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金屏风回到风祭道场的纱那王,目前正因为两件不愉快的事情显得有些烦躁,不耐地将银色长发拨到了身后。
其中一件事,就是松寿王在江都城天守阁告诉他的那些话。现在宫里正沸沸扬扬地流传着二王子终于要进行斑娶的传闻,想当然耳,放出这谣言的人就是松寿王。
这个做哥哥的为什么老是这样?这是族里的秘密仪式,而且——
「过对桐绪来说是个重大的决定,也可说是个诀别的仪式。」
光是如此,纱那王就有足够的理由静待时机来临。被哥哥这么一扰乱,不止计划无法顺利进行,甚至还有可能以失败告终。
(这教我如何是好?)
纱那王沉思着,下意识地敲响了桧扇。
纱那王本来就不认为事情会进行得多顺利,但坦白说,他还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顽固的阻碍者,连纱那王麾下的狐群们也显得仓皇不安。
对天狐来说,人类的生命就有如堆积的落叶般廉价,看不顺眼的话杀抹就行了。思及此,纱那王不禁担心那些视桐绪为眼中钉的人会袭击桐绪、杀之而后快。
二王子。
这个头衔总是害得纱那王做事情绑手绑脚。
「纱那王大人,您会不会累?想用茶吗?」
化成人形的化丸一脸担心地抬头望着纱那王。
「没关系。对了,桐绪上哪儿去了?」
「呃?这……紫淀好像也不见人影。」
另一件不愉快的事,就是好不容易回到风祭道场,却看不到桐绪的踪影。
那个野丫头公主,这次又跑到哪里玩什么花样了?丝毫不顾别人的担心,真是任性极了。
「六连,桐绪在哪里?」
纱那王带着怒气唤了唤樱花树上的乌鸦,就在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黑影突然现身,禀报了桐绪身上发生的大事。
※ ※ ※
「我们私奔吧,公主!」
听到紫淀这番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桐绪愣住了。
所谓的私奔,指的就是相爱的花魁和商家王爷,或是相爱的花魁和商家总管赌上性命去做的事情,这是传统戏剧的固定戏码。
——为什么我非得跟紫淀私奔不可?
「紫淀,别说笑了。你是在哪里学来『私奔』这种词的啊?」
「我是认真的,我们从王爷面前消失吧。」
「我不想离开纱那王!」
「您必须离开,这也是为了王爷着想。」
「我要生气啰,紫淀!你在说什么……」
紫淀露出前所未有的冷酷表情俯视着焦躁的桐绪。
「紫淀?」
「公主,王爷是茶枳尼天的二公子,是个神兽。您真的认为,如此高贵的天狐会真的将一个区区破烂道场的姑娘视为主人?」
紫淀的嗓音骤然一变,语带威吓。这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桐绪心底某个柔软的部分。
喀啦喀啦,胸口的某个东西开始骚动了。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我也很努力啊!我也很认真地想成为一个够格当纱那王主人的……」
「人类真是既肤浅又愚蠢啊。公主。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当上一个好主人,就可以叫王爷替你做牛做马?」
「……!」
这是什么话。桐绪之所以想成为一个够格的主人,并不是因为想要荣华富贵,也不是因为想要金银财宝。
她只是想要纱那王陪在她身边罢了。她只是想要待在那个永远只看着自己,会在桐绪仿了好事时称赞她,也会在她做错事时斥责她的纱那王身边而已。
「公主,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懂!我是纱那王的主人,我相信纱那王!」
桐绪挥关紫淀的手,紧紧地握着双拳。如果不这么做,她真怕那个信任纱那王的心会如砂般从指缝间滑落。
「不如我就告诉你吧,近来王爷之所以身边大小事不断,是因为他在寻找新主人。」
「咦?」
桐绪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
沙沙、沙沙。心之砂沙沙地滑落了。
「纱那王他,正在寻找新的……主人?」
「公主,你这个主人曾做过什么主人该做的事吗?老是给王爷添麻烦这妄想当人家的主人,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够格当他的主人?」
不知何时起,桐绪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听不见打在树木上的雨水声、熊笹(注17:一种生长在山地的大型植物,学名是Sasa Veitchii。)摇晃的声音以及自己那杂乱的心跳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只因为一句话。
——这全是因为王爷正在寻找新主人。
紫淀说的这句话,宛如钟声般不断地回荡在桐绪脑中。
「你骗人……纱那王才不可能瞒着我做这种事!」
「你自己还不是瞒着王爷偷偷去找别的男人,还真有脸说啊。」
「我……」
桐绪无话可说,因为紫淀并没有说错。
桐绪在胸前紧紧握住双手,以防止心之砂再度流失。
(我相信纱那王!)
她瞪向轻视自己的紫淀,接着察觉到了。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是紫淀吧?」
不对,他不是紫淀!
紫淀虽然对自己总是直言不讳。但他的眼神总是有如满天星斗般地清澈,而非这种灰暗的眼神。
被树根害得脚步不稳的桐绪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喔,你不蠢嘛,难怪纱那王大人这么中意你。」
「你认识纱那王?」
恫绪伸向自己的刀柄,一边为自己的重蹈覆辙感到又气又悔。
纱那王千交代万交代,叮嘱桐绪要小心妖怪缠身,结果她这次又被来路不明的妖怪牵着鼻子走。
(对了!我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方才在新宿追分的双岔路时,紫淀就已经有点奇怪了。无论是和桐绪相遇的事或是他最重视的龙笛,紫淀都记得不清不楚。
在他们离开团子店时,这个冒牌货就假扮成紫淀了吗?若真是如此,现在真正的紫淀又在哪里呢?
「你把紫淀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呢?他大概还在那座宿场町打探那个男人的下落吧,也有可能是在发现你不见后就赶回风祭道场通风报信了。」
「你的意思是紫淀他平安无事?你没对紫淀做什么吧!?」
「事到如今,你不先担心自己,却在担忧家臣的安危?」
冒牌紫淀耸了耸肩,愕然地说道。
「要是你敢对我的亲朋好友出手,我绝不饶你!」
「你放心吧。只要你将天尾移之刀交出来,我就不会对你们不利。」
「这把刀?你想都别想!这把刀是纱那王给我的,里面可有着纱那王的尾巴呢!」
「所以我才要将它还给纱那王大人啊。凑齐九条尾巴,才是真正的天狐。」
说时迟那时快,冒充成紫淀的妖怪赫然朝洞绪砍了过来。
桐绪闪了过去,拔出刀来。光辉的刀刃闪耀着苇白色的狐火之色。
「我绝不将纱那王的尾巴交给任何人!」
「你可真是悍啊。纱那王大人就是爱上你这一点吗?」
「告诉你一件事。在决斗前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的男人,通常都很弱。有空说废话,还不如快点攻过来!」
好强的桐绪特意摆出豪气的大上段架势,然而——
就在这时,某个东西突然发出了啪哩啪哩轰轰轰的声音。
「哇、哇、哇!怎么回事!?」
天尾移之刀发出雷般的巨响,瞬间躁动了起来。
「为什么!?喂!天尾!不要乱动啦!」
平常总是很听话的天尾,突然拉着桐绪到处乱动。桐绪的手被拉着上下挥动,彷佛在跳着盂兰盆节的舞蹈。
「喔?看来不只是纱那王大人,你连一条天尾都控制不好呢。这样你还敢称自己是纱那王大人的主人?」
「你笑什么笑?说什么风凉话啊!这把天尾移之刀想杀了你,所以才会乱动的!」
桐绪拼命地双手压制着天尾移之刀大叫道。只要一放开手,蓝白色的刀刃绝对会贯穿冒牌紫淀的心脏。
听到桐绪这么一说,男子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了。瞧他这副全身僵硬的紧张模样,足以推测他早巳体会过纱那王的可怕。
这时,一阵强风倏地吹上脸颊。
接着——
※ ※ ※
『桐绪,把手放开!』
「纱那王!!」
纱那王那有妇流星般锐利的灵音自夜空中降下。
『那把刀是用来守护你的东西。』
纱那王充满怒氧的低沉回荡在嗓音夜空中。
「纱那王,你在哪里!?」
桐绪一边被天尾移之刀拖着到处乱动,一边拼命寻找纱那王的银色长发。道路南旁的高耸树木弯着腰摇晃着树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纱那王的声音,连树木、叶子、风以及黑夜都感到恐惧。直到方才还沉睡不醒的山林,现在已睁亮双眼、躁动不已。
「纱那王大人……请、请饶命啊!」
冒充成紫淀的男人一改方才的傲慢与悠哉,白着一张脸仰望天空。他的心或许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但双脚却因过度害怕而动弹不得。
『我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主人。』
话才刚说完,天尾移之刀便挣脱了桐绪的手。
「啊、我的刀!纱那王,你在哪里!?」
桐绪拼命呐喊着,一晃眼,一名握着天尾移之刀的男便飘浮在空中,出现在桐绪眼前。
「可恶的歹徒!竟敢袭击在下的公主,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脏了!」
「紫淀!?」
「公主,您没事吧!?」
「抱歉,紫淀!还好你没事!」
「在下该死,请恕在下离开公主身边!」
语毕,真正的紫淀飘着一头亚麻色长发、手握天尾移之刀,朝着冒牌紫淀一刀砍去。黑夜中传出一聋尖锐的金属声,双方的刀正面交锋。
正当紫淀想要挥出第二刀时——
「紫淀,退下。」
纱那王出现在摇晃的树林中,一头银色长发闪耀着光辉、飘散在后方。
「王爷,危险啊!还是交给在下吧!」
「没关系,退下。」
「纱那王,你来啦!」
桐绪飞扑到纱那王怀里,而纱那王也单手搂紧了桐绪。
「桐绪,你没事吧?」
「嗯……」
纱那王身上的伽罗香,带给了桐绪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纱那王就这么站到冒牌紫淀面前,冒牌紫淀马上颤抖着跪了下来。
「纱那王大人,得以拜见您的尊颜,在下惶恐至极……」
「你是谁的手下?」
「呃……这……」
「是哪位大人命令你袭击桐绪的?」
「……纱那王大人,请恕罪!」
在纱那王与生俱来的威严之前,桐绪和紫淀毫无插嘴的余地。姗姗来迟的人形化丸站在大树下,默默地观望着。
「桐绪是我的主人。」
「……在下明白。」
纱那王加重了搂紧桐绪的力道。男子跪了下来,对纱那王和纱那王怀里的桐绪伏首称臣。
「告诉你的主子,如果你们胆敢再对我的主人做出这样的事,我二太子绝不轻饶。」
「遵……港命!」
「王爷!您要放了这个人吗?」
纱那王这宽大的决定,实在不能使遭人冒充的紫淀心服口服。
「这家伙可是想对王爷和公主不利呢!」
「我说了没关系。」
「可是!」
「这把天尾移之刀是用来守护桐绪的东西,没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弄脏它。」
紫淀依然无法服气,但他却无法违逆纱那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刀交还给桐绪。
另一方面,冒牌紫淀对纱那王点了个头,随即便幻化成鸟的姿态,消失在树林间了。
「纱那王,谢谢你。谢谢你特地到这儿来救我。」
「桐绪。」
纱那王徐徐地举起了手。
「抱歉,纱那王!」
桐绪以为自己要被甩耳光,赶紧闭上双眼、将力量集中在脸颊。
然而,纱那王并没有打她。
纱那王的大手,温柔地抚上了桐绪的脸。
「你的脸上有擦伤。」
「咦?啊—……因为我在走山路时摔了好几跤。」
纱那王的手开始有股热度扩散开来。这股返老远童之力总能为桐绪疗伤,连颤抖的心都温暖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要哭?还有什么地方会痛吗?」
「不是啦,我只是很高兴你能来救我……抱歉,老是给你添麻烦。」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桐绪抬头望着轻抚着自己脸颊的纱那王,刹时说不出话来。纱那王的出现使得桐绪一下子安心不少,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好高兴纱那王的银色眼眸中映照着我的身影,如果我希望今后这双眼眸只看着我,会不会太任性呢?
「各位,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桐绪擦了擦泪水,低下头来。鲁莽的自己,总是为周遭的人带来麻烦。
「公主,请抬起头来。是在下太大意了,竟然将公主独自留在宿场,这是在下紫淀这一生所犯的最大错误。」
「紫淀,你不必道歉啦,这全都是男人婆的错。」
唯有这次,桐绪无法反驳化丸,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只要桐绪没事就好。回家吧。」
纱那王说完,紫淀马上理所当然地背对着桐绪蹲下。
「公主,请让在下背您吧。」
「咦!没关系啦!我可以走回去!」
「可是,这里是妖魔之道,万一走散就危险了。」
「妖魔之道?」
「就是妖魔鬼怪使用的道路,凡间和冥界的中间地带。」
根据纱那王的解释,这里是不存在时间、空间概念的奇妙地带,人类闯进来算是很稀奇的事。
「这里不是甲信街道?」
桐绪重新环顾四周,发现放眼望去都是俨然迷宫般森林的奇妙光景。刚下过雨的夜空竟然繁星点点,而所有的树木都彷佛路障般伸长枝桠,似乎不愿让桐绪一行人走出这里。
「桐绪,千万别放开我的手。」
「咦?啊!」
「别放手,否则要是你被甩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我可不管。」
「……好。」
桐绪乖乖地握紧纱那王伸出的手,往前迈步。
「王爷!不可以偷跑喔!」
「干嘛啦,紫淀!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背人,就背本大爷回去啊!」
化丸一鼓作气地跳到满嘴牢骚的紫淀背上。
妖魔之道四周只听得见风吹动树木的声音,一行人七嘴八舌地快步往前迈进。
桐绪握着纱那王的左手。他的左手既纤瘦又骨感,但也既温暖又温柔,牵着这只令人安适的手,总觉得不知不觉就会进入梦乡。
这种被某人牵着手所感受到的温馨,桐绪隐约觉得以前曾体验过。
或许,某人曾在那次的樱花雨中,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路途。
「我问你喔,纱那王。」
「桐绪。」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开了口。
「什么事?」
纱那王转过头来,眉宇间蒙上了一层阴霾,和手心传达出的温暖大相迳庭。
「啊……没关系,纱那王,你先说吧。」
纱那王的气势吓到了桐绪,现在她完全从漫步在云端的浪漫情怀中醒过来了。既然桐绪想让纱那王先说,纱那王便将他那张端正的五官转回前方,以低沉又洪亮的嗓音说道:
「你就这么想见藤真吗?」
「咦?」
桐绪来到内唐新宿的理由——纱那王指的就是这件事。
「是紫淀告诉我的。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出来查探藤真的下落?」
「啊……对不起。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
纱那王再度望向说谎不打草稿的桐绪,他的表情,混合着冷谈与失望。
「你、你别这样看我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因为桐绪不想看见纱那王露出这种表情,所以才想瞒着他偷偷进行。
「就是以为你内心有杂念,那种妖怪才会缠上你。」
「我内心才没有杂念!」
「今后除非我允许,否则不准你踏出屋外一步。」
「你是什么意思嘛!为什么连这种事你都要管!」
「桐绪,这是我的命令。」
冷漠的眼神、霸道的口吻——桐绪心中的不安,一下子全被引发了出来。
行事作风丝毫不像个主人的自己。不够格当纱那王主人的自己。
「什么命令嘛!我想知道的是你内心的想法!」
「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其他的不必过问。」
「我才是主人耶!有资格发号施令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不安就像雪,总是无声无息地累计在心底。当当事人察觉时,雪早已积成厚厚的冰霜,引发出令人不安的猜忌心。
而猜忌心会蒙蔽心眼。
「还是说,我……我果真不够格当你的主人!?」
「你在说什么?」
「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正在寻找新的主人!」
桐绪这么一嚷,紫淀和背在身后的化丸不禁不安地面面相觑。
然而,纱那王不止老神在在,甚至还露出一抹冷笑。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那个妖怪认识你耶?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还叫我吧天尾还给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傲视世间万物,使得桐绪更加的焦躁不安。桐绪想寻求他真正的心意,但他总是不当一回事。
在桐绪胸口转动的那个东西,伤害了桐绪。桐绪忍受不住那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于是便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放开了纱那王的手。
「桐绪,握紧我的手。」
「这也是命令吗?我……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那是因为你没有睁开你的心眼。」
「不是这样啦,纱那王!」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大道理——如果只有桐绪是以情感的角度来看待纱那王,而纱那王却非如此,这对桐绪来说实在是件极为悲伤的事。
「桐绪,握住我的手。」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命令了!我要一个人回家!」
「桐绪!」
纱那王的眼中闪耀出白雪般的银色光芒。桐绪趁着被那股妖力还没生效,逃离了纱那王身边。
跑啊、跑啊,桐绪不停地跑,希望能将胸口的伤痕弃置身后,但这种事又怎可能办到呢?
跑了一阵子后,桐绪在阴暗的妖魔之道看到了一个明亮的纵向椭圆型洞穴,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 ※ ※
「这里是!?」
桐绪跳进明亮的纵向椭圆型洞穴后,不知为何摔到了榻榻米上。
数座烛台照亮了黑暗,这是间明亮的房间。银制的香炉烧出了满室的花香,布制屏风挂着缤纷的绢绸,摆在缘廊和室内的交界处。墙边有个气派的金莳绘装饰柜,圆形的玻璃金鱼缸陈列其上,里头的金鱼正在优游着。
一头雾水的桐绪转头回望来时路。那儿有一座和装饰柜同款的轿子花篮金莳绘梳妆台,妖魔之道的那个纵向椭圆型洞穴,看来就是那面镜子。
妖魔之道是不是在阴错阳差之下和镜子连结在一块儿了?这里是现实世界吗?还是桐绪依然处于凡间与冥界的交会处……?
「喝!」
桐绪一头撞上镜子好几次,但却总是无法穿越镜子。
(怎么办?我又迷失在奇怪的地方了啦~)
正当桐绪不知如何是好时,走廊上传来了衣物摩擦声,于是桐绪赶紧爬到布制屏风的后方。
「没用的饭桶!」
是女人的声音,她是这间房间的主人吗?从语气听来,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女子在房内来回踱步,足见她现在相当焦躁。
桐绪从布制屏风的缝隙间窥探过去,原来对方是个穿着酒红色裤裙搭上粉红色袿(注18: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便装。)的红发绝世美女。
桐绪忍不住倒吞一口气,美女不管摆出什么表情仍然是美女,这位眉头深锁的佳人,其侧脸有如天仙般美丽。
桐绪张着嘴看傻了眼,而这位宛如朱红朝阳的红发佳人这时——
「喔?这是什么味道?」
她停止了脚步。
(咦,是我吗!?我身上有臭味!?)
……或许真的有臭味吧。今天特别闷热,而且她在挥汗练剑后又走了一大段妖魔之道,不只如此,桐绪还连摔好几跤,身上的蕾丝衣裳早已满是尘土。
桐绪抱着膝盖,尽可能地缩在一起。她努力地弯着腰、再弯腰……
结果却适得其反。由于桐绪弯得太过头,背部反而太过突出,撞倒了布制屏风。
「啊!哇!呀——!」
桐绪压在布制屏风上,大字形地正面滚到了红发佳人面前。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登场方式真是糟糕透了。
「来者何人!?」
佳人严厉地质问桐绪,吓得桐绪急忙弹起来正襟危坐。
「我、我、我绝对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不,你这样就够可疑了。
「凑巧路过?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呃,这个……基于某个原因,我从那边的梳妆台……」
「梳妆台?」
佳人惊讶地望向金莳绘梳妆台。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从那座梳妆台出来的?」
「是的,呃,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我会不会是在做梦啊?」
桐绪边说边捏着自己的脸颊。若这真的是梦就好了。
「好痛!唉,果然不是梦。」
「呵呵呵,这下你的肉饼脸更像肉饼脸了,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佳人笑了,这一笑更增添了她的魅力;桐绪总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个笑容。
「你会迷路到这儿来,想必是有什么隐情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风祭桐绪。桐花的桐,思绪的绪。」
「风祭……桐绪?」
她将红色卷发拨到身后,端详着桐绪。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这位佳人的脸,连身为同性的桐绪都要为其美艳而羞怯。
「你叫做风祭桐绪?」
「是的。」
喔——她以套着翡翠戒指的手指拖着下颌,一双凤眼意味深长地亮了起来。
「桐绪,你来得正好。我叫做雅阳;优雅的阳光,雅阳。」
「……雅阳,小姐?您的名字真美。」
双方互报姓名后,红发佳人露出令人痴醉的笑容,对桐绪招了招手。
「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无聊了。我一直伸长脖子等着像你这样的玩伴呢。」
「我看您方才好像很生气……」
看到桐绪眼中透露着警戒,雅阳「啊~」了一声,摊开以金银泥(注19:平安时代用来作画的一种泥状颜料。)着色的仕女用桧扇,忧郁地摇了摇头。
「我的家臣都是些饭桶,所以我觉得很伤脑筋。不过呢,现在已经不打紧了。」
不是不报,时机未到——雅阳呵呵地笑了。
「再靠近一点、桐绪。今晚我们要玩什么?」
「可以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江都吗?还是……冥界的某个地带……」
「你说对了。这里呢,可以说是迷惘之人的必经之地。」
「迷惘……之人?」
桐绪的胸口忽地隐隐作痛。
(不够格当狐狸主人的我,被纱那王舍弃了……)
纱那王正在找寻新的主人。
——我今后还想一直跟他在一起。我想在春天跟他在樱花树下散步,在夏天共同仰望积雨云,在秋天彻夜长谈,在冬天吹吐着白色的气息,说声「好冷喔」——我想永远在纱那王身边感受这一切,但……
喀啦喀拉。
桐绪的胸口有某种东西正在滚动着,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剧痛。
「唉呀,桐绪,你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只是感到很懊悔罢了。」
「有这么懊悔?」
「我觉得自己真没用……现在才察觉这份心意已经太迟了,我……」
「你恋爱了?桐绪?」
雅阳叹了口气,倚在扶手上。她忧愁地锁起眉头,仿佛将桐绪的伤痛当成自己的伤痛。
「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以泪洗面?」
「……是的。」
主人和狐仙。
不只如此,这对主从的关系还是颠倒的。对纱那王来说,桐绪终究只是个主人,仅此而已。若真是这样——
「人只要一恋爱,连贤者都会沦为蠢才。爱情真是种可怕的疾病啊。」
「雅阳小姐,您也在恋爱中吗?」
「不,跟恋爱有些不同。我最重要的宝物被某只偷腥猫偷走了。」
「想必您一定很懊悔吧?」
「算了,别说这个了。」
雅阳「啪」地在手心敲响桧扇,撒娇地仰望桐绪。
「桐绪,想哭就哭吧。今晚——不,别说是今晚,你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吧。」
雅阳的话语在陷入迷惘的桐绪听来,仿佛魔法般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梦吗?)
这里是现实世界吗?算了,管他的——桐绪心想。
她现在不想回到纱那王身边。那双银色眼眸,铁定会看穿桐绪心中如暴风雨般的凌乱思绪。
「来人。」雅阳以极富威严的语气这么一唤,一群美得令人痴迷的美男子马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走廊。他们想必是在雅阳的家臣吧。
「有何吩咐?雅阳大人。」
「乌响,客人来了,她叫做桐绪。快去准备美酒佳肴。」
这名叫做乌响的男子接受吩咐后,随即以锐利的的目光直视着桐绪。一头长长的黑发绑在高高的后脑,加上窄额和薄唇,这名男子显露出了一种极为冷酷的印象。
既尴尬又害羞的桐绪擦了擦泪水,垂下头去。
「桐绪阁下,请由在下为您保管腰间的物品。」
乌响粗鲁地伸向天尾移之刀,桐绪见状马上将黑漆刀鞘藏到身后。
「别碰它!」
桐绪本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但想了想,对方本来就不应该随便碰触别人的刀。刀剑是武士的灵魂,而这把天尾移之刀甚至可说是桐绪身为狐狸主人的唯一证明。
现在能维系桐绪和纱那王的,就只有这把刀了。
「喔?一个姑娘家却随身佩带刀剑,真是好兴致啊。」
「对不起,雅阳小姐。这东西我总是寸步不离身的携带着,因为它是我最重视的人给我的东西,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乌响在一旁冷眼望着桐绪对房间的主人诚心赔礼。
「乌响,没关系。桐绪想怎么做,就随她去吧。」
「是!」
「对了,来喝酒吧。桐绪,今晚我们要畅饮到天明。」
「我的酒量并不好……」
「什么?本来以为你很有胆量,怎么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呢?」
半晌之后,房内排满了美酒佳肴。雅阳是个酒中巾帼,饮水般地畅饮着淡红色的酒,相当豪爽。
「来,桐绪,你也喝一杯。」
雅阳亲手将酒杯递给桐绪。桐绪犹豫地闻了闻酒的味道,这杯酒和鹰一郎、纱那王平时喝的酒不同,有股甜美的香味。
「它是由木莓(注20:也就是覆盆子。)做成的水果酒。」
「木莓?……啊,那我只喝一杯喔。」
「一口气喝干吧!桐绪,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魅惑之酒喔。」
盛情难却,桐绪果真一口气喝干了它。
「啊,好好喝喔。」
「对吧?」
雅阳露出使人为之融化的笑容。
「好好睡吧,桐绪。等你醒来,你就……会……」
桐绪的记忆只维持到这里。
在桐绪喝干酒的那刹那,她忽地觉得天旋地转,就这样豪迈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