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黑暗是妖气的泉源。
或者,「月亮」等同于「跟随」?(注11:日文中,「月亮」和「跟随」为同音。)
今晚的夜幕有一股强烈的妖气,纱那王烦躁地将银色长发拨到肩后。
「那个野丫头。」
平常从不在日落后踏进桐绪闺房的纱那王,不由得如此低语。因为,那团刻意弄鼓的棉被旁边的刀架上,正稳稳当当地挂着天尾栘之刀。
纱那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桐绪时时刻刻将它带在身边,如今在这个妖气如此浓厚的夜晚,她居然就这么将它放在屋内。
纱那王环顾四周,只见五斗柜最上层的抽屉半开,当中收纳着姐姐翠莲王给桐绪的那瓶红色糖果。
「她又变成夜桐了吗?这回又干什么去了。」
纱那王半焦躁地用力将抽屉推进去。
吃完晚餐之后,桐绪就不见人影了。她似乎跟千代说自己要去附近的澡堂一趟,反正一定是谎言。
她总是擅自作主、擅自行动——这就是桐绪的作风,但为什么她不在行动前先知会纱那王一声呢?纱那王对这点感到相当不甘心。
真要比喻的话,桐绪就像是遨翔于天空的鸟儿;她专心致志地为他人鸣唱,完全不懂得休息。
二太子的身分带给纱那王许多束缚,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受到豪放不羁的桐绪吸引;然而,无论是多么小的羽翼,也会摇动树枝、引起狂风。
(而最后,可能会招来一场暴风——她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不知道桐绪这回又插手管了什么事,纱那王只能祈求那不是恶人为桐绪所设下的陷阱。
「啪噗!」
婴儿对双亲的心跳似乎特别敏感。纱那王怀中的纱丞好像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小涟漪,开始乱扭乱动,纱那王只好笨拙地拍拍他的背部。
(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不可。)
睡眠中的纱丞忽然嚎啕大哭,大概是发生在晚上第五声钟声(约晚上八点)刚敲响那一刻。或许是身为母亲的桐绪不在使他感到不安,连千代都泣诉着无法使纱丞平静下来,怎料纱那王试探性地一抱,纱丞的泪水便戛然而止。
本来以为泪水止住就没事了,想不到纱那王一作势放下他,他又开始大哭。即使想趁着纱丞睡着时溜走,他也每每猛地睁开一双大眼,实在很难缠。纱那王已经抱着纱丞达半刻(约一小时)之久了。
「你也担心桐绪吗?」
「啪噗!」
一双安详的黑眸子抬眼望向扮演父亲的纱那王,令他苦笑。
「真是的,这个母亲真令人伤脑筋。」
「啊呜——」
「啊,好了好了,别拉我的头发。」
纱那王一边安抚纱丞,一边叹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了)。一堆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如雨后春笋般地倏地涌出。
——纱丞究竟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指名找我?
无论怎么过滤,都无法缩小仇家的范围,不过纱那王最在意的是——
(昨晚贴在桐绪背上的纸人,那是……)
纱那王对那东西有印象。
「桐绪,你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立场。」
纱那王不经意地撂下此言,正欲走出桐绪的闺房。
「我回来了——!」
此时,那位野丫头公主没有变成夜桐,而是以桐绪的姿态回来了。
「桐绪,你刚才上哪儿去……」
「啊——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纱那王还来不及数落,桐绪便双手合十地坦率道歉。这是桐绪的老招数了,她总是在纱那王开骂前抢先道歉,真是坏习惯。与其事后道歉,纱那王倒希望她能多克制自己。
「借口就免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呃……芳原。」
「芳原?你去那里干嘛?」
「秘,密!」
桐绪撒娇地说道,衣服上传来一股不相衬的白粉味。
「……桐绪,你去芳原找谁?」
「呃!我、我谁都没找啊。」
「你跟谁在一起?」
「讨厌啦,我没有跟谁在一……」
「你看着我的眼睛,还能说得出那种话吗?」
纱那王的银色眼眸闪出光芒。只见桐绪那双星夜般的乌溜溜眼眸透露出一股不怀好意的笑意,接着匆匆抱起纱丞。
「纱丞,过来。我们去被窝里睡觉吧。」
桐绪如舞娘般地纵身一跃,深朱色衣袍的下摆为之翻飞。
纱丞躺上铺在地上的棉被,才睡到一半便嚎啕大哭。平常桐绪总是抱着他,因此他被抱习惯了。
即使如此,桐绪仍然背对纱丞,转向纱那王。
「欸欸,纱那王。」
「他在哭耶,你不管他吗?」
「没关系、没关系,小婴儿就是爱哭。」
她满不在乎地漫应道。纱那王默默地瞪着她。「别摆出这种表情嘛~~」桐绪努力踮起脚尖,环抱纱那王的颈项。
「纱那王,你喜欢我吗?」
「你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嘛。」
「花言巧语有什么意义呢?你的心难道看不见吗?」
「可是,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呀。我希望你对我说一百遍、一千遍!纱那王,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这阵咒语般的呢喃,使得纱那王皱起眉头,别过头去。
「啪嘎——!」屋檐下的六连,仿佛正进谏着纱那王。
「不行,纱那王。好好地看着我。」
「桐绪。」
「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箍在纱那王项上的双臂加强力道,使得纱那王就这么被桐绪压倒在榻榻米上。这股强劲的臂力,真难想像是来自于身材纤瘦的桐绪。
桐绪一头乌溜溜的秀发,倏地落在纱那王洁白如白瓷的肌肤上。
白粉的味道太过强烈,盖过了头发上的白梅香。
「纱那王,你喜欢我吗?」
纱那王仍然没有答腔。
「欸,你喜欢我吗?」
一阵长长的沉默。
接着——
「喂——纱那王,纱丞好像在哭耶,他没事吧?」
很不巧地(或该说时间算得正好?),此时鹰一郎大喊一声,探头望进门户大开的室内。
「哇!桐绪!?抱歉,纱那王!打扰你寻欢作乐了!」
无论怎么看,这一幕都显示着桐绪把纱那王压倒在地。随后跟上的千代惊呼一声、羞得满面通红,而白猫姿态的化丸则口沫横飞地大骂道:
「男人婆——!放开纱那王大人!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要在你的棉被里栽培毒菇!」
「好啦,化丸,小孩子别管这么多!」
「我怎么能不管!纱那王大人被袭击了耶!」
「这是大人享乐的其中一个方法啦!好了,各位,别打扰小俩口了!」
鹰一郎抱起在棉被上哭泣的纱丞,将化丸和千代赶出屋外。「加油喔!」纱那王望着鹰一郎在临走之际握拳鼓舞,哭笑不得。
「这样好吗?桐绪。他们完全误会我们俩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说这个了。嗳……」
趴在地上的桐绪挪动双脚,缀有蕾丝的衣袍下摆随之掀开,露出她白皙的小腿。
「告诉我。纱那王,你喜欢我吗?」
※ ※ ※
纱那王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情绪,用力翻身。
「玩笑开够了吧。你想惹我生气吗?」
两人的位置倏地颠倒,纱那王反压在桐绪身上。
「桐绪,我是你的九尾狐。只要能保护你,我不惜跟全世界为敌。」
「纱那王……」
「这样你满意吗?」
——假如这不是一场妖术,或许我早已夺走桐绪的一切了。
纱那王自嘲地扬起嘴角,抚上桐绪丰腴的淡粉色脸庞。
「我还真是被看扁了呢。你到底是何居心?」
「咦?」
「把我的桐绪还给我!」
说时迟那时快,纱那王的指尖燃起了狐火。
「呀啊啊啊,纱那王…………!」
桐绪眼睁睁地化为一团火球,熏焦天花板。
熊熊燃烧的桐绪,留下了一枚纸人。
※ ※ ※
另一方面,真正的桐绪……
【讨厌!真是羞死人了,我嫁不出去了啦~~~~】
化为夜桐的桐绪,在妖魔之道中目睹了方才那一切。
「可爱的姑娘,你的形体借我一下喔。」
在美浦屋被一蝶抓住肩膀后,桐绪的外型倏地被纸人夺走:只见一蝶在白色纸片上吹出一口气,一个和桐绪穿着同样的朱色衣袍、长相如出一辙的人物便现身在两人面前。
至于桐绪,则变成了黑猫的模样。
那之后的遭遇,真是快折腾死她了。
「总之呢,可爱的姑娘,你今天可以回去了。后会有期啦!」
语毕,一蝶便毫不犹豫地将夜桐丢到窗外,而且街外并非夜晚的芳原,而是飘落着红叶的黄昏山路。
夜桐明白这儿是妖魔之道,于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接着不经意地瞧见脚下的风祭道场;从桐绪那儿夺走形体的一蝶纸人就在道场中,看得桐绪又惊又怒。
不仅如此,当桐绪看到冒牌货桐绪色诱纱那王那一幕时,简直羞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
【呜呜,哥哥他们肯定以为我压倒纱那王了啦~~~~】
——你喜欢我吗?
虽然桐绪无法否认,自己心中确实有此疑问。
——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而且也并非没想过以这种方式问他。
我最喜欢你了——一说出口,桐绪才猛然惊觉这几个字的意义有多么重要。
前一秒才刚被吓到,这会儿桐绪又被下方的自己烧成一团火球的景象吓得张口结舌。
【呃、呃,我的冒牌货烧起来了!?】
下一瞬间,桐绪倏地四脚落空,猛然下降。
转眼间,桐绪便从红叶飘舞的妖魔之道猛地掉到纱那王所在的世界。
【痛死我了……】
今晚真是倒霉透了。
「是桐绪吗?」
「喵——!(纱那王!)」
桐绪偷偷地躲在衣架后方。桐绪自知那全是纸人的错,那些行为全与她无关,然而仍是羞得不敢出来见纱那王。
不料,桐绪的后颈冷不防被纱那王一把拎起,悬挂在空中,与纱那王四目相交。
「桐绪,你就那么喜欢当一只黑猫吗?」
「呜喵、呜喵——……(不是这样的,我……)」
「既然如此,你就一辈子当只黑猫吧。」
「喵——!(我才不要呢!)」
桐绪挥舞手脚,拼命地想构着纱那王的脸颊或头发。无论她有多么地想道歉,身为黑猫的她也无法开口说出「对不起」。
正当桐绪喵喵大叫时——
「桐绪。」
纱那王怱地面色凝重地凑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发生得太过突然,桐绪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桐绪本以为纱那王会抓住猫儿的弱点,要桐绪舔他一下,他才愿意帮桐绪恢复原形——但是并非如此。
【喵?】
他吻了一下桐绪的鼻尖。
【喵!?】
她被纱那王亲了一下。
【咦!?直接亲下去!?】
不一会儿,四肢毛茸茸的夜桐倏地变回了桐绪。
「纱那王!?」
「欢迎回来,我的公主。」
「啊,我回来了……不对啦!你、你刚才亲亲亲亲了我!?」
桐绪整个人被纱那王抱了起来。
「那又如何?」
「什么『那又如何』啊!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耶!!!」
「你还敢说呢,真不知道把我压倒的人是哪位姑娘。」
纱那王揶揄地翩然一笑,羞得桐绪满面通红、频频摇头。
「那、那是!那不是我啦!那是一蝶公子的纸人!」
「一蝶?」
「啊,呃……」
「那果然是晴綯的纸人啊。」
「晴綯?果然?呃……」
纱那王忿忿地说道。
「当我看到纸人时,心里已多少有底;这样啊,晴綯来到了江都啊。」
「纱那王,你也认识一蝶公子?一蝶公子说他跟你是旧识,连彼此发漩的方向、痣长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经纱那王一瞪,桐绪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你认识晴綯?」
「……好、好事好,但是你先把我放下来嘛。」
或许是桐绪早已习惯被纱那王扛在肩上吧?公主抱反而令她静不下心来。
桐绪端正坐姿,接着将阿佐草寺到芳原之间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纱那王。
这段时间内,纱那王要么蹙起双眉,要么边叹息边敲打桧扇;初见纱那王时,他还是一只面无表情的狐狸,如今他已经变得学会表达喜怒哀乐,令桐绪望着纱那王时不免感到脸红心跳。
唧唧唧、唧唧唧——庭院中的虫鸣声宛如玻璃打击乐,令人心旷神恰。
「事情就是这样。」
桐绪说完后,纱那王以那双严厉的银色眼眸瞪了桐绪一眼,仿佛说着:「其实我想说的话跟山一样高,不过姑且放你一马。」纱那王的美貌有一股冰冷的美感,因此他这种压抑情绪的表情,总令观者忍不住背脊发寒。
「为什么你瞒着我,不告诉我说你遇见了晴綯?你就这么想见他,想念到追随他前往芳原吗?」
「我并不是想见他……只是想弄清楚罢了。」
「弄清楚晴綯的为人?」
「不是,我想知道斑娶和斑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只要我去找他,他就愿意告诉我。」
「斑娶?……那家伙真多事!」
纱那王一反常态地粗声咒骂,微微垂着头的桐绪吓得抬起头来。漂浮在灯笼周遭、照亮屋内的狐火,也怕得连连发颤。
「问你喔,你跟一蝶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绯月是你的乳名吧?」
纱那王以眼色躲避回答,高傲地说道:
「桐绪,从明天起,你出门时必须带着化丸和紫淀同行。」
「这是命令吗?」
「没错,我不准你再接近晴綯一步。」
「可是,一蝶公子说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呀?他说我们还有更需要对付的敌人。」
桐绪不死心地追问,而纱那王则摊开桧扇,扬起尖巧的下巴。
「我要你别接近他,你只要乖乖点头称是就好。」
「告诉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就连斑娶一事,我也一无所知!」
「我说过了,斑娶非你不可。」
「那……我记得,那是萤火虫那晚的事。纱那王,我听说你必须从人族中娶妃才行耶?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至今都不肯告诉我呢?」
纱那王没有答腔。每到关键时刻,他总是默不吭声。
「嗳,告诉我嘛。现在的我们是狐狸与主人的关系,将来的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两人的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劫难呢?
今后,桐绪也想一直待在纱那王身边;如果纱那王的想法和她相同,那么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桐绪高兴的事了。
(可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抉择呢?)
凡人和狐仙。
两个不同种族的爱侣想要结为连理,必须跨越什么样的难关,面临什么样的敌人呢?
「时刻未到,届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届时?届时是什么时候?」
「桐绪,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啊……」
「既然如此,你就等待水到渠成之时吧。我不喜欢有人对我问东问西。」
纱那王阖上桧扇,仿佛宣告对话已终结。这会儿,桐绪真的生气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一蝶公子可是已经告诉我了!他说我将来必须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
桐绪大骂一阵,走廊上的家鸣们纷纷跑上拉门,逃进雕有沙罗双树花的栏间。庭院中的六连,正「啪嘎——」地大声呜叫着。
「我知道以纱那王的立场来说,很多话不方便说得太清楚,可是你难道就不能再多对我敞开心胸吗!」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反倒相信晴綯?」
「不是这样啦!」
正因为桐绪相信纱那王,才希望纱那王能亲口告诉她更多事情。
然而,无论桐绪如何对纱那王掏心掏肺,这位高贵的狐仙大人总是不愿意正面回应。
不只不该说的话不说,他连该说的话也不愿意说。
(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纱那王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我身上,一刻也没有挪开;我明白、我相信他,但是——
「纱那王,你倒是说说话呀。」
花言巧语确实没有意义,即使如此,桐绪还是想听纱那王说上几十回、几百回,难道这样算过分吗?
「纱那王!」
「他哭了喔。」
「啥?」
纱那王冷冷地以下巴指向千代的房间。
「纱丞哭了。」
「啊,呃。」
「桐绪,你的心雌道看不见真相吗?」
「我……」
「不要被晴綯的妖言给迷惑了。现在的你,应该有更需要做的事吧?」
语毕,纱那王转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庭院,将心与口封闭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迷惘,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
而那或许是因为,纱那王所说的话总是正确的。
桐绪后悔莫及,跺着榻榻米奔向纱丞。
※ ※ ※
「好了,公主!我们去上野取母乳吧!」
前一天刚跟纱那王为了一蝶而争吵的桐绪,一大清早便被人唤醒:她从卧室探头望向缘廊,不知怎的,紫淀竟然背着纱丞。
「不才紫淀受王爷所托,要在下时刻陪伴着公主!今天在下和化丸阁下会陪伴公主前往上野,请公主尽管放心!」紫淀说道。
「谢谢你,紫淀。可是呢,我可以一个人去,没关系的。」
桐绪正想将纱丞从紫淀背上卸下,紫淀却倏地往后一退。
「万万不可!这是王爷托付给在下的重要任务!」
「紫淀,我跟纱那王,你要听谁的命令?」
「唔唔,公主考倒在下了。」
昨晚纱那王命令桐绪,要她出门时务必带着紫淀和化丸同行。
(凭什么身为主人的我非得听纱那王的命令不可呀!)
即使他不下此命令,桐绪也不打算再去找一蝶。
只见桐绪睁着大眼瞪向紫淀,而紫淀却朗声一笑,毅然决然地说道:
「既然在下受了命令,就不能离开公主一步。如果公主非得独自前往,那么就先砍了在下,踏过在下的尸体前进吧。」
「什么跟什么嘛,干嘛这么夸张呀!」
秉持着直来直往之武士道的紫淀,在这种时候实在很不知变通,真伤脑筋。
他背上的纱丞,正穿着千代特地制作的蓝色婴儿服,手上玩着松寿王赠送的摇摇鼓,开心地笑着。
(纱丞……)
现在的你,应该有更需要做的事吧?——纱那王所提出的问题,正中桐绪的痛处。
没错,比起一蝶的真正身分与斑娶之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纱丞的亲生父母。身为纱丞的代理母亲,桐绪需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纱丞,别待在叔叔背上了,来娘这儿。」
桐绪一伸出双手,纱丞便笑着抱了过来。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小知怎的,心中那股不安顿时消失无踪。
「公主!公主!在下不是叔叔,是哥哥才对!」
「等一下,紫淀,那小子的大哥是本大爷才对啦!」
从庭院中的茂密胡枝子花下现身的白猫化丸,纵身一跃变成人形化丸,一边人声怒吼。他的头发,有一股太阳和泥土的香味。
如此这般,从那之后,紫淀每天都到风祭道场报到。
隔天和后天,他又来了。
无论桐绪想去哪里,紫淀和化丸都片刻不离身地跟着她。一想到他们的目的是监视桐绪,好让桐绪无法接触一蝶,她就感到很不是滋味。
而更令桐绪不满的是,从那天起,纱那土就从风祭道场消失了。
晚上偶尔会听见轻微的窸窣声,感觉似乎是纱那王借由金屏风回到了卧室,然而一旦桐绪探锁一望,又变得空无一人。早上喊着要他们下来吃饭,出现的人也只有化丸一个人。
起初,桐绪只觉得纱那王很像一吵架就离家出走的叛逆期小鬼。
(什么嘛,幼稚的狐狸!)
气头上的她懒得去理纱那王,但是过了五天他依然不见踪影,此时,桐绪终于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欸,化丸,纱那王他每天都上哪儿去了?」
从住在亮庵大夫诊所后方的早苗分得母乳后,一行人走在黄昏的阿佐草田间小径上;桐绪终于耐不住性子,向化丸询问纱那王的行踪。
「我哪知道啊。」
「别以为你骗得了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我说你啊,不要因为自己惹纱那王大人生气,就拿本大爷出气好不好!就算我知道,也不想告诉你!」
化丸这一针见血的话语,令桐绪哑口无言。
(纱那王该不会……已经对我灰心了吧……)
——不不不,都是纱那王的错,谁教他事事都瞒着我。
即使桐绪如此说服着自己,她也觉得这回自己在一蝶之事中比以往更加鲁莽,光是这样,就教她无法静下心来。
瞧不见银色发梢的昨日,桐绪觉得视野如水墨画般失去了色彩;没有被那低沉而响亮的嗓音呼唤名字的今日,桐绪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黑夜的道路般惴惴不安。很窝囊地,这几天桐绪深刻地体会到:纱那王确实偷走了她的心。
「公主,您跟王爷床头吵完之后,还没有床尾和吗?」
背着纱丞走在前方的紫淀转头越过肩头问道。纱丞那颗芋仔头上停着一只红蜻蜒,正沉沉酣睡着。
「什么床头吵床尾和,我跟他又不是夫妻!」
「虽然人家说越吵感情越好,不过在下觉得夫妻还是不应该分居耶。」
桐绪白了紫淀一眼,似乎正警告他:「别乱开玩笑!」紫淀只好拍拍纱丞的屁股,打趣地说道:
「小兄弟,令堂好可怕喔——」
「都是纱那王不好啦,谁教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在下倒认为,沉默寡言这点正是王爷的魅力所在呢。毕竟常言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对人爱理不理算是优点?」
桐绪一反讽,紫淀便对着夕阳眯起眼来,摇了摇头。
「上位者所说的话有时会变成箭矢与刀剑。我想,王爷应该很明白一句话能够毁灭一个国家,也能夺人一条性命。」
「或许你说得没错,可是……」
「最重要的,就是王爷并没有说谎。尽管他寡言少语,或许那正是因为他不想让公主您操心,可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出此下策。」
紫淀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他是不是指:心眼蒙上一层阴霾的桐绪,连纱那王的体贴都看不见了……?
「臭男人婆!不要以为纱那王大人对你好,你就可以色诱他!想对他毛手毛脚,一百年后再来吧!」
「色诱!?不对,那不是我!」
「唉呀,暂停!化丸阁下,刚才那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对冒牌货桐绪之事一无所知的紫淀,将话锋投向桐绪。
「如此具有男子气概的公子居然色诱王爷!?」
「岂只有男子气概!明明没胸又没姿色还敢搞色诱这招,那不是跟没包上豆皮的豆皮寿司没两样吗!」
「那不就变成醋饭了吗!也就是说,把色诱的『色』拿掉之后,就变成霸王硬上弓了!」
「你说对了,第三家臣!」
对个头啊!——桐绪大声否定,响彻整条田间小径。
「不对啦,那不是我啊!哥哥跟千代小姐从那晚之后就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可是那是一蝶公子的纸人……」
「嗯?一蝶大人?为什么你认识一蝶大人?」
「咦!化丸,你认识一蝶公子!?」
「不,不认识喵。」
「什么嘛,害我误会。」
化丸瞥着桐绪,一边摘着随风摇曳的木天蓼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只听过他的名字。一蝶大人应该正在周游日之本才对啊。」
「好像是喔,他说他正在旅游。欸,一蝶公子跟纱那王之间到底是……」
什么关系?——正当桐绪想提出这问题时……
「唉呀唉呀,这不是化丸吗?喵。」
头上传来既悠哉又沙哑的声音,这个话题就此无疾而终。
抬头一望,道祖神旁的巨大柿子树之高高枝桠上,蜷缩着一只灰中带蓝的猫。
(那、那只猫是……)
「婆婆,好久不见啊。」
化丸亲昵地对它挥了挥手。没错,它正是妖猫长老,以前曾见过化身为夜桐的桐绪。这只女猫扬起嘴角,看起来像极了人类。
「化丸,你总是精神奕奕呢。要不要吃柿子?喵。」
「我才不要咧,每一颗都还没熟嘛。」
「因为我一直看守着它们,以免它们在成熟时被乌鸦叼走啊。喵。」
那可能得看守很久喔。一想起婆婆和乌鸦在果实之秋展开攻防,桐绪不由得莞尔。
「好了,我还记得那位刀刃付丧神,但那位姑娘……化丸,我之前见过她吗?」
「这个男人婆是纱那王大人的主人,也是第二家臣啦。」
「喔?纱那王大人的主人?喵。」
「你好,婆婆。」
「嗯,你好。喵。」
「喵」是婆婆的口头禅。它那双金色的眼眸强而有力地俯视着桐绪,或许它看出了桐绪就是以前的夜桐。
啊,对了——桐绪抚摸在紫淀背上安睡的纱丞。在夕阳的照射下,他的背部甚是温暖。
「婆婆,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谁家的婴儿被丢弃或是掳走了?」
「婴儿?喵。」
「是的。这孩子被人丢在我家门口,可是我找不到他的亲生父母。」
从捡到他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一星期,然而至今仍找不到关于纱丞身世的任何线索。
诚如纱那王所言,现在比起和一蝶扯上关系,桐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这几天来,桐绪开始认真地寻找纱丞的父母。
「是弃婴啊?这样啊,真是可怜呢。喵。」
之前化丸曾经说过,这只妖猫是江都的包打听,是个活字典。桐绪心想,婆婆或许知道什么线索。
「婴儿啊,婴儿……喵。」
扬起嘴角的婆婆,似乎正在脑中快速翻阅它的江都事件簿。喵,喵。
「对了,听说前几天在日之本桥小网町的纸铺发生了神隐事件,喵。」
「神隐?」
「听说有个婴儿消失了,引起一阵骚动呢。喵。」
「婴儿……」
该不会是——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恐怕都想着同一件事。
「消失的是店铺继承人,应该是男婴吧。喵。」
「公主,既然是男婴的话……」
紫淀低语道,而桐绪也用力地点头同意。
纱丞也是个男婴。
「谢谢你,婆婆。你真是帮了个大忙。」
「这样啊,那就好。柿子转红时你们再过来啊,喵。」
赤红的夕阳下,婆婆所看守的那棵大树上的柿子,每一颗都仍然是顽固的绿色。
※ ※ ※
「这事情不单纯啊,公主。」
「嗯,没错。这味道铁定是某户人家烤晚餐秋刀鱼的味道(注12:日文的不单纯跟「味道」同音,化丸又误会了。)!」
「不对啦,化丸阁下!在下是说刚才婆婆所说的神隐事件绝对不单纯!」
「什么嘛,你在说这个啊!」
一边挥舞木天蓼一边嗅来嗅去的化丸,肚子正饿得咕咕作响。
「公主,婆婆刚才所说的神隐事件实在不单纯,您不认为这跟小兄弟可能有某种关连吗?」
「嗯,你说得没错。看来,那家纸铺值得我们去拜访、打听一下。」
「小兄弟,真是太好了。说不定可以找出你真正的父母喔。」
紫淀雀跃地走在田间小径上,刚醒来的纱丞撒娇地笑了出来。这天真无邪的笑声,令桐绪感到心中五味杂陈。
「可是,我们绝对不能忘记,纱丞身上的那封信指名要找纱那王。那封信跟神隐事件,究竟有什么关连……」
还是说,这两件事其实毫无关系?
「所谓的神隐,是指婴儿被歹徒掳走吗?」
「这个嘛,也有可能是假借『神隐』这个名目,故意将婴儿丢弃。」
「嗯……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个无辜的婴儿受到厂危害。
纱丞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毫无兴趣,「啊——啊——」地伸手想要化丸挥来挥去的木天蓼。
「总之咧,我们就先去那儿一趟吧。虽说是『神隐』,搞不好幕后黑手是人族或是妖魔哩。」
「也对。我想在天黑前抵达日之本桥,我们坐船去吧。」
从阿佐草到日之本桥,是一段很远的距离。
除此之外,尽管现在是秋天,在天黑之前仍然热得让人走路会冒汗;为了不过度耗损纱丞的体力,桐绪认为不走陆地,改由顺着澄田川往下而去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三百零一年以前,当德河幕府刚开始时,这座江都城城下町有许多沼地,市区也不宽阔;后来朝廷治水埋了江都凑,此地才成为现今的百万都市。残留下来的四通八达水路,对于江都儿女来说,便成为便利的交通手段之一。
「嗯?这股气息是……」
一行人为了搭船而来到芒草高大茂密的澄田川土堤,走在前头的紫淀忽地停下脚步。
「嗯?怎么了,紫淀?」
「……公主,请照顾小兄弟。」
紫淀瞪视着前方,一边迅速解下带子,将纱丞塞给桐绪。
「小兄弟就交给您了,请您牢牢抱紧他。」
「桐绪,千万别大意。」
「怎么了?连化丸都这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时间已至傍晚,附近人烟稀少,在这沙沙作响的芒草原野中,唯有桐绪一行人——
「啪噗?」
「嗯?乖、乖,没事的。」
桐绪双手紧紧抱住纱丞。
下一瞬间——
咻!
一只小小的生物奔过桐绪脚边。
「呀!」
「公主!」
桐绪吓得跌坐在地。
小小的生物所走过的地方,芒草全都被斩断了。如果桐绪跌倒的时间梢晚那么一秒,她的脚踝可能早已连同朱色衣袍一并被砍断。
咻!咻!咻!
四面八方怱地涌来一大群小小生物,转眼间便将桐绪一行人团团包围。它们逆时钟旋转地朝着三人逐渐逼近,似乎正在组成某种阵形。
「这是什么,妖魔!?」
「管狐!?为什么管狐会袭击我们!?」
「化丸,那是什么!?」
「公主、化丸阁下!现在我们没有时间聊天了!」
一只小小的生物快速地踢了地面一脚,朝桐绪飞扑而来。
而紫淀一刀砍了它。真不愧是刀刃付丧神,紫淀手上那把刀似乎能斩断妖魔。正当桐绪将纱丞背在背上,想以天尾移之刀应战时——
「公主,不可以拔刀!」
紫淀一边砍着纷纷扑来的管狐,一边大吼道。
「别担心!我的天尾移之刀能够斩妖除魔!」
「母亲的强悍可不是在拔刀这方面喔!只要握着刀,内心就会产生杀气,那股杀气会传给小兄弟的!」
「可、可是……」
「交给我们吧,公主!不要在小兄弟面前拔刀!」
尽管紫淀如此劝告,但桐绪的唯一长处就是剑术,这令她感到很不是滋味。
敌方是一种全身纯白、身体长、四肢短的生物,看起来颇像鼬鼠。脸圆、耳小,长长的尾巴唯有前端是黑色,长度看起来跟身体差不多。从鼻尖到尾巴尾端的长度,约莫为人的手肘到指尖。
它们眼中闪出红光,张牙舞爪的模样甚是骇人。管狐们时而奔跑、时而飞扑,不断反复。
此外,从它们的动作看来,似乎将目标锁定为桐绪。
「我?为什么要袭击我!?」
桐绪弯腰躲过从前方扑来的一只管狐,又猛地将身子一偏,躲过由后方袭来的另一只。
「紫淀,那些管狐是杀不完的!它们会不断地分裂、增加!」
「喔?也就是说不管怎么砍,都跟金太郎糖(注13:一种日式糖果,不管怎么切,横断面的图案都一模一样。)一样吗!」
紫淀游刃有余地开着玩笑,如行云流水地将管狐一刀砍下。
「金太郎糖!?化丸,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
化丸踢了朝他的脚踝扑来的管狐一脚,往空中纵身一跃。
只见他的身体宛如吸收了空气般越来越膨胀,逐渐膨胀成一只比老虎还要大的白猫。
「哇,出现了!巨大的化丸!」
「只要把它们都吃掉就好了!其实比起金太郎糖,我更想吃秋刀鱼,不过就姑且凑合吧!」
「好棒喔,化丸!好帅!」
「呼哈哈,我就让你们瞧瞧,得罪本大爷会有什么下场!」
化丸抖了抖鼻子,大口大口地将放眼所及的管狐一举吞下肚。桐绪的小小伙伴,果然是最靠得住的。
「紫淀,快趁现在逃走!」
「是!」
两人暂且奔向有行人来往的大马路,怎料……
「呜呜!」
听见化丸的惨叫,桐绪赶紧折回去。
「化丸!?」
「好痛!痛痛痛痛!我的肚子好痛!那些管狐在我的肚子里胡闹啊!」
「什么!?」
白色的巨大身躯压倒芒草,像颗球似地弹来弹去。他的肚子如波浪般起起伏伏,看来状况不妙。
「化丸阁下,你一定是没咬碎就吞下去了吧!食物一定要咀嚼五十次再吞下去才行啊!」
「紫淀,我想问题应该不在那里喔!」
「痛痛痛痛!好痛苦、好痛苦!王八蛋!」
「化丸,振作点!」
化丸那张毛茸茸的白脸看起来忽青忽红,令桐绪不知所措。他的肚子仿佛就要被打爆,看着看着,连观看者都觉得肚脐深处痛了起来。
「总之把它们全都吐出来!化丸!快,快吐!」
桐绪拍打他痛苦无比的背部。
「……嗝!」
化丸如打呵欠般地张开大嘴,打了个饱嗝。
转眼间,管狐们便趁机由牙缝逃窜出来。
「化丸!?你没事吧!?」
「呜喵——!呼,刚才好痛啊,真是吓死我了。」
「讨厌,我才差点被你吓死呢!你变成平常的小化丸了,没事吧?」
「呃!我的妖力居然被耗尽了!」
战局又回到起点。
事到如今,化丸已无法再马上变大,而且还得等上一阵子才能使妖力复原。该说这是颇有化丸的风格呢,还是……
「公主!请您一个人逃走吧!」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们不管呢!要走大家一起走!」
「身为人母,您必须守护小兄弟才行!」
「可是……」
「位居上位的人,要能屈能伸、能进能退才行!」
紫淀目光清澈地毅然说着,令桐绪哑口无言。
(可是,我该往哪里逃呢?)
无论桐绪往哪里逃,管狐都会马上追过来。芒草摇曳的土堤虽然宽广,却无处可逃。
我必须守护纱丞!——桐绪用力抱紧怀中那个天真无邪地仰望自己的小生命,感到手足无措。
(怎么办,纱那王……)
即使被逼得无路可退,桐绪也绝不轻雷放弃。此时——
「喂——」
远方微微传来一阵呼喊。
「喂——!这边,这边啊!」
环顾四周,原来声音是来自于码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武家小姐!我要开船了,快点逃过来吧!」
越过芒草原野的河边一隅,有一座盖有小屋的小小码头。划到附近的船家注意到桐绪一行人正遭受袭击,于是赶过来相助。
「得救了,有船!化丸、紫淀,我们去河边吧!」
「那么,公主请先走吧!在下殿后!」
管狐们阴魂不散,不可能放任桐绪一行人轻易抵达岸边;如果光顾着逃而忘了防守,肯定难逃管狐的攻击。
「好,那我先走,但紫淀你也要随后跟上!」
「是!在下会马上跟上!」
「化丸,过来!」
「紫淀,你可别太过逞强,耍帅耍过头喔!」
桐绪留下露齿而笑的紫淀,一边踢开追过来的管狐,一边朝着船家拔腿猛冲。化为白猫的化丸也跟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
「武家小姐,快、快!」
「不好意思,多谢相救!」
深深戴着斗笠的船家伸出黝黑的手臂,拉着桐绪跳上船。
这是一种名为猪牙船的船,船如其名,其形状有如野猪牙般细细长长,长约二十五尺(约七点六公尺),宽约四点五尺(一点四公尺)。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桐绪坐在船中央,累瘫地伸长双脚。
「呼——……纱丞,你吓了一跳吧?已经没事了,你有没有受伤?」
「啪噗!」
「好孩子、好孩子。发生这种事还能不为所动,你这孩子意外地大胆嘛。」
桐绪磨蹭着纱丞笑呵呵的脸颊,询问化丸:
「化丸,你没受伤吧?」
然而,回头一望,化丸却不在那儿。船上只有桐绪和纱丞。
「化丸!?」
往岸边一看,化丸正在码头与三只管狐缠斗,而紫淀的身影则隐没在芒草中,无法看清楚。
「化丸!紫淀!」
桐绪攀着船边,拼命地呼喊两人的名字。
但是,她的声音却被伴随着海潮香的河风给吹散了——因为站在船尾的船家正奋力划动船桨。
「等等,请掉头吧!还有两个人没上来!」
「武家小姐,你就放弃吧。」
「不行,求求你!他们是我重要的伙伴!」
双方争执之际,只见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朝着染成一片夕阳红的澄田川疾驶而下;猪牙船以速度飞快闻名,如今桐绪却痛恨它的快速。
「如果你不能掉头,那就放我下去吧!我不能丢下他们独自逃走!」
「吵死人了,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好强的武家小姐。」
咦?原本注视着岸边的桐绪,旋即将视线投向深深戴着斗笠的船家。
船家缓缓地、故弄玄虚地摘下斗笠。
桐绪定睛细看,但这男子怎么看都是个陌生人。他的年纪似乎稍长于鹰一郎,五官给人的感觉并不强烈,后脑扎着一束不太长的头发。
「我不知道你是想贯彻武士道还是想怎样,不过与其担心别人,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你是谁?你知道我是风祭桐绪,所以才故意让我上船吗!?」
「那个婴儿是纱那王大人的子嗣吗?看起来不太像呢。」
「你认识纱那王!?」
不,即使他认识纱那王,也不代表他是站在桐绪这一边——倒不如说,他看起来比较像敌人。桐绪重新抱稳纱丞,仿佛想让他避开男子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神。
「你应该不是普通的船家吧?是一蝶公子的同伙吗?」
「一蝶公子?武家小姐,你认识一蝶大人啊。」
「我是绝对不会答应驱魔的!请你转告一蝶公子,叫他不要再管我了!」
「我们并不是一蝶大人的手下。」
男子灰暗的眼神变得更冰冷了。他冲着桐绪露出蔑视的浅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风祭桐绪。纱那王大人将来可是会成为灵狐族大王的人才!」
「大王?那应该是松寿王才对吧!」
「我们绝不承认!唯有纱那王大人,才是高贵的金枝玉叶之身,最适合坐上王座的东宫太子!」
(唉,原来如此。)
男子自以为是地大嚷着自己的妄想,面对这愚蠢的行径,桐绪不禁握紧双拳。
之前化丸曾经说过,二太子纱那王现在在宫中的立场相当的为难。宫里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派是推荐松寿王大人继承王位,而另一派则推荐纱那王,这两个派系常常暗中较劲。
纱那王对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扯到继承权的问题,幕后推手总是不在意当事者的想法,所以很棘手。
「你是……我知道了,你是狐狸对吧?是纱那王麾下的狐狸?还是……野狐?」
「我才不是什么野狐!」
「在土堤那儿袭击我的小妖魔是你的使魔吧?难道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吗?」
「是啊,很不顺眼!既然一蝶大人也已展开行动,我们就不得不加快脚步!」
每当男子激动地跺脚,猪牙船便大大地左右倾斜。
这下子,桐绪简直跟在名为阴谋的浊流中漂流的树叶没两样。她觉得自己中计了。
「哇——哇——!」
「啊,乖、乖,没事的,纱丞。有娘在身边,你别怕!」
迄今安静乖巧的纱丞忽然放声大哭,难不成是桐绪害怕的情绪感染了纱丞吗?桐绪静下心来,让纱丞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
(这样啊,原来你都懂啊。抱歉啊,纱丞,我怎么可以动摇呢?)
男子怒目俯视着这细腻的母子亲情,大吼道:
「烦死了!」
接着,他一把推开桐绪,夺走纱丞!
「不要,纱丞!把他还给我!」
「低贱的斑子只会玷污东宫太子的血液,带来灾祸!」
「将来当成大王的人是松寿王才对!你不要把无聊的责任推给纱那王!」
「这一切都是为了纱那王大人着想!谁敢挡路谁就得死!」
「那是我想说的话吧!只要有人敢在纱那王的道路上落下阴影,我绝不轻饶!」
正如一蝶所言,看来桐绪必须面对的敌人似乎不少。
明白自己的立场可谓四面楚歌的桐绪,心中的阴霾顿时拨云见日。
粗暴地抱着纱丞的男子不再划船,但船只却径自前进,奔向本所一带。
「求求你,把纱丞还给我!马上让我们回岸边!」
纱丞哭得脸红脖子粗,一双小手拼命地乱挥乱舞,想要桐绪抱他。
桐绪朝着纱丞伸出双手。
「把纱丞还给我。」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纱那王大人因为一时意乱情迷,而被人族女子绊住!」
「是不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不是你说了算,而是由纱那王来决定。我相信纱那王!」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区区的人族斑子……!」
「不要,住手——!」
男子对着纱丞吐出残酷的狐火,桐绪倏地哀号一声,朝男子撞去。
尽管桐绪将纱丞夺回自己怀中,自己却反被蓝白色火焰所吞噬。
「呀啊啊啊啊啊!」
桐绪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还记得之前曾见过自己的纸人被纱那王的狐火烧成火球,然而如今身陷火海的却是桐绪的肉身。
(啊,纱那王,对不起……你所钟爱的头发……已经烧起来了。)
好痛苦。桐绪想调整呼吸,然而吸进的尽是热风,喘不过气。
在俨如地狱业火的热气和热风中,桐绪依然紧紧地抱着纱丞。她无法将纱丞独自留给这个男人。
快给哭得像着火一样的纱丞水——不,他真的着火了……给他水……
(水……)
她拖着烧伤的脚,步履蹒跚地接近船边。
化为蓝白色火柱的桐绪大大地朝天一仰,往河面倒下。
在朦胧的意识中,她最后看见了紫色天空中最闪耀的一颗星。
桐绪将它牢牢烙印在眼底,接着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澄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