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孝平请征一郎来到位于旧校区的图书馆。
所求无他,孝平很在意昨晚瑛里华的模样。由于无法袖手旁观,但又不晓得该怎么办,所以打算和征一郎商量,才请他前来。
放学后的图书馆,几乎没有半个人影。透过窗户照射下来的桥色光芒,显得格外寂寥。
「其实,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副会长好像快要撑不下去了。」
「瑛里华吗?」
「我说不出口……」
征一郎的表情有些僵硬。
「在那之后我想过了。」
「想什么?」
「一直以来,我将伽耶女士视为必须说服的对象。但却发现这样下去不行。就算说服伽耶女士,让副会长获得自由,但伽耶女士本身还是无法获得救赎。」
孝平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慢慢有条有理地表达。
「若是不能化解伽耶女士的心结,之后千堂家难免再生事端,而东仪家也可能还会继续出现牺牲者。我希望能找出解决的方法……但是,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出一个能够包括伽耶女士在内,皆大欢喜的方法。」
话说得很漂亮。
然而要彻底解决问题,就不能只是修补表面关系而已。
「原来如此。」
征一郎征开眼睛。
「没有错,让千堂家顺利运作下去是很重要。既然明白创立学院的内幕,表示伽耶大人绝对不是不替孩子设想的人……只是,到底该用怎样的方式将这件事情传达给伽耶大人如道。」
「您认为伽耶女士希望有人了解她的苦心吗?」
「起初应该是这样没错,如今是怎样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无法满足的欲望,会伴随时间逐渐腐蚀人的心灵。」
这么说来,瑛里华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感情是有生命的,如果不好好表达,就会渐渐腐蚀……或许有一天会发酵成更深刻的情感……但还是很有可能腐朽。」
或许她本身也感觉到,在自己体内无法满足的欲望正渐渐开始变质的事实。
「不管怎样,必须想办法让伽耶女士知道。」
「是啊。」
「东仪学长应该有什么想法吧?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
「不,支仓已经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了。」
说完,便不发一语。
最后,征一郎彷佛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
孝平吞了一口口水,点点头。
「首先必须向你说声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当面说服伽耶大人的方法。但是,或许我可以提供你解开吸血鬼之谜的关键。」
当然。这样就行了,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行。
「我的父亲,曾经与伊织一同调查吸血鬼的诞生方式,你知道吧。」
「曾经听说过。」
「他们两人,根据吸血鬼出生的时间点符合伽耶大人所愿这点……推断出吸血鬼可能是伽耶大人刻意制造出来的产物。」
「关于那件事情,几天前会长透露了新的消息。」
「什么?」征一郎露出吃惊的模样「可以告诉我吗?」
「好的……」
孝平简单扼要地转达伊织透露的情报。
「简单说,就是让人吞下类似石头的东西,就会成为吸血鬼。」
「是吗……伊织竟然知道……」
「您有什么头绪吗?」
征一郎默默思索。
片刻之后,征一郎从书包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你看看这个。」
一打开包裹,里面装着二颗小拇指指甲大小的石头。
有如玻璃碎片,外型扁曲,在美丽的鲜红色泽之中,中心看似有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个……这就是会长提到的石头吗?」
「有可能。」
「这是什么东西?」
「是东仪家代代相传的石头,称为红珠。听说是从千年泉打捞起来的石头。」
「千年泉?」
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词。
「支仓,你还记得千年泉的流传故事吗?」
「嗯,大致记得。」
千年泉是孝平小时候经常在那游泳,被称为神圣之地的场所。
在这座岛上自古流传的传说中,也谣传喝下泉水便能治疗百病。
「自从这些红珠被打捞上来之后,听说泉水便失去了治愈疾病的能力。」
「什么……」
感觉越来越像超自然现象了。
「还有一件事情。支仓似乎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咦?」
由于太过突然,孝平顿时发出愕然的声音。
「以前虽然调查过,但是反应有点不太一样。再加上,伽耶大人似乎品尝过支仓的血……她确实说过,你的血液隐藏着一股味道。」
……隐藏的味道?
孝平顿时想起,初次与伽耶见面的时候,她的确说过「你的血好像不怎么干净」。所谓隐藏的味道,难道就是指这件事吗?
「还有,支仓说过曾经在千年泉游泳过吧?」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该不会是我在游泳的时候,不小心吞下了红珠碎片吧?」
「嗯,这也有可能。支仓不记得当时的细节吗?」
孝平点点头。自己怎么可能清楚记得是否有吞下红珠的碎片。
「还有一点,这点与瑛里华有关。」
「与副会长有关?」
「嗯。关于这点我希望你绝对不要告诉她……若以血缘关系来论,瑛里华其实是我的妹妹。」
「什……!」
……太惊人了。
比听到「你似乎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的时候还要吃惊。
虽然知道吸血鬼是出生于东仪家,但是完全想不到会有如此深厚的牵连。
「抱歉,吓到你了。」
「不、因为……」
孝平勉强回答。
「瑛里华一出生便被决定要送到千堂家。从刚才伊织透露的话来推断,伽耶大人可能让她吞下了红珠。」
「有没有人亲眼目睹吞下红珠的景象呢?」
「好像没人发现过。」
如果有目击者,事情就简单多了。
「只是,对于吸血鬼的诞生方式感到好奇的父亲,听说曾经做过某种实验。在瑛里华被收养之前,父亲让她吞下了一颗红珠。」
孝平哑口无言。
竟然拿亲生女儿做实验,看来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向瑛里华公开。
「结果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但是最近我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只有瑛里华会对支仓的血液产生反应。」
「是那样吗?」
「假如支仓的血液对吸血鬼具有吸引力,那么伽耶大人与伊织理论上也会有相同反应才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有吞下红珠的瑛里华会有反应,因此很有可能是支仓也吞过红珠的关系。我想这是个关键。」
只剩下某种扑朔迷离的可能性在脑中浮现。
结果,只知道红珠似乎具有某种力量。
「您有让伽耶女士看过红珠吗?」
「没有。因为我无法预测她会产生什么反应。」
「看来没有证据证明红珠可以制造吸血鬼呢。」
「抱歉,确实如此。历代的男性当家都会与伽耶大人保持距离,暗地里进行调查……但是,调查也在我父亲这一代中断了。因此我才改变方针,选择接近伽耶大人。结果还是没能找到确切的证据。」
征一郎说完泛着苦笑。
能够说出这种话并露出苦笑的征一郎,或许尝尽了各种痛苦及悲哀吧。
孝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该试试看吗?
不知道使用这个之后能够解开什么谜题。不过如果吞下这个,应该至少能确定珠子具备什么样的效果。
「支仓,你打算使用看看吗?」
征一郎立即一语道破。
「虽然是临时想到,但是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毕竟副会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嗯……」
「东仪学长不也认为我会打算亲自实验,才告诉我吗?」
征一郎就这样动也不动,暂时不发一语。他不否认就表示默认吧。
「抱歉。」
深深低头鞠躬。
「虽说没有以兄妹的身分一起生活过,但是我也想拯救瑛里华。可是,一想到白以及家族,我还是不敢轻易尝试。」
「想到令尊令堂的下场,东仪学长确实不是适合的人选。」
要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瑛里华该怎么办?
在国外的双亲该怎么办?朋友怎么办?
可是,如果现在撒手不管,要是副会长有个万一,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而且,唯有身为局外人的自己才有资格进行这个实验。
「让我试看看吧。要是变成吸血鬼,那时……嗯,那就这样吧。」
孝平也泛起苦笑,面对过于扑朔迷离的现况,只能抱以傻笑。或许因为过于紧张,心中的某处已经崩溃了也说不定。
回到宿舍,做好就寝的准备。
时间是晚上九点。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回头了。
而且,又不会丢了小命,大不了就是变成吸血鬼活在这个世上罢了。就这样和瑛里华永远在一起也是不错的选择。
孝平如此激励自己,接着拿起装水的玻璃杯。
「好。」
下定决心之后,孝平一口气吞下红珠。在喉咙一阵收缩之后,珠子彻底掉到胃里。
接着,身体中心开始发热,在奇妙的感觉中,强烈的睡意袭上心头。一股力量一把抓住思绪,强行将孝平拖入睡意之中。
——下一瞬间,自己身处在漆黑的空间里。
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感觉是自己正站立着。
「?」
远方突然浮现光明,于是孝平踉呛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终于抵达光明处,眼前有一张木头桌子。桌面上放着一本厚重的册子。
……可以打开来看吗?
孝平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张白纸,没有书名与作者。接着一页一页浏览,才在书的末页附近,发现写有某些资料的页面。
『玛列希特先生。岛上的孩子们称呼我为玛列希特先生。』
玛列希特。找听过这个名字。
孝平聚精会神,静静地浏览文字,这似乎是他的日记。
——稀仁(玛列希特)。
这是我今后的名字。听说用这个国家的语言来解释的话,意思是「从外国来的人」。
当初来到这座岛的时候,我被大家当成了怪物。但是,现在他们把我当成村子里最见多识广的人,十分尊敬我。看来,我为了能够长生不死所累积的知识发挥了功用。
从那个悲剧之后过了百年的时光,和人们断绝往来的我决定再次回到人群……
为何我对人情的温暖始终念念不忘呢?这次一定要驯服这匹在体内筑巢的野兽。
文字到此告一段落,孝平继续翻页找寻。
之后,文章重新开始。
——东仪家有一对美丽的姐妹。
东仪家是这座岛上的望族,同时也是守护岛屿神殿的祭司家族。
东仪家自古以来皆由女性担任历代当家,这个奇特的风俗据说源自于女性较容易接收神明的旨意。
今年冬天,姐姐一病不起。似乎是因为风寒导致身体虚弱,染上了肺疾。
她被送到我家的时候,身体十分虚弱,不过在来年夏天造访的时候,总算将她完全治愈了。
伤脑筋的是,我爱上了姐姐。
她似乎也对我的孤独感到怜悯,痊愈之后依然不愿离开。或许因为生病的污点,使她失去当家的资格也是一项主因。
然而我并不是人类,长生不死的代价,就是失去繁衍的能力。研究的成果,使我成了脱离生命循环中的禁忌。
最重要的是,我的体内住着一只野兽。怎么能和其他人共组家庭呢?
然而,她却接纳了开诚布公的我,誓言一起生活,共结夫妻的约定。
……冬季的某日,我们举办了婚礼。
然而,我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野兽的鲜红舌头在夜里蠢蠢欲动。我尝试过一切安抚野兽的方法,最终还是只获得那个答案。
啊啊、这个身体是邪恶的产物呀。
竟然唯有人血才能压抑野兽……
——和她一起坐活了三年,我们之间始终膝下无子。
我自然该负起责任,但是妻子却非常自责,不管如何向她表示是我不对,她始终无法接受。
就在她的苦恼开始反应在身体状况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个奇迹。
——她怀孕了。
这个奇迹令我大为振奋!
她说是神明赐予她的宝物,但是我却发现了真相。其实是东仪家的当家,我的义妹借用了岛上的力量。
拥有不死身的我,无法藉由正常的方法孕育自己的孩子。因此我非常感激为此不辞辛劳的义妹。
接下来,只能祈祷我的孩子是正常人了。
七月十二日,孩子诞生到这个世上,妻子因为产后身体虚弱,还来不及抱我们的孩子便离开了人世。
我替孩子取名为伽耶。她是妻子赌上性命留下来的孩子,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她获得幸福。
那是,我对爱上这样的我的妻子所能提供的报答。
果然没错。
「玛列希特」是伽耶的父亲。
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为何自己正在阅读?
不明究理的孝平继续翻阅下一页。
——将我从失去妻子的哀恸中拉回现实的人,是义妹。
假如没有她,我大概会因为过于失意,再次走上绝路吧。
义妹似乎认为妻子的死是她的责任。
虽然出生于相同的家庭,但是姐姐以普通女性的身分,有着幸福的家庭。或许是对她的一丝嫉妒,因而触怒了神明。
伤心欲绝的我受到义妹的吸引,而义妹也仰慕着我,可能是想要赎罪吧。
然而,亡妻永远存于我的心中。她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决定以亲友的身分生活下去。
伽耶的成长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也多亏义妹的照料,女儿被养育成一位开朗的小女孩。每天与一群朋友到处在山上玩耍,直到天黑。她似乎与一位名为桐叶的少女特别要好,简直就像是亲生姐妹。
目前为止,伽耶的成长过程与人类如出一彻,如果可以,希望她能是普通人。
然而,我的担忧渐渐变成了确信。伽耶的体力开始突飞猛进,远远超乎常人。如今已拥有普通[x]也无法匹敌的力气。
她,真的继承了我的血统。
我不知道她继承了哪些方面的特征,但是我知道从今以后她的人生将会充满苦难。希望她不会像我一样,过着悲惨孤独的生活。
果然……
怪物需要的家人还是怪物。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制作那种石头。
仅管明白那并非是真正的幸福,我还是重新打开了过去的研究资料。
异国的环境十分艰困,耗时数年,终于成功提炼出石头。
如同眼球般大小的蓝色珠子,能将人类化为怪物。
或许是因为与故乡的风土不同,珠子的颜色不太一样,但是效果应该没有差别。
我大概是在造孽吧……但是只要有了这个,伽耶也能制造出长生不死的家人。
可惜的是,只能制造出两颗珠子。这样只够组成三人家庭,似乎有点不太足够。
不,倘若妻子还活着,我们也是三人家庭。或许,这也是她的遗愿也说不定——
孝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这个蓝色珠子,肯定就是将人类变成吸血鬼的石头。
对于活着却无法生育的伽耶感到悲哀,稀仁因而制造出这个石头。
为的就是希望伽耶能获得永远在一起的家人。
然而,孝平吞下的是红色的珠子,稀仁制造的是蓝色的珠子。颜色不同是怎么一回事?
才刚完成珠子不久,村子便爆发了瘟疫。
许许多多的村人向我求助,然而由于是流行性传染病,我亦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死去。
弥漫着绝望的村子,流传着这个谣言——瘟疫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东仪家疏于祭祀神明之故。
身心疲惫的村民们深信这个谣言,他们需要可以发泄失去家人悲伤的对象。
村民们对东仪家的憎恨与日俱增,一旦引发暴动,东仪家的人们可能会遭到杀害,那也是祭司的宿命。
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伽耶的另一位母亲、将我从失意之中拯救出来的义妹遭到杀害。
——我下定决心心,赶赴东仪家。
在担忧暴动而人心徨徨的房子里,我提出一个建议。
就是将我作为爆发瘟疫的「原因」,这是村民此时最需要的答案。
根据我的判断,再过半年左右病情应该就会和缓。只要对外宣称稀仁散播的毒在那之前不会消失就行了。
然而,身为当家的义妹却不肯点头同意。于是我向她提出交换条件。
第一,让伽耶入住东仪家,确保她的安全。第二,把她当成朋友好好爱护。第三,如果伽耶想要家人,就帮她准备同族的人类。
历经几天的苦恼之后,义妹接受了我的提案。
可能是因为我提出的交换条件,所以勉为其难接受吧。
隔天,我将伽耶带往东仪家。被蒙在鼓里的伽耶,对于许久未有的外出感到非常兴奋。
对了,明天是七月十二日,是伽耶的生日。
说不定可以帮她庆生。
虽然这个国家没有庆生的习惯,但是我每年都会帮她庆生。
伽耶似乎也乐在其中,还会对朋友炫耀。起初半信半疑的村民也渐渐开始参加伽耶的生日。
然而,今年——不,从今年开始,再也无法替她庆生了。
别离的时刻到来,看着天真无邪露出笑颜的伽耶,我留下了这段话。
交朋友,才有血喝。
只要喝下血液,就能抑制体内的「兽」。希望伽耶不会做出将朋友变成眷族,这样令人难过的举动。
接着,将渴望家人时能派上用场的珠子托付给她。
以为提早庆生的伽耶喜不自禁。
没错。
明天是伽耶的生日。
我撒了一个谎。
明天帮你热闹庆祝吧。
——当天傍晚。
在灶里焚烧的药草发出阵阵恶臭,引起越来越多的村民。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讨论散播疾病的凶手是否就是稀仁?这个揣测瞬间传遍整个村子。
最后,东仪家的男性们包围了我们家,宣告我是疾病的起因。于是失去家人的村民们,其痛苦化为憎恨,发泄在我身上。长久以来仰慕我的人们,此刻怒吼着要将我处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应该被憎恨的是疾病,谁也没有错。
我从试图上前逮捕我的男子们的手中逃脱,跑进山中,最后被追到紧邻泉水的悬崖上。
无数火把将我团团包围,一个熟悉的场景无意间自脑中苏醒。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房子被烧毁破坏的时候,在我眼前的也是这副景象。当时逃出来的我,跑到一座小山丘上,低头望着房子渐渐被火吞噬。
烈火熊熊燃烧,墙壁逐渐倒塌。在房子里面,还有以前的朋友正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我的指示。
没有我的命令就不会逃离火场的人偶们,在烧成灰烬之前没有半点吭声。
自此我诅咒自己,为什么要让他们喝下我的血呢。
没错,我的确将永恒的生命分给了他们,再也不会丢下我,率先离开人世。然而,代价就是失去了自由。
变[x]偶的朋友们,给予我的唯有悲伤。事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
被认同的重要性。
人无法得知别人的心情,但正因如此,被别人认同时才会感觉到喜悦。而我,始终对于无法被人认同抱持着恐惧。
一直身陷可能会被他们舍弃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长年累月下来,那恐惧感染了我的身体,每次与人亲近,就会害怕别离,产生想要让对方喝血的冲动。
寄宿在这副身躯的野兽再也不受理性控制。
火把燃烧的烟味将我唤回现实。包围着我的火把正逐渐缩小半径。
东仪家的当家站在最前头。在晦暗的阴影中映照出她的模样,某种物体正沿着脸颊流下。
不要流泪啊。要是被村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取出一把短刀。
心爱的村民们恣意妄为对我辱骂——
白刃刺穿了心脏。伴随着钝重的触感,将我化为永恒存在的石头碎裂了。
从崖上坠入泉水之际,化为粉末的碎珠自我的胸口中滴落。
在火把的照射下,那些碎片透出红色光芒,与我一同落入泉水。可能是长久以来吸收血液的颜色,才化为刺眼的鲜红吧。
回头想想牺牲了许多生命。
对我而言,这个结果是无上的光荣。
永别了,伽耶。
由衷希望,今后,会有人帮她庆生——
……那是日记的最后一页。
孝平合起书本。
稀仁刺穿自己的心脏,跌落泉水死亡。和他一同落入泉水中的那些珠子碎片,事后被打捞上来,保存在东仪家。
身体渐渐发烫。
同时,不安逐渐袭上心头。最后光芒渐渐缩小,再次被黑合吞噬。
「……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改变,唯有无尽的漆黑。
『生活过得再怎么快乐,朋友们终究会离开。』
『就算建立亲密关系,最后只有痛苦的别离等待着我而已。』
『既然如此,现在立刻断绝来往就会比较轻松吗?』
声音不晓得来自何方,接着一阵冷风吹来。
『必要的时候,让我喝你的血就好啦。』
『那么一来,就能拥有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朋友。』
『你得到那个力量了。』
……住口,别说了。
风吹拂过胸口,身躯有如沙漠的沙粒逐渐灰飞烟灭,只剩下虚无的黑暗。
……谁……
谁来……
谁来救我——
「支仓——!」
咕哇。
眼睛一睁开,视线马上被某种物体占满。发现那是瑛里华的拳头时,孝平的脑袋已经陷在枕头中过了一秒。
「好痛……」
好像被揍了一拳,而且,还是毫无预警。
「喂……你真的要打死我啊。」
孝平边说边撑起上半身。思绪一片混乱,看来自己总算是从那个黑暗中生还了。
「支仓同学。」
瑛里华霎时抱了上来。
泪眼婆娑、头发湿答答地黏在脸上,两眼红肿的瑛里华,哽咽地搂住孝平。
……唉呀?副会长怎么会在我房间?
「总算没事了。」
是男性的声音。
一抬起头,征一郎出现在眼前。
「支仓,你的身体没有出现变化吧?」
「呃……没有。」
凝视着打开的掌心。
感觉不到所谓的脱胎换骨、视力也没有突飞猛进。还是一如以往的疲倦的早晨……抬头一看时钟,原来已经接近傍晚了。
「对了,为什么你们会在我房间?」
「听说支仓没有到学校,我就前来探望。可是支仓一直躺在床上昏睡,怎么摇也摇不醒。因为担心你的状况,才请瑛里华过来处理。」
征一郎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原来如此,自己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
「我说你呀……干嘛不事先跟我说呀?」
瑛里华狠狠瞪着孝平。
「抱歉。」
孝平只能这样回答,然后以大姆指拭去瑛里华的泪痕,轻抚她的头发。
「你的旁体没事吧?」
「嗯,没有什么异状。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跟平常没有两样。」
「太好了。」
瑛里华微笑以对。看见她的笑颜,孝平由衷庆幸可以清醒过来。
不过,在松一口气之前,还必须将刚才梦中的内容告诉他们。
于是孝平下了床,依序向两人说明有关「玛列希特」的梦。
大致描述完毕之后,大伙试着汇整珠子的情报。
——首先,将人类变成吸血鬼的珠子,分为红珠与蓝珠。
红珠是把稀仁本人变成吸血鬼的珠子,在他死亡之际,红珠化为碎片落入泉水中。之后,一部分的碎片被打捞起来,在东仪家代代相传。
因此,严格说起来,东仪家所保存的,其实是红珠的「碎屑」。
至于蓝珠,则是稀仁为了伽耶制作的珠子。
伽耶收到的珠子有二颗。
很有可能其中一个用在瑛里华的身上,剩下的另一个则是用在伊织的身上。
「稀仁先生是从哪里得到红珠呢?」
瑛里华提出疑问。
「应该是自己制作的吧?他好像有一本制作手册。」
「这样想,问题就解开了。」
征一郎也表示同意。
「好,现在了解了珠子的来源。接下来是珠子的效果……」
瑛里华一出生就吞下了蓝珠。虽然珠子的颜色有差异,不过唯有孝平记得当时的情形。
「从好的方面来说的话,首先是我能看见稀仁先生的记忆。还有……」
自己的身体有怎么样吗?孝平心想。
因为没有实际感觉到,所以身体能力应该没有提升吧。至少没有想要吸血的冲动。
「支仓同学。」
「嗯?」
才哪应了一声,瑛里华立即挥了一记右拳过来,孝平马上举起手,接住了那一记拳头。
「哇啊、吓我一跳,你在做什么?」
「……吓一跳的人是我吧?」
瑛里华一脸惊讶地望着孝平。
「为什么你可以接下吸血鬼的攻击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咦……」
孝平慢慢放下瑛里华的手。
经她这么一说也对。普通人根本无法挡下瑛里华的攻击。可是刚才自己却清楚看见拳头的轨迹。
……不可能。
「可是,我睡醒的时候就没办法挡下你的拳头呀。」
「因为那时候我稍微急了起来。刚才这下就有手下留情了。」
孝平对瑛里华的说词表示同意。这样一来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体能力还没有提升到可以与认真起来的瑛里华匹敌的地步。
「所以……也就是说支仓现在的能力已经接近吸血鬼啰?」
「嗯,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怎么会……」
瑛里华登时愣住了。
可能是对于将孝平卷入事件中感到自责吧。
「副会长,这是我自愿的,所以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瑛里华才面带苦涩地点点头。
不过,这半调子的变化是怎么回事?
孝平吞下的是珠子的碎片,因为份量不多,所以身体只出现些许的变化吧。
「对了,有关刚才的梦……」
孝平描述那个梦境,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例如「等着我的是痛苦的分离」、或是「让我喝下你的血就好啦」之类的耳语。
「那不是和眷族有关吗。」
瑛里华表示。
「呼嗯。真有趣……听起来支仓见到的,与稀仁所害怕的『野兽』十分相似。」
「所谓的『野兽』就是指『每当和人类交情甚笃时就会畏惧分开,产生想让对方喝下自己血液的冲动』吧。」
征一郎对瑛里华的看法点头赞同。
「姑且不论珠子本身是否具有自我意识,你们不觉得那个声音是根据『野兽』的意识试图进行催眠的吗?」
……确实如此。
梦中的声音似乎是利用对友情的不安加以煽动。
然后进一步诱使对方喝下自己的血液。
「所以这么说来,吸血鬼之所以是吸血鬼,就是因为存于心中的『野兽』吧。」
「嗯,因此严格来说,藉由珠子来制造吸血鬼的说法并不够严谨。如果要归纳珠子的效果,应该是以长生不老以及强韧的肉体,作为植入『野兽』的代价。是这么一回事吧?」
孝平与征一郎赞同瑛里华的意见。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被植入『野兽』呢?」
「因为你吞下只是碎片吧?」
果然是这个缘故吗。
「不过,如果我是被那种天真的想法侵蚀了心灵,还真叫人不甘心呢。」
「又不是副会长的错。」
「是没错啦……」
轻抚紧抿着嘴唇的瑛里华背部。
不过——
只要『野兽』存在,吸血鬼就无法与凡人谈恋爱、无法结交知心好友。
该如何除掉『野兽』呢?取出珠子会有用吗?
「……啊,对了。」
瑛里华突然拾起头。
「在日记中,稀仁先生在最后想起『被烧毁的房子』吧?」
「是啊。」
瑛里华脸色阴沉地继续说道。
「其实我偶尔会梦见离家的场景……虽然很奇怪,但是在阴暗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椅子,我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很多像是模型的人站在我旁边,他们彷佛有生命,但是不会开口说话、只是动也不动。」
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
「……那个地方不是副会长的家吗?」
「不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我想,说不定与稀仁先生提到的房子有什么关连。」
「那就表示」征一郎以食指推了推眼镜,「瑛里华在无意识中,梦见了稀仁的记忆吗。」
「嗯~或许是吧。」
瑛里华倾头不解。
「……是红珠的影响吗?」
征一郎低声呢喃。
「等一等,关红珠什么事?」
孝平一时无法会意。
啊啊、对了,孝平看着征一郎。因为瑛里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照理说,她还不晓得自己的体内潜在着红珠。
呼。征一郎吐口气后,总算开了口。
「瑛里华被千堂家收养的时候,我的父亲让她吞下了红珠。」
「咦……」
「大概是因为父亲想观察红珠的效果吧。抱歉……家父擅自做出那种事情。」
「是吗。」
沉思片刻之后,瑛里华泛起笑容。
「没关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并没有强颜欢笑或是心怀不满,看得出来她已经接受了一切,才能心平气和地回答。
瑛里华与征一郎一直受到命运的捉弄。为何无法过着平凡的生活?虽然知道思考这个问题无济于事,但还是忍不住去烦恼。
一口气喝下冲泡好的红茶,瑛里华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母亲大人应该知道『野兽』的存在吧?虽然从日记来判断,稀仁先生好像没有透露给母亲大人……」
「还有一件事,如果伽耶大人没有吞下珠子,『野兽』就不会存在。」
「既然如此,为何母亲大人还要制作眷族呢?」
现场一阵沉默。
孝平突然想起白曾经说过的话。
『伽耶大人在交朋友的时候,会先让对方成为眷族。』
『是的。正是因为红濑学姐在成为眷族之前,就已经和伽耶大人是朋友了,因此直到现在学姐还愿意面对伽耶大人。但是伽耶大人却误认为红濑学姐是因为成为眷族才会一直当伽耶大人的朋友。』
那时候,全然无法理解白的话语。
不过,多多少少了解伽耶之后的现在,虽然仍有许多疑点,但总算也有点头绪了。当然,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无法认同。
孝平将白告诉自己的内容,一五一十转达给瑛里华与征一郎。
果然不出所料,两人也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所以,母亲大人是为了交朋友,才会制作眷族吗?」
「就是那么一回事。」
「根本本末倒置了嘛……怎么会没有察觉红濑同学的心情呢。如果其它眷族终究没有成为母亲大人朋友的话,应该能从红濑同学这个例外身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吧?」
瑛里华抱头苦思。
「因为没有人告诉她真相,不是吗?」
孝平喝完红茶后接着补充。
「瘟疫过后,我想伽耶女士就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稀仁先生自愿扮演疾病的原凶,牺牲自己拯救东仪家……但是被遗留下来的伽耶女士,自然会成为散播疾病凶手的女儿。我想也不会有人愿意当她的朋友。」
「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吧?」
征一郎摇摇头。
「就像我不知道真相一样,很明显地,绝大多数的人都被蒙在鼓里。」
「若真是如此……那段日子她真的很难熬呢。」
「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与人断绝往来吧。所以才会藉由制作眷族的方式来结交朋友。」
孝平推测。就算用血液将别人变成眷族,仍旧无法成为朋友。
最后,就杀害对方。
「真是乱来。」
瑛里华喃喃自语,但这就是伽耶。
「补充一点,东仪家之所以受到伽耶大人的摧残,还有一个原因。」
征一郎彷佛若有所思。
「是什么?」
「伽耶大人——是透过被人憎恨,感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假如别人对自己怀恨在心,至少就不会忘了自己。无法和普通人作朋友的伽耶大人,选择了藉由憎恨与别人互动的道路。」
那句话与先前离开学生会的伊织所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对我来说,憎恨是我和那女人之间唯一的羁绊』
还有,伊织也说过自己与桐叶是一样的。
不光是他们两人。就连几乎与伽耶没有往来的孝平,也很难她抱持好感。依照励才的解释,负面的情绪正是自己与伽耶之间的羁绊。
「我大致了解母亲大人要制作眷族的原因了……如果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推测正确的话,母亲大人要求我制作眷族的缘由也就水落石出了。」
「因为她想遵从稀仁先生告诉她『交朋友,才有血喝』的原则。」
孝平也叹了口气。
稀仁的教诲,应该是为了不让伽耶制作出眷族。这一点与伽耶灌输瑛里华的观念天差地远。
「唉……真叫人郁闷。怎么会扭曲成这样呢。」
「副会长之前不是说过吗,感情是有生命的,不经常表达就会腐败。」
无法满足、受到压抑的欲望随着时间腐败,从内心开始扭曲。走过漫长岁月的伽耶,心中的扭曲应该异常严重吧。
「伽耶女士的情况,应该与没有家人以及交不到朋友的处境脱离不了关系。无法孕育小孩的她,在瘟疫事件之后失去了朋友,之后就一直活在那种环境中。虽然很难形容,不过感觉就像是受到囚禁吧?」
瑛里华默默咬紧嘴唇。
「稀仁先生就是预见了伽耶女士将来的遭遇,才制作了苍珠,和东仪家提出交换条件吧。」
「……我明白他想要尽力而为的心情。母亲大人真的很受他宠爱呢。」
是啊。孝平点点头。
「问题是伽耶女士误解了蓝珠以及眷族的用意。所谓的蓝珠,纯粹是用来制作同族的道具吧……蓝珠的确可以制作吸血鬼、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家人。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就得看伽耶女士了。」
「眷族也一样。就算成了眷族,也不一定会把对方视为朋友。」
没有错。家人与朋友原本就是逐渐培养的。不可能平白无故获得。
伽耶却误解了这一点。
「母亲大人的心目中肯定有个完美的小孩范本。如果我没有达到那些条件,或许就会舍弃我吧。可是不可能有小孩子与生俱来就能完全符合她的期待呀。」
瑛里华泛起苦笑。
「如果知道母亲大人的理想,说不定还有努力的空间,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晓得。」
「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伽耶女士的理想,大概是重现稀仁先生还活着的那个时代。」
「当时母亲大人也还是小孩子吧?如今都已经当了母亲,没办法相提并论吧。」
「恐怕伽耶大人并不这么想吧。关于这一点从伽耶大人的模样也能窥知一二……伽耶大人应该有能力选择外观的年龄。」
孝平同意征一郎的看法。
她的外表仍然像个小孩。
简言之,她渴望继续当个小孩。渴望着那个有父亲与朋友伴随左右,幸福快乐的时代。
然而,伽耶已经为人母亲了。不能永远当一位小孩子,她应该要将母爱灌注在孩子的身上。
「副会长有什么想法?」
「咦?」
「最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
瑛里华低下头。
「……首先,我希望从与母亲大人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开始……还有消除『野兽』的存在。」
她低声说出渺小的愿望。看来她的愿望就是「重生」。
「如果想要与伽耶女士建立良好的关系,我想必须由我们这边让步才行。」
「可是……」
「或许伽耶女士确实没有负起母亲应有的责任,但那是因为她没有身为母亲的自觉。所以说,突然要求她当个称职的母亲是没有意义的。只能看着她慢慢成长有所自觉。」
说教般的语气。希望瑛里华不会在意就是。
自己虽然不喜欢夸大其词,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出让瑛里华与伽耶彼此都可以接受的方法。
「我也拜托你了。」
征一郎从椅子上起身。
「我也算是看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可以明白瑛里华的心情。只不过,我没有拯救伽耶大人的能力就是了。」
说完,征一郎低头鞠躬。
「没有那回事。和我比起来,征一郎学长应该觉得更委屈才对。」
瑛里华的眼泪似乎快要夺眶而出。
他们是兄妹的事实,唯有征一郎与孝平知道。孝平的胸口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我想尽快与母亲大人谈谈。」
瑛里华抬头对孝平表示。
「那么就今天晚上吧?」
「嗯,没问题。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打铁还是要趁热。」
瑛里华用力点头,勉强挤出笑容。征一郎也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晚间九点。
覆盖夜晚的厚重云层眼看即将下起雨来。
孝平、瑛里华与征一郎在学生会社办会合之后,便动身出发。
心里七上八下,比起初次与伽耶见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贸然前去会见,对方愿不愿意正面沟通也是未知数。
瑛里华与征一郎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想法,一路上的氛围格外沉重。
三人走出学院,踏上通往千堂家的山路。阻挡夏日的茂盛枝干瞬间遮蔽了星星。
吹过山路的潮湿微风,令人稍微起鸡皮疙瘩。
「挑这种时间登山健行,很不错的嗜好嘛。」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惊讶地转过头,伊织笑瞇瞇地站在眼前。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伊织用平时吊儿啷当的口吻回答。
「偶尔也要探望你们一下啊。」
「少来了,你一直在暗地监视我们吧?」
征一郎的口气十分强硬。
「我只是喜欢观察人类嘛。」
「你什么时候有那种兴趣了。」
「唉呀,那不重要啦。」
伊织缓缓穿过三人,接着,稍微走几步路后转过身子。
「征。」
伊织凝视征一郎。
「干么?」
「你回去吧。」
「办不到。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打退堂鼓,今天一定要做个了结。」
「我很欣赏你的态度,但是保护东仪家是你的责任。如果她知道是你对瑛里华与支仓出主意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就不得而知了。那女人,对饲养的狗很注重教养。」
「办不到。」
两人就这样瞪着对方。
伊织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你呀……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大费周章地对付那女人呀。」
「什么?」
「今天整晚,你必须保护东仪家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在……」
「这是命令,征一郎。」
——命令。
剎那间,征一郎全身僵硬。
「东仪学长……?」
孝平倒抽一口气。以前也在某处见过相同的场面。
对,就是在伽耶家,听见伽耶说出「命令」的瞬间,桐叶就像是没有意识的机器人,对她唯命是从——
「咕……伊织……」
「我不可以再让你继续涉险。因为令尊拜托我要照顾你和白。」
「唔……」
征一郎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
果然、果然没错,征一郎是伊织的眷族。
「快点回家去。述背命令很难受吧。」
「你是从什么时候……」
「我早就察觉到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跟你道歉,但总是没说出口。」
伊织与征一郎默默注视对方。
「他们二人就交给我。征应付突发状况。」
「……好吧。」
征一郎心不甘情不愿地后退。
「支仓,瑛里华……如你们所见。」
「怎么会……征一郎学长竟然是哥哥的……」
捣住嘴巴的瑛里华,视线并未从征一郎身上移开。
「详情不多说了。伽耶大人就拜托你们了。」
「……好的。」
听见孝平的回复,征一郎点头之后便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看到了吗。没什么好说的。」
言下之意就是别再继续追问。
「对了,千万别让那女人知道征与这次的事件有关。这点务必要注意。」
伊织的口吻十分强硬,孝平点点头。他都这么说了,表示后果真的非同小可。
「还有一件事,瑛里华,其实那女人非常重视你喔。」
「咦?」
瑛里华为之愕然。
「上面三个哥哥都不合她意不是吗。所以她认为,如果是女孩子的话一定能成为她理想中的吸血鬼,所以才选择了你。」
「……你怎么知道?」
「领养你的时候,那女人难得露出开心的表情。还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像父亲大人一样,成为了不起的吸血鬼吧。」
父亲大人……吗?
应该是伽耶对稀仁的称呼。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此刻的心情却不知为何格外复杂。
「之所以幽禁你,是因为前面三人一接触人类都没个好事。为此她想要好好地保护你。」
「我才不管,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瑛里华压低声音接着说道,「……百怎么笨拙也该有个限度吧……那个人。」
孝平总算恍然大悟。
难不成长久以来,伊织为了不让伽耶把矛头指向东仪家,一直费尽心力吗?
他以自己的做法保护着东仪家。
……是那样子吗?会长。
虽然很想问出口,但是他本人一定不愿意承认。所以孝平不发一语,默默望着伊织离开的背影。
走过短暂的上坡路,两人抵达千堂家。
干净整齐的庭院,却没有一丝光明。彷佛住在里面的人突然消声匿迹般,肌肤感觉到万般寂静。
瑛里华以令人无法解读的表情凝视着宅耶,最后,像是要甩开什么似地看向自己。
接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感觉渐渐接近。
匡啷、喀咙、匡啷、喀咙。
是小孩子踩着木屐的可爱声音。
「母、母亲大人……」
不知是早就等候多时,还是感觉到二人的气息才现身此处。无论是哪一个,压根没有料到她会主动出现,所以紧张的情绪顿时到达了最高点。
黑暗中浮现出伽耶的身影。
白晰透嫩的肌肤有如月光,瞳孔中摇曳的灼热宛若熔炉。
鲜明的对比令人目眩迷离,拎着和服裙摆步行的模样,让人产生一股彷佛不应存在这世界的异样美感。
「母亲大人……」
伽耶停下脚步。
「偶尔想欣赏月亮,想不到有人打扰。」
「喵」脚边的黑猫呜叫,似乎在响应伽耶。
「怎么了吗?受不了没血喝吗?」
伽耶泛起冷笑。
「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你就尽量挣扎吧。」
很能忍嘛,伽耶的微笑彷佛在诉说这点。接着她转身准备离开。
「伽耶女士,请您等等。我有事情想问您。」
「别烦我。」
「是关于稀仁先生的事情。」
这句话令伽耶顿时停下了脚步。接着,有如利刃般的锐利眼神瞪着自己。
「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
「……我见过稀仁先生的记忆。」
「胡说八道!」
夜晚的空气为之震动。
她的脸瞬间出现在眼前,几秒钟后才发现自己的衣领已经被她揪住。
「找死。」
「母亲大人!」
下一瞬间,孝平被摔向地面。
下颚受到石阶的撞击,脑袋七荤八素。
「好……痛……」
……这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终于能够亲身体会,她展现出来的压倒性力量差距。
「支仓同学,没事吧?」
「嗯、还好。」
匡啷喀咙。木屐的声响渐渐远去,孝平忍着头部的疼痛站起身。
「让人吞下蓝色珠子就会诞生出吸血鬼吧?」
伽耶再次停下脚步,转过头。
「看了稀仁先生的记忆后我才知道的,还请您听我说。」
伽耶不发一语。
不过她似乎也没有离开现场的打算,说不定只是姑且听听,就当作打发时间。
「告诉您『交朋友,才有血喝』的人是稀仁先生吧。您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吗?」
伽耶默不作声。
一副在听小孩子胡言乱语似的模样。
「其实他是不希望伽耶女士制作眷族。」
「……愚蠢。」
总算回话了。事情似乎有了一线曙光。
「稀仁先生,有将亲爱的人变成眷族的冲动。所以,深怕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会将家人或朋友变成眷族。他不断寻求是否有抑制冲动的方法,最后终于发现,就是吸取心爱的人的血液。」
「呵呵呵……亏你想得出来。你的如意算盘是希望瑛里华可以不用制作眷族吧?以为搬出父亲大人的名字,我就会相信吗?我早就知道……大概又是伊织在背后出的馊主意吧?」
「我没有说谎。」
为了不让气势被对方压过,孝平斩钉截铁地表示。
「我知道七月十二日这个日子。这天应该是伽耶女士的生日。」
「唔……」
她霎时露出吃惊的神色。「生日」对她而言果然具有特殊的意义。
「这句话还无法证明我们说的话绝无造假吗?」
「……哼。」
「我们没有捉弄伽耶女士与稀仁先生的意思。只是想要传达他的心愿而已。」
伽耶的眉毛微微挑动。
看来多多少少勾引出她的兴趣了。
「接续刚才的话……吸取心爱之人的血,就能抑制想将亲爱的人变成眷族的冲动。所以稀仁先生才会如此提醒伽耶女士。如此一来,就不用做出将朋友变成眷族这样残忍的事情了。」
「我没有说谎。稀仁先生是自己刺穿心脏,跌入千年泉死亡。当时从泉水中打捞起来的珠子碎片,如今,就在我的体内。所以我才能够看见稀仁先生的记忆。」
有如惊弓之鸟的伽耶放开孝平,然后退后数步。
「你、你竟然……父亲的珠子……」
「伽耶女士误会了珠子的功用。珠子只是将人类变成吸血鬼的道具,不会产生什么奇迹。」
「你这家伙!你是说父亲大人制作的东西是缺陷品吗!」
「不是这样的。稀仁先生托付给您的是有了吸血鬼作为家人之后的生活,所以无法和家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就是伽耶女士的问题了。」
「我做错了什么?学校也好、输血用的血液也好,一切的需要我都为家人准备好了。我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你知道吗?为什么你们永远无法了解!」
伽耶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似地乱吼乱叫。
「追根究底,果然还是东仪家的血统不好吗?没错吧?」
「母亲大人,您藐视东仪家,就是对稀仁先生的亵渎。母亲大人的体内不是也流着东仪家的血液吗?」
针对瑛里华的话语,伽耶的眼神显得彷徨无助。
「母亲大人,还有……稀仁先生以牺牲自己作为条件,和东仪家达成某个约定。」
「约定?」
「就是要提供可以成为母亲大人家人与朋友的人选。不要让长生不死的母亲大人过着寂寞的日子。」
伽耶瞪大双眼,哺喃重复着「父亲大人」
孝平接着说。
「稀仁先生与东仪家为了伽耶女士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至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就看伽耶女士的意思了。」
低头不语的伽耶已经没有刚才的怒气。
「求求您,伽耶女士。请您与家人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
伽耶抬头望着孝平的模样,似乎在诉说着「你在说什么呀」。
「是的。和家人重修旧好。如同伽耶女士将稀仁先生视为一位伟大的父亲,也请您作一位副会长心目中的完美母亲。毕竟您已经为人母亲了,应该好好关爱孩子。」
这么伟大的台词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一定有些话必须由现在的自己讲。因为自己是旁观者,也是瑛里华的恋人,所以相信有些话必须由自己来说。
「为什么……我要关爱……这种缺陷品……」
「假如母亲大人厌恶我的话,就杀了我吧。」
瑛里华冷静地打断伽耶的话语。
「母亲大人,其实很怕我吧。因为自觉到对我投注了亲情,所以才会害怕被我讨厌吧?」
「什……!你这缺陷品懂什么。」
「无论我做了什么,终究是母亲大人的孩子,唯有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事实。所以,如果母亲大人愿意朝好的方向一点一滴前进,我绝对会陪伴在母亲大人的身边。那也是我身为孩子的义务……但是,如果母亲大人办不到的话……」
瑛里华从伽耶的胸前取出一个锦囊。
里面是一把白鞘短刀。
然后将刀鞘抽出,让伽耶手握刀柄。
「就这样刺穿我的心脏吧。然后用取出来的珠子,重新制作新的家人。虽然我认为没有十全十美的小孩就是了。」
瑛里华拿起伽耶的手,将短刀的刀尖抵顶住自己的胸口。
「珠子在这里对吧?稀仁先生也是自己刺穿这里后身亡的。」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可是杀了许多眷族的女人喔。」
「是您将自己当作是冷血动物的。如果不这么想,就会很痛苦吧……其实您也很想好好爱人吧。」
「你、你这家伙……」
伽耶怒视瑛里华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力道。
「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关爱,所以感到恐惧吧?尤其是害怕被深爱的人背弃。」
「不、不要再说了。」
「稀仁先生想必也很爱您……那么,母亲大人的心中,应该也有爱人的渴望呀。请您不要舍弃那份感情。」
「唔……」
伽耶的眉毛扭曲。初次见到她沮丧的表情。
眼睁睁望着有如人偶的美丽容颜变成哭丧的脸。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伽耶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孩童般的哭泣声响彻四周。
「呜……呜呜……可恶……你这家伙……」
虽然哭丧着脸,却还在逞强。
长期活在孤独中的伽耶,不知道相隔了多久的岁月,才能像这样哭泣,孝平心想。
瑛里华安稳地凝视伽耶。
「好像小孩子呢。」
「闭、闭嘴……你这个缺陷品……」
「是啊。我们一家人都是缺陷品呢。」
既然同是缺陷品,就一起重修旧好吧。瑛里华说着,慢慢牵起伽耶的手。
即便是缺陷品,也是最值得爱惜,是无比宝贵、无可替代的人。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家人吧。孝平一边想着,一边看着绽放如母亲般微笑的瑛里华。
三十分钟之后。
孝平与瑛里华,还有伽耶与伊织,四人聚集在伽耶宅邸里的和室。
要求伊织前来的人是伽耶,她似乎有话想说。
「……您还是这么气派啊。」
见到伽耶的瞬间,伊织打趣地低声呢喃。
「你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啊。」
伽耶也不甘示弱。初次见到他们碰头,却不禁有种这两人根本是一丘之貉的感觉。
……话说回来,这一家子实在不可思议。
非亲非故的自己竟然身处在这群称为家人,血缘关系却十分薄弱的人之中。而且除了自己,其它人全是吸血鬼。宛如相异种族之间的首脑会议。
最后伽耶一如往常板着脸开口。
「这次……我并没有同意你们的说法。」
喂。
虽然在心里偷偷吐槽。但是因为害怕所以终究没说出口,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如果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改变心态,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就是说啊。怎么可能说声『对不起,让我们从今以后和好吧』就没事了。」
伊织一派轻松地表示赞同。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和哥哥不同的是,我会好好努力。」
「你真的愿意吗?」
伽耶不禁再次询问瑛里华。
「就看母亲大人的决定了。如果我在这种时候撒谎的话,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那倒是没错,万一再次引发对立,一路以来大家的努力将功亏一篑。
「那么,就让我补偿你们吧。」
咦、孝平惊讶地看向伽耶。想不到「补偿」这个字眼竟然会从伽耶的口中说出。
「我会消去你们体内的珠子。」
——啥?
连伊织也露出吃惊的模样。瑛里华也瞪大双眼,彷佛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能够消去……珠子?意思就是变回人类吗?」
伽耶点点头。
「不过,我能消去的只有父亲大人给我的珠子。支仓的就没办法了。」
「……喔。」
孝平无话可说。
「因此,千堂家也跟着划下句点。」
「等等,伽耶女士?」
「闭嘴。」
伽耶厉声斥喝。
「要留要走随你们高兴。我会选择留下来的人作为我的家人。这是我想到的补偿方式。」
「母亲大人……」
「那么,先消去珠子吧。」
伽耶站起身,朝这边走来。只见伊织默默地举起手。
「我有问题……一定要消除珠子吗?」
「随便你。」
伽耶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我保持原状就好了。我有我该付起的责任。」
伊织一脸严肃地表示。虽然想问他个中缘由,恐怕他所谓的「责任」是指征一郎的事情吧,孝平决定保持沉默。
「瑛里华你呢?」
伽耶问道,瑛里华看向孝平。
「我……」
孝平也凝视着瑛里华。
一直以来不断与不安战斗的她,无论多么痛苦,总是默默地忍受一切。
直到和人类坠入爱河。
光是如此,就背负着无法言喻的辛苦与悲伤。如今总算能够结束这一切。但是不知为何,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啊啊、我懂了。
藉由瑛里华的痛苦,孝平也发现自己与伽耶之间的羁绊。
身为瑛里华憎恨对象的伽耶,也确实和自己有了交流。
然后,想到竟是藉由这样的羁绊来填补心中孤独的伽耶、伊织与桐叶他们,胸口顿时感到无比痛楚。
「母亲大人,请您消除珠子。」
瑛里华带着坚定的眼神说道。
伽耶站在瑛里华的面前,眼眶也泛着泪光。
「瑛里华……辛苦了。」
「母亲大人……那一句话……我……」
这是一个扭曲的家庭。但即便如此,家人就是家人,就算彼此厌恶、相互憎恨……
还是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无法达成母亲大人的期待……对不起。」
伽耶在口中低声细语,下一瞬间,传来某种物体破裂的声音。
「呜啊……啊啊啊啊啊……」
瑛里华哭喊着。
宛如甫出生的婴孩似地放声哭喊。
伽耶低头望着哭倒怀中的瑛里华。热泪满盈地静静望着重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