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爬上螺旋阶梯。
转啊转,转啊转,像是转圈,像在跳舞。
她就在终点等着我。
这是随处可见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
这栋十层楼的建筑有着被酸雨和汽车废气染上脏污的外墙,外表像个单调的立方体。这里跟JR车站附近的闹区有段距离,要穿过几条小巷才能到达。在这尚未纳入市容规划的区域之中,还遮遮掩掩地建造起其他几栋相同境遇的大楼。
安全梯前的门把已经坏了,门锁形同虚设。
惠那发现这个秘密,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非相关人士是不会想要随便进去的。
爬到顶楼,也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四四方方的水泥地板,被高到胸前的栏杆围绕着。没有特别设计,也没有任何装饰,简直就是跟饼干盒底部一样单纯乏味的空中庭园。
放学后的傍晚时分,惠那常常穿着制服提着书包跑来这个屋顶待个五分钟至一小时左右,漫无目的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家。
这天惠那也毫无理由地享受着独处的愉悦。
直到她发现“访客”的踪影为止。
——有谁在那里?
仿佛担心对方会突然躲起来似的,惠那的视线紧紧盯着来人。
那是一名外国少女。
年龄嘛……大概十岁左右吧。
式样古典的高领黑绢洋装,紧密地裹着她娇小的身躯。
从袖子里露出的手腕,就像严冬的霜雪一样白皙。
她的脚上穿了一双绑着鞋带的短靴。
头上则戴着一顶装饰了宽幅黑色缎带的草帽。
柔顺的长发是带点透明的金色。如果是日本人的头发,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绝对染不出这么清澄明亮的颜色吧。
就像个洋娃娃一样……
这种比喻也太老套了,惠那不禁自嘲着。
少女一动也不动,只是凝视着眼前的街道。
在这个五月的黄昏里,她的身影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样,美得脱离现实。
此时,少女注意到她了。
银色的瞳孔有些忧郁地看着身穿制服的惠那。
少女美丽的面容,让人看了几乎要感动得竖起寒毛。
该说些什么好呢?惠那慌乱地思考着。
“那个,午安……不,还是晚安?”
少女很有礼貌地转身面向惠那,轻整裙摆之后才开口说道:“Guten Abend(注:德语晚上的招呼语,等于英文的“good evening”)。”
用外语问候。她的声音就像银铃般清脆悦耳。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这句则是流利的日语。
“也没有什么事啦……”
惠那发现两人能够沟通之后有些惊讶,一边思索着如何回答。
“那个……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你看起来也很寂寞啊。”少女回应道。
“是吗?”
“是啊。”
“我可以待在你旁边吗?
“请便。”
惠那走到屋顶边缘,双手轻轻抓着栏杆。
她看向身旁,发现少女的身高大概只到自己胸前,突然觉得有点心慌意乱。
感觉那位少女倒是不太介意惠那的存在。
“这里不知如何呢?”少女喃喃说道,精工雕琢如象牙般的手指伸进了裙子的皱褶中。
然后,她好像拿出了什么。
那是跟她眼睛同样颜色的银怀表。
她很熟练地打开外盖,看着怀表的字盘。
“看来应该是我弄错了会面的时间吧。”
“会面?在这里?”惠那开口问着。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神情专注地确认着时间。
惠那偷偷看了她的怀表一眼,睁大了眼睛。
那是个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小怀表。
不只外盒是银色的,就连盒子的内侧,还有防止遗失的链子都是一样的银色。
表面则如深夜般地漆黑。
但是,上面却没有任何钟表该有的长针、短针,以及秒针。
好几支金色和银色的指针,各自以不同的速度走动。其中有些指针移动的轨迹是扇形,有些则是圆形。各个指针旁都有刻度,但是惠那完全看不出那些刻度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下方有个圆形的洞,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怀表内部的构造。
字盘的最外围,有好几支像头发一样细的指针排列成螺旋形状。
简直就像是占卜师用来显示星辰运行的特别仪器嘛。
“这个怀表真特别呢。”
“Spiral Uhr(注:德语,‘螺旋时钟’之意)。”银铃般的声音再度回答。
这是异国的语言,也是初次听到的字眼。
但是不知为何,惠那竟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
“螺旋的时钟?”
少女点点头,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是从Wonderland(注:小说《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国度)来的吗?
惠那虽然想这样问,却继续保持沉默。
如果问了之后,少女真的点头称是,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回应呢。
少女啪嚓一声关上盒盖,用原先沉着的语气说道:
“这里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人跟物都增加得太多太快了。”
“会吗?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对话到此又中断了。
没办法了,惠那把两肘靠在栏杆上,像平常一样眺望风景。
星期五的黄昏时刻,确实是尖峰时间。
车站周围的区域,到处都塞满了正要回家的人和车。
这一带都在市中心的活动范围之内,有好几家百货公司,其他如商店街、电影院以及美术馆也一应俱全,是个非常便于居住的都市。
再把视线拉远一点,从国道往外围高架道路和铁路的交会点望去,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住宅区屋顶,一直往丘陵连绵而去。
丘陵的山脚下,耸立着白河综合医院的新大楼。
十七年又两个月多一点。
白河惠那已经在宫菇市住这么久了。
而惠那出生至今的时间也是这么久。
她的父亲是这间私立大医院的院长,也是地方上的名绅。
创办医院的是她无缘面见的祖父,而祖母也在惠那幼年就已过世。
身为独生女的惠那,在忙碌但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有既严厉又慈祥的母亲照顾之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她了解自己能在学费昂贵的私立名校就读,都是因为双亲的庇荫。
因此她更不想在县内升学,而是想要尽可能找远一点的大学半工半读……
就算跟那名少女聊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吧。
她自己在十岁的时候,还觉得这世界非常宽广,有好多不了解的事。
常常希望快点长大,但是又不希望那么快就变成大人。
她偷偷看着少女端丽的侧脸。
少女站在风中挺直身体的模样,看起来很孤寂。
这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呢?
难道是迷路了吗?
或许是跟父母走散,在找寻时想要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所以偶然地爬到了这个屋顶上吧。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哪,你一个人没问题吗?”惠那稍微弯低了腰,向少女问道。
“你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唷。”
“你知道白天和夜晚的分界吗?”少女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那个……太阳西沉之后就是夜晚?”
“不是唷。”少女摇了摇头。“黑暗开始玩耍之时才是夜晚。”
“可是,玩耍都是在白天吧?”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这个嘛,因为安全梯没有上锁啊。”
“只要是没有上锁的地方,你都一定会走进去吗?”少女的口气并非讽刺,而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说不定唷……”惠那也回答得很妙。
这样子根本就搞不清楚谁比较年长了嘛。
“你知道黑暗会跟谁一起玩耍吗?”
“我不知道。”
“那么,你很幸运。”
“是这样吗?”
“是啊。”
如同机锋禅语一般令人不明所以的对话。
就好像乒乓球似的,跳来跳去的对话内容。
孕育着黑暗的晚风,吹过了两人所在的顶楼。
少女金色的长发,还有惠那绑在马尾上的白色缎带,伴着各自的影子被风吹得轻柔摇曳。
“你……”穿着黑色洋装的少女,将脑袋偏向一边对惠那问道。
她宝石般的银色眼睛映上了惠那的身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令人深陷其中。
“可以请你爱我吗?”
——咦?
就当惠那正要询问时。
少女朝着惠那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上去。
2
“也就是说,我们的白河惠那被一个不知名的金发美少女给夺走贞操了对吧?”
“我我我我……我都说了不是这样嘛!”
星期六。私立芙蓉馆高中三年A班的教室。
现在第四堂的英文课已经结束,是班会开始之前的休息时间。
白河惠那被一大堆人给包围住。
从第一堂课开始,惠那的脑中一直都是一片空白。
数学公式和历史年代只是从耳边飘过,如今她的意识还是停留在那个傍晚的顶楼。
她并不是真的想找谁谈这件事。只是,和那个少女之间发生的事,总是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心事重重的惠那,最后决定求助于密友。
她找来商量的对象,就是同学兼好友兼损友的三朝木奏。
“亲吻在外国只是普通的礼仪吧?”
回头想想,这个决定实在太轻率了。
上英文课时老是在发呆的学年第一才女,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惠那的脸有十秒以上。
然后,她慢慢地搔了搔带点波浪卷的栗色头发,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着:
“还是说,你想问的其实是被外国人强吻之后应该作何反应?”
“才不是咧!干嘛突然这样说啊!”惠那断然否定,她的脸庞原本就已经热得发红,如今又变得更红了。
在旁边听到她们对话的同学们,就像被砂糖引诱的蚁群一样围了上来。
五分钟后,在众人的胁迫之下坦白说出一切的惠那,变得像被榨干的残渣。
“那……惠那,接下来呢?接下来怎样了?”
“哪有什么接下来啊。我就立刻下楼回家,就这样啊。”
“怎么可以这样嘛……”
“就是嘛……”
“虽然你以前甩掉剑道社社长的事情就很奇怪了,但这次更奇怪呢。”
“几百年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拿出来讲了啦!”
“唉呀!你已经把那个人当作是过去式了喔……”
“就是说嘛,人家直到现在都还很喜欢惠那呢。”
“在男生属于稀有动物的学校里,难得被这么帅的男生告白,竟然还拒绝人家。”
“而且还不是因为已经有了男友才拒绝的,也只能说是你天生讨厌男人吧。”
“惠那大概也是百合族吧!对嘛,这样想的话,一切都很合理了……”
学校的制服是灰格背心裙,开襟短外套,素面白衬衫,胸前还有浅茶色领结;身穿这套清纯制服的“良家子女”们,正在七嘴八舌地交换太过率真的感想、讲解、注释、欢谈、猥谈……之类的。
强吻了硬派作风的惠那的人,并非是个美男子,而是年幼的外国美少女。这件事情实在太有趣了,滋养得这些难得听见的腥膻对话更加狂乱地绽放着。
“一定是一见钟情,不会错的。你就别再挣扎了,坦然接受吧。”
“我同意。那可是外国人呢,是我们都无法想像的体验呢!”
“对啦,结果内个女孩到底素谁啊?”一个欢欣喜悦的关西腔为众人的好奇心代表问道。
这个喜欢八卦话题的人,就是关西出身的今福手鞠。
“我说啊,为什么手鞠出现在这里啊!你不是D班的吗!”
“偶收到小奏传来的短信啊。上面写着‘惠那发生有趣的事,赶快过来!’……”
“啊啊啊啊啊……”惠那抱头哀嚎。
奏的大绝招,就是在桌子底下发短信。
一边笑着跟人说话,一边还可以用她手中的发讯基地以光速把情报传播出去。
“偶认识的人之中也有很精明的角色,可是还没有人能像奏这么善于隐藏内心的哪。”
“这可是努力修炼的成果哪,呵呵呵呵呵。”
奏手拿着她爱用的Premini-S手机甩啊甩的,一边还夸张地高声笑着。
“三~~朝~~木~~奏——”
“这是取代心理咨询费用的小兴趣嘛。别在意,别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再说,你自己从一大早就带着一副春情荡漾的神情坐在我前面,想也知道一定有什么隐情嘛。所以我随便钓你一下,你自己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啊。”
“……我看起来是那副模样?”
“是啊,是啊,从头到脚都显露出来了唷。”
“我也是这么觉得耶!”
“我也觉得看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呢!”
周围的旁观者都一致同意。
“……”惠那也没有办法继续反驳了。
这么说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已经把心事写在脸上了,自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就算要找奏商量,也应该找个更好的时机和场合才对呀。
班会课的钟声响起了。
“啊!真是太有趣了!”
“发生这种事件,生活就不会太无聊了呢……”
吵闹了好一阵子的同学们,擅自做了总结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惠那叹着气,一边把椅子转回面对黑板的方向。
“等一下,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坐在她后面的奏,竖起一根指头悄声说道:“一个人跑到那种大楼的顶楼是很危险的,以后要小心一点唷。”
“嗯。下次再遇上的话我会提醒她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发现奏和手鞠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春情荡漾到这种程度也真够稀奇的呢。”
“就是说嘛……”
“什么意思啊?”
“我是叫你别再管那个女孩的事了,先担心自己的安危比较重要吧?”
“像惠那这么可爱的女高中生,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呢,就是这个意思啦。”
“不过,关于强吻那件事也已经挽回不了了。”
“拜托别再提了啦!”
教室前门打开了,级任导师植田先生走了进来。
“该坐好咯!”
“哇哇哇,不赶快回去不行哪!”手鞠蹲低身体,蹑手蹑脚地离开了A班教室。
“起立!敬礼!坐下!”值日生喊完口令,班会就开始了。
没有什么特别提出的注意事项。黑板上只列出期中考将近的事,还有上课中不能发短信等的杂事。
“接下来,有件事我想就算不提大家也都知道……”
植田老师一副“不可能还有人没听过”的态度,让学生们发出了不满的低语及笑声。
两个月之前,邻市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个还没上小学的女孩被坏人给拐走了。虽然警察全力搜查,最后只找到遗体。即使犯人已经被逮捕了,但是从那时开始,附近的大人都变得神经紧绷。
再加上这间学校的学生大多家境都不错,而且因为直到两年前这里还是女校的缘故,校内的女学生多达八成,甚至还有像A班这样没有一个男学生的班级。校方的担忧是可以理解,但是看在学生眼中只觉得反应过度,让人有点厌倦。
……那个女孩不会有事吧?
惠那又想起了女孩带有坚定意志的眼神,还有成熟的言行举止。
以及,偶尔混杂在对话之中的外国词汇。
她曾经在国外住过吗?最近才来到日本吗?
她突然亲吻自己的意义,惠那怎么想都不明白。
那对外国人来说一定很稀松平常吧。可是就算是外国人,会像这样突然亲一个刚认识的人吗?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个梦……
从昨晚开始她已经回想了无数次,那个场景一直盘旋在脑海中。
她回过神的时候,班会已经结束了。
看到今天负责打扫的值日生已经开始搬动桌椅,惠那就拿起书包站起来。
在她的背后,奏已经环抱双手等着了。
“看来是重度症状了。”
“嗯……”
“你今天有社团活动吧?”
“嗯,不过今天是自由练习,所以还挺轻松的。”
“那我就先回去咯。你自己要小心点,别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唷。”
“我知道了,谢啦。”
“那就拜啦。”奏挥挥手,往教室门口走去了。
惠那突然从背后叫住她。“啊,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惠那悄悄地看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偷听之后,才靠近奏的耳边说:
“Guten什么的,是哪国语言啊?”
奏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
对于博学强记的她来说,这应该是个相当无聊的问题吧。
“一般来说,活了十七年的人多少都会听过几次吧。”
“就是不知道才要问你嘛……”
“唉,算了,算了!”奏一边用手指梳了梳她引以为傲的头发,一边回答这位好友:“是德语。Guten Tag是午安,Guten Abend是晚安。”
——————————
“早啊!”
“唷!”
一走进社团办公室,就有人丢来了一句随兴的问候。
那是弓道社现任社长,大岛喜久世。
她拥有一米六八的高挑体格。会让人联想到雄狮的茂密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从前面看起来简直就像现代插花一样,这发型就是她的注册商标。
此时她就像夜市打靶摊的老板娘一样坐在一把折椅上,一只手抓着买来的热狗面包,一脸无聊地看着毕业生留下来的漫画书。
“那本漫画你已经看过一百次了吧?”惠那开玩笑地说道。
她一边坐在椅子上伸懒腰,一边回答:“太天真了,我少说也看过五百次了。”
这位于公于私都称得上女中豪杰的社长,因为骑自行车上学的时候摔伤右手,现在手上还包着石膏,这种情况当然是没办法再拉弓了。但她平时也是个喜欢没事找事做的人,所以直到完全康复之前,她还是带着爱用的弓,跟社员一同软禁在这里。
“现在有谁在呢?”惠那用拇指指着看得见射箭场的窗口,向社长问道。
“射箭场只有凛凛子一个人。佐竹和小实还没来,就算要来也是等到吃过午餐之后吧。”
原则上,每月的第二和第四个星期六是社团活动休息的家庭日。因为社长喜久世都会过来,所以可以自由使用射箭场,但还是没办法进行共同练习。
“凛凛子也在在啊。她最近挺勤劳的嘛。”
“这都是因为她崇拜的白河学姐调教有方啊。”
“嗯,那我可要为了维持偶像的招牌而继续努力咯。”她轻轻松松就应付了惯例的调侃。现在的她只想要快点开始练习。
社长不知是否感觉到惠那的心情,就笑了笑,迅速地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
“还有,我今天要去医生那里,射箭场会在三点打烊,不好意思咯。”
“我知道了。那我就稍微练一下吧。”
惠那放下书包,正要走向更衣室,喜久世突然从后方喊着:
“关于上次那件事……”
“嗯。”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点,有机会的话就帮我跟她说一声吧。”
惠那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代表着正义与真实的大岛社长嘴里,竟然会吐出这么不寻常的话!
“难道说,你骨折后性格也变了吗?”
“我预定等痊愈之后,就要恢复本性咯!”她挺起胸膛,拉开双手,作出拉弓瞄准的姿势。惠那心想,她这句话铁定不是在开玩笑。
“你痊愈之后,又会开始胡作非为吧。”
“那就正合我意啦!”她笑着回答。
惠那解开马尾,取下白色缎带,换成黑色橡皮筋。
穿上道服、裤裙、护胸以及布袜。
踏上射箭场。
脸颊感觉到隔板之间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
对神桌一鞠躬。
绑上弓弦,从箭架取出惯用的四支箭。右手戴上护指,擦上防滑粉。
向前一揖,走到射箭的位置。
在全身镜的前方,二年纪的水缟凛凛子正在默默地练习拉弓。
她也是一身的弓道打扮。刚入社时还让人很担心的射箭姿势,现在也已经有模有样了。
轻轻地向她点头示意之后,她也赶紧低头敬礼。
高中社团的活动,无论是完善的设备,或是被称为校内自治区的独特气氛,都是靠着各位学长姐姐的努力得来的。
平常不管再怎么胡闹,只要手上拿了弓箭,就要更加注重礼节。
惠那已经是高年级的学姐了,也还是谨守这个原则。
站在箭靶之前。
今天只能练习一次二十射(注:射箭比赛以每人射二十箭来比较命中率高低,因此练习时也是一次射二十箭)而已。
刚才还有点浮躁的心情,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
修剪整齐的箭道草地,在二十八米的距离之外放着黑白相间的霞靶(注:霞靶,是画成三个黑色同心圆的靶面)。
跨开双脚做出胴造(注: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手会先按一下挂在腰间的刀柄,借此动作也可以将重心移放在下腹,引导出正确的姿势,现代的弓道也沿用了这种礼节)的动作。
持箭上弦,调整呼吸,视线固定在箭靶的方向。
缓缓地举起弓。
拉弦。
瞄准。
然后,放箭。
离弦的箭矢随着弦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往霞靶飞去。
只有全新的箭靶才有的,使心灵沉淀下来的清脆声响。
一边品味着余韵,一边收敛心神。
这一箭射中了霞靶上的同心圆正中央。
不急不徐,依照一定的步调继续进行。
第一轮的四支箭,全部命中目标。
第八箭被靶框给弹开了。
第十二箭的力道稍微不足,插在安土(注:固定靶架的土堆)上了。
但是,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因此松懈。
第四轮再次全部命中。
在此稍停片刻,一方面为了休息,一方面也为了配合凛凛子捡箭的时间。
……啪。
射中箭靶的声音再度响起。
十九支箭里已经射中十七箭了。
最后一箭。
拉开弓弦,贴在脸颊旁边瞄准目标。
就在正要放箭的那一瞬间,堆在霞靶下方的安土前面,好像浮现出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大约只有巴掌大的鲜红色影子。
而且附有四肢,像是一个人形。
红色的手,红色的脚,红色的脸。
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
可是,却好像在笑。
那东西看向这边,笑着。
——咦?
虽然她想要收回力道,却已经来不及了。
箭矢飞似的离开了弓弦。
破空飞去的箭,斜斜地插在安土上。
惠那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冷静,冷静,快冷静下来……
放下弓,做一次深呼吸,看看四周。
“凛凛子,刚才……”
“……是的!”
或许因为太专心,凛凛子回答的语气十分惊慌。
“啊,抱歉。”她再一次战战兢兢地望着安土的方向。
红色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了。
3
离开弓道社时,已经过了午后。
“学姐,白河学姐!”
惠那正要走出社团办公室的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留着西瓜头的凛凛子已经换回制服,她甩着头发啪嗒啪嗒地跑过来。
“凛凛子,辛苦了。”
“是的,学姐也辛苦了。”她像个装上机关的人偶,深深地向惠那一鞠躬。
刚刚还在射箭场上展露威风的模样,现在已经恢复成活泼的学妹了。
“白河学姐,那个,有一间新开的可丽饼店,你去过了吗?我等一下要跟同学一起去吃,那个,如果你也方便的话……”
“可丽饼店?在哪啊?”
“开在黑金町里,在烧烤店的隔壁。还满便宜的,他们放的水果比其他的店还要多很多唷,总是有很多人在排队呢。”
“车站的方向啊……”
只要是社团同学的邀请,惠那都会尽可能地答应。可是如果说要去那里的话,往那个方向对她来说是绕远路。
比如说,像是要去那栋大楼的时候……
惠那意识到自己又想起那些事了,立刻用力地甩了甩头。
“嗯。那其他的三年级社员呢……社长要去医院,可以去的只有我一人吧。难得有这种机会,也传短信给佐竹和小泉她们看看吧?”
虽然语气很开朗,但是反而会让人有种应付了事的感觉吧,惠那这么想着。
凛凛子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凝神看着惠那。
虽然她向来都是这样,但是今天好像看得特别专注,好象要把惠那给看透似的。
“……?”
惠那正要询问的时候,凛凛子突然露出一脸惊慌的表情。
“非常抱歉!那个,我忘记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了!”她像祈祷一样把双手交握胸前,很快地说着。
“啊,是这样啊……”惠那心里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回答道。
“我主动邀请学姐还这样,真是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啦,没关系的。那就下次再说吧。”
“好的,以后我一定会再邀请学姐的!”
“嗯,那我就期待着咯。”
“好的,学姐今天辛苦了!”
可能是要告诉其他二年级同学延后邀约的事吧,她全力以赴地跑走了。
“总觉得凛凛子今天的模样不太对劲呢……”
与其说她像什么有趣的玩具,还不如说像小型的宠物狗吧,惠那颇为失礼地想像着。
对自己如此仰慕的“爱徒”,今天却让人有点负荷不了。
惠那也起步离开了。
——————————
早就非常熟悉的街道。
已经不知道来回走过几百次的街道。
除了惠那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学生在这种时间才离校吧。
惠那一边走过小电器行的转角,一边避开停在人行道上的自行车。
晴朗无云的天空。
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风。
空无一人的儿童公园,两座并排在一起的秋千呈现出等着谁来玩耍的风情。
仍旧青绿的落叶,被风吹进了水泥围墙旁边的排水沟。
不远的天边,已经涌出了夕暮。
“我到底是怎么了……”惠那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不仅上课的内容全都没有进入脑袋,还完全没考虑到别人的眼光和评价,露出一副失神恍惚的模样。最糟糕的是,竟然还在练习射箭的时候随便说话,干扰了学妹的注意力。
那个多半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吧,自己竟然会动摇到这种程度……
在这荒唐的一天之中,就属这件事最不能原谅。
惠那在连接国道的路口停下脚步。
“走这边。”她像电车的驾驶一样,伸出手指确认方向。这是表示不去车站方向,而要直接回家的意思。
她往左转,走进了常走的小巷。
回家之后就立刻吃饭洗澡吧,可以的话就再看点书,然后早点上床睡觉。
“……在这之前,先去买点零食吧。”
便利商店的甜点大概卖完了吧,还是要去远一点的甜点屋或面包店呢……
她一边思考着这些事,心不在焉地走过转角。
“奇怪?”眼前出现了一条没走过的巷子。
两边都是毫无修饰的水泥墙,其间的宽度大概只够让小客车勉强通过而已。
从学校走到惠那的家,正常来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惠那也常常会挑战其他好像也可以通的道路,所以这附近的巷子她大概都知道。
既然没有印象的话,或许后面是死胡同吧。
可是……
就走走看吧。
她一下子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
这条小巷的长度,比惠那原先想象的还要长很多。
不知何时,左侧的水泥墙已经变成了很高的砖墙。
她还闻到一种从来没闻过的花香。
刚开始好像是梦游一样,慢慢的,她逐渐恢复了知觉。
最后一次跟人擦身而过,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发现自己一直是独自走在这条小巷里的。
随着巷子转过一个弯,砖墙终于中断了。
这里有一扇门。
那是一道装上铁栅栏门的拱门,门上还纠结着细细的藤蔓。
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之后,惠那忍不住停下脚步。
“哇……”
那是一栋石材建造的洋房。
中央有个像城堡一样突出的阳台,漆成深绿色的屋顶如同展翅般向左右两方延伸出去。
感觉好像是把三层楼的校舍改建成欧洲宫殿风格呢。
一个接一个的格子窗都有左右对开的窗扇,里面也都挂有窗帘。
从大门到房子门口大约一百米,其间却杂草丛生。
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里会不会是什么公司的研究所呢?
就算这样,从建筑物整体风格来看,也太豪华了吧。
她看了看门柱,没有看见门牌。
惠那无心地摸了门扉。
嘎吱……
随着绞链发出的声音,左边的门扉打开了。
门开了一个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缝隙,接着就不动了。
她再次看看四周。
这里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其他人。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谁会注意到。
……既然这里不像一般民宅,走到玄关看看应该没关系吧。
她一边找寻不成理由的理由,开始向里面走去。
刚才还觉得完全荒废的庭园,此时却变得截然不同。
中央有个漂着睡莲的圆形池塘,旁边还围绕着平缓的曲径。
再往里面走一点,到处都开满了小小的花朵。白色和浅蓝的花瓣互相交错,让这不请自来的客人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自然形成的呢,还是人工精心栽培的呢?惠那实在看不出来。
只是,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有某种意志促成这个景观的。
到达玄关。
走上门前的阶梯,眼前出现一扇富丽堂皇的大门,跟一般住宅的尺寸大相径庭。上面有厚重的木雕装饰,散发一股让人不敢轻易接近的肃穆氛围。
就算是惠那,也不敢擅自打开这扇门。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之际。
门扉里面开始传出了细微的乐声……
钢琴?
不是。那是更加柔和,既质朴又复杂的声响。
听起来应该是大键琴之类的古老乐器……
以惠那的知识只能想到这里了。但是,演奏中的旋律她倒是很熟悉。
“是‘小星星’……”正确地说,应该是以这首流传久远的法国民谣为基础而作的即兴演奏。
用华丽的装饰奏法弹奏出的这首儿歌,轻轻地飘送到惠那的耳里。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刚开始学习乐器,乐于演奏的孩子,正在非常努力地挥舞着手臂的模样。
乐声突然停止了。
她听见一段说得很快,音调听起来有棱有角的外语。
那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声音。
男孩一边随意弹着几个音阶,一边说笑着。
女孩的年纪可能比较大一点吧。她像是对这年幼的演奏者感到有些头痛,但是又优雅地、开心地笑着……
惠那回过神了。
但是,如梦似幻的心情却还延续着。
门扉两边装饰的狮头雕刻,口中衔着黄铜门环。
她伸出右手,搭上门环。
惠那想要挑战一件在现实中绝对不会做的事,而她的心中还有另一个像是猜谜节目主持人似的自己,正在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一定是摔到脑袋还是怎样的,所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做梦吧。
但我是什么时候摔到脑袋的呢?
从哪里开始才是梦境呢?
叩、叩。
她坚定地、用力地敲着门环。
门打开了。
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位体型纤长的女性。
她像是英国电视剧中出现的女仆一样,穿着一袭长及脚踝的墨绿色洋装,外面还套上一件全白的围裙。
简单的发饰之下,盘起了黑色的长发。两鬓各留一小束头发,从形状漂亮的耳朵垂到胸前。高挺的鼻子,淡灰色的眼睛。
年龄……应该是二十多岁吧,但也说不定是因为她单单站着就显露一种成熟的气质所致。倒是那副骄傲的神情,让人感到有些不悦。
她在沉默中冷冷地俯视着惠那。
“Gu、Guten……”惠那突然吐出一句德文,但这只是现学现卖,没办法再接下去。再说,也还不确定眼前这位漂亮女仆是不是德国人呢。
但是,对方的表情变得比较和缓了,她回答道:
“Guten Tag(注:德语的‘日安’)。欢迎你的到来。”
然后她朝着慌乱的惠那深深一鞠躬。
“我是这里的女仆,名叫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
“呃,那个……”
“请叫我西尔妲就好了。”
就算她说得这么客气,惠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请让我帮忙拿东西吧。”
“啊,好的。”
惠那顺从地把书包递过去,她以谨慎万分的态度接了下来。
“请往这边走。屋内还没有完全收拾好,或许会让你觉得不快,敬请见谅……”
听对方这么一说,惠那才开始打量屋内……她顿时哑口无言。
大厅的天花板挑高三楼左右,斜阳静静地射进屋内。
中央摆着白瓷大花瓶,插满了当季的花朵,感觉十分有品味。
各处的壁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乍看之下,好像是以橘色或蓝色系的暗色居多。
虽然女仆谦虚地说没有收拾,但是地板和墙壁根本就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里面还有一座铺上红地毯的宽敞楼梯。
楼梯在转折处分往左右,两道半圆形的楼梯继续向上延伸。
“请。”女仆伸出手心示意楼梯的方向。惠那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
如果是宝冢歌剧团(注:一九一三年于日本兵库县宝冢市创立,成员全为未婚女性,因此戏中男性角色也都是由女性反串,向来以极浓的舞台妆与豪华打扮著称)的表演,就会有身穿燕尾服的女舞者一边挥舞着丝质礼帽,一边走下阶梯吧。惠那满脑子都在想着奇怪的事。
“那个,这里是……”她正要问话时,又听见了乐声。
这次演奏的是“滑稽交响曲”里面的小步舞曲,也就是以“玩具交响曲”(注“玩具交响曲”是英国的称呼,此曲在德国称为“儿童交响曲”,在法国则是“滑稽交响曲”或“儿童市场交响曲”)之名广为人知的几首乐章。
质朴的乐音一个叠一个,听起来带有微妙的颤音。音符就好像苹果在一口咬下之前先在布料上摩擦似的弹奏而出。
她正想好好欣赏这优美的技巧时,演奏者专注片刻的弹奏却又突然停止了。
然后,远远传来两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接下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两人爬上了左侧的楼梯,朝宽广的走廊前进。
然后,女仆在某个门前停了下来。
“小姐,客人已经带来了。”
眼前的门扉,为惠那而敞开了。
这个房间约有十五坪左右。
四处摆饰的精美古董,无论产地、年代或样式都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出自高明的工匠之手。
书架上排列着精美皮革封面的外语书籍,房间里设置了几张绢质沙发。
这里应该是贵宾室吧。
那位少女就坐在窗边的靠背长椅上。
她把一本书摊在膝上,并非在读,而是凝视着。
跟昨晚看见的外出装扮不同,现在的她穿着一件低胸的薄纱黑色洋装。
在裸露的锁骨下方,布料紧紧包裹着她正要开始发育的胸部。她应该没有穿衬裙吧,仿佛神话中的少年一般玲珑的腰线,因为逆光而变得有些透明。这种打扮,不知怎的让人想起了衣服存在的意义原本就是为了遮蔽赤裸的身体。
从窗口吹进来的微风,轻柔地抚过她金色的长发。
惠那对于自己一点都不惊讶的反应感到诧异。
大概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底深处,早就预期到这个场面吧。
房间的最里面,有个像是小型键盘乐器的东西。
长方形的本体之下有细长的脚架支撑着,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电子琴。
盖子是打开的,看得到里面琴键。
古钢琴[注: Clavichord,又称小键琴,十五世纪已有的乐器。形状长方扁平,无脚架,以槌子敲弦发声,音量较弱。而大键琴(Harpsichord)则类似现代的三角平台钢琴,有两、三层键盘。以拔弦发声,音色响亮清脆。]。
惠那并不知道,这是在现代钢琴发明以前的时代所用,已经离音乐史的主流甚远的乐器。她也不知道,以它简略的发音构造来看,琴声是不可能传得到门外的。
“刚才的音乐是你弹的吗?”
惠那这么一问,少女的脸就从书本中抬了起来。
“不是的。没有任何人在弹奏喔。”
再度地,像谜一般的回答。
惠那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
她发现自己对她根本就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知道。
“你……是谁?”
“在问人家的名字之前,先报出自己的名字才礼貌吧?”
“是吗……你说的对。”惠那坦率地接受了。
她端正姿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叫白河惠那。”
少女嗤嗤地笑了。
她把书本放在一旁,像钟摆似的甩着两脚,跳下椅子站着。
“惠那,欢迎来到Lindenheim。”
又来了,惠那心想。
明明是没有学过的外语,不知为何却能了解意思。
“……菩提树庄?!”她反问道。
少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叫做芙蕾亚。”
少女伸手拉着惠那,嘴唇贴近她的耳边。
“要做什么呢,我们来玩吧?”
——————————
“来吧,这一步如何呢?”
“啊,那里……”
“不要老是挨打嘛,你也试着进攻看看啊?要不然,就算两个人玩也没意思嘛。”
荚蕾亚和惠那正坐在宅邸的中庭。
在建筑物形成“n”字形的左右两翼之中,有一处隐密的空间。
修剪整齐的草地中央,有两座鱼形的喷水雕像,不时地洒出水雾。
两人隔着玻璃制的美丽棋桌,正以西洋棋对奕。
芙蕾亚是黑色的檀木棋子,惠那是白色的象牙棋子。
表面质地纤细,容易抓取的斯坦顿(注:Staunton Set,西洋棋的基本棋形。国王等人物棋并非做成人形,而是以王冠之类的抽象简化形状来代替)棋子,就连惠那这样的外行人都知道是最高级的精品。
不过,就算使用的器具再高级也……
“好,将军!”
“等一下!”
“又来了!你要喊停多少次才甘心啊!”
“因为你走的棋子跟我预料的不同嘛,这样不按牌理出牌会让我乱了步调啦。”
“什么都让你预料到的话,我不是输定了吗。”
“唉呀,这么执着于胜负的话,不是太小家子气了吗。”
“没办法……那我这步就移回来好了,改走这一步可以吧。”
“你的城堡什么时候变成女王啦?”
“啊,抱歉。城堡啊,城堡啊,呃……只能走前后左右吗?”
惠那连棋子的走法都快记不得了。什么王车异位[注:也称为“入堡”。一局中有一次机会能把国王朝车(城堡)横向移两格,再把车直接移到王的隔壁,前提是这两只棋都还没动过,两者之间也没有其他棋子,移动前的国王和异位后两只棋子的位置都不可以是正被攻击的。]啦、吃过路兵[注:兵(Pawn)只能向前走一或两步,如果对手的兵前进两格之后邻格有自己的兵,就可以吃掉对方并把自己的兵移到对方跳过的那一格,如果不在对方移动后立刻吃过路兵,则以后不可再吃]啦,当然也几乎忘光了。
而且,如果惠那下的棋不合芙蕾亚的心意,她还会理所当然地悔棋。
诸如此类在棋盘上展开的混战,跟优雅两字完全扯不上边。
为了解开纠结的战况,芙蕾亚陷入沉默的思考。
惠那脑中则想着其他的事。
她总觉得这场比赛好像哪里怪怪的。
这跟她还在读小学时,父亲教她玩的西洋棋,好像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
比赛的对手什么都没说。
她一定知道却又故意不说吧。
女仆站在离棋桌稍远处静静地伺侯着。
她巧妙地保持距离,让她听不到主人和客人间的密谈,主人有事吩咐也能立刻反映,但惠那还是无法不意识到她的存在。
“那个,西尔妲小姐。”
“是的,请叫我西尔妲就好了。”她毫不妥胁地再度出言提醒。
“好吧,那么西尔妲,那个,步兵走到对方最后一排就能升级的规则,是不存在的吗?”
“有的。”
“果然有啊!”
“惠那小姐,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不知道这条规则吗?”
“因为我刚刚问了这个孩子,她说没有这种规则嘛。”
惠那斜睨着坐在面前的少女。
“小姐,玩这种手段是不行的唷。”
“太失礼了,这只是谍报战的一环嘛。”
“依照十六世纪以降的西洋棋规则,步兵如果到达敌阵的底端,就可以升级成国王和步兵之外的棋子,不升级是不可以的。”
“那么,如果我这只棋子这样走,就可以升级成王后咯?”
惠那移动右上角的步兵。
芙蕾亚默默地抓起囚禁在棋盘外的白色王后,递了出去。
黑色棋子已经没有能动的步兵了。
“那么,就把这支换成王后……哇啊,这样好像变得很有利呢。”
其实不如说是至今遭遇到的待遇太过不利吧。
“能让惠那小姐玩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西尔妲故意忽视主人抛来的不满眼神,对客人露出微笑。
“屋内虽然有游戏室和盘戏室,但是两间都还在打扫中,所以……”
惠那听到这么客气的话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对方若真的大费周章准备,才真让人感到困窘呢。
“不会啦,像这样在室外玩也挺有趣的啊,对吧?”
“是啊,在哪里玩都很有趣的,如果局面对自己有利的话。”芙蕾亚一边思考着如何抵抗强悍的敌手,一边说着。
“对了,你们是不是刚搬过来的啊?”
“是啊,昨晚才搬来的。”
就算当作玩笑话,她的回答实在干脆得让人笑不出来。大概是把“昨月”还是什么的说错了吧。
“西尔妲,别太多嘴了。我们正在专心比赛呢。”
“非常抱歉。那我现在就去准备茶点,如果有什么吩咐,请叫我一声就行了。”
她挺直了腰,往屋子走去了。
“认真比赛啊……”惠那喃喃说着,一边把刚升级成王后的棋子移到斜后方。
“等一下!”
“我不要再等了啦,绝对不等了。
“这么执着于胜负的话……”
“小家子气就小家子气。我也想要赢啊。”
“那么一来我就Augzwang[注:德语的“强制行动”,是西洋棋的术语,意指某方陷入了移动任何棋步都会立刻招致损伤的局面。但是西洋棋的规则不准跳过(pass),所以还是必须走棋。]了嘛。”
被这一步给困住的芙蕾亚,再度陷入了沉思。
她的习惯又出现了。纤细的双脚无意识地前后甩着,可爱到简直让人想要抱起她来用脸颊摩擦。
惠那心想,完全就像跟个小孩子在玩耍嘛。
……话虽如此,她本来就还是小孩啊。
“哪,你现在几岁啦?”
“看起来像几岁呢?”
“这个嘛……大概九岁、十岁吧。”
“那就当做十岁好了。”
“是这样啊。”
“将军。”
“咦?”惠那不敢置信地仔细看着棋盘。
“等一下,你刚刚动了我的棋子对吧!你的左手动过我的国王吧!”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梦话啊?”
“茶点已经准备好了。”西尔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惠那在座位上转头看去,再一次地睁大了眼睛。
本来什么都没有的草地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
桌面之上,摆出了一整套白瓷茶具,整齐得就像电子机械的回路一般有条有理。
中央放的是几盘满满的大蛋糕,还有搁在小炉子上的银制大咖啡壶。
桌旁还有两张索内[注:十九世纪德国人麦可·索内(Michael Thonet)建立的公司,他用蒸气与高压技术制造出的“索内十四号椅”,是世界上第一把弯木(bentwood)椅,目前已是西方的经典家俱公司]的弯木椅子。
在准备时,惠那也没有听到任何器皿敲碰的声音,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暂时休战吧。”芙蕾亚宣布说道,毛躁地站起身来。
“我倒是觉得赶快下完比较好哪……”惠那有气无力地回应着,跟在她身后走去。
在午后的优雅西洋棋奕,不知何时早就变成了无视规则的混战,战死的兵卒尸体堆成了两座小山。
惠那猛然抬起视线。
此时应该已经黄昏了,但是屋顶上方的天空却还保持着清爽的湛蓝。
现在已经几点了呢?
她想要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却又觉得太没礼貌而打消了念头。
这座庭院的时间,一定过得比外面还要慢吧。
每个咖啡杯中被注入了浓纯的咖啡。精心烘焙过的咖啡豆才拥有的浓郁香味,即使不端起杯子也闻得到。
“你可以喝咖啡吗?”
惠那自己十岁——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咖啡因太过刺激所以不喝咖啡。
“如果没有哪个女仆打算毒死我的话就没问题啦。”
看来她好像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记恨。
“这是最高级的曼特宁咖啡。”西尔妲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着。
接着,她开始切起蛋糕。
那是没有任何装饰,焦褐色的巧克力蛋糕。
小盘子的一边还盛上大量的鲜奶油。
准备妥善之后,西尔妲就伺立在桌旁。
“那个,你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我会晚一点再吃的。”
对女仆来说这是很正确的态度,但是惠那还是觉得不太习惯。
“好了,开始享用吧。”年幼的女主人露出了笑容,催促着仅有的一位客人。
惠那把咖啡杯拉近……正想要依照习惯加入砂糖,却看不见棒状包装的砂糖,也没有砂糖罐。
“那个,砂糖和奶精……”
“那种东西用不到啦。”少女不以为意地回答。
没办法了,先来吃蛋糕吧。
并不难吃……不过老实说,味道还挺粗劣的。海绵蛋糕干巴巴的,巧克力吃起来就像在吃整块糖一样甜滋滋的,要把这种东西吞下去还真不容易。
她忍不住舔食了盛在旁边的鲜奶油。
鲜奶油倒是好像忘记加糖似的,一点都不甜。
最后再喝一口咖啡。
结果竟然是又浓又苦,让人不禁皱起眉头。
……难道说,她打算整我吗?
她满腹狐疑地望着芙蕾亚。
“你不知道奥地利沙河蛋糕的吃法吧。”芙蕾亚一边说着,就举起了银汤匙。
她优雅地切下一小块蛋糕,再抹上大量的鲜奶油。
然后就直接送进嘴里。
惠那看着她的动作,也照样跟着做。
……哇啊。
她对这道古风甜点的印象一时迥变。
高级巧克力的甘甜,和打得蓬松的鲜奶油的滑润口感融为一体,像是在舌上奏起了美丽的交响乐。
接着,再立刻喝下一口黑咖啡。
咖啡的苦涩引出了蛋糕的香甜,更增添一层复杂的风味。
最后甜苦的余韵消失,口中只留下了清爽的滋味。
即使是那么甜腻的蛋糕,用这种方法的话,再多都吃得下。
“味道如何呢?”芙蕾亚放下咖啡杯,得意洋洋地问道。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也只能心悦诚服了。
“照这方法食用,实在好吃得让人难以相信……”
“蛋糕、鲜奶油和咖啡如果分开来吃,就体会不出沙河蛋糕的本质了。想要了解三位一体的意义,也不用非得提到神学呢。不是吗?”芙蕾亚说道。
她的微笑,牵引着惠那的心房。
拥有跟外表相符的孩子气,却能笑着说出如此达观的话,真是不可思议的少女。
吃完这盘蛋糕之后,西尔妲立刻机伶地问道:
“惠那小姐,请问还要再来一块吗?”
“好的,麻烦你了。”
“我来为你倒咖啡吧。咖啡不热就不好喝了。”
“……啊。这块蛋糕跟刚才的有些微妙的差异呢。”
“是的。这个是萨赫咖啡馆的,这个是德梅尔咖啡馆的[注:德梅尔(Demel Konditerei & Cafe)兴萨赫(Cafe Sacher)皆为奥地利的知名咖啡馆。因为萨赫咖啡馆的创始人法兰兹萨赫(Franz Sacher)原是德梅尔的学徒,因此两店的味道颇为相近]。”
“虽然两种美味难分高下,但是在此好像是德梅尔的比较顺口。”
“正如小姐之言。”
清新的茶会继续进行着。
甜腻的巧克力蛋糕和香气浓厚的咖啡,还有美丽的少女和礼仪端正的女仆。
惠那觉得仿佛置身梦中。
虽然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觉得了。
她还是由衷地如此想着。
5
手机的铃声,把惠那从梦中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正待在自己的房间。
光线从窗帘的缝隙射入,歪斜地从窗边的书桌延伸到床上画了一条白线。
她拿起手机,随手一甩打开盖子。
“……喂喂?”
“起床了吗?”
听惯了的声音,那是三朝木奏。
“还在睡啦……”
“也就是说你很闲嘛?那就约十一点去Crosley,我请你吃午餐。”奏自做主张地说完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惠那睡眼惺忪地看着手机液晶画面上的时间。
SUN 10:13——星期日,十点十三分。
“……呜哇。这也太赶了吧。”
惠那连忙爬下了床,开始换起衣服。
Crosley Field咖啡美食餐厅。
这间整洁又明亮的餐厅,面对着JR宫薤车站北口广场这个绝佳的商区,但是因为价格颇高,所以不曾高朋满座。
振袖町的商店街也有星巴克和Tudly's Coffee,但是奏说过“我没有站在柜台前排队领取咖啡的兴趣”,所以每次出来总是约在这里见面。
惠那身穿及膝的黑色丁尼布裙,长袖T恤和附帽夹克,她习惯性地全身上下检查一下衣着之后,才走进了店内。
奏坐在南侧露台的靠窗角落——跟往常一样的位置,也跟往常一样地看着报纸。
喝光的咖啡杯旁边,随意放置着她那支珍珠白的Premini-S手机。
坐在这个位置大声聊天也不会吵到别人,也可以随意观察路上的行人,还可以看到挂在车站外墙上的大屏幕所播放的电视新闻。
“我来了。”
“早啊。”
惠那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奏就把报纸折了起来。
惠那突然发现那份报纸满满地印着英文,不禁愣了一下。
“你竟然会读这种东西啊。”
“只是随便浏览过去而已啦。”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佩服啊。
奏穿着一套大地色系的朴素套装,令人注目的妆容其实只有擦上口红而已。虽然如此,她还是同样地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实在看不出来她跟惠那一样都是高中生。
“如何?要开始吃午餐了吗?想先吃些点心也可以唷。”她以惯有的态度问着惠那。
“奏呢?”
“我差不多快要饿了。
“那就来吃吧。我连早餐都还没吃呢。”
“这对美容不太好喔。”
“还不都是因为你约了十一点见面嘛。
“你就算稍微迟到一下,我也不会计较啊。”奏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边的菜单递给惠那。
“贵一点的也无所谓,随便挑你想吃的吧。”
“好,那就这个吧。”惠那立刻就决定了。女服务生走了过来,为惠那倒了一杯冰水。
“请问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BTL三明治[注:BTL,指培根(Bacon)、莴苣(Lettuce)、番茄(Tomato)三明治]加鲔鱼和蛋,还有吉力马札罗AA咖啡。”
奏熟稔地点完菜之后,惠那也指着菜单说着:“锅烧日本牛汉堡肉还有吧?”
惠那早就听说这种每天只卖十份的限定套餐非常美味,但是从来都没吃过。
“是的,还有。”
“那么,我要锅烧日本牛汉堡肉加白饭,还要番茄洋葱沙拉。还要,呃……特级综合咖啡。”
“餐点还要稍等一些时间,请问要不要先上咖啡呢?”
“啊,好的,谢谢你。”
“我知道了。”
穿着当下很流行的女仆制服的服务生摇曳着绑在身后的带子,快步走回店里的厨房。
果然,在看过如假包换的正牌女仆之后,再看这些服务生就觉得有些差强人意了。
“你今天不喝‘什么玛奇朵’的吗?”奏挥舞着一张“本月推荐咖啡:冰蜜香草玛奇朵”的精美传单,兴趣盎然地问着。
“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己才是,今天不喝‘蓝山特级咖啡’吗?”
“这已经是我今天的第二杯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开店的时候。”
“你有没有考虑过干脆在这里住下来算了?”
“如果他们的咖啡豆再烘得焦一点,是可以考虑啦。”
“好了啦,你今天为什么把我叫出来啊?”
“这个嘛,我想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啦……”奏把手肘撑在桌上,凝神看着惠那。“金发美少女也是不错啦,但我觉得你还是多注意一下身边的人比较好唷。”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昨天晚上,水缟打电话到我家来了唷。”
“你说的水缟,是凛凛子吗?为什么啊!”惠那一边问着,一边回想起昨天正要回家之时她提出的邀约。
“她问我‘最近白河学姐是不是有点奇怪啊?’不过啊,她是在跟我闲扯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说出这句话的。”
……难道已经被她知道了?
水缟凛凛子——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像是惠那的妹妹一样。
在她一年级刚入社时,负责个别指导她的人就是惠那。
因为有这层关系,她跟惠那除了社团的事之外,也常会聊些学业的事或是私事。
所以,她对惠那……可说是仰慕到让人感到有些困扰的程度了。
在新学期刚开始,惠那被卷入了追求者的骚动之时,凛凛子也一直站在拥护惠那的一方,拼命地帮她掩饰。
拜她所赐让事态越演越烈,以大岛社长、佐竹副社长为首的弓道社社员全部都遭到波及,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事直接问我就好了啊,我又没有刻意保密……”
“你真是完全不懂少女心呢。”
“可是,凛凛子明明就一直跟我说,奏学姐看起来太过完美,好像很难接近的样子呢。”
“就是因为这句太过完美的褒奖,她才会透过其他的二年级学生,再经过佐竹找到了手鞠,从她那边问出我的电话号码呢。总而言之,我也只是回答她不要太在意流言说些什么比较好而已啦。”
“……听到流言的始作俑者说这种话,还真是叫人火大呢。”
“唉呀,这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方式嘛。”
她毫不在意地承受着惠那带着杀气的视线。
“听说学妹们都说着‘我们崇拜的白河学姐,怎么可以让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陌生少女给抢走呢’,好像都很生气呢。比较冲动的水缟就是她们之中的先锋吧。”
或许因为表里如一的活泼开朗性格,还有亲切的外貌,惠那向来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虽然是大医院的院长千金,对外却一点都不骄傲自矜,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理由吧。
而且,虽然她本人毫无自觉,但是不知为何她在年龄较轻的同性中特别有人缘。
其实,学妹中有不少人崇拜着惠那,其中也有梦想着跟她可以不只做朋友的人——对于这位向来对这种事很迟钝的亲密朋友友,奏这么问道:
“就算你说大家只是同校,但是芙蓉馆高中可是一直有着这种传统的。如果你再不学着敏锐一点,说不定又会被卷入麻烦的事情里唷?”
咖啡送来了,对话暂时中断。
奏很自然地什么都不加就直接喝了。
惠那也仿效着她……
“好苦……”
“这是当然的吧!”她冷淡地回答道。
“对了,昨天的密会如何啦?”
“什么密会?”
“脖子上没有留下吻痕吧?”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
“为什么会没有?”
“因为我们只是下西洋棋和喝茶啊。”
“喔喔……”
惠那发觉的时侯已经来不及了。
“下西洋棋和喝茶啊,真是优雅呢。”
品尝着胜利的咖啡滋味的名警探,还有懊恼地趴在桌上的嫌犯。
“啊,太可恨了!我明明有在警戒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一,虽然我指定的时间很勉强,你还是准时到达。第二,你昨天还死气沉沉的,今天就变得生龙活虎。第三,叫了没喝过的综合咖啡。第四,不加糖和奶精就直接喝,而且还后悔了……”她一边轻描淡写地分析着败因,一边在惠那的杯中加入两勺砂糖搅拌均匀。
“所以呢?那女孩的情形如何?”
没办法,惠那只好把昨天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奏听完就漠然地说道:
“……所以那女孩自称是十岁,最近才刚搬来,而且还住在有女仆服侍的豪宅里面,但是最重要的身份却完全不知道。”
她发表了非常简洁的感想之后,惠那也开始沉思。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
“她确实会说德语呢。”惠那很高兴地回答。
“……你听得出来那是德语啊?”
奏叹着气,好不容易才回了一句。
“嗯。她说话的时侯夹杂着英语之外的语言。”
“不是英语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德语啊……而且你也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吧。”
“不知怎的我都听得懂耶。”
“唔……或许惠那出人意料地很有外语天分吧。”
“嗯,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呢。”
女服务生拿着两人份的餐点向这里走过来了。
“算了,待会儿就一边吃一边好好地问你吧。”
“总觉得变得没什么食欲了。”
“那么,传说中的锅烧日本牛汉堡肉就让我……”
“那个我还吃得下!”
——————————
下午一点半,太阳还高挂中天。
在初夏晴朗的徒步区上,惠那和奏并肩走着。
“等一下要做什么呢?要去黑金街那里看电影吗?”
奏这么提议之后,惠那问道:
“有什么有趣的电影可以看吗?我们都没有事先计划耶。”
“如果你愿意配合我的兴趣,绝对有好电影看的。”
“是什么?”
“洋馆的恐怖片。听说超……吓人的唷。”
“……绝——对——不——要——”
一路上,不时有擦身而过的男性转头看向这边。
如果世上有一种叫做“天生受人瞩目”的类型,三朝木奏一定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吧,惠那这么想着。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她的组成零件也跟自己完全不同的样子。譬如她指着方向时,指尖闪烁出的珍珠光泽,还有惠那所没有的细眉和细长眼角,还有拨起头发的时候落在颈背上的细短毛发,即使是这些小地方,都看得出她的天生丽质。
她说过之所以在咖啡厅看报纸是为了要挡住旁人视线,以便隐藏她的美貌,这铁定不是开玩笑的吧。
即使如此,她也从来不曾为美貌而骄傲。
任何事物都悠然以对,也很有礼貌,学识丰富,口才又好。就连学校里的老师也对她另眼相看。
但是,她却不分男女都隔离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不随便让人走得太近。
这样的她,为何就是特别喜欢自己呢,惠那也不太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有点得意就是了。
“我说啊,没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做吗?”奏交握双手大大地伸出,一边问道。
“本来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嘛。”惠那这么回答。
但是这句话说得太早了。
走出徒步区来到中央公园路的时候,她们发现路人之中有些骚动。
两人回头望去。
有一辆本地很少见的黑色加长型礼车,一边擦过路边违法停放的车辆,一边到处碰撞地往这里开过来。
“那辆车怎么会开成这样啊?”
“从驾驶方式来看,上面载的应该不是政府官员吧……”
车子开到惠那她们身边时,不知为何突然紧急煞车。
“惠那小姐,请你等一下。”
“……咦?”
从驾驶座上走出来的,就是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
她纤长的身上穿着一套苔藓绿的外出服,腰身的部分紧紧地束着她的细腰,而胸部则是有着微微隆起的优雅曲线,就像是流行时装模特儿般的身材。
当然,在周围的景观之中显得特别突出。
“Maybach 62的加长型礼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兴致勃勃地盯着超豪华德国订制礼车的奏,很难得地发出兴奋的喊叫。
惠那也来回打量着那辆车。
后保险杆已经撞得歪七扭八,后车灯也破掉了。
“哇啊……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是的,常言道‘入境随俗’,所以我们也准备了现代最高级的车辆,但是走到大门外的转角时,保险杆就‘锵’地一声撞成这样……”
“……”惠那哑然无语地回忆起那个巷子。
再怎么想,都觉得车子不可能通过那条巷子。
说起来,一开始要怎么把车子开进宅邸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好不容易走到大马路上,但是我忘记了这里的交通规则规定车子是要靠左走的。”西尔妲面不改色地说明着惊人的事情经过。
“……可是,这种车通常不是都会请司机来开吗?”
“载送小姐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怎么可以随便交给来路不明的司机呢。”
“也就是说,那孩子就在车上?”
“这是当然的。这可是小姐的专用车。”
西尔妲打开后座的车门……
“……太惹人注目了吧。”
一位金发黑衣的美少女,就坐在高级车辆的皮革座椅上。
她让西尔妲牵着,走到人行道上。
原本就一直注意着这边的行人们,此时更是大大地骚动起来。
白天的繁忙街道上,出现一辆巨大的加长型礼车,还走出了一位像超级名模的高挑美女,以及一位像洋娃娃似的金发美少女,这么稀奇的事情当然会引起大骚动。
“你看,你看,那个女孩,真是可爱得不得了耶!”
“名人?是名人吗?”
“那是在拍什么电影啊?你知道吗?”
人行道上聚集了大片群众。
受到众人注目的主仆两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周围的样子。
“我的头发乱了,请给我镜子。”
“我知道了。”
兼任司机的女仆拿出了携带用的折叠三面镜,少女谨慎地重新戴上附有蓝色蔷薇花饰的宽边毛毡帽,仔细调整角度。
“然后……西尔妲……”
“是的,小姐。”
“你负责把这艘战舰送回军港。我已经坐怕了。”
果然是因为逆向行驶而羞愧吧,她们还特地用英文交谈。
“西尔妲甚感惶恐。”
“接下来,就让惠那当我的导游吧。”
“……咦!那个,是说我吗?”事态突然一转,惠那惊愕地指着自己问道。
“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惠那吗?
平时碰到什么事都不为所动的奏,在这少女面前也难掩惊讶。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惠那,快帮我介绍啊。”
“叫我介绍,我跟她也是刚认识啊……”
“有什么关系嘛。”
惠那无可奈何,只好把奏带到芙蕾亚面前。
“那个,这位是三朝木奏,是我学校里的同学。
“初次见面,在此问候。”奏毫不做作地露出了优雅的微笑。
“然后,呃,这位是芙蕾亚小姐。是我的……”
……我的,我的什么?
芙蕾亚对陷入迷惘的惠那白了一眼,就在奏的面前端正姿态。
虽然她跟奏的身高差距比跟惠那的还要大,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没有年龄差距的感觉。
“很高兴跟你见面,奏小姐。”
“我才是呢。我从惠那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还真想不到可以在这个地方见到你呢。”
“唉呀,到底说了我什么事情呢?真不好意思……”
仿佛只有上流社会的会员制沙龙之中才会出现的对话,此时正在宫薤车站前的闹市区马路上平常地进行着。
也有人还搞不清状况,就开始用手机拍照。
“我要先告辞了,等一下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那真是太遗憾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一起喝个茶唷。”
“我也很期待呢。”
“奏,你要走了吗?”
虽然惠那一直怕她打探芙蕾亚的事,但是此时有她在场还比较有帮助。事实上,她不一起跟来还比较令人困扰。
奏无视于惠那求助的眼神,还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接下来的情形等到以后再好好问你。就先这样啦,你就尽可能地加油吧。”
“什么?那个,‘尽可能地’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先告辞了,请多保重,芙蕾亚公主。”
奏拉起裙摆,以稍微屈膝的动作向她行礼。
“你也多保重,美丽的人。”芙蕾亚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礼。
奏完全不给惠那挽留她的机会,就独自朝着车站悠然走去。
……怎么办呢?
“惠那小姐,不好意思,请你拿着这个。”西尔妲不知何时拿出了一个银制圆盘,呈出一样东西给她。
那是一封用朱红蜡液封缄的西式信封。
封印上盖了一个“F”的华丽花体字母。
“这……这是什么?”她拿起信封,仔细地看。
只觉得里面好像放了什么又薄又硬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么,惠那小姐,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啊,等一下……”
Nolmal 5.5公升V型12汽缸双涡轮引擎一开始发动,就发出了壮丽且厚重的排气声,Maybach加长型礼车迅速地开走了。
剩下来的,只有贵族代表的金发美少女,以及世俗代表的白河惠那。
“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惠那认命地问着。
“我是拿怀表出来修理的,你认识什么手艺高超的工匠吗?”
“叫我找工匠……我对这种事又不熟。”
“难道你都没有手表吗?”
“只要有手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啊。”
“真是太随便了呢。”
本来就觉得会被批评,她果然真的批评了。
“连一个爱用的手表都没有,怎么能够了解时间的价值呢?不是吗?”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问着惠那,一边微笑着。
惠那想像着接下来才要开始承受的苦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6
手扶梯上被购物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到达较高楼层后,人终于变少了点。
“真是的,这就是所谓的摩肩擦踵吧……”芙蕾亚像个高高在上的独裁者般喃喃自语道。
但是,她表现出的态度并不像言语一样高傲。
她站在惠那前一阶的手扶梯上,看来对陆续出现的专柜卖场十分有兴趣。
花菱百货宫薤店,是白河家从以前就经常光顾的百货公司。这里的卖场规模在市内算是数一数二的,严肃的气氛也不太适合让小孩来逛,不过向来跟流行没啥瓜葛的惠那倒是不怎么在意。
而且,她的父亲也常常跟百货公司有业务往来,所以有什么状况也比较方便处理。
只是惠那还是希望尽可能不要动用到这种关系。
“就是这层楼。”
她们搭着手扶梯来到了八楼的珠宝钟表卖场。
“我好久没有搭手扶梯了耶,动得很灵活嘛。”
“不要逆向走,受伤的话我可不管你唷。”
此时有对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正要上楼,看到这个在手扶梯上玩耍的金发少女就瞪大了眼睛。
“你看,你看,那边。”她急忙向前跳出了手扶梯。
“不用急成这样啦,卖场又不会跑掉。”
她们从古董店铺门口经过时,一位面貌熟悉的灰发店员突然叫住了惠那。
“你是白河先生的千金吧?唉呀,唉呀,已经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啊,江崎先生,好久不见了。”
“小姐今天是跟家人出来购物吗?”
“不是,今天只有我……不是啦,我是带朋友一起来的。”
正想要帮芙蕾亚引见,但是她早已跑去看高级钟表的展示柜了。
“小姐是跟朋友一起来买东西啊,呵呵呵。”
“那个,其实有一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没问题,没问题,你就尽管悦吧。”
惠那对这位老练的店员——其实现在已经是珠宝钟表楼层的主任了——亲切的待客态度很有好感。
他无论何时都带着柔和的笑容,在惠那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就很客气地把她当一般客人一样地招待了。
或许也是因为有这个人,所以她忙碌的父亲才继续着搜集古董这唯一的兴趣吧。
惠那与江崎在谈活时,芙蕾亚就像蜂鸟一样在展示柜间飞来飞去。
“几乎都是手表嘛。把自己的时间挂在手上,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品味。”她擅自发表了感言。
这位看来年幼的外国少女,不管是措辞还是态度,都像是开店以来的大客户。
可想而知,那些店员们都烦恼着不知如何对应。
“唉呀,这个手表的品质还满不错的嘛。”
“是的,这是爱马仕Cgpc Cod双时区系列的双圈表带腕表。”年轻的女店员勇敢地试着接待这位客人。
“你说的爱马仕,就是指巴黎巴士底的那个下等工匠(注:爱马仕品牌的创始人Thierry HERMES,在一八三七年的巴黎巴士底创立了马具制造工厂,传至第三代时,因为汽车的问世而开始拓展商品型态,一九七六年开始进军钟表市场,现为以贩售皮件及饰品为主的知名厂牌)吗?”
“呃……这个,我想应该就是那位吧……”
“这年头就连马具工匠也开始做起钟表啦,真是世界末日唷。”
“别再冷言冷语的了,把你的怀表拿过来吧。”
一听到惠那的叫唤,芙蕾亚就以优雅的姿势转身,朝她走了过去。
“喔喔,欢迎你的大驾光临哪。”
看到这位小小的贵妇人,江崎立刻拿出最高的敬意迎了上去。
“你好,要来麻烦你了。”
“我们才是呢,以后也请一定要继续关照我们唷。那么,听说你的怀表状况不太对劲的样子……”
“就是这个。”她拿出了那个怀表,解开锁链。
惠那接了过来,放在钟表卖场的店经理拿出来的丝绒托盘上。
“原来如此,这个是很稀罕的珍品呢……”打开表盖,看了一眼表面的字盘,店经理就发出了感叹的呼声。“恕我冒昧问一句,这个怀表是在哪里买的呢?”
“我已经忘了。”
“忘记了吗。唉呀,可是这个……”
这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让没忙着接待客人的其他店员全部围了过来。
“这个字盘的光泽,是怎么处理的呢?上面也没有厂牌名……有翻新过吗?”
“别管那个了,这个字盘下方的构造乍看之下好像是陀飞轮[注:陀飞轮(Tourbillon),为避免重力造成的误差而制成圆形的钟摆构造,是钟镜界重要发明之一。能制作陀飞轮的表厂屈指可数,以完整三金桥陀飞轮系列著名的芝柏表,一年也仅能制造出三十只,要价最高上千万]……但是应该不是吧?我总觉得它颤动的方式有些微妙的差异。”
“这个逆跳(注:Retrograde,指针走到底之后,会再次跳回原位、移动范围呈扇形)指针也很有趣呢。说不定还有动力储存显示功能(注:Power Reserve,可以即时显示现存的机芯动力能量,提醒使用者以手动上链补充运转能量)呢……”
“雅典表(注:ULYSSE NARDIN,最高级的钟表厂牌,位于瑞士)好像有制造这种系列的钟表吧?”
“不,这个跟那个完全不一样。有能力制造如此精密复杂钟表的厂牌,用手指也数得出有几间……可是,完全没听说过哪个钟表厂牌做过这种款式。”
“有没有可能是独立的钟表师傅制造的唯一款式呢?”
“这种顶尖的设计是订制的?是哪个时代的贵族吗?”
店员们完全忘记招待客人,只是忘我地研究着这个谜样的怀表。
就连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惠那,也能理解这只怀表多么稀有珍贵。
怀表的主人倒像没事似的站在一边。
要说起来,她简直像是拿出一个又一个困难谜题,看着朋友们苦恼的模样而感到愉快的淘气孩子吧。
“这该怎么修理呢?”
芙蕾亚此言一出,众店员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请问这支表是哪里出问题了呢?”店经理端正姿势礼貌地问着。
“总之就是坏了嘛。都是因为这支表害我弄错跟人约定的时间。”
“这么说来,就是时间已经不准了吧。”
“可以的话请尽快帮我修好。”
“请你再稍等一下。”
店经理捧起放置怀表的托盘,走进店里跟驻店的钟表师傅商量。
惠那悄悄地对着芙蕾亚说:
“……哪,你那个怀表真的很珍贵啊?”
“不管哪个钟表都是很珍贵的。就好比说,每一个世界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等待片刻之后,店经理又回来了。
“让你久等非常抱歉,因为要打开来看,所以还要再花一些时间。”
“既然如此,那这段时间我们就先去楼下逛逛吧。难得到这里来,应该好好打扮一下才对。”她轻松地说着。这句话似乎有暗指惠那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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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公司被称为“购物天堂”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在大型家俱店和家电量贩店毫不留情地拓展侵略之下,百货公司已经改以化妆品及服饰为主打商品了。
当然,这间花菱百货也不例外。
六楼,童装部。
经过半年前的大幅整修规划,众多专柜在时间的历练与考验之下发展至今,只剩下小淑女们和母亲们最爱光顾的两间直营店铺。
一间是创业已有三十年,长期受到岛国少女们所拥护的老店中的老店——“Pale White”。
另一间是新进的店铺,以西洋服装史进行大胆且华丽的改造,在现代苏醒的哥特罗莉服(注:带有哥特式华丽品味的少女服饰,多半是黑色系且缀有大量蕾丝的浪漫风格洋装)中的枭雄“Bible Black”。
这两间店铺的分界线上,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商场战争。
“如何呢?”
更衣室的布帘拉开,芙蕾亚从中现身。
等侯在外的店员们,还有被这里的骚动吸引过来的其他客人们,全都发出了赞叹声。
这是一件在农襟饰有可爱的波浪褶边的浅蓝色连身洋装。
打着“夏之憧憬,法国印象派的光芒”的形象诉求——这是Pale White在夏季的强力主打商品。
她轻柔披在背后的金色长发上,绑着一条白色的缎带。
挂在脖子上的假珍珠项链,带有一种不令人生厌的清纯气息。
简直就像雷诺瓦描绘出的可爱少女,直接从画布上走出来似的……
众人都陷人了这种错觉。
“这衣服真的非……常适合你唷!”店长惊叹的口气,已经远远超出客套赞美的范围了。
“真的很有夏天的清凉感呢!穿起来也觉得心情焕然一新了对吧?”
“是啊。偶尔转换一下心情也挺不错的。”
芙蕾亚的口吻听起来也不完全像是场面话。
“惠那,你觉得呢?”她挥着手,询问正在一旁守候的惠那。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这个芙蕾亚拥有的少女神秘魔力,惠那至今才窥见一斑。
也就是说……
不管她穿什么,恐怕都适合得惊人。
根本就适合到已经不用犹豫,可以直接抱回家挂在衣橱里的程度了。
这个专柜,顿时化为芙蕾亚的个人时装秀会场。
来了个这么高贵的客人,对这些服装专门人士来说,当然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糟糕,不管穿什么都好适合呢。怎么办呢?接下来要拿哪件?试穿哪件比较好呢?”
“你的站姿也好完美,什么衣服都穿得上,该不会是同行吧?你是专业的模特儿对吧?竟然刚好在我轮班的时候碰上!”
“太好了……从事这个职业真是太好了……”
甚至还有感动得不禁落泪的人。
“有一件比较不同的设计,是很可爱的粉红色洋装唷!难得有这种机会,要试穿看看吗?”
“是吗,既然这么难得的话……”
“谢谢你!请稍等一下,我立刻去拿!”
眼见己方的形势不利,Bible Black的店长也连忙走了出来。
“说到夏天就只想得到明亮色系,不觉得太老套了吗?”店长展开笑容,自信满满地说道。
“是啊,我也有同感。”
“最适合你的应该还是黑色系吧。谁说黑色不能成为夏天的时尚呢!其实我们有一件还没让任何客人看过,款式非常精致的衣服唷。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店里穿穿看呢?”
“我还满有兴趣的。”
“那就请跟我来吧。请往这边走。”
在她像模特儿般的强大魅力号召之下,竟让这店长深入敌营抢走客人。
“那个……店长,那件展示用的样品明天还要还回工厂耶……”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尺寸也刚刚好,就试试看嘛,试穿一下而已。”
“啊,对耶,只是试穿也没什么不行的。”
这些人已经完全忘记“试穿是为了推销商品”这个商业行为的大前提了。
为了节省轮流使用更衣室的时间,这里甚至有一条特别规定,要求客人把脱下来的商品立刻交回店员手上。
等待在外面的店员紧张地吞着口水。
布帘终于拉开了。
现场响起一片比刚刚更低沉,简直带点敬畏的惊叹。
漆黑的夏季洋装。
以几乎可以透视肌肤的纤薄欧根纱(注:organza,又称透明硬丝纱,是由丝绸或综合性材料制成的名贵布料,常用为饰物、领饰、罩衫、饰边或晚礼服等)为底,再加上黑色皮革和铝制饰品。
两腋的部位像是马甲束腰一样交叉绑着细绳。
虽然名义上叫做哥特罗莉服,但是却没有一般人听到哥特罗莉会联想到的夸张或做作,而是整体风格完美无暇地融合为一。
本来这件衣服应该是要作为今夏的主力商品。
但是,因为价格太高以及这种款式没有机会常穿,所以没办法量产,可说是一件悲剧的商品。
“果然还是黑的好!黑色真是太适合你了!”
“太完美了……适合得简直就像高级订制服一样……”
“我不行了,鼻血快要流出来了……”
店员们都带着恍惚的神情,不住地赞美。
“质料很轻又很凉快呢……真是太棒了。因为这是我常穿的颜色,所以也挺习惯的。”
“换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当然也不能少了搭配的鞋子嘛……”
鞋子啦、帽子啦、银饰啦、手提包啦,其他卖场的人也纷纷跑了出来,盛大的宴会持续着。
“啊哈哈哈哈哈……”惠那也只能苦笑了。
跟芙蕾亚初次见面,而且还被吻的那一晚。
惠那闷闷地回忆着。
当时她还以为,这个女孩说不定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得见的黄昏妖精呢。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惠那,差不多是下午茶时间了吧?”正在鉴赏店员们推荐的手链的芙蕾亚,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着。
“啊,是啊。那就找个地方喝茶吧。”惠那如获大赦地回答,迫不及待地走出这间卖场。
她无论如何都想快一点离开这里,早点到市区外的茶店享受片刻宁静。
但是,她还是没能摆脱这些店员。
“安田小姐!”
“是的,店长。”
“现在立刻去B1买蛋糕和饮料过来!”
“我知道了。”
“既然你们使出这种手段,那我们就买日式点心!管他叶匠寿庵还是鹤屋长生,去把最贵的点心给我买回来!”
“是的,店长!”
“唉呀,有日式点心啊?那真是太好了。”
“……你啊,未免太容易上勾了吧。”
“喔喔,看来你们的购物似乎很愉快嘛。”
惠那一回头,就看到江崎先生对她微微笑着。
照理来说,业务繁忙的楼层主任应该不会随便跑到其他楼层去接待客人的。
“唔,引起这样的骚动真是抱歉……”
“不会,不会,这种小事请别在意。”
本来还以为他会生气,看来并不像这么一回事。
“我们的店长也说想来跟两位打个招呼。”
“你说……店长吗?”
一说到店长,惠那只想得到现在还僵持不下地抢夺着这外国女孩当模特儿的那几位,但是又觉得不太对。
在这个场合提到的店长……该不会是指这间花菱百货公司的老板吧!
一位身穿高级西装,胸前挂着花菱名牌,五十多岁的绅士,微笑地对惠那问侯:
“我叫做岩濑,感谢你今天的光临。”
“啊,是的,有劳你的关照。”
“白河先生最近还好吧?我家的太太在生第二胎的时候,在你们家的妇产科受了很多照顾呢。”
“是这样啊。我们才要感谢你们呢。”惠那一边以院长千金的身份跟对方寒暄,一边还意识到骚动的感染逐渐扩大。
说完这番社交辞令之后,岩濑店长终于切入主题了。
“对了,冒昧地请教一下,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姐是……”
“我自己才想要问呢。”
“啊?”
“啊,没、没什么……芙蕾亚,你先过来一下。”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了。”
三人走进那个卖场里,芙蕾亚还在试穿。
“那么,我要这件和这件……还有这一件也帮我包起来。”
芙蕾亚从两间店铺拿来合计十几件的洋装之中,选出特别喜欢的——也就是喜欢的全都买了,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
“等一下,你打算把这些全部买回去吗?”
“反正有人帮忙提,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就是说全部都要叫我提?不是啦,我要问的是你有钱吗?”
惠那虽然早就有了要先帮忙垫钱的觉悟,但是这已经超过区区一个女高中生付得起的金额了。
“请打开信封看看。”芙蕾亚说道。
“信封?”
惠那这才想起了西尔妲先前交给她的东西。
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信封,撕开封口。
该不会是一叠纸钞吧……跟她想像的不同,从信封中倒出来的东西是一张透明的卡片。
“……这是什么?”
会不会是信用卡呢,可是看起来也不像啊。
不要说磁条或是IC了,就连编号也找不到,看来只是一张透明的薄板罢了。
把角度倾斜一点,就可以看见卡片中央浮现出古代罗马军队的线画。
然后卡片左边又是一个“F”的纹章……
“LEGATE……”江崎和岩濑店长同时喃喃地说着,也同时地噤声了。
对老字号百货公司的干部来说,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瞻仰一次实物的这张卡片,是不可以在这个耳目众多的地方说出它的名字的。
“怎么了,这张卡片有什么问题吗?”惠那有点讽刺地问道,却也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
岩濑店长直立不动,只是凝视着芙蕾亚。
惠那还不曾看过紧张成这样的人呢。
“这么晚才向你问候,更是非常的抱歉。你今天莅临本店,是我们无上的光荣。”他以郑重而响亮的声音说道。
卖场之中,不久前还像着了魔似的气氛一扫而空。
店员和顾客全都呆呆地望着这边。
在这位仅只十岁左右的女孩面前,这位拥有内勤加外派总计四千多名员工的老字号百货公司店长,竟然深深地低头行礼。
“这间店很不错,我挺喜欢的。”少女竟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用高贵的口吻回答着。
江崎像影子一样悄悄地离开现场了。
AMEX LEGATE——通称水晶卡,或者单纯称作铭板,这是全世界只有极少数的王族或贵族,在“微服出巡”时会携带着的。基于接待“匿名贵宾”这个宗旨,必须立刻通报所有相关的负贵人,也要和警备局确认。
芙蕾亚仿佛被邀请至舞会的主宾一样,以高雅的态度与岩濑店长对应着。
“对了,可以向你借几名搬运的人力吗?虽然跟我一道的人也提得动,可是只叫她一个人拿也不太好意思。”
“你还打算继续买下去吗?”
“容我禀报,已经买好的商品,可以先寄放在购买的专柜或卖场,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利用送货到家的服务。”
“这样太无趣了。一边感受着购入商品的重量,也是购物的乐趣啊。”
“感受重量的人又不是你,而是我耶!可以的话就用寄送的啦。”
“既然负责搬运的人这么要求了也没办法。那么,就请帮我送回家吧。”
“谨遵你的吩咐。”
“对了惠那,下午茶的事呢?”
“……你果然不会忘记这件事啊。”
“想要喝茶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本馆四楼的茶店‘FORTNUM & MASON’。”
听见岩濑店长机伶的建议,芙蕾亚沉吟着。
“皇家奶茶和小蛋糕是不错,不过我今天比较想吃日式点心。”
“哪,想吃日式点心的话,要不要试试看我常去的点心店呢?就在这里的三楼。”惠那插进了他们的对话。再继续让芙蕾亚作主的话,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样啊。既然是你的推荐,那就去吃一次看看吧。”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准备好的。”岩濑店长恭敬地低头行礼之后,就把附近一位员工叫过来吩咐些什么。
“……如果是用餐中的客人就郑重道歉,总之尽快让他们移到其他店里……”
“咦咦?那、那个,请等一下!”一听见店长吩咐的部分内容,惠那就忍不住出声打断。“怎么可以只为了我们两人就把其他客人全部赶走嘛,真的做了这种事的话,哪里还有心情喝下午茶呢。绝对不行,这太过分了!”
“可是,我们必须做保安上的考量。”
“就算是为了保安问题,这样也太夸张了……”
一边是面有难色的百货公司店长,另一边是尚未理解事态如何演变至此的惠那。
这简直就像掉入了爱丽丝的梦中仙境或是镜中王国之类的童话世界,要跟睡鼠或雪貂等陪审员抗辩一样的不合理。
只有小小的红心女王还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就是说啊。跟我一道的人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大呼小叫的,应该是不需要有保安上的顾虑。”
“你说谁大呼小叫的啊!”
“嘘,不可以啦。我知道购物的时候是会比较兴奋,但是在店里一定要安静点唷。”
“最没有资格批评我的就是你吧!”
“那就这么办吧。只是喝个茶不需要把其他人都赶走,毕竟我今天想要低调些。”
“我知道了。”
芙蕾亚一言既出,岩濑店长终于也接受了。
“都已经惹人注目到这种地步了,还说什么低调咧……”
芙蕾亚瞟了喃喃抱怨的惠那一眼,就好像迫不及待想快点吃到日式点心似的,快步地朝手扶梯走去。
“请让我为你带路吧……”店长提出随行的要求。
芙蕾亚轻轻摇头拒绝了。
“不用了。喝完茶后再麻烦你吧。惠那,快点啊。”
“好好好……那个,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惠那向岩濑店长道歉之后,也跟在芙蕾亚身后离开了。
一路上都有其他正在购物的客人,跟在金发少女的左右,惠那不禁面红耳赤。这简直就像摩西的十戒里面坏人退场的架势嘛。
突然,芙蕾亚大叫一声:“惠那,不好了!”
“怎么了?”
看她那非同小可的惊慌模样,惠那连忙跑到她的身边。
“你看那个升降箱,向外的墙壁是透明的耶。我现在非得坐坐看不可。”
她振振有词地说完之后,就走进了花菱宫楚店的名胜——可以了望富士山的观景电梯。
“请问要去哪一楼呢?!”电梯小姐微笑着问道。
芙蕾亚则是以优美的声音回答:“总之先让我来回坐个三趟吧。”
——————————
“让你久等了。”
芙蕾亚盯着端到面前的东西。
“惠那,这是什么东西啊?”
看得一双银色眼睛睁得浑圆。
广口的大碗里,装着切成方块的洋菜冻。上面还满满地堆积着小山一般的黑豆,最上面还洒上大量的黑蜜。
这是一道很简朴的甜点。
“这是蜜豆寒天。你没吃过吗?”惠那一边用竹制的小汤匙舀取甜点,一边回答。
只要是喜欢吃甜点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的名店“甘味空梅”,惠那只要来这里,就一定会点这一道。虽然这是百货公司内的分店,但是味道比起位于浅草的总店一点都不逊色。
她发觉,周围的女性顾客们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
在这之中还有两位身材魁梧的男性,可以明显看出是百货公司特别派来的警备人员,惠那只好假装没看到。
“这就是你推荐的甜点啊……”
芙雷亚一脸犹豫地瞪着那碗蜜豆寒天。
“难道你不敢吃吗?”
“完全没有装饰,看起来很清爽呢。真是一道质朴的甜点啊。”
虽然搞不太清楚,不过她对这道点心外表的印象好像还不差。
“那么,我就开动了。”她用竹匙优雅地舀起一小撮洋菜和黑豆送进口中。
稍微咀嚼之后,就以品酒师般的细腻轻轻闭上眼睛下把注意力集中在味觉。
惠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如何?”芙蕾亚睁开眼睛,沉默了片刻。
她一边品味着豆子、黑蜜与寒天交织而成的明暗色彩,一边严肃地回答:
“这就是你的三位一体吧。”
然后,又再次地动起了竹匙。
这已经是很充分的赞美了。
蜜豆寒天这种甜点,并不适合在聊天时用单手拿着吃。要能同时品味黑蜜的甘甜和豆子的咸味,以及寒天的香气与口感,是最不适合初学者挑战的超硬派甜点。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地享用。
容器之中的甜点分量逐渐减少。
芙蕾亚完全不看放在一旁的绿茶,只是沉默地吃着蜜豆寒天。
惠那稍微把身体倾斜一点,偷偷望向桌底下。
跟她想的一样,芙蕾亚的双脚正在啪嗒啪嗒地甩动。
她忍不住笑了。
芙蕾亚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道甜点,她越吃身体就越往前,头发已经垂到碗边了。
“啊……”惠那猛然伸出左手,在那束美丽的金色长发掉进蜜豆寒天之前及时抓住。
好柔顺,好光滑阿……
握在手中的发丝轻轻地缠绕在手指上。
只要是女孩,任谁都曾经憧憬过的,像金色纱线一样的秀发……
“这个可不怎么好吃唷。”
“啊,抱歉。”惠那慌张地放开了手。
芙蕾亚还举着竹匙,眼光直视着惠那的脸。
“如果你想要吃了我的话,可不可以等到晚上呢?在这里的话我会害羞的。”
她颤动着银丝般的睫毛,轻声地说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看,是头发啦,注意一下嘛。”惠那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果然哪,该怎么说才好呢……实在是个让人不能掉以轻心的孩子啊。
终于,装着甜点的碗中变得干干净净。
两人开始喝起温度适中的绿茶。
“很好喝对吧?”
“的确下过不少工夫。”芙蕾亚像美食评论家一样沉稳地回答。
她一双小手牢牢地捧着茶碗,簌簌地喝着绿茶。
“干嘛这么严谨,好吃的话直接说好吃就好了嘛。”
“发表浅白直接的感想不算是美德吧。”
但是,惠那无论如何都想让这少女可爱的小嘴说出浅白直接的感想。
“不过,确实很好吃吧?这里可是非常有人气的店喔。”
“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合我胃口。”
“很好吃吧?真的是很好吃呢,我也觉得非常好吃唷。”
“你也差不多该让唠叨不停的嘴休息一下了吧?”
“哪,你就说说看很好吃嘛?来啊,说吧。”
“太没意义了。”
“啧啧……”
对手太强了。
既然如此,就使出三朝木奏传授的绝招吧。
“但是啊,真要说我最喜欢的蜜豆寒天嘛,除了这间之外还有另一间唷。”
她以故作向往的口气说着。
“那间店也很好吃唷。因为开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所以不熟的人是很容易迷路的。”
好像有效果了,芙蕾亚的肩膀耸动了。
“那是哪里的店呢?”
“你想要知道吗?”
“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不过我对日式点心还不太热悉,多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就说说看‘很好吃’吧?”惠那把脸贴近她,微笑着说道。
“……坏心眼。”
“咦?我没听见唷?”其实她明明听见了,却故意这样反问。
“只要我叫西尔妲去调查,一下手就会知道了。”
猎物还继续做着无力的抵抗,不过惠那到此已经感到满足了。
“好啦,我就告诉你吧。等到我星期日放假的时候,再带你一起去吧。”
惠那微笑说着,一边轻轻拍着芙蕾亚的头。
“那么我今天就再多吃一碗好了。因为……很好吃。”
芙蕾亚终于松口了,她的双颊似乎还微微地鼓着。
“再点一份是没问题,但是你真的吃得完吗?”
“这还用问吗。”
此时,百货公司的广播铃声轻柔地响起。
“顾客请注意,请注意。今天在八楼珠宝珠表卖场,委托要修理怀表的客人……”
7
“那么,今天之内就会把客人你买的商品送到府上。”
“麻烦你们了。那我们要走了。”
“本店全体员工都衷心期待你的再次光临。”
以岩濑店长为首,带着副店长、外务部经理等直属部下,还有各楼层的主任、童装部的诸位店长,以及其他负责接待客人的十几位员工……
在三十多人恭谨地送行之下,匿名的贵宾和她的跟随者离开了花菱百货公司。
惠那像是被什么毒蛇猛兽追赶似的,快步走过宝画堂书店的转角。
她从墙后偷偷探出头来,确认一下站在花菱百货前面的那些人没有追过来。
至此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呼……”
“如果那么担心被抓到的话,最好还是改一下第三只手的坏习惯吧。”
“我什么时候偷过东西啦!”
“既然如此,又何必紧张成这样呢?
“碰上这种场面不紧张才奇怪吧……”
结果,对方唯一尊重她们“低调”要求的只有喝茶时间。
在那之后,不管她们走到哪,岩濑店长都随行在侧,往其他楼层移动时搭的是清场过的观景电梯,到达之时还有楼层主任和各家店长迎接,受到了殷勤至极的招待。店里没有的东西都会立刻要外务去调货,商品的价格和付帐的方式完全没有提到过。其他的客人都远远地张望着,一直有人拿出手机拍照,结果后来还有个目光凶狠、穿着黑背心黑臂章的店员从后面悄悄靠近,对他们做出了什么忠告……
这对自认是一介小市民的惠那来说,就像个恶劣玩笑似的、令人颤栗的购物体验。
“……总觉得有一种受够了的感觉。”
“真是的,你的心脏也太弱了吧。”
“我跟你可不一样哪。”
两人继续走着。
抬头一看,天色已是黄昏。
酒吧和餐厅都开始营业了,满满挂在商住混合大楼外的招牌依次亮起了霓虹灯。
假日的闹区中,到处都是边走边谈笑的家庭或情侣。
长长的影子落在拼贴了红砖的人行道上,阳光渗进了淡淡的橘色。
十岁左右的金发少女,还有十七岁左右的女高中生。风格迥然不同的两人的身影,也毫无隔阂地混杂在人群之中。
“哪……”惠那开口说道。
“做什么?”
“关于怀表的事,真是太遗憾了。”
“这也不是什么好遗憾的事。愿意承认自己能力不足的工匠也是很值得尊敬的,你说不是吗?”
“嗯,或许是吧……”
惠那想起了在珠宝钟表卖场里的对话。
“这个怀表啊,应该说是没办法打开里盖吧,可是平常的钟表是不可能做成这样的,所以只能猜测是有特殊用途的东西……”
芙蕾亚的怀表从构造看来是年代非常久远的东西,状态也保持得非常完整,但是他却连出处和制造者是谁都看不出来,甚至还不能分解,所以也无法修理或是调整……也难怪他会那样战战兢兢地说明了。
“目前这个怀表还可以正常运作……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先把它放在这里,我再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不必了,谢谢你。”
芙蕾亚拿回自己的怀表,系上锁链,收回原来的位置。
她看起来并没有失望的反应。
惠那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但是……自己既然担任向导,总是觉得有些责任感。
她偷偷地看着芙蕾亚。
虽然高级却不符合时尚的黑色洋装、黑色帽子,还有蓝色的蔷薇花饰。
在明亮的卖场中非常引人注目的、美丽的金色长发……
现在看来几乎要融入暮色里似的。
第一次见面之时的印象,像是幻影一样地浮现。
然后,她又想起了仅仅两天前所发生的事。
现在,在白天与夜晚的界线上,她正与芙蕾亚一起漫步着。
夕暮的薄暗,比什么衣服都还要适合这位少女。
惠那忍不住这样想着。
“接下来要做什么?要直接回家吗?”
她一边走一边问道。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惠那是会直接走路回家的,但是如果芙蕾亚已经累了,还是咬牙搭乘昂贵的计程车比较好。
“还是说,要先去哪里吃晚餐吗?我刚才没有多吃甜点,现在已经有点饿了,我请你吃晚餐好吗?”
可以一口气买下那么多衣服的孩子,可能也不需要别人请客吧。
在百货公司发生的大骚动,让惠那充分体会到她确实有着“特殊气质”。
但是,惠那真正关心与感兴趣的指针,并非指向如此表面的事物。
芙蕾亚还是保持着沉默,眼光慢慢地巡视着黄昏街道的各个角落。
……她果然还是挂心着怀表的事吧?
就在惠那正要再说什么话的时候。
她突然发现一间小小的钟表店。
美观的门扉旁边,挂着一个写着“劳力士·亚美茄·宝格丽·机械钟表专门店”的木头牌子。风格看起来倒像是咖啡厅或精品店。
“……哪,我们进去看一下吧?”
“喔,你也有钟表要修理吗?”
“不是啦,我是在想,这种专门店说不定可以修好你的怀表呢。”
“真的可以吗……”
“反正我们就先看一看啊。来嘛……”
她拉着一脸迟疑的芙蕾亚,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狭窄的店。高高的橱窗中摆了二十多只的高级手表。
柜台后面只有一位中年店长,正在向一对像是熟客的情侣推销一只金色的手表。
“……就算当作投资也好啊。这可是限定商品,好好收着不用的话价格是会上涨的。”
他一眼都不看这两个刚进来的客人。总觉得让人不太愉快。
“不好意思。我们想要麻烦你修理怀表……”
“我这里不处理普通的钟表唷。”他敷衍地丢了一句,又继续跟熟客对话着。
……钟表还分什么普通和不普通的吗?
虽然惠那有点不高兴,但是她又想着,说不定所谓的专门店就是这样的吧。
“总之可以先请你看看吗?”惠那强硬地说着,那对情侣之中的女性就转头过来看着她们。
接着就像突然惊觉似的,面露微笑让出了位置。
“把怀表给我看。”
他催促芙蕾亚,跟她讨着怀表。
“就是这个……”店长从惠那手中接过怀表之后,还是带着不耐的脸色。
他打开表盖,看了字盘一眼。
“这个是玩具吧。”他把怀表随便丢在柜台的玻璃桌面上。
“这是随便拼凑的怀表吧。虽然看起来还满像高级品的,但是这种东西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咧……这是在哪买的?”
“这个嘛,听说好像是年代很久远的东西。”惠那为这跟花菱百货公司完全不同的待客态度感到混乱,一边艰涩地回答着。
“在旧道具店买的吗?就是因为明明没有专业知识,还爱买古董,才会被这种破铜烂铁给骗了。哎呀,如果非得修理不可的话,我也是可以受理啦!不过如果你说修不好就不给钱的话,我可是很困扰的。”
看来,他对两个孩子拿来的奇怪怀表本来就不感兴趣吧。
惠那曾经看过这种场面。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曾经跟父亲一起去古董店。
那位店长把显然是外行人的顾客随便打发走了之后,就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最近有越来越多像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客人了啊……”
……然后说些像客人您才是大行家之类的话,立刻就换了一副表情来谄媚熟客。
父亲只有苦笑以对。自己当时什么都还不懂。
芙蕾亚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定是生气了吧。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但是,惠那的愤怒绝对多过她百倍以上。
她已经明白了,这个世上也有这种德行的大人。
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这种态度实在不可饶恕。
“不用了。”惠那冷冷地说着。
“这么珍贵的怀表,哪能放在这种不识货的店里。”她拿起了放在柜台上的怀表,放回芙蕾亚的手中。
然后就直接拉着她的手,大步走出这间店。
她怀着满腹的怒火,正要粗暴地摔门之时……
“门是无辜的唷。”芙蕾亚制止了惠那。
然后她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以无比温柔的动作关上了门。
门外依然是平静的夕暮。
沸腾的怒气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羞耻与懊悔的情绪。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竟然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大发脾气,还差点做出粗鲁的举动……
“对不起……”她放开了芙蕾亚的手。
惠那现在才发现芙蕾亚的肌肤冷得出人意料,不禁为此感到疑惑。
“你的反应并没有错。”芙蕾亚用纤细的手指收起怀表,轻声说道。
“以为只要是字盘上刻了刻度的东西,就可以叫做钟表的人,也是很的多的。”
前往车站方向的行人匆促地交会走过。
市区巴士轻轻发出喇叭声,一边呼啸而去。
行道树就像水彩笔的刷毛一样,吸入了傍晚的昏暗。
“我们走吧。”
“……哪,关于你的怀表,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惠那说道。
正要迈出步伐的芙蕾亚,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与惠那对峙。
“喔喔……”就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说着。
她圆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惠那的脸。
“惠那。”
“……什、什么?”
“不要动。”
惠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何时,路上的行人全都不见了。
昏暗的街道上,只剩下惠那一个人。
芙蕾亚的帽子掉在人行道上。
可是,却不见她的影踪。
惠那正要蹲下身体捡起帽子,却突然愣了一下。
——针?
不是。
那是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鲜红箭矢。
上面附有尖锐箭头也有尾羽的精细迷你箭矢。
三十支左右的箭刺穿了人行道上的红砖。
而且,也剌穿了芙蕾亚的帽子。
“芙蕾亚!”应该叫出的声音,却没有传进自己的耳里。
好像被什么东西包围住了。
她看见了三十个左右的、小小的红色人形。
“什……什么啊!?这到底是……”
红色的人影全部都拿着红色的弓。
他们架上第二支箭,箭镞全都对准了惠那的脸……
“帽子破得不能戴了哪。”芙蕾亚的声音响起。
听闻此声,惠那才又回过神来。
在身旁的伸手可及之处,站着一位金发少女。
她一脸不曾离开过的表情,以浮水月影般的风情微笑着。
惠那迅速抱紧了她。
弓着背缩起身体,尽可能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掩蔽。
就算是那么小的箭,被射中的话一定还是很痛的!
可是,只有这个孩子,非得拼了命保护她不可……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可以放开我吗?”荚蕾亚说道。
她的声音不知是因为看不到好戏而带点怒气呢,或者是觉得害羞呢,总之听起来应该是可以放心了。
“啊,抱歉……”惠那放开了芙蕾亚。
她战战兢兢地往四周张望。
像鸟笼一样的银色光网,把她们包在其中。
第二轮的箭矢全都被光网挡住了。
不,被围住的并不是惠那她们。
光网形成甜甜圈的形状,将那些小小的红色人影一网打尽。
芙蕾亚轻轻整理一下衣服,才站到那些红影面前。
“不知道对手的能耐就来偷袭,真是太鲁莽了呢。”
就像映在墙上的光影似的人形们微微地晃动。
“……唉,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没事的。”芙蕾亚回答道。
“这些东西,还不足以与我为敌。”
红影之中的一个突然浮现在前方。
“汝为何人?!”
他以听不出年龄或性别的声音问道。
“要间别人的姓名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比较好吧?”
黑衣少女回答着。
她银色的双眸严厉地盯着无礼的使者。
结果那些影子全都恐慌了起来。
“唉呀,这个是鬼呀。”
“是异乡的鬼。”
“是鬼姬呀。”
“以我们的能力是无法对抗的。”
“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快点逃命了。”
“那就迅速撤退吧。大家快点,快点……”
红影们全部转身想要立刻逃离这里,但是因为被光网围住了根本就跑不掉。
“慢着。”
听到这声叫喊,那些红影像是已经任命似的,并列着伏在地上。
“帮我传话给你们的主人,”芙蕾亚带着贵族般的威严,对那些影子们说道。
“说古老的暗狩者不久就会带来灾厄。”
光网瞬间消失了。
同时,全部的红影也消失无踪。
此时仍是黄昏。
惠那就站在闹区之中。
人群在人行道上交会而过,亮着头灯的车辆在马路上川流不息。
“咦……什么?怎么回事?”惠那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视野的急剧变化,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做任何思考。
没戴帽子的芙蕾亚走到她的身边。
“我问你喔,刚才的事……”
“我想,我们等一下就立刻去打个招呼比较好吧。”
“打招呼?”
“难得有这种机会,你也一起来看吧?”
惠那浮了起来。
浮在街道的上空。
马路、大楼还有一般住家的屋顶,全都像细小的豆子一样落在脚下的远方。
从下方吹上来的晚风,把她的刘海都吹乱了。
她连忙压住了裙摆,又突然想到没有这种必要。
“你看起来挺愉快的嘛。”
芙蕾亚现在也在她身边。
她也飘浮在半空中。
像是一切都很自然的样子,在空中轻松地拨着她的长发。
“因为,如果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话绝对必死无疑啊,可是……”
“喔,不需要做这种无谓的担心。”少女以自满的表情回答道。
“你既然对我表现了关怀,就非得把这点程度的事当作余兴节目不可了。”
她抓起惠那的手腕,轻轻地叠上了她冷冷的小手。
只是这样,惠那就奇妙地平静下来了。
现在,在这世界之中唯一的真实,就是有她在身边的事实,就只有这样。
“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芙蕾亚放开了跟她交握的手,轻轻地说道。
“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全都会帮你实现唷。这是因为你对暗狩者的爱护。”
仿佛是在人烟罕至的山谷中,安静地绽放且默默枯萎的花朵一样,她自傲地微笑着。
惠那只是凝视着芙蕾亚。
虽然她不了解这些话的意味,但却并非不相信,也不感到害怕。
只是……这位自夸为全能的少女,无论是肩膀、四肢、手指、嘴唇、脸颊或眼睛,她全身上下看起来都显得好孤寂。
惠那想要走近她身边。
所以,她才又重新想起自己正在半空中。
“……唉呀。”
“你唷,多注意一点嘛。”
她在芙蕾亚的搀扶之下,恢复了直立的姿势。
然后,她望着四周的景色。
惠那正飘浮在被染上了橘色的光辉之中。
黑暗正伏在地面。
远方山峦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到住宅区上。
直到那里都是白天,再过去就是黑夜……
不觉之间涌现出的乡愁,让惠那无意识地找寻着自己熟悉的街道。
她找得出来的地方,只有车站前的闹区、学校的范围,还有父亲的医院。
芙蕾亚看着怀表的字盘。
她对这个应该有些故障的怀表不觉得不安,也不予以猜疑。
“时间差不多到了呢……”她自言自语着,就把打开盖子的怀表解下,然后轻轻放开了手。
怀表就像离不开主人的忠犬一样,也飘浮在半空中。
她把手指交叠在胸前,咳咳,先清了清喉咙。
“Cosmos、Boden、Stem、Himmel、Berg、Fluss、Gipfel……”
浅桃色的嘴唇,念出了古老的诗歌。
那是惠那应该完全不懂的、遥远异国的语言。
可是,芙蕾亚想要传递的意念,却化为日文流进了她的心中。
天、地、星、空、山、川、峰……
“哪,你在念的是……”
芙蕾亚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般眨了眨眼睛,打断了惠那的发问。
“你不知道天地之歌(注:类似中国的“十字丈”,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儿童习字歌,由日文全部的平假名拆开重组而成的二十四个词汇,每句四词,总共六句)吗?”她像平常一样不以为然地问道。
“真是没用哪。”
她在空中转了身。
出现几道光柱往大地延伸而去。
一、二、三、四……总共有十根圆柱。
五芒星的形状覆盖了旧市区的一角,像是支撑着时空的巨树一样,又像是祭祀古代神祗的遗迹一般,笔直地耸入蓝天。
惠那和芙蕾亚就在这个五芒星的中央。
“这个……是什么啊?”
“Himmels Steinbruch(注:德语,“天空的矿场”之意)。诵念咒语之时本来就会出现光柱,你也太猴急了吧。”芙蕾亚一边愉快地看着看着贯穿天地的光柱,一边回答着。
可是,这句话惠那虽然听得懂,却不是她想要问的事情。
“所以那是做什么用的啊?”
“你喜欢海涅吗?”
“咦?”
她正想要反问,又被芙蕾亚恶作剧般的眼神给制止了。
“那么,就用我最熟的诗好了。”
芙蕾亚像是展翅的鸟儿一样张开了双手。
“亡者居死之国度,生命为生者所有。”
穿透黑暗的声音。
浮在空中的怀表的字盘上发出了光芒。
惠那战战兢兢地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圆形的漆黑小宇宙里,所有的指针都像发狂似的回旋舞动。
乱舞的圆弧变成了螺旋,包围了怀表的外框。
银色的怀表冒出银色的焰火。
惠那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摸摸看,就在此时——
她注意到脚底下的街道出现了异变。
像是要淹没光柱似的,成千上万的光点从地面不断涌出。
少女的肢体也开始有光点围绕着。真是一幅如梦似幻的光景。
十层变为二十层,再变四十层,再变八十层……
包裹那美丽身躯的黑绢,逐渐溶化在光芒的衣袍中。
“我美盛开放,我笑震人心。”
现在,少女已经一丝不挂赤裸着了。
仿佛打开岩户的天钿女神一般(注:日本神话之中,掌管太阳的“天照大神”因畏惧凶暴的弟弟“须佐之男命”而躲入岩户,使世界不见天日,众神就请来女神“钿女”在岩户外歌舞,把天照大神引诱出来),她尚未发育的乳房和稚嫩的下身都毫无遮掩,芙蕾亚露出害羞且迷蒙的微笑,然后又继续诵唱。
“魅惑美人之鸦片,金刚石锻造之剑,日行千里之骏马,恶龙守护之黄金苹果,化水为酒之圣杯,能射高岭花朵之箭矢,能够自奕的水晶棋,不停转动的石磨,能眺望世界尽头之望远镜,能令天使与恶魔起舞之笛,世界之王的使节……”她以如同行商的口吻念出的东西,全是这世上极尽奢侈的宝物。
这些东西的形象都堆砌在心中。
少女的声音和她颂赞的物品,全在惠那的心中合而为一。
“吾名芙蕾亚。以此名及吾创造者之名命令。”
上亿颗光点围绕着少女。
画出无数层无数层的时空螺旋。
“在这象限中玩耍的我的眷属们呀。”
如隆冬的萤火,如盛夏的雪光。
如原生海洋之中诞生的生命气泡似的跃动着。
“驱逐虚假的夜晚吧。”
惠那的脑海里爆发出了全白的闪光。
黄昏的天空。
染上霞红色的云彩。
点亮的路灯,一闪一闪明灭着。
像活物一样伸着枝丫,昏暗的树梢。
这是她经常游玩的地方。
小小的惠那坐在寒冷的木头长椅上。
回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夜晚就快要来临了,惠那却还待在这里。
长椅上还坐着一个女孩。
小小的、小小的女孩。
那是不知被谁遗忘在这里的洋娃娃。
她以澄澈的表情望着夕暮。
因为惠那如果回家的话,洋娃娃就只剩下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是非常寂寞的……
她畏畏缩缩地,正要伸出手的时候。
失物的主人来了,把洋娃娃抱了起来。
“这娃娃是我的东西。”她很得意地笑了。
——在她的怀里,洋娃娃看起来似乎非常地非常地幸福。
因为逆着光,看不清楚那女孩的脸。
但是,好灿烂好耀眼。
在那光辉之中,黑暗之中。
害怕着夕暮。
希望太阳不要西沉。
想要那个洋娃娃。
只对我一个人微笑的,可爱的洋娃娃……
黄昏时分。
惠那站在大楼的屋顶上。
只要她想要独处的时候都会来这里,这是她的秘密基地。
小惠那消失在回忆的黑暗之中,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已经长到十七岁又两个月的惠那。
这是……眼泪。
我正在哭啊。
意识到了之后,更加无法停止泪水。
其实她并不悲伤,也不悔恨,更不是疼痛,只是揭露无遗的赤裸内心不断溢出了呜咽,颊上滴落的泪水把夹克的前胸部分都沾湿了。
金发银眼的少女,只是凝神地看着哭个不停的惠那。
“你看到了什么?”
“洋娃娃……还有,小时侯的我……”
“那个是你的夜国入口。”
“……你到底是谁?”这句话无意识地从她口里跑了出来。
就像从小就一直怀抱着的疑问,终于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候。
“我是芙蕾亚。”少女回答。
“暗狩者芙蕾亚。”
模糊的少女形体,像是黄昏的幻影一样变得淡薄。
想要紧抱着她,伸出的双手却只搂住了空气。
嘴唇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这是第二次的亲吻。
从嘴里流入的,是无止尽的爱欲及恋慕。
这种心情,惠那拼命想要多感受一些。
“Auf Wiedersehen(注:德语的‘再见’)。”芙蕾亚说完,就消失了。
只剩下银铃般的声响,以及渐消的残光。
8
伊那山地北部,初夏的黄昏时刻。
微风吹拂。
走惯的路,看惯的景色。
迎向炫目朝阳的上学道路。
还没转换假日心情的学生们都无精打采地提着书包,朝学校走去。
一成不变的时间,今天也照样地重复上演。
在这螺旋之中,有个周一症侯群强烈发作中的女学生——白河惠那——的身影。
“惠那。”
三朝木奏飘逸着制服裙子跑了过来。
“……早啊,奏。”
“你干嘛一脸浦岛太郎的表情啊?”
“啊,我忘记拿玉手箱(注:日本民间传说。浦岛太郎因为救了被小孩欺负的乌龟,被招待到海底的龙宫去玩,公主乙姬以玉手箱馈赠,他回到人间却发现已经过了数百年,打开玉手箱之后自己竟变成了老人)回来了……”
“看来你是平安无事了。昨天我打你的手机也不通,打到你家也没人接……我还以为你说不定进医院了呢。”
“医院?”惠那反问着。
昨天确实碰上好几次差一点就会死掉的事情,但是那些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幻,她还不怎么能确定。
“……难道你的相思病还在好评上映中?”
“嗯,大受好评唷。”
“昨天傍晚,你跟那女孩在宫薤车站附近吧?”
“大概吧,我也不是很确定。”
“你都没有看新闻或是报纸吗?
“怎么了吗?”
“啊啊,真受不了你。”
焦躁的奏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
“看吧……”
那是每日新闻的早报。
“这可是今天的头条呢。我说啊,你在电车上都没看到吗?”
“好啦,快给我看啦!”
奏把报纸摊在惠那的眼前。
“宫薤市上方出现谜样光芒,八百人以上轻重伤。”
“咦咦咦咦咦!”看着大大印在报纸上的字样,惠那不禁哑口无言。
她从奏的手中抢过报纸,仔细地读起报导内容。
昨天傍晚,整个宫楚市出现了大规模的发光现象。有人说就像是无数的魂魄聚集在一起似的,也有人说那像是大量的昆虫或是什么东西。
不管那是什么,简直就像拥有意识般地聚集在上空,爆发出猛烈的闪光,无论有线或无线的通讯都受到了干扰。
这到底是恐怖分子之类的人为事件,或是大规模的落雷、球状闪电现象,甚至是人类尚未理解的天文现象,总之还没有人知道原因。
闪光会受到这么广大的注目,是因为惠那她们所在位置的附近,有不少人的眼睛被闪光刺痛,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现象,因此大多都被送到医院去了……
“从昨晚开始大家就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了吧?虽然我因为待在家里所以没亲眼看到啦。”奏以不耐烦至极的表情补充说明着。
惠那昨晚在父母回家之前就已经睡了,今天早上也是一出房间就立刻出门,所以还没机会跟父母说到话。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是真的,原来那是真的……”她不自觉地说道。
在脚下远方的黄昏时的街道,又在她的记忆中复苏了。
像音乐一样响起,芙蕾亚的诵唱。
高耸的光柱,以及全白光芒的奔流。
然后,最后的那个亲吻……
一切的事情,现在仍无法在心中仔细咀嚼。
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幻,对惠那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Auf Wiedersehen(注:德语的‘再见’)。”她临别之际,说了这句话。
但是,她唯一认为是事实的这句话,并没有被记录在任何报纸上。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沉啊?”
“说不定,再也见不到面了……”
“Guten Morgen(注:德语的‘早安’)。”
“呜哇!”
有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惠那惊慌地回头一看。
身穿墨绿色外套的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像传令兵一样,挺直了腰杆站在惠那背后。
“惠那小姐,奏小姐,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一切安好。”奏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出现似的,稳重地回应了。
站在一旁的惠那,倒像是看到幽灵似的大吃一惊。
西尔妲丝毫不以为意,她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拿到惠那面前。
“今天早上我是为了拿这样东西给惠那小姐而来的。”
那是一个包着亮丽的黑色包装纸,绑上金色缎带,十五厘米见方左右的纸盒。
“在路上叫住你真是抱歉,因为主人命令我尽快把东西交给你。”
惠那把东西接了过来,西尔妲轻轻摇晃一下盘起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请等一下!”惠那突然叫住了她。
“那个……我可以再去见芙蕾亚吧?”
“随时欢迎。主人也很期待你的到来呢。”西尔妲一说完,就像用量角器量过一样精确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转身离去了。
奏注意到,她的外套上似乎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弹孔?”她喃喃说着,但是想想怎么可能呢。
惠那则是还像身在梦中一样。
“哪,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呢?”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刚拿到的纸盒,对奏询问道。
“大概是玉手箱吧。”
“真的吗?”
“怎么想都没有其他的可能嘛。”
“……那我可以打开吗?”
“你是在要求我跟你白头偕老吗?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那么,我要打开咯?”惠那解开缎带,把包装纸乱撕一气,接着打开了盒盖。
“哇喔……”
那是一个怀表。
有着炫目的黄金色外壳,连链子和里盖都是金色的。表面的字盘是透明的,里面在运作的机械全部都看得见。除了打造成青黑色的指针之外,全部的零件都是金色。
奏不知为何带着忧愁的表情,看着惠那放在手掌上的怀表。
“哪,惠那,这个怀表……”
“这个确实很值钱吧?”惠那有点担心地反问着奏。
“如果很贵的话,你想要怎么做呢?”
“如果值好几万元的话,就非得拿回去还人家不可。”
“我想应该不是几万元吧……”
“是这样啊。”
既然奏都这么说了,就应该不是那么昂贵的东西吧。
“你真的要收下啊?送钟表给别人,是代表着‘想要跟你共度一生’的意思耶。”
“咦,是这样吗?是吗,原来是这个意思……”
其实惠那知道奏是在跟她开玩笑,不过还是很自然地垮下脸来。
奏同时欣赏着心思易懂的朋友的反应以及那个怀表,然后说道:
“对了,惠那,你知道玛莉·安东妮德(注:Marie Antoinette,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据说骄奢成性,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跟国王一起被送上断头台)的怀表吗?”
“唔……我没听过耶。”
“那我就简单地说明一下吧……”
宝玑表第一百六十号。
十八世纪的天才钟表师阿伯拉罕·路易士·宝玑,为了法国皇后玛莉·安东妮德的委托而制作的超级精致怀表。其极尽繁复的构造,以现代的技术来看,可说是不可能再现的绝品。
这只表历时四十四年才完成,当时玛莉皇后和宝玑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失去了为真正主人服务的机会,在收藏家手中辗转流离的这只怀表,在一九八零年从美术馆中被偷走,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
“喔喔……”
“……你的感想就只有这样啊。”
“因为,我拥有的又不是那只怀表,而是我手上这只啊。”
听到惠那说着这句话的满足语气,奏也只能仰天长叹了。
惠那仅是出神地望着手中的怀表。
这比一般的怀表还要大,也重了点,或许看不习惯的字盘也很难读懂吧。
但是,她还是觉得这是个很棒的怀表。
她正在仔细研究怀表之时,指头不小心按到了某个突起处。
隆、隆、隆、隆……怀表开始发出了可爱悦耳的钟声。
“奇怪?”
“这个叫做三簧表(注:minute repeater,又称‘三问表’。是指钟表可以发出三种不同的打簧声音,可借此分辨出‘时、刻、分’的报时),是为了在黑暗之中也能用钟声辨别时间的功能。”
铃隆、铃隆、铃、铃、铃、铃……
“原来是这样……真是动听的声音啊。”惠那像是在听贝壳里的海浪声一样,把怀表放到耳边。
奏轻耸着肩膀说道:“算了,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还挺适合惠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