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宜人,天空蓝得几近刺眼。
从天空往下俯视,江都镇上意外地有着相当多的绿地——上野山林、神乡土堤,以及各藩邸的防风林。
朝西边眺望过去,可以看到山顶覆盖着残雪的美丽富司山。
日之本国这个国家真美。
正因现在是太平盛世,树木才能够免遭战火波及、成长茁壮;不光是人,楼息在这儿的鸟类与小动物。甚至是妖魔——也都因此才能安心地赞颂和平。
结束天空之旅后,乌鸦天狗在铺设五色大颗碎石子的缘廊前将桐绪放下,旋即从鸟形化成了人形。
【咦!你是!】
桐绪大吃一惊。眼前的人居然是黑发、黑眸、沉默寡言的木隐。
「喵喵——?(为什么木隐公子要把我抓走?)」
「请恕在下失礼,您没受伤吧?」
乌鸦天狗的降落地点,正是德河将军家的城堡、在雨过天晴的蓝天下大放金鯱瓦光辉的江都城本丸(注23:城堡中的核心建筑。)缘廊前。
木隐效力于住在将军家的松寿王,也就是说,命令木隐将桐绪带来这儿的,其实是松寿王……?
「您脖子上的蕾丝真可爱。是纱那王大人为您系上的吗?」
木隐将桐绪脖子上歪掉的蕾丝重新绑好。
「桐绪大人,真是难为您了。受到这种待遇,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咦!?】
木隐刚才好像对着黑猫唤了「桐绪」。为什么他知道桐绪变成了猫?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或许他可以帮桐绪变回人形!
「喵——!(快帮我变回原形!)」
「好好好,您放心吧。在这之前,我们先将泥巴冲干净吧。」
木隐在井水边洗去踩进水洼好几次的桐绪身上的污泥,接着前往江都城本丸大奥。(注24:江户城中最深处的女性居室部分,也是将军后宫的代称。)
城内相当宽广,走进大奥后,都不知道拐过几个弯了。或许是顾虑到纱那王的感受吧?木隐没有抱着黑猫,因此桐绪只能紧跟在后,行走于细致光滑的走廊之上。
走了好一阵子之后,木隐终于在一间拉门紧闭的房间前停了下来。房内传出了女子们娇滴滴的声音。
「松寿王大人,在下木隐。」
「喔,你回来啦?辛苦了。」
拉门自动打开了。房里有五、六名美艳的后宫佳丽,桌上摆满备式各样的点心,甚至还有酒——现在还是大白天呢。
正中央有个披着一头琥珀般耀眼金发的人,大摇大摆地倚着扶手,摊开桧扇。
「喵喵!(松寿王!)」
在美酒佳人的环绕下享尽齐人之福——这里简直就是酒池肉林。
大奥的佳丽们不是专为服侍将军一人而来到这儿的吗?为什么会围在松寿王身边?如果她们是爱抢别人东西的松寿王一把抢过来的,那他还真是个令人咋舌的狐仙大人。
「唉呀!猫!是猫耶,松寿王大人!」
「虽然是肉饼脸,不过这只黑猫好可爱唷!」
呵呵呵——后宫佳丽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喂喂,别取笑她了,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喔。」
松寿王站起身来,蹲在闪着金色大眼的桐绪跟前。
「木隐,这只黑猫是纱那王的爱猫吗?」
「是的。」
「……你是桐绪吗?」
「喵!(是的!)」
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桐绪不禁开心得伸直前脚,想要告诉大家:我就是桐绪。
「这……它不会说话,真伤脑筋。」
「它一直跟化丸、紫淀待在一块儿,在下认为不会有错。」
木隐这么一说,松寿王不由得重重低下头来。
「纱那王还不知道这只黑猫是桐绪吧?」
「是的。不过,纱那王大人非常的宠爱它。」
「适合系上蕾丝的爱猫啊——真令人嫉妒~」
松寿王带着些微不怀好意的眼神戳了戳桐绪的鼻子。总之,这下可以证明松寿王认定了黑猫就是桐绪,桐绪总算可以安心地松口气了。
「我要去天守阁。」
丢下这句话后,松寿王将后宫佳丽们留在房内,抱着桐绪、带着木隐,潇洒地走到大奥的走廊上。
这位金毛九尾狐仙大人边走还边对中途过到的佳丽们送秋波,当然也没忘记挥手。每当他一放电,美女们就彷佛失了魂般地呆呆伫立一旁,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松寿王大人,您想如何安置桐绪大人?」
木隐看起来相当心神不宁。
「我不知道耶——」
「是不是应该将纱那王大人叫来?」
「别急嘛,难得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对吧?桐绪。」
松寿王又戳了桐绪的鼻子一下,这使得桐绪开始不安起来。「有趣」?什么意思?
「想必雅阳现在正千方百计地追查桐绪的下落吧?」
【雅阳小姐!】
松寿王方才亲昵地喊了那名将桐绪变成这副德行的罪魁祸首,这让桐绪更加不安了。
松寿王完全不明白这只黑猫的心情,只是露出神似纱那王的美艳笑容,吩咐木隐:
「木隐,去把雅阳叫来江都城。」
※ ※ ※
江都城本丸天守阁是松寿王平时居住的房间。
那里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它是否连接着别的次元呢?其宽敞程度完全让人认不出这是狭窄的天守阁,窗外的江都大街有时光亮如白昼实则为灯火之夜,有时则是深红色的黄昏,时间与空间仿佛都没有规则可言。
桐绪觉得这儿跟妖魔之道有点相似。那时纱那王说妖魔之道是一种不存在时间、空间既念的奇妙地带。
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而室内却依然像是白天,不知从何处照射进来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睁不开眼。
桐绪在心中盘算着紧急时刻该如何从这里逃脱,垂着眼仔细观察这个房间。
这房间奢华得令人为之叹息,满满的上等家具。松寿王斜后方的上座左边尽头,摆着一座和纱那王爱护有加、一模一样的六曲半双金屏风。
原来如此。两各半双屏风凑在一起,就是一组完整的金屏风了。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松寿王这句话连说了好几次,于是桐绪赶紧停止东张西望,面对松寿王。宝座上的金发男子在扶手上拄着腮帮子,望着桐绪。
「桐绪,这个。」
松寿王朝着手心吐出一团狐火,递给桐绪。
「别害怕。这东西会帮助你恢复原形,吞了它吧。」
「喵——(可是这是火焰耶~)」
「吞下去。」
桐绪无法违抗松寿王,只好豁出去地咬下这团狐火。她一直催眠自己「总比吃老鼠好」,但意外地狐火其实一点也不烫,也没有味道。
「喔?」
松寿王操出身子,偏了偏头。
「喔?喔?」
「喵?」
「喵什么喵。奇怪,怎么没恢复原形?」
「喵——(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嗯——雅阳这丫头,到底施了什么法?」
之后桐绪又被逼吞了好几团狐火,吞得都快打嗝了,但依旧没有变回人形的迹象。
除了木隐之外,松寿王身边尚有几名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手下随伺在侧;每个人都兴味盎然地望着这只无法变身的黑猫,害得桐绪又羞又悲从中来,只好卷起尾巴、缩起身子。
【连松寿王的力量都无法帮助我恢复原形,我是不是注定一辈子得当只猫了……】
松寿王在手心敲打着桧扇一边偏着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这个小习惯,像极了纱那王。
「木隐,纱那王的天尾呢?」
「我从乌响那儿夺回来了,就在这里。」
「把它拿过来给我。」
「遵命。」
木隐随即将桐绪的黑漆爱刀上呈给满脸严肃的松寿王。
「喵、喵!(那是我的刀!)」
这是联系桐绪和纱那王的重要信物——天尾移之刀。
松寿王缓缓地将刀子拔出刀鞘。刀刃上闪耀着蓝白色狐火……照理说应该要有狐火的。
【奇怪?】
桐绪歪了歪头。它好像跟平常的天尾移之刀有着微妙的不同。
「桐绪,这把天尾移之刀是用来保护你的东西,但现在它中了雅阳的妖术,听不见你的呼唤。」
「喵——(怎么这样~)」
难怪刀刃完全失了原本的生气。刀身上失去的狐火的光辉,死寂地沉睡着。
「不只是你,连纱那王的呼唤也起不了作用。遭到封印的它,寄宿其上的天尾现在既是纱那王的东西,也不是纱那王的东西。桐绪,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说……现在纱那王只有八条尾巴?】
「明明是自己的天尾,却怎么呼唤都毫无回应。我想,连纱那王也没料到竟然有人封印了自己的天尾吧。」
【为什么雅阳小姐要做这种事……】
桐绪和雅阳、乌响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们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狠心?桐绪实在想不透。
「桐绪,你应该也很想要天尾苏醒过来吧?」
「喵、喵(那当然啊)。」
「既然如此……」
松寿王站起身来,倏地单膝跪地,将娇小的桐绪压在榻榻米上。
「松寿王大人,您在做什么!」
松寿王无视木隐的呐喊,表情严肃地举起天尾移之刀。
【什、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形!?】
桐绪奋力挣扎、想逃离松寿王。
「桐绪,别动喔。」
松寿王的眼眸闪耀出金色光芒,用力挥下陷入沉睡中的刀。
「喵————————!(纱那王,救我!)」
桐绪嘶声力竭地大叫,闭上双眼。
沙!——耳边传来了砍断血肉的声音。
唰!——桐绪听见了血柱喷洒在地的声音。
但是,桐绪并没有人头落地。深呼吸一次、两次之后,桐绪慢慢睁开眼睛,惊见红色的鲜血有如南天竹的果实般溅了一地。
进不是桐绪的血,而是飞奔前来替桐绪挡下这一刀的纱那王背部喷出来的血。
「小绯!」
【纱那王……!?】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一头乱发的纱那王单手拄着地板,保护了桐绪。
「喵——!(纱那王!你流血了!)」
「桐绪,你没事吧?」
【纱那王!】
「……夜桐,原来如此,你果然是桐绪。」
纱那王伸出染血的手温柔地抱紧了黑猫。他的动作是如此轻柔,彷佛害怕只要一紧抱就会弄坏桐绪。
「纱那王大人!」
「王爷!」
人形化丸和紫淀这才从金屏风冲了出来。他们两人看着纱那王鲜血汩汩的背部,吓得目瞪口呆。
「松寿王,你疯了吗!」
「谁教你随便闯进来的?我有我的打算。」
「打算?那就让我听听您的打算吧。这只黑猫就是桐绪,敢问您为何要对它下手!?」
「压根没发现黑猫就是桐绪的你,竟还敢跟我大放厥词。」
松寿王手上的天尾移之刀似乎因纱那王的血而解除封印,苏醒了过来,转眼间闪出了蓝白色火焰的光芒。
「天尾,回来我身边!」
嗡!——纱那王一声令下,天尾便乖乖地离开松寿王的手,开始移动,这证明了天尾听见了纱那王的呼唤。
受到封印的天尾,藉由染上纱那王的血而再度重生为纱那王的天尾。
「这里太危险了,请到这儿来避难!」被紫淀抱在怀里的桐绪,望着在金屏风前僵持不下的这对兄弟。
松寿王的众多部下赶紧跪倒在地,向怒气冲天的纱那王行礼。
正中央的松寿王故意重重地坐到宝座上。
「木隐,帮纱那王疗伤。」
「遵、遵命!」
纱那王睁着银色的眼阵瞪向靠近他的木隐,眼神有如冰霜。
而木隐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动都不敢动。
「……木隐,是你吗?是你冒充紫淀,在妖魔之道袭击桐绪吗?」
「不,不,在下岂敢……」
「那是雾岛吗?还是结城?凶手是乌鸦天狗没错……!」
纱那王的声音充满着受到压抑的怒火,惊人的杀气几乎让天守阁为之冻结。
纱那王狠狠地扫视周遭一圈,面色铁青的部下们不约而同地先是摇头、接着低头。
「害桐绪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兄长您吗?」
「纱那王,你冷静点。凶手不是我。」
「那么,敢问为何桐绪会出现在这里,而兄长又握着这把刀?愿闻其详。」
纱那王的头发向上飘动着,怒不可遏。他的怒气引发了地鸣,天守阁开始微微晃动。
背上的血流到了纱那王紧握刀柄的那只手,汩汩地滴到地板上。
「小绯,先把伤治好要紧。抱歉,我不是有意害你受伤的。」
「既然如此,为何您要挥刀!桐绪可是我的主人!」
「就是因为你对桐绪太过执着,事情才会演变到这地步的!」
松寿王难得怒吼,抱着桐绪的紫淀和一旁的化丸都不禁吓得全身僵直。
「您的意思是……这全是我的错?」
纱那王那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眼眸不安地动摇了;松寿王乘胜追击,无情地继续说下去。
「还是你就干脆让桐绪一辈子当只黑猫?好好疼爱这只瘾物吧。」
「兄长!」
纱那王身上放出一道闪电,朝着松寿王直奔而去。
这道闪电毫不留情地划破了松寿王如绢的俊秀脸颊,也割断了他的金色长发。
「纱那王,你……!」
松寿王摸了摸脸,发现指尖染血,身上瞬间爆发出怒气腾腾的妖气。
「你想反抗我?」
「请您将桐绪恢复原形。」
纱那王的身上再度发出了闪电。
「纱那王,你想动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松寿王踢了宝座一脚,站起身来。卷曲的金色长发,不可思议地辉映着照进室内的阳光。
这对兄弟此次的争吵可不是纸相扑或双六就可以解决的。木隐和其他部下们吓得不敢出声制止,而化丸和紫淀也对纱那王这前所未有的盛怒模样哑口无言。
【住手、你们两个快住手!】
松寿王的四周漂浮着几团猛烈的狐火,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都会扑向纱那王。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这副猫样,根本无法阻止这两人。好想现在就恢复人形——
天尾。
桐绪开始呼唤纱那王手中的天尾移之刀。
【天尾,回来我身边!】
桐绪心想,既然纱那王的血可以解除纱那王天尾的封印,那么只要它染上桐绪自己的血,或许就可以由黑猫变回人形了。
【天尾,回来我身边!】
桐绪踢了紫淀的胸膛一脚,跳到地板上,奋力呼唤天尾,而缠绕着蓝白色火焰的天尾移之刀也听见了桐绪的呼唤。
天尾栘之刀彷佛受了丝线牵引一般,脱离纱那王的手,朝金屏风前的黑猫直飞而去。
在场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大惊失色、全身僵直,唯有纱那王及时反应,在刀锋接触到桐绪前对刀刃下令道:
「天尾,你的职责是守护桐绪!」
宛州呼应纱那王的命令般,蓝白色火焰变得更加猛烈,刀锋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刺进黑猫的背部。
啪哩————————!
现场传出了玻璃碎裂般的尖锐声响。
刺进身体的刀刃带来强大的冲击,桐绪差点为之崩溃。
但是,桐绪只感觉到冲击,并没有感受到痛楚。
这是因为,刀刃攻击的并非黑猫,而是覆盖在黑猫全身的无形结界。
钉在桐绪身上的结界在天尾移之刀的力量下瞬间碎裂,随着咒术的消失而分崩离析,沙啦沙啦地碎了一地。
结界碎片俨然光彩夺目的雪花自空中洒下,睁开双眼,桐绪发现自己正四脚着地一一但现在她已不再是黑猫,而是个人。
「恢复了?我变回人形了!」
全身不再毛茸茸,也没有胡子和尾巴了!
「桐绪!」
「纱那王!」
桐绪奔向纱那王,纱那王也朝着桐绪直奔而去。两人用力地握紧彼此的手,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纱那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的伤要不要紧!?」
「这没什么,不用管我了。」
「怎么可以不管!你流了这么多血!」
「我不在意。只要是为了你,流再多血我都甘之如饴。」
纱那王露出了夜桐曾见过的笑容,抚向桐绪的黑发;他的动作充满了怜爱与心疼,彷佛正在拉着一条条的结缘绳。
「纱那王……」
「桐绪,只要你没事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你又跟我哥打赌了?我现在是不是应该举手?」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嗯,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说完后,桐绪顺从自己热切的情感,扑进纱那王怀里。当她是黑猫时无法环抱纱那王,现在她达成这个心愿了。
「谢谢你,纱那王。夜桐也很开心喔,它觉得你对它很好。」
「这样啊。」
纱那王也抱住了桐绪。他的胳膊是这么的强而有力,使桐绪心中那块总是滚动着的东西几乎要为之融化。
(纱那王的胸膛,好温暖……)
就让我再多享受一下这份甜蜜吧。
在场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他们,率先开口的正是松寿王。
「受不了,你们两个真会给人添麻烦。」
「兄长……」
「到底要我帮你敲多少边鼓你才要有所进展?纱那王,你心中应该早就做好决定了吧?」
松寿王这么一问,纱那王便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桐绪。
桐绪不明所以,只能默默地看着纱那王与松寿王,但松寿王似乎已从这个拥抱看出了纱那王的答案。
松寿王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雅阳。这下你了解纱那王的心意有多坚定了吧?」
松寿王耸了耸肩,转头望向金屏风。
「你看见了吧?雅阳。出来吧。」
「雅阳?」
紫淀偏了偏头,而化丸则跳了起来、大吃一惊。
「雅阳大人!?上野那件事指的果然是翠莲王大人的宅邸!?」
「翠莲王……?那不就是纱那王的姐姐吗!?」
桐绪惊叫出声,吓得她说不出第二句话。
将自己变成黑猫的雅阳,居然就是翠莲王?
在众人的热烈注视之下,一位宛如朱红朝阳的红发佳人板着脸现身了。
※ ※ ※
「姐姐……您为何在这里?」
纱那王看到这突然现身的红发佳人,倏地露出略带傻气的表情,愕然地开了口。
翠莲王是松寿王的妹妹、纱那王的姐姐,也是天狐之一。
也就是说,她的真面目是红毛九尾狐。
雅阳——不对,当桐绪首次见到翠莲王时就觉得她的笑容神似某人;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是姐弟。
桐绪曾听闻翠莲王居住在江部首屈一指的歌舞伎名门——市河一门中,上野那座宅邸,想必是市河傅十郎的宅邸吧。
桐绪不小心和翠莲王对上了视线,觉得有些尴尬,而翠莲王倒是目露红光,狠狠地瞪了回来。
雅阳曾说过有只偷腥猫偷走了她的重要宝物。
(猫……原来那是在说我啊……)
「是姐姐您将桐绪变成黑猫的吗?那么,之前在派乌鸦天狗在妖魔之道袭击桐绪的人也是您?」
「小绯,我只是担心你……」
「是姐姐您干的好事吗?」
面对纱那王的冰冷回应,翠莲正明显地动摇了。
「不要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嘛,小绯——」
「是姐姐您干的好事吧?」
纱那王连绂确认了两次。由于他实在太杀气腾腾,桐绪便出声插话,想要缓和气氛。
「纱那王,等一下。那个啊,我会从妖魔之道进入雅阳小姐的宅邸,真的只是凑巧罢了。将我变成黑猫的人或许是雅阳小姐没错,但我想这跟冒充紫淀一事没有关系吧?」
「桐绪,你闭嘴。」
化丸也扯了扯桐绪的袖子,要她别进去搅局。
能在此担任仲裁之责的,就只有松寿王。
「小雅,快跟小绯道歉。」
「兄长!难道兄长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族丫头抢走小绯吗!?」
翠莲王向松寿王讨救兵,这时纱那王竖起银色长发咄咄逼人地说道:
「姐姐,桐绪是我的主人。愚弄桐绪,就等于愚弄我。」
「怎么这样,小绯居然跟我顶嘴……兄长,小绯欺负人家啦——」
哇——翠莲王哭着对自己的哥哥撒娇,而松寿王只是推开她回道:
「小雅,我这做哥哥的可没蠢到会被你的假哭所骗。再说,你做事不知分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想被小绯讨厌吗?」
「为何您要对桐绪下手?」
「那是因为,她好巧不巧闯进我家……」
「这样啊,好巧不巧闯进你家。你把她当成扑向灯火的夏日蚊虫吗?」
「兄长~」
「不过呢,将桐绪带进妖魔之道的凶手,就是乌响吧?」
「咦,那个乌响公子!?」
桐绪想起了乌响那充满恶意的眼神,觉得很不舒服。这么一说,妖魔之道的那个冒牌紫淀眼神也相当灰暗。
「乌响,翠莲王是不是命令你将天尾抢回来?尽忠职守是件好事,但你别忘了,桐绪可是纱那王的主人。」
乌响被木隐带到松寿王面前,战战兢兢地答道:
「请您不要责骂翠莲王大人。翠莲王大人是出于对纱那王大人的关心,才会出此下策。」
「乌响,我说过了。不准再对桐绪出手,否则我二太子决不轻饶——」
纱那王的语气充满着制裁的意味,吓得乌响不住颤抖。
「为何你要接连两次对桐绪出手?」
纱那王的眼中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受到那双眼眸控制的乌响忍不住痛苦地搔抓自己的咽喉,彷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正勒住他的脖子。
「纱那王……」
桐绪害怕地摇了摇头,纱那王见状只好边叹气边将视线移向翠莲王。
「翠莲王。」
「讨厌,不要把我当成外人嘛。叫我姐姐,小绯。」
「今后不从再对桐绪下手,即使是开玩笑也不准。如果翠莲王您不肯罢休,那我将赌上纱那王的名号不借奋战到底。」
「小绯……!兄长?小绯不肯叫人家姐姐啦——他抛弃了我,选择了桐绪——」
哇——翠莲王抱着松寿王嚎啕大哭,宛如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孩子;这样的形象,跟那一晚的雅阳有着天壤之别。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她是姐姐,倒不如说比较像妹妹。)
桐绪傻眼了。不知该说这对兄姐对弟弟过度保护,还是该说他们过于溺爱。
「好好好,好可怜喔。小绯,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不要对小雅太坏嘛。」
哼!——纱那王转过头去,彷佛想将桐绪藏在自己怀里。翠莲王这下哭得更凄惨了,简直泪湿了衣袖——不过不知是真哭或是假哭就是了。
松寿王轻抚着低头哭泣的妹妹的背部,说着:「好好,小雅,别哭了。待会儿哥哥会好好训小绯一顿的。」
纱那王冷眼望着他们,朝金屏风迈出步子,似乎觉得此地无须久留。
「回家了,化丸、紫淀。」
「是,小的遵命!」
「是!」
纱那王拉着桐绪的手往前走。这时——
「嗯?紫淀?小绯,慢着。」
抱着松寿王哭泣的翠莲王怱地脸色一变,若无其事地唤住纱那王。
「还有什么事吗?姐姐。」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紫淀』这个名字?」
翠莲王偏着头,问向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的纱那王。她那双朱红的眼眸,注视着纱那王身后的紫淀。
「紫淀怎么了吗?」
纱那王随着翠莲王的视线望向紫淀。
「是?在下怎么了吗?」
「果然是你!你不就是紫淀吗!」
「是的,在下是紫淀,刀鬼坊紫淀……」
看来,紫淀对将桐绪变成黑猫的翠莲王没什么好感。他露出警戒的眼神,打量着这位红发佳人。
「是我啊,是我雅阳!你忘记了吗?」
翠莲王奔向紫淀,握着他的双手用力晃动,彷佛想唤醒沉睡中的孩子般大叫着「紫淀、紫淀」。
翠莲王对待紫淀的方式实在太过亲昵,看得桐绪目瞪口呆,而纱那王也开始好奇姐姐和紫淀的关系。
「紫淀,你认识我姐姐吗?」
「呃。雅阳大人、雅阳大人……啊!」
紫淀想了老半天,终于敲了一下手心。
「紫淀,你想起来了吗!」
「不认识耶。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呢?」
紫淀爽朗地一笑置之,而翠莲王则失落地垂下了肩。
「你丧失记忆了吗?我给你的龙笛呢?」
「龙笛?您是说这个吗?」
紫淀从怀中掏出龙笛,翠莲王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地发出「喔~!」的一声。
「果然是你,你就是紫淀!这支绘有莲花金莳绘的龙笛,不就是我赐给你的东西吗!」
「不会吧!?在下紫淀的公主就是翠莲王!?」
桐绪惊叹一声,紫淀马上凑过来向桐绪求救。
「公主,在下现在是公主的第一家臣!我根本就想不起上一位公主的模样!」
「公主?」
翠莲王一头雾水,于是紫淀便快速解释了一番。
「在下现在是公主的第一家臣,王爷的第三家臣!」
「王爷?公主?」
翠莲王越听越混乱,不禁皱起眉头;松寿王悄声对她说道:
「小雅,王爷是指小绯,公主是指桐绪。附带一提,我是殿下喔。」
松寿王似乎很高兴自己的称呼是「殿下」。
「桐绪是公主?」
「呃……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
桐绪姑且向翠莲王道了个歉。
「我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总之紫淀是我的付丧神。」
「紫淀是姐姐的……原来如此,难怪可以幻化成如此完整的人形。」
纱那王重新从头到脚打量了紫淀一次。
「我跟紫淀……没错,我跟他是在前年的剧场町火灾中失散的。」
「咦,剧场町火灾?」
桐绪脱口而出,望向紫淀。没错,桐绪还记得几年前的剧场町发生了一场大火,以仲村座为首的众多剧场被烧个精光,过了半年之久他们才重新开演。
可是,紫淀说他和公主是在某个时代的某战场中失散的……?
「哈哈哈,您一定是认错人了!在下和公主是在站场的熊熊烈焰中失散的。」
「是呀,我听到的愿望是如此。」
桐绪一附和,紫淀便开始洋洋得意地开始述说:
「那天在下为了让公主顺利逃脱,一个人挡在敌兵面前承受了数十支弓箭……」
「紫淀,那是鸣田屋的招牌戏码,你说的大概是那出戏的大纲吧。」
翠莲王感叹地摊开扇子。
「你看太多戏了。以前你常常跟传十郎对台词呢。」
「什么!?你居然说在下的记忆是戏剧的大纲!?」
「等、等等。紫淀,你还是再仔细回想一下比较好喔。你说的熊熊烈焰是战场上的火海?还是戏剧町的火灾?」
桐绪出来缓颊,但紫淀只是回了她一个令人不安的笑容。
「这个嘛……在下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你怎么可以不清楚啊!」
「呵呵呵,因为我住在鸣田屋,所以紫淀看戏看得走火入魔了。」
心情好转的翠莲王,看得出来相当欣喜于此次的重逢。
紫淀努力回想朦胧记忆中的戏码大纲,两相比对之下,发现确实如翠莲王所言。
紫淀身世之谜,就这么平凡地结束了。亏桐绪还以为紫淀和公主之间或许有过什么戏剧化的往事,比如说身份悬殊的恋情之类……
看来,桐绪也看戏看得走火入魔了。
「紫淀,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好无聊喔。来,跟我一起回去吧。」
「且慢。在下现在是公主的第一家臣。」
「公主……你是说桐绪吗?」
「是的。在下为了保护公主免受害虫的侵扰,必须无时无刻陪在公主身边。」
紫淀说到「害虫」两字时,桐绪和化丸不约而同地望向纱那王。
「看什么看。」
纱那王难为情地摊开桧扇。
不如这样吧!——纱那王身旁的翠莲王双手合十。
「我找个人代替紫淀不就得了。乌响,你来当桐绪的第一家臣吧。」
「咦!?不要,我才不要别人来当我的家臣呢!」
桐绪连忙摇头,黑发乌响也跟着频频摇头。
「在下是翠莲王大人的部下!请恕在下无法为此等野蛮公主效劳!」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我怎能收这种坏心眼的人当我的家臣!」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又「哼!」地互相别过头去。乌响对翠莲王过于忠心,以至于言行举止总是不知分寸。
「我不需要紫淀以外的家臣。」
「公主……在下感谢公主的厚爱。」
紫淀感动地为之鼻酸,而桐绪也不禁激动地湿了眼眶。
就这样,当在场所有人都认为拿这两人没办法时,纱那王徐徐地开门了。
「紫淀,回去翠莲王身边。」
「可是,王爷!」
「你担心害虫会作怪是吧?那么,欢迎你随时来挑战。」
纱那王的晓以大义反倒使紫淀垂下了头。
「王爷……您的意思是在下已经没有用处了吗?」
「难道不待在桐绪身边,你就不是她的家臣吗?」
「不,当然不是。」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即使相隔两地,你还是可以当桐绪的第一家臣。」
「王爷……!」
虽然纱那王看来如此冷淡,但桐绪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正是纱那王最诚心的饯别之词。
「我可以允许你当纱那王的第三家臣。」
化丸身为紫淀的欢喜冤家,也以第一家臣的身份安慰了紫淀。
「不要!在下还是不想离开公主!」
「呵呵呵,紫淀,别耍任性了。」
翠莲王揪着紫淀的领子,连拖带拉地将他拽向金屏风。
「兄长,闹出这么场风波,真是劳烦您了。小绯,原谅我吧;还有,桐绪——」
「是、是!」
桐绪打直了腰杆。
「欢迎你随时再来找我玩。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无聊了,呵呵呵。」
呵呵呵——桐绪也回了个客套的笑容。谁知道翠莲王这次又会为了打发时间在桐绪身上下什么咒?
「各位,告辞了。」
「公主——!王爷——!」
如此这般,紫淀终于回到了真正的公主——翠莲王身边。
「我觉得啊,小绯这个王爷的称号好威风喔——」
当众人正沉浸在感伤里时,松寿王这句话将气氛破坏殆尽。
木隐和其他部下们开始窃笑,而桐绪和化丸也开始笑个不停,而当事人纱那王只能狠狠地瞪着他们。
「回去了!真令人不悦。」
纱那王甩动银色长发,冷冷地说道。
※ ※ ※
桐绪以行人穿越江都天守阁的金屏风,走在妖魔之道上,朝着风祭道场迈进。
虽然现在少了紫淀,只剩纱那王和化丸陪伴着她,不过既然他在翠莲王那儿,那就随时都可以见面。
现在不过是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罢了。
「噯,纱那王。」
纱那王牵着桐绪走在不可思议的道路上。脚下是江都的黄昏景致,而天空则是大放光明的白昼;天与地,目前正徐徐地向右转动。
化成白猫的化丸,雀跃地在纱那王和桐绪前方又跑又跳。
「纱那王,我好高兴自己又可以以人类的样貌跟你相会。」
「……」
纱那王没有答腔,桐绪只好选择沉默。
不过,纱那王的掌心传来了温度。
一切尽在不言中——桐绪用力握紧纱那王的手。
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说不定这段时间仅足于眨眼数次,但桐绪却觉得好漫长、好浪漫。
桐绪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以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怀中的紫色发带。
纱那王说这是他的宝物。为了珍惜它,它还将发带小心翼翼地收在螺钿风格小盒子里。
桐绪无法不在意这条发带,她好想知道纱那王的这条发带藏着什么样的往事。
桐绪总觉得自己曾见过这种紫色蕾丝……
「纱那王。」
「桐绪。」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啊,纱那王,你先说。」
纱那王的表情和往常一样高傲。
「桐绪,今后做事不要太鲁莽。」
「……是。」
「不要让妖魔有机会缠让你。」
「这是命令?」
「没错。」
桐绪刻意大大地叹了口气。纱那王只会讲这种话吗?
他对夜桐就那么温柔。
「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早知道我就一辈子当夜桐,不要变回来了。」
「但是夜桐可不会顶嘴跟举手喔。」
纱那王微微地回过头来。
「难道你觉得不会举手比较好吗!」
「……最重要的是,夜桐不会擅自跑去找藤真。」
「啊……」
没错,说到底,正是因为桐绪想找藤真,她才会被拐入妖魔之道,才会被冒充成紫淀的乌响趁虚而入。
不只如此。桐绪之所以会中了翠莲王的法术变成黑猫,也是因为她疑神疑鬼、甩开纱那王的手擅自跑开的关系。
错不在大家,所有的错、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身上。
做事不要太鲁莽——纱那王说的一点也没错。
「对不起,纱那王。」
「我不想听你道歉。」
「那,谢谢你?」
桐绪紧握纱那王的手,停下脚步,将额头靠在纱那王那披着银色长发的宽闷背部。
纱那王为桐绪挡下天尾移之刀所受到的一大道背伤,已经消失了。绢织衣袍上丝毫没有血痕或破损的痕迹,他的发丝和衣袍依然飘散着如常的伽罗香。
「纱那王,今后你也要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你这是以主人的身分在命令我?」
纱那王没有回头,桐绪无法得知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桐绪从那低沉的嗓音中感受到了温暖。
「对,这是命令……不对,是约定。我会努力的。」
努力成为一个称职的狐狸主人。
「因此……」
因此,你不要去找新的主人了。
真希望以主人的身分对纱那王下这道命令。
桐绪绕到纱那王面前,伸手抚着他冰冷滑嫩的面颊。
纱那王弯下腰来,调皮地将脸颊凑向桐绪。
「咦?干嘛?」
「我会错意了吗?上次这样做时,夜桐舔了我的脸呢。」
「啊!」
那一口轻舔——
「那、那、那、那是!因为我那时是夜桐才那样做的!我才不会舔你第二次呢!」
「是这样吗?」
纱那王摊开桧扇,得意洋洋地凑近满脸通红的桐绪。桐绪真后悔那么做,这下被他抓到小辫子了。
「不管以前如何,总之我绝不会再舔你第二次了!」
「是喔,真无聊。」
白猫化丸过来蹭了赠桐绪的脚。
「嗯?化丸?怎么了,你嘴里叼着什么……哇、哇——————!」
化丸嘴里叼着只老鼠,真不知是从妖魔之道的何处叼来的。
「桐绪,这老鼠给你。我知道你缺的是什么了,你缺的是老鼠!吃下它,你的胸部就会变大,也会比较有姿色喔。」
「怎么可能啊!我才不吃老鼠!」
桐绪放开纱那王的手,往后退了两、三步。
「桐绪!别放开我的手!」
「啊,对喔!」
但已经太迟了——
桐绪的身后开了一个纵向椭圆型洞穴,此时她已无路可退。
「桐绪!」
桐绪对纱那王伸出双手,但依旧后仰地跌了进去。
「不要——纱那王——————!」
桐绪仰望着映照江都黄昏景致的天空缓缓地向右转动,一边发出有气无力的悲鸣,一边掉进洞里。
接着,她猛地摔进了一个地方。
※ ※ ※
「公主!?您怎么了!」
「咦,紫淀!」
数座烛台照亮了黑暗,这是间明亮的房间。布制屏风挂着缤纷的绢绸,摆在在缘廊和室内的交界处。墙边有个气派的金莳绘装饰柜、同样图案的梳妆台以及圆形玻璃金鱼缸。
这是那座既可怕、又令人怀念的上野宅邸。
「公主,这么快您就来看在下啦!」
「嘘——!嘘——!」
「嘘——?原来如此,这是密会对吧!」
「不是这样啦!!」
察觉到房内有人声的屋主,从挂着缤纷绢绸的布制屏风后头探出脸来。
「唉呀,桐绪。」
「你、你好。」
「这回你又凑巧路过此地吗?你来得正好,好好待在这儿吧。」
翠莲王那果实般赤红的双唇,不怀好意地绽放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