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的领导者好像说过,会抓老鼠的猫就是好猫。
所以女武神丽塔·布拉塔斯基是上等极品的好猫,而在战场上只会摇头晃脑的我应该是一只皮毛只能拿去做三味线琴的野猫吧?少将大人会担心丽塔的发展状况,却不会在意一个新兵的生死存亡。
狗屎混蛋的的基础训练就这样持续整整三个小时。
当然,狗屎混蛋的前体支撑也是满满三个小时。
由于我正在考虑今后该何去何从,所以没有注意周围发生的事。US特殊部队的家伙参观三十分钟之后,便一脸无趣地返回营舍,因为我没有盯着丽塔看,所以没有发生丽塔加入训练的事件,而PT训练也就一直持续到最后。
也许,这可以看做是“我能改变即将发生的事”的一个证据——只要我猛盯着丽塔看,丽塔就会加入前体支撑,PT训练就会在一个小时内结束,没有特殊理由就突然决定的这个PT训练,也会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突然结束。
如果我的推测属实,那么情况似乎并不是无法突破,就算是令人绝望的明日战场,也有可能开辟出康庄大道。管他只有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零点一的成功率,我都要练就一身高超的战斗技巧,然后撬开敞开机率极低的希望之门,只要我能穿越生存所需的所有关卡,或许桐谷启二就能抵达还未能见到的后天世界。
下一次的PT训练,我决定要盯着丽塔看。
对无冤无仇的人投以诅咒般的视线虽然令人觉得有些歉疚,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其浪费时间在无法带到下一个时间循环的肌力训练上,还不如努力将战斗程序输入体内。
在烈日照射下结束训练的士兵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走向营舍。
我的脚步则迈向正在重新绑起鞋带的小队最资深军曹。仔细考虑过后,我终于做出结论,战斗技巧还是跟费列渥学习才是上策,不只因为他是小队中活得最久的人,而且据说他也曾经担任过训练学校的教官。
他扁平的发端冒出热气,虽然刚刚才结束整整三个小时的PT训练,但是费列渥的脸看起来似乎还可以参加铁人三项比赛并且轻松拿下冠军。
费列渥粗实的颈根处有一道皱折的伤疤,据说以前在正式采用机动护甲之前,士兵都会被植入可将神经高速化的芯片。虽然现在部队已经不做这种没有效率的事,但是费列渥的伤口却可算是在战场上生存长达二十年的勋章。
“是不是长水泡啦?”
费列渥维持绑鞋带的姿势如此低头说道,他的腔调是巴西人特有的卷舌高速英语。
“……不是。”
“你会害怕吗?”
“我并不会特别害怕出发迎战,虽然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我觉得就算逃走也没办法改变现况……”
“以刚从训练学校毕业的菜鸟来看,你还算适应得不错。”
“军曹,您要继续做训练吗?”
“嗯,没错。”
“可不可以让我跟着您一起练习呢?”
“这个笑话不好笑。”
“这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赴死前一天不要憋在狗屁闷热的机动护甲当中,如果想流汗的话,找个小姐在她的双腿之间好好地流吧!”
我不禁涨红脸颊。
费列渥依然仔细地绑着鞋带。
“我的话说完了,快滚吧。”
“为什么……为什么军曹不这么做呢?”
费列渥抬头看向我,他那深陷黝黑肌肤中的滚圆双眼以二十毫米穿甲弹的破坏力射穿我的心脏,而太阳仍然灼热地烧烤着肌肤。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宁可汗流浃背穿着机动护甲,也不愿意抱女人大腿的同性恋啰?”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算了,你坐下。”
他使劲地搔了搔短发,接着用同一只手拍打地面。
于是我屈身坐下,阵阵海风吹拂于两个男人之间。
“这是在石垣一岛战斗时发生的事……”
费列渥开始叙述。
“应该已经有十年了吧?当时的机动护甲质量非常粗糙,胯下的……刚好就是这个位置的装甲板常常会把皮肤磨破,训练时破皮结痂的部位会在实战中再次磨擦破皮。因为相当疼痛,所以有些家伙就会在匍匐前进的时候站起来,我会马上跟他们说危险快趴下,他们却说痛得没办法趴下,对敌人来说刚好就是活靶。砰砰砰!好几个人当场就挂了。”
费列渥拥有日裔巴西人的血统,他的出生地是全境半数以上地区都被拟态侵略的南美洲大陆。
我们作战时所穿着的机动护甲是一种精密的机械,在农产品比工业制品还贵的日本也许情况有些不同,不过实际上许多国家的士兵都是被迫只能戴着防毒面具并且扛着旧式火箭筒与拟态作战。当然也不会有大炮跟飞机的航空支援,因此就算能够击退敌人,被纳米机械侵袭肺部的士兵们在作战结束后都会纷纷死去。就这样,人们所居住的土地逐渐变为死亡沙漠。
费列渥的家人舍弃寸草不生的土地,把生存契机寄托在科技城墙保护下的东方岛国。日本的联合防疫军士兵如果拥有家室,就可以优先取得移民权——基于此项理由,费列渥加入联合防疫军JP,除了他之外,在最前线作战的装甲步兵部队当中还有许多此种移民士兵。
“你听过‘斩后而得以习之’这句话吗?”
“啊?”
“就是在斩杀敌人后才学会刀的用法的意思,这是武士的用语。”
“对不起,我没听过。”
“冢原卜传、伊藤一刀斋、宫本武藏……这些都是五百年前活跃于日本的武士。”
“我在漫画中读过武藏的故事。”
“现在的年轻人连冢原卜传都不认识吗?”
费列渥叹了一口气,巴西出身的他却比纯正日本人的我还要熟悉日本历史,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武士以战斗做为生计,跟我们一样都是靠战争过活,你知道刚刚说的这些人在去世之前曾经杀死多少敌人吗?”
“这个嘛……五百年后的今天都还流传着这些人的名字,所以我认为应该不只十人或二十人吧?”
“数目远远超过你的想像。虽然没有留下正式纪录,但是一个人至少杀过三百到五百人,而且还不是用枪或炸弹,而是使用不具威力的近身武器砍杀敌人。这应该是一个可以获颁勋章的战果吧?”
“怎么能够杀死那么多人呢?”
“只要一个礼拜杀死一个人,十年就可以达到五百人,他们必须不断砍杀,才能强到被称为剑豪。”
“我不太明白、这就像是角色扮演游戏(RPG)一样,只要打倒敌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吗?想要变强还是需要训练的……”
“但是敌人并不是稻草人,而是活着的人,同时也是跟自己一样配带刀、一样想存活下去的真人。武士如果想要斩杀这些人,就必须出其不意或是巧思陷阱,有时还要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原来如此。”
“怎么做就会身陷危险?怎么样才能安全地砍下敌人的项上人头呢?只能靠着在实战中亲身体会,只在道场上练习挥剑的毛头小子并不可能赢过为求生存而练就高强剑术的剑客,而五百人的数目也是经过日积月累而来。在日本名留青史的剑客,个个都是这样一路拼命砍杀过来的。”
“这就是‘斩后而得以习之’吗?”
“没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士兵又为何要接受训练呢?”
“你发现到一个很好的问题,以士兵的水平来说,你的头脑会不会太过聪明啊?”
“您别开我玩笑了。”
“如果要对付拟态,原本应该动用直升机跟战车,可是直升机的价钱太高,而且训练飞行员的花费也很大;而战车在满是高山河流的日本地形当中又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因此只好把大量的士兵装进机动护甲送上战场,这样才会比较有效率。”
“喔……”
“在训练学校学习的是最基本的防卫技能,那些准则是为了教会分不清左右的毛头小鸭在狗屁不通的战场上不要乱闯红灯。记得先看右边,然后再看左边,如果子弹迎面飞来,好孩子就要记得低下头。如此一来,运气好的家伙就会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家伙就会死掉,而存活下来的这些运气好的家伙,就会从实战当中学到经验然后磨练成一个向阳的士兵。”
费列渥突然停止谈话。
“你在笑什么?”
“嗯?”
“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吧?马上就要进入实战了,脑袋的螺丝是不是掉了两三根啊?”
这时我才注意到。
我的脸上的确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在第一次被女疯子丽塔救助的那个混帐战场中,在那个满身泥泞、内脏被烧成黑炭、因为绝望恐怖而流下泪水的战场上,桐谷启二原来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
第二次的战场也是这样。
第三次虽然逃离战场,不过还是逃不过厄运。
我连一次都无法存活下来。
可是……
冥冥之中,这个世界还是给我机会,它就像告诉我:“不要任由运气决定这一次的战斗,你必须靠实力继续存活下去。”
只要我不兴起从基地逃出去的念头,那么我就可以每隔一天重复进行训练与实战,如果实战比训练还要具有价值的话,那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以不断重复“斩后而得以习之”的训练,我可以将五百年前的剑豪耗费十年才获得的实战经验凝缩到一天当中。
费列渥有如打断我的思考似地站起身,并且用他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拍下我的屁股。
“总之,你现在再怎么心急也没用。你如果明白的话,就赶快去找个愿意跟你一起流汗的小姐吧!”
“我也认为不需要太过心急,但是……”
费列渥瞪大双眼,而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如果我能在明天的战斗中幸存下来,那么我就可以迎向下一次的战斗;如果又再度存活下来,就可以再继续往下一次。为了能把实战中所获知的技术完全融入体内,所以要在实战与实战的空档期间进行模拟训练……我认为如果能在每次战斗时都学到一个活命技巧的话,那么我能够存活下来的机率会比较高吧?”
“嗯……也许吧。”
“现在开始就把训练的习惯培养起来,也不算是件坏事吧?”
“真是个喜欢大放阙词的毛头小鬼。”
“对不起。”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不一样的家伙,不过或许是我的嗅觉已经开始生锈也说不定。”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军队当中有三种人——一种是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就不会显现活力的狂热份子;一种是没有其它方法可以过活,不得已只好当兵的家伙;还有一种,就是从桥上失足掉进部队的家伙。”
“我应该是最后一种类型吧?”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
“军曹您是哪一种呢?”
费列渥却只是耸了耸肩膀。
“十五分钟后佩带第一级装备,到这里集合。”
“好的……是全副武装吗?”
“白痴,机动护甲兵没有装备要怎么训练?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做实弹射击的。快点去换装!”
“遵命!”
我则是使尽全力地敬礼。
人类的身体构造非常不可思议,听说在出力的时候,它会同时发出“出力!”跟“别出力!”的命令。为了避免肉体因为过度使力而损坏,控制人类动作的操作系统(OS)就会自动省下力气,而不具备这种功能的机器——例如汽车等交通工具,如果朝着墙壁把用力踩下油门,那么它将会不断出力直到车体前身被压扁以及引擎损坏。
在需要肉体发出最大极限力量的格斗技当中,有一种让选手在出拳攻击的同时发出嘶吼的训练,这种训练是为了让“喊出声音!”这个命令覆盖过“别出力!”这个命令。只要不断重复这种训练,就可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住节约出力的反应,换句话说,就是让选手能够得到破坏自己身体的力量。
覆盖士兵全身的机动护甲也跟人类的身体一样,具有自动节约力量以及取得平衡的功能。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是一种足以把枪把握碎以及让同伴躯骨碎裂的威力,为了避免发生此种事故,机动护甲会自动节约力量或是取得平衡以消除惯性作用力,此种机能统称为自动平衡装置。
据说自动平衡装置可以瞬间延缓着装者的动作,这是计算速度远远超过人类的机器才能做到的事,这极短的瞬间短到让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然而,这个短暂瞬间却能在战场上划分出生死界线。
经过三次一万名机动护甲兵所参与的作战之后,即使几率低到只有一个极端倒霉的家伙才会遭逢厄运,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被幸运女神抛弃的那个倒霉鬼。等到拟态逼近眼前,才开始抱怨自动平衡装置就来不及了,因此身为沙场老兵的费列渥在战斗一开始就会立刻关掉自动平衡装置的开关。
训练学校并没有教导我们这些技巧,必须先开始训练自己即使关掉机动护甲的自动平衡装置,还是能够快步行走。
费列渥告诉我。
必须达到不用思考就能够随意移动身躯的程度。
重复练习七次循环之后,我才终于变得能够跨步直走。
2
两名哨兵站在通往US特殊部队管辖区域的信道上。
这两名哨兵部是彪形大汉,他们那跟我大腿一样粗的手臂上悬挂着装有高速弹的步枪。
他们得意地显现出肌肉线条,无言地恫吓想要靠近的人,这些被训练成只听直属长官命令的家伙,不论是下雨还是炸弹爆炸都不会离开执勤的岗位。
只要能够避开哨兵的耳目走向共享栅门,便可抵达第二次时间循环中用来逃脱的路径。
逃走并不困难,以我现在的能力来说,甚至有可能通过拟态的袭击而逃到千叶市。
然而在这一轮的今天,我却有别的目的。
时间是么洞两勾(10:29),我驻足在四颗眼睛看不到的死角,脚步幅度是八十公分,离哨兵正侧面的距离是十五步。
海鸥在高空盘旋飞舞,远处的海潮声伴随着基地的噪音,我的身体所产生出的影子在我的脚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没有往来经过的行人。
哨兵则是一动也不动。
载着US尉官的燃料驱动车于此时经过。
哨兵随即敬礼。
行动就趁现在。
三、二、一……
车辆开到三叉路口。
突然冲出一个抱着拖把的清洁阿姨。
紧急刹车,接着引擎熄火,哨兵则注视声音来源。
我便趁机从旁边偷溜过去。
身旁传来一阵肌肉块所散发出的热气,这个男人的臂力大概大到甚至能用指头插进我的屁股,把我的整个脊椎拔出来,瞬间仿佛有一股想要对抗此种强大力量的冲动在我的内心蠢动。
这位东洋人的新兵外表看起来好像弱不禁风,其实本事可不小喔!来吧!我们来比划一次吧!最适合机动护甲的战斗技术在面对一般人类的武装士兵时,到底可以发挥多大的效用呢?我身为一个战士,到底变得多强了呢?就以眼前这两个顽强的男子做为量尺稍微测量一下,应该也挺有意思的吧?
右侧哨兵回过头。
我克制住情绪,维持不变的步行速度。
我很清楚他会从右向左扭转身躯,顷刻间,我灵巧地滑进另一个哨兵的庞大身躯所产生的死角当中。当他环视周边并且察觉到我的身影时,桐谷启二的形体早就已经融入基地的背景当中了。
“喂,刚刚那个是什么?”
“别说话,大尉正在盯着我们,他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FUCK YOU。”
我成功地侵入US管辖的区域。
我的目的是寻找US特殊部队的机动护甲,在重复经历数次战事之后,我的结论是必须得到JP部队所没有配备的武器。
标准配备的二十毫米机关枪并不是对抗拟态的有效武器——审慎考虑一个士兵所能携带的子弹重量,配合能够命中高速移动中敌人的连射速度以及后座力,最后则总结出二十毫米这个口径。跟以往相较,威力的确增加不少,但是若想要贯穿拟态的棘皮,则还是需要五十毫米机关枪。
联合防疫军的基本战术是先让埋伏在扇状队形中的装甲步兵部队发射所有枪弹之后,再趁着敌人反应迟钝的时机以大炮及战车炮等等加以击破;但在实际的战场上,装甲步兵部队几乎都是没有战车部队支援,所以我们必须靠着自己的双手给予拟态致命的最后一击。
资深老兵的压箱法宝就是随时横跨在左肩上的粗大桩炮,只要使用桩炮,就可以在拟态的肚子上轰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而火箭筒的威力也不算小,不过大部份的情况都是无法命中或是在关键时刻子弹用尽。我已经熟悉战场的气氛,也逐渐开始仰赖这种直径五十七毫米桩炮的威力。
可惜的是,这种武器还是拥有一个缺陷。
桩炮的弹匣装弹数是二十发,它跟机关枪不同,并无法更换弹匣。不管你是哭还是笑,都只有二十发子弹;无论你如何节省,还是只有二十发子弹;一个士兵最多就只能轰处二十个窟窿,子弹用尽的桩炮就会变成想要钉入垂死吸血鬼的胸口都会非常辛苦的木桩,设计机动护甲的人并不认为有人会在一次的作战中能跟拟态进行二十次肉搏战后还能存活。
真是狗屎混蛋。
我还是一直死掉,好几次都因为弹尽援绝而死亡,如今我却坐困愁城并且走投无路,若想避开这令人沮丧的结局,那么就一定需要没有使用限制的近身武器。
我只看过一次这种武器。
就在第一个时间循环的战场上……
身裹深红机动护甲的女武神丽塔·布拉塔斯基挥舞的巨大战斧,也许应该说是斧头形状的碳化钨硬块比较正确。它的威力十分强大,既不会子弹用尽,也不会因为稍微变形而无法发射,不失为理想中的近战武器。
然而,桐谷启二在外观上只是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新兵。
就算我抱怨机动护甲标准配备的桩炮需要更换,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与那原会嘲笑我,费列渥会挥拳揍我,就算我直接向小队长申诉,他也肯定会置若罔闻而决定不予理睬,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可以在战场上活命的武器。
因此,我走向随同US特殊部队前来的机动护甲维修部队的营舍。
潜入US管辖地区五分钟后,我来到一个维修兵手拿活动扳手敲敲打打的地方。
这里的机油味压过海风传来的海潮味,而且也听不到围绕基地的男性嘈杂声,与人类仇敌对战的钢铁武器此时正在营舍后方的昏暗处短暂休息。
手握活动扳手的是一名女性士兵,名叫夏丝塔·莱露,她是民间企业派来的技术人员,阶级是与中队长同级的中尉,她的地位比我高过许多。根据我偷看的数据上显示,她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二公分,体重是三十七公斤,视力左右都是零点零六,喜欢的食物是百香果蛋糕,拥有美国原住民血统,头发则是缠在一起绑成一条辫子。
如果把丽塔比喻成豹猫的话,那么她就是注定成为猎物的小白兔。她不应该在前线基地把全身弄得满是机油,而应该在安全温暖的房间里一面看着美国喜剧、一面大啃椒盐卷饼才比较符合她的形象。
我尽量压低声量地对她打声招呼。
“你好。”
“啊……哎呀!”
看来我似乎吓到她了。
夏丝塔的高度数眼镜应声掉落在水泥地板上。
她手忙脚乱并且惊慌失措。
……她好像找不到眼镜。我认为如果要找眼镜的话。应该要先把活动扳手放下再用双手摸索,但是她却只以单手探触地板,怎么看也不像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跳级进入麻省理工学院(MIT)毕业的优等生,更遑论她还是一名极为优秀的技术人员。她曾经经由研究室而进入防卫产业,并且参加最新型机动护甲的设计,之后为了接触散发金属红铜色光彩的特别机动护甲而加入联合防疫军。我想就算是礼拜天下午播出的长寿卡通节目里的慌张大姐,也应该会采取比较聪明的行动吧?
我捡起有如嵌上两片放大镜的眼镜。
“你的眼镜掉了。”
“虽然我不认识你,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客气。”
夏丝塔用有如油性笔涂满圈圈的双眸注视着我。
“嗯……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做桐谷启二。”
“谢谢你的回答,我是夏丝塔·莱露。”
我故意不说出阶级与所属单位,夏丝塔便立刻低下头。
“……嗯~~怎么说呢?这里虽然是个看起来很单调的营舍,不过这里是军事机密重地,所以没有许可证的人士一律禁止进入喔~~”
“我知道。”
“是吗?那就好!”
“我找你有事。”
“找、找我!找我吗?实在非常抱歉,这种事能否请你稍微克制一下呢?那个……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不会很讨厌你啦……但是维修工作都还没结束……”
“现在还是大白天。”
“工作预定到晚上才结束!”
“不是,我是说……”
“从刚刚开始,我看起来就只是在装卸相同的零件……不是看起来,是正在这么做,所以我真的很忙,真的喔!”
夏丝塔激动地如此强调,而她的发辫也随之上下晃动。
她好像有所误会,如果就这样放任她不管的话,话题可能会一直岔到地平线的彼端,因此我决定强势地把话题拉回来。
“那件机动护甲听说是外部记忆装置故障了吧?”
“是的……咦?你怎么会知道呢?”
“外部记忆装置在战场上很少使用,但是控制用的特制芯片确实军事机密而受到管制,想从军部仓库中携出还得誊写很多申请文件。‘唉,真是麻烦耶~我都已经拒绝了,那个秃头大叔还是一直约我出去。我该怎么办呢?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就从JP部队的机动护甲上面偷几个过来好了……’”
“偷、偷走……我并没有这么想过!”
“真的吗?”
“真的,不过也许稍微想过一下下,但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呢?”
我露出一脸神秘的笑容,然后从口袋中拿出用塑料袋密封的硅芯片。
“不晓得什么原因,我居然拥有这个旧芯片。”
“请、请给我!”
“我到底要不要给她呢?”
我将拿着芯片的手举高,夏丝塔的双腿拼命向上弹跳想要拿到芯片,但是只有一百五十二公分的她,不管怎么努力跳就是碰不到我故意摆高的那只手,沾染在她衣服上的机油味搔弄着我的鼻腔。
“请不要捉弄我啦~”
跳啊跳的。
“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
“拜托你,请把它给我吧!”
再度弹跳。
“要给你也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有、有条件吗?”
她咽下一口口水。
夏丝塔将构造简单的活动扳手紧紧握在胸前,隐藏在吊带工作服下方的两团隆起物被挤压成为扁平状。一年到头都被特殊部队的野兽们奚落嘲笑,她的内心似乎早已完全充满受害者意识,看到她这种反应,我不难了解为何那些男人们都想戏弄她。
我用拿着硅芯片的那只手指向捆绑在营舍后方铁网上的巨大战斧,夏丝塔无法立刻明白我的食指所指之物,因此她开始东张西望。
“我是来借那个的。”
“如果我的视力没有继续恶化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丽塔的战斧……”
“一点也没错。”
“难道你也是装甲步兵部队的队员吗?”
“我是JP部队的。”
“那个……很抱歉,我实在不太愿意这么说,不过如果你想要模仿丽塔的话,那只会受伤而已喔!”
“你不愿意借我吗?”
“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那只不过是个金属块而已,而且备用品也很多。刚开始制造的时候,是丽塔叫我把废弃的轰炸机主翼切下来制作而成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借我?”
“……你会死掉喔!”
“就算不用它,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你无论如何都想用它吗?”
“没错,无论如何。”
夏丝塔沉默半晌之后,她便像抓抹布一样提起活动扳手,稍微低头凝望着某个地点,她那杂乱的刘海被汗水与机油染湿而紧贴着前额。
夏丝塔开始开口叙述:
“这是我去北非时所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当地最优秀部队中的最优秀人物说出跟你同样的话,当时我也对他提出忠告,可是那好像事关他们部队的面子,总之因为许多复杂的状况,所以我还是无法阻止他。”
“他死掉了吗?”
“他勉强保住一条命,但是却已经不能再当兵了,我到现在都还很后悔这件事。”
“那不是你的错。”
“他并非是与拟态作战才受伤的,你知道惯性定律吗?”
“我在高中时的物理课上学过。”
“那把战斧重达两百公斤,虽然机动护甲的三百七十公斤握力可以握住战斧,不过就算经过肌肉强化,惯性还是不变。因此他在挥舞战斧时伤及脊椎骨。机动护甲挥动二百公斤的物体时,甚至可以把装备者的身体扭成两半。”
我明白她所说的话,而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惯性力道,只有挥舞此种具有重量的武器,才能把身披坚固棘皮的拟态一刀两断,我才不管它是多么难以使用的武器。
“丽塔她是很特别的人。”
“我知道。”
“她真的很特别,她平常都不使用自动平衡装置,她并不是把它关掉,而是根本就不安装。在我们部队中只有丽塔一个人会这么做,她在集合所有联合防疫军精锐的特殊部队当中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我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不再使用自动平衡装置。原来如此,把它拆掉也不错,这样一来身体还会变轻。”
“你也认为你很特别吗?”
“我不认为,因为我再怎么拼命也无法赢过丽塔·布拉塔斯基。”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丽塔时她所说的话,她说生长在战争世界的自己真的很幸福,你会说出这种话吗?”
夏丝塔透过厚重的镜片紧盯着我、她的表情非常认真,我则是无言地回望她那既黑又大的双眸。
“啊……可、可是,我不是说丽塔很可怕喔!真的!这是真的喔!”
“嗯,我知道。虽然丽塔·布拉塔斯基经常招人误解,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夏丝塔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你为什么这么喜爱战斧呢?”
“我并不是喜爱,只是因为眼前的武器比桩炮更有用处而已,不论是长矛还是短弯刀都没关系。为了在战场上存活下来,我必须解决只能使用二十次近身武器的问题。”
“你是……”
夏丝塔的话讲到一半,便放松握紧活动扳手的力道。
“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哦!”
“是吗?”
“我第一次制作战斧的时候,丽塔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跟女武神说同样的话,我还真是倍感荣幸。”
“话先说在前头,这是一种很难使用的武器喔!”
“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练习。”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机动护甲兵部队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因为无知而自以为可以赶上丽塔的人;一种是深刻感到丽塔的厉害而了解自己无法做到的人。明知此种绝望的距离感却还想缩短差距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喔!”
越了解战场上的状况,就越能深刻体会丽塔·布拉塔斯基的厉害之处。
在第一次时间循环中,我之所以能够毫无顾虑地用目光将她卷入狗屎混蛋的PT训练中,只是因为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在撑过不断轮回的时间循环之后,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一个受过磨练的机动护甲兵,这时却感觉到与她的距离变得更加遥远,如果没有无限的时间,我大概也会放弃努力吧!
夏丝塔“哒”的一声跳起身子,并且将我手中的硅芯片抢走。
“请你等一下。既然已经交换成功,我写份文件给你,你就可以把战斧拿走啰!”
“谢谢你。”
“然后……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的左手上写着四十七,请问那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我不禁哑口无言,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我无法立刻想出让一个在基地生活的机动护甲兵必须用油性笔在左手的护甲上写数字的理由。
“那、那个……我是不是问到不该问的问题呢?”
“有些人会在月历上打叉做记号吧?就是类似那种记号。”
“会写在手上,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吧?譬如还有四十七天就要退伍,或者是女朋友的生日等等之类的日子吗?”
“……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我的忌日。”
夏丝塔不禁沉默不语。
我得到了战斧。
3
0600,起床。
0603,不跟与那原说蠢话。
0610,从仓库中偷走特制芯片。
0630,早饭。
0730,反复练习基本的身体移动方式。
0900,一面参加狗屎混帐的PT训练,一面进行想像模拟训练。
1030,向夏丝塔借来战斧。
1310,午饭。
1400,反省前一天的战斗并进行训练(机动护甲)。
1500,跟费列渥会合,进行实战形式的训练(机动护甲)。
1745,晚饭。
1830,小队会议。
1900,参加与那原等人的酒会狂欢。
2000,检查机动护甲的状态。
2200,就寝。
次日0121,把与那原拖到铁床的上铺。
我的“第一天”行程大概就是以此种模式反复进行。
除了训练以外,其它几乎都是固定的例行公事,每天做同样的事就会越来越熟练,因此我几乎可以一边打哈欠,一边穿过警卫哨兵的身旁。我有点担心在成为职业的战争高手之前,搞不好会先变成稀世大盗,不过就算我成功偷得稀世珍宝,只要一到后天,这个疯狂世界又会重新归零,根本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在哪个循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几乎都没有任何不同点。我如果采取某种行动,就会发生某个事件;但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就像禁止即兴演出的舞台剧一样,这个狗屁不通的世界总是扮演着一成不变的出击前日。
么么叁六(11:36),我现在正位于第二餐厅。
打饭阿姨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把份量完全相同的洋葱汤倒进完全相同的盘子里,我稍微举起手臂遮挡与平常一样的路径飘来的飞沫,然后穿越高谈阔论的壮汉们之间的空隙,并且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
丽塔·布拉塔斯基正在往前数第三排的座位上背对着我用餐,我并不是刻意选在她出现的时间用餐,而是在无意之中变成此种场景。每天都看着她的斜后方的背影吃饭,不知不觉就变成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幅景象。
依照规定,第二餐厅并不是准军官丽塔应该来的地方,虽然这里的餐点还算可口,但是对于能够独占军官专用的空中休息室并且任意活动的女王来说,这里并没有任何可以让她满足的高级设备,而且US部队也有专属的厨师随行,因此她的来访更令人感到双重的疑问。
除此之外,她的全身还围绕着一种类似蟒蛇一般的不友善气氛,就像是刚刚生吞老鼠之后才过来用餐一样。
因此,战场上的女神虽然是独自一人用餐,但是却没人敢开口跟她攀谈,所以她周围的座位总是空荡荡的。
丽塔·布拉塔斯基的吃饭方式很像小孩子,她会将嘴边的汤汁用舌头舔干净,或是拿筷子在餐盘里涂鸦。
她不太习惯使用筷子,所以在么么四三(11:43)的时候会失手掉落一颗豆子,那颗豆子会在旋转数圈之后并于托盘中弹跳一次,然后在桌子上再弹跳一次,接着以顺时针的方向一面旋转,一面开始往水泥地板掉落,此时丽塔的左手便会以神速倏然伸出,在半空将豆子夹住,然后迅速送入口中,中间大约只有零点二秒左右的时间。如果她生长在西部拓荒时代,她拔枪的速度可能会比比利小子(Billy the Kid)还快;如果是生长在武士时代的话,那么她也许可以学会佐佐木小次郎的飞燕还巢。战场上的母狗连吃饭的时候。都能够发挥战场母狗的本性。
今天的她也正准备吃下酸梅,她似乎误以为那是搭配的水果,只见她用筷子夹了两三次都没夹中,当她一夹住之后,就直接把整颗酸梅往嘴里送。
而且是一口含住。
哇,真是胆识过人。
丽塔就像被五十七毫米速射炮击中腹部一样,整个身子往前弯曲,并且背部微微发出颤抖。她那红褐色的发丝就像快要竖起来似地,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不肯把它吐出来,此等耐力非同小可。
突然,她一口气吞下酸梅,当然是连籽一起吞下去。
接着,她以遇见杀父仇人般的气势拼命喝着杯中的水。
丽塔的外表看起来应该二十二岁左右,但是观察她的行为举止过后,她却令人觉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幼稚。我不禁遐想,她或许不应该穿着灰色军服,也许她可以像街头的女孩一样穿着拥有波形折边的衣服,这样看起来应该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吧?
不过,这顿饭还真是乏味。
简直就是食之无味。
“老兄,你好像挺开心的嘛!”
我的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以手拿筷子的姿势移动目光,眼前是个标高两米左右并且顶着一头平顶硬发的粗壮男子。他的脸让人感觉他的身体大部份都不是人类的血,而应该是恐龙的血,这家伙的祖先一定是迅猛龙,这是我刚刚才这么认定的。
看到他刺在肩上的纹身后,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那个图案是一只戴着王冠的狼。这个家伙隶属于装甲步兵第四中队,因为橄榄球比赛的关系,所以我所隶属的中队跟他们有些嫌隙。
我仍然保持机械性的动作将饭菜往嘴边送。
他那有如娱蚣的浓密眉毛往上跳了一下。
“我在问你是不是很开心啦!”
“托您的福,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摆着一副好像厕所棕刷一样的表情在这里嗑饭咧?”
在这间宽广的第二餐厅里,正有些许士兵稀疏地在餐桌上用餐,而厨房传来的香味四处飘散,荧光灯制造出来的人工光亮则是映照在装着炸虾的坚固餐盘上。
如果要我评断餐点好吃还是难吃,那么联合防疫军所准备的俄式饭菜应该是属于美味的一类。原本士兵们就只有“吃饭、睡觉、作战”这三件事情可做,如果饭菜不好吃的话,那么士气肯定会一落千丈,而且与那原也曾经说过:经过比较之后,花线基地的餐点算是相当不错的。
刚开始吃的时候,我还觉得这里的午餐蛮好吃的,以主观时间判断应该是五个月前的事,所以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当时间循环经过一个月后,我曾经故意用胡乱调配的调味料配着白饭食用,而难以下咽的调味料所产生出来的猛烈怪味反而证明我吃的食物的确存在。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
当我日复一日地连续吃下八十次相同的餐点,就算是三星级餐厅的厨师所做出来的料理,我大概也无法感受到它的美味。对现今的我来说,吃饭除了补充能量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它意义。
“如果我的脸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那我道歉。”
“喂,老兄,你这样说好像是我在找你麻烦一样耶?”
“我有急事。”
我赶紧将盘中剩下的食物塞入嘴中。
那家伙用有如棒球手套般大小的手掌在桌上猛敲一下并且发出一声“磅”的巨响,逃过打饭阿姨魔掌的衬衫却沾上飞溅的洋葱汤汁。我并不在意,反正不管再怎么脏,只要一到明天,污渍用不着清洗就会自动消失。
“你是说,第十七中队的绅士不愿意跟第四中队的人说话啰?”
这个男人开始吼叫,我才发觉自己碰上一个麻烦的突发事件。
因为我在前一场战斗中害死费列渥,所以我在这个时间循环中变得极为忧郁。
以我的主观时间来看,从他吐血身亡的时间算起还不到五个小时,虽然我也一起跟着KIA,但是那点小事并无足挂齿。费列渥为了保住混蛋新兵而死一事成为我心头忧郁的根源,也让最近非常烦恼的偏头痛更为变本加厉。
我原本打算观看丽塔与先前完全一致的姿态借以忘记悲伤,但是我的表情似乎比自己所想像中还要更为灰暗阴郁,而这也导致在过去的循环中未曾发生的状况因而发生。
我立刻拿着托盘准备起身离开。
而这名壮汉却挺身挡住我的去路。
希望见到一场乱斗的好事者开始在我们两人身边聚集,时间已经么么四八(11:48)了,如果在这边浪费时间,将会影响到预定行程。拥有无限的时间并不等于能够恣意浪费时间,因为每当浪费一个小时,便会削弱自己一个小时的实力,然后在战场上反映到自己身上。
“你想逃吗?你这胆小鬼!”
男子低沉的声音让空气为之震动。
丽塔·布拉塔斯基转头一直盯着我,她似乎总算注意到在PT训练时瞪着自己的新兵,以及他跟自己正在同个餐厅里吃饭一事。
我突然觉得,如果在此时回视丽塔的视线的话,她就会像在PT训练时以及最初的战场上一样对我伸出援手。丽塔对求助的视线完全没辄,虽然外表看起来非常冷酷,但是她其实是个非常善良且富有同情心的人。
我如果向她求助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她会拿出跟绿茶有关的话题,削弱这名男人正因怒气而脑袋冒烟的气势吗?
我不禁微微一笑。
“你这家伙,有什么好笑的!”
“跟你无关。”
我的视线自丽塔身上逃开。
现在站在这里的桐谷启二,已经不是个连左右都搞不清楚、只会四处乱晃的新兵了。虽然外表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内在其实是已经上过七十九次战场的老兵,所以自己的问题能够自己解决。先前在PT训练上造成丽塔的困扰,又靠着耍嘴皮子骗来预备用的战斧,不能连午餐时间都还给丽塔添麻烦。
“你敢玩我!”
“很抱歉,我现在没空陪你玩。”
“在你胯下垂着的那两颗是什么东西?是装满空气的乒乓球吗?”
“我没有打开看过,所以不知道。”
“你这家伙!”
“快住手!”
一道柔润的声音盖过我们的争执声,那并不是莉塔高亢的声音,前来搭救的女神从我意想不到的地方降临。
转头一看,有位肤色略深的女性站在餐桌旁边,我的视野有百分之六十左右被围裙所包覆的硕大胸部非法占据,她手上分装料理用的长筷还夹着热腾腾的炸虾。她身着围裙并且走进我跟那名男子之间,这名女性正是蕾契儿·如月。
“不准打架,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打架的地方。”
“我只是打算教年轻小伙子在社会上做人处事的道理而已。”
“还是做得太过火啰。”
“搞什么嘛!蕾契儿你自己说自从花线基地成立以来,从来没见过有人摆出那么难看的臭脸,所以我才会打算教训他一下。”
“虽然是这样没错……”
蕾契儿瞄向我一眼。
蕾契儿就算手推车上堆满的马铃薯被我撞得满地都是,脸上也不会表现出半点怒意,可是我的举动却让她有些不愉快,看来我刚刚的表情真的很臭,她或许也想整整那个总是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与那原仁身旁的新兵也说不定。我没有打算责怪她的意思,就像是掉在地上的马铃薯一事一样,既然这件事是桐谷启二自己招惹出来的,责任就在桐谷启二自己身上。
蕾契儿似乎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受大家欢迎,这个男人会借故找碴的原因并非单纯出自部队间的对立,其实是为了吸引这位女性的注意。在这个不知不觉间染上咖啡色色调沙漠迷彩的基地内,像她这样的女性有时也会成为男人们心灵上的寄托。
“没关系啦!那是我说得太过份了。”
蕾契儿面对着壮汉,并且用手在背后示意要我离开。
“特别奉送这个炸虾给你吃,你就别再生气啰!”
“不要,我就是不爽!”
“好了啦~”
“好歹也出个声吧!臭小鬼!”
这名男子越过蕾契儿的身旁,用布满肌肉的手腕撞向我。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开始动作。
我将右脚往顺时钟方向扭转,而左脚则向逆时钟方向一踏,我的脚自动踏出最适合机动护甲的步法,并且以左腕跟胸部让这名男子的手腕一滑,右手为了不让盘子掉下来而将托盘高高举起,并将重心保持在身体的中心在线。蕾契儿的炸虾随即从空中掉落,我则在空中游泳的炸虾落地之前抓住它的尾巴。
男子瞬间失去平衡。
他踏空两三步后,便夸张地将坐在对面士兵的午餐整个打翻,才总算止下脚步。
我用单手托着手上的托盘伫立原地。
“你的炸虾掉了。”
然后把炸虾还给蕾契儿。
周围的好事者们对我的动作开始喝采。
而那名男人的颈背因为愤怒而染上一片赤红。
“你这混帐!”
便立刻用身体再度冲撞。
唉,竟然还拳脚相向,真是个过份的家伙。
该躲开好呢?还是反击回去呢?还是应该夹着尾巴逃跑呢?在这个瞬间,我还能轻松地做出几个选择。
这名受过机动护甲兵训练的男子的引直拳虽然十分凶猛。但是如果与拟态的攻击相比,根本就与静止不动无异。毕竟他的攻击不过只是打算让对方尝到苦头而已,并非给予想取自己性命的敌人致命一击。
他那凝聚无用蛮力的手腕掠过我的鼻尖。
他的双脚毫无防备。
这时候,你已经被我杀死一次了。
男子于凶猛直拳落空后重新摆好架式,他的呼吸非常紊乱,并且以类似拳击手所使用的步法小跳步移动。
“别逃!出招吧!小鬼!”
什么?你还要打吗?
你跟我之间的实力差距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刚刚那记挥空难道没办法让你认清这个事实吗?真受不了。
他挥出一记左勾拳,我退后半步,唰。
又挥出一拳,我立刻后退。两次、三次、四次,他的空隙多到数不清,根本毫无计算的价值可言。只要给我一分钟时间,我至少能杀死这个家伙十次,可是我的工作并不是把太过血气方刚却相当优秀的机动护甲兵送进ER,而是将人类的敌人送进它们专属的地狱。
随着男人的拳头一次次地挥空,围着我们的男性叫声逐渐上扬:“你到底在干什么!连摸都摸不到喔!”、“瘦的别一直逃呀!”、“打呀!打呀!打呀!”、“快点去门口把风!别让长官进来找麻烦!”、“我赌比较大只的十美金!”、“我下瘦子二十美金!”、“你这个王八蛋,居然趁乱抢走我的炸虾!”……随着围观群众之间的气氛逐渐沸腾,男人的手腕上便注入更多无谓的力道,因此更加无法打中我。
费列渥常说:“将一秒钟切碎。”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秒钟就只是一秒钟,应该不会变长或变短。
时间的确不会变长,但是现在我已经了解时间可以无限分割。
只要一打开位于大脑深处的开关,每一秒就会如电影底片般被分割成一格格,然后逐格播放,由现实世界中正在上演的这一格预测接下来的十格,然后拟订出最好的对策——这些全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工作。不知道能将时间无限分割的人,在战场上则会毫无希望可言。
虽然躲开攻击很简单,但是引发此次多余事端一事非常麻烦,我已经故意错开用餐时间,第十七中队的人就快要来餐厅吃饭了,必须在他们登场之前结束纷争。
在经过几番审慎思考后,我选择乖乖让他殴打以节省时间。
却没想到蕾契儿竟然冲出来阻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挥出的右拳轨迹因此稍微偏移,本来预定只会轻触脸颊的一拳反而准确咬中我的下颚,一股灼热的感觉便自牙间一带窜向鼻腔深处,托盘上的盘子则在空中飞舞。我的眼角捕捉到丽塔走出餐厅的背影,这次的痛楚就当作是下一回的教训吧!我立刻失去意识,并且在彷若深陷泥沼的熟睡中徘徊,然后……
当我清醒过来时……
我发现自己正趴睡在用钢管椅排成的克难床上,脸上盖着一条女性用的湿手帕,手帕上还带有柑橘的微微香味。
“你醒了吗?”
我现在正身处于厨房之中。
大型抽风机发出高亢的风扇声,蒸气则被不断抽走并于末端向上升起,受热翻腾的橄榄色液体正在有如时代剧中棺桶大小的锅中不断熬煮。墙壁上贴着这星期的菜单,在手写文字的最上方则有一张像是从海报剪下的男人头像。
我以有如在男人闪耀亮白的牙齿上挖出洞的眼神盯着这张头像,才总算察觉到这是在装甲步兵第十七中队营舍花坛旁边的肌肉男海报的脸。从男人味冲天的营舍墙上跑到这种地方,并且对着煮饭的欧巴桑们露出笑容,这张肌肉男的脸还真会精打细算。
蕾契儿顺畅地削掉马铃薯的皮,然后丢进大得可笑的篮子里,那是在第三次的循环中被我一头撞上的马铃薯,并且变成我已经吃过七十九次的马铃薯泥。
我没有看到除了她以外的厨师,正因为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替我们准备餐点。
我坐起身子,试着将嘴巴空咬几下,拜那漂亮的一记所赐,我觉得自己的颚骨位置好像有点歪掉。
“真的很对不起,他其实是个好人。”
蕾契儿对着我如此说道。
“我知道。”
“你看不出来这么成熟呢!”
“我只是怕麻烦而已。”
我耸了耸肩膀回应。
除了出击前一天特有的浮动气氛之外,以及那个家伙想在大美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帅气的一面,然后还加上我的臭脸——只要少掉其中任何一个条件,那个男人或许就不会找我打架了,这次打架可以说是我的错。
她微微一笑。
“你是和平主义者吗?真稀奇,明明是个军人。”
“要打架的话,在战场上就够了。”
“所以你才不动手吗?”
“什么意思?”
“你其实比他还强吧?你好像都一直忍着不还手打回去呢!”
我仔细地观察以女性而言算是十分高挑的蕾契儿。
花线基地成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如果她在取得营养师的执照后才到此处服务的话,她至少大我四岁,但是外表却似乎有些不太相符。她虽然没有刻意装年轻,但是茶褐色的肌肤蕴含的跃动感以及带有健康活力的笑容,实在令人无法推测她的实际年龄。
这一点和我曾经爱慕的图书馆馆员有些相似,当年我还是个普通高中生,曾经被灿烂的笑容欺骗而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帮忙晒图书馆的书。
我如此说道:
“人生乃当镌于石上之物,如果写在可以任意涂改的纸上则毫无意义。”
“你的话还真是深奥。”
“真的吗?”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明天应该就要出击了吧?”
“没错。”
“如果是今晚的话,我有空喔!”
我紧紧盯着她那绿色的瞳孔。
蕾契儿似乎有些慌张。
“你不要误会喔!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说的。”
我知道,她对待与那原时十分冷淡,因此我听与那原抱怨一个礼拜以上“这年头上怎么有这么死板的女人”之类的牢骚,虽然我多少认为这应该只是因为与那原的交友范围太过偏狭而已。
“现在几点了?”
“快要下午三点,你已经昏倒整整三个小时啰。”
么五洞洞(15:00),快到我和费列渥一起练习的时间了。像我这样被关在不断重复循环的时间牢笼内的人而言,非做不可的事情可是堆积如山。
尤其是在前个时间循环中错误的行动,结果让费列渥和小队长为了掩护我而战死,全都是因为我太爱出风头的缘故。在费列渥的机动护甲内侧贴着角落被火烧焦的全家福照片——
他被多得不象样的弟妹们团团围住,在巴西强烈的日照下露出笑颜。
桐谷启二只是个并未拥有高人一等的能力的凡人而已,因此对于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以及现在虽然还力量不足,但是如果持续进行模拟训练的话,过几轮之后也能做到的事情等等,我必须在这些事情中做出抉择与取舍。因为一名自信过剩的大蠢蛋的失误而害死自己的大恩人,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是仅只一次的人生,或许我会选择和她共度出发前宝贵的时光,不过……
“抱歉,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我还是选择跑出房门,往浑身臭汗的训练狂军曹等待我的演习场而去。
“混蛋!你去死算了!”
身后则是传来一阵咒骂声。
4
第九十九回。
战斗开始后四十五分战死。
第一百一十回。
因为与那原而造成战线整体崩溃。
“启二,那个小说的犯人是……好想吃……海发菜……”
说完之后,这家伙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战斗开始后五十七分KIA。
5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约于第五十回前后便开始的偏头痛格外严重,发生原因不明,从军医处拿到的头痛药毫无用处。姑且不论战场上的状况,光想到之后恐怕非得继续与头痛为伍一事,我的心情就变得非常阴沉。
战斗开始后六十一分KIA。
6
第一百五十四回。
战斗开始八十分后意识突然中断,虽然我没有战死,却也没办法从时间循环中成功逃脱出来。
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完全无计可施。
7
这是第一百五十八回的事情。
我总算熟练在战场上挥舞碳化钨战斧的技巧,现在只要稍微挥动手腕,就能将拟态的棘皮完全切碎。
为了粉碎这些外壳坚硬的敌人,人类至今开发过利用高周波振动杀敌的刀刃,以及用秒速一千五百米打出的桩弹。听说在所有曾经构思过的武器之中,甚至出现利用门罗效应抵销拟态防御力的爆裂性武器,但是因为射击兵器有弹药上的限制,而且也有可能卡弹,甚至发生故障;至于纤细的刀剑类武器,只要斩击的角度梢有偏移就会断掉。(注:门罗效应——Munroe effect,又称聚能效应。只要使用火挖出一个圆锥状的孔,火引爆的能量将会被孔引导集中,并且往前方喷出一股激流。这个理论通常应用于制作高热穿甲弹,用以破坏坦克装甲。)
碳化钨战斧则是战场上的女王丽塔·布拉塔斯基所使用的武器。
这个东西做得很好,从致动器发出的惯性质量会完全转换为破坏力,虽然难免也会有整只弯掉或者缺角的时候,但是就算刀刃弯掉,也不会减损身为武器的价值,没有锐利的刀刃也是个重点。以战场上所使用的近战武器来说,其实几乎都是以“打击”的方式进行攻击,因为日本刀一类锐利的武器砍进人体之后,反而会拔不出来,所以甚至传说在打仗之前会先拿刀敲打石头以磨钝刀刃。也就是说,丽塔的斧头是在战场上所锻造而成的武器。(注:利用磁铁或流体压力产生能量来源,让机械能够自行做出运动皆称为致动器;惯性质量则是依据牛顿第二定律所计算出来的质量,惯性质量等于力除以加速度。)
我们小队全员身着切换至待机模式的机动护甲,埋伏于特牛岛的北端。
小队长发出战斗开始信号之前的五分钟,无论重新来过几次都是令我最为紧张的时间。
我能理解与那原拼命讲一大堆屁话的心情,身为老兵的费列渥则是根本无视于我们的闲话。
“……所以说,快点找个女朋友会比较好。穿上机动护甲之后,就算着急也已经来不及啰!”
“原来如此。”
“你觉得电波斯基如何?你不是在PT训练上跟她讲过话吗?她对你有意思吧?”
“原来如此。”
“你真是有够冷静的。”
“是吗?”
“你根本不像个菜鸟,我第一次上战场可是更加紧张害怕喔!”
“因为这就像段考一样吧?”
“那是什么?”
“你高中的时候没考过吗?”
“年代太久远啰!”
“原来如此。”
“……”
“原来如此。”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
与那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明明最近才开始接触战场,我却好像已经在同样的地方持续打仗一百年似地。我在半年前只不过是个高中生而已,对于正往全世界蔓延的血淋淋战争根本毫无兴趣,只是跟父母还有朋友们过着平静的生活而已。我当时从来没想像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站在战场上。
“你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
“是吗?”
“你别把自己的脑袋烧坏啰,我不想让自己队上剩下两个人而已……话说回来,你的手上拿的那个大铁块是什么东西?你打算拿那个干什么?自我表现?还是搞艺术?”
“斧头是拿来砍的。”
“砍什么?”
“主要是拿来砍敌人……”
“如果进行肉搏战的话,不是可以用桩炮吗?说到最会用斧头的人,人类之中最强的应该是当樵夫的那个嘿嘿喝吧?”
“他的名字不叫嘿嘿喝,叫做与作。”(注:与作是指日本演歌歌手北岛三郎所演唱的《与作》,曲中描述一位名为与作的樵夫的生活,里面不断重复砍柴时的吆喝声“嘿嘿喝、嘿嘿喝”。)
“反正就是那个啦。”
费列渥突然插嘴: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不过我觉得你的确有办法把那个大东西用得很漂亮,但是桐谷,当敌人跑到自己面前时,逼不得已才会进行肉搏战,而不是自己冲到前面跟敌人打起来。现代战争的基础就是射击,你别忘记这点。”
“是的。”
“然后,与那原。”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你就保持这样子吧。”
“等一下!你都称赞启二,我却受到这种待遇吗?军曹,纤细的我也希望能够有人能温暖地鼓励自己耶。”
“要我鼓励你的话,我还不如一边擦二十毫米机枪,一边跟枪管对话算了。”
“这是差别待遇~噗~噗~”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发明把这家伙的嘴巴缝起来的拉链,就算把我的老人年金都送给他也……混帐家伙!作战开始啦!记得注意顾好自己的卵蛋!”(注:老人年金是日本的国民年金制度为一种由国家主办的人寿保险,国民全体皆参加此保险,满六十五岁后即可开始领回年金,期间并且享有各种保障。)
战斗开始。
我拖着缆线向前飞奔,并且把机动护甲的多普勒音波开到最大。
是那个家伙。
射击。
趴下。
长矛弹从头上飞过。
“是谁啊!冲太前面啦!想死是不是啊!”
我假装听从小队长的指令,并且把它当作耳边风,如果乖乖遵从军官学校高材生的指令的话,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突然发出一道惊人的巨响,子弹开始交织飞舞,我立刻把黏在头盔上的沙子拍掉。
我瞄向费列渥一眼。
他点头表示了解。
他一瞬间便察觉我的牵制射击已经有效制止敌人的奇袭,老兵的直觉告诉费列渥,这个看似弱不禁风而且又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桐谷启二在实战中是个“有用的家伙”。他拥有接受可谓无谋的直觉的气度,而这也正是巴托洛梅·费列渥之所以能够持续存活二十年的原因。
说得极端一点,这个小队能派上用场的只有费列渥而已,就算是比我早入伍的学长,顶多也只上过两三次战场而已。士兵存活下来,便代表他们并未体验过人要如何才会死在战场上的意思。
他们无法分辨生与死的界线,他们不懂在骸骨堆积起来的死亡界线正上方才是最能够在战场上安全存活的地方。渗透我全身的恐惧告诉我何处才是最可怕、最艰困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就是跟拟态战斗的方法。我不懂其它战争,桐谷启二的敌人乃是人类的敌人,我才不管其它事情。
恐惧并未从我的体内离开。我正处于极度恐惧的状况并且发出颤抖,每当我注意到视线以外的敌人之际,一股战栗感便会毫不留情地蹂躏我的背脊。“让恐惧渗进身体之中”,告诉我这句话的究竟是谁?是小队长吗?还是费列渥?抑或是训练学校的教官呢?
恐惧一直在我的心中萦绕,我虽然不停颤抖,却又能拾回一股安心感,逃离绝望并且放纵自己陷入由肾上腺素所引起的兴奋的人无法在战场上安全存活。战场的恐怖犹如甩也甩不掉的坏女人,除了学会如何与她安然共处以外别无他法。
周围充满炸弹爆炸的声响、子弹划破天际的声响、金属断裂的高亢声响,我染上一身的机油、尘土以及血,死亡则在鼻头前十公分的地方布下天罗地网。
三零一师团装甲步兵第十二连队第三大队第十七中队只是被舍弃的棋子。
只要主力部队攻击成功的话,从包围网逃出的拟态便会化作奔流袭向我们;如果主力部队作战失败的话,我们就会变成留在敌阵中央的虚弱战力。无论如何,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小队长应该非常清楚,而资历最老的军曹费列渥也应该已经得知这项消息,毕竟是将冲绳溃败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中队,所以才会被派到这种用途上。我们只是在两万五千名机动护甲兵作战的战场上区区一百四十六人的中队而已,我们被歼灭一事对参谋总部而言根本不痛不痒,这只不过是作战上必然的牺牲。
不过,战场上只会出现三种可能:“糟糕”、“真的很糟糕”以及“糟到极点,完全束手无策”,所以无须慌张,不管什么时候,战场总是与往常一样充满混乱及混沌。机动护甲如此、敌人如此、己方的士兵们也是如此。我的身体也和往常一样,对士兵而言仍嫌不足的肌肉正在发出哀号。
话虽如此,支配毫无增长肉体的操作系统(OS)却已经产生戏剧性的变化,我曾经只是一个被战况玩弄的新兵,但是如今已经是个能够控制战场的老兵。
无限循环的战斗对我而言已经不带任何苦痛,因为我是战斗机械,因为我是以血液及神经传导物质取代机油及电流的杀戮机器。
战争机器不会思考多余的事情;机器不会流泪;机器将苦笑的面具黏在脸上。我事先预测战况,手上杀死一个敌人的同时,眼睛便开始寻找下一个敌人,脑中也继续想着下一个敌人。虽然无法得到幸福,却也不会得到不幸。我以沉着冷静的心境持续战斗,如果这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妥。
击发、奔跑、伸展肢体、用力蹬步、蹬蹬、零点一秒前身体所在的位置飞过一枚长矛弹、长矛弹刺进地面、传出爆炸声、扬起一阵尘土、好机会。我知道敌人的感觉无法越过砂上,就在那里,一、二、三,我穿过临时搭建的砂土色窗帘并且收拾掉三只拟态。
我毫无预警地踹开一名己方士兵,感觉就像双手抱着东西时用脚踹开门一样。我用左手拿枪,右手已经与战斧融为一体,幸亏天神赐给人类四肢,如果只有三只手足的话,我就没办法拯救这名不认识的士兵了。
我回身一斧,打倒一只拟态。
然后跑到被踹飞的士兵身旁。
他的装甲板上画着一只戴着王冠的狼——是第四中队的成员,既然他们会在这里,代表我们已经与主力部队合流,而战线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他穿着战斗服的双肩微微颤抖——这名男子已经陷入休克状态,或许是因为差点被拟态杀掉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我一脚踹飞的关系。总而言之,他现在无法掌握周遭状况,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只要再过三分钟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我用手在他的肩上摸索插口,然后试着跟他讲话:“你还记得在前阵子的对抗赛里,结束时的分数差距多少吗?”
男人没有回答。
“我是说你的部队输给第十七中队的那场比赛。”
“什……么?”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干渴的喉咙无法准确发声,所以回答的话语只能含在嘴巴里面。
“你忘记那场橄榄球的比赛了吗?既然是能够名留队史的比赛的话,我想应该不只差距十分或二十分,总之差距很大就是了。唉,像这样子搭话虽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但是如果军队发明的东西皆为军队所有的话,那么她应该也会跟我收版权费吧?”
“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看来已经没问题了。”
果然跟我当初还是新兵的时候截然不同,他回复得相当迅速,因此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得欠我一次喔,第四中队的……”
“村田小五郎上兵。”
“我叫桐谷启二。”
“居然还敢耍帅,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彼此彼此,祝你好运。”
我们轻轻地以拳头互击后,我立刻离开他的身边。
我环视左右。
开始奔跑。
并且扣下扳机。
身体明明非常疲倦,方才的日常对话却让脑袋中的一部份清醒过来,就像输送带上的机械能将形状漂亮以及缺损的苹果分开一样,我舍弃多余的信息,并且让必要的信息送进脑中。
在“今天”,我也见到丽塔·布拉塔斯基的身影。
她和爆炸声一同出现在战场上,攻击机在敌人攻击不到的高空盘旋,它所发射出的雷射导弹不到二十秒便跨过与我相隔的距离,并且在战场上的女王指示的地点正确引爆。
精确制导的导弹倾泻于她所前往之处,无论生物尸体一律化作尘埃,从弹坑焦土中爬出的东西则是全数成为战斧的饵食。
我明明还在战场上,却在看见红色的机动护甲后涌现一股安心感,丽塔仅仅只是现身而已,已经溃败的战线却能够开始重整旗鼓。
她身怀卓越的战技,同时也是联合防疫军US所创造出来的“Soldier of soldier”,当然并非只是如此,因为她也是战场上的女神。
战场上士兵的视野捕捉到她那引人注目的机动护甲,然后一边让脑子想着她的事情一边战斗,如同在不稳定的吊桥上相遇的男女坠入爱河的道理一样,身处不知死亡何时会降临的战场上,这群男人们或许也会因此而爱上丽塔,就算丽塔拥有“战场上的母狗”这个不雅的别名,事实上也是他们认真想出来的一个称号。(注:吊桥是指心理学上的“吊桥理论”,推论人会将紧张的信息误判为一种恋爱的信息。)
虽然觉得不可能,或许……我也开始对丽塔·布拉塔斯基这个人抱持某种特殊感情也说不定。
这样也不错,我无法从这个狗屎混帐的时间轮回逃脱,也表示我没有办法与他人相爱。
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就算跟某位女性拥有感情发展,只要一到下一个时间轮回,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不断循环的世界同时也剥夺走人与人共同拥有的重要时间。
在我还很脆弱的时候,那个人曾经帮助过我一次,而她正是在战场上以毫不相干的绿茶话题使我平静下来的人,也是说出会一直陪着我到死去为止的那个人。我对遥不可及的女神怀着单相思的心情,对我而言正是再好不过。
即使不断想着这些事情,我的0S还是自动做出各种反应——身体扭转、双脚踏出,在眼前展开的战斗并不需要多加考虑,多余的思考对于身为精密机械的我而言反而会降低我的性能。那么做比较好、或者这么做比较好,在训练中才会让身体随着脑袋思考的动作;身处于实战中,如果还一直思考各种时机的话,等着出场机会的死神就会露出奸笑,然后挥下它的镰刀。
我持续进行战斗。
战斗开始七十二分钟时,田中、马爷、宇部跟二条已经KIA,负伤七人,行踪不明人数则为零人。
在墙壁贴上泳装女郎海报的二条,从中国内地深处来到此处、沉默寡言的马爷以及不太认识的另外两位,我在内心深处强烈地刻下这些我所见死不救男人们的脸庞,希望不要忘记这些人在数小时后便会消失的痛苦。这些苦痛犹如荆棘一般不断刺伤我的内心,并且会让我在下一个战场上更为坚强。
我总算勉强保住小队的完整,细微的螺旋桨声则是支援直升机在空中未被击坠的最佳证据,这次的结果算是目前最好的一次。小队长已经对于在战场上出神入化的新兵专断独行的行动完全不予置喙,而费列渥则是偶尔会以正确无比的射击掩护我。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家伙。
那是我在一开始被卷入狗屎混帐的时间循环时,我所面对过的敌人。
那是在丽塔帮助我的那个战场上,我用桩炮打中三发的敌人。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是我知道是它,虽然外观还是全然无异的溺死青蛙尸体,就算已经重复一百五十七次战斗,我还是记得在最初的战斗中杀死自己的敌人。
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干掉这个家伙。
总觉得只要能收拾这个家伙的话,就能让某些事情告一段落,虽然在下一个今天、下下个今天或是下下下个今天的战场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我还是觉得只要能杀死这家伙,或许就能稍稍改变毫无变化的每一天。
在那边好好等着。
我马上给你一个痛快。
说到段落,我突然想到自己都一直还没阅读那本推理小说。在卷入时间循环之前,我用仅止一次的重要时间阅读过那本小说,虽然侦探都已经把登场人物集合准备揭开谜底,后来却因为一天到晚都在拼命训练的缘故,小说的事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接近一年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感觉。
或许差不多该是可以继续阅读的时候了,只要把这家伙杀死之后,我要一口气看完那本书。
我握紧战斧。
绷紧神经并且逐渐靠近敌人。
突然从耳机传来一道杂音。
似乎是人的声音。
是道女人的声音。
那时,战场上的女神丽塔·布拉塔斯基、人类最后的王牌、女狂人丽塔电波斯基如此说道:
“你现在……已经第几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