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期末考后的闲暇时光划下句点,终于正式进入暑假。
距离秋祭的例行大典剩下不到两个月,然而白却始终没有和征一郎一同练舞。
焦虑感随着日子过去一天一天累积。
对白而言,这支舞是母亲传授的珍贵舞蹈。如同一道羁绊,联系着自己与已经不在世上的双亲。
或许在祭典上跳舞顶多是娱乐大众。
不过,白在跳这支舞蹈的时候,已往的幸福时光便会清楚地浮现在脑中。哥哥在她的身边,父亲在走廊上,守护家人的母亲身影,简直有如昨日光景历历在目。
自己也觉得很矛盾。无法理解为何哥哥如此奉行家规的同时,自己却又热爱着自古传承的舞蹈。
虽然想要和本家、分家与家族传统画清界限,但终究无法摆脱一切。白觉得很恐怖,自己只能观察哥哥的脸色,偶尔来个小反抗……如此就能感到满足。
……但是,白已经下定决心。
为了告别懦弱的自己,当天白造访了图书馆。
白很清楚,当哥哥想要独处时便会造访图书馆。毕竟这么久的兄妹可不是当假的。
「……是白吗?」
注意到妹妹的身影,征一郎放下阅读中的书本。
依旧面无表情。因为过于冷静,反倒使白不安。
「坐下吧。」
「……是。」
图书馆内除了柜台人员以外别无他人。尽管暑假期间依旧开放,但是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室内吧。
「我有话想跟您说。」
「支仓的事情吗?」
单刀直入地询问。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的不安,白抿紧嘴唇点头。
「我应该告诉过你,早点结束这段感情吧。」
「……!」
征一郎的话如同利刃。白好不容易准备沉着以对,却马上难过地想哭。
「哥哥……虽然您是我的哥哥,但并不表示能干预我的感情吧。」
「我是以东仪家之主的身分说话。况且,我并没有针对支仓的人品做出评论。只是依询家族规矩发表言论而已。」
「那好……所谓的家族规矩又是什么?」
白感到血液冲上脑部。
白自认不是情绪化的人。尽管在内心不断像是念咒似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却似乎徒劳无功。
「我……是认真地与支仓学长在交往。但是为什么偏偏得被拆散呢?」
「你简直没有身为东仪家成员的基本认知。」
「……我有。」
「如果你的认知是要打破惯例、和分家以外的外来男子交往的话,就马上给我舍弃这种认知。」
「哥哥……!」
柜台人员好奇地关切白与征一郎,但是两人却没有多余的心思顾虑到他。
为什么会无法达成共识呢?
是自己过于自私?还是哥哥?
是非对错,已经快要搞不明白了。
「白,听好了!」
征一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与支仓分手,在例行大典上展现你的舞蹈。二是选择支仓,永远不再出席例行大典的舞蹈。」
——咦?
「跳祭典之舞与分家的婚姻,都是东仪家的传统。」
「怎、怎么可以……」
「这是你的自由。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你做出任何要求。就像是你决定与支仓交往一样,自己做决择吧。明白吗?」
「哥哥……」
脑海闪过孝平的容貌。
接着是母亲看顾着年幼的白与征一郎的温柔目光。以及在和煦的阳光下,边看边学所跳的那只舞——
结果……
自己却被逼着做出选择……
「不、不行。」
「你必须选择。」
征一郎斩钉截铁地表示。
「东仪家成员违反家规,就形同与东仪划清界线。我不能让舍弃东仪家的人跳那支舞。唯有东仪家族的成员才被允许跳那支舞蹈,因为这是东仪家的责任。」
「…………」
「你的选择就是如此沉重,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件事情。可别天真地说什么不要选择之类的话。」
别哭。
白的指甲陷入了大腿。因为发过誓不再哭泣,所以绝对要坚持下去。毕竟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
可是……哥哥的要求实在太残酷了。
「哥哥,为什么……」
一滴泪水滴落在指甲上。
「为什么哥哥要把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事情给……」
「……什么意思?」
征一郎的表情因为白的话产生了改变。没想到永远一副扑克脸的哥哥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我并没有那么好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这是两码子事。」
「怎、怎么会是两码子事!您一直瞒着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事,却又老是用东仪家的规矩来约束我……」
白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经年累月沉淀在内心的情绪,仿佛逮到机会似地脱口而出。
……不,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哥哥。
只是我并非是哥哥所想像的乖宝宝。
「哥哥好过分!」
白转身拔腿就跑。
泪水随风逝去,逐渐渗透进视野的景色。抱着无处宣泄情绪的白,只能拼命地跑。
……只剩这儿了。
孝平抬头仰望厚重的建筑。
暂且在社办把工作做完后,孝平造访了图书馆。
他在社办静待征一郎直到傍晚,却始终等不到他现身。认定他一定在学院的某个角落,于是孝平四处来回找寻。
在最后的最后,他来到了这里。
孝平绞尽脑汁,认为征一郎在这里的可能性比较高。但是为什么会在最后才想来这可能性最高的地方……
可能是无意识中逃避与他对话。想到这点,孝平开始憎恶自己。
「……好。」
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孝平打开图书馆的门。
随着吱嘎的声响进入图书馆,柜台依旧是平日的那位工作人员。
接着往里面看,果然没错……目标就坐在里头。
「东仪学长。」
轻步上前出声叫唤。
大约过了两秒钟之后,征一郎才抬起头。
「是支仓吗?怎么了?」
「啊、那个……」
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他商量了呀。
「那个……有件和白有关的重要事情想与您商量。」
说完,征一郎稍微别开视线。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起来似乎非常疲惫。
「……是和你们有关的重要事情吧?」
「咦?」
「其实我也有几件事情想询问你。」
征一郎拿下眼镜,闭上眼睛稍微沉思……然后再次戴上眼镜。
「嗯,该从谁开始说起好呢……支仓的事情会很多吗?」
「还好。不、呃……说不定会拖很久。」
「呼嗯,那么,由我先说好吗?」
「好的。」
「我问你……你和白的感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词,征一郎直接投出一颗直球,孝平忍不住咳个不停。
不过征一郎却不为所动,表示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那个……就是普通男女的交往。」
如此一来只能正面迎战了。
「……是吗,我明白了。」
征一郎依旧是扑克脸,完全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那你想说的是?」
「……该怎么说呢?我的思绪很混乱。」
孝平一字一句地表达意见。
——当务之急,就是希望与白的交往能获得他的认同。
在对东仪家的定位与历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喜欢上白,即便明白规矩的存在,对白的感情依旧没有动摇。他有这样的自觉……像自己这样的外人,对东仪家而言是个麻烦人物。
不过,就算与所有人为敌,他仍然希望白与征一郎的感情能继续友好下去。
距离秋季例行大典还有一点时间,希望他们兄妹俩能一起练舞,和乐融融地迎接当天的活动。对白来说,那支舞也是牵系着她与母亲的象征。
白绝对不是故意违背东仪家的规矩。
至始至终,征一郎不发一语,默默聆听。
然后——
白对双亲是否真的过世心存怀疑。
也因此对哥哥产生疑虑。
她始终在谴责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
……虽然不晓得自己的解释是否正确,但是希望能将所有的想法传递给征一郎明白。因为自己真的束手无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
「我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我希望东仪学长与白的感情可以一直和睦下去。」
就算牺牲这段不被允许的感情也可以——孝平差点脱口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急忙吞了回去。
「……原来如此。」
征一郎轻轻点头。
本来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想不到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半点愤怒与焦虑。只是静静地、纹风不动地地聆听着。
「嗯……老实说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自己真的很没用。」
「……咦?」
出乎意料的反应。
「支仓,你将我从小到大照顾的,不,是我以为一直需要我照顾的白……所不敢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对、对不起。」
虽然明白道歉无济于事,不过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道歉而已。
「听了刚才的那番话,你果然很有骨气。加上还肯告诉我白的事情,我明白你并不是坏人……就客观来看,我很赞成你们两人的交往,。」
孝平呆若木鸡地望着征一郎。
不过高兴的心情马上跌落谷底。
「如果……白不是出生于东仪家的话。」
——图书馆依旧无人造访。
由于空调不会很强。因此虽然不至于流汗,却没有凉爽的感觉。在馆内的书架上,散发出蕴含着岛上历史的书香。
「可以借点时间谈谈以前的事吗?」
「请、请说。」
征一郎望向远方。
「……我的父亲是一位遵循传统的人。」
眼镜底下的眼睛些微眯起。
「父亲总是跟我说,将来要成为一位胜任的东仪家家主……尽管我自幼致力于文武,也取得卓越的成绩,却经常被斥责不能因此满足。」
孝平点点头,征一郎的父亲果然与自己的想像十分雷同。
「只有在我和白感情融洽的时候,父亲才会开心。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真的很高兴啊……所以我非常疼白,因为对我来说……」
停顿之后继续说道。
「或许疼爱白是被父亲赞美的唯一途径吧。」
对于征一郎吐露心声,孝平不发一语。
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白?
或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原因。
「自从父亲离开之后,我反而更加关心白。明明再也不会被人责骂或是被赞美,我却仍然……真是羞愧,大概是想要藉此找到自己的价值吧?」
「……自己的价值?」
「没错。……即便如此,我还是对白深感抱歉。从旁人角度来看,是我在背后照顾白,但实际上对我来说,是白在支持着我。」
当……当……墙上的时钟作响。
从窗户照射下来的光芒,逐渐将馆内染上橙色。
「所以……问我是不是真心替白着想而照顾她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因为我完全是出自于一己之私,然后沉浸在无力改变生活方式的无能中,就是这么一回事。」
光是听见这番话,胸口便有揪心之痛。见他说得如此平淡,这份痛楚更加锥心刺骨。
「我问你……你对所谓的东仪家的规矩有什么想法?」
征一郎以一如往常的冷酷眼神投向孝平。
「我……认为那是用来束缚活人的一种约束。」
孝平的说法也隐含反对之意。于是乎,征一郎露出自嘲的微笑。
「束缚?……我的想法和你有点不同。所谓的家规,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
孝平皱起眉头。两人之间的话题逐渐被导向价值观问题,征一郎仿佛不想让孝平漏听似地继续解释。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个信仰。例如要努力活下去、不要给人添麻烦、要具备知识以及教养、遵守礼仪、言行一致……如果有十个人,就会有十种『信仰』与『禁忌』。」
征一郎看向自己,似乎在确认意见。
孝平点点头。
「这个想法反映了当事者的人生。志向坚强的人,生活方式让人肃然起敬。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很美,如果有人的志向坚强值得尊敬,自然而然就会令人想要效法……况且,倘若尊敬的对象是自己的亲人,那更是一种幸福。」
他的想法不无道理。
如果能坦然实践双亲传承的生活法则,那铁定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历代祖先流传下来的,就是东仪家的规矩。尊敬祖先代代守护下来的价值观,这股意志躯使我维护家规。」
「…………」
征一郎说的话与周围沉重的空气,令孝平动弹不得。
这就是,名家之主所持的信念吗?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
「小时候我非常厌恶……但是我觉得,等到我将来继承家业之后,应该也会踏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其实,分家与岛上的居民,经常说我越来越有父亲的样子。」
说这话的征一郎的脸上似乎带着喜悦。
「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尊敬父亲那般严厉的坚强信念。当然,我会希望同是东仪家的白也能尊敬东仪家的价值观……这是我的愿望。」
——暂且沉默半晌。
庆幸听到征一郎的心声的同时,也觉得或许没听到会比较好。
白与征一郎有着各自的想法。这个问题的重点,已经不是谁对谁错。
既然如此,投身于禁忌之恋的两人,干脆怨恨举着「家规」大义名分的征一郎算了。
……不,不能这样,孝平心想。
他也希望两人的恋情能顺利发展。但是孝平希望的不仅于此。他还希望白与征一郎的感情恢复往昔。希望自己可以消去白的悲伤。不是自己开心就好。
「东仪学长,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的双亲到底怎么了?我记得您刚才说他们『离开了』。」
「……是啊。」
征一郎的表情有点痛苦。在沉重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
「一族之长的父亲……因为家规而殉身。」
「……咦?殉身是指……」
「他并没有死,只是也不能称为活着。他成了不会说话的人偶。」
——人偶?
「曾经斥责过我,深受岛上居民尊敬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剩下来的只有失去光芒的瞳孔而已。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现在连彼此都不认识,更别说是我了。」
征一郎的解释浅显易懂。虽然可以感觉到他的用心,不过孝平还是满肚子疑惑。
「……抱歉。支仓应该听不太懂吧,但我只能这样说明。」
「那个……是因为家规的缘故,您的双亲才会……?」
「也可以这么说。或许家规过于严谨是不对的,不过这是东仪家的问题。」
……听他这么说,孝平哑口无言。
「老实说,这样的父亲给我很大的冲击。我用尽所有方法设法让他复元……但全都徒劳无功。因此我决定绝对不要让白受到相同的打击。」
……所以才无法对白开诚布公。
这就是,双亲已经死亡的……理由。
怎么办?该怎样把这件事情告诉白?「白的父母亲没死,只是称不上活着。」如果这样说,白有办法理解吗?
只能请征一郎透露更多的讯息。孝平想指望征一郎,无奈他的表情满脸痛苦,看来应该是不愿意再透露下去了。
「白……对你应该是真心的。这件事情是否要跟白说,由你决定。无论你做了怎样的决择,我都没有半句怨言。」
「…………」
「耽误你不少时间,我说完了。」
「啊、东仪学长……」
无视孝平的制止,征一郎丢下这句话后,步出了图书馆。
孝平想追上前去,但双腿无力不听使唤。
……我该怎么做呢?
这是东仪家的问题,或许应该袖手旁观。若是一味插手,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毕竟问题过于错综复杂,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但是——
打从喜欢上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抱持着粉身碎骨的觉悟了。
自私也好、多管闲事也罢,现在只有贯彻自己的信念。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对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