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德河三百零一年——
天守阁金鯱瓦正高高地散发着光辉,在这江都城大街上,不论男女老幼、飞禽走兽都歌颂着现今的太平盛世。
风祭桐绪出生于远在江都城西南边、人称花之江都的阿佐草新鸟越町中的一间平凡剑术道场,
「呀——!染公子——!」
和兄长两人共同品尝着既不寛裕又干凡的幸福,
「刚才我和染藏大人四目相交了!他一定看到我了!」
同时也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般,热中于装扮和知名演员,
「唉——早知如此,我应该更认真用小黄瓜美白才对。」
过着非常平凡的生活。
但这一切只是表象。事实上,她的生活有点——不,是非常的不平凡——
「吵死了,男人婆!小黄瓜可是河童吃的东西!」
「化丸,当小黄瓜用在美白用途时不是拿来吃,而是要放在脸上啦。」
「蠢才,放在河童头上的是盘子才对!」
「我不是在跟你讲河童啦!」
这一天阿佐草歌舞伎町有仲村座的公演,占了舞台边席位的桐绪整个人喜不自胜。她一边用力摇晃嚷嚷着河童、小黄瓜的人形化丸,一边忙着睁开大大的杏眼,陶醉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的人是松下染藏。长相俊美、能歌善舞的他,是这个剧团的当家小生,也是近来红透半边天的年轻演员。
有了染公子这位当家小生,仲村座的五月公演可说是日日座无虚席;桐绪以及一些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们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棋盘般的升席(注3:日本传统观众席、在一个四方形中分割出数个席位。)中雀跃地尖叫、拼命向舞台上的染藏扞手。
千代对这股过于兴奋的气氛有些难以融入,悄声对桐绪说道;
「桐绪小姐,冷静点。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会以为对方和自己对上眼了。」
「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解风情呢?千代小姐,你仔细看!看染公子有多么潇潇!」
因为千代从未看过戏,所以桐绪才特地将她和化丸带过来,否则平常她都是自个儿来仲村座看戏的——结果想不到乐在其中的只有桐绪一人,她觉得有点无趣。
桐绪指着舞台,希望千代能和她一起融入现场的气氛,想不到千代却摇了摇头。
「对我来说,鹰一郎公子那威风凛凛的英姿比他来得潇潇多了。」
「舍,你说我哥!?」
「是的。」
千代原本背负着悲伤的过去,如今却因为鹰一郎给予了她温暖,使她渐渐取回了往日的笑容。唉,毕竟鹰一郎给了她宁静安适的生活,也难怪她对鹰一郎情有独钟。
「千代小姐,你觉得我哥胜过染公子吗……」
「是的。」
「唉——是喔……」
区区穷酸道场主人鹰一郎和剧团的当家小生染藏——不管再怎么偏袒自己的哥哥,这两人在外貌方面的差距都有如牡丹与鱼腥草一般。
为了来看今天的公演,千代舍弃了以往扑素的装扮,穿上和桐绪一样的「蕾丝」滚边鲜绿色衣裳。
桐绪和千代衣服上的蕾,都是桐绪一针一线缝上去的。桐绪虽然不擅女红,但却很喜欢在衣物上玩些流行的新花样。生长于充满汗臭味的剑术道场的桐绪,比其它人更向往富有女人味的装扮。
「难得来看戏,千代小姐你应该要更开心点才对啊。」
「我很开心呀。只要看着你,我就不禁嘴角上扬呢。」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桐绪搔了搔头。
化丸抬眼瞪向桐绪。
「你们两个都不懂啦喵,这个世上最俊美的当然是纱那王大人啊!」
「纱那王?他不算啦,毕竟纱那王只是变成……」
人的模样——桐绪注意到周遭还有众多观众,于是压低了音量。
纱那王是住在桐絔家的银毛九尾狐仙。
记得那是发生在冬末的事情。
『狐狸是有恩必报的。为了感谢你救了白猫,我跟定你了。』
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银发美男子,就这样来到了在满月之夜救了白猫的桐绪面前。附带一提,白猫指的正是化丸。
自古相传,狐狸是一种具有灵力、神通力等妖力的动物,而其中只有妖力特别强大的灵狐能够成为天狐。天狐贵为神兽,尾巴会分裂成九条。
这位高傲的九尾狐仙纱那王跟上了桐绪,而桐绪便因此成了狐疑的主人。
「别以为这样骗得了我,我知道狐狸很擅长变成俊男美女,说穿了不过就是变出来的。」
「才不是哩,那是纱那王大人本来的模样。」
「咦,是吗?他真正的模样不是银毛九尾狐吗?」
「天狐这种神兽生来就同时具有狐形和人形两种姿态,亲王们每个人都是从小就以人类姿态长大的。」
什么!——半信半疑的桐绪内心惊呼一声,想起了纱那王的哥哥松寿王的模样。松寿王是生有金发与金色眼眸的金毛九尾狐仙。
他们俩不愧是兄弟,长相几乎如出一辙。原来如此,原来那不是幻术,而是他们生来就是这副模样啊。
「我记得松寿王大人有次曾在酒席中一脸严肃地说道:『我都忘了要怎么变成狐狸了』。」
「哈哈,真像他会说的话。」
「结果呢,纱那王大人居然也偏了偏头,说:『经你这么一说,似乎真是如此』。」
「连纱那王都这么说!?」
「所以啰,就连本大爷我也没看过纱那王大人的九尾狐姿态。」
不用说,桐绪也没看过。
「他就算幻化成狐狸,一定也很美吧——」
千代如拜拜般地在胸前双手合十,似乎在想象了一下纱那王化成狐狸的模样。桐绪也想象了一下,但还是无法将他和狐狸的姿态联想在一起。
「简单地说——完美的外型、高贵的血统、法力无边的神通力——纱那王大人具备着这所有的优点!」
化丸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只要一提到纱那王,这个身为随从的小朋友就骄傲得不得了,宛如在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一般。
「如此这般,男人婆,你这个仆人甲既然没胸又没姿色,就应该全心全意献出肉体侍奉纱那王大人。」
「仆人!?凭什么要身为主人的我去侍奉自己的狐狸纱那王啊!话说回来,什么肉体不肉体的!」
狐狸所跟定的对像,可以差遣狐狸为自己带来荣华与富贵;受主人驯服的狐狸,甚至可以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谓难能可贵的式神。据化丸所言,在这江都中出人头地的人大多都是拜狐狸所赐。
然而事实上,桐绪和纱那王的主从关系却恰好相反。纱那王性格高傲,桐绪一直无法好好驯服他。
这时,隔壁升席的武家姑娘对这两人怒喝道:「你们两个吵死了!」于是桐绪和化丸只好闭上嘴巴,满脸不悦地别过头去。
「好了好了,桐绪小姐、化丸公子,难得来看戏,就应该开开心心的呀。」
千代对旁边的武家姑娘慎重地低头行礼,接着悄声为这对冤家缓颊。
「先不提仆人的不仆人这件事,我觉得纱那王大人对桐绪小姐相当体贴呀。像今天他因为担心我们晚归,还特地叫化丸公子陪我们一起来呢。」
「是吗?可是他对我也说了很多坏话、做了很多坏心眼的事喔。前阵子我在睡前掀开棉被,居然发现里面有一只会讲话的虾蟇(注4)呢!」
「啊、那是本大爷放的啦。我看那只蟾蜍精好像挺好吃的,所以就藏在那儿了。」
「你当我的棉被是储藏室啊!?」
这次轮到前面升席的商家姑娘回头怒喝「安静点!」了。桐绪一行人已经完全无心看戏了,而染藏的言语、姿态也进不了桐绪脑中。
桐绪现在满脑子只想着纱那王。
(这股悸动……是怎么回事?)
桐绪心头小鹿乱撞,彷佛刚奋力跑完一场长跑。
最近桐绪经常不经意地追寻那头银色长发,只要发现了纱那王,她便时而放松、时而紧张,情绪变得暧昧不明。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这种心情。
咚咚!她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到底是怎么了?胸中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纱那王之所以有时会对桐绪温柔以待,是因为桐绪是他的主人。
(……我有没有做好主人的职责呢?)
纱那王要桐绪显示出主人的器量。如果他发现桐绪不够格当主人,便会离开风祭道场、离开桐绪。
思及此,桐绪便觉得胸中有某种东西正喀啦喀啦地滚动着。
每当它滚动一次,桐绪便心痛如绞……这又是为什么呢……
※ ※ ※
散场后,当三人相偕走出仲村座时,戏剧町大街上已经夜幕低垂了。
阿佐草歌舞伎町又称为「戏剧町」,这称谓并非浪得虚名。镇上除了仲村座外,尚有几个剧场与人形净瑠璃(注5:人偶戏剧。舞台主要由说书人、三味线和人偶操作者三者构成。)剧场,此外还有众多戏剧茶店、礼品店可招待这些来看戏的客人。每间店前面都装饰着小巧赤红、状如鬼灯(注6:又名酸菜、挂金灯,是一种多年生植物。)的鬼灯灯笼,散发出雅致的光晕。
「桐绪小姐,你看那儿。发生什么事了?」
当一行人走到戏剧町的大门时,千代不安地说出了这句话。在礼品店开出的那条大马路上,有一大群人正团团围在那儿。
「是打架吗?还是有人出了什么意外……」
「啊——不不不,那里是公布栏啦。」
「公布栏?」
「新法令啦、新禁令啦……那里是专门贴公家告示的地方啦。」
桐绪一边向千代说明着,一边往上跳了几次,想看清楚人群中央的公布栏到底贴了什么东西。公布栏之所以设置在人群聚集之处,就是为了想让大众都看到上面写的重要内容。
「嗯——从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告示的内容嘛。」
「桐绪,让我坐你肩膀上,由本大爷来看个清楚。」
「化丸,你不是看不懂汉字吗?」
「少狗眼看人低了!至少我知道『化丸』是平假名的イ和ヒ加上丸子的丸!」
「那是你自己的名字耶!」
桐绪认为说话老是语焉不详、莫名其妙的化丸应该看不懂告示的内容,于是便雀跃地快步跑出去,让一头长发与发带飘扬在风中。
「我过去稍微看一下!」
「啊、桐绪小姐!你会迷路的!」
「放心啦!我马上回来,千代小姐、化丸,你们在这儿等我!」
说得好听是好奇心旺盛,说难听点就是爱凑热闹。这种状况就像是蚂蚁看到砂糖、熊看见蜂蜜,既然让桐绪遇上了围观人潮,她绝不可能平白放过这个凑热闹的好机会。
桐绪钻过了好几层人墙,快速地来到了公布栏前。
「呃——我看看喔。」
公布栏位于一棵青绿的柳树下,上面盖着一片寛达成人双手平举长度的木制屋顶,做得相当雄伟。公布栏上的肖像画映入桐绪眼帘,对方是一名侧脸像南瓜、长相硬派的男子。
「上面说他是通缉犯呢。」
背后传来一群商家少东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桐绪旋即竖耳倾听。
「这家伙不就是刀鬼坊吗?」
「谁是盗龟帮?」
「是刀鬼坊啦!他就是那个在江都近郊的新宿追分大闹的怪和尚,据说是个身高超过一杖六尺(约一百八十三公分)的巨汉呢。」
「喔~」
「而且听说他专门抢夺武家的刀。」
「喔!这么说来,这张告示表示朝廷赌上了武士的威信,想要惩治这名恶徒?这个身价三百两的男人可真行啊。」
「三、三百两!?」
桐绪不禁大叫一声。
肖像画旁边所写的告示内容如下:
告
此人在城内胡作非为已久。
这名现身于宵谷新宿追分的巨汉鬼刀坊,
专门抢夺武士随身刀剑,恶贯满盈。
因此,凡逮捕右述歹徒归案者,可得赏金三百两。
江都町奉行
「连坏蛋都可以抢走武士的灵魂,我看江都的武士道也完蛋啦。」
啊哈哈——围观群众不约而同地笑了。
江都开府至今已三百零一年,现今朝廷采取的政策并非以武力排斥他国,而是将重点放在公平外交之上,以期振兴国际贸易、提高经济产力。由此看来,这年头的江都正是商人当道。
长久以来的太平盛世虽为江都带来了莫大的经济效益以及文明的开化,但人们心中的骄傲、原则等武士道精神却已荡然无存。这时代能斩人的并非剑术,而是商才。
(太可悲了……)
桐绪认为即使是太平盛世,一个武士还是应该习得一定的剑术功夫。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剑术来守护自己重要的人、振奋人心。就算被人取笑为老古板、不知变通也无所谓,想笑的人就笑吧。
「即便如此,这世上还是有该做跟不该做的事!」
被夺走刀剑的武士固然可悲,但夺人财物的恶徒受到赞赏也很可悲。做贼的还敢这么嚣张,什么身价三百两的男人嘛。
我绝对不会耍乌龙,让他抢走我的刀的——生在剑术道场之家的桐绪,每日都为了守住武士尊严而精益求精,因此对此有相当的自信。
桐绪睁着大大的杏眼,瞪向肖像画。
「只要抓到这个刀鬼坊,就有三百两……」
靠着惩奸锄恶赚取金钱——这对胸怀武士道烈火的桐绪来说,并不是椿吃亏的买卖。
正当桐绪转身想回去找化丸与千代时,毫不瞻前顾后的她一下子便一头撞上陌生人的背部。冒失正是桐绪的特点之一。
「哇哇、对不起!」
「不,在下才该向你道歉,不该楞着发呆。你有没有受伤?」
一看到这人的长相,桐绪不禁抚着撞歪的鼻子屏住气息。
眼前这位是哪个剧团的当家花旦(注7:歌舞伎的花国角色亦是由男子饰演)?这名高大的年轻男子虽然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仍不掩他美若天仙娇柔可人的美貌。
桐绪望着他张口结舌,男子不禁亲切地笑了。
「武家千金也来看公布栏?」
「嗯,是啊」
「面对此等宵小居然悬赏三百两重金,可见这回朝廷相当伤脑筋。」
这位拥有花旦般的美貌男子,想不到言行举止竟颇具男子气概。他不屑地以下颌指了指告示,足见他十分地瞧不起幕府。
桐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随着男子的视线望向贴着肖像画的木板。柳叶随夜风飘动,抚摸着通缉犯硬派的脸庞。
男子旁若无人般地再度大放厥词。
「画得烂透了。靠这种肖像画去抓人,我就不信抓得到。」
「这个刀鬼坊长得好像南瓜喔。」
「南瓜?」
啊哈哈!——他张口大笑,这种豪爽的笑法完全不像是身材纤瘦的他所该有的。
「原来如此,南瓜,你说得真好,这个悬赏三百两的男子原来是南瓜啊。」
「他在当南瓜之前只是个坏蛋罢了。不管这年头的武士有多么的不成材,都不该抢夺他们的刀。」
桔绪毅然决然地说道,喔——男子低声呢喃,眯起亚麻色浏海下的眼睛。他注意到了桐绪腰上的刀。
「莫非阁下也要去教训这颗南瓜?」
「若我说是的话,会很奇怪吗?」
「不。在下一看阁下的手,就知道你并不是不成材的武士。」
听他这么一说,桐绪不禁看向自己的双手。握惯木刀的手掌,上头长了一些水疱。
「祝你武运昌隆,武家千金。」
「请,请问……」
桐绪的呼喊似乎没有传到他耳里。肩上束着一把亚麻色长发的男子逐渐没入人群之中,静静地消失在桐绪眼前。
「刚才那个人究竟……」
说他是演员,眯起眼睛时的目光又太锐利了些。
但是,很奇妙地,桐绪对他的印象并不差,甚至还想跟他多说些话。
(不,我才不是因为他长得俊美才想跟他讲话呢。)
桐绪在心中不自觉辩解道。
「喂喂喂,男人婆!别再凑热闹了,再不快点回去,纱那王大人会担心的!」
「桐绪小姐,公布栏上面写了些什么?」
化丸和千代终于找到了桐绪,相偕穿越人潮而来。
「啊……呃,是通缉告示。」
「唉呀,通缉犯!真可怕——」
桐绪并没有详细告诉千代告示内容,因为她不想要千代过度操心,而化丸只是一迳地要大家快点回家。
「走快点,白痴!不要让纱那王大人久等了!」
好好好——桐绪随口敷衍化丸,再度回头望了戏剧町最后一次。
※ ※ ※
当晚上桐绪一行人回到风祭道场时,鹰一郎和纱那王正在鹰一郎的房间下着将棋等待他们回家。
他们两人身旁的反枕正坐在书上,津津有味瞅着棋盘。这名叫做反枕的妖怪有着异常巨大的额头与二头身的身材,以抽走睡眠者的枕头藏在脚边为业。
另外,三只长着独角的马鸣也正在家中大闹特闹,一下子冲上天花板、一下子踢倒亡架、一下子弄破纸门——这种名为家鸣的妖怪是以在地板或天花板制造吓人的脚步声为业。
「鹰一郎公子,我们回来了。」
听到千代的话,鹰一郎马上将正要放到棋盘上的香车(注8:将棋棋子之一)再度握回手中,转身面对千代,温柔地笑着对她说:「你回来啦。」
鹰一郎这个哥哥虽然顶着一头随性束起的乱发,长得也有点粗犷,但为人相当和善;他是个不摆架子、不拘小节的好人,完全让人想象不到他是一个堂堂剑术道场的主人。基于以上理由,屋子里的妖怪们都很信赖他。
「千代小姐,看戏看得开心吗?」
「是的。戏剧町好热闹,弄得我头晕眼花,彷佛喝醉酒一样呢。」
哈哈,因为江都子民都很喜欢看戏嘛。要是千代小姐能找到中意的演员,看戏就显得更有乐趣了。」
「不,我……」
「啊,该不会你跟桐绪一起迷上染公子了?」
「没这回事!对我来说,鹰一郎公子才是、呃、最……」
千代才说到一半便面颊泛红,
「我、我去泡茶!」
接着手忙脚乱地离开了房间。
看到千代这一目了然的少女心,桐绪忍不住嘴角上扬;但是迟钝的哥哥却完全没有感受到她这份心意,真令人叹息啊。
「千代小姐——睡前喝茶会让我想上厕所,麻烦你拿酒来——」
他居然这么回答。爱上这个难以捉摸、宛如挟不起来的芋头的鹰一郎,看来千代的恋爱之路只能蜗牛散步般慢慢来了。
人形姿态的化丸晃动着垂在领口的绳结和铃铛,开朗地向纱那王打招呼。
「纱那王大人,小的回来了!」
「嗯。」
纱那王只是微微瞥了一眼,接着便将视线回到棋盘上。和鹰一郎比起来,他真是太冷淡了;即便桐绪想要靠过去跟他说话,他也只是托着脸倚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啧,真无聊。)
化丸称他为这世上最俊美的人(狐狸?)。肤为白云、唇为珊瑚、眼眸为明月,而睫毛则为仙女的羽衣……当然不可能这么夸张,但他那梦幻般的美貌确实完美无瑕。
这位俊美的青年正是住在桐绪家的银毛九尾狐——纱那王。
纱那王贵为稻荷信仰主要神只茶枳尼天之后,自然自命不凡,总是对主人桐绪颐指气使,而这也是桐绪目前最头痛的问题。
「嗳,纱那王,你转过来一下嘛。」
「干嘛。」
纱那王不耐烦地将那张小巧的脸蛋转过来,同时还不忘流露一股魅力;银色的发丝抚上了他那光滑如白瓷的面颊,银制的耳环在耳垂上辉映出灯火的光芒。
「干嘛?」
「啊、嗯。」
经纱那王这么一提醒,桐绪才赶紧回过神来,两手拉着袖子现给纱那王看。这件鲜绿色衣裳千代也有一套,今天是桐绪第一次穿上它。
「这件衣裳怎么样?这是我为了今天看戏而特别缝制的,你注意到了吗?」
「不好看。」
「舍?」
「这颜色你穿起来不好看。」
(居然说不好看,喂……)
狐狸的世界里难道没有「客套话」之类的吗?——桐绪板起脸来。
「那、那么,下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仲村座?染公子的舞蹈就跟仙女一样美喔。」
「不必了。」
对话结束。
「快、快,接下来轮到纱那王大人了!」反枕在一旁催促纱那王快点下棋,桐绪只好落寞地回到自己房里。
「什么嘛,臭脸男!他哪里体贴了?」
桐绪一踏进浴室,就决定待会儿要赌气早早就寝——我居然为纱那王如此心烦气躁,真是蠢死了!
(走着瞧吧,嚣张的臭狐狸。我绝对要驯服你!)
——我跟他只是主人与跟随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喀啦,喀啦。
不知怎的,桐绪的心中又响起了干燥的滚动声。
从那之后过了好一段时间——
「桐绪。」
在浅浅的睡眠中,有人呼唤了桐绪的名字。桐绪微微睁开双眼,只看到屋内一片漆黑。
翻身面向走廊,赫然有只白皙的手拉开了拉门。
「纱那王?」
「你还没睡啊?我进来啰。」
桐绪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除了庭院中的青蛙合唱之外,四周一片静谧,足见现在已是深夜时分。
纱那王居然会在桐绪入睡时来访,真是稀奇。不知他是因为有教养还是出自于什么原因,纱那王虽然平时总是面不改色吃桐绪的豆腐,但日落之后他绝不会出现在同一屋檐下的桐绪面前。然而今天……
「什么事?纱那王。都这么晚了……」
「我没事就不能来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纱那王手中浮现出一团蓝白色狐火,它飞到房屋角落的纸灯笼上,点亮了阴暗的室内。
端坐在地的纱那王身上飘出惯有的伽罗香,使桐绪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
「嗯——呃——你肚子饿了吗?想不想吃油炸豆腐?啊、对喔,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叫油豆腐。那你要不要吃金鯱瓦馒头?」
「要面包不要爱情啊?真像你的作风。」
「你专程到我房屋里,就是为了说这些?」
「桐绪,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跟其它男人讲话。」
「你……你在说什么?」
「别去看什么歌舞伎演员了,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啊……你是说这件事啊?好好好——」
桐绪打算随便敷衍过去,但纱那王却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吓了桐绪一跳。
「咦!喂、喂,纱那王……!」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他的手紧紧地搂着桐绪的腰。桐绪试着挣扎,但纱那王却越抱越紧。
「我并不讨厌强势的女人,但我不喜欢出言不逊的女人。」
「什么喜欢不喜欢,你……」
纱那王凑紧桐绪耳边,吹吐着气息。
「桐绪,你说说看。我是谁?」
「狐、狐仙……九尾狐仙。」
「没错。我们天狐可是神兽,是相当高贵的种族。」
天狐的力量是绝对的,只要被狐狸跟上,甚至可影响一国的盛衰。
纱那王一边轻声呢喃,一边以纤细、白皙的手指划过桐绪的脸颊,使桐绪心头更加小鹿乱撞,在三更半夜极尽所能地挑逗我,你到底想干嘛呀!——
「等、等等,等等!纱那王,你这样……呃、会不会、那个、不太好……?」
「这样……是指哪样?」
「因为,你看嘛,我现在衣杉不整,那个、要是我哥醒了,那不就糟了……」
「别担心,我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你不在意,我在意啊!」
「为舍要反抗我?」
他那双深邃的银色眼眸,无辜地凝视着桐绪。
(纱那王……)
桐绪心中有另一个声音正鼓吹着自己将理性抛到脑后。正当桐绪处于天人交战的当头时——
「桐绪,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人。」
「咦?哇哇哇、呀——!」
也就是说呢、呃——
桐绪被纱那王压倒在棉被上了。
「笨蛋!笨蛋!笨蛋!所有的事情都应该照顺序来才对吧!」
惊慌之下,桐绪反射性地对着眼前的那张脸庞挥出了一拳。
纱那王一步挡下那一拳,露出令人费解的胜利微笑。
「你笑什么啊!」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这女人很有趣罢了。」
纱那王一边忍着笑,一边徐徐起身转向走廊的拉门,说道:
「鹰一郎,你看见了吧?桐绪出手了,而且出的还是拳头。」
「咦~!?为什么哥哥在那里!?」
桐绪弹了起来,仔细盯着门户大开的阴暗走廊,果然看到鹰一郎探出了头来。不只如此,他的脚边还有反枕跟家鸣,表情都异常兴奋。
「唉——桐绪,你干嘛出手啊?都是你,害我损失了一两。」
「损失?一两?」
「因为我下棋一直输给纱那王,就想说能不能在其它方面嬴他,于是就跟他打了个赌:赌你会不会拒绝他半夜登门求爱。」
「打赌!?」
真令人生气,这个做哥哥的居然还刻意骚了骚下巴,说道:
「没想到我妹竟然这么守身如玉。」
「这样很好啊。身为我的主人,怎么能连这点坚持都没有。」
看到纱那王和鹰一郎开心地笑了起来,桐绪不禁伏倒在地。
(打赌……什么跟什么嘛……)
——我又被这只狐狸骗了。话说回来,怎么连我哥都骗我?
「滚出去,笨蛋——!以后不准你们再耍我——!」
桐绪站起身来,彷佛相扑力士要将对手推出土俵外舨,将鹰一郎和纱那王两人推出房外。至于脚边笑闹个不停的家鸣们,则被桐绪当成出气包踢了出去。
「一两、我的一两~」
「哥,只不过是一两而已嘛!我马上就会赚到三百两了!」
「三百两?」
桐绪这句话让敏感的纱那王皱起了眉头,于是她赶紧澄清道:
「呃——没有啦,我只是梦到我赚到三百两而已。」
「桐绪。」
「总、总之你们快点出去啦,熬夜可是肌肤的大敌呢。」
纱那王才刚走出门外,便旋即转身抚摸桐绪的头发。
「这次你又想干嘛!」
「桐绪,我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在跟你说笑。你得小心才行。」
「刚才?我早就忘光啦,谁管你这只色狐狸说了些什么!」
「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说完后,纱那王打开挂有鲜艳吊绳的桧扇,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
「还有,你今天的衣裳……」
「对对对,我知道我穿起来很难看,这句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
「你这张稚嫩的脸蛋不适合淡色系,建议你改穿颜色再深一点的衣裳。」
说完想说的话后,纱那王便速速回房了。
「什、什么跟什么嘛!讨厌!」
善变的纱那王,总是牵引着桐绪的喜怒哀乐。
桐绪从抱着枕头偷笑的反枕那儿抢了枕头过来,一头钻进棉被里。
惩奸锄恶就可以赚到三百两银子。
桐绪本来想为了武士道、正义感以及一夜致富而击败刀鬼坊,看来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那就是:对纱那王和鹰一郎还以颜色。
「走着瞧,我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我够不够格当你的主人!」
我要展示出狐狸主人的格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桐绪强忍住兴奋的心情,翻过身去。
※ ※ ※
「化丸,你在哪里——?」
隔天吃完午饭后,桐绪在环绕庭院的主屋走廊扯着喉咙呼叫化丸的名字。庭院已完全染上初夏的色彩,凤蝶在初开的栀子花旁翩然起舞;在这炙热的阳光下,光是走路都足以冒出涔涔的汗水。
「化——丸——」
桐绪蹲在佛堂前的缘廊上不厌其烦地呼唤化丸,铃铛声终于响了。一只白猫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出现在母鸡苇火和木通的活动范围——庭院中。
「干嘛啦,吵死了喵。想好好睡个午觉都不行。」
「抱歉、抱歉。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过来一下。」
桐绪对化丸招了招手。化成白猫的化丸伸着前脚,嘎——地打了个呵欠,这一声惊动了凤蝶,逼得它们离开栀子花,消失在空中。
当桐绪还在追寻着凤蝶的踪迹时,化丸已经一跃来到了她身边。化丸的头上,充满着泥土、太阳以及微微的花蜜香。
「化丸,我给你这个,你就尽情享用吧。」
「金鯱瓦馒头!」
桐绪手中的正是江都名产金鯱瓦馒头。这种甜点的形状仿照在江都城天守阁散发光辉的金鯱瓦,里头包的是红豆馅。
化丸一脸惊讶地看了看满面笑容的桐绪,又看了看桐绪手上那盒金鯱瓦馒头,最后——
「我才不要喵。」
他别过头去。
「咦?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太可疑了。」
「那里可疑?」
化丸伸出后脚搔了搔左耳后方。
「想拿东西引诱我上钩,一百年后再来吧!人家说『普天之下皆为跳蚤』,这当中一定有诈。」
「你要说的是『普天之下皆为恶人』(注9:渡る世间は鬼ばかり,这句谚语本应为『普天之下没有恶人』(渡る世间は鬼はない),后因日剧『渡る世间は鬼ばかり』而衍生出了新用法。)吧!皆为跳蚤的是你的身体!」
被桐绪打了几下屁股的化丸在空中翻转一圈,变成了人形。当他降落在地时,还不忘两手各抓一个金鯱瓦馒头。
「算了,我就姑且听听你想说什么。你想利用金鯱瓦馒头叫本大爷帮你办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想请你今晚和我一块儿到新宿追分一趟。」
「新宿?很远耶。」
「嗯,不瞒你说……」
桐绪简单扼要地叙述了戏剧町公布栏公告悬赏三百两抓拿刀鬼坊一事。
根据传言,专门抢夺武士之魂——刀剑的巨汉刀鬼坊出现在新宿追分一带。朝廷对刀鬼坊的恶形恶状大感愤怒,于是开出悬赏金,想要惩治这名恶徒。
「我好歹也算是武士的一员,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可能放任他在外胡作非为,你说吧?有人找碴我就加倍奉还,这就是我的武士道!」
「我比较喜欢吃葡萄,不喜欢吃五柿桃耶。」
「武士道又不是食物!」
化丸站在一旁,一脸狐疑地俯视着兴致高昂、坐在缘廊甩动双脚的桐绪。
「你就这么想要这区区三百两啊?只要跟纱那王大人说一声,他随时可以把那边的树叶变成小判给你啊。」
「我说啊,化丸。所谓的金钱呢,应该是要自己流汗赚来才对呀。」
「流汗倒还好,要是演变成流血怎么办?这么危险的事,纱那王大人不可能允许的。」
桐绪探出身子看了看西边尽头的房间,悄声说道:
「当然不能让纱那王知道呀。我想要的又不全是金钱。这世界上还是有是非对错的标准存在吧?」
桐绪认为惩治夺刀恶徒是自己的责任。她想要达成这项任务,让纱那王看看遵从武士之道而生的自己有多么的强悍。
「我想让纱那王见识一下我身为主人的器量。」
「器量啊。也就是说——」
「没错!」
「我什么话都没说耶!」
化丸将右手的金鯱瓦馒头送入口中,做出结论。
「也就是说,如果你被那个刀鬼坊打得落花流水,我就负责把你的骨头捡回家?」
「虽然我总觉得你的说法很没礼貌,但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有你陪我总是比较安心嘛,回程时记得变成大猫让我骑上去喔。」
化丸平时只是一只小猫,但必要时可以幻化成比老虎还庞大的巨猫。这个小小的伙伴,为桐绪增强了几分自信。
「从这里到新宿追分至少要花上两小时耶。」
「嗯。所以啰,应该趁现在赶快出发,到时再在那边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吧。」
「我们要用什么理由出门?」
「这个嘛,就说我们要去别家道场教授剑术吧,怎么样?」
化丸咕噜一声就将金鯱瓦馒头吞进肚里。这个脸上沾着红豆馅的成长期孩童,最后还是被食物引诱上钩了。
「等你赚到三百两,可别忘了请我吃初鲣啊。」
「包在我身上!到时你就可以吃到初鲣生鱼片跟酱烤初鲣!」
就这样,在白天第八声(约下午两点)钟声敲响之时,两人离开了风祭道场。
从阿佐草新鸟越町到新宿追分,必须先向左绕过沐浴在天守阁金鯱瓦光芒下的江都城半圈,再从宵谷御门渡过护城河才行。
为了保护将军家,御门内有着成排的旗本宅邸,是一块白天也很宁静的武家地区;而一出护城河,景色便截然不同,变成了武家区和百姓区共存的热闹大街。
这条道路直直通向西边,往前走几步便可看到管理旅客出入的关隘,只要一出这个大门,就会抵达名列江都五街道之一的甲信街道宿场町(注10:相当于古代的驿站或现代的公路休息站、服务区)。
这座宿场町名为内唐新宿。
这座离日之本桥最近的宿场町有如江都的玄关口。为了防止国外的昂贵舶来品、枪炮弹药等违禁品走私到国内,从西边来的旅客必须在此接受到严格的出入境检查。
「这里就是内唐新宿喔,化丸。」
除了来往旅客,这里多的是寻欢客、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的浪人,或是拼命拉客的客栈浓妆女佣。宿场町和江都府内不同,有一种独特的颓废氛围。化成人形的化丸对这种人蛇混杂的景象感到相当吃惊。
「明明是江都郊外,这里却这么热闹。」
「正因如此,坏人才喜欢选在这种地方藏身嘛。」
「这里似乎也隐藏了不少妖怪喔。」
「喔——是这样呀?」
两人抵达这儿时,时间已经接近日落时份,因此这寛大街上的各客栈女佣也展开了更加惊人的拉客攻势。
「唉呀——两位可爱的姑娘、小弟弟!」
叫住桐绪的,是一名胭脂味浓厚、徐娘半老的女子。
「穿着这么轻飘飘的衣裳,两位要上哪儿去呀?今晚就住在敝店吧。」
「不,呃、我们不是出来旅行的……」
「那是来卖身的?您旁边那位弟弟可能比较卖得出去喔。」
啊哈哈——一旁的女佣们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激得桐绪板起了一张脸。
「才不是!我们是专程来惩治在前面新宿追分胡作非为的刀鬼坊的!」
「这…………?」
不光是女佣们,连拉着马匹的苦力跟寻欢客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来。
「这、那个,我是在公布栏上看到的。一个叫做刀鬼坊的坏蛋,专门在前面那一带抢夺武士刀剑……」
桐绪讲得坏多,人们越是尴尬撇开目光,甚至有人逃进屋里去了。
「喂喂,桐绪,你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耶。」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把公告如实说出来而已啊。」
桐绪在日暮时分的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这当头,一开始拉着桐绪手向她搭话的那名女佣,一脸尴尬地对他们招了招手,说道:「过来一下。」将这两人招进一间客栈里。
「姑娘,你这样不行啦。日落之后,就不能说出刀鬼坊这三个字了。」
「为什么?」
「你吓到大家了。那家伙啊,根本不是人,而是怪物啊。」
「怪物!?」
嘘——!女子竖起食指,压低音量。从玄关的格子向外看去,大街上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
「以前也有好几个习武之人经过我们这儿,说是要去打败刀鬼坊,结果每个人回来时都惨兮兮的。」
「惨兮兮?怎么说?」
「每个人嘴里都念念有词,一直说着『怪物、怪物』……我不会害你们的,你们还是回去吧。」
桐绪和化丸面面相觑。
「欸,桐绪。大家会说刀鬼坊是怪物,是因为他穿着虎皮兜裆裤吗?」
「大概吧?不过我看他的肖像画还满像南瓜的啊。」
「你们这两个孩子!居然说出这么大胆的话!」
女子夸张地抱住双臂、面露恐慌。内唐新宿的人似乎都相当害怕刀鬼坊,连提到他的名字都是种禁忌。
(原来如此,难怪啊。)
桐绪终于知道,为什么幕府奉行所都派出了精锐郊队却不追捕他,也了解为何要开出三百两银子将各方豪杰聚集到闹区。
桐绪想都没想过,原来这是幕府的计谋。
「人家说他是怪物耶。桐绪,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吗!怪物?很好,我这就去斩妖除魔!」
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尽管放马过来吧!没有这点程度,桐绪该如何展示出她身为天狐主人的器量呢?
这名既亲切又胆小的女佣名为阿甲。桐绪和化丸在她的招待下吃了晚餐,接着便走向宿场外围的追分。
所谓的追分,就是指双岔路或是三岔路的分界点。新宿追分正是条连接甲信街道和青梅街道的大马路。
「本大爷要化成猫形啰。」
「嗯,这样行动起来也比较方便。」
化丸在空中翻滚了一圈,从人形化成了猫形。桐绪在夏草丛生的路旁找到一颗不错的石头,于是便抱着化丸坐在上面,等待刀鬼坊现身。
这里蚊子很多,让桐绪有点难熬;等着等着,就在桐绪等到快睡着时——
「嗯?什么声音……」
她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忽高忽低的微弱横笛声。
※ ※ ※
这阵笛声在江都近郊听来相当格格不入。
桐绪将头发拨到耳后,竖起耳朵倾听随风传来的断断续续笛音。
「干嘛?怎么了喵,桐绪?」
「好像有人在某个地方吹横笛耶。」
桐绪将化丸放下来跑到马路上,发现笛音是从双岔路的右边——也就是青梅街道传来的。桐绪反射性地朝笛音接近,怎料笛音倏地戛然而止。
这时——
「……女人?」
有名头披小袿(注11: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准正装外挂。)的女子出现在青梅街道上。天色昏暗,桐绪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这身打扮以旅人来说也未免太过雅致,况且她也没有随伺在旁的随从。
桐绪抬头仰望月空,希望天色能够再亮一些。弦月低低挂在东边天空上,似乎才刚从地平线升起,难怪会这么漆黑。
(听说刀鬼坊是名身长六尺以上的巨汉……)
而眼前这个人则是一名苗条高瘦的女子。
桐绪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名女子。背脊发寒,桐绪真希望这阵颤抖是出于斗志高昂所致。
在距离那名女子约莫二间(约三点五公尺)时——
「武家小姐,且慢。」
女子忽然朝桐绪一喊,使桐绪下意识地做好拔刀架势。
「如果阁下想通过这追分,就和我较量一下吧。」
「咦?」
「如果阁下嬴了,我就让路;反之,若在下胜了,请将你腰间的东西交出来。」
「腰间的……难不成你是刀鬼坊!?」
话一说完,女子隐藏在小袿下的嘴角似乎笑了。
女子在笑意消失前脱去小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桐绪的上段斩下一刀。
而桐绪也以同样的速度挡下了这一刀。
「……呜!」
「好身手!阁下是第一个挡下我第一刀的人呢。」
女子佩服地眯起眼睛。
这一刀拉近了他们两人的距离,桐绪看了对方的脸后不禁大叫一声。
「你、你是!」
桐绪认得这张脸。他就是那个小麦色肌肤的标致美男子。
「你不就在戏剧町公布栏的那个人吗!」
「我就知道阁下一定会来这儿。」
「你就是刀鬼坊?你哪里像南瓜啦!?」
「武士真是愚蠢啊。或许他们觉得被长得像女人的男人抢走配刀相当羞耻,所以才会将我说成长得像南瓜的巨汉。」
什么!本以为是南瓜,想不到是怪物;本以为是怪物,想不到是女人;本以为是女人,想不到是美男子!
「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
桐绪还陷在混乱之中,但刀鬼坊又毫不留情地斩了过来。
刀鬼坊斩下的每一刀都相当有威力,但桐绪也不是毫无胜算。平常她和鹰一郎一起练武时已经学会了该如何面对高大的对手,只要善用距离,就可以将对手玩弄于股掌。
事实上,刀鬼坊每一刀都被桐绪巧妙地躲开,这让他感到有些困惑。当他焦虑地往前踏出一步时,反被桐绪抢到了反击的机会。
「有你的!」
「你也是!」
在这满天的星斗下,虫鸣、蛙鸣甚至是星星的闪烁声都能尽收耳里;两人的剑击声彷佛太鼓声或钟声,引人入胜。
这名恶名昭彰的坏蛋刀鬼坊,居然在战斗中完全不使诈,这使桐绪大感意外。他的刀法,宛如一场美丽的剑舞。
「刀鬼坊!难得你有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要将他用来做坏事!?」
「坏事?在下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坏事。在下并非无端抢人财物,只是让嬴不了我的窝囊武士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锵——!
这一刀激荡出一阵火花,桐绪被刀鬼坊乃得后退了两、三步,而刀也被整个打飞了。
(糟了……!)
桐绪手上无刀,而那把刀就在月光的反射下欲言而止地在空中转了一圈,掉落在夏草丛生的路旁。
而桐绪,只能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