形罩上的,是雨滴的声音。
所谓的钟形罩,正如字面所示,就是形状呈现钟型,以玻璃制成的迷你温室。用来罩在一株株不耐霜害和低温的花朵和蔬菜上。艾玛把它们罩在几株长得很好的莴苣和红萝卜上。因为想要替最近愈来愈没有食欲的女主人,最起码每天提供一点新鲜的蔬菜。
咚……嘎,吱。
水滴落在透明的钟形罩底部,玻璃发出了小小的声响。滑落的水滴掉在赤陶制的花坛边缘时,又再度演奏出和刚才稍有不同的音色。
下雨了,艾玛心想。
说不定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如果可以待会儿再下就好了。这么一来,刚刚才开始的农活就可以告一段落。
今天没有洗好的衣服晾在外头,庭园里应该也没有拿出去晒就忘了收进来的东西。一面在脑中一样样确认,使着铲子的手也稍微加快动作。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保持倾听的耳边,所听到的咚、嘎吱的节奏突然加快了。
艾玛把头拾了起来,乌云在头顶上不断地扩散开来,一朵朵的涌出,不一会儿功夫又增加许多。
“要赶快回去了。”
把沾满手上的泥巴随便挥开,接着把散落的东西一一收起,快速地整理起来。摘了几个泡了水可能就不好吃的农作物放到篮子里,拉起裙角想要往屋内跑。一阵凉风吹来,接着雨声大作地下起雨来了。
把刚才在田里弄脏的手心朝外,一边以从卷起来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腕肌肤无意识地擦拭快要从头顶掉到额头的雨水,艾玛呼地叹了一门气。
威廉呼地叹了一口气。
滴落的雨滴把玻璃窗晕染出几个六角形图案,从窗外望出去,乔治家宅邸的中庭里,大象和一群印度人不知正在跳着什么谜样的舞步还是举行祭典。他们的活动从雨一下就开始了,也不在乎会被雨淋个湿透,大家从自己的帐棚跑出来,带着鼓还有笛等奇妙的乐器吹奏起来。好像感冒的猫一样,扯着嗓子用很重的鼻音唱着不知所云的异国歌曲,此外,还高举着火把,摇着香炉,热烈地手舞足蹈,每个人轮流站起来独舞,看起来好像连大象的心情郎很好。
看样子这场雨真的让他们心花怒放。
即使心情再好,难道不会觉得冷吗?如果在他们的祖国,只要一下雨也很快就会被终年常夏的强烈阳光所照射,就算再怎么湿也马上就干了。
“要帮他们准备热水和毛巾吧?”
威廉这么一说,哈基姆含糊不清的回答着,啊,唔……不好意思。
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坐在客厅椅子上的坐法算是正常。头放在右边扶手,半边不到的屁股坐在左扶手,至于背部和上半身则好像在表演魔术一样,漂浮在空无一物的空中。因为右脚缠着向上笔直伸长的左脚,让套在细瘦的脚踝上的这双西式皮鞋更显宽松,摇晃不停的脚尖形成了一副奇妙的光景。而且,在身体呈现这种姿势下,面前还放了一份摺好的报纸,偶尔会看到他翻页,看样子是多少看了点进去,但仔细一看,这份报纸不是上下颠倒,就是转了九十度,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据说瑜珈功力深厚的人连这样也能读报纸,而且偶尔这么做还可以锻炼脑部。
只不过光是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快反胃了。
实在是太不正经了。
刚才发出的低沉声音,啊的唔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完全搞不清楚。
“哈基姆,你的随从们已经淋得全身湿透了。”
威廉耐着性子再问一次。
“雨下这么大,怎么觉得他们好像很兴奋?喂!还有几个人故意倒在泥堆里,好像在游泳一样……没关系吗?放着不管会感冒吧?”
“别在意。”哈基姆像是放开骷髅头的蛇似的,缓慢的改变了姿势,这次是趴着,然后把两脚放在头上。“他们会自己照顾自己。他们一定觉得这样像是在恒河沐浴吧?泰晤士河太脏了,没办法游泳。”
“…………”
威廉沉默不语,随后大步走上前去,把报纸从打算摆出修行者姿势的哈基姆手上抢了过来。
“喂!我记得你说过一个星期以内就要回去。”
“我这张嘴真的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有说过,而且一个星期早就过去了。”
“唔……”
哈基姆把身体松了开来,恢复正常的坐姿。
“那是惯用语的问题。”
“惯用语?”
“历史悠久的本国国民对时间的感觉,”哈基姆双手合十。“和你们性急的英国人稍有不同。当我们说‘再一下’,大概意味着还要一年或两年,如果说‘再一会儿’,那么大致说来指的是可以和人的一生相提并论的时间。英语不是也有像是‘afewdays’的说法吗?那到底是两天还是三天,或者两者皆非,你们也并非随时都用的那么精准嘛!”
“……啊,是喔,这样啊……”威廉不耐烦的挥着手让朋友安静下来。“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要回去就是了?”
“不要把我当成麻烦鬼嘛!因为这里有趣的玩意比我想像中还多,”哈基姆耸了耸肩。“尤其是伦敦。”
“所~以~呢~?(怒)”
“我知道啦!”哈基姆厚着脸皮露出微笑。“不要惹麻烦,对吧?我不会啦!根本不会,而且我也没惹过麻烦。”
“你这个骗子!”
“不要这么大声嚷嚷。身为你独一无二的朋友,我担心孤僻的你将来要怎么办,所以抱着乐见其成的心情,想要在一旁守护着你。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你会这么反感呢?”
“如果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就一点也不可耻。还是,怎么?难道有什么会让你良心不安的事情?”
威廉一脸通红,然后拿起抛在一旁的外套往肩上披,哒哒哒地大步走出房间。
“你可以稍微灌点迷汤嘛!”哈基姆像猫一样的举起脚来,用鞋尖搔了搔耳朵。“光是焦急也不是办法。”
“七、十和……”
留着胡子的男人嘴角叼着烟斗,被染成亚麻色且瘦骨嶙峋的手指以熟练的手势轻轻一弹,让黑桃十轻巧的转了半圈,接着把场内已经亮出来的牌全部收走。围着桌子,手上拿着牌的男人们,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之后有几个男人口中发出惊呼,但是,这些声音也透露出几丝苦涩、责难,和感叹之意。
“好了吧?……没有了吧?”
藏在猎人帽之下的锐利眼神环绕在场的对手们,叼烟斗男人留着胡子的嘴角轻轻扬起(好像在笑),一手把硬币收过来。
“谢啦!”
“哇,手气真好。”
“他从刚才就一直赢到现在呢!”
“你要收敛一点,阿尔。”
“这才不是运气,是实力啦!实力!”
被称为阿尔的男子收集着大家扔过来的东西,然后把全部的牌重新洗过。
野熊酒吧面对下着雨的街道,放在屋檐下的桌子不管是靠外侧的还是内侧,全都湿得没办法用。坐在酒吧里面的净是中午或老年的体面绅上,边喝着咖啡或麦芽啤酒边消磨时间,其实有时连不该消磨掉的时间也被消磨殆尽。大雨刷刷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雨声和雨水好像一道帘子,将这家店和世界完全隔离。
你的工作没关系吗?有人以憎恶的口吻问着。没关系啦,又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阿尔边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一边迅速地发着牌,并把剩下的牌亮出来。
“又是黑的,出这张牌可以吧?”
“去!”
“这张是你的吗?”
“这张是哈纳的吗?这样很难打耶……”
边发着牢骚,边依序把牌丢出去。这群男人把眉毛挑得老高,翻牌,把牌在手上摊开来不给别人看到。阿尔边看着牌,一边只用牙齿和嘴巴慢慢的把没有点火的烟斗从右嘴角移到左嘴角。他不会像生手一样,每抽一张脾就把牌按照大小重新排好。刚抽到的牌放在右边,只要一瞥,就能瞬间作出判断把没用的牌抽出来,左手一闪马上把所有的牌排成扇形。就算紧盯着他的动作,对手们还是搞不清楚现在丢掉的牌是从哪里抽出来的,抽出来之前是放在哪的。
“来张老K,来张老K吧……耶!哇哈!”
可不能输给这群边翻牌还边说出自己希望,脸上的喜怒哀乐都一览无遗的笨蛋。
重新坐在椅子上,肩膀一晃动,开襟羊毛衫口袋里的硬币开始叮当作响。差不多是时候了,这场决胜负之后,就先离开椅子吃顿饭吧!
阿尔的心思像是被看透似的,迎着暴雨,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少年跑了进来。穿着对削瘦的身躯来说嫌大的黑色夹克、灯笼裤,和俏皮的狩猎帽,一名活脱脱像是“贝克街侦探小队”成员的少年。
“有没有一位叫做阿尔的人?”双腿岔开伫立在雨中,少年喊着。
“我就是。”
“史东纳夫人派我来求救的,”少年用袖子用力地抹脸(似乎是沾了煤渣,这下子连其他地方都弄脏了)。“听说排水管坏了,水淹得整个家都泡水了。这样下去,到了晚上恐怕连住在里面的人都要变成雨蛙啦!”
阿尔的烟斗像是意志消沉似的,一下子垂了下来。
嘘~咻,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吹着口哨。
“又是那个寡妇吗?”
“要应付她得花不少钱吧?”
“胡说些什么,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也不确认是什么面额,阿尔便直接将手里的硬币抛给少年当做跑腿费。同时发出声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上的牌原封不动的交给站在背后观战的人,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要他顶替自己。
“这是个幸运的位置,加油吧!”
沿着墙壁渗出的雨水从壁板的松脱处流出来,二楼和三楼有如暴风雨中的船舱,摇晃个不停。
一找到漏水的地方,艾玛就拿着不要的布条塞进去,带着抹布,提着水桶快速地在家中各个角落穿梭,睁大眼睛仔细寻找是否还有地方漏水没看到。回头看到塞进去的布条如果已经湿透,就换条新的再塞进去。
很明显的水是从上面漏出来的,虽然可以想见自己在顶楼的房间一定灾情最为惨重,但现在已无暇顾及。二、三楼有太多不能被淋湿或受损的家具和小摆饰。每一样都是凯莉·史东纳在这五十几年的人生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如果快被水淹到,就赶紧把这些重要的宝物一一搬出去,不是往已经安全的东西的上面堆,就是收到盒子里以确保它们无恙。
和女主人的家具相比,艾玛自己的东西都是就算湿了只要晒一晒就没事的,女仆的衣服和蜡烛等消耗品,严格说起来不算自己的所有物,不过是为了工作而借来的东西罢了。
要说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属于自己,而且是重要的宝贝,顶多就是那个吧……只有那条手帕而已……
一手撩起又湿又重的裙摆,小心抓着扶手不要滑倒,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快爬上湿滑的楼梯。重复着这个今天不知道做了几次的动作时,她突然想到。
收在衣柜上面的抽屉里……那条威廉·琼斯所送的手帕。如果可以的话,只有那条上面绣着美丽绣花的手帕,希望它可以不被淋湿,不想让它受到损伤。
可是……
房间太远了,从这层楼梯上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因为离屋顶上那根好像已经坏掉的排水管又很近,就算去看,应该什么东西都湿透了吧?自己这么一去,搞不好全身都会弄得脏兮兮,而且看到那副惨状,不太可能什么都不做吧?所以……
只好忍耐了。
艾玛紧闭嘴唇,蹲在女主人寝室里被水浸湿而沉甸甸的地毯上。
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自己的房间就待会再说吧。
更重要的是,只要这种糟糕的天气和被湿气浸染的住家,不要让女主人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就好了。
当阿尔冒雨赶到122号时,最强的雨势已经过去了。但是,仍在下雨的时候也没办法爬上屋顶。
帮忙年轻女仆把因吸水而变重的布类拆下来集中于某处,上上下下的不知道倒掉几桶脏水后,连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也开始腿软了。
原本他就已经不是能埋头苦干地从事劳动工作的年纪了。不知道是凯莉搞错了,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不晓得她是没有看到现实,还是故意不去正视。
和道格拉斯·史东纳两个人一起度过的那段熬夜、喧闹狂欢的日子里,名为年轻的这股能量到处窜流,每天都烦恼着不知道要如何消耗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活力。
那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不知不觉中天色有些暗了。
阿尔从女仆房间后面爬上仍然潮湿的屋顶,一边注意爬到陡坡的时候脚不要踩滑了,一边四处张望。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排水管有一个孔已经脱离原来的位置,倾斜的很严重。被枯叶、泥巴、鸟羽毛,和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住,加上骤降且强烈的大雨从排水不良处猛灌进去,似乎是这股冲击的力道让排水管坏掉。
把几支摇摇晃晃的支柱拆下来,然后把已经生锈到完全发挥不了作用的螺丝拿起来丢掉,把手伸进去把塞住的东西掏出来丢掉。接着告诉从窗户探出身子的女仆,要她拿铁槌和钉子过来,虽然试着想把它固定在应该是最靠近原来位置的地方,但短时间所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应急措施。
“要找内行的专家过来。”
阿尔回到二楼女主人的起居室,边擦拭着脏污边说:
“已经完全歪掉了,就算勉强修好再用也撑不了多久,还不如全部打掉重做比较快啦!”
“你在胡说什么,这怎么行!”
凯莉·史东纳马上就否定这个提议。
“反正是破烂的老房子了,已经很旧了,所以到处难免会出现毛病。但它可是比我还要撑得久呢!”
虽然是没头没脑的气话,但她的真心话却也吐露出几许落寞。
阿尔不加思索的抬头看看这位老朋友的遗孀,但凯莉马上移开视线,往女仆蹲踞的墙边走去。
“实在很严重呢!这一块可能得拆了。”艾玛一边手指着凹凸不平,有一部分都已经裂开的壁纸,边摇着头。“先把它好好晒干……然后用针去剌突起的地方,让里面的空气消掉……但是这样就没办法在上面贴新壁纸了。”
“真是伤脑筋呐……”凯莉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如果只是水渍造成的痕迹,那还可以假装没看到……但要是发霉了可就很不卫生,而且也会招来虫子和老鼠什么的。”
“说到不卫生,”阿尔开口。“最不卫生的应该是她的床吧,那个才叫灾情惨重呢!把它搬下来吧?”
艾玛一脸早就了然于心的样子低下了头,凯莉却吃惊的睁大了眼。
“你说灾情惨重,是怎么回事?如何个惨法?”
“因为就在漏雨处的正下方,整个都湿透了。不如把整个床都拆了,找个天气好的日子,连里面的东西也一起拿出来晒吧!要不然可能会让这孩子生病,而且床架的木头早就烂到都可以折断了。”
“唉,真是够了!”
凯莉不耐烦的坐到椅子上。
“真是伤脑筋啊……每一样东西都要花钱。为什么没有马上搬出来处理呢?艾玛!这么一来会怎样,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
艾玛低着头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唉,都是我不好,因为我还拜托你几件可有可无的工作要做。所以就算很担心自己房间的状况,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推延。”凯莉把头倚靠着放在扶手上的手腕,点了点头说:“今天你就睡厨房吧!”
“地板可能有点硬,但最起码是干的,而且整晚睡在火炉边应该很暖和,多拿点垫被和靠枕过去就可以睡了。对了,不要拿你自己已经湿掉的过去,可以用客房的,只是可能有点旧,味道不是太好闻就是了。”
“是……”
“阿尔,你也去帮忙。”凯莉·史东纳靠着用两手撑在扶手上的力量站了起来。“真是的,没事下什么雨呀!”
“?灰猫卡蓝迪努,今天也满肚子气。”
阿尔一边唱着歌,边把挂在床头的东西拿起来,把只剩床框的床尽可能放到远离窗子的地方。
“?羊癫疯发作,尾巴翘起来胀得好大。
刚好乔治经过,哇!这是个瓶刷,
刚好他想要个瓶刷,所以不小心看错了。
一把就抓起来带走,抓起来带走。”
“?喵喵喵!你在干什么喵!
哇哇哇!别再叫了哇!”
艾玛也不自觉的跟着唱起来。
用假音把整首歌唱完以后,阿尔莞尔一笑。
“很像呢,卡蓝迪努。”
“什么?”
“像凯莉那家伙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像一下子就把尾巴翘起来撅成瓶刷的猫……难道下雨还要得到谁的允许才能下吗?真是的,连下雨都要生气。”
艾玛费了好大劲才维持住正经的表情。
“觉得有趣所以想逗逗她,才一逗她就马上张牙舞爪,像是要咬人。想必道格也吃了她很多苦头吧。”
“您认识老爷吗?”
“因为我们以前住得很近。”阿尔把艾玛手中的东西接过一半,走下楼梯。
“我们从小就混在一起了,以前常在柯芬园那附近的街角玩。一个人在那里摆笑脸,另一个则蹑手蹑脚走过去,趁人不注意偷了摊子的苹果。不会吧……凯莉都没说过吗?都已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婆了,我还以为除了陈年往事外,她什么都不讲呢!”
“她没有说。”艾玛跟在后面,一边下楼一边这么说:“除了老爷已经过世这件事以外,从来没有听她说过有关他的事情。”
“这样啊……”
一边把湿掉的垫被扔在走廊尽头,阿尔一边说:
“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要是太怀念过去,总是把以前的事情挂在嘴边,听说幽灵会跑出来喔!凯莉应该不会想遇到什么幽灵吧……”
有好一会儿功夫,艾玛只是沉默地摸着被子上的破洞,当阿尔把烟斗从口袋里拿出来时,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吐出一句话来。
“老爷……和夫人,以前感情很好吗?”
“啊?”
“对……对不起。”艾玛羞红了脸。“因为您说从在柯芬园玩的时候就是好朋友……那您知不知道,夫人和老爷是怎么认识的?”
“一般来说对象是父母决定的吧,先通个几封信,等到第三次见面时,不就已经是在婚礼上了吗?”
阿尔又啪哒啪哒地爬上了楼俤,艾玛只好拉起裙摆跟在后面。
“……都是这样的吗?”
“每个人都是这样。”
“我觉得不是这样耶……”艾玛望着阿尔裤管的绑腿。“像夫人这种个性的人……就算是父母……但结婚对像这种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怎么可能让其他人来决定。”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因为凯莉的个性很倔强。”出现在眼前的绑腿,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看起来不像是会顺从父母决定的乖乖牌。但是在以前那个时代,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起码我没听过我们当中有谁不是这样的。即使到了现在,不也还是这样吗?除非是个性古怪到家,否则谁也不敢忤逆父母的威严还有他们决定好的事情。乖乖听话比较轻松嘛,每件事情都去反抗的话太辛苦了。”
“…………”
“原来如此,”绑腿瞬时停止不动,“所以卡蓝迪努总是气鼓鼓的,尾巴随时看起来都像瓶刷。”
艾玛一陷入沉思,阿尔突然转过身来,开始模仿起羊癫疯发作的猫咪。
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发什么神经!”
当事者凯莉一手拿着篮子从窗门探出身来。
“艾玛可是老实又洁身自爱的女孩,拜托你别教她一些有的没的。”
“是!”阿尔重新把猎人帽戴好。“这我知道。”
“可以帮我把放在那个房间角落的桌子搬走吗?因为墙壁都毁的差不多了。”
“没问题。”
“那我要下楼去了。”女主人轻声的对艾玛说完,开始步下楼梯。
啊!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接着响起很大的声音与震动。
原来是脚踏在潮湿阶梯的女主人,不小心滑倒而摔下阶梯去了。
左脚脚背一带肿了起来。幸好绑带式的鞋子能很快脱下来,但束紧在腿上会妨碍血液循环的袜子,如果不剪开就没办法脱下来。腰和侧腹也好像撞伤了,一触摸或者想要伸展身体,就会痛得直皱眉头。
虽然有人说要请医生来看,但女主人说太麻烦了,不需要。
“反正不过是跌倒和扭伤罢了,就算骨折也不过是有点磨擦或裂开。这种小伤不需要治疗,医生也顶多要你敖药然后好好睡觉。”说完之后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真是倒霉啊!”
“别这么说啦!”
阿尔用暖炉里的余烬替烟斗点火。
“真的只是被绊了一下,”凯莉觉得很懊恼。
“所以我说啊,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没错,扶着把手就安全多了,而且裙子又重,手上还拿着东西……啊!对了,艾玛,你可以帮我把刚才掉的东西捡起来吗?”
“我现在就去整理。”
女仆离开了。
这对已经步入老年的男女之间,出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阿尔慢慢地吹了一口烟斗,冒出来的烟有如空虚的时光,轻飘飘地往上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
“猫。”
冷不防地,凯莉开口说话。
“你刚才在学猫叫吧?”
“嗯,是啊。”
“让我吓了一跳,因为以前道格也常这么做。”
阿尔一吸气,斗钵里的烟草便燃烧着明亮的红色火焰。
“那个人……有时候会叫我小猫咪。”凯莉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像是痉挛似的微微一笑。“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叫我。”
“你是在炫耀你们夫妻有多恩爱吗?”
凯莉沉默不语。
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艾玛下楼了。
“夫人。”围裙里兜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这个应该是条项链吧?我已经尽所有可能,尽量把它们都找齐了。”
捧在手心的印花棉布里面,包了一串陈旧的饰品,那是由珠子和黑玉做的老式饰品。串绳好像因为受到掉落的冲击而松开,整个饰品几乎要解体了。
盯着饰品的凯莉,睫毛和带着混浊眼白的双眼微眯了起来。
那是,丈夫他……刚刚才提到的已经过世的道格……所送的生日礼物,虽然称不上是华丽流行的首饰,但是和凯莉白皙细长的粉颈很相配。戴上这条项链,连自己都觉得看起来颇有古代女王之风。
那天是两人婚后第一次拍纪念照的日子,虽然大家都说这样的妆扮对新嫁娘来说未免太过朴素,但用来搭配自己最喜欢的薄菏色洋装的饰品,就是这条项链。
因为是钟爱的珍藏,所以只有这条项链不交给艾玛而打算亲自收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却在拿的时候跌了下来,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哎啊……”忍着痛,凯莉勉强开了口:“这个东西已经很旧了,串绳说不定没法用了……”
“让我串串看吧,”艾玛蹲下身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
凯莉从鼻腔吸了口气,像是要表明不用了似的摇摇头。
“就这样放着吧,反正我也不戴了。”
话才说出口……心头一凛,虽然这是早就应该明白的事情。
没错。
那么朴实无华的项链,我已经不戴了,因为已经不适合我了。
脖子和锁骨一带的肌肤已经布满皱纹、黑斑,实在难以示人,除了立领的款式之外,已经不穿其他的衣服了。
就像这个家……已经是漏雨严重的破房子,连我也是垂垂老矣。
“真是倒楣的一天啊!”
连阿尔说完这句话就离开,凯莉也置若罔闻。
时间还没到吗?
不要那么急。
已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慢慢来,别那么不耐烦。你实在太心急了,不能不沉住气啊……
好难受呀!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像个笨蛋似的什么话也不能说,太无聊了。而且……我觉得很丢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事情就是这样。像这种程度的小事,大家都是忍耐过来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你看,就只要再一下子。
这么一来,
这个瞬间就会从现实变成永恒,
固着在银粉之上。
……夫人?
听到轻声的呼唤而张开眼睛,啊……原来刚才睡着了,这才明白自己作的是梦。
一股自己很怀念的人就在身边的感受却还很强烈。
这种感觉已经超越很久没见面的事实,让人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真实。
那是梦,虚幻的梦,陷入时光的长河里不断地被翻搅着,最后消失无踪。
但是,
凯莉觉得,大概再过不久,自己就会被召唤前往梦境。
已经愈来愈接近逝者所在的世界。
“我来替您换纱布。”
凯莉把双脚放在置脚椅(注17),蹲在一旁的女仆,露出了充满稚气的年轻脸庞。
※注17置脚椅(Ottoman):用来放置脚部的辅助用椅子,十八世纪时由奥图曼土耳其辗转传到英国。
凯莉有一股揪心的感觉。
“我说……艾玛呀……有关琼斯家的少爷。”
女仆一瞬间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喉头吃惊地一震。
果然没错,凯莉心想。
“情况怎么样?”
女仆的脸胀得通红。虽然几乎无法察觉,但她似乎还是点了点头吧?
“因为你这孩子就是这种个性。”身体在椅子上挪了挪。“虽然我想我是多虑了……但是这种事情我实在听太多了。生得有几分姿色的小姑娘,去到大户人家工作,认识了上流阶级的少爷,结果被玩弄后抛弃之类的。”
艾玛正在解开纱布的手,忽然停止了动作。
“你喜欢他吗?”
纱布被撕了下来,拿得远远的。艾玛把新的纱布放在自己胸前稍微温热后,才放在女主人的肌肤上。即使这样,还是有些冰凉,凯莉微微的缩起脚来。
“……他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艾玛呼了一口气后开始说话。
“虽然他拥有那么好的身份和境遇,但我总觉得……有时候……他对待我的方式,好像根本忘了我是个女仆。”
“你说的没错。”凯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的个性就是一旦对什么事情着迷,就会不管现实,说的更极端点,就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似的,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了。”
“……男人常常会想去问Yes或No:……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如果拿自己和某个人比较,到底对方会选择哪个之类的……”
“这样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单纯,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如果知道这条鱼根本就钓不到还硬花时间去试,不但显得蠢,而且也白白浪费了时间。”
“琼斯先生他……”艾玛熟练地卷着绷带。“不是这种人。他是那种不管走到哪……只要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像是天空好蓝、吹来的风像春天一样温暖等……总觉得,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快乐的。”
“这样啊……”
凯莉把两手放在扶手上,使背部放松。
想吃鱼的话只要到店里买条好鱼就行了。而之所以特地出门垂钓,是为了享受垂钓本身的乐趣。所谓的乐趣在于做好准备,左思右想,想着这样应该钓得起来、那样应该没问题后开始布饵,之后一面把运气交给老天,一面怡然的眺望着青空或让肌肤感受微风的吹拂。
只有在进行像是钓鱼这种近乎奢侈且浪费时间的活动时,才能体会天空和风所带来的特殊感受。
所谓恋爱,是蒙受恩惠的闲人的奢侈品,只有在可以毫不在乎地浪费时间--像这样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的滋味。
就算如此……
只提出一句要小心啊之类的忠告,也未免太敷衍了事了。
事情不可能皆如双方所愿的顺利发展,但就算这是已经设好的陷阱,除了默默往下跳也别无他法吧?
简直无药可救……因为年轻呐!
而且,虽然我已经迟暮矣矣,但这些孩子们的未来才刚开始呢!
一定要把这个家好好的整修一番,凯莉下定决心。就算让积蓄缩水也在所不惜……因为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不也是在这一瞬间就宣告结束。
--大约三天之后……
晒在内院里的潮湿物品已经晒干、收起,凯莉的手脚也消肿了,修排水管和贴壁纸的装潢业者频繁出入,让122号的这户人家陷入一股平时少有的手忙脚乱之中。
凯莉在起居室看书时,艾玛来到她的面前。
“夫人,现在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什么事?”
“有样东西想请您过目一下……”
凯莉没看过这个递过来的纸盒。可能因为前几天下雨,盒角有点歪了而且沾了些水渍,但这是个看起来用来装高级品的盒子。其实,这个盒子就是装着威廉·琼斯送给艾玛的蕾丝手帕的盒子。
盒子里面有一件首饰。
几乎和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完美的串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凯莉不自觉的提高音量。“和原来一模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找到这张照片。”艾玛递出相框。“我想照片里的就是这条项链……所以照着相片试着串串看。”
没错,的确是,就是那张照片。
不论是脖子还是露背礼服,都不必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年纪。或者说刚好相反,是想要拚命夸耀、装扮的年代。
连停下来拍张照片的时间都觉得漫长,忍耐得好痛苦,年轻、娇嫩欲滴,充满了汩汩不断的活力。
“这位是老爷吧?”
对女主人的感伤之情浑然不觉的艾玛露出了微笑。
“长得非常英俊呢,看起来很温柔。”
“没错,他就是道格。”凯莉简单地回答。继续说下去的话,声音会开始颤抖。
“那是他生前的样子,他就是我的丈夫。”
手指顺着照片中的线条抚摸。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怎么会这么年轻!
怎么会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意气风发又少根筋呢?
从来不知道时间消逝的速度有这么快。以前根本没想过,原来自己会愈来愈老,命运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或疾病改变,而且死亡的降临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原本以为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就这么过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夫妻永远是夫妻。因为在主的见证下成为夫妻的两个人,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分开的。
唉,也曾经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啊……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修改的?”
因为艾玛这么一问,才让凯莉猛然发觉。
修改的地方。
重新来过的地方。
如果能穿越时空,向当年的两人传达些什么,我好想对他们说……
好好过活,珍惜眼前的一切,还有努力过日子。
人生的流逝比自己想像得要快。而且两个人可以一起幸福度日的时间实在太短了,那些都会成为极为贵重,而且事后回想起来难以忘怀的回忆。
尤其是对凯莉来说,年轻时的凯莉。
不过只需保持让一张相片拍好的短暂数秒,都没办法乖乖忍耐的急性子凯莉。
别急,不要赶过头了,坐下来仔细体会。当时的一刻,那段只有一次,再也无可取代的时光。
你既聪明又认真,总是想先计划下一步的下一步要怎么走。不论做什么都要做到好,这么一来就容易心烦意乱,失去耐心。为了能更有效率、更俐落、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很多事,总是卯足了所有劲。
但是,
在你拚命想要达成的目标或企图的旁边,或者说仅距离咫尺之遥,有些东西会悄然滋生。那些自行产生,而且不断累积的东西,那些由无数个料想不到的意外所堆积、串联而成的东西。
所以……
有时候,把时间浪费掉了也无妨,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河边静静垂钓,抬头看看天空,嗅嗅空气的味道。如果有恋人,就带着恋人同行,紧紧抱住这个有缘与自己相逢的心爱对象。
在仅有一次的生命里,不论是偶然得到的幸运还是灾难,全部都要好好接受、体会,并且怀抱着感谢。
不要等到后来才抱着遗憾,恨不得自己能回到当时重来一次。
“……夫人,您还好吧?是不是觉得哪里痛?”
“啊,没这回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凯莉摇摇头重新打起精神。“没有哪里需要修改,这样就可以了。真的是和原来一模一样,谢谢你了。”
“不客气……那真是太好了。”
艾玛双颊泛红,把首饰放了回去。
“本来还觉得自己会不会太多管闲事了……那么,首饰和这张照片,我就把它们都放回房间去。”
“就这么做吧。”
“那我出去了。”
凝望着女仆离去的背影。
神啊!请保佑她的爱情,给她幸福而非考验,让她微笑而非哭泣。
因为她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孩子,请您尽可能温暖地守护着她吧……
想要使力却使不出来。
双脚出现异常。
感觉不到痛,没有感觉,这种失去知觉的感觉更可怕。
凯莉知道如果只是麻痹还算好,要是恶化成坏死就会变得相当麻烦,这个聪敏又拥有丰富知识的女性此时已隐约预测到,身体从现在开始出现的不适或不由自主,代表自己启程和亡夫相会的时间也不远了。
插图108
Story5Twodifferentworlds/第五话两个世界
累积了一整个漫长苦闷的冬季,四月的雨把覆满尘土的石块彻底的冲洗干净。当青草在泰晤士河的河堤内冒出新芽时,伦敦已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摸样。
除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花草点缀着家家户户的窗边、店铺、街角,受到明亮的阳光与和风的鼓舞,沉浸在春天气息里的少女们,也各自精心装扮起来后开始外出。
纵使是维多利亚王朝那种尽可能把肌肤裸露的程度减少到最小的保守服装,但也不可能连呼应愉悦心情的明亮色泽与风格都受到限制。光是把用来包覆千金小姐们没做过坏事也没劳动过的粉嫩小手的手套材质,从快要使皮肤窒息的小羊皮换成轻柔的丝缎或透明的蕾丝,就能有解放的感觉。
虽说不必和上流阶级一样,在穿着上严守诸多限制,但是春天的气息也降临在这群帮佣的女仆们身上。在琼斯家广大的宅邸内做着粗重工作的女孩们,仿佛受到隐形妖精的鼓舞,动作和说话的神情都显得快活快了。
“我说啊,刚才来的那个印度客人。”
一边仔细擦着数不清的玻璃当中的一扇,一个女仆开口说道:
“你们不觉得他长得挺可爱的吗?”
“有吗?”在一旁也正擦着玻璃的女仆这么回答:“我对他这型的没什么兴趣,你不觉得很恶心吗?而且我觉得他这个人好怪。”
“会吗?”
“怪透了!连他带来的那群女人也很奇怪,一群来路不明的家伙。”
“啊!你说的是那群近乎全棵,而且打扮得很像奴隶的女郎!”
听到这,这群平常衣着受到严格要求,与裸体相差甚远的女孩们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看。
然而……
“可是我觉得很好看耶!”其中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经意吐露出自己的本意,随后马上引来周围其他女孩的嗤之以鼻。“那群女孩。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很开心的样子,好羡慕喔!”
就算同样身处必须听唤于人的身份,彼此的差异也实在太大了。一边是奔放又重视享乐的印度,一边是要求禁欲和墨守陈规的英国维多利亚王朝,两者的观念可说是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到底哪一边的人比较幸福,这就不是旁人可以知道的事了。
“那你去当哈基姆王子的侍女好了!”
“去呀去呀!只要去拜托他雇佣你不就得了,我想他一定会马上答应你。”
“那你就可以穿上那种见不得人的薄纱衣服,反正爱美不怕流鼻水!”
“这个嘛……”受到强烈的反感与排斥,就连天真烂漫的她也发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别这样嘛!反应这么激烈……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只要是贵族,可都流着蓝色的血液呢!”
“而且他还是东方人!”
“如果要我选他,我倒觉得威廉少爷要比他好多了。”
“你居然敢说什么好多了……”
“好了,你们别再逗嘴了!”
负责孩童房间的泰瑞莎·哈米尔顿,啪啪地拍了拍手制止。
“动手别动口!不到休息时间是不可以讲话的!”
女孩齐声不情愿的回答知道了,然后继续工作。
“最近的年轻女孩真是不像话。”泰瑞莎手擦腰,怒气冲冲的说:“当我以前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要是女佣敢在工作的时候聊天,马鞭可是毫不留情的就飞过来呢……”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正后方通过,扬起的风把她的洋装裙摆整个吹了起来。包在内裤里的巨臀露出了大半。虽然这副窘状并没有被人看到,泰瑞莎还是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压住裙子,蹲了下来。
听到了不寻常的骚动,女孩们不自觉的放下手边工作,转过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那是什么?刚才的……”
“是哈基姆王子吧?”
“他坐的那个东西是车子吗?”
“有马吗?我觉得好像没有看过那种东西耶……”
“哎……哎唷!”泰瑞莎·哈米尔顿因为羞耻与混乱而变得满面通红。不会吧!到底今天穿的内裤是不是够干净?是不是被那些身份卑微的女仆们看光了,自己该不该找个地洞钻进去?
叭叭叭叭叭!嘟嘎嘎嘎嘎嘎!
没办法顺利转弯,车身摇摇晃晃的撞了上去,在壁纸和墙板上刻下累累伤痕后,汽车终于驶过了走廊。这群只在下半身缠了条布,看在这个时代的伦敦人眼里根本和裸体没什么两样的黑皮肤女郎,或坐或站,塞满了姑且不论那究竟是座位还是地板或是引擎盖的部分。
哈基姆·亚达瓦利让其中一个女郎操作方向盘,自己像是站在大型邮轮甲板前方的船长,直挺挺地站着,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笑容。
汽车在各处横冲直撞,到了高度落差很大的地方也依然继续前进,女郎们从车上跳下,把所经之处的每一道门打开,好让车子长驱直入。
目的地是好友的书房。
在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震动,又听到了奇怪的轰隆声之后,威廉抬起头来。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当他正打算起身,看是要赶快逃出去还是躲在桌子底下时,那个庞然大物正好朝正前方冲来,在他的面前紧急煞车。
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因为车子还是震动个不停,而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正使劲地不断吐出烟雾。
“嗨!”
这位异国王子看起来心情好到极点。
“你快来看看,我最近到手的好东西!”
“你这次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咳咳!”抱着头弯下身的威廉,把手中的羽毛笔给折断了。“那玩意,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把它搬上来的……?”
“这个新玩具很有趣吧!不用马来拉也可以动。”
“咳!这是汽车,玩具哪能跑得动!”威廉拚命忍耐着回答。“算我求你,赶快出去吧!眼睛也顺便睁亮点,你看我都呼吸困难了,呜……咳咳咳!”
“威廉,你也来!上车吧!”
女郎们拉住穿了衬衫的手臂,准备把他拖上车。
“咦?”
“我们让这台玩具跑跑嘛!你也一起来!”
又来了……大象的恶梦又要重演。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
但是,要是放着不管,难保这个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基于责任问题,基本上不和他去是不行的。
虽然这么说。
但也不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反正,刚好对这些不论怎么做也永远做不完,而且千篇一律的文件审核工作感到厌烦。明亮的窗外是一片盎然春意,像是在叫着快啊!快啊!快来玩啊!自己却背对着这大好美景。
除非对方近乎强迫式的邀请,否则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冒险……威廉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此时--
凯莉·史东纳夫人在122号的房子里替表上发条,这是她每天的例行之事。每天都要替亡夫道格爱用的怀表,确实地转上十五圈发条。因为长年下来,这已经固定成为每天早上醒来马上要做的事情了。
虽然感受到小小齿轮微弱的抵抗感,但只要以指腹夹住旋转螺丝,机械就会滴答滴答地走,忠实而准确地报时。每一次的鼓动……和心脏的运作方式……以这种非常接近的形式,不断地动着。
一次也没有停过。
也不曾故障。
手上的机械耐性极佳地运作着,却不是活的。终究只是个无机质、不具心灵思想的装置。只要不上发条就走不了了吧?要是停了一段时间不再替它上发条,也只不过是不动了而已。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但感觉上如果这只表在某天突然就不动了,那么对我来说,丈夫才是真正的死了。
……愚不可及。
凯莉笑了。
他老早就死了,任凭谁来看,都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就算这是亡夫留下的遗物,也半点关系全无。
认真追究起来,替这只表上发条的次数从他死后才明显增加。他已经不用这只表很久了,与其说是道格的表,还不如说是我的表。
如果我不上发条,它就会悄然停止。
我的表……
感觉到视线投射过来而抬起头,寡言的女仆端着像是装了早餐的容器,站在一旁静静等候着。
“你做了早餐啊?”
“是的。”
凯莉把脸一沉。“我明明说过我不要……”
嫌恶的挥手表示不要后,女仆却一反平日的不肯顺从。
“请吃点什么,就算只吃一口也好。”
“我肚子不饿。”
虽然板着脸这么说,但凯莉也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和撒娇使性子的小孩简直没什么两样,还是先敷衍她,免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好,我吃。你把东西搁在那里就好,等一下……我说不定会想吃。”
女仆听话地把东西放下。
看得出来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全是凯莉不想听的、含有说教意味的话。
把脸转过去,街外满是明亮的阳光,女仆精心照料各种花卉都已经含苞待放。隐藏在庭院深处的耀眼春光,让凯莉将眼皮半阖上。
“对了。”
叹气的时候刚好想到。
“艾玛,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要请你帮我跑一下腿。”
车子发动不了。
汽车就这么停在路中央、朝着错误的方向,然后就再也发不动了了。如果对象是心情欠佳的马儿,要嘛给它红萝卜,要嘛给它一顿好打,通常就能继续前进。
“唉,这样我也没办法了。”偶然经过的工匠,把头伸进打开的引擎盖,看过之后发出了叹息。“这样是动不了了,琼斯少爷。”
“故障了吗?”威廉问。
“不是的,只是没燃料了。就像烈日下的瘦牛,干瘪瘪的乳房一滴奶也挤不出来,你们的油箱也一滴油都没啦!”
威廉不由得仰天长叹。
“燃料是什么?”哈基姆不解地说:“还是新车呢!我才刚买的,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吧?”
付钱买了车,就这么直接从店家开走,也没先把油加满就直接上路,威廉可以想像得出这副情景。
“我告诉你,为了让内燃机发动,必须燃烧什么东西。就像暖炉,如果木材烧完了火不就熄了?”
原本打算仔细的一一作说明,但是看到哈基姆的目光不知道已飘向何处,因此作罢。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亲切的工匠,边擦拭被机油弄脏的手腕边问:“我想只要加满燃料就可以发动了,但这附近好像买不到吧?”
“只能找个人把燃料带过来了……但是,不巧我身上没带钱,因为临时赶着出门。”
“这样啊……那就先拦辆马车什么的让您代步。”
“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如果能先帮我垫付一下,事后必有谢礼。”
“喂!威廉。”
一点责任感也没有的哈基姆突然喊道:
“那里是什么地方?从刚才就一直看到有人进去。”
“嗯?”
他手指的方向,是位于新牛津和博物馆路交界处的巨大建筑物。
“喔,那是穆迪斯的店。”
“妙迪……什么?”
“查尔斯·爱德华·穆迪斯。他的脑子很好,是第一个靠着‘精选文库’赚了很多钱的老先生。那间是新馆,是一间有将近百万本藏书的租书店。”
“我们去看看吧!”
“喂!”
“你看有那么多人被吸引进去,所以一定很有趣。这种地方再适合打发时间不过了!”
威廉一边慌忙地追赶着已快步走去的哈基姆,一边回望着汽车与那群被留在原地的印度女郎。
不为所动的女郎们,有的摊在不会动的汽车上,或者作势要抓飞来的蝴蝶,不然就是拿着磨刀修指甲,甚至还有人抓着那位亲切工匠的手腕对他抛媚眼。
看这个样子,不去管她们应该也不要紧吧……
“抱歉!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安排了。”
总之,先去追哈基姆那个笨蛋吧!
即使是正值书籍文化与大众文艺成熟期的英国伦敦,书本也还是非常昂贵而且珍贵的一种存在。一本分上、中、下册的小说要价半基尼,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周薪。除了少部分的文艺爱好者和有钱阶级,书基本上不是用买的,而是用借的。
就算只是租书,价格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但是穆迪斯的店推出了一个制度--只要缴交一基尼的年费,就可以一次借一本书,而且租借的次数不限。店里的生意因此非常兴隆。
之所以能提供这种压倒性的低价让人租书,秘诀在于大量进货、大量出租的制度。面对一次购买几百本书的穆迪斯,出版社当然不能不另眼看待,以破天荒的低价完成交易。此外,在杂志《观察家》等当时受欢迎的杂志上登广告,也带来很好的效果。只要一看穆迪斯的广告,不论是现在的流行趋势、受欢迎的书,或者本周推荐,全都一目了然。也就是说,只要是穆迪靳推荐的书就会大卖;相反地,如果不是就乏人问津。
而且正如”精选文库”其名,这里只提供让人带回家也放心、老少咸宜、适合阖家阅读的健康读物。关于这点也广受好评,因为在那个严格、禁欲又在意他人眼光的年代,每个人都很怕自己或家人一个不小心读到那种伤风败俗的书籍。
开幕于一八六○年底的新馆一楼,是个面积和高度都让人瞠目结舌,有如巨型水坝的大厅。这个房间中央有个巨大的半圆形柜台,依照会员姓名的第一个英文字母分为四区并排着,同时处理租书、还书的手续。
其他还有书籍贩卖部、郊区配送部、输出部,和伦敦·书籍·社会专区也都住一楼。最后一项,仅限住在伦敦附近的人才可以加入会员,虽然年费比一般的会员多了一倍,要二基尼,但是一个星期可以借三本,而且只要提出申请单,还提供在两、三个小时内以专用马车把指定书籍送到家的服务,实在是很省心又方便。
地下室还有被称为地窖(Catacombe)的巨大藏书库,二楼还有由专人负责破损书籍的修缮部。基本上,只要把这栋大楼想成现在的图书馆大致就没错了。
艾玛一手拿着女主人交给她的清单,仔细检视著书架上的书。这里的书多到让人把头抬到下颚都会痛的高度,望过去还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书。可以闻到皮革和布,还有用来装订的纸等各种素材的味道。
艾玛心想,这个世界的书实在多到读不完,而且每年……不,是每天都有新书出版。
要读完一本书就已经很不容易,而且每一本书都是由某一个人写出来的。
书有好几万本,也就是说人也有好几万人。
应该没有人可以了解所有书籍的内容吧?要把这里的书全部都看完,应该也不可能办得到吧?
假使真的有那么一本书,让你找到了,并且成为自己最喜欢的书;但是只要这本书没有拿到手,或者一开始就连有这本书的存在都不知道,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不知你觉间,就这样擦身而过。
要读到一本能真正感动自己的书,和遇见某一个人是一样的……
“啊,你看!就是这本书啦!”
不认识的妇人正兴奋的和身旁的女伴说话,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很棒的故事!”
“什么故事?”
“有一个生下来就很不幸的女人,认识了一个拥有贵族身份的男性,虽然身份不同,两人还是坠入爱河……”
艾玛从她们后面经过时,因为她们知道后面有人,刻意放低了音量,所以接下来最重要的结果没听到。但是,听故事的女性像是吃惊似的睁大眼睛,而已经读完整本书的女性则闪着戏谑的眼神,脸上洋溢着笑容,格格地笑出声来,所以应该是个很开心的故事吧!不是让人为之掬一把同情泪的悲剧,而是欢喜收场的喜剧。
虽然和自己无关,但还是稍微安了心。
她们说的书是哪一本呢?
可惜她们拿在手上的时候没看到。
如果有机会,真想读一读,这次没办法,看看下次吧。如果女主人可以让我用一下她的会员卡的话……
因为有点不确定,所以艾玛问了人,然后把书放在伦敦·书籍·社会的受理柜台前。
“就这三本吗?”
递出会员卡后,男性店员露出讶异的神情,比对着会员卡的资料和艾玛的脸。
“你不是会员本人吧?”
“我是代替她来的,”艾玛说。“夫人因为脚受伤没办法来,所以我替她来。”
“喔,是这样啊?”男人迅速地处理着租书手续。“这么说来我才想到,有好一阵子没看到她了……脚受伤很麻烦的。我父亲就是这样,以前身体硬朗得掉到泰晤士河也没事,但是脚才出一点毛病,隔没多久就死了。人啊,只要一不能动,身体很快就不行了。”
艾玛默默地点了点头。
最后被要求签名,艾玛写下代理凯莉·史东纳。好在有人事先告诉她要这么做,不然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基本上,如果不具备一定的阅读和书写能力,也没办法胜任这样的工作吧?
“哈基姆!不要把每本书都拿出来!拿出来要放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
“你很啰嗦耶!”
哈基姆又随手拿了一本新书,啪啦啪啦地翻看着,随即嘟起下唇。
“真是的,这本也全是字。”
“这不是废话嘛!”
“多一点照片或图片,不是看起来赏心悦目多了?我父亲就收集了很多色彩鲜艳的书。”
“喔~这样啊……但是你别搞错了,这里又不是你家!不要太过分了!”
“而且,连印度的爱经都有。”
哈基姆露出暧昧的眼光。
“每一页的边缘都有烫金,摸起来触感之好自然不在话下,而且每翻一页,都还可以闻到不知白檀还是麝香的迷人香味呢!”
“那……那确实是很符合书名。”
“第一次看这本书,是从父亲的第十七个妻子那里借来的。”哈基姆的眼神像是飘到了远方。“她的年纪不过比我大了八岁,那个时候我才五岁,我听到她叫我过去,还以为她要给我点心吃,就乖乖跟着她走。结果来到了挂了好几层薄纱的寝室,还烧着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的香,然后她对我说,王子您以前有看过这样的东西吗……?等到我回神过来,才发现她居然摆出完全和其中一页插图一样的姿势。”
威廉的脸庞像煮熟的龙虾一样愈来愈红,哈基姆不怀好意地笑了
“插图这玩意儿真的很棒呢!”
“我……我不否认这一点!”威廉挥舞着双手。“但文字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人的头脑本来就具备想像力,与其直接看图片,只靠充满暗示性的文字也不见得就比较逊色。因为可以让想像力像翅膀一样,尽情翱游……”
像是要展翅高飞似的,威廉猛力的张开双手。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拿著书,手挥动书本时所卷起的一阵风,不小心轻轻地挥到某个人的帽子。听到对方小声地惊叹并伸手压住帽沿,威廉连忙要出声道歉。他把身体转了过去。
“……艾玛小姐。”
太惊讶了!
朝思暮想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刚才租来的三本书,抱在穿着朴素斗篷的胸前。
“哇!”威廉的心脏好像快要从嘴巴跳出来。“吓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哈基姆退了一步,以热切的眼光凝视着艾玛。
艾玛轻轻地咬着下唇,把视线移开。
“你刚来吗?……喔,不是啊,要回去了吗?那我送你……糟糕!车子刚好抛锚。”
面对不知所云的威廉,艾玛突然用清澈的眼光凝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头示意。
“啊……你好。”反射性地脱下帽子回礼:“那么,呃,就这样了。”
威廉依依不舍地望着没有回话、迅速离去的艾玛背影。
“哎~呀~”露出了绝望的叹息。“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车子可以开就好了。”
哈基姆用指尖弹了弹自己的嘴唇,两眼微眯,开口问道:
“这里没有爱经吗?”
这个专有名词似乎也有一定的知名度。身处于嘈杂的人群里,威廉的脸变得通红。
“你太大声了!”
“起码有英译本吧?如果还有插图就更棒了!我来问问看好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别去,你这个笨蛋!”
“为什么不能问?这本书非常有用呢!你一定要读一读。不论就它的历史地位还是实用性,都很值得一读。”
“够了,你已经看够了吧?回去吧!”
拉住他的袖子准备拖他出去。
“先生,请稍等一下。”被柜台的人员叫住:“如果您要租书,那么要先办手续才行。”
糟糕,不小心把书带出来了。
无可奈何地,只好在对方递过来的文件上,写下地址、姓名还有其他细节,结果无意间听到……
“听说那家的夫人,身体不太舒服。”
书店的男店员一边快速的整理一边说。
“咦?”
“啊,我说的是刚才和你们讲话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你们应该认识吧?”
威廉翠绿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碧玉,翡翠,通体清澈透明的翠绿。
巧妙切割而成的昂贵宝石闪着耀眼的光芒,悬吊着大型吊灯的墙壁上镶着金箔,这里是个喧闹的大厅,正举行着舞会,室内乐团设于大厅内一角,几十把弦乐器一起上上下下地拉着弓。每个人配合着优美的音乐,踩着优雅的舞步,轻摇浅摆,从裙角带动脚尖。男士清一色地穿着毫无个性的黑衣,而女性们的服装……则是五颜六色、款色各异,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脱离跳舞行列的人们,各自在墙边占据一角,兴高采烈地交谈。
“……然后瞄准五只猎犬一起追上去的地方,准备好了以后……砰!”
红发青年一边加上夸张的动作及手势一边叙述着,当他模仿枪枝击发的声音时,妇人们除了发出惊呼、紧张地吞口水、做出吃惊状,有的还会压住胸口或直眨眼睛。当中还有人假装因为过度惊吓导致失神,藉机软绵绵地倒在心仪的年轻男子肩膀上,能够成功引起殷殷关切的,当然是精于此道的已婚妇人们。
“年轻人就是喜欢打猎。”一个老早不玩这种把戏的妇人,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后,露出温婉的微笑:”有句话说愈是得不到的愈想要。要是很轻易就到手了,不是太无趣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愈是凭自己本领好像捕捉不到的高贵猎物,愈是想要得到,这是人之常情。”罗伯特装模作样地模仿那位妇人以带着手套的手轻掩嘴角的样子。“或者从不知名的猎杀者手中成功逃脱,以为已经没事了而正在喘息的猎物。‘刚好那里有一头中箭而受伤的公鹿,离开鹿群,独自拖着疲惫的肢体准备躺下来休息。’”
“‘那头可怜的兽发出如此凄厉的哀号--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从无辜的鼻头上滴落。’”妇人接着滔滔不绝地朗诵。
“‘于是这头愚蠢的兽--流出的泪水让河水上涨,(注18)”青年一边微笑,一边以这段引用句结尾。
※注18:引自《皆大欢喜》(AsYoulikeIt)莎士比亚着,福田恒存译,节录自新湖文库。省略的部分以“--”表示。
“莎翁的作品到现在也算是古董了,哈尔弗特先生。”
“但是如果连一小节都背不出来,考试可是没办法及格的呢!”年轻贵族微微的眨了眨一只眼,高雅地做出这个眨眼动作。“为了想要看看有哪些句子,以后能在某些场合里派得上用场,我可是拚了命似地好好下了一番功夫呢!”
妇人们发出悦耳的笑声,代表很欣赏这位年轻贵族的机智。
聊时尚、聊观光地区、聊天气,甚至聊现在热门的最新侦探小说(“你知道吗?犯人居然是管家呢,怎么样也料想不到!”)……因为话题并不是太深入,所以也就不会误闯禁区的典型社交对话到处展开,接着介绍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的新面孔,然后确认下次聚会的受邀细节。所有的舞会、演奏会,还有餐会,也就是每一次的聚会,都由不同的男主人、女主人在不同的地点举办……想要拓展人脉为将来布局,利用舞会、演奏会,还有餐会这种场合是最有效的。所谓的上流阶级,就是让形成这个阶级的特定一群人,花时间装扮得当后,再花时间聚会,等到过了一定时间后散会,没多久后又以不同的型态聚会再散会,就这么不厌其烦地重复下去,度过一生。
正当他打算从椅子站起来时,却被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出她叫什么名字的丰满中年妇人逮住。陷入马上就要接受特别招待却还得恭敬回礼的困境,青年罗伯特·哈尔弗特也只能勉强装出笑脸应付过去,对方一讲再讲的谈话内容终于告一段落,那么我先告退了,抬起弯得有些发疼的腰,虽然终于得到解放,但还是不可大意,得看看四周是不是还有敬谢不敏的人物。
置身在这群盛装打扮的喧闹人潮里,鸡尾酒的催化作用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音乐,让他感到轻微的晕眩。因为每个星期都要站在类似的光景之中,所以变得缺乏真实感。就这么一直站着的话,最后连远近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自己该不会是有点发烧了吧?
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与这个场合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所措地靠着墙的黑衣身影上。
视线一交会,对方也马上举起手来。是以前的同学。
“你不是威廉·琼斯吗!?”压抑住快要雀跃而起的脚步,走上前去。“会在这里遇到你还真是难得啊!”
“可不是嘛……”威廉耸了耸肩。
“过得还好吗?要过去打个招呼吗?让我介绍重要人物给你认识吧?”
“谢谢你,如果是凡维克大佐和他的夫人,那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威廉那双颜色显得更深的翠绿色眼眸(罗伯特觉得这是证明他烦躁不安的证据),好像在说,拜托饶了我吧……似地闭了起来。“我起码也知道要和主办者好好地打个照面,不然怎么证明我真的有来过呢!”
“什么?”罗伯特一拢修剪整齐的秀眉,高挺白皙的鼻梁,这才转过来看着老友。“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是吧?”
“那当然啰!我父亲说不管怎么样,反正一定要我来就对了。”威廉毫不掩饰地就这么叹了口气。“最近让他发现我寄了一大堆谢绝参加的邀请卡,于是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要是史蒂芬早点寄出就没事了,可是他却要等累积了一大堆才处理。我看我的零用钱一定会被减少。”
“哈哈哈哈!管家要是因为这样而被你骂的话,也太可怜了。对了,难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带了个朋友来,他正在那里抱着美女跳舞。”
威廉若无其事地指了过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而且容貌带有异国风味的青年,正踩着轻巧的舞步带着一个妇人跳舞。
“啊,是他啊!我上次在报纸上看过。”罗伯特点点头。“记得他是印度的王子嘛!那他是住在你们家啰?”
女士们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应该不会让他的舞伴感到困扰吧?还是说从今晚开始,可以暂时不用独守空闺了?
“你也可以一起跳舞啊!”
“别开玩笑了。”
“他看起来好像玩得挺开心的。”
“是啊,看来带他一起来是个正确的选择。”威廉说的一副事不关己。“哈基姆天生就是这块料,他在这种场合根本就是如鱼得水。”
“你呀……”罗伯特仔细地望着友人:“该怎么形容你好呢?就好像被钓到半空中,却还在死命挣扎的鱼。”
“你说得没错,尽义务可不是轻松的事。”
“义务?”
“我也是琼斯家的一员。我父亲说,彬彬有礼地出席社交场合也是重要的任务之一,如果缺乏正当理由或没有要事得做,却老是拒绝邀请,这么一来就要以怠忽职守的罪名把我给开除。”
虽然是玩笑话,但威廉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就算是演技也未免太逼真了,看来应该是真有其事吧?
“我这个人超级怕麻烦,”罗伯特说:“看来你也是。”
“是这样吗?”威廉又叹了口气。“因为,事实上这些派对真的很无聊嘛……好难熬啊!要我傻愣愣的站在这里,真像个傻瓜。”
“那倒是。”
“反正我父亲要我见人就笑,然后把人的脸孔和名字记起来,但是介绍完一位又换了一位,哪能记得住这么多脸和名字啊!我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可要是真不记得,下次见面不就糗了?所以我只好从刚才就开始观察从眼前经过的人,数了数几个人穿粉红色,穿蓝色的又有几个?仔细想想实在觉得很空虚,好像脑袋都发烧了。如果不是有哈基姆在,我早就回家了。不过能遇到你真是开心!”
“听你这么说还真让人高兴呢……”
对于从一出生就注定会成为男爵、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非卿即伯,属于一定会出现在男爵名册、拥有纯正贵族血统的罗伯特来说,威廉·琼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属于极少数的例外之一。
追根究底,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个商人的儿子!
他们靠着大量的金钱与不错的评价,虽然勉强可以和上流阶级的人来往,但其实不过只是个想要往上爬的菜鸟。在贵族社会的排名里,属于敬陪末座的最低阶层。
说到身处这种地位立场、处于这个年纪的有为青年应该做的事情,也只有尽可能参加这种社交场合,从中寻找缔结良缘的对象。
想必他父亲一定急死了,罗伯特迅速地推测到这一点。
虽然拥有爵位,继承世代流传(无法改变的地位)下来的土地,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却屡遭不如意之事的上流人士,与累积巨富但出身卑微到连祖先从哪来的都不知道的低下阶级,透过主和教会的见证下所产生的婚姻奇迹而各取所需,在当时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一般的适婚男女只要自己本身没有大问题,剩下的问题就只有这个人有多少田地?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有多少价值?……老一辈想知道的不过就是这些。而社交活动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进行估价的舞台罢了。
不过,威廉不需要人担心,迟早会卖个好价钱吧!目光一向精准的罗伯特这么想。
相貌端正、酒癖也不差,看来身上没有什么怪病,而且也绝对不会和人决斗或是在什么地方藏有私生子。虽然不是很耀眼,但非常足够了。
况且,与其成为爱情狩猎中的甜美猎物,女人更喜欢将立场对调过来,自己射出爱神丘比特的箭,看准猎物主动出击。假装出掉下陷阱的样子,其实自己才是设陷阱的人。受到追赶虽然逃跑,但其实真正设陷阱等着猎物掉进去的才是她们。
和那种谈恋爱时一副工于心计,仔细计算得失的危险男性比起来,像威廉这种清心寡欲、一副置身事外、显出对结婚这档事漠不关心的类型,反而更受到欢迎。这类型的男人会更吸引女性的注意、引起她们的兴趣,男女之间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
凡事都有个限度。就算这个人是自己原本就喜欢的类型,但只要没见到面也是枉然。太过矜持不但遇不到机会,说不定评价还因此而下降呢!
真是拿他没办法,在此出手相助吧。
谁教他们两人是朋友。
要是主角换成自己会嫌麻烦,但一旦是别人的事时就觉得很轻松,由这点可以证明他的确教养良好。而且无法对那些若放任不管恐怕会遭遇不测的鲁钝家伙见死不救这点,也是源自高贵血统的宿命。
“跟我来。”
罗伯特用力抓住威廉的手要他跟自已走。
“我介绍难得的美人给你认识。”
“呃,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别跟我客气。别担心,我不会介绍太糟糕的给你。”
“不是啦,美女都很不好伺候。”威廉连忙辩解。“反正见了面,我肯定又会胡乱说一通,被人家瞧不起啦!”
“就是这样才需要练习啊!就像体操也要时间练习,不论做什么都需要练习。”然后两手拍拍屁股,喊了一声:“突击!”
罗伯特·哈尔弗特这家伙并不坏,威廉心想。是少数几个从学生时代就保持友好关系的朋友之一,如果有谁是自己当真打从心里欣赏的,要说只有他也不为过。
在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中,两个人的立场都有些特殊,几乎被其他所有人孤立。罗伯特是因为个性太像军人,而且出身高贵;而威廉则刚好相反,是因为身份太低,两个人之所以熟稔起来,或许是彼此都没有其他走得近的朋友,也可能像是磁性的N极和S极之间的异性相吸。
虽然人不坏,但有点爱管闲事。
而且,这种派对正是罗伯特最拿手的部分。加上长年的耕耘,这里可说是他独领风骚的地方。
接着把威廉陆续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男女老少都有,人数多如繁星。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好朋友,露出微笑说以后还请多指教,然后握手。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威廉渐渐头昏脑胀起来。本来要他待在有很多人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件苦差事,更何况这些上流阶级的大人物有各种称呼、正式名称、绰号,和领地名。谁和谁是夫妻还是亲子关系,什么人和什么人是朋友或是宿敌……得记下来的事情多如牛毛,根本来不及一一消化这些接踵而来的情报。
不过,父亲所期待的就是这些东西吧?威廉心想。攀关系,基本上有过一面之缘。什么嘛……反正对方马上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下次在派对又说了一次幸会幸会,之后还是不记得。那到底要当几次初次见面的人才会被人记得?那样也没关系,只要最后有人会记得你是谁就行了。只要一直见面,慢慢的也会记住吧!你要努力让人非记住你不可。
说到这点,威廉还真的非感谢罗伯特不可。
“你还年轻。”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出这句话。那是遭到史蒂芬告密,结果被叫到父亲的办公室时的事。除了翘掉很多派对没去的事,连写信婉拒邀请的事情也一并被揭发出来,看来可说是犯了不小的罪行。
“年轻就是叛逆,就像弹簧,愈压它的反弹愈大。但你之所以年纪这么轻就这么任性妄为那是因为你非常幸运,你不必为了挣一口饭吃而拚了命地工作,也不用担心没地方睡觉,你身处的环境很幸福呐!”
一切正如父亲所说,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威廉除了感受这种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感觉,也只能低头站着。
父亲挥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从办公桌的后面走过来,继续毫不留情地说着。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毫不在乎的把难得的邀请统统拒绝?没有爵位、身为一介商人的琼斯家,却能跻身名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财产吧。”
“这当然也行关系。”才一回答,就马上斩钉截铁地丢出回覆。“但还有更重要的因素……也就是品格、知性,与礼节。”
威廉双手握拳,掌心被指甲压出新月形的痕迹。之所以能面无表情地继续下去(这应该本来就做得到),是因为觉得自己(可能只有自己觉得?)很优秀。
“最适合把这三样特质学好,而且最能展现它们的场所,就是社交界。”
父亲以专用的道具把管家拿来的烟草两端迅速切开(威廉心想父亲一定觉得自己的动作很优雅),继续滔滔不绝。
“上流阶级是建立在社交界上的,透过社交可以深入了解彼此的想法和背景。最起码打过照面,或是一起度过一段彼此交流体验的时光。亲密感、友情,或者是婚姻关系,社交界内部的人脉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就是由一些朋友、亲戚等特定人士之间的强烈团结意识,与利害一致的关系所建立的。事实上,整个世界的财富与命运,说是掌握在几百个甚至几十个握有特权的贵族手上也不为过。我想这点简单的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吧?”
这番话的什么地方具备了品格、知性,和礼节了?威廉心想。
应该是强烈的欲望、权利,与既得利益吧。
但是,可惜的是……威廉已经不是年幼到会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年纪了。并不是像弹簧那种单纯地只为反抗而反抗,但也不具备独立到可以做出反击的能力。说穿了,自己不过就像父亲所说的,刚好有幸生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
“出席这种可以接近特权人士的派对,是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因此,所有的邀请你都应该出席。”
“……但是……”
“你想说什么?”父亲不喜欢别人反驳他的话。”难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非得拒绝如此宝贵的邀请?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你就说!我可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好的。呃,例如……现在哈基姆……”
“哼!把他也一起带去不就得了,让他在这里的社交界露脸,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件坏事吧!”
相对地,对哈基姆有恩的琼斯家来说,这当然也不是坏事。威廉心想。
“怎么搞的?你这副表情,难道还有其他理由不成?”
“这个嘛……也不是啦,事实上……”
其实威廉并没有说出这件事情的打算。虽然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但情急之下,却不小心说出口了。
“和史东纳老师有关。”
“史东纳太太?”
父亲把香烟从口中拿出,挑了挑眉。
“那位夫人怎么啦?”
“是这样的(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因为她最近身体出了点问题……听说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走动。我很担心她的状况,所以呢……嗯,那种热闹的场合就……”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是啦,其实我只是听到有这样的传闻……因为是偶然听到的,所以还没有确认到底是不是这样。”
“到底是真是假不重要,恩师都生了病,难道你不用去探病吗?”父亲很执着这点,怒声说道:“威廉,你多少要懂得什么是礼貌。社交有一定的规矩,最重要的是做什么事情都要遵守规则。基本上我说你啊,在我提醒你之前的这十年,你根本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老师吧?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一定要面面俱到。”
“…………”
“好,就这么决定。星期四可以吧,史蒂芬?”
一边把父亲只抽了一半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能干的管家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是。
“什么?”威廉从椅子上抬起身来,“请等一下,星期四要做什么?”
“要去探病,当然你也要去。”父亲不容许有人与他讨价还价。“要是有其他的约定就取消。下个星期四下午,我们要去拜访史东纳夫人的宅邸。下午茶的时间去应该方便吧!”
再怎么说,这样也太自作主张了吧?
想到父亲顽强个性的四角形下颚,一副伸出去好像可以连石块都轻易咬碎的样子,威廉感觉到胃里好像有股气不断地翻搅着。
别人方便与否、现场的气氛如何、时机是否恰当、无法做出决定的动摇心情等……敏感地接收到这些小细节并稍加配合的这种体贴,父亲恐怕连一丝这样的能力都没有吧?应该没有。就是凭靠那一身有如奔驰马车的过人活力,琼斯商会才能拥有这么大的规模,而且愈来愈像成为只要一听到店名,人家就会要你多加掂掂自己荷包的店。
要和父亲那样的人……
唔,星期四要去那里?小梅利本街122号?和父亲一起去?
顽固的父亲也会看到艾玛吧。
说到这,把艾玛介绍给父亲……应该是做不到吧……或者说……
脖子的血管附近觉得热了起来。
不可能会慧眼识英雄的父亲,应该根本不把艾玛放在眼里吧。更不用说是自己的心意和对艾玛的情愫。
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朝胸口袭来,整个胃像是要打结似地纠在一起。但罗伯特却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拉着我满场跑,穿梭在这些穿金戴银,梳着厚重发髻的女士们,还有为了讨这些女士欢心而大献慇勤的男士们之间,一一上前寒暄。
“坎贝尔夫人。”
“哈尔弗特先生。”
所谓一流的社交人种,就是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就做出正确的称呼。首先,微笑的同时要清楚说出对方的名字,然后轻轻举起对方的手在自己嘴边轻碰一下,或者点头示意,这样才算完成第一步。如果无法在这三小时内,不论遇到这三百人中的哪一位都能做出合宜的应对进退,就不配当个贵族。
“哎呀,这不是琼斯少爷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年纪比母亲年长的坎贝尔夫人拉着裙子深深地屈膝致意。
“因为最近几乎没看到您,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倒不是身体出现状况。”威廉拚命在脑海中搜索着,上次到底在哪和这个人见面的。
“令尊令堂都还好吗?”
她好像认识母亲,不知道认识到什么程度?
“托您的福,家父的身体和口才都还很硬朗。”先以这句不会出错的话应付过去。
“我们好像快要代替每天的前菜,让他大口吃掉了。”
“真的啊,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坎贝尔夫人发出银钤似的笑声。“哎呀?怎么啦?”
“我不喜欢这个。”一个将身体半隐在夫人肩后的娇小女孩,边扯着手套边说:“好讨厌喔!早知道就选蕾丝的。”
“你又在说这个!”
一边稍加斥责,夫人一边抬起眼睛看着威廉与罗伯特。像是有所冀望。
她的眼神连迟钝的威廉都懂。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和她说说话吗?
“这位可爱的淑女,”效率十足的罗伯待马上彬彬有礼地上前招呼。“是令嫒吗?”
“这是我的二女儿爱蕾诺。老实说,今天是她第一次参加正式的舞会。”心中充满了女儿进入社交圈的喜悦,夫人推着女儿的肩膀。“不是教过你要怎么打招呼了吗?”
“哈尔弗特先生。”满脸通红的女孩直盯着罗伯特,拉着裙摆,微微屈了屈膝。
“爱蕾诺·坎贝尔小姐。”
罗伯特从容不迫地回了礼,因为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威廉也只好跟着打招呼。
“我是威廉·琼斯,初次见面请多乡指教。”
“琼斯先生……?”爱蕾诺小姐睁大骨碌碌的杏眼。
“该不会是那间店的琼斯先生吧?”
“对了,她可是贵店的忠实爱用者呢!”坎贝尔夫人好像现在才发觉似的提高语调。“她啊,只要讲到打扮就没完没了,一个星期要去买个三、四次。今天也是,一下子说衣服不喜欢、一会儿说不满意发型,换了好多次,真的是折腾死人了。她说果然是在琼斯家找到的法国制的料子比较好。”
“妈妈,您说这个干嘛!”
“已经和她说衣服没办法赶在今天的舞会前做好了,可是她说她就是想要,万一被别人买走了可要后悔一辈子。她还像个孩子,幼稚的很呢……常常会突然想到之前在哪里看过的东西,然后像着魔似地说现在就要。拗不过她,只好驾着马车带她去买。”
“喂喂!”被罗伯特用手肘碰了碰。“你发什么呆啊?遇到这么重要的大客户,难道连句好话也说不出来吗?起码也该开口请对方务必和你跳支舞!”
真糟糕。
终于想起来了,坎贝尔家不正是众所皆知的贵族名门吗!让店长感动到痛哭流涕,说多亏有这个只要有新货进来就必定大大捧场的小姐,让我们可以自豪自己的品质已经达到名流的标准了。他说的,就是这位小姐吗?
这样啊……多亏这个女孩强烈的物欲与任性,我才有零用钱啊!
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生意人最重视的就是生意。
“小姐,”威廉弯下腰,伸出下腕,“如蒙不弃,请和我跳下一支舞。”
“……乐意之至!”
说完之后只见一朵红晕出现在粉颊上,这么看来,这只小鹿还没有接受过任何的邀舞吧?姑且不论冒险与尝新的心情,她会不会对生平的第一场舞会感到怯场,而钻进母亲的怀中呢?
虽然抱着偏见,认为对方是个娇生惯养的傲慢大小姐,但面对第一次的舞会,对方因为紧张而高高抬起下巴的样子,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像是要接受对方挑战似的笔直目光看起来也很可爱。
这个女孩实在没办法讨人厌呐,威廉心想。
可以和她说下次要是到店里来,请指名找自己,找个人先挑些品味高尚的年轻女孩可能会喜好的款式,然后等她大驾光临。如果她那么满意我们店里的品质,每次都大量购买,那我们就要提供特别服务,在商品上架前先让她过目,想必她会很高兴吧?
热闹的柯芬园蔬果市场也是伦敦著名的景点之一。夹在两旁摊贩间的狭小通路,挤满了批发商和散客。要是走到稍微不那么拥挤的巷子,在转过几次弯后很容易就会迷路了。
艾玛提着购物篮,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在人群中钻进钻出。踩着缓慢却坚定的脚步踏入熟识的蔬果店,买了一把芦笋。随着初夏来访一起翩然而至的蔬菜是女主人的最爱,只要把嫩绿的芦笋简单用热水烫过,再铺满在薄吐司上做成单面三明治,就算再没有食欲,至少不会连一口也吃不下去吧……
蔬果店的少东穿着没扣上扣子的背心,当艾玛正在等他把比较嫩的芦笋挑出来然后秤重时,有人拉住自己的裙子。
“果然是艾玛姊姊啊!”
“姊姊!”
“啊,你好。”艾玛露出微笑。
“你出来买东西?”
“东西?”
来者是蔬果店的年幼女儿玛格丽特和她的弟弟汤米。智能有些迟缓又矮小的汤米,总是当玛格丽特的“跟屁虫”。
“我告诉你喔,我马上要去上小学了!”玛格丽特很得意地这么说。
“去上小学!”
“小学?”
“反正你不能去啦!”汤米被玛格丽特抢白一顿,快要哭出来了。
“就是去上公立小学啦!”说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是蔬果店的小老板,也就是玛格丽特的爸爸。
“真是的,搞一个什么奇怪的制度,对我们来说只是多添麻烦而已。反正就是叫小鬼过去,然后告诉他们让他们受教育有多么可贵吧?但是这样一来,在店里帮忙的时间不就减少了?”
面对爱哭鬼汤米吵着说不要啦,我要和你一起去……玛格丽特大声的说不行,你不能和我去学校,发现用说的无效后,玛格丽特打了汤米。
“要是被人发现你是恶婆娘,可就没人敢娶你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以后女孩子也要重视学问了。”刚好路过的老板娘不客气的顶了回去。“如果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用算盘,对蔬果店可是大有帮助,要是连诗也能背个一、两首,说不定还能掳获哪个贵族的心呢!”
“去你的,说那什么傻话!”蔬果店老板把用报纸包好的芦笋递出去,从艾玛手上把钱收下来。“不过是读点书罢了,哪有这么夸张!好了,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顾!”
边向山蔬果店老板、玛格丽特,还有不住哭泣的汤米所组成的欢送团挥手,艾玛踏出了店外。
随着步伐的韵律,艾玛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某一首诗的诗句。
凯莉·史东纳大声地背诵出来并且督促自己跟着念,让年幼的艾玛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高贵的教养。对一个女仆来说,或许是太过深奥的“学问”也说不定。
我走在以特权闻名的街道,
我走遍了以特权闻名的泰晤士河畔的每一条街道。
我看见每一个我遇到的人,
脸上流露出疲劳困顿之情,悲伤的神情。
不论是男人的叫声,
还是婴儿受惊的哭声。
或者其他的声音,甚至是充满愤怒的声音;
在我听来,都是人心被锁在自己做的枷锁里所发出的呻吟。
Iwanderthroutheachcharteredstreet,
NearwherethecharteredThamesdoesflow,
AndmarkineveryfaceImeet,
Marksofweakness,marksofwoe.
Ineverycryofeveryman,
Ineveryinfant'scryoffear,
Ineveryvoice,ineveryban,
Themind-forgedmanaclesIhear.(注19)
※注19:引自《伦敦》(Lorldon)威廉·布莱克《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本书引用的是诗的前半部分。
回到小梅利本街122号后,把买来的东西放回厨房,然后把送到玄关的邮件拿去给女主
人,边说我回来了,边把质地颇佳的信封交给女主人。
女主人的气色很差,皮肤粗糙,看起来毫无生气,发髻胡乱地从一边肩膀上垂下来,看
起来很憔悴。艾玛心想等主人身体好一点时,要把房间弄得暖一点,脸和头发都要好好帮她
整理一下。
虽然太过担心而很想提醒些什么,但还是努力把这股念头压抑下来。“我买了很棒的芦
笋哟!”艾玛装出开朗的口气说:“而且价钱很便宜,因为这阵子老是吃布丁,所以想说做
点夫人您喜欢吃的美味吐司……”
严厉的语调像是要指责艾玛的快活,凯莉,史东纳开口:
“琼斯父子他们好像要来探病呢……”
星星的光芒照耀在大地,
当它的眼泪覆盖整个天空时,
是否就是造物主在对你微笑说好呢?
他创造了小羊,而且是否也创造了你?
老虎啊!在夜晚的森林中,
熊熊燃烧的老虎啊!
是不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手、眼,
创造你这身骇人的匀称?(注20)
※注20:引自《老虎》(TheTyger)威廉·市莱克《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本书引用的是诗的前半部分。
Whenthestarsthrewdowntheirspears,
Andwateredheavenwiththeirtears,
Didhesmilehisworktosee?
DidhewhomadetheLambmakethee?
Tyger!Tyger!burningbright,
Intheforestsofthenight,
Whatimmortalhandoreye,
Dareframethyfearfulsymmetry?
久违的前雇主来访之前,女主人要艾玛把这间陋屋彻底地打扫一次,也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除了清洁身体、梳好头发,还在脸颊与嘴唇画上淡妆,手腕内侧也抹上了香水。虽然看起来只是朴素的家居服,其实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耳朵、脖子、手指没有配戴任何首饰,只有插在发上的发梳画龙点睛似地镶着宝石。
艾玛站在窗边等待着。因为马车提早两分钟抵达巷子,她于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通知女主人。
等到这对父子前来敲门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对艾玛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琼斯先生……也就是威廉的父亲。身高比威廉矮个半英吋,但是肩膀和胸膛都厚出许多,以前应该是很结实的肌肉,现在从肚子和臀部可以看出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不过整体而言是个打扮得体、富裕的绅士。
真是位架式十足的父亲,艾玛心想。
从抬头挺胸、根本不把下女放在眼里的绅士手中,无言地接过外套与手套,有那么一会儿,虽然感觉威廉趁着父亲不注意时,欲言又止似地看着自己,但还是恭敬地低着头视而不见。虽然内心感到煎熬,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场地这么小,不要说交谈了,就连以眼神示意都可能都逃不过其他人的眼睛。
引导客人进入客厅。
“欢迎大驾光临,真没想到两位会亲自光临寒舍。”女主人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张开双手表示欢迎。“请原谅我只能坐在椅子上。”
“当然无妨,史东纳夫人。”
李察·琼斯露出连一丝暖意也没有的笑容,在不失礼的原则下,以最短的时问握了夫人的手,随即放开。凯莉感觉他的手像是充满过人精力似的温热,而且很湿润,让她产生-股冲动,很想用裙子把被别人汗水濡湿的手擦干。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琼斯先生,您还是一点都没变。”
“您也是啊,听说您跌倒了才急忙跑来探望您,意外的是,您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呢。”
“让您大失所望了吧?其实我只是脚痛而已,没想到还要劳动您这种大忙人,来看我这只脚都已经进棺材的老太婆,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哈哈哈,您还真是会说笑话啊,您身体之硬朗,连鬼神都避之唯恐不及。”
双方一来一往,表面虽然说得客气,但句句分明是话里藏刀,艾玛看到威廉脸上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神色。
就算和自己无关,对一向讨厌争执的威廉来说,应该从小就常常在一旁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两人的唇枪舌战吧?要是自己成了话题中的人物,恐怕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好像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最近常叨扰贵府……他做事没个准,要嘛很久都不来,要想来嘛,就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简直还像个小孩,太不成体统了!想必他当年一定是个让您头痛的问题学生。”
“哪儿的话,没这回事。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只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
“听您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这孩子明明是男人,但是个性有些不切实际,可能是像我太太吧,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
准备茶点的同时,艾玛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到威廉僵硬的坐在一张看不到两人视线交会的椅子上,脸上一副谁来救救我的表情。
“我虽然常常念他,但他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因为还年轻呀,这也是急不来的吧。”
李察突然伸出手腕,从悄悄走近的艾玛手上,迫不及待地把茶器端走。而且在那一瞬间,明显地不知怀着什么企图,把她的样子和容貌彻底地打量了一遍。
自己正在被观察着。
艾玛心头一惊,连忙放手,低着头退了出去。
“我已经决定了。”李察·琼斯清了清喉咙,自顾自的像是在宣示什么地说道:
“小犬也差不多该继承家业了!”
艾玛差点跌倒,连忙假装自己从地毯上捡起其实不存在的灰尘。
“虽然我现在身体还算健康,但自从知道连这么硬朗的老师,都不得不在家静养时,我就变得愈来愈不安了。人啊,不能不服老,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
“您说得没错。”
凯莉·史东纳以低沉坚定的语调回答后,陷入沉思。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两个年轻人紧张的心情,以及内心正骚动不已。
李察·琼斯今天来,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而且非得要选在我们家的客厅?
“就算再怎么小心,有些事情是人没办法控制的。”
“想到事情如果变成那样,就觉得不能抱持着过去的态度坐视不管。”
李察的鼻子哼了一声后,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儿子。“总之如果成了家,他的个性应该多少会改变吧?也算他运气好,最近有人来说亲,对方的条件非常好。”
什么?连凯莉也吃惊的睁大了眼。
“某位小姐对这小子非常倾心,于是人家来问我们愿不愿意娶他的千金。”
“等……等一下!”威廉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刚才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那还用说!当然要先透过父母看看彼此适不适合。”
“您跟对方说了什么?不,先告诉我对象是谁!”
“上次不是才在舞会上见过,坎贝尔子爵的千金爱蕾诺小姐。人家是位正值二八年华,纯洁可爱的小姐不是吗?听说对方对你非常中意,而你对她也颇有好感。”
“什么……”
威廉站了起来。
“这是场误会,因为对方是非常重要的客户!父亲你不是说了一大堆,说什么参加舞会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因为我听说她在我们的店里买了很多昂贵的东西,所以对她特别殷勤,难道这也错了吗?基本上……下管五十年前的作法是怎样,由双方父母说了就算的婚姻,在这个世纪末已经行不通了!如果以为我会乖乖听话,看父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那就大错特错了!”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盘旋在沉默的客厅,久久不散。
已经许久没有遇过有人大声争执的场面。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波及,凯莉将身体瘫在椅子里一动也下动,艾玛为了准备所有人的饮料,不得不来来去去,忙碌的双手无法把耳朵塞住,而最不想听到的话却有如枪林弹雨似地,不断地袭击着她毫无防备的背后。
“……是谁?”
以低沉,有如窃窃私语的声音,李察·琼斯开口问道
“有吗?你心里已经有确定的女人了吗?”
“这……”
威廉很快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扶手上托着腮帮子,露出挑衅的眼神,好像在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巨大、伟大、尊大的父亲,从以前到现在从不曾让步的他。
言语上的反驳倒是有过几次。面对父亲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武断态度时,自己曾好几次脱口而出”可是,那是因为……”或是“请等一下……”。
经过几次交战,威廉了解到一件事,父亲这座以岩壁砌成的墙,不是那么容易垮的。
他所认为的真理绝不接受一丝妥协,价值观也不会出现任何动摇。面对自己儿子仗着年轻一逞口舌之快,他绝对不会包容,而是更毫不留情地给予迎头痛击,直到体无完肤,因为他认为这就是父母该做的。
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的父亲,看起来比由上往下看的自己还要“高”,即使百般不情愿,威廉也不得不承认。
威廉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瘦弱的老鼠,想找个可以躲起来的洞穴。
“她是可以配得上琼斯家的淑女吗?”
父亲这么问了。
充满了恶意的问法。
威廉的左手突然抽搐了起来,心跳同时加速。不是心也不是头,为什么用来宣示爱情、戴上象征永恒誓约的戒指的指尖,在这个时候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呢?垂头丧气的左手手掌,面对着发出整理茶具的声音的方向。那只手仿佛像是追着太阳跑的向日葵,支持着那位在一旁默默的做着平日工作的女性。拚命努力着,毫无间断。
威廉好想哭。
正当艾玛把茶杯从热水中拾起来时,
她一定从她弯下腰的背后听到,
听到了威廉父亲冷酷又残忍的话。
听在她的耳中,肯定像被锥子刺到般地痛彻心扉。
“你个人的意见我了解了。但是啊,结婚可不是暂时的,而是一辈子的事。最起码我希望你的对象要是同一国人。”
“同一国?”意外的谈话内容让威廉大吃一惊。“我怎么可能会想和外国人交往……?”接着,他一边笑着说:“别开玩笑了,总不可能是哈基姆的侍女吧!”
“就像班哲明·帝斯雷利所说的‘英格兰是由两种国民所组成的’。”
李察毫无笑意地继续往下说。
“也就是上流阶级和非上流阶级。这两个阶级在文化传统、价值观等所有方面都是南辕北辙,就算彼此语言勉强能沟通,还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只有世界第一的大都市伦敦,才同时存在着这两个不同的世界,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我听来,都是人心被锁在自己做的枷锁里所发出的呻吟。
艾玛心想。
--老虎啊!老虎啊!
没错,能够写出这么多诗……写出美丽又悲壮的诗句,能让颤抖的灵魂情不自禁地呐喊……而这位写诗的人,也叫作威廉。
——第一集终——
插图135
关於撰写小说《艾玛》——久美沙织
在执笔小说版艾玛时,曾有多次产生满脑子的疑问、困惑,因而屡屡碰壁,甚至导致作业中断。这儿全是因为我对英国及维多利亚时代并未具备详细知识与切身的关心之故。
自从决定由我改编小说以来,我便努力搜集各种资料,不断阅读、观赏,到了简直可以说是整天泡在里面的地步,但仍不可否认有急就章之感,自然无法与原本就喜爱这个时代的风俗民情,长年以来投注兴趣并孜孜研究的原作者森薰小姐匹敌。毕竟要有那般深入的理解,并非一蹴可及。
因此在写好少许原稿后,便先送给森薰小姐与Enterbrain编辑部,请他们过目之后提出修正案给我。
除此之外,我想起老朋友中也有一位对此领域非常熟悉,难得一见的夏洛克迷--北原尚彦先生,便也央请他代为检视小说初稿,确认这个以维多利亚时代为舞台的故事是否出现致命错误,幸运地也获得他的欣然允诺。
因为我抱怨写《艾玛》改编小说的困难重重之故,有幸获得翻译兼评论家大森望先生慷慨将翻译康尼·威利斯(ConnieWillis)所著之《不狗言笑》(TosaynothingoftheDog)时使用的整套珍贵参考资料赠送给我。
就这样,有如在新月的幽暗森林中摸索前进般,以进三步退两步的速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好不容易终于完成这部作品。其中难免有争议、误解或不适当的表现,除此之外,也有作为一部小说未能善加处理、不够有趣的部分。不需多言,这一切都是身为小说作者的我的责任。
除了《艾玛》全集加上《EmmaVictorainGuide》(皆由BEAMCOMIXEnterbrain出版)以外,主要参考资料如下,未按顺序排列。
《十九世纪的伦敦有着何种气味》(WhatJaneAustenAteandCharlesDickensKnews:FromFoxHuntingtoWhist-TheFactsofDailyLifeinNineteenth-CenturyEngland)丹尼尔·波尔(DanielPool)着,片冈信译,青土社。
《十八世纪伦敦的日常生活》(DailyLifeinJohnson'sLondon)李察·史都华(Richard.Schwartz)着,玉井东助,江藤秀一译,研究社出版。
《图说英国生活史器具与生活》(ForgottenHouseholdCrafts)约翰·西摩尔(JohnSeymour)着,小泉和子译,原书房。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厨房》(TheVictorianKitchen)珍妮佛·戴维斯(JenniferDavies)着,白井义昭译,彩流社。
《插书中的英国》李察·杜尔(RichardDoyle)着,富山太佳夫译,弘文堂。
《图说维乡利亚王朝百货事典》古田博幸着,河出书房新社。
《风流人物的英国史从骑士之国到绅士之国》川北稔着,平凡社。
《英国的乡间宅邸建筑巡礼》片木笃着,丸善。
《伦敦历史逸话》川成洋·石原孝哉着,三修社。
《伦敦,市集十八世纪英国风俗事情》小林章夫着,骎骎堂。
《世界美术之旅伦敦物语上下》世界文化社。
《英国庭园厨房之乐》吉谷柱子着,集英社。
《黑神驹》(BlackBeauty)安娜·史威尔(AnnaSewell)着,足泽良子译,ぎょうせい。
《黛丝姑娘》(TessOfTheD'Urbervilles)托马斯·哈代(ThomasHardy)着,宗次·石田英二译,岩波文库。
《雾都孤儿》(OliverTwist)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Dickens)着,本田季子译,岩波文库。
《傲慢与偏见》(1PrideandPrejudice)简·奥斯汀(JaneAusten)着,中野好男译,新潮文库。
《月亮宝石》(TheMoonstone)威尔基·柯林斯(WillkieCollins)着,中村能三译,创元推理文库
《垂钓能手》(TheCompleatAnglerortheContemplativeMan'sRecreation)沃尔顿(IzaakWalton)着,饭田操译,平凡社。
《维多利亚时代科幻小说》风问贤二编,筑摩文库。
《维多利亚时代妖精物语》风间贤二编,筑摩文库。
《英国名诗选》中井正穗编,岩波文库。
《丁尼生诗集》西前美巳编,岩波文库。
ATLAS现代世界。
DVD《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英国·格拉那达电视台版)。
DVD《秘密花园》(TheSecretGarden)。
DVD《情人搭错线》(AnIdealHusband)。
DVD《无可救药爱上你》(Possession)。
解说
阅读着这篇文章的您,是因着何种缘由而拿起此书呢?
①森薰老师或久美沙织老师的忠实读者;
②对“维多利亚时代”此一关键词有反应的人。
③被封面的插图打动的人。
④听说要改编成动画而注意到的人。
本书保证能让以上的各位满意,理由说明如下。
①两位作者的忠实读者。
从同人志时代就是森薰老师的读者,每个月都满心期待看到连载,说是森薰老师的信徒或许还更贴切……这样的读者想必相当多吧?
其实我也是如此。辞掉原本的工作,带着企画案毛遂自荐地找上出版社,得以出版《EmmaVictorainGuide》这本解说书之后,我向出版社表示只要是与《艾玛》有关的事,我全都愿意做!因此接了一堆相关的工作,所以现在就在这里痛苦地写着我一窍不通的小说解说原稿了。
另一方面,应该也有从阅读小说开始着手的读者吧?
久美沙织老师是藉由少女小说、奇幻小说,和知名电玩小说化而引发社会现象的作者,一直以来便拥有大群忠实读者。我也曾经为久美老师的《MOTHER》而哭泣呢!
这两位都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家,所以当我听说这两位要联手进行《艾玛》小说化的企画时,我心中便雀跃不已,这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大新闻!
在久美老师执笔期间,曾有一度以电子邮件和我通信,询问有什么影片资料可以推荐。为了“看到”十九世纪伦敦的情景--她使用这样的词语。因为久美老师是以心之眼”看到”之后再将它书写出来,因此看到本书的内容之后,我有深切的体会。在清楚看到飞越空中的鸟儿那一瞬间、华丽的舞厅、威廉七上八下的心跳、以及若有似无搔动鼻子的那股清新香味……不仅是情景、声音、味道,就连人们的心事也描述得如此详尽。能够让我们仿佛幻视到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事物的文章,就在这里。
说到心事,漫画原作中鲜少使用到的心声、独白,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方式遍布整个作品,这点也相当新鲜。看到鲜少说话的艾玛与威廉的内心话,好像读到心爱的人的日记一般,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森薰老师专注地将想像中的世界以绘画的方式画出来而感到无上喜悦,久美老师写出的文章让我们在阅读时脑海中鲜明浮现维多利亚时代。就如同我一开始“哇啊,这样的组合绝对可以创作出我非常喜爱的作品!”的直觉,对我来说,两人之间的缔结就有如一桩幸福的婚姻。
②喜爱维乡利亚时代的读者。
相信也有听说“好像有一本新的维多利亚小说出版了喔!”而购买这本书的读者。对于这样的读者,这本书一定能够符合您的喜好,满足您的需求。
《艾玛》是以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为舞台的故事,维多利亚时代是指一八三七年到一九○一年间,维多利亚女土在位统治的时代。过去以酪农与谷物生产为中心的手工社会,因为工业革命的影响,转变为大呈生产与大量消费的形式,故事就发生是在这么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
少数的贵族与地主拥有全国一半以上的土地,形成”上流阶级”。由于工业技术、运输与资讯的进步,投身商业的新兴绅士们逐渐累积财富,他们购买土地、习得教养,晋身上流阶级的末座。我们的主角威廉所在的社会阶级位置便是此处。就某个意义来说,他也正是在这个时代里像征暴发户精神与立场的人。其下有中产阶级,包括商人、军人、富裕的医师或律师,也有贫困的学校教师等,而这些人其中再被细分为高低不同的等级,有相当大的差距。曾担任教师的凯莉·史东纳老师就属于这个阶级。中产阶级仍可被称呼为女士、绅士。相反地若是落到此阶级之下,就不再是绅士淑女,因此向下沉沦的人们无不拚死挣扎。就像三兄弟中排行居中的人,对上对下都会特别留意。像我在四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我的地位就非常清楚。最下层就是劳工阶级。而杂役女仆艾玛则在人数众多的女仆中等而下之的位置。
看看相隔在两人之间的各种阶级,淑女&绅士与其下严明的界线,就可以知道这个故事中男女主角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这是在现代难以想像的阶级制度,相隔如此遥远的两人,要如何跨越既深且广的鸿沟,便成为故事主题之一。
③封面令您惊艳的读者。
在书店看到封面所绘的朴素黑色女仆服,好似突然触动心中某个开关般的读者。对伫立画面正中央的女孩,周围散乱绽放着不可思议色彩的花朵感到动心的读者。或是注意到她手边藤篮中所放的木制物体,不由自主而在意得不得了的读者(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晒衣夹)--从封面映入眼帘的各种情报、详尽的细节、因为在其中感受到某种东西而停下脚步,对于这样的您来说,这本小说一定会让您爱不释手。
漫画原作的《艾玛》,将蜡烛、油灯与煤炭,暖炉的炉架,直长的窗户加上厚重的窗帘、食物饮料、黑色女仆服配白围裙,连裙摆处的绣花都一一呈现,执着而详细。这是在秉持着描绘出“那个世界”各种事物的执着之下,所绘制出来的作品。
森薰老师的这种恋物癖,也转栘到久美老师的笔上,或者说是两者同步,在这部小说中以极其惊人的气势爆发出来。会对晒衣夹这样不起眼的小东西说出讨厌;穿着黑色女仆服以各种姿势行动;艾玛费尽心力在后院种植香草……如前所述,致密优美的画面与一读就浮现画面的文章,在此邀请大家进入这个从封面就能感受得到的世界。
④因动画而感到兴趣的读者。
现在,二○○五年二月的这个时间点,因为四月起即将放映的电视动画版“英国恋物语艾玛”,其制作工作已近乎完成。而这本书出版的三月正是放映前夕,相信一定有许多人翘首期待着。(上述为日文版作业时间)
小说与动画都是以森薰老师的原作为基本,但经过不同领域的一流创作者诠释之后,成为完全不同的作品。这是因为改编小说的久美沙织老师,动画版导演小林常夫先生皆获得森薰老师全心信赖所形成的状况。据说森薰老师还到久美老师家拜访“集训”,加深两人的沟通交流。对小林导演,则是因为看到完成的分镜实在太棒了而深深感动,甚至手绘“感谢函”致赠。虽然我也参加剧本讨论,但是以导演为首的工作人员们,随着每一周的上作进行,对话里的维多利亚味愈来愈浓厚,充满乐趣,不禁让我怀疑”这真的是工作吗?”
另外,令人注目的角色是哈基姆,我听说小说版在哈基姆出现之后写来有如神助。在动画制作现场,写剧本的池川真美子偏爱哈基姆的这个事迹也相当有名。上色完成的哈基姆在个性上与原作、小说都略有不同,动画版中还加入与原作不尽相同的口音,这么一来就可以知道在动画与小说中,他已经变成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了。哈基姆这个角色是不是拥有刺激女性作家少女心态的某种要素呢……?请部要因为这之间的不一样而排斥他,建议大家把他们放在一起监赏,比较其中微妙的差异之处。当在不同领域各领风骚的创作者,一起处理相同的主题时,从中将可以发现到不同媒体的特性与差异,真是有趣极了!
总之,请大家先看了再说。即便手握此书的原因各自不同,但我相信这本书一定能够让大家感到幸福!
后记
大家好,我是森薰。在此感谢买了这本书的读者。
小说版的艾玛将原本漫画中用表情来糊弄过去的地方,藉由久美沙织小姐那纤细的笔触下,化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文字,读过之后的郁闷感更加严重。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自己竟然写出这样一个故事--少爷因为艾玛而手忙脚乱,哇!怎么办才好呢!我完全变成一个读者,紧张得不得了。谈恋爱真好啊……(<-谁呀?)
虽然是废话,但我还是要说,久美沙织小姐的文笔实在太棒了,让我完全融入其中,忐忑不安。(以下省略)
这是我第一次为小说画插画,感觉和漫画完全不一样,非常有趣!
以上好像变成小学生写的感想了,请大家就当我的脑袋被恋爱的冲击波给震坏好了。
森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