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绪没有反抗纱那王,亦忘了夏夜的闷热。
只加了那瞬间——
…………………………………………等啊等。
桐绪一边想着「早知道就先涂胭脂」、「晚餐吃了花枝凉面,会不会有腥味」这类的问题,一边——
…………………………………………等啊等。
(奇怪,怎么还没来?)
萤火虫是不会呜叫的,但蝉会鸣叫。当夜蝉开始唧唧地简短鸣叫时——
「纱那王?」
桐绪睁开一只眼晴,看到纱那王正侧着脸不悦地瞪向庭院。
「兄长,您为何在那儿偷看?快出来吧。」
「喔?小绯,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咦,松寿王!?」
「嗨,桐绪。别在意我,你们继续吧。」
在黑夜中绽放着红花的百日红下翩然现身的,正是这位拥有一头琥珀色金发与高贵、俊俏容貌的金毛九尾狐仙大人。他那双比弟弟纱那王更显眼的双眼皮大眼绽放出孩子般的笑意,不怀好意地望着桐绪与纱那王。
吓得哑口无言的桐绪,又发现了一件更令她吃驽的事。
「别在意我,你们继续吧,桐绪。」
「怎么连哥哥都在!?」
原来不只松寿王,连鹰一郎都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兄长,这么晚了,您在这儿做什么?」
「嗯,天气太热,我睡不着,所以我就想和鹰一郎边喝着劣酒边看着小绯当下酒菜。」
「我不是下酒菜。」
纱那王说完后便拉着桐绪的手臂一把抱起。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帮桐绪整理凌乱的衣襟。
「怎么,结束啦?鹰一郎,看来今晚发射的烟火不会引爆了。」
「好可惜喔。该不是松寿王你的憋笑声被发现的关系吧?」
「是我害的吗?不不不,他们一定是听到化丸脖子上的铃铛声才发现的。」
随着松寿王的视线望去,衣襟垂着一条绑着铃铛的红色绳结的人形化丸就站在黑暗处。
化丸眼尾上吊,大声嚷嚷着:「离纱那王大人远一点!男人婆!」家呜们在化丸脚透露齿笑着,而不知何时开始,反枕也出现在缘廊上了。
还好千代没来凑热闹……不过一想到几乎整个家的人都看着他们两个,她不由得又羞又无地握紧拳头。
(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你笑什么笑啊!」
咕咕?——附近好像传来了苇火和木通看热闹的声音。
「还是小绯小时候好,他那时每天都会给我早安跟晚安之吻呢。」
「松寿王,桐绪她啊,小时候也会给我出门跟回家之吻呢。」
会客室点燃着灯笼、蜡烛还有数团漂浮于空中的狐火,明亮得有如白昼。
在正中央开设酒宴的松寿王和鹰一郎正谈着一些半真半假——不,谎话连篇的往事,把酒言欢。
纱那王说了声「真令人不悦」后就待在自己房里开门不出,于是桐绪只好叫醒睡梦中的千代出来陪她。
「千代小姐,帮他们两个随便准备一些菜肴后我们就可以回房休息了。反正这两人一定会喝到天亮」
「说的也是……嗳,桐绪小姐,我们别谈这个了。」
千代凑了过来,明显地一脸失落。
「桐绪小姐,今晚好可惜喔。都是鹰一郎公子他们出来搅局啦。」
「咦!呃,这个……」
「我会帮你们加油,绝不会偷看或搅局的!」
无意中掩着嘴唇的桐绪听到这句话,赶紧慌张地放下了手,连耳根都羞得发红了。看来,这一家子真的全员都想看着他们两人如何进展。
「桐绪小姐,我觉得你比柳羽家的公主更适合纱那王大人。」
「我、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桐绪别扭地在榻榻米上用手指画着圈圈,这时松寿王或许是听到了「柳羽家的公主」一词的关系,堆着性感的笑容凑了过来。
「对了,桐绪,你跟茶茶姬见过面了吧?」
「啊、是的。我听说她以前是纱那王的……未婚妻。」
「我想那八成是翠莲王牵的红线,因为小雅她很袒护柳羽。」
「毕竟她是一位轻柔如画的美丽公主嘛。」
「她外表看起来像蝴蝶,但内心搞不好是藏有毒针的蜜蜂喔。她这人个性偏激,你可要小心别被螫伤了。」
「是……」
茶茶姬想抢回纱那王,但桐绪却不想离开纱那王;这样的两人能当得成朋友吗?这点连桐绪自己都不清楚。
话说回来,对于桐绪、茶茶姬此等渺小的凡人来说,神兽纱那王都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存在。
(……狐仙和凡人能够结合吗?)
对他们狐仙来说,所谓的订婚是什么意思呢?
「松寿王,我问你喔……狐仙的主人和狐仙……能够结合吗?」
「喔?」
松寿王眨了眨那双大眼,桐绪赶紧举起双手挥了挥﹒说道:
「我说的不是我跟纱那王啦,比、比如说如果是茶茶姬跟纱那王的话……」
「桐绪,你在吃醋?」
「才不是!」
其实桐绪很在意茶茶姬说她是负责喂她吃毒馒头的巫婆,但这件事她是不会说的。
「这样啊,原来是吃醋啊。」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
「这个嘛……鹰一郎,桐绪刚才说了几次『才不是』?」
「我想想喔……不管她说了几百次,看起来都像是违心之论喔——」
才不是!——桐绪最后又大喊了一次,这时松寿王和鹰一郎刻意对看了彼此一眼。
「桐绪,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用了!我不想听!」
「我族自古以来就有异族联姻的习俗。」
「异族联姻?」
松帝王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眸凝视着桐绪。
「意思是令人族和灵狐族混血,亦称为斑娶。」
「斑娶?……啊!我想起来了!」
『你就想成是今晚的萤火虫之光吧?』
纱那王好像曾说过这番话。
桐绪探出身子想要问得更详细些,但松寿王此时却学他弟弟纱那王摊开桧扇,拒绝回答。自己开的话匣子却不说清楚,哪有人这样的?
「剩下的,你去问小绯吧。」
「纱那王他根本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
「这样啊?或许这代表现在还不到应该告诉你的时机。」
「那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
「这你就要靠自己的心眼来看个仔细了。」
松寿王的金色眼眸直直地望着桐绪,有股不同于纱那王的静谧。
打开心眼——这句话纱那王对桐绪反覆说了好几次。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抛弃肉眼的成见,以心眼识物呢?
桐绪想知道纱那王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假若唯有心眼才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那么我应该先做些主人应做的事才对……)
桐绪闷不吭声,于是鹰一郎只好开口转移话题。
「对了,松寿王。我听说柳羽家可能会被解除将军家剑术指导一职,这是真的吗?」
「嗯,我也听过类似的传闻。」
桐绪转换心情,倾听哥哥们的对话。
「据说柳羽家最近要在江都城和对此职务虎视眈眈的某藩进行比武大会,对方是哪个武家名门?」
「是越坂部家。」
「越坂部……你是说时津藩越坂部家?那个因为传奏官邸一事而一夕成名的剑术名家?」
「喔?你知道传奏官邸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真不愧是鹰一郎,消息真灵通。」
松寿王的眼睛为之一亮。这起事件对松寿王庇护的将军家来说,是件惊天动地的凶案。
前阵子,朝廷使者武家传奏在江都遇害了。
武家传奏是幕府所任命的朝廷要职,负责往来于江都和宫京间传送公文。他在江都城和多藏门外辰之门的某座传奏官邸滞留了约莫十天,照理说应该会在进入梅雨季前带着「由于幕府担心天皇血缘断绝,因此为了创立新的宫家(注16:受皇室赐予宫号的家系。)将献上一千石的领地」的消息回到宫京。
而这名武家传奏竟然在位于将军居城(注17:将军平时居住的地方。)不远处的传奏官邸中遇害。
「响应役(注18:指江户幕府为了接待天皇、上皇、皇后派到江户的使者而设的官职。)到底在做什么!?」
鹰一郎无奈地对愕然的桐绪解释道:
「这时受命为武家传奏响应役的,似乎就是柳羽藩主柳羽彬辉大人。」
「是柳羽……?」
「该说他是倒霉还是怠慢呢?此次失职对现今的柳羽来说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由于疏于警备而被幕府与朝廷严重谴责的柳羽藩,这时赶紧派出众多一流剑豪捉拿凶手。
然而,过了数天,扬言已斩杀凶手的却非柳羽藩士,而是时津藩士。最令人吃惊的是,凶手居然是柳羽藩的中间(注19:江户时代为武士打理杂务的人,有时也会上战场打仗。)。
「为什么柳羽的中间要袭搫武家传奏?」
松寿王叹了口气,答道:
「他看到武家传奏偷偷摸摸潜入官邸里想偷贡品,于是一气之下便杀了他。不过呢,因为这名凶手已经被枭首示众,所以真相也不得而知。庆亲他也觉得很头痛呢。」
松寿王所说的庆亲,就是指江都幕府第十七代将军德河庆亲,同时也是松寿王的主人。
鹰一郎抱着胳膊,偏了偏头。
「时津藩至今为止并不是特别擅长剑术的藩,现在却一夕成名了。」
「嗯。这时津藩到底凭什么……」
说到底,时津藩本来只是一个从未出现在政治舞台上的中部地方小藩。听说时津藩内有条贯穿领地的大河,每当豪雨一下,暴洪就会淹没农田,使得当地农民常常得跟饥荒抗战。而说得上是当地特产的,也仅有遍布领地的群山上砍伐下来的桧木罢了。
靠着这点林业来辛苦支撑整个藩的时津藩,如今却由于这起事件而逐渐壮大。
「时津藩就抓着这一点,要求将军将剑术指导的官职赐予他们。」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举办时津跟柳羽的比武大会啊。」
「不过就算没有这起风波,当今的柳羽也早就摇摇欲坠了,可怜啊。」
「如果有纱那王跟着柳羽,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沦落至此呢……」
松寿王听到桐绪一边帮两人斟酒一边喃喃说着这番话,不禁扬起单眉。
「桐绪,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啊、对不起。」
「我族掌管着这个天下的一切,无论是一国盛衰或是金钱、名利,全都仰赖着灵狐的庇护。」
这位统率全天下妖魔的高傲天狐的金色眼眸闪耀出神秘的光芒。桐绪动弹不得,仅能使出全身的力量说出「是的」。
「因此,凋零与否并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凋零?」
「柳羽之所以会日渐衰败,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纱那王的庇护,只是『骄者必败、盛者必衰』罢了。」
骄者必败、盛者必哀。
桐绪在心中反覆咀嚼了松寿王丢下的这句话。现今的江都人大多靠着狐仙的庇护出人头地,但真正了解这句话的人又有多少呢?
「桐绪,你只要遵循心中的武士道豢养小绯就行了。」
「……是。 」
这一夜,直到听到第一声鸡啼,金毛九尾狐仙大人才跟鹰一郎放下酒杯。
由于桐绪和茶茶姬成了朋友,因此这位柳羽家的公主三不五时便到风祭家拜访。
「毕竟茶茶跟桐绪小姐是朋友嘛,呵呵,呵呵。」
茶茶姬虽然总是边玩着自己的栗色卷发边如此声称,但任谁都知道她来这儿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见纱那王。
只要来到风祭家,便可以见到纱那王。在柳羽藩邸几乎不出现在他人面前的狐仙大人,在这儿却跟桐绪、鹰一郎如家人般地和乐共处。
「桐绪小姐,近来可好?」
「你好。真亏你在这种大热天远道而来。」
「打扰了,桐绪阁下。」
「弓弦公子,辛苦你了。」
桐绪相当同情以手帕擦着满面汗水的弓弦。体格纤瘦、称不上健壮的他竟得连日担任护花使者,还被任性公主使唤来使唤去,真是难为他了。
「你没事吧?弓弦公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耶。」
「这个嘛……不瞒你说,我在来这儿的途中陪公主吃了馅蜜(注20:一种以蜜豆为馅料的日式点心。)、水羊羹还有沾了砂搪的心太……我实在是很怕吃甜食,呜噗!」
「四眼田鸡,你的肠胃到底有多弱啊?我看你干脆包上肚围算了。」
「化丸!你别老是这么没礼貌,去拿胃药来!」
人形化丸心不甘情不愿地拿来了老鼠和包在油纸里的药散。
「老鼠跟药散,你自己选一个吧!我劝你选老鼠,它对眼睛很好喔!」
「才怪!」
化丸抓着老鼠的尾巴晃啊晃地说道。桐绪从化丸的另一只手抢走药散,劝弓弦吃下。
「谢谢你的好意。我的胃药正好吃完了,这包药真是我的救星。」
桐绪在弓弦吃完后才发现,药散的油纸上写着「促进血液循环」,是上野的亮庵大夫的笔迹。
(化丸,你拿来的是治痔疮的药……)
桐绪赶紧趁着弓弦发现之前悄悄将油纸捏在手里。
「唉呀,纱那王大人!您今天更俊美了!」
听到庭院中传来茶茶姬的声音,桐绪走出走廊,发现一来就忙着寻找纱那王而丢下洞绪跟弓弦不管的茶茶姬正奔向纱那王。纱那王站在丝瓜棚旁边,六连正停在他的胳膊上。
「纱那王大人,近来可好?乌鸦先生,近来可好?今天也好热唷。」
纱那王无视茶茶姬,将六连放回空中后便迳自踩着石阶进入主屋。茶茶姬摆动着轻飘飘的衣摆,跟着纱那王奔上走廊。
「暧,纱那王大人,今晚澄田川似乎有烟火,我们去搭游船消暑吧。」
「不必了。」
「唉呀,您讨厌烟火吗?那么,不如我们去赏萤火虫吧。」
「茶茶姬。」
纱那王无奈地甩动一头长发回头说道:
「你的朋友不是我,是桐绪才对吧?」
「当然呀,茶茶和纱那王大人才不是朋友,是未婚夫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面露不耐的纱那王恰巧和伫立在走廊一端的桐绪四目相交。桐绪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而纱那王则恶狠狠地瞪着她。
连回来,茶茶姬只知道追着纱那王跑,眼中根本没有所谓的「朋友」桐绪。纱那王对这点似乎非常感冒。
「桐绪,出门了。」
纱那正在缘廊前才刚说完,茶茶姬便马上打了个岔,容不得桐绪发声。
「纱那王大人,您要出门吗?茶茶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茶茶姬,我并不想跟你这位公主交朋友。」
「嗳,纱那王大人您真是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呀!」
真是个乐观到家的人。现在,桐绪终于明白柳羽家的公主不只是单纯的蝴蝶了。
就这样,隔天跟后天,茶茶姬都造访了风祭道场。
鹰一郎和千代对此都没有多加评论,大概是尊重桐绪选择朋友的自由吧?两人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关怀她、默默替她加油。至于化丸,他则是捉弄弓弦捉弄得不亦乐乎,似乎相当乐在其中。
到了第六天——
「唉呀呀?嗳,桐绪小姐。」
「是是是,怎么了?茶茶姬?」
「唉呀呀,唉呀呀。」
在主屋来回专找纱那王的茶茶姬偏了偏头,问道:
「纱那王大人今天不在家吗?」
「啊……呃,他去江都城了。」
「江都城?松寿王大人的府邸?」
「嗯,大概吧……」
桐绪搔了搔头,吞吞吐吐地蒙混了过去。纱那王被茶茶姬弄得不胜其扰,到今天终于受不了了。他一察觉茶茶姬的气息,便丢下一句话:
「我不打扰二位了,你们两个好朋友就好好相亲相爱吧。」
接着便消失于金屏风中。
桐绪并没有阻止纱那王离去。老实说,她并不太想看到茶茶姬缠着纱那王不放的样子。
每当纱那王说了什么,茶茶姬便绽放笑颜。她无法视若无睹,只能任凭心中的某个东西喀啦喀啦地转动着、发出悲鸣。
「这样呀,太可惜了。」
看着茶茶姬失落的模样,桐绪的胸口又是另一阵刺痛。
「亏人家今天还特地为纱那王大人带来了很棒的伴手礼呢。」
「呜!茶茶姬,这是……!?」
茶茶姬啪喀地打开三层式餐盒的第一层,桐绪瞬间目瞪口呆。
里而塞满了纱那王最讨厌的豆皮寿司。
「这……该不会第二层也是……?」
「是呀,里面是豆皮寿司。」
连瞧都不用瞧,当然第三层也是——
「还是豆皮寿司,呵呵呵。」
桐绪悄悄地关上盖子,对身旁的化丸低声说道:「还好纱那王不在。」
「喂!栗金饨!你真是白痴到家耶!」
「呵呵呵,化丸公子,您也可以一起吃呀,呵呵呵、呵呵呵。」
「纱那王大人才不吃什么豆皮咧!」
「您又在说笑了。说到狐狸就让人想到豆皮,说到豆皮就让人想到狐狸,不是吗?」
桐绪知道这对自信满满的茶茶姬很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将这豪华餐盒推了回去。
「茶茶姬,总之,我劝你还是别让纱那王看到这盒豆皮寿司。」
「唉呀,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对豆皮的感觉。」
「他不喜欢豆皮?」
「是啊,超级讨厌。」
「这……」
手指绕着栗色卷发玩个不停的茶茶姬失望地垂下睫毛,桐绪赶紧慌忙地鼓励她。
「呃、不过呢,你下次可以带煎蛋过来,啊——不可以半生不熟的喔,要煎熟才行。真是的,他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挑食。」
「桐绪小姐,你知道得真清楚。」
「没、没有啦,毕竟他每天都住在这儿嘛。」
「茶茶我跟纱那王大人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五年,却一无所知……因为,他总是不愿意在我们面前用餐。」
「五年?柳羽家才豢养了狐仙五年?」
柳羽家繁盛和德河盛世一样,持续了三百零一年之久,怎么……桐绪大感意外,于是弓弦便补充说道:
「桐绪阁下,纱那王大人在柳羽家的时间虽然只有五年,但之前还有清翔王大人长久庇护着敝府。」
「清翔王?」
桐绪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的。当柳羽当家由上一代的辉兴大人交接给现今的彬辉大人时,清翔王大人也将此任务交给了纱那王大人。」
「那个清翔王跟纱那王,两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个嘛……这我就不清楚了。」
桐绪问了问化丸,但他也只是忙着挥动扇子扇风,似乎打算装傻到底,你休想用食物引诱我喵——他的侧脸仿佛大大写着这几个字。
「看来桐绪小姐也没有了解纱那王大人的一切嘛!太好了!」
面对喜形于色的茶茶姬,桐绪只能五味杂陈地望着她。
(我怎么可能了解他的一切嘛……)
主人和狐仙——他们两人就只是这层关系罢了。
「那么,既然我们平分秋色,今天就以两个女孩子的身分来好好玩一玩吧。」
「女孩子——是呀。」
桐绪抬起头来,笑了。
「好啊,我们玩个尽兴吧。」
起初她们两人还有些尴尬,但当千代将穿着可爱衣裳的人偶取出来游玩后,她们便自然而然地打成一片了。
「桐绪小姐,你的人偶都好可爱唷。茶茶的人偶由于被茶茶从小玩到大,因此已经破旧不堪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陪我玩人偶,所以我才一直将它们收在抽屉里,看起来才会这么新啦。闻起来应该有点樟脑味吧?」
她们玩的是妹妹头加上木制躯体的大型人偶。这种人偶的四肢缝上了皱绸,因此手脚可以自由摆动。无论是乡下姑娘或是城里的公主,都乐于玩这种帮人偶换装的游戏。
「镇上的剑术道场都是男子,平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玩这个。」
「唉呀。茶茶我呢,有一个叫做南小姐的好朋友唷。」
「南小姐?」
「之前我应该告诉过你吧?是一只鹦鹉。」
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茶茶姬之前似乎说过她有养鹦鹉。它是一只由外国传来的纯白美丽鸟种,桐绪从未见过这种珍贵的鸟。
「南小姐是我们从南方异国买来的。下次我带它来让桐绪小姐瞧一瞧。」
「好。」
呵呵呵——两人相视而笑。接着茶茶姬又迳自聊了些关于鹦鹉的话题,直到空档出现,桐绪便抓着这个好机会向茶茶姬提问。
「对了,那个……茶茶姬。」
「什么事?」
「……我们可以聊聊女孩间的话题吗?」
「好呀,有何不可?」
千代去了厨房,而弓弦和化丸则在别的房间休息。现在,这里只有两个恋爱中的少女。
桐绪支支吾吾地问道:
「茶茶姬,你……喜欢纱那王哪、哪一点……?」
桐绪睁着那双骨碌碌的大眼凝视着桐绪。面对她这强烈的目光,桐绪不禁犹豫了。
「桐绪小姐。」
「是、是!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
「桐绪小姐,有个公主在夜晚第九声钟声(约半夜十二点)时魔法遭到解除,你听过这样的外国故事吗?」
「咦?啊——你是说有玻璃鞋那个故事?」
「是呀,王子殿下凭着公主在舞会当晚留下的玻璃鞋,四处寻找公主的下落呢。」
「………………………………」
又开始了。茶茶姬双手握在胸前,陶醉地迳自说了起来:
「那晚是二十六夜待的半夜,我和爹爹来到了澄田川附近的馆子。茶茶的草鞋鞋带在庭院中断了,那时弓弦跟爹爹都不在茶茶身边,茶茶一个人在那儿哭了好一会儿呢。之后,没想到王子殿下居然在月光中现身了!」
所谓的「二十六夜待」指的是江都每年于七月二十六日举办的赏月活动,这天直到半夜大家都会等着月亮露脸、尽情喧闹。据说当晚的月光中会出现王子殿下——不对,是阿弥陀佛、观音、势至菩萨等三尊显灵的模样,祭拜祂们便可以得到庇护。
「……呃——你说的王子殿下,是指纱那王吗?」
「是呀,我是在那一晚第一次见到纱那王大人的。我大吃一惊,想不到竟然会有如此俊美的狐仙大人住在柳羽家。」
舞会与二十六夜待、玻璃鞋与草鞋——说它们像嘛,好像又不太像,但总之茶茶姬坚信这些是有关联的。
「当晚纱那王大人温柔地牵着茶茶的手,送茶茶回到了藩邸。椭圆形的月娘浮在空中,我们走在一条不可思议的道路上……不知道那儿究竟是哪里?」
「咦?你是说妖魔之道?」
「啥?什么道?」
这番话听得桐绪心头一紧。
(原来茶茶姬也跟纱那王走过妖魔之道……)
时间与空间错乱的凡间和冥界的中间地带,妖魔鬼怪使用的道路。
桐绪本以为能走在那儿的,唯有纱那王的主人——也就是自己。桐绪还以为,能牵着纱那王的手走在那儿的,在这世上唯有自己一个人。
桐绪再次确定:茶茶姬果然是纱那王的上一任主人。
「嗳,桐绪小姐,你跟纱那王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咦?」
「是跟茶茶一样有段浪漫的邂逅吗?」
「我……」
——我是在何时、何处跟纱那王相遇的?是冬季满月那晚的隔天?
(不对,我们在那之前就相遇了。)
——我认得纱那王手心的那股温暖。
桐绪握紧汗湿的双手,这时微风吹响风铃,拂动了茶茶姬轻柔的栗色发丝。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支发簪,上头垂着一串宛如葡萄的蓝宝石。
当茶茶姬要打道回府时,桐绪说要将友情的证明——今天玩过的人偶送给茶茶姬,让茶茶姬开心地几乎要跳了起来。
「茶茶好开心唷!下次茶茶可以把这尊人偶带过来玩吗?」
「可以呀,我会伸长脖子等你的。」
看着和乐融融的两人,来到玄关送客的千代也感到相当欣慰,甚至还跟茶茶姬约好下次要再帮人偶做衣服。
弓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慎重地对桐绪行了个礼。
「桐绪阁下,谢谢你今日在百忙之中抽空陪伴。」
「哪里哪里。多亏纱那王不在,我们两个女孩子才能尽情谈笑。」
「听到你这么说,公主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茶茶姬在一旁催促着,但弓弦却迟迟不肯从桐绪面前离去,他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似乎也知道时间不多了,但依然想着该如何接话。
「弓弦公子?再不回去,阿胜奶妈就会像拍棉被一样打我们的屁股喔?」
「啊,也是。呃,对了……」
他仿佛口中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吞吞吐吐。
「这个怀表是公主送我的礼物。」
「嗯,我之前听你说过了。而且你也送了她蓝宝石发簪,对吧?」
「啊——没错!那时真多亏你这三十两!谢谢!」
「别客气、别客气。」
「不只如此,你还愿意跟公主做朋友,我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你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有时桐绪真搞不懂弓弦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这个嘛,不瞒你说……」
弓弦推了推眼镜,一鼓作气地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
「桐绪阁下,请你救救我们柳羽藩!」
「咦!?要我救你们,这……」
「请你救救我们!」
弓弦的眼神看起来是如此的走投无路,宛如被逼到尽头的兔子。
※ ※ ※
道场前的大马路充斥着贩卖晚餐食材的小贩叫卖声,以及大杂院的婆婆妈妈们冲出来购物的木屐声,好不热闹。
桐绪走出门外目送着茶茶姬与弓弦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
「桐绪。」
纱那王唤了唤伫立当场的桐绪,翩然现身。
「啊、纱那王!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松寿王的府邸?」
「我一直都在房里,只是隐身罢了。」
「咦、真的吗!?」
纱那王微笑着摊开桧扇,一头银发染上斜阳的色彩,相当闪耀动人。他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这位狐仙大人真是神出鬼没。
「看来,我不在反而让你跟茶茶姬过了个愉快的一天。」
「讨厌,你一直隐身偷听我们说话?」
「不是偷听,是不小心听到的。」
「那还不是一样!」
回到宅邸内的两人并没有马上回到主屋,而是在日暮时分的院中散步了一会儿。百日红、蜀葵、百合、木槿、丝瓜……夏季花草们现在正欣欣向荣地绽放在院中。
不只花草,树木也成长得相当茂密,树梢的各处都可听到蝉群正拼命呜叫着。喀哒喀哒喀哒……嘈杂的油蝉鸣叫声中混杂着一阵夏季黄昏特有的悲戚虫鸣,大概是藏在某处的暮蝉发出来的吧?
「到了傍晚还是一样热耶。」
「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两人边闲话家常边并肩漫步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正是桐绪幸福的泉源。
「桐绪,我想跟你谈谈柳羽家比武大会的事。」
「你连这个也偷听了?」
「是不小心听到的。」
方才弓弦说有事相求,跟桐绪商量了好一会儿。一问之下,原来他想拜托桐绪帮的忙和松寿王所说的时津藩越坂部家比武大会有关。
「你想帮助柳羽家吗?」
桐绪停下脚步,仰望纱那王。
「纱那王,你觉得呢?」
「我尊重你的决定。老样子,这件事要由你自己定。」
「由我决定吗……嗯,也对。」
——你能不能在比武大会中当我们的帮手?
弓弦低着头如此拜托桐绪。无论如何,他都希望桐绪参加下个月的这场赌上剑术指导一职的比赛。
『柳羽是剑术大家,这种新兴的藩对你们来说根本不足为惧吧?』
桐绪信心满满地如此说道,但弓弦只是冷静地摇摇头。
『你还记得来贵道场踢馆的那五人吗?请将那些人的实力想成当今柳羽的实力。』
桐绪语塞了。那帮人连桐绪都赢不了,要怎么跟在传奏官邸一案中声名大噪的时津藩剑豪们打?真不知届时会被修理得多凄惨。
藩主彬辉大人和茶茶姬的兄长——继承人佑彬大人丝毫不想知道现今的柳羽有多沉沦。不,应该说连藩士们也不想了解。每个人都只会抓着过去的丰功伟业不放,不肯面对现实——很难得的,弓弦居然激动了起来。
「桐绪。」
听到纱那王的叫唤,陷入沉思中的桐绪随即抬起头来,看到纱那王将樱花树上的蝉壳放在手心。
「哇!是蝉壳耶。」
「桐绪,这就是所谓没有内容的空壳。」
说着说着,纱那王单手捏碎了蝉壳。摊开手指,深咖啡色的蝉壳已成一摊碎屑。
「空壳只能消逝在风中。」
「……你是指柳羽家吗?」
「纸老虎也是种空壳。坐吃山空、怠惰散漫者必将日渐凋零。」
「松寿王也说过同样的话。」
凋零与否并不在灵狐的管辖范围内,会迈向毁灭之路不过是应证了骄者必败、盛者必衰罢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帮柳羽家?」
「人家都这样拜托我了,我怎能拒绝呢?说我是滥好人也没关系,这就是我展现主人器量的方式。」
「我就知道,我的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
纱那王欣慰地微微一笑,吐出一团蓝白色火焰,粉碎的蝉壳转眼间便恢复了原状。
「哇!复原了!」
「桐绪,柳羽藩这个地方,无论是藩主或继承人都是不练剑的人。」
「那谁来教将军家习剑?」
「他们有本只传给继承人的秘笈,所谓的教剑也不过是将上头记载的兵法照本宣科地讲述出来罢了。」
「什么?武功又不是听一听就学得会的东西,这哪叫什么剑术?」
秘笈上记载的绝学并不是靠眼睛来学的,应该要经历无数次实战、与强敌战斗并下无数的苦功,身体才能记得住武学的真谛。
「这就是现今的柳羽。你有办法引导那些空壳子赢得胜利吗?」
「既然要做,当然就要做到最好。」
「你可别以为只要打赢就行了。柳羽已经忘了自己是剑术大家,你能让他们清醒吗?」
「嗯,我会努力的。」
纱那王舞动胳膊摊开桧扇,挑衅地凝视着桐绪。
「很好。那就让我见识看看吧。」
「好呀,我就让你瞧瞧你的主人有多么了不得!」
苇火与木通在桐绪和纱那王脚边展开了不能飞的双翼。桐绪望着那双银色眼眸,在内心发誓绝不能输了这场比武大会。
这全是为了保住纱那王主人这个地位——
※ ※ ※
从阿佐草越过金鯱瓦照耀下的江都城南侧之后,再往柴增净寺附近的大名巷走过去,便可以往这条大大名藩邸罗列的小巷一角找到柳羽藩。
大大名的宅邸大多为长屋门加上白墙,看起来普普通通,唯有柳羽藩邸建造得相当气派。真不愧是名门贵族——不,或许该说真不愧是曾有狐仙居住的家族。紧闭的木制门扉上铺有黑色屋瓦,上头映照着夏日的湛蓝天空,鬼瓦(注21:日式传统建筑上的装饰瓦,有消灾解厄之用。)上的金色柳羽家徽时而反射出强烈的阳光,
「好气派的藩邸喔。」
弓弦对桐绪说如果有意帮忙就来柳羽藩邸露个面,于是桐绪隔天便马上来报到了,不过——
「话说回来,男人婆!为什么本大爷要穿成这样啊,你说啊!?」
「嘘——化丸!在柳羽藩邸,在下是兄长,而你则是在下的妹妹化子是也。」
「化子!?喂,你讲话怪怪的耶!」
在旁大声嚷嚷的化丸穿着桃色的振袖(注22:日本未成年女性所穿的和服,袖子长而华丽。),头上还用紫色蕾丝发带绑了个蝴蝶结,怎么看都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
「化子,你穿起来好好看喔。啊、那条紫色蕾丝别弄脏啰,那是纱那王送给在下的宝物是也。」
至于桐绪,她今天穿的不是常穿的那种袖口与衣襟都缝有蕾丝的浪漫衣裳,而是从鹰一郎的五斗柜中挑出来的稳重小袖(注23:日本成年女性所穿的和服,袖子较短小简朴。)和裤裙;今天她的头发也绑得比平常还高、还潇洒,似乎想展现出少年剑土的气魄。
「只是来这里教剑而已,为什么我们要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啊喵!」
「因为柳羽藩士已经见过在下一行人的长相,在下不想让他们认出在下是风祭桐绪是也。」
弓弦早已帮桐绪、化丸打理好一切,因此这对外表跟言谈都很怪异的兄妹只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便顺利地进入了藩邸。
藩邸内有个宽广的庭院,在离主屋有段距离的地方有着马厩、藩士们住的大杂院等数栋建筑物。午后的艳阳高挂天空,这对兄妹在藩邸内鬼鬼祟祟地寻找道场,这时——
「桐绪阁下、化丸阁下!你们这身打扮是……!?」
弓弦大惊失色地将桐绪和化丸拉到葵花下。
「四眼田鸡,在下是化子,不是化丸唷。」
「化子,在下认为你应该用『奴家』取代『在下』才对是也。」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化子、什么在下!?」
死脑筋的弓弦完全被桐绪和化丸的模样吓到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看到这两个可疑人物在藩邸内逛大街,任谁都会大吃一惊。
「为了不让藩士看出在下的真面目,在下稍微变了个装是也。好看吗?」
「变装!这、呃,说好看是好看啦,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桐绪仔细地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哥哥的衣服太大件,所以穿起来很奇怪?弓弦推了推眼镜,重整情绪说道:
「桐绪阁下,谢谢你特意变装前来。」
「嗯,结果我还是来了。」
「比武大会这件事,我本以为你会拒绝呢。」
「我不敢说自己可以帮上多大的忙,但我会鼎力相助的。」
桐绪注意到弓弦的眼角似乎有些泪光。一想到有人如此信赖自己,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
「弓弦公子,我这个样子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我是认真的。」
「桐绪阁下……真对不起,还硬拉你来瞠这滩浑水。」
「千万别这么说。」
「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来这儿并不光是为了柳羽或弓弦公子你;身为纱那王主人的我,这场胜负我非赢不可。」
——我一定要打赢比赛,让纱那王看看我够不够格当他的主人。这是自己决定的事,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加油,我们一起赢得比赛吧!」
「好!」
接着,弓弦简单向桐绪说明了藩邸内的建筑构造,然后便带着桐绪一行人踏入柳羽流的大本营——柳羽道场。
桐绪最先感到惊叹的是这里的宽敞度,大约有风祭道场的两倍大吧?气派的壁龛祭祀着武神,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无论是地板、墙壁、刀挂都干净得相当不自然。
不过这也难怪。道场内约莫有十来人,但这儿既没有练剑声也没有吆暍声,简直静得出奇。这么多藩士里,没有人流着汗奋力练习,当然也不会弄脏地板。
桐绪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这群人懒洋洋的,全都输给了酷暑。
「各位,稍微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向各位介绍一个人。」
弓弦出声一喊,藩士们个个一脸狐疑地杵在当场,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一身松垮小袖与裤裙、状似少年剑士的桐绪。
「亩阁下,那个小鬼是谁?」
「生野阁下,休得无礼。这位是,风……」
看到弓弦语塞,桐绪旋即随口编了个名字。
「在下是桐野风太郎是也。」
「没、没错,这位是桐野阁下。在下个月举行比武大会之前,他会暂时指导各位剑术,而比武当天也会充当我们的帮手、替我们出场比试。」
「教剑?我们要给这种小鬼教剑?」
生野传右卫门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名扑克脸男是袭击千代的带头男子,也是前来风祭道场踢馆的五人中的第一人,同时也在赏萤之夜的偷袭行动中参了一脚。
生野长得虎背熊腰,看起来拥有相当的蛮力。在赌上风祭道场的那三次胜负中,这名男子挥下的每一刀都非常的扎实。
但是他空有蛮力,剑技却不值得一提。
另外,第二个踢馆的普通俊男跟第三个踢馆的陶瓷狸猫也在道场内。照这么看来,这三人恐怕是当今柳羽的三剑客。
「亩阁下,这个小鬼……不,这位先生是柳羽家的人吗?」
生野轻蔑地望着桐绪。
「不,他和柳羽毫无关系。」
「喔?各位,你们听见了吗?这位来路不明的先生要来指导我们剑术耶?柳羽流宗家的骄傲都要哭泣了。」
道场内传来一阵爆笑,弓弦推了推眼镜,义正严词地说道:
「生野阁下,我请教你,光靠着你说的『骄傲』可以赢得了时津藩吗?」
「唔……!」
生野哑口无言。连桐绪也吃了一惊。肠胃不好、为人温和的弓弦面对着如此巨汉,竟能不卑不亢地回嘴。
「生野阁下,借一句你的话来说,为了守住咱们柳羽流宗家的骄傲,这次的比武大会绝不能输。」
「正是。」
「现在的柳羽赢得了他们吗?如果我们输了,你打算怎么办?」
「到时大不了切腹,以死谢罪!」
陶瓷狸猫口沫横飞地大叫道。
「小曾根阁下,与其切腹,倒不如多为柳羽家赚些钱财,才能真正为柳羽家挽回颜面。」
「啥!亩阁下,你这样也算是武士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这年头,金钱比刀剑更锐利。」
道场内一阵哗然。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弓弦环视着他们,出声喊道:
「但是,正因为剑道式微,我才希望各位宗家剑士能以剑术拯救柳羽藩。」
「我懂了,未来的家老大人想说的是:要让全江都的人再次见识到,柳羽是一流武门!」
「阵内阁下,正是如此。」
普通俊男装模作样地拨着头发说出的这番话一语中的,弓弦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下一场,我们非赢不可。毕竟我们在传奏宫邸事件中已经被时津藩摆了一道。」
众人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有个年轻藩士突然大叫「时津耍诈!」,也有人点头称是,当然也有人懊悔地紧握拳头。
桐绪现在总算了解这起案件多么复杂、多么使藩士懊悔,于是不由得打直了腰杆。
「那真是一件憾事。」
生野满脸不悦地说道。
「是的。但事到如今,敝藩的中间是不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
「嗯。接下响应役一职却没有保护好使者大人,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过错。」
「这次的比武大会也一样。咱们身为将军家剑术指导,要是输了岂不是颜面扫地!为了赢得胜利,就算对方是来路不明的先生,咱们也应该虚心受教。」
不知不觉中,道场内懒洋洋的气氛已经一扫而空了。桐绪看得出来,弓弦坚毅的决心唤醒了柳羽藩的众人。
「请各位和桐野阁下切磋切磋。大家同为习剑之人,我相信各位必能在交手中互相理解、互相砥砺。」
在场的男子全都举起拳头大喊:「好——!」
道场内这股热血化成了一股热风,使得桐绪肃然起敬。
看来,柳羽藩士并没有在堕落中完全舍弃武士道。他们的心中依然残存着火苗,残留着习剑之人的骄傲。
「四眼田鸡,干得好啊!本大爷对你刮目相看了!」
「嗯嗯!弓弦公子,你刚才好威风喔!」
弓弦才刚平定风波走到院子,桐绪和化丸便兴奋不已地不停掌声喝采。
平常说话支支吾吾、不得要领的弓弦居然能在一群莽汉面前口若悬河,辩才无碍,真是教人好不痛快。
「嗯,谢谢……痛痛痛。」
「弓弦公子!你不要紧吧!?」
「对不起,我一紧张,胃又……唉——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弓弦抚着肚子瘫软在地,这似乎是他生来第一次在众多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的双腿不停发抖,光是站着就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可是刚才完全看不出来耶!柳羽还是有救嘛,毕竟有你这么一个如此为柳羽家着想的家臣——」
「桐绪阁下,你误会了。」
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的弓弦抬头望向桐绪,自嘲地笑了笑。
「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男人。其实,无论是柳羽被解任或是名誉扫地,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咦……?」
「我的职责是保护公主,并不是保护柳羽藩。这种事情交给家父那些老奸互猾的大人来办就行了。」
桐绪和化丸面面相觑,这时弓弦取出锁在腰间的金怀表,打开了盖子。弓弦曾说过,这个怀表是茶茶姬送他的礼物。
「这次的比武大会,时津藩除了想得到剑术指导的职位外,还希望和公主结亲。」
「茶茶姬!?」
「藩主胜隆大人想要公主当他的侧室。」
据说他是一个年过五十、貌似狒狒、年纪大到几乎可以当茶茶姬父亲的老头。他居然要一个名门望族的公主下嫁给他当侧室,真是太过份了。
「时津藩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啊!」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公主走入不幸。我想要保护她!」
「那当然,这怎么可以呢!我一定会救茶茶姬的!」
弓弦开心地对着热血沸腾的桐绪频频点头。
「公主她是个十分体贴的人,为了柳羽藩着想,她一定不会拒绝这桩亲事……公主她即使从树上摔下来也绝不哭泣,真的是个很能为他人着想的人。」
「嗯?树?」
「是的,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有一次公主在我不注意时从百日红的树上摔了下来,想起当初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就觉得好窝囊……」
弓弦拨了拨干爽的浏海,露出怀念的表情。
「正当我想冲去找御医时,公主用她小小的手紧紧揪住了我的衣袖。」
——不要去。弓弦,御医来了会骂你的。
「那棵树生得比大人还高大,这一摔是绝对不可能不痛的;然而,公主却忍痛没有哭泣,两眼噙满了泪水。」
哭泣的话弓弦会被骂,叫御医来弓弦也会被骂——茶茶姬怀着这样的想法护着自己的监护人,拼命忍着痛。
「现在公主的小腿上还残留着当初留下的伤痕。居然让公主的身子留下伤痕,我这个监护人真是失职。」
「弓弦公子……这样啊,原来以前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往事。呜!」
「啥!?男人婆,你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
「因为、因为——」
化丸拍了桐绪一下。桐绪流下的是感动的泪水;穿了男装的她内心依然是个小女人,这种痴情家臣跟公主的故事她最喜欢了。
「放心吧!弓弦公子,交给我准没错!我绝对会打败时津藩的!」
耶、耶、喔——!桐绪擦了擦眼泪,从松垮垮的袖子中举起手来高呼。
「唉呀唉呀。弓弦,你身旁的这两位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当事人在主屋缘廊上现身了。茶茶姬的肩上停着一只长着黄色羽冠的白鸟,桐绪一看就知道它便是鹦鹉南小姐。
「公主!您今天不是应该要学插花跟茶道吗!?」
弓弦慌乱得不知所措。
「已经上完课了。我从方才就听到道场一阵吵闹,嗳,弓弦,介绍一下这两位吧。」
茶茶姬睁着那双睫毛织长的杏眼直直地望着桐绪,教桐绪不知视线该往哪摆。她非常紧张,深怕自己的身分会被揭穿。
「公主,在此向您介绍:这位武士是桐野风太郎阁下,负责在比武大会之前指导我们的藩士剑术。」
弓弦特意强调了「武士」二字。
「久仰大名!在下是风祭道场的门生,桐野风太郎是也!」
「我是他的妹妹化子,午安。」
听到这两人的自我介绍,茶茶姬雀跃地跳了一下。
「风祭道场!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桐绪玩呢!」
「呃、非常抱歉!桐绪阁下今天出去外面教剑了是也!」
「唉呀,她出门啦?」
「明天她应该就会待在家一整天了。」
「这样啊……」
桐绪慌张地避开茶茶姬失望的神情,揪了揪化丸桃色的振袖。
「茶茶姬大人,在下每到贵府必会将化子带过来,虽无法取代桐绪阁下,但请您就跟化子玩一玩吧。」
「哇,这下我可多了一位可爱的朋友了。化子小姐,我们要相亲相爱喔。」
「奴家会在许可范围内和你相亲相爱的,茶茶姬大人。」
茶茶姬将昨天桐绪在临别时送她的人偶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看了茶茶姬的模样,桐绪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茶茶姬这个朋友。
「茶茶姬大人,在下一定会在比武大会中夺得胜利的。」
「你是说和时津藩的比赛?谢谢你,桐野阁下,不过……不必为了我做这么多。」
「公主!不可以放弃啊!」
弓弦不死心地想说服茶茶姬,但茶茶姬只是摇了摇头,用手指绕了绕栗色的卷发。
「我没有放弃。」
「请不要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桐绪也想说服茶茶姬,但茶茶姬依然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觉得事不关己。茶茶相信,骑着白马的纱那王大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啥?」
弓弦和桐绪不约而同地听傻了眼。
「嗳,桐野阁下,纱那王大人是茶茶的白马王子,他现在正暂住在风祭道场呢。你见过他吗?他是为了在茶茶危急时能既戏剧化又浪漫地前来搭救,才暂时离开柳羽家的唷。」
「…………」
「茶茶的小指和纱那王大人的小指间系了一条红线,区区刀剑是砍不断这条红线的。」
「……………………」
化丸顶了顶桐绪的侧腹。
「纱那王大人才不骑什么白马咧喵。」
「算了、算了,现在我们就姑且信之吧。」
正当桐绪和化丸正悄声地拌着嘴时,茶茶姬撒娇地嫣然一笑。
「嗳,桐野师父,请你不要在教剑时对藩士们太凶喔。茶茶总是惹阿胜和插花老师生气,所以很明白一个人在被骂时会有多么悲伤。」
看了这张天真无邪的笑容,桐绪觉得身上的干劲都从肩膀流失掉了。
※ ※ ※
当天,当桐绪和化丸从柳羽家返家时——
「奇怪,打雷了吗?」
轰隆轰隆轰隆——桐绪听到了一阵宛如腹响的声音。抬头望去,积雨云已然消失无踪,天空中笼罩着深灰色的乌云。
「糟了!化丸,接下来一定会下雨!」
「什么喵,是午后雷阵雨吗?」
话才刚说完,豆大的雨珠便唰——地在地面染出了斑斑雨痕。
「化丸,快跑!」
顾不得泥水飞溅到身上,桐绪拉着穿着振袖的化丸快步冲到了大名巷。道路两旁尽是成排的武家宅邸,根本没有地方能让他们俩躲雨。
霹雳、轰隆轰隆——
「讨厌、讨厌——我讨厌打雷啦——!」
「男人婆,花枝脚、快把花枝脚藏起来!否则会被雷神带走喔!」
「你要说的是肚脐(注24:肚脐音近似于花枝脚。)吧!花枝脚是怎样,你当我是花枝呀!?」
霹雳、轰隆轰隆——
「呀——!」
桐绪放开化丸、两手掩耳,当场就蹲了下去。
「化丸,抱歉,你先回去吧~我腿软了~」
桐绪从小就很害怕打雷。以前她总会在打雷时抱着母亲哭泣,这时她的母亲就会笑着说:「真是的,你的哭声比雷声还大呢。」轻抚桐绪的背部。
「娘……娘~呜呜~」
此时,有只纤细的手温柔地牵起了动弹不得的桐绪。
「……娘?」
眼前没有任何人。但桐绪确实感觉到了掌心的温度。
桐绪就这么任由那只手牵着走,感觉如梦似幻。
(以前我好像也握过这只手……)
那是樱花雨那天发生的事。桐绪曾经被一只陌生、温柔的手牵着,走在樱花雨中。
不知不觉,震天价响的雷鸣声停了,倾盆大雨也不再下了;不只如此,桐绪还发现自己正走在有着数十只、数百只萤火虫飞舞的宁静河边。
(这里是妖魔之道……)
「纱那王?」
桐绪对牵着自己手的那个透明人影唤道。
「你是纱那王吧?」
桐绪用力一握,马上吹起了一阵强风。
迷雾散去,风声中出现了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