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绪闭上双眼,深深地沉入河底。
(我得游泳才行……)
她脑中清楚得很,然而身体却动弹不得。
(快点游泳,回到纱那王身边……)
我可不能抱着纱丞,就这么成为江都凑的藻屑——桐绪心想。但是,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对不起啊,纱丞。如果你不是被我捡起来,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
(我们俩会就这样死去吗……)
——在我死前,真想跟纱那王和好。
(否则我会没办法安心转世投胎啦~~)
干脆变成鬼魂,附身在纱那王身上好了——桐绪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结果连喝好几口河水。
很不可思议地,桐绪竟然不觉得痛苦。她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哥哥……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冬天的衣服都收在壁橱里,还有以下是我的遗言:三天一次也好,请你记得洗澡;请你不要再买那些名为古董的破铜烂铁了;你藏在五斗柜后面的黄色书刊已经被千代小姐发现了,换个地方藏吧……
(还有、还有……)
亲朋好友如走马灯般地从桐绪脑中一闪而过,桐绪忽地被某人抓住了手臂。
她微微睁眼一看,水中似乎有某种银色的东西。
(薯苹……海带?)(注14:薯苹海带是一种日本的海带加工食品,颜色接近银色。)
对方抱住桐绪,而她也任凭自己的身体被强力地逐渐往上拉,快速地往水面浮出。
(……纱那王?)
纱那王跳进河里救我了吗?我得救了吗?
桐绪想睁开眼睛,奈何无法聚焦,无法看清楚抱着自己游泳的人究竟是谁。
(不过,我猜的一定没错。这头银色长发以及温柔的臂膀……是纱那王……)
在断断续续的意识中,梦境与现实交错在一起。
一对唇瓣叠了上来,有人——纱那王对她施行口对口人工呼吸。
这是梦吗?
还是现实?
这是一个强而有力又温柔的吻,将桐绪硬是从永眠之国拉了回来。
(纱那王……)
桐绪在心中频频呼唤着。纱那王、纱那王、纱那王……
「纱那……咳!」
接着,她吐出大量的水,清醒过来。
「奇怪,这是……」
不知怎的,端详着桐绪的人并非纱那王,而是忧心忡忡的紫淀。
「紫淀?」
「太好了,公主,你终于能呼吸了啊。」
「这里是……?紫淀,是你救了我吗?」
高高的墙壁上唯有一扇窗户足以采光,桐绪横躺在一间阴暗的仓库中。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半圆的月亮以及星空。
「公主,您会不会冷?身体的状况还好吗?」
嗯,我没事——桐绪在脑中朦胧地答道。
「紫淀,看来你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化丸呢?」
「他活绷乱跳地出去跑腿了,您不用担心。」
「这样啊,你们有没有受伤?我看见你们在码头被那群小妖魔包围了。」
「公主……」
紫淀挪动原本端坐的双脚,掩不住心中的无奈。
「与其担心我们,您更应该担心自己的身子。瞧瞧您方才受了什么折磨。」
「我?奇怪,我怎么了?被火烧之后,呃——然后我在澄田川溺水……啊、对了!纱丞呢!?」
桐绪猛地起身,不料太阳穴忽地一阵刺痛。
「……!」
「您看看,请您保重身体啊。小兄弟没事,他刚才睡着了。」
经紫淀一说,桐绪缓缓地回过头去,只见纱丞正吸吮着手指躺在桐绪身旁的草席上。从他的脸部及四肢看来,并没有被火烧伤的痕迹。
「啊,太好了~~」
桐绪低语,接着再度躺下来闭上双眼。她觉得好累好累,身体重得跟泥巴一样。
(把溺水中的我救起来的人……原来如此,是紫淀啊。)
她原本还以为那是纱那王的胳膊呢。
「谢谢你,紫淀。」
「只要是为了公主,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呵,你还真的把我从水中救起来了。」
一个顶着银发的人抱着自己游上岸,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嗯?等等。)
桐绪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经意地伸手抚摸双唇。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总觉得好像有人替她做了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
「我、我、我、我说啊,紫淀!你该不会为了救我,该怎么说呢……为我做了人工呼……」
「是的,因为公主当时已失去了呼吸。」
紫淀若无其事地说着,桐绪不禁双手掩面。
(那是人家的初吻耶!)
「公主,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谢谢你救了我。嗯,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桐绪口齿不清地一再复诵,紫淀不由得贼笑着俯视她。
「你笑什么嘛!」
「你还不懂吗?」
「啥?」
「桐绪,是我。」
「我?」
「真没出息。只不过改变了外貌,你就认不出我了?」
啥?桐绪透过指缝仰望紫淀。媲美女子的秀丽容颜、略长的亚麻色浏海、黝黑的脸庞……怎么看都是紫淀。
然而,他的语气……
「呃……难不成你是纱那王?」
「出于某种原因,我稍稍借用了紫淀的外貌。」
「不会吧,你是纱那王!?……好痛!」
桐绪猛然起身,不料头部又一阵剧痛,眼冒金星。
「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公主啊。你现在还不能乱动。」
桐绪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想触摸蹙眉嘀咕的紫淀。
「你真的、真的是纱那王吗?」
她摸了他的头发,但仍然搞不懂。这种触感和往常的皑皑银发大不相同,他的呢喃、眼神也令桐绪感到困惑。
正当桐绪不知所措时,化身为紫淀的纱那王攫住桐绪、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咚!桐绪的腮帮子撞上他的胸膛。
「啊……是纱那王的味道。」
抵着桐绪鼻尖的发丝与胸口,在在散发出桐绪一向喜爱的伽罗香。
「纱那王,总觉得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呢。这几天你都跑去哪儿了?」
「有些事令我挂心,所以我去见了族里的人……桐绪。」
听了这声呼唤,桐绪抬起头来。虽然他的外表依然是紫淀,桐绪却觉得他就是纱那王。这阵性感得过火、既低沉又响亮的嗓音——
「桐绪,对不起。」
「嗯?」
「因为你们迟迟不回来,我便利用金屏风一探究竟,结果发现你们被一群管狐包围。它们是最下等的狐狸,连变成人形都办不到,多半是高阶狐狸的使魔。」
「原来如此……它们是狐狸啊。」
纱那王怜爱地抚摸着桐绪的一头黑发。本应烧焦的发丝,如今又变回乌溜溜的秀发了。
不仅如此,桐绪只觉得头痛,身上却没有半点烧伤。缀有蕾丝的浪漫朱色衣袍也丝毫未损,明明方才沉入河中,却干燥无比。
看来,纱那王运用返老还童之力让桐绪复原了。
「谢谢你救我,纱那王。你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呢。」
「当然。」
「而我,也永远都是纱那王的伙伴喔。」
「桐绪……」
「所以……嗳,再跟我多说一些吧。既然我们俩必须面对同样的敌人,那我们就得同心协力才行呀。」
桐绪真挚地仰望纱那王,只见纱那王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微微有了动摇。
她宁愿与百人为敌,也不愿意失去这双眸子的注视。
「如果有不得不跨越的难关横越在前,那我们就一起跨越吧。假如那是我的宿命,我绝不能逃走。」
语毕,纱那王以不同于以往的语气拥抱桐绪。
「桐绪,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咦?」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们俩初次见面时……」
「啊,你是说你把这条淡紫色发饰送给我那时?」
桐绪放下头发,而纱那王也将手叠在桐绪手上。
「当时,你说你将来要娶我。」
「咦,不是嫁给你?」
纱那王摇摇头,望向远方说道:
「不知为何,你好像把我当成了失去羽衣的仙女。」
我给你这条蕾丝,你就把这个当成羽衣吧!
这么一来,你就能回到天上了。
「仙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发生在风祭道场吗?」
「这个你自己想。」
「我很想想起来啊!唉唷,讨厌!」
为什么想不起如此重要的事呢?这段回忆是发生在那么年幼的时期吗?
今年冬天,当纱那王初次来到风祭道场时,桐绪认为这绝世美男子美得超凡脱俗。连成年的桐绪都如此认为,那么小时候的桐绪必定把纱那王当成仙女下凡了。
「桐绪,我必须从人族中迎娶正妃才行。」
「嗯。」
「当我知道你就是那时的小丫头时,我觉得自己总算找对人了。」
「嗯。」
「桐绪,我的妃子必须是你,否则就没有意义。」
「嗯。」
桐绪连连点头,尽管自觉大胆,仍然不由自主地双手环住纱那王的颈项。
「我的狐仙大人也必须是纱那王才行,否则就没有意义喔。」
「……桐绪。」
纱那王温柔地回抱桐绪。桐绪不禁心想,假如他现在是以纱那王的样貌抱住她,那就更好了……
(如果……如果时间能停止,让我在纱那王怀中永远感受他的体温就好了。)
比起弄清楚天狐的妃子究竟有何等义务,桐绪现在更想沉溺在被爱的喜悦中。
两人在由窗户洒落的月光中落下影子,他们现在总算心灵相通,更加紧紧互拥,
想当然,此时的纱那王自然会凑近桐绪唇边,但是……
「等、等一下!这个不行!」
桐绪频频摇头,用力推开纱那王。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现在的外型是紫淀,而且这种事,呃……」
嗯——纱那王摩挲下巴,抗议地说道:
「方才我俩不是已经接吻过了吗?」
「那是因为!话说回来,既然你拥有返老还童之力,那么就算不帮我做人工呼吸,我也可以恢复呼吸吧!?」
「嗯,话是没错啦。做这种事总得有福利嘛。」
纱那王朗声大笑,完全不觉得愧疚。紫淀的脸庞实在很适合这种笑法。
「色狐狸!追根究柢,为什么你要变成紫淀呀!?」
「因为我不想让野槌的党羽发现我的身分。」
「野槌……是刚才那位船家吗?」
「那家伙是我麾下的狐狸。」
桐绪再度环顾她与纱那王所在的这间略宽的仓库。
各式各样大小的木桶和木箱堆满了整面墙,搬运货物所用的推车随意放置一旁。桐绪嗅了嗅,闻到海潮的香味;竖耳倾听,听见了海浪声。
「这里是哪里?」
「深香川。是野槌的主人——货船批发商的仓库。」
「我们俩该不会是被关起来了?」
「当你跳进水中时,野槌也同样在找你;我一度将你拉上来回到岸边,不过后来转念一想,何不化为紫淀的姿态,故意和你一同被捕?桐绪,你会不会冷?」
「嗯。我没事,可是纱丞……」
纱那王颔首,将打着喷嚏的纱丞抱起来交给桐绪。
才刚抱过来,纱丞便伸出小手敲敲桐绪的胸部,泫然欲泣。
「纱丞,怎么了?想喝奶吗?」
纱丞发出啾啾的声音,以此代替回答。
「啊——也难怪啦。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难怪你会肚子饿。」
然而,这儿并没有早苗赠与的奶瓶,走投无路的桐绪只好硬着头皮解开自己的衣襟——但是被纱那王匆匆阻止了。
「你想干什么?」
「呃……因为、呃,我想说或许会有。」
「有什么?」
「你不要看啦,转头!」
「与其给他那种东西,还不如吃下我的狐火。」
「那种东西?你刚才说我的胸部是『那种东西』?」桐绪气呼呼地说道。
纱那王有条不紊地将桐绪的凌乱衣襟重新整理好,朝着手心吐出狐火。
他将狐火捧至纱丞嘴边,只见纱丞乖乖地张开尚未长牙的小嘴,一口吃下。
「哇——他吃下去了耶!纱那王!」
「今晚他就用这个凑合一下吧。」
「狐火好方便喔!太好了,纱丞。」
「啪噗!」
「这样啊、这样啊,好乖好乖。」
桐绪和纱那王幸福地相视而笑,中间的纱丞也停止哭泣了。他们俩看起来真像是纱丞真正的父母。
尽管纱那王幻化为紫淀,纱丞似乎仍然明白那是纱那王。他接连吃下三团狐火,接着伸手想要抱抱。
「怎么,你比较想让爹爹抱抱吗?」
桐绪将纱丞交给纱那王,将话题拉回正题。
「对了,纱那王,你为什么想故意被捕?」
「当场制裁野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那只不过是切断蜥蜴的尾巴罢了。只要故意顺着他的意思走,就能揪出此事的幕后主使者。」
「哈哈,原来如此。」
想将所有的背叛者一网打尽,这是最好的办法。
「然后呢?我们被捕后会怎么样?敌人好像以为纱丞是我跟你的孩子耶。」
「还不都是兄长跟姐姐的错,谁教他们爱胡闹。」
纱那王板起脸来,紧接着又灵光一闪地抬起头来。从他的视线望过去,窗户那儿有两只双眼赤红的管狐正窥探着两人。
「那是什么,是来监视我们的吗?真是滴水不漏啊。」
「桐绪,我想跟你演一出戏。」
「嗯,一出戏?」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地拟定作战计划,直到天亮。
这段时间内,纱那王时而以熟练的手势拍打纱丞的背部,令人莞尔。
※ ※ ※
隔天日落时分,门禁森严的仓库大门总算伴随着钝响打开了。
野槌今日不再打扮成船家,而是穿戴着手代(注15:古代日本商家职称,大约等于现代的主任。)的行头。
「出来!」
此言一出,桐绪依言抱着沉睡中的纱丞,跨过门槛。
「慢着,只有女人跟小孩能出来,你给我待在这儿!」
此时,丝毫不明白眼前男子就是纱那王的野槌,粗暴地将跟在后头的紫淀推进仓库中。
「紫淀,别担心,你就待在这儿吧。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在下谨待公主归来。」
和纱那王分别后,桐绪被野槌带着来到仓库后方的小小码头,搭上猪牙船。为了以防万一,桐绪仔细地观察四周,发现水路两岸罗列着成排白色墙壁的仓库。
「少给我东张西望,女人。」
「是是是,这位狐仙大人好吵唷~~」
野槌白了桐绪一眼,桐绪只好抱紧纱丞,乖乖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船从码头划到澄田川后不久,前后左右便被一团浓雾包围。
(到底要去哪里呢……)
风有点冷。桐绪以双袖覆盖纱丞以避免海风吹袭,一会儿后,一艘扬着方帆的大船从雾中现身,野槌命令桐绪搭上该船。
这是一种专门从西方运送酒和酱油的弁才船。耸立于船中央的大帆柱,正随着海浪摇曳着。
桐绪依书爬着绳梯登上弁才船,不经意地发现天空中挂着满月。
(为什么是满月?)
前几天才刚赏过中秋满月,现在应该是下弦月才对啊。
说不定,这儿是一种类似于妖魔之道的地方。曾几何时,浓雾已散,月光下的海浪声循着一定的节奏在海上歌唱,仿佛想诱人进入梦乡。
弁才船上没有半个人,唯有数只管狐在船上四处闲晃,以及桐绪和野槌两人。
过了半晌,野槌命令桐绪在甲板等候,正当她等得快要不耐烦时——
弁才船上没有半个人,唯有数只管狐在船上四处闲晃,以及桐绪和野槌两人。
轰!
四面八方出现一团团的蓝白色火焰,朝桐绪逐渐接近。桐绪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它们,紧接着,那些狐火一一在桐绪面前变成人形。
桐绪往后退了两三步,抱紧纱丞。她必须万分当心,因为放眼所见皆为桐绪的敌人。
聚集在甲板上的四名(只?)男子(狐狸?)穿着各不相同,他们的岁数似乎较为年轻。
「野槌,听说你抓到了纱那王大人的主人?」
其中一人的打扮状似花花公子,绕了桐绪一圈后吹了声口哨。
「哈哈,比传闻中还惨耶。这家伙真的是女人吗?她不是男人吗?」
「哼,笹纪你也这么想吗?」
野槌和花花公子——笹纪,轻蔑地笑了。
「真是个没用的公主啊。」
「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嘛。」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的眼神充斥着好奇与轻视,桐绪从未尝过如此屈辱的滋味。
「有没有人有治吃粗食的药?纱那王大人好像不小心吃到粗食了。」
打扮成工匠的饭团脸男讽刺道,不料状似武家的男子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非也,于津。纱那王大人只是装作吃粗食罢了,这全是为了不使松寿王大人难堪。只要纱那王大人有那个意思,哪怕天下第一美女也能手到擒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真不愧是我们的纱那王大人,果真深谋远虑。」
「可是,渥未,这样纱那王大人也未免太可怜了。一想起大人不得不纡尊降贵地屈就于这等女子,唉,我就觉得好心痛啊。」
笹纪夸张地大叹一声,其他人也同样大叹道:「好心痛啊!」
(这、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跟雅阳小姐同一个调调?)
他们盲目地崇拜着纱那王。雅阳——翠莲王是重度弟控,而这几名男子则是重度疯狂信徒。
桐绪浑身不舒服地猛然一颤。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的野槌愤恨地瞪着桐绪,说道:
「都是这个女人,害得我们的纱那王大人前途一片黑暗!不只如此,她还等不到举办婚礼便产出子嗣,下流至极!」
「那是纱那王大人的孩子吗?没弄错吧?」
渥未慎重其事地问着,而野槌则口沫横飞地说道:「绝对错不了!」
「听说松寿王大人和翠莲王大人都已经送上庆贺的礼品了!不可能有错的!」
松寿王大人居然……——所有人议论纷纷。
「我们绝对不承认立人族为妃!纱那王大人才是东宫太子,总有一天会当上灵狐族的大王!」
「会当上大王的人是松寿王喔。」
桐绪按捺不住地开口,野槌随即恶狠狠地瞪向她。
「少胡说,凡人女子!你懂什么!」
「没错没错!迷惑纱那王大人的肤浅女子!」
发话者是静不下心地在桐绪周遭踱来踱去的花花公子笹纪。
「松寿王大人并不蠢,但太放荡了。他并不是做大王的那块料!」
而口出此言的人则是状似工匠的饭团脸于津。尽管怒骂声此起彼落,桐绪仍毫无畏惧。
「你们没听过『厉害的老鹰会把爪子藏起来』这句话吗?」
「闭嘴,没用的东西!」
「别管那么多了,杀了她!」
「我要用这女人的头盖骨做成杯子,献给纱那王大人!」
「好了,稍安勿躁。」
渥未摊开双手,镇住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桐绪暗忖,这名打扮成武家的男子应该是四人中最讲道理的。
「野槌,我最在意的是一蝶大人的行动。」
「嗯,这个女人曾提过一蝶大人的名字。女人,快说!你为什么认识一蝶大人?」
「我才不说呢!你这是发问时应有的态度吗?」
于津安抚咬牙切齿的野槌,说道:
「既然一蝶大人有所行动,是否代表清翔王大人也是跟我等同一阵线呢?渥未,要不要把这女人交给清翔王大人?」
「不,清翔王大人虽然特别照顾纱那王大人,但对于松寿王大人也同样视如己出;我认为轻率地接近尚未雷明自己立场的亲王,反倒容易节外生枝。」
渥未真是个非常慎重的人。
(清翔王是那个……呃——)
桐绪偏了偏头,暗忖那位亲王是不是柳羽前任藩主的狐仙;纱那王好像曾经说过,他是先前将茶茶姬许为纱那王未婚妻的人。
「那么,就交给楚苑王大人吧。如果是楚苑王的话……你们想想,他反对松寿王大人可是反对得不遗余力呢。」
笹纪弹指提出这个提案,不过渥未仍然踌躇不前。
「那可不一定。那位大人确实反对松寿王大人,但我看不出他的真正意图。」
(楚苑王……又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桐绪低声复诵,试图记住这些名字。一蝶、清翔王、楚苑王,全都是一些陌生的人。
此时,野槌忽然恶狠狠地从背后撞开桐绪。
「干什么……呀!」
桐绪撞上帆柱,还没站稳脚步,这会儿又被笹纪贼笑着一脚绊倒。抱着纱丞的桐绪无法松开双手,只好一脸撞上飘溢着海潮香的甲板,跌个狗吃屎。
「好痛……」
一股鲜血味在口中扩散。趴在地上的桐绪伸出单手想拭去嘴边的血,不料野槌竟趁机抢走纱丞。
「纱丞!不要,还给我!」
「大伙儿!咱们无须仰赖那些亲王们,不如就地处决这个女人跟小孩吧!」
「住手!如果你们看我不顺眼,杀了我就是!纱丞是纱那王的骨肉,假如你们胆敢擅自杀害他,就等于是和纱那王为敌!」
桐绪喊出和纱那王演练好的台词,船上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然而,野槌并不会因此而退却。
「别被这低贱的女人给骗了!俗话说『养虎为患』,假如留下这名斑子,将来势必成为纱那王大人登基的祸根!」
野槌大吼,朝纱丞吐出狐火。
「不要————!」
桐绪的哀号,回荡在海面上。
另一声惨叫声响彻四周,盖过了桐绪的哀号。
「啊啊啊啊!」
野槌血流满面地叫道。
纱丞一接触到蓝白色火焰,随即化为一只白猫。那只白猫毫不留情地撕裂了野槌的左眼到脸颊间那块肉。
「猫!?是化丸!?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蠢蛋们!你们的恶形恶状,全都被本大爷的肉垫暴风雪看得一清二楚!」
呼哈哈哈!化丸大笑着着地,每当他一动,沾着野槌鲜血的前脚便在甲板上盖下肉垫的印子。这就是肉垫暴风雪,说得真好。
「为什么化丸会在这里!?女人,那个小孩呢!?」
桐绪拨开飞扑而来的笹纪手臂,整理凌乱的衣裳。
「真可惜呀,纱丞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
「你们做出这种蠢事,根本不叫做为纱那王着想!渥未公子,你应该懂吧?」
桐绪首先对渥未晓以大义,希望能先说服现场最讲道理的男人。
然而,野槌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女人,你少瞧不起我!管狐,出来!」
受到召唤的管狐如龙卷风般从天而降,桐绪旋即后退,拔出腰际的天尾移之刀。
刀刃闪耀着满月的光芒,缠绕着狐火的蓝白色刀身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斩杀袭击而来的管狐。
「那把刀……上头有天尾的加持!?」
渥未马上注意到这一点,瞠目结舌。
「这把刀可是寄宿着纱那王的天尾呢!你们还想取我性命吗!?」
「纱那王大人的天尾……大、大伙儿,稍安勿躁!」
渥未此言一出,在场四人随即怯怯地当场伏倒。即使是野槌,也无法在天尾面前耀武扬威。
然而,凶暴的管狐并不会因此罢休。被天尾移之刀砍断而增加数量的小小生物,接二连三地朝桐绪猛攻而来。
(啊,糟了!)
即便是艺高人胆大的桐绪亦无法闪过所有管狐,只见她节节后退,被逼至船边的木桶前。
她不自觉闭上双眼,此时——
沙!四周传来斩杀管狐的钝响。
「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啊%…」
桐绪睁开一只眼,眼前的紫淀正在月光下背对着她。纤瘦却宽阔的双肩,矗立在桐绪面前保护着她。
「谢谢你!呃……你是纱那王吗?」
一时之间,桐绪还以为他是变身为紫淀的纱那王,不过……
「不,公主。在下是紫淀,刀鬼坊紫淀是也。王爷他在那……边?」
话还没说完,紫淀便察觉到有人站在帆柱那儿,脸上满是问号。
桐绪追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也随之目瞪口呆。
原来,帆柱上有个人正轻轻地挥动桧扇,以旋风吹散在甲板上奔来跑去的管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臂正逐一对付管狐,使它们一一落海。
「呼哈哈哈!你们的恶形恶状,全都被本松寿王的枫叶暴风雪看得一清二楚!」
在帆柱顶上背对着满月高声大喊的男子,顶着一头闪耀着琥珀光泽的金色长发——
「松寿王大人……」
依偎在一起的男子们,宛如看到恶魔般地害怕、战栗着。
(为什么松寿王会来!?我怎么都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穿着枫叶图案的衣袍,才会说这是枫叶暴风雪吧。
「松寿王大人——这个梗我用过了!那句话刚才化丸我已经说过了!」
「什么!?我糗大了!」
呃,问题应该不在这里吧?这意料之外的发展令桐绪眨眼眨不停,不料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直击帆柱,让桐绪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呀——!松寿王,危险啊!」
「咦?啊哇、哇、哇、哇!小绯,为什么——!!!」
闪电将帆柱一分为二,一个穿着枫叶图案衣袍的人影跟颗球似地由纯白的帆布上直直滚落。滚呀、滚呀……噗通!
他毫无预警地现身,接着又毫无预警地滚进夜晚的海中。
(松、松寿王,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松寿王大人——!」
木隐脸色大变地从后面追赶而上,跳进海里。(他刚才躲到哪儿去了?)
桐绪担忧地试着到船边往海里一瞧,然而海浪比想像中还高,找不到松寿王与木隐的身影。
终于,压轴好戏要登场了。
「啊,纱那王大人!」
化丸高声一喊,桐绪随即甩动黑色长发回头一望,只见纱那王伫立在白色帆布倒塌的帆柱下,位置约在四名男子身后。
银色长发随着海风飘逸,宛如皑皑白雪;他怀中紧抱着沉眠中的纱丞。
(啊,太好了~~纱丞正乖乖睡着呢。)
桐绪心头一宽,同时也好奇着纱那王会如何说出「呼哈哈哈!你们的恶形恶状以下省略」这句话。
「你们的……」
纱那王还真的说了!桐绪与化丸面面相觑,然而他马上就发现这实在太蠢,于是随即板起脸来、不发一语。算他聪明。
野槌等四人恍如目睹稀世珍宝般地双手合十、当场伏倒。
「……野槌。」
「是、是!」
「笹纪、于津、渥未。」
「是!」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渥未终于拼命地挤出一句话:
「……纱那王大人,得以拜见您的尊颜,在下惶恐至极……」
「够了。渥未,除了客套话之外,你难道就没别的话好说了吗?」
「是!呃、此、此次、我等一千人众、呃、唔……」
纱那王那双如银色暴风雪般的眼眸贯穿了渥未,令他无话可说。
一股沉静的怒气缠绕着纱那王——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一点,因此没有人敢轻易开口。
「野槌。桐绪说如果你们不对纱丞下手,她愿意放你们一马。」
「是!」
「你们为什么要对无辜的婴孩下手?你们就这么看桐绪不顺眼吗?」
「请恕在下斗胆!纱那王大人应当迎娶与东宫太子门当户对的佳人,不应该屈就于一个污秽的女人……」
「闭嘴!」
纱那王厉声一喊,野槌的身子随即浮到空中,头下脚上撞进甲板中。现场响起一声刺耳的声响,想必是他的肩膀或某处的骨头断掉了。
「桐绪是我的主人,我不允许你放肆!」
「请、请恕罪……呜呜!」
桐绪见撑起身子的野槌口吐大量鲜血,赶紧害怕地奔向纱那王。
「慢着,纱那王!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你不是说只会教训他们一下吗!」
「我不会杀他。与其让他安详地长眠,倒不如让他尝尝阿鼻地狱的滋味。」
「这样太过火了啦!我跟纱丞都平安无事呀!」
「我知道你是个滥好人,但这回我没办法配合你的善心。」
桐绪从纱那王手中接过纱丞,视线迟迟无法从野槌身上移开,于是纱那王伸出一双大手,捧住她的腮帮子。
「你的嘴角破了,桐绪。」
「啊……一定是刚才脸部着地时受的伤。」
纱那王以大拇指抹过桐绪双唇,想必是意图用返老还童之力治愈她。
「桐绪,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你浪费一根黑发或一滴鲜血。」
「我、我知道,抱歉……我会小心的。」
「紫淀,带桐绪退下。」
纱那王松开双手,一把将桐绪的肩膀推向后方。
「纱那王,等等!」
「如果你不忍心看,就闭上双眼;如果你不忍心听,就捂起耳朵。」
「纱那王!」
「请等一下,王爷。俗话说『过犹不及』,请您此回高抬贵手,暂且放他们一马……」
然而,面对紫淀的劝说,纱那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紫淀。我叫你带桐绪退下。」
「王爷……」
这就是统帅狐群的天狐所拥有的威严。这严厉的嗓音令人不敢接近,桐绪和紫淀只好乖乖地退至在船边招手的化丸身边。
纱那王傲然抬起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俊俏脸庞,斜睨着野槌他们。
「渥未。」
「是!」
「把你们的头骨交出来。」
「头骨旦叫是这么一来,在下……」
「还是说,你想成为松寿王的阶下囚?自己选吧。」
这压抑着情绪的平板嗓音,令四人不寒而栗。看着他们恐惧至极的模样,桐绪仿佛也见识到了纱那王前所未有的强悍一面,不禁感到战栗。
「……从今以后,我等依然将永远为纱那王大人效劳。」
渥未低吟道,接着吐出狐火;那团蓝白色火焰,喀隆一声幻化为一颗白色头骨,
下一秒,渥未变成了一只随处可见的狐狸。
「变成狐狸了……!欸,化丸,那个头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从人类变成狐狸?」
桐绪紧盯着渥未问道,而化丸也淡然地告诉她:
「妖力微弱的狐狸跟天狐不一样,不具有天生就能变成人形的能力,因此必须戴上人类的头骨,借由对北斗七星祈祷来幻化为人形。」
「幻化?那么,如果将头骨拿走会怎样?」
「它就没办法再变成人形了。」
「它……会死吗?」
「怎么可能,狐灵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咧。可是呢,不能幻化为人形的狐狸就只是只普通的狐狸,在灵狐中的地位是最低的。」
接着,野槌、笹纪、于津也和渥未一样吐出头骨,一一由人形变回淡咖啡色的狐狸。
「太好了,原来它们不会死呀。纱那王,谢谢你。」
桐绪轻抚胸口,见纱那王招自己过去,便走过落魄的四只狐狸身旁,站在抱着纱丞的狐仙大人身边。
「听好了,桐绪是我的主人,日后将是我的王后。我的正妃只有桐绪一人,你们可得牢牢记住。此事已经经过清翔王认可了。」
「清翔王大人他……!」
变回狐狸的野槌怪腔怪调地叫道。
「此外,下一任的大王非松寿王莫属。我绝不允许有人违抗松寿王。」
「是!」
「至于楚苑王……」
唯有此时,纱那王微微垂下银色眼眸,小心谨慎地挑选用词。想必是顾虑到自己的立场,因此无法畅所欲言吧。
「我认为楚苑王很明显地对松寿王怀有谋反之意。今后我麾下的狐狸,不准接近琴歌殿一步。」
「是!」
「你们要牢记这回的教训。此次我姑且放你们一马,下不为例。」
纱那王厉声说道,接着搂着桐绪的肩说声「走了」,打算打道回府。废话绝不多说,这就是纱那王的作风。
此时——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众人的身后插嘴道:
「呼哈哈哈!你们的恶形恶状,全都被本松寿王的金色暴风雪看得一清二楚!」
纱那王率先回头,而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有个人跨越船尾的倒塌帆柱湿漉漉地现身,那人正是——刚才掉落海中的松寿王。
「奇怪。小绯,你那是什么眼神?好像在说我很不识相一样。」
「兄长,您的打扮真是清凉啊。在这样的季节,您还有兴致做海水浴?」
纱那王压着被海风吹起的银色长发,装傻地说道。
「我说啊,小绯,还不都是你用雷击把帆柱劈断,才会害我变成落汤鸡!」
「嗯?说起来,为什么兄长您会站在那种地方呢?」
「还不是因为我去了风祭道场才知道你们两夫妻跟独生子遇到了好玩的事……不对,遇到了麻烦事,所以我才来看热闹……不对,来拔刀相助啊。」
「麻烦事已经解决了。」
「什么?居然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解决!」
松寿王将缠在那头琥珀色金发上的海带丢进海里,不甘心地猛跺脚。
「反正啊,照你的个性看来,一定只会做些不痛不痒的惩罚!」
「追根究柢,都是因为兄长你们为了好玩而起哄说纱丞是我的小孩,这帮人才会做出蠢事吧?」
「你这样说就不对啰,小绯。蠢蛋就是因为不会见机行事,所以才叫蠢蛋。」
松寿王撂下狠话,眼中燃起熊熊的金色火焰。
「兄长……」
「算了,我也不是不懂你想包庇自己手下的心情。」
松寿王走过自己弟弟身边,举起藏在湿漉漉长袍下的脚,眼不见为净地将头骨一一踢落海中。
那宛如冰柱的冰冷侧脸令狐狸们不住发抖,好似目睹了世界末日。
「还没确定纱丞是谁的孩子就轻举妄动,真是愚不可及。就算它们这回没有对桐绪下手,总有一天也会这么做。」
喀!松寿王踢走最后一颗头骨,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摊开桧扇。
「你叫做野槌吗?」
「是……是!」
「不管你们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都不允许有人害纱那王的立场变得难堪。对于桐绪也一样。」
「是!」
「如果看我不顺眼,你们大可不必用纱那王来当挡箭牌,直接找我就是。我随时都乐意奉陪。」
松寿王微微一笑,但其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知怎的,一只鳗鱼却从他的袖子中探出头来。
「兄长,有条鳗鱼从你的袖子跑出来了。」
「喔,对喔!我要把这条江都前鳗鱼带到风祭道场,请千代做成烤鳗鱼!木隐,把鱼笼拿来!」
「是!」
木隐旋即拿出钓鱼专用的鱼笼,桐绪不禁笑着心想: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呀?
「兄长。」
「我知道,这点我清楚得很。大家族分食一条鳗鱼,这是为了平民中的平民所发明的平民吃法吧?」
「……请兄长恕罪。」
「嗯?」
「我的手下对兄长做出放肆之举,想必令兄长感到不悦……」
纱那王以低到不能再低的音量悄声说着,拼命地挤出牵挂在心的话语。
至于松寿王,则眼尾一垂,抚摸弟弟的银色长发说道:
「算了,我只要你过得好就好。」
桐绪望着这对并肩而行的兄弟背影,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刻意与他们维持着一段距离。化丸、紫淀、木隐,也纷纷露出开心的笑容。
当一行人移至小船上,弁才船随即「沙!」地沉进海中,如砂堡般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