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强烈的南风一早就开始发威,早春时期偶尔会出现几天风特别强的日子,称为春岚;而今天的天气就像是春岚。
今天桐绪一早就将满是沙尘的道场关得老紧,独自抱着膝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
好不容易跟纱那王和好,本来打算从今起要愉快地度过每一天的,想不到这次居然跟千代吵架了。
(我真差劲……)
桐绪不小心弄哭了千代,也不小心对她大吼了几句。
这一切都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引起的。
这两人是在准备早饭之前开始吵架的,千代来到厨房后,桐绪便以担心她因磨菜刀受伤的右手为由,要千代暂时不参与做饭和练剑。
「要是伤口进水染上破伤风就糟了,而且握着木刀也有可能使伤口裂开呀。」
「没时间的,这一点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好好休养。」
顽固的千代坚持不肯退让,于是桐绪只好转念请千代放下烹饪,改做一些简单的家事。
「那么,请你帮我缝补我哥那些破掉的衣物好嘛?我对女红实在不擅长,啊,当然我也不擅长做饭啦。」
然而,千代的反应却出乎桐绪意料之外。
「桐绪小姐,为何你总是要对我这么好呢?」
「咦?」
「为什么,你总是忙着为别人着想呢?」
「因为……」
「请别再管我了,反正我这条命在报完仇之后就会消失了。」
「千代小姐!你这么说我要生气咯!」
千代以强悍的眼神回应了桐绪的怒吼。千代紧握着那缠着绷带的手,看来十分的焦躁。
「千代小姐,真对不起,昨晚我突然带客人回来,想必你应该没有睡好吧?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哦。」
「多余的同情只会造成我的困扰,会……影响我的决心!」
「那你就不要去报什么仇嘛!」
没错,别报仇了,憎恨他人只会扰乱自己的心思,桐绪一点也不想看到千代露出这种焦躁的表情。
「千代小姐,你是因为剑术无法进步,所以才心烦意乱吗?」
「不是这样的……」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剑术技巧如何,因为你压根就不适合习剑。」
桐绪无视千代那愤恨的眼神,继续大声说道: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因此根本不懂什么叫必杀剑法,不过,我曾经砍断过坏人的手腕,当时喷到我身上的血的温度,以及砍断骨头的重量感……可不能跟杀斗鸡、鲔鱼时相提并论。」
「……我知道。」
「是吗?不论对方多么的十恶不赦,流出来的血都是红色的哦。当敌人、仇人的血喷到千代小姐你身上时,你有办法站得稳吗?」
被桐绪严厉的话语骂的抬不起头的前代,看来仿佛即将折断、凋谢的山茶花。看到她这副模样,桐绪再度觉得如此娇弱的千代学不了剑术。
「与其跟你用木刀练剑,我还比较喜欢我们一起捡鸡蛋、入浴、大啖甜点所度过的平凡时光,这不是同情……我说这番话并非想表现什么大爱。」
我只是担心你罢了——这样的心情,要如何传达给对方知道呢?
「我想,我哥一定也很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千代的眼神瞬间有了动摇。
「鹰一郎公子……他是个好人。」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当是为了我哥哥好了,千万不要轻视生命,千代小姐,你一定要活下去才行,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可以想起令妹了。」
这时,千代瞬间热泪盈眶。
「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堆……」
(笨蛋笨蛋!我在热血个什么劲儿啊?)
桐绪有个缺点,就是只要一激动起来,就容易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
桐绪深深反省着,自己不该对千代大吼大叫。
「桐绪,你在吗?」
耳边传来了开门声,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了道场里;桐绪眯着眼睛一瞧,原来是纱那王。
「鹰一郎在嚷嚷着午饭怎么还没好。」
「叫他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吧,我现在不想跟千代小姐见面……」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纱那王优雅地踏进了道场里,坐在抱着膝盖闷闷不乐的桐绪身旁。难得纱那王回来充斥着汗臭味的道场,难道他是在担心我?一思及此,桐绪就不禁喜不自胜。
「怎么办?纱那王,千代小姐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千代来这儿也将近半个月了,她或许有些事情想思考一下。」
「……嗯,也是,毕竟她一直都绷着神经。」
吵完架后,千代在吃早饭时又回到了平时的模样,现在的千代,应该正关在自己房间里帮鹰一郎缝补衣物吧?
或许她积累了不少疲劳吧?皮肉伤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就让她暂时休息一下吧——桐绪如此说服自己。
「我之后还要再跟千代小姐道一次歉。」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这句话表面上看来毫无感情,但纱那王的声音其实非常温柔。
「好了。」不一会儿,纱那王拍了拍下摆,站了起来,桐绪对纱那王伸出双手。
「我也要进去,拉我起来。」
「别撒娇了。」
「小气。」
以前哥哥总是乐于帮我拉起来,这狐狸怎么这么冷淡?——正当桐绪想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时,纱那王忽地握紧了她的双手。
强力一拉之下,桐绪不只站起来,还因为重心不稳而扑向了纱那王的胸膛。
「啊,抱歉。」
桐绪想马上退后,但纱那王却迟迟不放手。
「呃,那个,纱那王……」
春季的强风,吹得纱那王的银色长发缓缓飘动,抚动着桐绪的脸颊。
「……桐绪。」
「是,是。」
纱那王欲言又止,将英挺的下颚转向走廊,他注意到有人正迈着大步朝这儿而来。
「喂——!桐绪,你在吗——!」
来的人正是鹰一郎,在门户半掩的道场内,纱那王和桐绪拉着手臂,几乎就要抱在一起了;鹰一郎看到这幅光景,果然又一如往常地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啊!二位在忙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啦!?」
鹰一郎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就说话了。
「鹰一郎,怎么了?小桐应该在道场里吧?」
「咦,藤真公子!?」
「小桐!……哎呀。」
藤真从鹰一郎后方探出头来,看到桐绪跟纱那王的模样,不进张口结舌。
桐绪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双手,但纱那王却硬是不放手。
「……他就是藤真啊。」
纱那王用着仅有桐绪听得到的音量冷冷地低语着,听得桐绪脸色大变。桐绪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不镇定。
「鹰一郎,和小桐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
藤真的视线紧紧盯着纱那王。
「啊,原来你们两个还没见过面啊?藤真,这位是纱那王,算是我的表兄弟。纱那王,这位是藤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是桐绪的初恋对象哦。」
「哥哥!」
这个芋头男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纱那王放开桐绪的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藤真,而藤真也狐疑地注视着纱那王。鹰一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其他三人却都尴尬地沉默不语。我快窒息了——桐绪心想。
直到马路上传来樱草小贩的叫卖声,现场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藤真用着明亮的语气改变了话题。
「对了,鹰一郎,你说千两箱掉在哪里?」
「喔,是那里。正好就是桐绪现在所站的位置。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千两箱呢。」
藤真听到鹰一郎谈起昨天千两箱的事情后,对胧小鬼表达出了高度的兴趣,甚至还笑着说:「被百姓当作英雄看待的义贼居然看上了风祭道场,这下风祭道场要出头天了。」
「后来呢?你们怎么处理千两箱?」
「我将它交给自身番了。」
「什么嘛,真浪费,鹰一郎,你在这方面真是个老古板。」
「其实我很后悔,要是有了那笔钱,我就能修好坏掉的厕所门了。」
「你的野心也太小了吧?这样你就满足了?」
藤真愕然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这座道场才会总是这么穷酸。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做人要懂手腕,不然小桐实在太可怜了。」
「不,我觉得不管穷不穷,只要过得快乐就好……」
桐绪并不想否定藤真的话,毕竟她是在为自己着想;不过,桐绪并不认为金钱就是一切,因此委婉地反驳了藤真。桐绪觉得,只要能每天和哥哥、千代以及狐狸、猫、小妖怪们过着既快乐又热闹的生活就足够了。
藤真再度对桐绪重申道:
「没关系,小桐你不必担心钱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过着幸福的日子的。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买给你。」
纱那王瞧也不瞧藤真一眼地听着这段话,面无表情。
*
「喂,男人婆!想跟纱那王大人并肩走路,你还早一百年呢!给我往后退三步!」
「哎,纱那王,我肚子饿了,要不要在赏花前吃条鳗鱼?」
「男人婆,不准如此华丽地无视我!小心我祝贺你哦!」
「欸,你想说的应该是‘诅咒’吧?」
藤真来访的当天下午,桐绪和纱那王,化丸三人决定前往上野宽永寺赏花。途中桐绪和化成人形的化丸依旧围绕着纱那王,为了些低等级的事情争吵。
纱那王原本默默地听着他们争吵,但或许是这两人左一言、右一句地吵得纱那王耐心用尽,于是便抚着被强烈的春风吹竖的发丝,停下了脚步。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马上就将这个男人婆做成吊切鮟鱇鱼!」
「既然你这么闲,就去我姐姐那儿帮我跑个腿吧。」
「啊?你是说去找翠莲王大人?」
「昨晚松寿王提到的抓野狐一事,必须借助我姐姐的力量。」
无论怎么看,纱那王都像是想找个理由打发掉纱那王,但化丸似乎很单纯地认为接下纱那王的任务是件光荣的事,于是便拍拍胸脯往西直奔而去了。
「啊——跑掉了耶,小孩子还真有精神啊。」
桐绪目送着化丸离去,直到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而纱那王则等都不等,快速地迈开了步伐,双腿修长的纱那王自然走路速度也快,为了不和他走散,桐绪只好散步并作两步地紧跟在后。
「欸,等等我嘛,纱那王,你也有姐姐呀?翠莲王现在住在哪里?」
「鸣田屋。」
「鸣田屋?咦,莫非是河傅十郎那儿?他可是江都最有名的演员呢!」
鸣田屋是歌舞伎界的名门,许多一年可轻易赚取上千两的演员都聚集在那儿。没想到连那儿都寄宿着狐妖……
「狐仙的力量真的好神奇喔,我领教到了。」
「不说这个了,你这样真的好吗?」
纱那王转过身来,一头黑发随之飘动。纱那王平时并不常外出,外出时必定会将银发化为黑发,以避免引人注目。
「你不回道场去吗?你的意中人藤真可是为你带来了上等布匹,你何必赌气不要呢?」
纱那王的态度并不带有任何恶意,反倒有些困惑。
「……我才没有赌气呢。我不需要美丽的衣裳。」
「那可全都是些上等绢织品呢。」
「所以我才不能收呀。我很高兴藤真公子有这番心意,但……总不能每次见面都收下他的钱或是高贵的礼物,这样很令人过意不去。」
今天的藤真别说是金钱了,甚至还为桐绪带来了几块贵得惊人的舶来高级布匹。藤真说他可以为桐绪定做几件春装,但这些不符合自己贫穷身份的锦罗绸缎,桐绪实在无意接受。
甚至她觉得今天的藤真有点可怕。
「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话竟会从藤真口中说出。
「那个男的他总是这样吗?」
「这件事我没对哥哥说过,其实他最近每次见面都会给我钱,而且还会帮我买很多舶来的日用品跟胭脂水粉,毕竟老中大人那儿的薪奉应该很优渥。」
藤真是桐绪父亲的至交好友留下来的孩子。藤真的父亲从上一代开始便是浪人,因此剑术不凡,常和桐绪的父亲切磋琢磨。
桐绪听说藤真之父在藤真五岁时,因为在一场械斗中充当和事佬而遭人砍死。那天之后,失去家庭支柱的泽木家只能过着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苦日子。藤真的母亲为了赚钱而住到有钱商家里帮储,最后因耐不住粗活操劳而猝死;身为独子的藤真被亲戚们当成了烫手山芋四处推脱,还被他们欺负……
桐绪的父亲心疼藤真的遭遇,于是便偷偷资助他,在吃穿方面帮了他不少忙。
「我们道场以前也有不少门生,所以家境还不错。」
「看你们现在如此落魄,真令人难以想象以前的景况。」
「是从我爹娘过世之后开始的,打从他们俩过世后,门生就一个个跑光了。」
「也就是说,唯有藤真还留在你们身边?」
「我想,他从未忘记我爹对他的恩情。我爹为了让藤真公子能以剑糊口,为他寻了好久的官职呢,就连他之后在病榻上也老是挂念着藤真公子,因为他说他还能留下道场给我哥继承,但却没能为藤真公子留下什么。」
藤真成功当上老中大人的剑术指导,是在桐绪父亲辞世后不久的事。
「以结果来看呢,以剑术家身份扬名立万的藤真公子,还比继承道场的哥哥来得有前途呢。」
「是吗?」
之后,纱那王便一概不提到藤真。
很像纱那王的作风。这种距离感令人感到安适,今天的桐绪只想待在纱那王的身边。
他们两人在阿佐草寺门前大街上的荞麦面店填饱了肚子,之后便走入了挤满等不及赏花的游客的上野山中。
宽水寺是江都一带的赏花名胜。彼岸樱、都樱、山樱、秋色樱……寺院中种满了不同开花期的樱花,是长长春季中最佳赏花场所。
「好美!所有的花里面,我最喜欢樱花了!」
「要不要我在院子里为你种下永不凋谢的樱花?」
「你办得到!?」
「如果你愿意的话。」
「永不凋谢的樱花啊——没关系,算了。樱花正因凋谢而美丽啊。」
「很像你会说的话。我就猜你会这么说。」
纱那王满意地说着,仿佛在夸奖一个孩子。人不论长到几岁都会因赞美而开心,桐绪觉得有些羞涩,只好摊开双手仰望樱花。
「哎,纱那王。说不定樱花树下有条通往鬼怪世界的通道哦。」
「喔?为什么这么想?」
「我爹娘刚去世时,我曾经往西边走了好大一段路,人家不是说‘西方’极乐世界吗?所以我就想,说不定我只要往西方一直走,就可以见到我爹娘了。」
「你的思考方式还是一样有趣呢。」
「但是呢,当我走到志奈川的时恰巧太阳下山,于是我一下子就变得好害怕,想着: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我哥哥该怎么办?我到底在干嘛呀。」
回过神时,桐绪已经蹲在樱花树下嚎啕大哭,不知所措了。
这时四周突然吹起一片片樱花花瓣,将桐绪团团围住。
「这阵风和团团的花瓣弄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很奇妙的,我并不感到害怕,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牵着我走向前方。走了老半天,当我穿越那片樱花后,你猜我到了哪里?」
谁知道呢——纱那王抬头望向樱花树。
「我回到了家中,而且是在庭院里的樱花树下。告诉你哦,我总觉得那时牵着我回到家中的不是我爹、就是我娘。」
「……如果你真的那么像,那么事实大概就是如此吧。」
「真的?你真的这么认为?啊,这件事对我哥要保密哦。要是他知道我曾经跑去西方找极乐世界,一定会训我一顿。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难道是秘密这字眼太孩子气了吗?纱那王露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笑容。纱那王的眼眸之所以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是因为和熙的阳光吗?
「桐绪,把手伸出来。」
「咦,手?」
桐绪伸出手来,只见纱那王作势将水捧到了桐绪的手里,结果——
「哇!樱花花瓣!?」
桐绪手中涌出了桃色水珠,幻化成万花筒般的神奇模样。接着满溢而出、化为随风飘扬的樱花花瓣。
宛如桐绪当时见到的那阵樱花雨。
「桐绪,想看樱花时,只要你一句话,无论是夏天或冬日,我都可以给你数百株、数千株樱花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嗯,谢谢你。」
桐绪悄悄碰触纱那王的手,从他的手中感受到了引人依恋的温暖。
大杂院中的三姑六婆们滔滔不绝地聊着天,经过他们俩身旁。
「听说胧小鬼是个两人集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管它是真是假,胧小鬼是我们穷人的救星,这点是不会变的。」
听到这席话,让沉浸在二人世界的桐绪及纱那王不由得面面相窥,从醉心于樱花花瓣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桐绪想都没想,便急着叫住了这两位妇人。
「不好意思!您刚才提到的胧小鬼,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
「咦?哎呀,是美男子耶。」
这名额头长着黑痣的微胖妇人回头看到纱那王后便脱口说出这句话,而一旁的消瘦妇人也张着嘴仰望着纱那王。
「方才二位经过我们身旁时提到胧小鬼是两人集团,是真的吗?」
桐绪一问,两名妇人这才将视线从纱那王身上移开,点头称是。
「大家都这么谣传啊,说阿雅看到了。」
「可是阿雅那个人就只会乱吹牛,我觉得一定是假的啦。」
据消瘦的妇人所言,那位卖小吃的阿雅太太某夜撞见了胧小鬼逃跑的背影,于是便在街头巷尾四处宣传,还说他们是双人组合。
「可是啊,阿鹤。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两个人里面哪一个才是『胧小鬼』啊?而另外一个又是什么小鬼?」
「管它这么多干嘛,两个人通称胧小鬼不就得了。在朦胧的夜空中,从这座屋顶跳到另一座屋顶。在大杂院的小巷中撒下小判——哎呀,简直跟戏剧一样呢。」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两名妇人还说胧小鬼不只偷窃,甚至还会杀人。
「杀人?咦,胧小鬼不是义贼吗!?」
「是呀,是义贼呀,他可是穷人的救星呢。」
消瘦的妇人理直气壮地说道:「被害者个个死有应得,谁叫他们全都是贪得无厌的恶徒。」
「纱那王,听完他们说的话……你怎么想?」
和两名妇人道别后,桐绪颤抖着询问纱那王。
桐绪还以为胧小鬼这个人人称赞的义贼不会杀人,只会抢走所需的金钱。听到她们说胧小鬼会对反抗者痛下杀手,甚至连官差都不放过时,桐绪不禁皱起眉头。
「你是指胧小鬼是双人组合这件事,还是指杀人这件事?」
「都是。假若他们真的是双人组合,会是怎么样的两个人呢?」
「大概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吧。」
「幸好那个千两箱已经交给自身番了。百姓们居然可以心怀感激地收下那种血染的小判,我真服了他们。」
「这个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并非妖怪,而是人类。」
纱那王忿忿地说道。这话真让桐绪感到汗颜。
「我还以为胧小鬼说不定白天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工,一到晚上就变身义贼呢。」
「这又不是戏剧。」
也是——桐绪回答着,走在散落一地的樱花花瓣上。
「欸,纱那王。我们去吃个甜点再回去吧,就当是转换心情。」
「我看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赏花,是为了吃东西吧?」
「对了,明天约千代小姐来上野山中走走吧。」
「随便你。」
桐绪对着摊开桧扇遮住阳光的纱那王微微一笑。
这一天,桐绪完全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晃荡了好久才打道回府。
*
「哥哥!哥哥,振作点!」
桐绪和纱那王散完步回家时,已经是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餐的时间了,然而风祭家中却静悄悄地毫无炊烟;桐绪想去找鹰一郎问个究竟,却在抵达他的房间后吓得止住了呼吸。
柔和的斜阳照进了室内,鹰一郎正毫无戒备地卧倒在地。他方才或许正在读书吧?摊开的书页在风中不断地翻动着。
「哥哥!」
无论桐绪怎么摇动鹰一郎,卧倒在地的他依然没有睁开双眼,面色如蜡。桐绪恐惧着这股退潮般夺走一切事物的力量,连声呼唤鹰一郎。
「哥哥,哥哥!纱那王,怎么办?到底怎么回事?」
「桐绪,你冷静点。」
纱那王将桐绪推到一旁,让鹰一郎仰躺在她的腿上,不断呼唤着「鹰一郎、鹰一郎」。
桐绪只能两眼无神、呆若木鸡地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握紧在胸前的手沾到了水滴,她才发现两眼无神是因为自己的泪水。
「纱那王……我哥死了吗?」
「桐绪。」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不想……独自一人!」
「桐绪!」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桐绪方寸大乱,纱那王不禁大喝一声。纱那王将鹰一郎放在榻榻米上,用力抚着桐绪的脸颊说道:
「冷静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能救救我哥吗?」
「你站远一点,待在我身边会沾上不净之物。」
「不净之物?」
「去角落待着。」
桐绪插不上半句话,只好乖乖移动到角落去,纱那王确认桐绪已经远离后,朝手心吐出了一团狐火;纱那王注视着蓝白色的火焰。眼中闪着银色的光辉。
不知不觉中,听到骚动的反枕和家鸣纷纷围到了桐绪的身旁。大家都一脸担忧地看着鹰一郎。
「放心好了,桐绪。有纱那王大人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反枕不断地鼓励着桐绪。
所有人聚精会神,看着纱那王将狐火捧到鹰一郎脸上。忽然,狐火从纱那王的手中掉了下来,窜进鹰一郎口中,结果——
「呜、嗯……?」
「哥哥!?」
过了好一会儿,鹰一郎才睁开眼睛。
「哥哥!?我是桐绪,你认得出我吗!?」
「桐绪……」
鹰一郎两眼涣散地看着奔上前来的妹妹,接着缓缓地转动眼珠,注意到了另一张注视着自己的脸——纱那王。他难为情地眨了眨眼。
「干嘛干嘛,你们说我怎么了?」
「你觉得怎么样?鹰一郎。」
「怎么样?这个嘛,我觉得我的头好像空空如也,变得一片空白。」
鹰一郎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徐地坐起身来。
「太好了——哥,不要再这样让我担心了——若是你有个万一,我……」
桐绪想起了爹娘临终时的表情。她已经好久没想起这件事了。横躺的僵硬躯体、菊花和香的味道……她再也不想为任何人送终了。
桐绪趴在鹰一郎的腿上嚎啕大哭,鹰一郎温柔地抚着桐绪的头,说道: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别哭了,你是男子汉吧?」
「我是女的!」
既然有闲情逸致说笑,可见用不着担心他了,反枕和家鸣们松了口气,消失在天花板中。
「纱那王,我至今还一头雾水,但总之谢谢你救了我。」
「鹰一郎,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想问呢,白天的第八声钟响(约下午两点)敲响后,藤真离开了,我一回到房里,胸口突然变得好闷……」
接着就失去意识了——鹰一郎僵着脸说道。
「哥哥,你该不会对我隐藏了什么病情,比如胸痛或者肺痨……」
「我没有什么病,痔疮倒有一些。」
「啥?」
「对了,鹰一郎。千代呢?」
纱那王不理会鹰一郎的傻笑。追问着他。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来,方才一直没有看到千代的踪影。
「千代小姐……在那儿。」
大家随着鹰一郎所指的走廊方向望过去,看到前代背对着夕阳倚着拉门,满色苍白如纸地发抖着。
「对不起,我……刚才出去买东西了。」
「我没事,你别紧张,千代小姐,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千代猛烈地颤抖着,令人不禁担心她是否能撑得住;但鹰一郎体贴的话语,似乎没有传到她的耳里。千代是个善良的人,或许正责怪自己独留鹰一郎在家,也或许想起了妹妹的死……
桐绪头一次了解到,失去妹妹的千代有多孤独。
鹰一郎吞下纱那王的狐火后变的活蹦乱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晚饭还连添了三大碗。
即使如此,桐绪依然放心不下,劝鹰一郎今夜还是小心为上,早点就寝。
离开哥哥的房间来到缘廊,桐绪忽然想起了庭园里的樱花树,或许是白天曾和纱那王提过它的关系吧?她突然好想抚摸那颗藏有珍贵回忆的樱花树。
然而。当个桐绪从缘廊随意套了双木屐来到院中水井旁的樱花树下时,她疑惑了。
它没有开花。上野的樱花已经绽放了三成,反观桐绪家的樱花树却是这副光景,难道是闹脾气吗?连花蕾都看不到呢。难道都被鸟儿吃光光了?
这株樱花树每年都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但现在不止哥哥昏倒,连樱花也不开了,今年的春天真是不吉利啊。
这么说啦,白天纱那王好像曾说过‘不净之物’这个词。难道家里住进了狐狸后,这个家的命运齿轮就开始转向不好的方向吗?不会吧……
「纱那王,你睡了吗?」
奔回主屋的桐绪朝着纱那王的房内敲了敲。她想听到纱那王说出‘别担心’这句充满魔力的话语。
但是,房内只看得到来回奔跑的三只家鸣,跟刚从翠莲王那儿回来的白猫化丸嬉戏的模样,看不到狐狸的踪影。
「化丸,纱那王呢?」
「谁知道,大概是在院子里赏月吧喵。」
嘴里叼着一只家鸣的化丸,正跟妖怪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
桐绪再度穿上木屐来到庭院。今天是阴历十六日,月色迷人。
「纱那王,你在哪里?」
桐绪连声呼唤了好几次,终于看到后院的竹林中有纱那王的踪影。
「咦,为什么他们两人会走在一起!?」
桐绪迅速躲到柴房的阴影中,暗付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景象。
在皎洁的月光下。前代泪湿面颊,对纱那王的话语时而颔首、时而摇头;无奈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声,桐绪根本听不清楚。
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在后院偷偷摸摸讲话,而且女方还流着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截至今日,千代明明总是闪避着不拘言笑又难以亲近的纱那王——至少桐绪看到的是这样。
(但是,他们怎么……)
桐绪靠在受日晒雨淋而褪色的柴房墙壁上,双脚不停滴颤抖。这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目击到了自己无法承受的景象使得身体产生了抗拒反应。
明知道偷听是不好的行为,桐绪依然逐渐靠近他们,以求能听清楚谈话内容。不过,听了后又能怎样呢?桐绪自己也知道,或许不要听才是正确的做法……
然而,当桐绪就要听到她们的对话内容时,纱那王脚边闪出两道诡异的红色光芒,黑暗中冲出了一个黑色物体,原来,他是纱那王的那只乌鸦使魔。
「啪嘎!」
巨大的乌鸦像先前一样啼叫,从桐绪的眼前低飞而去。听到这声巨响,纱那王和千代不约而同地转向桐绪这边。
「啊,对……对不起!」
桐绪不知现在是否该道歉,但总之她大叫一声后奔了出去。她只想赶紧离开那个地方。
回到房间后,桐绪赶紧躲在被窝里,但冻僵的身体却依然暖和不起来。心中有块无法触及的地方,正像失去火光般地冰冷无比。
千代为什么哭了呢?她居然在纱那王面前露出那种表情,这不是表示他们两人比我想象的亲近多了——?
仔细一想,其实纱那王似乎常有意无意地看着千代,而千代会不会其实也不是在躲避纱那王,而是过于在意他?
「对了,千代小姐刚来道场那天也是……」
桐绪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人有那么一瞬间曾视线交会。
这份心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
因为纱那王抢走了千代?还是因为千代抢走了纱那王?
*
「奇怪?怎么没有蛋?」
隔天早上,桐绪在苇火和木通的鸡舍中来回找了好几次,就是没看到半颗鸡蛋。
「好奇怪,平常至少也会有一颗啊。」
桐绪弯下腰来寻找,冷不防被一只小脚踢飞,一头栽进沾满鸟粪的稻草堆中。
「喂!?化丸,你干吗啊!」
「谁叫你的大屁股这么碍眼。」
「什么话啊!反正鸡蛋一定是你偷吃掉的!你这贪吃猫!」
「什么喵!?本大爷可是猫妖,才不是什么贪吃猫、招财猫或者三脚猫!」
桐绪和化丸叽叽喳喳个吵个没完,苇火和木通则在他们的脚边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假如鸡蛋不是化丸吃掉的,那代表今早他们可能没有产下鸡蛋。
「说起来,凭什么要本大爷陪你在这里捡鸡蛋啊?」
「因为千代小姐说早上身体不舒服……」
千代今早并没有起床,桐绪去千代房里查探究竟,接着看到千代面色苍白地说她今天好像感冒了,想休息一天。
总觉得好尴尬,桐绪昨天早上才和千代吵过架,昨晚又撞见她和纱那王独处的情景。
(千代小姐该不会在躲我吧……)
「桐绪,我有话和你说。」
吃完早饭后,纱那王唤了正在院子里独自洗衣的桐绪。
「你不想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纱那王双臂交握地倚在水井的木栏上,开门见山地问道。桐绪无法直视纱那王。她在围裙上擦了沾湿的手,尽了最大的努力喃喃地说了声:「不想。」
「你不想知道我和千代说了些什么吗?」
「这……跟我又没有关系。」
纱那王性感地对着桐绪松了一个秋波,摊开挂着串吊的桧扇。
「为什么不看我?你吃醋了?」
「我干嘛吃狐狸的醋啊!」
「你很在意我跟千代说了些什么吧?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去问她?」
桐绪觉得纱那王很坏心眼,明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故意说这些话。
千代会不会是找纱那王商量事情?若真是如此,为何偏偏选择纱那王?难道是一些无法对鹰一郎或桐绪启齿的话……?
「话说回来,你昨天会出现在那儿,应该是有事找我吧?」
纱那王视线追随着飞舞于院中的纹白蝶,一面向默不吭声的桐绪套话。
「啊……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你找了我好一阵子吧?」
因为我想听你的声音——桐绪不敢就这么说出真心话,于是刻意淡然地答道:
「因为我想问你关于樱花的事情。上野的樱花都开了,我家的樱花树却连个花蕾也没有。」
「你是说院子里的樱花树?」
纱那王抬头望向那株樱木。
「还有,我哥昏倒时你曾说过什么『不净之物』……那是什么意思?哥哥昏倒是妖怪干的好事?」
纱那王望着院子里的樱花树,久久没有回话。他那俊美的侧脸实在太令人醉心,猜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思忖些什么。
「你什么事情都不用烦恼,交给我来办就行了。」
纱那王回过头来,淡淡地对桐绪说道。
「可是,万一我哥又昏倒的话……」
「不会的,那东西不会再来了。」
「那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这点你不必知道。有我陪着你,你别担心。」
你别担心。
啊,对了,我就是想听这句充满魔力的话——桐绪认为,既然纱那王都这么说了,不妨就相信他。
结果,千代最后依然没有出席这一天的午餐和晚餐。桐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鹰一郎为千代担心不已的神情。
直到隔天,千代才走到厨房露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对不起,让各位担心了。」桐绪忍不住抱紧千代,泪流满面。
千代温柔地抚摸桐绪的背部,什么话都没说,而桐绪也什么都没问。现在,只要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