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丽的五月,从这晴朗的一天开始了。
在这个时期的私立芙蓉馆高中,最早到校的就是垒球社的社员们。
她们在各社团社员都还没起床之时,就已经开始进行着严格的晨训,因为若是要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个称不上宽广的操场,就非得先下手为强不可。
固定每月举行的比赛,就在三天之后。因为社员不足之故,不得不把一年级的学生编入正式球员名单。虽然是临阵磨枪,还是必须以实战方式来训练,毕竟现在已经处于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了。
“你们两个一年级的,去拿整地的木耙子过来。好像是上星期收起来的。”
三年级社员拖着摆在社团活动室里的画线机,一边大喊着。
两名一年级新社员立刻就跑了过来。
“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问问曲棍球社的社长,他们社团好像也已经集合了。”
“我们知道了!”
她们活力充沛地回答之后,就从社长手上接过体育器材室的钥匙,两人快步地跑向器材室。看到这两名学妹穿着得来不易的正式球衣而喜不自胜的模样,高年级生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正在横越操场之间,其中一人突然停了下来。
“……喂,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耶。”
她指着的地方,是因为星期日下过雨,而变得有些脏乱的操场跑道那个方向。
好像有什么黑黑脏脏的东西随意地散乱了。
“那是垃圾吧?竟然随便丢在这种地方……。”
“真是太过分了。”
当然,既然看到了就有责任整理。
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那里走过去。
“呜哇……这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呢。”
“嗯。怎么会有人专程跑来这里烧东西呢?”
说不定是昨晚谁偷偷跑进学校干的好事吧。可能是为了取暖,也可能是要烧垃圾之类的……不管是什么理由,都给别人造成困扰了。
一些已经烧成焦炭的树枝铺在地面,似乎还在滋滋地散发热气。
在那之上,好像有些什么白森森的东西,像是装饰品一样地排列着。
那东西已经烧焦了,好几道裂痕从中央延伸到边缘。
“这个是……”
“好像是骨头耶……”
两人面面相觑。
“……骨头?”
两人同时发出了惨叫。
2
“……不叫警察来吗?为什么?”
“这说不定是杀人事件耶!真是的,我们的学校碰到这种时候就只会拼命地掩盖事实……”
三年A班,在朝会之前,少女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关于这次的事件。
在那两名垒球社社员看到烧焦的骨头之后。
其他社员听到惨叫声也都跑了过来,操场上乱成一团。
最后终于有人把老师找来了,老师立刻对在场所有学生下了封口令。
虽然有人用塑料袋把骨头严密地层层包起,就像是拎着什么危险物品似的拿走,但是从骨头的尺寸判断应该不是人骨,而比较像是肉店买得到的动物骨头,亲眼目睹现场的少女们都隐约知道这个事实。但是,在平凡的校园生活之中,这已经是够刺激够古怪的一桩奇闻了……
流言转瞬之间已经传遍了校舍。当然,这里也不例外。
“对了,今天停止朝会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事件呢……”
“是啊是啊,那个是在操场的哪里被发现的呢?到底靠近哪里呢?今天有体育课,我可不想接近那里唷。”
“最近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件啊,像是之前也有绑架杀人事件……”
刚好导师今天迟迟没有进入教室,少女们就趁机继续叽哩呱啦地闲聊。
不管是什么事件也好奇闻也好,或者只是恶作剧也好,她们根本不在乎。何况,如果事情演变得更剧烈,有大批警察和媒体冲来学校的话,说不定上午的课都不用上了呢……也有怀着这种侥幸期待的人。
在这之中,只有一个人带着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就是白河惠那。
“唉……”
她那绑着白色缎带的马尾发型,拥有从小学入学之时母亲帮她绑过以来就一直维持着的悠久习惯。这位被公认比常人跟恋爱更无缘的朴素女学生,此时却撑着脸颊,以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叹着气。
“哪,问你一下。”一位同学在旁边看见了,就拍拍她的肩膀叫道。
“啊?”
“啊什么啊,惠那一点都不关心吗?”
“关心什么啊?”
“……”她的反应让那位同学无言以对。
没办法了,她只好把质问的矛头转向坐在惠那后面的三朝木奏。
“她还没恢复啊?”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啊。”奏一边操作着手机按键,一边漠然地回应着。
“她从上周就开始这样了吧?都这么久了耶。”
“因为是相思病嘛。”她终于回完短信了,所以就回答得比较认真。
“说到这个,被金发美少女吻了之后呢?”
“之后?所以是说还有下文咯?”
“Qui(注:法文的‘是’)。”奏用法文表示肯定的答复。她对这个话题已经有点厌倦了,所以只简短地回答。
“哇喔……”惠那毫不察觉身边的话题已经围绕着自己打转了,再次叹了一口气。
她明白的。她明白每当她想起芙蕾亚的时候,都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她对女校这个环境里半认真半好玩的禁止恋情规定向来没什么兴趣,这种心情跟那种事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应该吧。当然,所谓的恋爱,也不过就是指喜欢一个人的心情罢了。
“啊啊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嘛……”处于完全自闭状态中的惠那,毫无防备地喃喃说道。
就算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决定了。今天放学之后,就去找那孩子吧。
可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没自信能再次找到那间房子。
可是,又想要再见她一面。
可是……
“你在干嘛啊,好像在表演变脸秀一样。”
“这也是一项才能吧。”
“看起来好幸福呢,真好!”
“你也真是的。”
同学们都把她当作班上的奇珍异兽一般,彼此交换着无关紧要的感想。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就算是今天也一样。
教室的门在短暂晃动的前奏之下被拉开了。
“好了,大家回座位吧。”
听惯了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
A班导师植田圭藏,四十四岁,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标准教师打扮,把周一的沉重气氛更加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在少女们陆续回到座位之间,他也拿着点名单走上了讲台。
学生们对于不寻常生活的期待落空了,今天早上也要开始无聊的班会课……原本应该是如此。
植田进来之后,后面有个人也跟着走进门口。
班上响起一片低呼。
简直就像是整间教室所容纳的空气都同时震动起来似的。
那是一名外校的少女。
她瘦小的身上,穿着一件像墨染僧袍一样很有气质的黑色水手服。
水手服上有着绣了两道白线的宽幅衣领,下半身还搭配了有清晰摺痕的百褶裙,是一套颇具古风的制服。
白净的袜子之下,穿着校外访客用的室内拖鞋。
微微隆起的胸前,整齐地打了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看起来应该不是这附近学校的制服……真要说起来,这在现代日本,恐怕是除了清纯派偶像的写真集外,已经完全看不到的,超级传统的制服。
但是,比什么都还要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脱俗的美丽容姿。
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的眼神。
刘海齐眉剪平的黑色直发,用乌鸦的羽色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而且,她后面的头发长过腰际,几乎长到裙子一半的位置。
如果要举一个适合她的场所,大概就是平安时代的绘画里会出现的堂皇宫殿吧。
“哇啊……”不知是谁无意识地发出了感叹的惊呼,但是一下子就因为害羞而噤声了。
少女走到讲台的一旁,调整姿势之后转身面对着困惑的学生们。
她露出微笑。
这时终于想起自己职责的值日生,慌张地发出号令。
“起立!”
拉椅子的声音充满整间教室,学生全部一起站了起来。
“敬礼!”
“老师早!”
少女仿佛把这整齐划一的问候当作是对自己所发似的,继续自得地微笑着。
看到学生们都已经坐好,植田老师就拿起了粉笔。
伴随着喀吱喀吱的声音,在黑板写下了几个字:
早花月鴇子(注:日文读音为“Sahanatsuki Houko”——さはなつき ほうこ,Sahana=早花 suki=月Hou= 鴇 ko=子)
众人又再次地发出低呼。
虽然这是文科班,但是念得出这名字的,只有包含奏在内的少数几人而已。
少女依然保持着自信的神态,开口说道:
“我叫做早花月鴇子。”
……是京都腔呢。
虽然大家都这样想着,在她强盛的气势压迫之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这个,早花月同学啊,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我们学校里唷。理由嘛,要说起来的话……”
植田老师跟平时一样慢条斯理地说明着,内容大致如下:
她是在飞骐高山的豪门里诞生的,如外表所示,是个才貌兼备的女孩。最近她家突然搬来这里定居,不过还没决定要转进哪所学校。因此身为豪门千金的她,提出想要在本校体验一天校园生活的要求。其中有一小时的教学参观时间,非常荣幸地由本班担任示范……
从老师那种极度谄媚的语气看来,可知她八成被校方奉为“贵宾”,老师们也早就被偷偷交代了“绝对不能有失礼的举动”吧。
“但是,为什么会在期中突然转学呢……”
“我才想问呢,我们学校有旁听制度吗?
“唔……没听说过耶。”
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但是主要的兴趣,还是围绕在她本身散发出的气质,以及跟她年龄不符的威严。
光从她的外表来看的话,那种瘦小的体型,还有稚嫩的感觉,就算说是小学生——或是初中生也不会有人怀疑的。但是她在四十名女学生们好奇的视线压迫之下却完全不显畏惧的神情,光是这点就让人觉得她不是普通人物了。
倒不如说她像是更年长……根本就像望着自己的孙女们的老婆婆一样,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请大家多多指教。”她看着全班同学,再次轻声地说道。
“没有椅子呢。阪仓,麻烦你去会议室……”
老师正要命令值日生去搬椅子,少女却以温和的眼神制止了他。
“不用椅子了呢。有蒲团(注:用蒲草编成的圆形坐垫)什么的就可以了。”
她以带着优雅语尾助词的腔调表达意愿,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么,我先站在角落就可以了。”她说完就走向教室后方。如同扫视着家臣的公主殿下一般,她缓缓走过靠在窗边的座位。她迈着无比轻盈的脚步,好像那头黑发只要受到轻微震动,就会像竖琴的弦一般发出声音似的。这么一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路的,竟然可以完全不让脚下的室内拖鞋发出声音。
少女走到某个座位旁边,就停下脚步。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她说这句话的对象,就是一脸悠然的三朝木奏。
“确实是个丰姿冶丽的人呢。”她摇曳着刘海,稍微倾斜着头说道。
“都城春驻花霞满(注:‘都城春驻花霞满,秋风已入白河关’。此为十世纪的平安时代,能因法师造访北方的奥陆所作的诗歌)……”像是呈献给久未相逢的故人一样,她吟诵着知名古诗的上半句。
然后,像是要亲吻对方似的逐渐把脸贴近……
谜样的日本传统美少女,和班上首屈一指的美艳才女突然地凑在一起。但是,奏冷静得连视线也没有移开。
“你褒奖的言词我由衷感谢地领受了……”奏用平常的语调说着,搔了搔浅栗色的头发。
“不过我想秋风吹拂的应该是前面那位吧?”
她把手向前伸出,瞄准坐在前面的亲友背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一划。
完全是出其不意的攻击。
“呀啊啊啊——”惠那发出了不知该说是淫靡,还是孩子气的喊叫,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来吧,自我介绍一下吧。”奏漠然地催促着她。
“啊?呃,这、这个……”
惠那对这个不适时登场的旁听者一开始确实是有点兴趣,但是无须赘言,没多久又把全部的心思放回那个金发银眼的小公主身上。
在还没弄清楚状况时,她已转身面对着黑发少女……
“我是白河惠那。”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之下,她低下头礼貌地说着。
“……白河,是吗?”少女初次显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她交互望着对这场面了然于心的奏,还有满脸不明所以的惠那。
“难道说,你就是白河惠那?”
“是的,大概吧……”在她的逼问之下,惠那好像也变得没有自信了。
早花月鴇子凝视着这位绑着马尾,名叫白河惠那的女孩,像是要看透她一样。
她突然伸出双手,天真而不带任何色情意味地捧住了惠那的脸颊。
凝视凝视凝视,凝视凝视凝视。
她歪着脑袋直盯着。
然后,她这么说道:
“唉呀,这可奇怪了呢。”
3
第一堂课上的是现代日文。
本来升学班在五月的课程进度应该是要开始练习写作,此时突然改成全班讨论课文的读音,想必也是为了这唯一的旁听者吧。
“好了,下一个是筒井同学。”
“是的。”
被中年女老师点到名字的下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这个村中所有家庭的时钟都不动了。只有这个古老的日晷,在遥远过去的历史之中……”
教室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这是因为站在众人背后的早花月鴇子。
虽然旁边就放着值日生帮她准备的折椅,她却碰都没碰过。只是站在教室后方,优雅地交叠着双手,眼睛眯得细细的,专心地听着讲课。
正确地说,她的视线只紧盯在听课的白河惠那身上。
就算惠那再迟钝、又在为恋情苦恼中,也不可能不察觉的。
“……‘篱’读作‘Magaki’(まがき),是指豢养家畜用的围墙。”
听到学生念得结结巴巴,老师适时地给予指导。因为是跟考试无关的难字,所以事前都没有教过,学生们都读得战战兢兢的。
“是的。‘……宁静村落的篱中,像以往一般,能听闻牛叫鸡鸣’。”
“可以了,很好。那么下一个是……白河同学。”
惠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想到还真的点到自己。
“是的。”她站了起来,把课本平举胸前。
此时,她发现来自背后的灼热视线,似于也变得更锐利了。
她也知道班上的同学都在看自己。她感觉到,同学之间除了困惑和好奇心之外,好像也有人怀着“为什么那样的美少女会对惠那……”这种错置的嫉妒与怨恨,应该不是自己太多心吧。
……呜呜,真是坐如针毡啊。
可是,又不能立刻逃出教室。
“在这乡村之间,跟自然一起共存的,只有一个……”
“这里的一不是‘Ichi’(いち),要念‘Hitotsu’(ひとつ)。”她才刚开始读,就被竹本老师纠正了。
“是的……呃……只有一个永远的‘时间’。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此处所有的生命……”
“这个的生命不是‘Inochi’(いのち),是‘Seimei’(せいめい)。”
“啊,是的。对不起……”
惠那并不讨厌朗读,她的语感本来也不是这么差的。但是,因为太在意周遭的目光,所以一直没办法读得顺畅。
她心想自己读个书也读得断断续续,丑态百出,一定会被那女孩嘲笑的。
“……好了,念到这里就可以了。”
终于结束了,惠那闷闷不乐地坐下。
她轻叹了一声。
回头偷偷看了少女一眼,却发现她也在叹息。
就好像特别去了动物园,却没有看到任何奇妙的生物,或是值得观赏的表演,那是这种意味的叹息。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好像是因为我的缘故?)
惠那有点怅然若失。
此时,少女突然有动作了。
她安静无声地席地坐下。
好像完全不在意把摺痕分明的裙子,还有过腰的黑发给弄脏的样子。
一时之间,惠那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正打算要站起来。不过,看来她只是白担心了。
少女朦胧半闭的双眼,像是珍珠一样湿润。虽然不能说不妩媚,但是简单的说……就是已经快睡着了吧。
虽然在旁听之中,她却高尚地用右手遮住了嘴,丝毫不忌惮众人目光,无比优雅地伸着懒腰。
然后,闭上了双眼。
一、二、三秒。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早花月鴇子已经睡着了。
怎么看都不像冥想或打瞌睡,而是真的睡着了。好象连在这里都听得见她平稳而安祥的呼吸声。
……什么,竟然真的睡了。
……该说她大胆呢,还是率真呢……
……再怎么说,她也睡得太明目张胆了吧。
就连教室中的纷纷议论,也没有把她给吵醒。
“原来如此,难怪她不坐椅子。”坐在身后的奏兴趣盎然地悄悄说道。
“同学们请安静。”竹本老师出言制止大家的私语。但是碰上这种状况,连这个老练且严格的教师也掩不住脸上明显的苦笑。
“那么,下一个是菊地原同学……为了防止打扰到同学的安眠,请念得小声点。”老师幽默的发言,让教室一时之间充满笑声,但是一瞬间就静下来了。
朗读结束,开始进入讨论时间之后,鴇子还是继续睡着。
“在封闭的农村里,人类的生活和大自然有着紧密的连结,因此可以无限延续下去。到这里是一个段落。那么,如果经过一段时间,文明变得发达之后,这种‘无限’还能永远持续下去吗?各位同学,有人想要发表意见的吗?”
“是。”
“是。”
几位少女挺直了背,举起手来。
“那么,津野同学请说。”
“是的。我认为文明发达之后,就不会还维持着无限了。”
“是这样啊。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是的。呃……我觉得所谓的无限,应该只适用于文明尚未发展的情况,也就是说……”
接下来,又有好几个人跟着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随着讨论逐渐深入,大家也渐渐遗忘了安眠中的旁听者。
就在这个时候。
惠那察觉到衣服摩擦的声音,就回头一看。
少女已经醒了,她正抬起头来,胸口的红色蝴蝶结翩翩舞动。
惠那朝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在看着靠校庭那边的窗户。
三年A班的教室在四楼。以她的位置来说应该只能看到天空吧。
接着,她转头看着门口。
她同时站起身来,没有让室内拖鞋发出任何声响,就走出了教室。
就连开门和关门,都没有发出声音。
简直就像是自觉不会有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透明人似的动作。
惠那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面对黑板坐好。
同学们还在讨论着关于时间和永远的议题。
她觉得很奇怪。
不说班上所有的同学,就连竹本老师好象都没有注意到刚刚走出教室的少女。就像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不适时出现的旁听者一样。或者可以形容为两部不同主题的电影在同一个银幕上放映的样子。
惠那突然听到远远的耳鸣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毁坏的声音——
突然。
背后传来一种带有强烈刺激的触感。
“咿……”她差点就要发出尖叫了,还好在喉咙把声音忍住了。
她转头一看,是奏的手指做的好事。
“喂,奏,拜托你不要老是用这种方法叫我好吗……”惠那悄声抗议着。
然而奏只是默默地指着窗外。
她指的是空无一人的操场方向。
那边有称不上宽敞的校庭草地,来宾用的停车场,还有更前面的学校大门。
为了防范最近的犯罪事件而保持关闭的铁门,外面停着一辆黑头车。
这辆车的长度,比一般的车辆还要长得多。
总是闲闲无事地待在门口收发室的警卫,此刻也走到了门外。
好像正在跟对方交谈什么。
站在警卫面前的是一位长身的女人。
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
“……”
“……”
惠那和奏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痛,好痛,好痛……”惠那突然按着肚子发出呻吟。
“惠那,你怎么了?……老师!白河同学好像不太对劲!”奏迅速地站起,抱住了惠那。
因为课堂被打断,同学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惠那,你没事吧?你可以一个人去保健室吗?”
“不……不行……好痛好痛……”
“请问我可以送白河同学去保健室吗?”奏拿出比亲友还要更具优势的认真优等生的面具,对竹本老师询问着。
得到了老师的首肯之后,她就搀扶着惠那站起来。
“来吧,惠那,你可以走吧?”
“好痛,好痛……”
两人并着肩,像是在玩两人三脚似的走出了教室。
她们在走廊上缓慢地走到离A班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然后,两人开始迈足狂奔。
“你可欠了我一次唷。”
奏轻盈地跑着,一头长发随着脚步的节奏摆动。她一边说道:“还有啊,惠那,你装病的演技实在是太烂了。一开始大家都还露出‘怎么回事’的表情呢。”
“……别管那些了。”
惠那的马尾也忙不迭地摇曳着。
她们只花了十几秒,就跑下四楼的阶梯,穿过走廊跑到门口鞋柜,迅速地换上便鞋。那双白色帆布球鞋的鞋带绑起来还真是麻烦。
“这边走。”
惠那着急地想要立刻朝着操场冲去,却被奏一把拉住了肩膀。
直接横越操场过去是比较快没错,但是这样的话就会立刻被全校师生发现了。
她们先绕到体育馆后方,然后再延着墙壁走到学校正门。
终于听得见他们的交谈了。
“……我们当然是相关人士啊。”就像是非常薄的金属制成的铃铛一样,幼嫩又尖细的声音。
“我们可是灵魂相系的呢,还有比这更亲密的关系吗?”那是这一整周都让惠那魂牵梦萦的,带有黄昏魔法的声音。
惠那加快脚步,想要快点见到她。
最高级的布料缝制的黑绢外出服,宽边的蕾丝黑帽。
在紧紧关闭的单调铁条栅门外,可爱少女的银色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是,在这难得的相逢场面……
“芙蕾亚!”惠那顿时发出了怒吼。
“我好想见你,Mein Liebchen(注:德语‘我的爱人’)。”
芙蕾亚微笑着,她的金色长发在微风中飘荡。
“因为你一直不来看我,我觉得好寂寞唷。”
“……”
碰上这种状况,惠那还是想着“好可爱”,她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穿着制服的中年警卫在栅门外看着惠那,然后朝她走近。
“我都说不能进来了,她就是不听话啊。一直吵着她才不需要什么许可,跟她身边的那位保护者沟通也一直不得要领……她是你认识的人吗?”
看来他已经跟芙蕾亚说得累了,满脸都写着“不管回答是什么,总之快想想办法处理一下这名固执的少女吧”的表情。
“这个……”惠那正要回答,却又犹豫了起来。
到底有没有关系,有的话又是怎样的关系,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明。
“当然是‘我的恋人’啊。”
“才不是咧!”
“用不着这么害羞嘛。”
“我才要问你咧,这种时间跑来我的学校做什么啊?我还在上课耶。”
“唉呀,来见心爱的人,哪里需要看时间或找理由呢?”她一派自然地歪着头,凝视着惠那的眼睛。“难道不是吗?Meine Patronen(注:德语‘我的保护者’)。”在这小恶魔的撒娇之下,惠那几乎忍不住要温柔起来了,但她还是拼命压抑。
“就是说啊……才怪!麻烦你有常识一点好吗!”
……跟这孩子说什么常识的有意义吗?惠那不禁这样想着。
“我有要紧的事情。”芙蕾亚不愠不火地说道。
“有什么紧急的事?”
“不需要说。你有听过沉默是金这句话吧?”
“你既然有要事找我,那现在就快点告诉我啊。”
“现在在这里说了也没用的。”
“既然这样的话……”
“我问你唷,你真的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芙蕾亚一双大眼睛盯住了惠那。
“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真的吗?”
“真的啦!”
“那么,你说说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说啊,这里当然是学校……”
惠那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认真回答了。
芙蕾亚又开始跟她玩猜谜游戏了。如果是在黄昏的屋顶,两人独处之时是无所谓,但这可不是能在白天的校门前玩的游戏。
“你回答不出来了吧?这可是很严重的事唷。”
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和可爱的促狭模样,似乎没有什么深远的涵义。
惠那确信了。
这孩子,是专程来玩的。
“唉唉唉……”她抱头呻吟。
“要跟教职员办公室联络吗?”警卫看着她问道。
“啊,不可以啦,没关系的,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所以请你不用在意!”
“是吗……”
警卫表现出明显的解脱表情,就回收发室去了。看来他是打算要交给惠那处理了。
离她们有段距离之处,开始了另一种对话。
“你好,女仆小姐。”
“这是奏小姐啊,你近来可好?”
正在说话的是“旁边那人的保护者”,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
她身穿墨绿色的长裙洋装,搭配着外出用的上衣。如同平时的打扮也如同平时的稳重态度。
“我是一切都好啦……不过你们没事吧?”奏以一副正在接见使者的女王架势回答着。
西尔妲驾驶的Maybach加长型礼车虽然跟上次看到的是同一辆,那坚硬的钢板车身又增加了更多新的伤痕,就算想不注意到都很困难。
“刚才不小心在那个地方撞到了红绿灯,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了。”
西尔妲一边指着大约一百米之外,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的几根长长的电线杆,一边说道。
“那实在是太好了。”
“真是吓人哪,这附近的巷子都太窄了,车子很不好开呢。”
“如果换小一点的车,应该会比较方便吧?”
“这可是用来乘载高尚的小姐的车,有定要配得上小姐的格调才行……”
“唉呀,我并不是有意评论贵府的家风唷。”
“……奏,你也来帮我说说话嘛!”
惠那对着有如家常便饭一样,展开社交的亲友请求协助。
但是,奏只是搔了搔头发,冷淡地回答道:
“那我间你,惠那,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公主殿下的呢?”
“……咦?”
“是啊,我也想知道呢。”芙蕾亚也立刻接口说道。
“只要是你的希望,不管是多么过分的对待,我都可以承受……”栅门的另一边,芙蕾亚像在祈祷一样交握双手低垂着眼帘说道。
她那灵活的演技,看起来简直像是被当作妖怪的祭品,给囚禁起来的公主。
就连专业演员都会甘拜下风吧。
“总……总之,现在我还要上课,而且这里是学校,校外人士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快点回去吧!”虽然说得很不顺畅,惠那还是一口气讲完了。
芙蕾亚猛然抬起头来。
如泣如诉的天真眼睛凝视着惠那。
“……添麻烦?”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小声音问着。
啊……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惠那觉得有一点罪恶感。
就在她正想要解释些什么的时候,公主说道:
“没办法了。西尔妲,我们走吧。”
她干脆地转身,朝着德国制的加长型礼车走去。
惠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是因为已经制造了充分的骚动,而感到满足了呢,还是已经厌倦了?
大概两种都有吧,惠那心想。
芙蕾亚走进一直开着的车门,坐在宽广的后座上。
因为她的体重太轻,皮革座椅又太柔软,她相当辛苦地爬了上去。
好不容易坐好之后,她可爱的小手就牢牢地扣上安全带,然后挺直背坐着等待,明确地表示关上车门并非她的工作。
“虽然我跟小姐说过,没有事先通知就突然造访,恐怕不太适当……”
西尔妲衡量着跟主人之间的距离,小声地对惠那说道。
“我想,就算事先通知了,应该还是会让人吓一跳吧。”
“西尔妲甚感惶恐。”
奏心平气和地回答,西尔妲则是恭谨地缩着身体。
惠那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但是完全没办法加入她们的对话。
“对了,惠那小姐。”
“……咦?啊,是的!”因为突然被叫到名字,惠那惊吓地回应着。
“请问最近你身边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吧?”
“奇怪的事……”虽然她仔细回忆着,却想不到有哪件事比今天的骚动还要奇怪。
“这个嘛,没什么特别的吧。”
“是吗。那我就先告辞了。”西尔妲深深一鞠躬之后,也向车子走去。
“再见了,Meine gememe freundin(注:德语‘我的坏心眼朋友’)。”
芙蕾亚丢给惠那冷淡的一眼,对奏则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请多保重,聪明的人啊。”
“你也多保重,薄命的公主。”
大时代的寒暄结束后,西尔妲关上后座的门,坐进了驾驶席。
Maybach礼车发出如瀑布般雄壮的引擎声,开始行驶。
车子在转眼加快速度,带着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把转角的围墙撞塌了一角而离开了。
留在身后的,只有几根倾倒的电线杆。
直到被扰乱的空气缓和下来为止,两人都呆立在原地。
“……你真的觉得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奏双手叉腰,一边观察着惠那的反应一边说道。
“咦!”惠那正颜地吃了一惊。
“罢了,也好啦。像只驼鸟或许比较幸福吧。”
“你说谁是驼鸟啊!”
“接下来嘛……”
奏像是正在看的有趣综艺节目进了广告似的,大大伸起懒腰。
“该去制造不在场证明了。总之我们先一起去保健室吧。”
“嗯。去要些止头痛的药之类的吧。”
“你痛的不是肚子吗?”
“随便啦,管他是肚子还是头,现在真的都痛起来了……”
4
一打开保健室的门,就有一股难闻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
只有这点,是小学初中高中都不曾改变过的。
惠那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非常向往保健室。
她非常羡慕在同学们担心视线的护送之下,苍白着脸走去保健室,身体纤瘦长发飘逸的那位漂亮女生。
然而,惠那在自己或他人的眼中,一直是个健康宝宝,跟保健室向来缘浅。直到上高中为止,也只有几次带着在社团活动中受伤的学妹去过保健室而已。这次总算是能够亲身使用了,不过没想到还是得借着装病才有机会来。
太幸运了,保健室老师不在里面。
贴在墙上的教师行程表上指着“离校”,还写了回来的时间和手机号码。老式的白色药柜里排列着几个药瓶,上面还贴着“请务必依照医师指示服用”这种没人会遵守的标语贴纸。
奏拿起记录学生病状的问诊表开始写字。
“就当作是生理痛吧。”
“嗯……可是我从来不会痛得这么严重啊。”
“那就改成因为早餐吃太多而肚子痛。”
“……不用了。写生理痛吧。”她一边回答,一边拉开了挂在房间中央的浅绿色布帘。
四张病床,全部都是空的。
平常学生们就算没有生病,如果情绪低潮或是有烦恼想要找人商量,甚至是想要像她现在一样装病跷课时,常常会跑来保健室。也就是说,这里已经变成学生们的避难所了,病床会有空无一人的时候还真令人感到意外。
总之,惠那选了一张最里面的床来躺着。
“请睡个一小时左右吧。我要先回去向老师报告了。”
写完问诊表的奏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干净的枕头套和床单。
“好无聊啊……”
惠那故作调皮地啪嗒啪嗒挥动手脚。啊,这样不是跟那孩子一样了吗。
“要乖唷。”奏以一副大姐姐的态度说着,就把床单铺在床上,并且把放在床上的硬枕头包上枕头套。
惠那也乖乖地取下头上的缎带,开始解起马尾。
“惠那,你不绑马尾看起来比较成熟耶。”
“是吗?”
听到奏这样说,就算只是开玩笑,惠那也觉得很高兴。
“那么就晚点见啦。”
“嗯。谢啦。”
奏为她拉起挂在L形轨道上的布帘之后就离开了。
门口传来关门的声音。
惠那独自待在保健室里。
虽然奏叫她睡觉,这种时间当然睡不着。
但是,此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她也不想拿出手机来发短信给谁。
“唔……”
她脱掉外套,直接躺在床上。
洗净的床单像陶瓷一样冷,贴在脸颊上感觉很舒服。
……总觉得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呢。
她开始这样想。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只经过了一个小时。
而且,跟芙蕾亚相遇都还不到十天这件事也是。
她仰躺着。
青白色的布帘,青白色的日光灯,就连整个房间的空气好像都充满了青白色粒子。
她老是担心着和衣躺在床上好象会把衣服弄皱,一直无法静下心来。
如果真的生病的话,应该不会担心这种事吧。
真希望至少能脱掉胸罩哪……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合上了眼睛。
不到一分钟,她就睡着了。
她闻到了花香。
四周充满了浅桃色的光芒。
像是幼年时在庙会上买来的棉花糖一样的粉红色光芒。
笛子和大鼓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两团圆圆的灯火,像门柱一样地耸立着。
……这里到底是哪儿啊?
刚才明明还躺在保健室里呀。
这是梦吗?
可是,心思却不可思议地清澈灵敏。
她注意到了。
好像有谁正慢慢接近。
是奏跑回来了吗?
想要迎上前去,身体却无法动弹。
好像有个人形的什么东西飘浮在空中,朝她逐渐接近。
惠那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红唇。
好红,好红的嘴唇。
轻轻触碰着惠那的嘴唇。
轻柔的感触,让她觉得很舒服。
那人舔着她的脸颊,然后慢慢移到脖子,接着又继续往胸部移去……
“啊……”
“你醒了吗?”
眼前出现了早花月鴇子的脸。
像是以前祖母使用的香袋一样,有一种令人怀念的甜甜香味。
她鬓边的黑发,轻抚着惠那的脸颊。
穿着制服的胸前,绽放着一朵鲜红的蝴蝶结。
那蝴蝶结像在戏耍一般,依偎着惠那制服上的浅茶色缎带。
……原来是这个人啊。
率直地接受状况之后,她立刻发现状况有异。
“咦?我为什么……”
想要移动身体,却动弹不得。
早花月鴇子在极近距离看着她,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融合在一起了。
这时如果自己起身的话,好像真的会亲到她吧。
惠那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像火烧似的。
鴇子微笑着,轻轻地把脸移开。她的眼睛就像附有血统证明书的波斯描一样,既高雅又温和。
“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缺点嘛。”
……虽然搞不太懂,但是她好像在称赞自己吧。
她纤细的手指上缠绕着白色的布条。
那应该是惠那原先放在枕边,绑头发用的缎带。
她像享受着余香似的把缎带拿近鼻子,然后才交还给惠那。
“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因为自己一个人走在宽广的学校里有点寂寞,所以希望你可以带我参观一下。”
“我吗?”她指着自己问道。
鴇子一语不发,只以优雅的笑容表示肯定。
“但是,我还得先回教室一趟才行……”
“别担心,我会帮你跟老师说的。”
听她这样一说,惠那才想到。
……对了,不知道我已经睡多久了?
她正要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的时候。
手腕突然被紧紧抓住。
“来吧,快点开始吧。”
超乎想像的强劲力道,把惠那的身体从床上拉了起来。
“啊,等一下……”
惠那慌张地起身之后,就一把抓起了放在一旁的外套。
好像还在上课。
走廊上静悄悄的,到处都不见人影。
面对操场的窗户射进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在地面跃动着。
虽然不清楚详细时间,但她至少知道还是上午。
一人绑着孩子气的马尾,另一人披着长长的黑发。
像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遗迹般的回廊上,两位少女并肩走着。
惠那的心中觉得十分困惑。
虽然被要求带领参观,她却不知道该去哪、该做什么才好。而且,早花月鴇子的脚步一点都没有生疏畏缩的感觉,她随性所至地走着,而惠那则像个随从一样地跟着她罢了。总觉得她不需要别人当向导啊。
她突然往右转,从A校舍走入了与B校舍相通的北侧连接道路。
“喔……”
少女突然停下脚步。
“这里是?”
挂在门口上方的横牌写着“生物室”。
“室物生?”她以一般人不会想到的方式读着门牌,静静地歪着头思考。
如果是奏的话一定会干脆吐槽的,但是惠那却呆呆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鴇子的手搭上了门扉,一口气把门拉开。
“啊,等一下……”
她想要制止这手,但是已经太迟了。
生物教室里面还在上课呢。
二年级的学生正在听一位身穿白衣的教师讲课。
突然无声开启的门扉,还有突然现身的黑色水手服美少女,凝聚了整班师生的视线。
“那个,非常抱歉,这位是旁听生。”惠那低着头道歉之后,就拉着鴇子走到教室后方。
学校里的老师们应该都收到通知说,可能会有学生来旁听吧。那位老师简单地说明过后,很快地又开始讲课了。
黑板上有只画得十分差劲的水虱,旁边有密密麻麻的粉笔字。这是跟食物链和微生物有关的课程——也就是惠那一年前上过的课程。
以全然的旁观者立场看着这一切,感觉非常奇妙。
……哪,她的头发超长的耶……
……嗯,有那种头发好像很累的样子。
……附近的学校都没有那种制服吧,你猜是哪里来的啊?
……是转学生吧?难道是要转到我们学校?
……不是啦,她是三年级的啦。
……咦?我还以为她是一年级的耶。
就像加了很多香料的碳酸饮料的气泡一样,交头接耳的女学生们吱吱喳喳的说话声不绝于耳。果然,这个谜样的美少女即使在同性之间也受到极大的注目。
升上二年级后,每班都会有五、六个男学生,他们全都像西洋棋子一样挺直腰杆,专心一致地看着黑板。不过还是隐藏不住内心的雀跃,每个都笑容满面。毕竟这样的美人来访,就算想不去注意都很困难吧。
但是,鴇子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她一一地观察着每四人围坐在一起的实验桌,还有靠在墙边的教具柜等……
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又开始走动了。
她走近放在墙角的老旧人体解剖模型。
左半身是肌肉血管,右半身是内脏配置——而且还可以更换成不同性别的器官——这个模型已经没有用在教学上,也几乎被遗忘了,只有聊到学校怪谈时偶尔会被提起而已。
鴇子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温和地看着玻璃眼珠已经遗失的他/她。
“喔喔,所谓的‘物生’指的原来就是这位啊。”
惠那觉得一头雾水,不过看来她好像找到解释了。
“呵呵……原来如此……呵呵,真是件怪事呢……呵呵呵…”
她甚至还开始了愉快的对话。
“既然工作得这么辛苦,我也来鼓励一下吧。”
她一脸神气地摸了摸人体模型的头,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
然后她就跟进来的时候一样,毫无预兆地往门口走去。
惠那一边揣测着她的心思,一边继续跟着走。
鴇子无声无息地打开门,就直接走到走廊上。
“打扰你们了。”小声地道别之后,惠那就轻轻地关上了门。
在那之后,她又去了几间特别教室。
看到这位穿着水手服的日式美少女突如其来的造访,所有学生都眼睛一亮,不停地称赞着她的黑发与出色的容貌,也有不少人期待她能转进自己的班级。
鴇子以高贵的公主姿态坦然地接受了这些羡慕和好奇的眼光,然后一样观察了教室各角落,愉快地跟她看中的物品“对话”,满足了之后就立刻退场。
没想到她的个性跟稳重高雅的外表截然不同,就像个喜欢惹人注意的孩子一样。
惠那噗哧一笑之后,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对了。她跟芙蕾亚很像呢。
想到这里,刚才那个亲吻未遂的画面又回到她的脑海,让她顿时满脸通红。
鴇子走在她的前方。还是不变的,应该会啪嗒啪嗒响的室内拖鞋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简直就像有脚的幽灵正在走路似的。
毫无预兆地,鴇子突然开口问道。
“那位贵德的大名是什么呢?”
“贵德……”
虽然惠那听不太懂前半句的意思,但是对方应该是在问谁的名字吧。
芙蕾亚吗……应该不是吧,仔细想想,她说的或许就是惠那那位跟她一样显眼的损友吧。
“啊啊。是奏吧,三朝木奏。”
“喔。三朝木啊,真是个罕见之名呢。”
看她一副感叹的模样,惠那则回以讨好的笑容。虽然她还是完全听不懂。
“样貌也好,香味也好,实在是个清雅的人啊。”
惠那这次听出来了,这句话可是极高的赞美。要好的朋友受到美少女的肯定,惠那也不禁跟着感到得意。
“奏可是很有人气的唷。我跟她一起出去的时候,她还被星探看中过呢。”
“星探,那是什么?”
“那个啊,在一年前左右,我跟她一起去宫雍车站附近……”
像奏这样的美人,一般的浪荡子都还不敢随便上前搭讪。那天突然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绅士叫住了她,接过名片一看,对方竟然是连惠那也听过名字的知名演艺事务所,接着他就站在路上开始热烈地说服起奏了。“刚才偶然之间看到了你,我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你具有与生俱来的明星风采,这可是非常难得非常宝贵的才能唷。如果你愿意在我们的公司出道的话……”虽然是很惊人的状况,奏却一点都没有动摇,只是冷静地告诉对方“我对演艺事业没有兴趣”,然后就跟惠那一起走掉了。后来,惠那跟奏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只是满不在乎说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惠那兴奋地宣扬着好友的丰功伟业,鴇子则很有兴趣地看着她。
然后,她的结论是:
“简单的说,就是说你是郭中之秃[注:‘郭’可说是江户时代的风化场所,‘秃’则是伺候高级游女(名妓)的见习少女]吧。”
“咦?”
虽然知道对方好像在调侃自己,但是因为听不懂,所以也不知该从何生气起。
“你不觉得自己会被拿来跟朋友比较吗?”鴇子摇了摇一头光亮的黑发,以戏谑的语气继续问道。
这次她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跟三朝木奏在一起的时候,的确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可能真的有一点嫉妒也说不定啦,不过听到朋友被赞美,还是觉得很高兴呢。”
B校舍里已经没什么要看的了,两人踏上了下楼的阶梯。
“而且,奏看起来虽然什么都会,但是她其实常常会感到寂寞呢。该怎么说呢,如果要说真心话,我觉得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顾虑,可以一起尽情欢笑的话,这样不是很棒吗……”
惠那顺势地回答之后,才惊觉到一件事。
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说想要成为恋人嘛。
鴇子依旧无声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一边说道:
“你还真有趣呢。”
“……”惠那红着脸,像拗起性子的小孩一样沉默着。总觉得有种被年长女性教训了的感觉。
在闷闷不乐的向导身边,鴇子还意扰未尽地继续说着:
“当今世上好像是称呼这种人为老好人吧。”
两人回到一楼之后不再走向教室的方向,而是朝右转。
从B校舍往A校舍的路径跟来时不同,是要走只有屋顶的南侧室外走廊,途中还会经过鞋柜。
“真是奇怪的走廊呢……”鴇子说道。
然后,就直接从走廊走到外面的地上。
她并没有把室内拖鞋换回便鞋。
“啊,等一下……”
惠那正要去找应该放在同样地方的校外访客鞋子,她突然眨了眨眼睛。
鴇子穿在脚上的,竟是一双小小的黑色漆皮靴。
明明没有看见她换鞋的动作,但是拖鞋已经好好地摆在走廊边缘了。
“奇怪?”惠那疑惑地歪着头。
鴇子被外面的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睛,说道:
“对了,这里为何杳无人迹啊?”
“咬无……”惠那复诵了一次,才想到是哪个词。
“因为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所以我想到处都不会有人吧……”
“你可以为我带路吗?”
她的语气似乎跟先前不一样,带有比较强调的感觉。
“这个……”
“往这里吗?”
还没等到惠那回答,她就已经选好某个方向走了出去。
没办法了,惠那只好也走向自己的鞋柜。
她迅速地穿上鞋子——一边想着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次啦——
然后朝着先前跷课出来那次的反方向,在通往礼堂的路上小跑步前进。
鴇子已经走到礼堂前了。她虽然对身边的惠那瞥了一眼,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明显摆出一副“随从本来就该全力追上主人”的态度。但是,鴇子如今并不像是在校内随兴闲逛,好像带有某种认真的意味。
此时,鴇子转了一个方向,从礼堂走向通往焚化炉的道路。
惠那也慌张地追了上去。
附近这一带,或许真的是全校最杳无人迹的地方吧。
被防止非法入侵的水泥高墙和礼堂左右夹住,这个又细又长的通道,放置着只有体育大会时会拿出来使用的竹竿和浮球,还有卷起来的蓝色塑料布垫。
这个场所作为“道路”的任务,已经被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连迟钝的惠那也开始体悟到这一点。
说什么不熟悉环境的都只是借口吧。今天才刚来到这间学校旁听的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呢……
惠那认为,她一定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有什么东西。
虽然想要直接问她,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就在惠那犹豫之时,鴇子突然停了下来。
“你还好吧?”
她倾斜着脑袋,正面凝视着惠那的脸。
“你的表情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呢?”
“这个……”惠那思索着该怎么回答。
“说到怪物的话,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发生奇怪的事……”
她尽可能地找寻适当的说法。
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懂。
“喔喔……”
这个好像对她说的话很有兴趣。
就像是看着老鼠的猫一样,鴇子的眼中瞬间出现了戏谑的神色,但是又立刻恢复原状,催促着惠那继续说。
“就是啊,一大早来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人,好像看到了操场上有焚烧过的痕迹,而且……”
“而且?”
“好像还有骨头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感到背脊发冷。
惠那原本就对恐怖电影之类的很不拿手。她在想,如果第一个发现这些东西的人是自己的话,虽然还不至于吓坏,但是想必也很难保持平常心吧。
当她这么想着的瞬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你真的觉得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问这句话的人就是奏。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来呢?
鴇子沉默不语,只是一直看着惠那。然后说道:
“你说的骨头,就是那边的东西吗?”
“咦?”鴇子指着的地方,就是惠那的脚边。
那里有火烧过的痕迹。
粗树枝烧剩的灰碳,就像古代遗迹巨石阵一样,好好地排列在一块儿。
在那其中,还有一些白白的、扁扁的什么东西。
表面有很细的龟裂纹路,看起来却出奇地显眼。
是骨头。那是某种动物的骨头。
鴇子凝视着惠那。
她眼中那种宝石的光辉增强了,就像灵活的肉食野兽似的,紧盯着惠那的身体。
“你有喜欢的人吗?”鴇子的唇中吐出这句话。
“没有,可是……”
“真的吗?”
鴇子妖娆妩媚地笑了。“既然如此,如果我对你……”她轻轻靠近惠那。
这里没什么立足的地方了,惠那就算想退避也没办法。
啊——就在她正要发出惊呼时。
就像从游泳池畔倒进水中似的,鴇子的身躯毫不犹豫地往前倾倒。
惠那连忙伸出手抱住她。
鴇子娇艳的上身,顿时被惠那抱个满怀。
她樱桃似的红唇,此时轻轻地贴在惠那的锁骨上。
虽然隔着一层衣服,那种带着湿气的滑润柔腻感触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如果我对你下令,要你当我的郭秃(注:也可写作‘傀儡’,意为见习游女,也指操纵木偶来表演,又兼做风俗业的女游走艺人)呢?”
鴇子带着灼热的气息,继续说道。
惠那抱着她,但是眼睛却看着天空。
被礼堂和水泥墙左右夹住的,又细长又遥远的天空。
就像从伤口渗出来的血一样,一派蔚蓝的天空从中央染上了鲜红。
然后小小的四肢像植物似的伸出,逐渐变化成人的形体。
几十个红色的人形,包围在惠那和鴇子的身旁。
“终于来了啊。”
黑发少女笑了,似乎可隐约窥见她可爱的舌头。
——————————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惠那回过神来。
身穿制服手提书包的大岛喜久世,正惊讶地看着她。
“……呃……啊……这个……”惠那急着想要立刻回答。
但是,为什么社长会在这里呢……不是啦,不是这种问题。问题不在这里,而是那些红色的小人,为什么,那个人,那孩子,对我……
原本应有的东西却瞬间全部消失的冲击,像滔天巨浪一样席卷着惠那。
鴇子不见了。
怀中只剩下刚才拥抱过的触感,馨香的美少女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她看了看四周。
礼堂后面,只有堆置废弃道具的细长空间。
天空远远的。无须赘言从太古时代就毫不摇坠地一直存在那里。
当然,那些小小的红色人影们,也早就看不见了。
喜久世似乎把惠那的错愕态度误解成其他意味了。
“一般来说,情侣私会应该要找气氛更好的地方吧?”她如同平常展露出豪迈的笑容说道。
到了此时,惠那心中混乱的浪潮才开始退去。
“你才是呢。”惠那一边回答,一边对她那个看似空无一物的书包瞟了一眼。
“我可是在出差途中呢。”
“太太今天也去了医院啊?”
“今天不用啦。只是单纯地主动出勤罢了。”
或许是怕妨碍到拉弓动作,喜久世的头发在头部左侧绑成一束,她像搅拌意大利面似的抓了抓头。
“你又说这种话了……”
惠那板起了脸。
大岛喜久世的跷课是出了名的。只要她兴致来了,常常会在下课之间就从教室中消失了。就算这样,她的成绩也从来不曾落后过,也毫不在意被老师盯上。
虽说跷课这点,也是我们这位给人热情冲动又自由奔放强烈印象的社长不可或缺的一项重要特质哪……接受了这件事之后,惠那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因为先前邻市绑架杀人事件的余波,现在学校正门和其他的门在上课时间应该会全部关闭才是啊。
“可是,现在门又没有开吧?你是从哪进来的啊?”
“就是从那里的电线杆啊。”她一副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一边指着竖立在水泥墙另一侧的电线杆。
说不定她的爱车如今就停在那根电线杆下吧。
“所以你是爬墙出去的?”
“对。”
虽然她回答得简单,但是从这学期开始墙壁可是因重建而增高为三米呢。
“……说不定你下次骨折的会是脚喔?”
“不会有事的啦。”
“那你要用什么理由解释跷课呢?”
“尾上医生今天中午以前都不在对吧?就说我从早上开始身体不舒服所以跑去睡啦。”
惠那也是早上就得知了保健室医师正外出。原来如此,因为对一部分的学生很有帮助,所以当然是众所皆知的情报呢,她突然产生一些感触。
“……啊。对了。”
惠那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她看着液晶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午十一点四十七分。
“哇啊啊……”
她自己的感觉还以为现在才在上第二堂课呢。这样不就等于把上午的课全部睡掉了吗……
“好了,我要去保健室了。帮我跟你的女朋友问好喔。”喜久世饶富兴味地看着皱着眉的惠那,潇洒地挥了挥右手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是来约会的嘛。”
她不知为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这~里~啦。”喜久世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就指了指她自己制服前胸的部分。
“……咦?”
惠那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
她顿时张口结舌。
在浅茶色缎带的左边,盖了一个鲜红的唇印。
5
“……所以说,你是拿下缎带洗过衣服,然后再用弓道社活动室里的吹风机吹干,所以拖到这种时间才回来吗?”奏用平板至极的声音问道。
“嗯……”惠那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午休时间都已经过了一半了,两人却都还没有吃午餐。别说是吃午餐了,此刻奏提着放了餐盒和水壶的提包,而惠那只拿了铝箔包的草莓牛奶,还在通往前庭的日照小径上漫步走着。
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之后,惠那都还没回来。
奏担心着这位亲友不知道会不会遭遇到什么困难,就带着午餐开始了探险之旅。其实她原本就顾虑着跟早花月鴇子交谈而卷起的余波,如果继续待在教室里的话一定会不停地受到质问攻击的。
然后,她们好不容易重逢还是十分钟前的事。
为了肚子饿得跟雏鸟一样的惠那,两人还先去了一趟福利社,但是就连平时比较乏人间津的面包也全都卖完了。更惨的是,连自动贩卖机中的饮料也只剩下一种可以买了。
“好热啊。”奏眯着眼望向高挂天空的五月太阳,喃喃说道。
“抱歉……”
“算了,反正就算待在教室也没办法安稳地吃午餐,你别在意了。”
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强和时间已经晚了的缘故,靠近校门的草地上比想像中来的冷清。
“那里有树荫。”奏指着稍远处的橡树,然后就走了过去。
确认过草地上没有什么脏东西之后,两人稍微提起裙子直接坐在地上。
艳阳普照和青草的味道,让人很能感受到野餐的气氛。
“终于可以吃午餐了。”奏一边像唱歌般地说道,一边缓缓地打开了提包。
里面是不锈钢制的保温壶,还有看起来像外国制的亮绿色便当盒。
这是不要求日常用品多么美观的奏一向的风格。
与之相比,已经不冰的一百八十毫升草莓牛奶就是惠那的全部了。
她心想,就算一时独占了黑发绝世美少女的代价,这也太残酷了吧。
“呜呜呜……”
“不要用饥饿儿童的眼神看我。好啦;我今天带的是三明洽,一起吃吧。”
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便当盒的扣环,拿起半透明的盒盖。
番茄、莴苣、薄片起司和火腿……这些食材夹在三明治必有的去边吐司中,色彩看起来十分鲜艳。如果是奏自己做的,味道当然有品质保证。
惠那虽然对奏气魄十足的眼神感到有些畏惧,但还是无法战胜自己的食欲。
“那我要开动了!”她很快地抓起一个,就开始吃了起来。
“真是幸福呢……”
“嗯,太幸福了!”惠那一边咀嚼,一边回答。
层层叠起的吐司上抹了加入黄芥末酱的奶油,火腿也是很有嚼劲的高级品。美乃滋不是直接拿市面贩售的来用,而是加了更多的香甜滋味。
虽然奏自己谦虚地说三明冶这种东西谁都会做,但是惠那还是觉得这比某些不怎么样的店里卖的还好吃。
“……喂,我想问一下刚才的事情。”
“唔晤?”
被这样询问之后,惠那还在嚼着三明治,就开始说明事情的始末。
在惠那边吃边说的时候,奏还是满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关于你提到的,她跟你抱在一起之后突然就消失不见的这一部分,我实在不太能理解……”奏把保温壶里的热咖啡倒入壶盖里,一边发表着感想。
“这个啊……我自己也搞不太懂哪。”惠那也只能这么回答。
她还是没有把红色的小小人形之类的事情说出来。……一定是什么东西造成的错觉吧……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对别人提起这件事。
她吸着吸管,铝箔包里的草莓牛奶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问你唷,你觉得那个人是真的存在吗?”惠那突然这么问道。
就算惠那有着看到什么都能直率接受的性格,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在这种不合情理的时间跑来学校“旁听”,还有奇妙的举止……还有,她那太过美丽的容貌、甜腻怀旧的香味、漂亮的黑发,如果说全部都是梦的话还比较能令人接受呢。
“这个嘛……”奏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手机。她细细地看着手机屏幕,好像刚刚收到了短信的样子。
“呃,手鞠传短信给我,说‘现在正在体育馆跟一年级学生聊天’。”
“……”
好像发生了有趣的事情,奏是不可能不去调查一下的。
“她好像很受欢迎呢。”
奏笑嘻嘻地说道,惠那则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碰上不明白的事情,她总是会自己想像着一切都是做梦啦幻想啦,实在是自我意识过剩。
奏正要收起手机,手机却又震动了起来。
“又来了一通……‘在走廊上免费发送甜点面包,大受欢迎’。”
“那是什么?”
“唔,就像字面上说的一样啊。”奏不以为意地回答。
“就是说早花月同学正在发送面包?为什么啊?”
“可能是要表示跟大家亲近的诚意吧?”
确实啦,以她那样的高姿态来看,会有这种行为也不奇怪。
“是吗,她果然是有钱人啊……”
“真是可喜可贺呢,惠那。”
惠那一时还听不懂,呆了一下——然后她终于想到了。
“啊,难道说今天面包会卖完就是因为……”
“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贵族的施舍原本就是来自平民的血汗钱里榨取的税金嘛。要再吃一个吗?”奏面无表情地说道。
对贵族的蛮横感到不解的平民惠那,也只能怅然以对。
两人正打算继续吃午餐时,又来了一封短信。
“这次又是什么?”
“说是‘突然睡着了’。”
“……”
就算自由奔放也得有个限度吧。
“不管我怎么说,好像还是很在意她的事情嘛。”
“你就别管手鞠了啦。”
“是在说你啦,白河惠那小姐。”
奏舔了舔抓过三明治的手指,然后把手机放回原处。
“算了,其实我自己对她也是有点在意。”
“在意什么?”
“说话的方式。”奏简洁地回答。
“那个不是京都腔吗?”
“……京都的人如果听到你这样说会生气的。”奏叹着气说道。
惠那还是一脸不解。
“啊,你想嘛,她不是说过住在京都吗……”
“她确实说过自己是从飞群高山来的,但是我感觉完全不是这回事。”
奏说完后,把冷掉的咖啡一口喝光。
“以我的印象来看,她的措辞好像混杂了各种感觉。”
“很多地方的腔调吗?”
“倒不如说是很多时代吧。”
“?”当然,惠那完全不理解奏的意思。
奏把吃得一干二净的便当盒盖了起来,扣上了扣环。
“那是无所谓啦,倒是惠那的真命天子到底是哪一个?”
“咦?”
“问你是金发还是黑发啦?”
一时之间,惠那单纯地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你、你干嘛突然胡言乱语啊!”
因为羞怯和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感到不满,惠那觉得体温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啊。你想要保密啊……”奏露出一副理解的态度。
“才没有什么好保密的咧。”
“那么,我就直接问你的身体吧!
她晃动着十指,带着邪恶的笑容慢慢逼近。
惠那连逃跑都来不及。
“嘿!”
奏把惠那压倒在草地上。
“说吧,说吧,还是身体比较老实哪。”
“等一下啦,奏……别……别这样啦!呀哈哈,好、好痒啊!”
“唉呀,惠那还是一样,全身上下都怕痒,真是太可爱了!”
“不要啦!快住手啊!呀哈哈哈……”惠那努力地挣扎,但是被压得无法动弹。
“喔?你的胸部是不是大了一点啊?”
“OX#¥*……”
突然,传来了好像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两人转头一看,那是正从橡树后面探出上半身的弓道社二年级社员水缟凛凛子。
也就是奏口中的白河惠那后援会会长。
她用双手遮住了嘴,而且还满脸通红……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相叠着倒在地上的这两人。
她的脚边,掉了一个包便当用的粉红色布包。
“……是不是受到太强烈的刺激啦?”奏小声地说道。
奏完全不管终于理解状况的惠那,用充满抗议和羞耻的眼神瞪着自己,还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坐回草地上。
然后,她带着灿烂的笑容迎上那位目睹了这一幕的观众。
“咖啡还有呢,要不要一起来啊?”
“好、好的!”
从看到那个场面之后就定格在原地的凛凛子,像电池驱动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捡起便当,摇曳着她的西瓜头往两人跑过去。
惠那也轻轻拍了拍制服,在草地上坐好,凛凛子……则是斟酌着适当的距离,在她的身边坐下。
“水缟学妹,你是想要跟我们一起吃便当吧?刚刚你好像把便当弄掉了,没事吧?”
“啊、是、是的!没事的,完全没关系的!”
“水缟学妹的便当是自己做的吗?”奏以同性也会感到迷醉的,优雅又富知性的笑容问道。
“是的,这个,今天偶然地自己做了……”
凛凛子的态度就像毫无预兆地被丢入舞会里的灰姑娘一样生疏尴尬。
她的想法再容易了解不过了。
今天早上惠那和鴇子发生的事,一定跟往常一样早就传进了她的耳里。因为想着自己非得去驱逐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随意接近大家憧憬的白河学姐的美少女,她特地带着便当主动出击,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学姐竟然还跟另一位强敌在一起……
对什么事情都想要将之导向最有趣发展的奏来说,这铁定是非常愉快的场面吧。
“今天惠那没有买到面包呢,虽然我刚刚也分了一些三明治给她了,可是我想她现在应该还是没吃饱吧……?”她对惠那送去意味深远的一瞥,一边这样说着。
惠那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打算怂恿这位积极的学妹。
听到奏这一句话之后,凛凛子确实也鼓起勇气说道:
“那、那个,白河学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布包,打开椭圆形便当的盒盖。
里面放了肉丸子、小蕃茄、培根卷着的芦笋,还有稍显锈色的苹果。
放满了半个便当盒的白饭之上,还洒了排成条纹状的香松炒蛋。因为她刚刚把便当掉到地上的缘故,饭菜都挤到一边了,但是看起来还是充满了烹饪初学者的风格,像是可爱的盆栽造景似的便当。
但是,这个便当也实在是小了点。以惠那的食量来看大概只能吃个半饱吧。
“可是,这样太不好意思了,凛凛子的便当分量也不多啊。”
听到惠那这么说,凛凛子就睁大了眼睛。
“啊,对不起。不是啦,我是要说我已经吃饱了……”
“你的胃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小啦?”坐在一旁的奏也插嘴道。
“可是也没有筷子啊。”
“我有带筷子喔!”
凛凛子手忙脚乱地翻着布包,把自己的筷子盒和另一双竹筷一起拿
出来,递给了惠那。看来,她可能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跟学姐一起吃了吧。
惠那终于也认命了。
“那么,我也稍微吃一点好了。”
她把竹筷从纸袋中取出,“啪”一声地拆开。
“是的。虽然菜色不是多好,还请学姐享用。”
大概是太紧张又太兴奋了吧,凛凛子的回答有些不妥当。
她带着像是坐在占卜师面前的紧张表情,凝视着惠那的筷子。
“那我就开动了!”
因为是用铝箔纸盛装的肉丸子,惠那轻松地一手拿起,放入口中……
她突然变得浑身僵直。
这并不是因为凛凛手的料理有什么问题。
应该说,现在并不是能好好品味这些料理的时候。
校庭的方向,有一堵围绕着校园的水泥墙。
一位少女身上穿着看起来十分闷热的黑色披风,右手拿着银杖,披散着一头金发,打扮得像会在儿童卡通里出现的怪盗,此时正悠然地站在离地三米高的墙头上。
她的身边,当然也跟随着她忠实的部下,也就是那位有着长长黑发的女仆。她还是穿着同样的绿色外出服。现在的她正像在拉钓竿一样把竖立在墙外的梯子拉起,然后再摆在校内的这一边。
“请吧,小姐。”
“谢谢你,西尔妲。”
“请小心不要踩空了。”
“我知道啦,你自己才要小心点呢。”
“西尔妲甚感惶恐。”
光是看着她们的表演,似乎可以拍成完美的配音电影似的。
“芙……”
“芙?”
听到惠那突然喊出的一个字,让正打算要发表有趣感想的奏疑惑地歪着脑袋。
“芙蕾亚!”惠那猛然大叫之后,就跑了过去。
芙蕾亚一看到像是在抓亚森罗苹的加尼玛尔警长一样全力奔驰的马尾少女,就翻起了她那羊毛质地的黑色披风。
“唉呀,这么快就被抓到了呢。”
“这不是惠那小姐吗,你近来可好?”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行礼的人,就是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
对惠那来说,西尔妲除了腋下抱着一把全长十五米的杉木梯之外,还是跟以往一样完美应对。
相较之下,少女怪盗反而表现出不太高兴的模样。
“人家都还没有完全潜入屋中呢,你就算已经看到了也应该装作不知道,这才是对怪盗的礼仪不是吗?”
“这里才不是什么屋中!这里是学校!是学校唷!”
“唉呀,是这样吗?”
煞费心思的扮装不仅没有得到礼貌上的赞美,还被对方像公鸡啼叫一样连续吼了好几声,芙蕾亚不悦地丢下这个无能千金小姐的角色,走到现在才跑过来的美人面前。
“Boniour,Iliademoiselle奏(注:法语的‘早安,奏小姐’)。”她风度翩翩地用法文问候,握起奏的手亲吻。
在她小巧的手掌上,还戴着一双纯白的手套。
“Boniour,Monsieur Lupin(注:法语的‘日安,罗苹先生’)。你的单眼眼镜呢?”
“戴着那个东西,眼眶痛得受不了,所以刚刚就被我丢掉了。”
“那么,你今天瞄准的是怎样的猎物呢?”
“这个当然是……”芙蕾亚以得意的表情回答之时,突然发现有第三双看着自己的眼睛。
“喔,那位是?”她瞥了一眼躲在奏背后的西瓜头,然后问道。
凛凛子还是一语不发。
这位传说中的金发外国少女就是惠那最近会变得这么奇怪的主因,想必她早就把此人当作自己的假想敌了。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样子。
“你是我的惠那的朋友吗?”芙蕾亚强调地问道。
她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找到了比怪盗更有趣的玩具”的想法。
凛凛子似乎也理解了,这个比自己小了大约十岁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天敌。
她咬着唇,往前走了几步。
“白河学姐是我的学姐!”她一边奋力叫喊,一边抱住了惠那的腰。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说跟没说好像也差不多,但是凛凛子喊出的炽热语气中,却满溢着她悲壮的仰慕之情。再加上被她紧紧地抱住,惠那确实感到非常闷热。
“……等、等一下啊,凛凛子!”
“喔喔……”
芙蕾亚倒是一点都不惊慌。
“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我的情敌了。那以后我们走着瞧吧。”
她露出了自满的微笑,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
从态度来看,还真搞不清楚谁的年龄比较大呢。
“什么情敌嘛,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唉呀,我们可是已经接吻过两次的关系唷。”芙蕾亚加重了“接吻”二字的语气。
“接吻?”凛凛子就像是雨天被装在纸箱里丢弃的小狗一样,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惠那。
“……呃,那个,凛凛子,那是因为……”
“好……”
“好?”芙蕾亚像小恶魔般眯着眼睛反问着。
然后,凛凛子终于爆发了。
“好、好、好、好肮脏!”
她推开淫乱的偶像——虽然看起来好像这样,其实却借着反作用力让自己退开。
“好肮脏好肮脏好肮脏!”凛凛子像新型救护车一样不停叫喊,然后就哒哒哒哒地全力跑走了。
“好肮脏……肮脏……肮脏……”
居下风的一方业已败走,只留下微弱的多普勒效应[注:奥地利物理及数学家多普勒(Dopplcr)所提出,波形运动的物质(如音波、光波、水波)如果远离观察者波长就会变长,接近时波长就会变短,所以救护车接近时声音听起来比较尖高,离去时听起来比较低沉]。
“真是的,我都还没有丢出手套呢(注:中古世纪的骑士礼仪,向人丢白手套就表示邀约决斗)。”芙蕾亚露出胜利笑容说道。
第一回合,看来是由这位金发少女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了。
站在一旁的惠那则仰天长叹。
“真是令人同情……”奏喃喃说道。
“别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是这些事本来就跟我无关啊。”
虽然怎么想都不可能跟她无关,但也实在没办法给她安上一个具体的罪状,因此这位罕见的幕后黑手三朝木奏显得十分开怀。
“好了,既然打扰者已经不在了……”芙蕾亚虽然这么说,却想不到有什么要继续做下去的事。
惠那心想低头看她的话一定会被她瞪的,就飘忽着视线嚅嗫说道:
“总而言之,这里不是给你玩的地方。没事就跑来学校的话……”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说到这个,你应该还在读小学吧?平时怎么可能放假呢,这可是义务教育呢。”
惠那顺势叨念下去。为何她以前都没有提过这些事呢?因为她完全无法想像芙蕾亚跟其他小学生在一起读着国语或数学的模样,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想到。
“不可以说不想去唷。现在才去也无所谓,反正你快点去上学吧!”
“上学?”她倾斜着戴了丝质礼帽的小脑袋。
很难得地,她似乎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惠那说的话。
“对耶。是这样没错。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西尔妲、学校哪,我们去学校吧。”芙蕾亚仿佛是已经取得宝贵的经书而要启程归国似的,突然一连叫了好几声学校。
“谨遵吩咐。”西尔妲以抱着托盘似的姿势抱着木梯,站在不会打扰到主人社交活动的地方,尊敬地低头行礼。
芙蕾亚再次爬上木梯,站在墙头上。
“那么,勤勉的警官们,再会了。”
她啪沙啪沙地翻起了黑披风,就要从观众们的眼前退场。
“千万别跳下去!太危险了!
“请吧,小姐。”
“谢谢你,西尔妲。”
“请小心不要踩空了唷。”
“我知道啦,你也用不着每次都说嘛。”
“西尔妲甚感惶恐。”
就这样,引发骚动的怪盗和随身女仆两人翻过高墙逃跑了……
“……怎么又是你们啊!也差不多该收敛一点了吧!”
“不妙,真正的追兵来了。西尔妲,我们赶快撤退吧。”
“是的,小姐。”
在勤勉的警卫怒吼着追赶之下,从容的对话和富节奏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在此之后,还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一定是逃逸中的西尔妲在转角之处撞到木梯的声音。
在两人真正逃远之后,终于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总算是结束了……”惠那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奏虽然有不少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两人并肩走回那棵橡树底下。
青绿的草地上,凛凛子亲手做的便当还残留在原地。
惠那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些许的罪恶感……但是她又想到,如果凛凛子可以乖巧一点的话,自己也不需要这么辛苦嘛。
“好啦,你就把便当吃完吧。看起来还剩下一半左右呢。”
“嗯……”
虽然没什么心情好好品尝了,她还是说服着自己要有始有终。
“……啊。”
此时惠那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刚才那一幕里一直拿着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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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校庭的途中,铃声就响起来了。
再过五分钟,下午的课堂就要开始了。
“好累啊……”
“你上午已经睡过了吧?你就咬着牙,努力撑下去吧。”
即使奏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背,惠那的脚步还是很沉重。
就连已经吃完了的凛凛子的便当盒,感觉也比想像中的还要重很多。
“可是……”
因为一下子体验完一周分量的骚动,真的让人不由得觉得瞬间老了不少。
两人在鞋柜前脱掉便鞋,快步爬上楼梯。
赶着回教室的学生流,已经变得很稀疏了。
走到四楼校舍靠近西侧的地方,突然有种奇妙的异样感。
似乎只有A班的教室很安静。
“总觉得怪怪的……”奏首先说道。
“呃,第五堂课是体育课吗?”惠那也发出了疑问。
如果是的话,那大家可能都已经去更衣室了吧。
“不是,那是第六堂课。”奏简洁地回答之后,就把耳朵贴近紧闭的门,查探着里面的情形。
“……植田老师好象正在说话。”
“为什么?”
在惠那的记忆中,导师从来不曾在下午课堂之前特地跑来宣布事项。
“反正也还没迟到,我们就进去吧。”
奏小心地拉开门扉,惠那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进去。
此时她被强烈的既视感给掳获了。
伴随着喀吱喀吱的声音,老师在黑板写下了几个字。
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像全部得了热病一样,所有的眼睛都只凝视着一个方向。他们视线指向的那端,有一位留着漂亮头发的少女端正地站在讲台上。
然后,导师向大家介绍道:
“这位是从今天开始就要进入我们班上的芙蕾亚同学。”
那是一位穿着芙蓉馆高中制服,金发银眼的娇小少女。
在她的背后,身长黑发的优雅女仆穿了一件纯白围裙,戴了白色头饰,以一副工作中的严谨态度跟随着。
她们后方的黑板上,还用粉笔写了大大的“芙蕾亚”。
此时,惠那随着乒乒乓乓的剧烈效果声后仰摔倒在地上。
“惠那,内裤会被看到喔。”奏小声地提醒了像在演喜剧似的,表现出一脸痴呆样的朋友。
被惠那抛到半空中的凛凛子的便当盒,也被奏灵巧地接个正着。
她感到熟悉而亲切的日常生活,正发出喀啦喀啦叩隆叩隆的声音而崩解了。
当然,站在崩坏范围中心点的人就是……
“唉呀,你终于回来了啊。我的爱人。”
谜样的超小型转学生以灿烂的笑容迎接这位粗心大意的同学。
6
第五堂课变成了自习课。
导师向大家解释,这是因为教导世界史的老师突然有重要的急事要处理,所以回家了。
教室的最后面,像是生日宴的席位一样,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课桌椅。
金色长发的少女伸直了背坐在那里。
当然,她的脚还是踩不到地板。
班上同学虽然一开始还觉得很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就适应了。
她们的脑中已经编织出“跟惠那接吻过的超级名人金发美少女,为了追随爱人的脚步而来到学校”这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少人借着纯爱之名彻底忽视了那些矛盾或不对劲的感觉,她们带着热心和好奇心,在芙蕾亚的身边围了好几层紧密的人墙。
“你的制服应该是特别订制的吧?”
“我们学校的制服好像没有这种尺寸嘛……”
“嗯嗯。要做得这么精致也不太容易呢。”
“真的好可爱喔。就像洋娃娃一样。”
“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头发吗?哇啊,你们看,你们看,真的是透明的耶……”
“你都是用哪一牌的洗发精啊?怎么能这么漂亮啊!”
看来应该是没人真的专心在自习吧,所有人都想要过来跟她打好关系。
“请大家先让开一下,这样我才能拍照啦。”
“唉呀,如果要拍照的话,请稍微偏向侧面拍唷……”
“那我也要拍!”
“我也要!”
“对了,可以问一下吗,你跟惠那是怎样的关系?”
“这么害羞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啦……”
“喔喔喔喔喔……”
现场就像是什么偶像歌手演唱会上的发问单元似的,不时传出了兴奋的呼声。
惠那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不过,你们两人的身份真的差很多呢。”
“可是,惠那出应该很努力吧。”
“年龄也有不小的差距吧?”
“一开始是无所谓啦,但是后来就会慢慢出现家人朋友种种考验。”
“才没有这种事呢,只要有爱就不会有问题的。”
“……所谓的同性恋人啊,是没有人可以介入其中的唷。”
也有一群人认真地讨论起这两人的恋爱发展。
惠那还是假装没听到。
“那法律的规定怎么办呢?”
“基本上两人都是未满十八岁……所以儿童及青少年保护法适用与否也挺微妙的。”
“是不是说猥亵或强奸什么的啊?是不是嘛?”
“啊啊,那个应该是说一男一女的情形吧。”
“是吗?那就是说不适用于百合系咯?”
也有一群人专门讨论起非常实际的事情。
惠那仍然假装没听到。
还有一群拥有特殊癖好的人,像是白金汉宫(注: Buckinham Palace,一七零三年白金汉公爵在伦敦建造的宫殿。一七六一年英王乔治三世买下,一八三七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之后,英国历代君主均在此居住)的卫兵一样站在门口,围绕在那位身长黑发的女仆身边。
“那个,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叫做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
“西尔蒂卡鲁特小姐……啊啊,好有气质的名字啊……”
“请叫我西尔妲就可以了。”
“我有个非常失礼的请求……呃……那个,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主人’呢?”
“实在非常抱歉,我的主人只有小姐一个人而已。”
“哇喔……”
“是真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女仆耶……”
众人发出了感动的叹息声,还不约而同地喃喃说道。
此时的三年A班,并非像在过盂兰盆节或过年,而是因为来了个超高级的真人洋娃娃和办起了地道的女佣咖啡厅似的大肆骚动。
惠那和奏则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惠那全身散发出绝不回答任何记者发问,且严禁接触的气氛,独自思考着。
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嘛。
原本会有转学生突然加入下午的课程就很不自然了。
在五月中旬转学也很不自然。
但是,这些都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转学生怎么看都是外国人,还有怎么看都只是小学生、只报上名字却没有透露姓氏,甚至还带了专用女仆……
导师植田先生还是用以往的风格说明了这些疑点。
芙蕾亚是在欧洲某国一个隐匿姓氏的贵族出生的,如外表所见,是个才貌兼备的女孩……因为她的成绩非常优秀,跳级了又跳级,所以就我国的教育制度来说,已经算达到高中三年级的学力了。她会暂时停留在日本一阵子,在这段时间当然也不能荒废学业,但是因为有不适应庶民生活以及保安上的种种考量,不能明日张胆地随便进入某间学校就读。在这个时候,身为名门的我校愿意接受她匿名就读的申请,因此不是其他班级而是本班获得了担任她同学之殊荣……
“这也太乱来了吧……”惠那趴在桌上叹着气。
鴇子来到这间学校旁听就已经很不自然了,但还是比不上芙蕾亚。
虽然以前在百货公司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是如此,但是再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什么社会秩序啦常识啦,这些原则一定会被她破坏殆尽,变得逐渐无法收拾吧。就算事不至此,自己也会很困扰的,换句话说,现在已经够困扰了。
她回头看奏,发现奏正盯着自己的手机,像是在思考什么事。
一看到火苗总是毫不在乎地火上加油的奏竟会这样静静思考,还真让人觉得有点恐怖。
“喂,奏。”
“嗯?”
“这件事真的太奇怪了,因为……”
虽然惠那在跟她说话,她却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一副现在没空听你说话的表情。
她只对蹶着嘴的惠那说了一句话。
“我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时间轴的问题。”
“时间走?”
“……唔,还只是假设就是了啦,资料还不足够。”奏也没有纠正惠那听错的字,只是心不在焉地抬起脸说道。
“对了惠那,那个怀表怎么了呢?”
“什么怎么了……就放在我的房间啊!我有照奏教我的,每天早上都摇一摇。”惠那回答道。
她们说的是芙蕾亚送的,整体都是金色、只有字盘是透明的那个怀表。
跟机械钟表向来无缘的惠那,从奏那里获得了不少建议。因为那个怀表里面藏了很多精密的零件,一旦停止走动;要修理可是非常麻烦的,
所以如果不戴着走路的话,就得每天摇动让它自动上链才行。而且,每天都要用柔软的布把它擦拭干净。还有不可以随便让别人看见它。特别是,如果怀表出了什么问题绝不可以随便拿到一般的钟表店去修理,一定要先跟芙蕾亚或是奏商量过才行。
惠那一直都遵照着奏的吩咐。
“今天早上也还在吧?”
“就说了有啊……”
那种金属制的束西,怎么可能像冰一样溶化消失啊。
“当然还在,我也好好地摇过了。”
“是吗……”奏好像又在思考些什么。
“黑发和金发,到底哪个好呢?”
“怎么又问这种问题啊……”
“哪个啊?”惠那无可奈何地开始在脑中比较着鴇子和芙蕾亚。
她们各有各的美貌和美丽头发,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脱俗的气质,然后,还有跟自己相处时的冶艳和魅力……
惠那感到自己又开始脸红了,只好尽量保持冷静地回答道:
“……我觉得各有各的优点啦。”
“原来如此。”奏回应着,又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看她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惠那无奈地转身面向前方坐好。
“嗨!”
“哇啊啊!”
不知何时,学校首屈一指的情报员,三年D班的今福手鞠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为什么手鞠又会出现在这里啊!”
“偶听到奇怪的事情啰。就是生理痛啊,生理痛。”
“……”
惠那不料竟会跟她变成装病的伙伴。
“麻烦你跑一趟呢。”
把手鞠叫出来的元凶——奏以理所当然的表情跟她打着招呼。
“只看得到一团一团的人呢,传说中的内个外国少女就在里面吧?”
手鞠像在眺望远方似的把右手平举额上,用平时的轻松语气说道。
“突击采访等一下再开始进行,现在先让我看看吧……”
“总而言之,你先确认一下昨天和今天拍的照片吧。”
然后,手鞠就仔细地看起奏交给她的手机上的液晶画面。
“喔喔,这样啊。确实排了一大堆人呢……最后三张是刚刚才拍的吧?还有,其中有九张我没看过。”
“真的想不起来啊?”
“想不起来,虽然我还记得昨天的事。你要看看我的通讯纪录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
“……真的是有趣的事情吗?”
“现在还在确认中。”
“偶想如果只是纯粹搞错的话奏是不可能这么关心的。好,那偶就好好期待吧。”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
“说吧,是什么?”
“以手鞠的眼光来看,今天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啊,偶想就只有这个了吧。就是白河惠那的未婚妻来到,这可是无可挑剔的超级八卦题材呢。”
“除此之外呢?”
“想不到有什么事哪。上午好像都挺和平的……”
“我了解了。还麻烦你跑这一趟,谢啦。”
“没关系,本来就该互通有无嘛。这种小事不用在意。”
这两个交换情报的伙伴的交谈之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意义,惠那完全搞不懂。
“你们在说什么啊?”
“只是随便聊聊。”奏很罕见地冷漠回答着。
这让惠那多少觉得有些不安。
这时手鞠弯下腰来,带着诡谲的笑容插入惠那和奏之间。
“对啦对啦,今天上午还有一件八卦唷。”
“怎样的事啊?”
“惠那,听说你今天上午跷课跑出去了对吧?真是太稀奇了哪。”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奏仿佛是在写什么调查书一样,简洁地问道。
“刚刚而已啦,午休的时候。是弓道社的社长告诉我的,说惠那好像在一点都不浪漫的地方跟什么人约会呢。”
“啊啊啊……”
……没想到被大大摆了一道哪,虽然惠那一开始这么想,但是又立刻想到她那种大剌剌的个性是不可能存心算计人家的。虽然还不了解状况,但是既然被这整天收集特级八卦的手鞠给逮到,恐怕是自己气数已尽。
在悔恨呻吟着的惠那身边,奏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她问了你缎带的事吗?”她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一边低声地向惠那问道。
“缎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好像挺有趣的。”手鞠好像嗅到什么端倪,也一样低声地回应着。
不过,这里却有个神经超粗、超级不会看场面的女孩。
“那个啊,才、才不是什么接吻的咧!只是她不知道是跌倒还是怎样,突然靠在我身上的时候不小心印上去的……”惠那立刻站起身来,慌张地解释着。
她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
围着芙蕾亚在聊天的同学们,全部停止谈笑,一起朝这边转过头来。
“亏我还说得这么小心……”
看到惠那如此笨拙地自己爆料,连奏都不禁把手背贴在额上。
“女朋友?”
“是接吻了吗?而且还抱在一起?”
“……也就是说,惠那外遇了?突然爆出外遇新闻?”
窃窃私语的音波互相激荡,慢慢地逐渐增强振幅……
然后。
A班教室顿时变得像打到了马蜂窝一样陷入了大混乱。
“所以惠那上午的装病,就是为了要去约会!”
“不管再怎么说,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太恶劣了。”
“这样芙蕾亚太可怜了,明明人家这么小又这么可爱呢……”
“说到这个,为什么只有惠那这么受欢迎啊!太奇怪了!太不公平了!”
“惠那,对方到底是谁啊!你一定要好好解释一下!”
同学们忿忿不平地炮火全开。
“我就说了我跟早花月同学不是那样嘛。是因为她拜托我要我当向导所以……”
“早花月同学?!”
“那是谁啊?你知道吗?”
“没听过唷!”
“等一下,惠那,你可别随便编个什么故事来开脱唷!”
“……咦咦咦!怎么会呢,大家不是都看过她吗?就是在今天开始上课之前,说要来旁听的,穿着水手服,头发长长的……”
“……啥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又是转学生,又是旁听生,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来两个啊。”
“真要说起来,就算只有一个也已经够奇怪了吧!”
“你是在说芙蕾亚小姐奇怪吗!”
“竟然叫人家什么‘芙蕾亚小姐’的,你不觉得丢脸吗?”
一直都采取守势的惠那,终于也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家想跟她开玩笑,所以故意假装不知道的。
但是,越听就越不像这回事。
“哪,你们知道早花月鴇子吧?今天早上来我们班上旁听的啊?”
惠那已经不在乎外遇的话题了,只是寻求着能给她肯定答案的人。
早花月鴇子……像日本娃娃一样美丽,像贵族一样高尚优雅的少女。
她真的曾经存在过吗?第一个说出这个疑问的人,到底是谁呢?
连那些为了好玩而不停开炮的少女们,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渐渐体会到惠那异常认真的态度了。
“不好意思,你真的不知道吗?”
“嗯……”她困惑地看着众人,一个一个轮流确认着。
只有惠那一人被留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之中。
决定要在骚动范围之外当个旁观者的奏,在椅子上大大地伸着懒腰。
“反正你一定是在保健室里睡昏头了啦。”
她就像平时一样,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着。
教室之中突然像烈火烧完的灰烬被一阵和风给吹散了似的,又响起了谈笑声。
“惠那啊,你真的整整睡了一个小时啊?”
“你这样不行唷,惠那。就算做梦也不能想着其他女孩啊。”
“咦?咦?可是……”
“我倒是挺有兴趣的呢。”
一句截然不同的发言,瞬间压住了场面。
应该被群众包围在其中的芙蕾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惠那眼前。
她身上好端端地穿着芙蓉馆高中的女生制服。
但是,只有胸前和腰上的缎带好像变形似的显得特别大,酝酿着一股别有情趣的风味。
她挑起一双柳月眉,看似笑得愉悦,但是银色的眼眸中却不带笑意。
芙蕾亚说道:
“你梦到的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啊……”惠那认真到近乎愚直地沉吟着——
被芙蕾亚这么一问,她反而变得没自信了。
她努力地在变得像梦一样暖昧的记忆中搜寻着早花月鴇子残留的印象。
“味道很香……”
“味道很香?”芙蕾亚像在催促她似的,跟着复诵了一次。
“不可思议地令人怀旧的感觉……”
“不可思议地令人怀旧的感觉?
“漂亮的黑发……”
“漂亮的黑发?”
“非常的美丽……”惠那像是在翻旧抽屉一样搜寻着形容的字句,但还是只想得出一些陈腔滥调。
明明才过了几个小时而己呢。简直就像小时候的痛苦记忆一样,已经被时间给冲淡了。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一脸恍惚的惠那面前,芙蕾亚板着脸仰望上方。
但是,她突然低下头来,喃喃地说道:
“是那么完美的人啊……”
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寂寞。
惠那觉得她就快要哭了。
不过想必一定是假哭吧……可是就算是假哭,母性本能或是爱护小动物之类一般女孩会有的特质还是让惠那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内疚。
站在后面的同学们,也传来了一股“你不要再欺负她了”的气氛。
芙蕾亚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毅然地抬起头来。
“那个……”
她对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惠那露出满脸笑容。
“我现在应该要说,不出我所料吧。”
然后她像芭蕾舞者似的转了一圈,制服上的缎带和长发连带飘起。
“障碍越多,就越能把恋火激发得更加炽烈对吧。各位,你们说不是吗?”
她自信满满地说出这番台词。
观众们的情绪提升到了最高潮。
欢呼与怒吼一并响起。
同意与赞美,还有相反的言论也同时齐发。
在平常的高中上课时间,不可能会有的大骚动,就连隔了一道墙壁的B班都传来了“隔壁在干什么啊”的发言。
“……芙蕾亚!”
“真是个傻瓜呢。都已经有我这样的爱人了……”
在席卷着热潮的教室中央,芙蕾亚一边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一边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惠那的左胸上。
然后,就在满脸通红的恋人脸上吻了一记。
“还真敢表演呢……”手鞠喃喃说道,立刻以她爱用的数码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7
“肚子饿了吗?”少女的声音,向黑暗询问道。
咆哮。
野兽也回应着。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
包含了酸臭的汗水和铁锈味道的空气中,混入了它的气息。
黑檀木般的身躯融在黑暗里,只有两只眼睛红艳艳地闪烁着。
崇高圣兽的末裔,无法开口倾诉心中的不满。
只要主人期望,它就得听话地趴着等待。就好像身躯已被永劫的业火烧尽一样。
在主人抚摸它锐利的角尖时,野兽简直像只小描一样乖巧。
但是,它也应该注意到了吧。
在极近的距离,有两个人的气味。
曾经跟主人见过面,那强大又狂妄的人的味道,从墙壁的另一边浓浓地飘来。
那个——就是暗狩者的味道。
“再忍耐一下唷。”少女温柔地说道。
“虽然之前让煮熟的鸭子给飞走了……”
少女的唇中,可以稍微窥视到鲜红的舌头。
“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让你饱餐一顿的唷。”
——————————
下午两点半左右,晴朗的天空带着澄净的蔚蓝。
三年A班的学生们都已经换上了体育服,集合在操场西侧。
在围墙附近有栋盖成四方形的组合屋,就是体育器材室。在那旁边,跳远用的沙坑两侧架设了一些可以改变高度的竿子,体育股长和几名帮忙的同学正忙着装上铁棒。
今天的课程内容,——开始是要表现单杠技巧,接着还预定要进行绕操场十圈的长跑——如果依照预定的话是这样,但是……
“一天的最后一堂课还要上体育,真是有够累的。”
“而且天气还这么热……”
还没开始做热身操,学生们已经露出一副疲惫的神情了。
“话说回来,大家在第五堂课的时候消耗太多体力了哪。”
“刚才真的像在办什么大活动呢……”
但是,造成这个原因的偶像转学生和她的女仆,此刻却还没在操场上现身。
……如果因为玩腻了,已经回家的话也好。
惠那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在混乱的第五堂课结束之时……
“哪,差不多玩够了吧?你也该回去了啦。”
看着好像越玩越高兴的芙蕾亚,惠那毅然决然地说服着她:
“我话先说在前头,下一堂可是体育课唷。你应该没有带体育服吧?我们学校的体育服可是要穿小短裤唷,很令人害羞对吧。虽然已经和男生一起上课了,这种规矩却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唷。”
惠那向洋娃娃般的少女端正的脸庞努力说服着,连体制都批评进去了,芙蕾亚却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这点小东西我们当然一下子就能准备好。对吧,西尔妲?”
“是的,小姐。”
她从小号的制服怀内——虽然原本的制服款式在衣服内侧是没有口袋的——掏出了以前那个螺旋怀表,打开盖子看着字盘。
“唉呀,都已经这个时间啦。那我们先走了,大家晚点见。”
笑容满面地说完之后,她就带着女仆走出了教室。
连要告诉她更衣室的位置都还来不及。
这是二十分钟前发生的事。
算了,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吧。
如果她跟大家一起去更衣室的话,事态一定会演变得更糟糕吧。惠那想象起那群少女化身为野兽,一边赏玩芙蕾亚白皙的肌肤,一边激动地呼喊着“好娇小喔”、“好可爱喔”、“好想要带回家”之类的话。
当然,惠那自己一定也包括在内。
她想起了第一次造访菩提树庄时的回忆。
午后阳光洒落的窗台旁,身上穿的黑色薄纱显得透明,虽然青涩却像完美造物的她……
“……现在应该不是对十岁儿童产生性幻想的场合吧?”奏在惠那耳边说的悄悄话,把她给拉回现实里了。
“才没有咧!谁在性幻想啊!”
“你看,她好像已经着装完毕了唷。”惠那看着奏指着的方向。
在操场的正中央,芙蕾亚像表演廉价西部片中的经典画面似的,正悠然地走着。
当然,她的身后还是像拖了条长影一样,跟着一位身穿绿衣的女仆。
“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芙蕾亚摇了摇在阳光之下显得极为亮丽的长发,笑着说道。
她穿的是学校指定的体育服。
短袖上衣的袖口是三年级专有的红色,胸口的名牌上,以即使恭维也无法说是好看的笔迹大大地写着“三A 芙蕾亚”。
衣服的下摆,整齐地扎进了深蓝色的短裤中。
脚上穿的是白色短袜,配上两边鞋带绑得分毫不差的白色运动鞋。
这副模样,已经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体育课打扮了。
这套装扮在女学生之间的评价一向很差,也常被批评古板啦,跟不上时代啦,但穿在十岁的孩子身上,应该不会那么奇怪……原本应该……
但是……
“呜哇,竟然可以穿出这种味道呢……”
“虽然并不是在玩CosPlay,但是总觉得有那样的感觉呢。”
“……我好像开始喜欢这种风格了耶。”
A班的学生们都被芙蕾亚的体育服姿态给迷住了,纷纷直率地发表感想。
比起她穿起制服那种变形似的可爱类型,此刻的装扮和她纯白肌肤、金色长发之间的风格差距,反而令人感受到更强烈的冲击。原本众人嫌弃的低俗打扮,就像被这纯洁美丽的妖精给强化了似的,顿时散发出一种背德的醉人气息。
“既然如此,我绝对要更坚持要求引进过膝长袜。”
“不过,我个人比较偏好把上衣拉出来……”
同学之中,还有一群执着于某种喜好的强者,就其他角度发表了议论。
一直安静地站在芙蕾亚背后的西尔妲,也很难得地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我还是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把整双腿都露出来实在是……”
“唉呀?你不喜欢吗?”
“……谨遵小姐安排。”在欢欣喜悦的主人刻意地询问之后,她又恢复为原来的称职随从。
但是,目前最为困惑的一个人,应该就是体育老师矶村胜先生(47岁)吧。他拿着一本可能在转学生名字旁边加注“务必特别礼遇”的点名簿,一边跟那位穿着体育服的金发小学生互相比对好几次。
“啊,这么说来你就是……”
“芙蕾亚啦。你以后就知道了吧。”她优雅地挺出若有还无的胸部,展示着挂在胸前的名牌。
总觉得,老师好像想要说些“有幸拜见阁下墨宝不胜感激”之类的话吧。
热身操结束之后,就开始单杠的测验。
“跟上次预告的一样,大家可以自己选择项目。叫到名字的同学请选择适合自己高度的单杠,然后就可以立刻开始了。那么第一个是……”
老师还没叫出第一位同学的名字,就有一个人站到他面前。
“……啊,芙蕾亚同学?”
“叫我芙蕾亚就可以了。”她以自傲且优美的声音回答着。
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她那志得意满的态度,就像要来领取冠军奖牌似的,不过大家都看出了她的意图。
体育老师和学生们基于彼此良好的信赖关系,用眼神进行着对话。
他们在沉默之间达成的结论是,先不管结果如何,如果不让她表现一下,事情可能会变得更麻烦吧。
“好吧,那就请你先来吧,要多注意一点唷。”老师一边说,一边指着设置在最右边、最低的那个单杠。
芙蕾亚看都不看那边一眼,直接走到左边的单杠旁。
但是,那是为了少数几名体操社的社员而特别准备的高度。就算是大人不跳起来也够不着,如果摸都摸不到,
就更不用说表演什么技巧了。
芙蕾亚带着像是结束激战回到凯旋门前的拿破仑般的表情,仰望着高耸的单杠,说道:
“西尔妲。”
“是的,小姐。”
女仆毫不违抗主人的命令,恭谨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
饰有金色刺绣的高级绿衣和纯白的围裙飞到半空,而芙蕾亚的身后,
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穿绣有绿线的短袖体育上衣和深蓝色短裤的黑发美女。
她还戴着清纯的女仆头饰,脚上穿着交叉绑上鞋带的长靴,像羚羊一样结实的小腿和大腿被黑色丝袜包覆了起来。丝袜和短裤之间露出的一截白皙肌肤特别引人注目。
跟她的身高相比显得不太突出的胸前平整地缝上了名牌,上面以细致的手写体写了“Hausmadchen Hildesard vF(注:德语‘女仆 西尔蒂卡鲁特·冯费’之意)”的字样。
如果说芙蕾亚的体育服打扮还在勉强符合规定的范围之内,那西尔妲这身装扮,就是可以直接发红牌驱逐出场的程度了。
西尔妲在愕然的观众面前礼貌地一鞠躬,然后就抓住了单杠。
她不借着摇摆的力量就直接往后翻,匀称的身体转眼间已经倒立在单杠上了。
接着她又在单杠上一百八十度转身,然后开始做起回旋动作。
“……咦咦?”旁观的学生之间传出了惊讶与困惑的惊呼。
因为西尔妲的动作太自然了,反而让人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她似乎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继续回转着。
像避免脚尖拖地似的,每当转到下止点时,她的脚就会张开一点。
渐渐地,回旋动作一圈快过一圈……
双手的指头放开了单杠。
她以强劲的声势飞出,身体在空中后翻了两圈。
弓起的身体曲线和她在空中飞出的弧线路径对比之下,展现出无以言喻的美感。
当然,落地姿势也很完美。
穿着体育短裤的迷人女仆并非落在单杠下方的沙地上,而是在三米前方的硬水泥地面,无声无息地着地。
“献丑了。”
她收回呈Y字形伸展的双手,再次恭谨地敬礼。
现场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疯狂喝彩。
“西尔妲小姐,西尔妲小姐!”
“请你当我的姐姐吧!可以的话,我更想雇你为女仆啊!”
有一部分感动无比的学生,表现出近似于宝冢迷的狂热。
“……我说啊,刚才那个是真的吗?常人真的做得到吗?”
“不可能吧。那可是没有弹性的普通铁棒耶……”
西尔妲的表演,确实精彩到即使就物理上而言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只能维持震惊的情绪且感动不已。
“怎么样啊?”芙蕾亚一脸得意地环视着全场。
“什么怎么样啊!表演的人又不是你,你自己做做看啊!”果然还是蒙骗不了惠那。
“刚才只是暖场而已。一个一个点名也太麻烦了……”
芙蕾亚准备要正式上场了,她也走到跟西尔妲同样的单杠之前。
只要比试高下,她总是讨厌输的。
“没有防滑的松香粉吗?”
“无所谓啦,快点表演嘛!”
“你还真猴急耶。”
她平行站在高耸的单杠下方,“啪”地拍了一下手,开始深呼吸。
接着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站在一旁观看的人们,都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情绪。
终于,银色的眼睛静静地睁开了。
此时,惠那终于想了起来。
在那个黄昏的闹区上,芙蕾亚曾经自己飘浮到半空中。
她现在的眼神,就跟当时一样充满自信。
难道,她现在要做的是……
然后,芙蕾亚说道:
“西尔妲。”
“是的,小姐。”
女仆无声地靠近,轻轻地举起了主人的身体,让她悬挂在单杠上。
“……”
唉呀,反正只是先让她抓到单杠嘛,A班学生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观看。
芙蕾亚就像被晾在高处的衣物似的,她扭来扭去地晃动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借着一双纤足的动作,开始让身体前后摇摆起来了。
渐渐地,她的振幅越来越大……原本应该要这样才对,但是并没有,她只是一直维持原来的动作,继续地摇摆着。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在爱好者之间极为珍贵,某种以锡片制成的西洋玩具一样。像正常品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但其实是像坏掉的,所以也无法期待价格有多高昂。
十五秒之后,仿佛发条转尽了似的,滑稽的单杠人偶停止了动作。
看准了时机的女仆再次现身,把主人从单杠上抱了下来,让她无声无息地着地。
芙蕾亚自豪地伸展着双手。
然后,对着因各种理由而沉默着的观众们说道:
“如何啊?”
连夸耀的态度也十分优雅。
“……算了,才十岁嘛。”
“还这么小呢。”
“嗯,是还很小哪。”
“而且,也挺可爱的。”
“嗯,只要可爱就没关系了。”
虽然搞不太懂,但是掌声和喝彩还是踊跃响起,操场的一角顿时热闹滚滚。
“……随便了,怎样都好啦。”
只有白河惠那一个人开始为这世界对美少女的纵容与不公平感到了忧心。
虽然一开始有些余兴节目,但是单杠考试大致上还是严肃地继续进行。
终于轮到惠那了。
“下一个,白河。”
“是。”她高高举起右手应答,一边站了起来。
“你可要好好努力喔,亲爱的。”芙蕾亚笑嘻嘻地抛出了这句话。
好像被当作敌手了呢。
“就算叫我加油也……”
不是找体操社的社员,而是叫普通高三女生自由表演单杠项目,原本就不可能有多高的水准。
总之要先把身体挂上去,可以的话就试试看前翻后翻几圈,最后再从前面翻落地面。如果对单杠不拿手的人,固定的流程则改以悬挂摆荡二十次以上。
她一边思索着这两种规定动作孰优孰劣,一边挑选高度适中的单杠。
……这种高度应该有办法吧?
在脑中慎重地判断之后,她决定选择跟自己头部同样高度的单杠。
“唉呀,你的志向还真低呢。”
“……”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受到挑拨的。
“开始。”
老师一发出号令,她正要抓住单杠之时。
咆——一个低重的声音响起。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船只的汽笛,或是某种巨大的软木塞被拨开的声音。但是,这些都是在宫雍市北部芙蓉馆高中的操场上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嗯,我也听见了,可是……”
少女们互相对看,吱吱喳喳地讨论着。
最后,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发出声音的地方。
那是在跳远用的沙坑那个方向,组合屋盖成的体育器材室。
“是里面的东西倒塌了吗?”
“呜哇,要整理的话可就麻烦了。”
“可是,听起来不像东西倒塌的声音啊……”
像车库一样的卷门的锁被打开了,拉高了十厘米左右。
坐在离体育器材室最近的一个人稍微探出身体,窥视着里面的情况。
“咿咿咿咿咿咿……”她发出奇特的惊呼之后,就连滚带爬地退后了好一段距离。
“……有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
“喂,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啦!”
“可是,有东西在发光啊。好像红红的……”
咆嗷嗷嗷嗷嗷……这次更清晰地传出了长长的吼声。
从细长的门缝间,吹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腥风。
那应该是动物的咆哮,还有它强烈的体味吧。
“是野狗吗!”
“不是啦,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可是比野狗还要大多了。”
“比狗还要大,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不可能吧。”
“同学们冷静点!不要随便站起来!”
“可是……”
“快点关上啊!先去把门关上啦!快点……”
尖锐的惨叫声,再加上其他声音,彼此激荡交击,骚动逐渐扩大。
对惠那来说,发生在眼前的大恐慌似乎不太有真实感。看起来只像是一群熟悉的面孔认真演出的奇妙现代剧一样。她又想起了奏说过的“你真的觉得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在操场上被发现的骨头,还有礼堂旁边的骨头;然后,还有现在的体育器材室。
这种种的迹象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彼此之间是否有关联,至此仍然无人知晓。
或许,这些也都只是在做梦?如果这样,从哪里开始才是梦呢?
“不要靠近那里比较好喔。”一个凛然的声音,把惠那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只要它还在里面,就不会伤害这里的人。”
“芙蕾亚!”
金发少女一眼都不看跑到自己身边的惠那。
她的侧脸,让惠那哑然失声。
眼中的光辉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还要更深邃,更加透明——而且,还绽放着更美丽的银色。
就像她小时候看过的画册里写到的,只要是被吸引的人都会溺毙在其中的泉水……
芙蕾亚瞥了惊愕的惠那一眼,然后低声说道:
“真令人怀念呢……西尔妲,看来对方还记得我们唷。”
“正如小姐之言。”女仆恭敬地低头,轻轻走到主人的背后。
“虽然我很想立刻会一会对方……”她意味深长地停止了话端,转头叫着正在一旁发呆的恋人。
“哪,惠那。你之前说过,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公主……”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这件事……
惠那正想要发问,芙蕾亚却下巴一抬,指向远方的某一点。
“难不成,就是那个人吗?”
她的声音就像正在等待游戏的对手一样,既强劲又愉快。
“……咦?”惠那立刻看向芙蕾亚指着的地方。
那是操场对面的四层楼建筑A校舍的屋顶上……
那里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啊。门口还上了锁,应该任谁都无法进去。
高高的栏杆后方好像有个人影。
像映出夜晚的墨色画出来的,很长、很长的黑发。
那是早花月鴇子。
黑色水手服的胸前,鲜红的蝴蝶结正在风中飞舞。
她微笑着的嘴唇,显得异样地清晰。
——————————
第一堂课上的是现代日文。
本来升学班在五月的课程进度应该开始练习写作,此时突然改成全班讨论课文的读音,想必也是为了这唯一的旁听者吧。
“……宁静村落的篱中,像以往一般,能听闻牛叫鸡鸣。”
“可以了,很好。那么下一个是……白河同学。”
惠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想到还真的点到自己。
“是的。”
她站了起来,把课本平举胸前。
“在这乡村之间,跟自然一起共存的,只有一个……”
惠那的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突然地,惠那很想要跑出去。
不是待在这里,而是到A校舍的屋顶上。
可是,为什么呢?
突然地,有某个声音对她说道:
“惠那,快点按着肚子。”
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的,是奏的声音。
还没反问理由之前,她就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意图。
“好痛,好痛,好痛……”
“惠那,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的肚子……好痛……”
“等一下啊,惠那,你到底怎么了……老师!白河同学好像不太对劲!”
奏迅速地站起,抱住了惠那。
因为课堂被打断,同学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请问我可以送白河同学去保健室吗?”奏拿出比朋友还更具优势的优等生的面具,向竹本老师向问着。
得到了老师的首肯之后,她就搀扶着惠那站起来。
“来吧,惠那,你可以走吧?”
“好痛,好痛……”
两人并着肩,像是在玩两人三脚似的走出了教室。
关上教室的门,就只剩下她们两人。
“要做坏事就干脆做到底,是这样说的吧……”奏以很符合她风格的自嘲口吻轻声说道。
“我也觉得肚子要痛起来了哪。”
——————————
“你还是喜欢先下手为强哪。”芙蕾亚说着。
“又是‘骨卜’,又是‘闺中密语’,这样的登场方式还真不是普通的大手笔呀。”
芙蕾亚正轻松地坐在B校舍的屋顶边缘,大约离地十五米高的地方。
她的视线锁定在与B校舍平行的A校舍上。
以栏杆围住的屋顶中央,弥漫着一些像蜘蛛丝般的白烟。
芙蕾亚心爱的惠那,此时想必正在下方的三年A班教室里上课。
差不多也到这个时刻了。
“托你的福,就连附近一带的路都变得像迷宫一样曲折了呢。”
因为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并非愤怒,而是带有佩服的意味,芙蕾亚不禁对随侍的女仆问道:
“哪,西尔妲,你觉得我会获胜吗?”
“这个地方有一句谚语,叫做不到最后关头难分胜负。”西尔妲回应着。
她像平时一样身体挺得笔直,站在栏杆与虚空之间不到三十厘米的狭窄空间上。
“你说的没错,而且……”
芙蕾亚纤细合度的双腿在校舍的外墙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一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如果要耍小花招,我可是比谁都在行呢。”
“请别使用不正当的手段,小姐。”
“我只是开玩笑啦。”
她们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享受着片刻悠闲的对话。
“西尔妲,既然对方不惜打出车,那我们也拿出将军吧。”芙蕾亚说道。
银色的眼眸,再次流露出平时少见的气势。
“虽然突袭不比正面迎敌那么有趣,可是那样应该比较有胜算吧?”
“我们不多拿出一点诚意的话,对这位睡美人可就太失礼了唷。”
“小姐说的是……”西尔妲保持着忠实女仆的表情,继续说道:“开始解决之前,请先换衣服吧。”
不管是主人还是女仆,现在都还穿着体育服。
8
“不用那么急啦,慢慢走也无所谓吧。”
“可是……”
“反正应该是来不及了。”奏在四楼的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坦然说道。
“正确地说嘛,如果对方不想见你,你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她的。”
“对方?”惠那这么一问,奏就以涵义深远的笑容回答:
“就是黑发的那位啊。”
“也就是说,奏也见过她咯!”惠那鼓起勇气询问。
“很可惜,并没有。”这么说着的奏,脸上却完全没有遗憾的表情。
在体育课之中,她们看见了A校舍屋顶上穿着黑色水手服的少女。
可是,意识在瞬间跳脱,她们又回到了第一堂课的时间点……
“刚才我们还在上体育课吧?可是为什么……”虽然惠那硬着头皮发问。
但是奏还是跟平常一样,只是回以充满好奇与自信的笑容。
即使只是这样,惠那却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只有跟奏有办法沟通。她心想,只有奏跟自己体验了同样的经历。
对惠那来说,这已经比什么都令人安心了。
身穿制服的奏显得精神奕奕,对她自己前进的方向没有半点迷惘。
终于,到达了入口。
有一段楼梯可以让人从四楼再向上爬。墙壁上的日光灯已经拆掉了,堆满了纸箱的阶梯也已失去了道路的机能。早在惠那入学之前,学校就已经禁止学生上屋顶了。
“……呐,奏。”惠那伫立原地对奏问道。
“嗯?”
“你应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只知道一小部分而已。”她仍然干脆地回答。
“什么时候发现的?”
“如果要说最早的契机嘛,就是因为那个金怀表。不过,当时有一半是在开玩笑的就是了。”
金怀表……真是令人意外的答案。
芙蕾亚托付西尔妲转交这个怀表,已经是一个礼拜前的事了。
“为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我也想要告诉你啊,可是我还是想等到我自己可以确信的时候再说。再说,惠那好象也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指着惠那的脸。
“啊……这个……嗯,抱歉。”
“我就坦白说吧,元凶大概就是惠那唷。”
“我!”惠那指着自己惊讶地问道。
“你没有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困难的取舍吗?”
“取舍?你是指什么?”惠那认真地询问着。
奏垮下了脸,对事到如今竟然还是这么迟钝的亲友说道:
“就是黑发或金发啊?”
“……呃……”
奏是第一次这么问,所以她也应该没听过……话虽如此,但是觉得好像早就听过了。
“公主殿下和她的女仆来到教室时,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我一直在想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常识上的不可能,和物理上的不可能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喔。”
奏就像教到了笨学生的教师,带着无奈的表情回应着。
“我就假设一下吧,如果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不管你再觉得不可能,还是有可能的。当然也包含了欺骗或虚构的可能性啦。突然转学进来,而且还带着女仆,虽然很荒唐却并非完全不可能。而且以现在的她来说,应该是办得到的。不过这种强势的作风或许不是出自公主殿下,而比较像是出自女仆小姐的手笔吧。”
“嗯……”惠那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着。
“问题是,她说了‘我们去学校吧’之后,直到穿着制服来学校为止,只经过了短短的十五分钟。如果那个跟金怀表是同样手法的话……”
奏讲到这里一度停下来,然后又继续说道:
“就物理上来说,应该要花三天准备的事情却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达成,你想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该怎么做呢?”
“只要回到三天前,从那时开始准备就好了。”奏表情轻松地回答。
“一般人不会想到这种答案吧。”
“所以就说这很不寻常嘛。至于目的嘛,我想金发和黑发大概都一样吧,所以两边都有可能。”
如此说来奏也觉得这件事不普通咯……惠那这么想着,却只是继续沉默。
“罢了,如果只有惠那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连我都一起被卷进来呢,只有这点我想不通。”
“可是你好像挺高兴的耶?”
“才没这回事。太愉快的骚动,一定要付出某些代价的。”
“譬如呢?”
“……其实也无所谓啦,反正有趣的程度也超过了应付的代价嘛。”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惠那的问题,只是这么笑着说道。
然后,奏开始爬上最后的楼梯。
惠那理所当然地跟着一起走上去。
最后一个楼梯间被堆积满地的杂物塞得几乎走不过去。
两人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通往屋顶的门扉。
惠那轻轻把手伸往积满灰尘的门把。
犹豫片刻之后,她试着转转门把,立刘发出了喀嚓的声音。
“打开了……”
“惠那。”两人站在住上楼梯的终点,奏突然叫住了她。
“如果说,现在我们存在的世界都只是虚幻的话,你要怎么办呢?”奏以惠那不曾见过的认真口吻问道。
“这个嘛……”惠那努力思考着这句话的涵义。
然后,她体悟到不管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答案的。
所以……她这么回答:
“如果我不管在哪都还是我的话,最后总是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两人在黑暗之中,沉默了几秒。
“你也太乐天了吧……”
垮着脸地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惠那所熟悉的亲友,三朝木奏。
“我们走吧,惠那。”
在奏的鼓励之下,惠那开启了门扉。
瞬间,光芒炫目。
惠那不以为意地迈出步伐。只铺上水泥的屋顶地板或许是被雨水和阳光给侵蚀了,总觉得踏起来有些软软的,让人感到不安。
她深呼吸一次之后,慢慢地望向四周。
这是像是五十米水道似的细长空间,四周被防止坠楼用的铁网包围着,如跑道一般延伸着。不知是否因为跟在操场上看的角度不同的关系,天空看起来又高又深,有种被缩小了的感觉。
惠那当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却不觉得特别奇怪。这里跟小学和初中的学校屋顶差不多,跟她想像的模样也相去不远。
而且,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难道已经下去了?”惠那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站在旁边的奏无可奈何地把手背贴在额头上。
“所以我就说不可能碰得到她的嘛。”
“可是……”
惠那的心里觉得又是安心,又是失望,她继续往屋顶中央走去。
奏则是走近了面向操场的栏杆。
然后,她突然问了一句:
“惠那,现在几点了?”
“呃……”惠那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确认着时间。“下午两点……”
她正要回答,却突然觉得奇怪。
“咦?”她再次仔细看着液晶画面。
MON 14:36——星期一,下午两点三十六分。
“惠那,你来一下。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看见奏对她招着手,她就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
操场上,好像已经开始在上体育课了。
在平行架设的单杠前面,穿着体育服的女学生们整齐地坐在一起。
现在应该是在热身操之前的上课内容说明吧,偶尔有笑声随风飘送了过来。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也能大概了解那边的气氛。
三年A班现在正在上星期一的第六堂课。
“咦?怎么会?可是……”
奏冷冷地对陷入巨大混乱的惠那说道:
“就算是这种场面,你也有办法适应吗?”
“呃……”惠那想要回答,却想不出该回答什么话。
自己刚才还待着的地方,刚才听发生的事,直到刚才我都……
可是,刚才到底是指什么?是多久前的事呢?
是梦吗……一切都只是做梦?
“我们好像不在那其中嘛。我本来还以为看得到另一个自己的,真是遗憾啊。”
奏一边眺望着操场上的景象,一边悠然地说道。
“怎么可能……”惠那正想回答“我们就在这里,所以这是当然的啊”。
她突然在屋顶上发现了一样东西。
跟她现在站的位置距离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她一开始觉得好象是水泥上的黑漆被什么给刮掉了,只有那里的颜色不一样,但是并非如此。
她下意识地走近一看,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惠那的心中突然冒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嫌恶感。
虽然不知道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但是她确实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东西。她不太想要回想起来,不过那个多半就是谁在这里焚烧过骨头的痕迹。
“奏,那个……”惠那战战兢兢地指着那边。
奏也立刻注意到了。
“是吗,原来如此。”奏还没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走近那个地方。
“奏!等一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才不想要得到什么虎子咧!”
“别说这种话嘛,老虎的孩子一定很可爱的。”
“可是,那是烧过的耶!”
“感谢你的纠正。如果是虎骨的话,那可是珍贵的药材唷。”
“才不是这种问题啦……唉呀,讨厌,好可怕喔!”
“没关系啦,不怕唷,不怕唷。”
“……我又不是狐鼠(注:宫崎骏动画《风之谷》女主角娜乌西卡饲养的宠物。上一句话为娜乌西卡安慰惊慌的狐鼠之言)。”
“那么,终归是条染血的道路(注:亦出自《风之谷》,率领多尔梅吉亚军队侵略风之谷的王女库夏娜之言),这样呢?”
“这句台词更讨厌。”
结果,惠那也只好畏首畏尾地跟在她后面。这种时候,她更忍不住憎恨起这位朋友过剩的好奇心。
越是靠近,炭火烧焦的味道越浓厚地飘来。
最后,在屋顶上找到的东西果然跟惠那预料到的一模一样。
像积木一样被排列成放射状的树枝,上面摆了一些白色椭圆形的某种东西。在那中间还有人工凿开的不自然洞穴,大大的裂痕像哈密瓜的纹路一样往三个方向延伸开来。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的目的和意图为何,但很明显地散发出了恶意。
“喔喔……”
奏在检查的时候,惠那一直在她背后畏畏缩缩地窥视着,像是在看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一样。
“没事啦,只是普通的龟壳啦。虽然我不知道详细的品种。”
“只是普通的……”
看到这种东西还能说出如此轻松的感想,确实很有奏的风格。
“如果手鞠在的话,就可以用相机拍下来了。”
……如果手鞠看到这种场面的话,想必一定喜悦多过惊愕吧。
“不过,我大概也看得出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咦,你知道吗?这是干嘛用的?是谁做的?”
“看来我非得从头解释起不可了……”
奏夸张地仰天长叹,惠那则认真地点点头。
“嗯,最好解释清楚一点。”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首先以情况证据来看,这个十之八九是出自黑发小姐之手吧。”奏指着脚边的龟甲,一边像名侦探一样自信满满地说道。
“是早花月同学?为什么?”
“简单地说,她应该不是普通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啦!”
“我才不是卖关手咧。好吧,那我就尽量说得简单一点……”奏习惯性地搔了搔头发,继续说着:
“你知道‘太占’吗?”
“不知道。”
“算了,我想也是。”
“……既然你也这么想的话,就好好解释啊。”惠那忿忿地要求着。
“是上古时代的占卜唷,在鹿的肩胛骨或是乌龟的腹甲上钻洞,再用火烧过,不是会裂开吗?太占就是借着这些裂痕来占卜吉凶。唔,虽然没有人亲眼见过,可是占卜方法却众说纷纭呢。”
如奏所说,像这样古老,而且连方法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仪式,为何会出现在她们的话题中呢。
奏注意到惠那一脸的疑惑,又继续说着:
“所以我说啊,所谓的占卜呢,指的就是对未来的释疑,就是这么回事啦。”
虽然奏说得非常认真,但是惠那还是一知半解的。
“而且,金发那边嘛……”奏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就把手伸往惠那的胸前……
“别这样!”
“你误会成什么了啊,你看这个。”她从惠那胸前的口袋拿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张跟名片差不多大小的纸张……也就是张类似卡片的东西。
惠那从奏的手中接过来一看,上面有一些写得圆圆的很可爱的字母。
Vergib mein nicht!
完全没有德文素养的惠那,也没办法推敲出字句中的意义。
但是,她倒是猜得出来这是谁搞的鬼。
“……这一定是她做的吧。”
“我想应该是‘勿忘我’的意思吧。”奏也肯定了她的猜测。
“她是什么时候把这种东西……”
“看来你被耍着玩了呢,以各种意味来说的话。”奏发表了不说出来还比较好的感言。
“真是的……”惠那噘起了嘴。
就在此时,像是恶寒般的刺激,突然袭上了惠那的腰部。
“——咿呀!”
那是手机收到短信的震动通知。
“好色情的来电铃声呢。是去哪里下载的啊?”
“才不是啦!”
惠那慌张地从裙子口袋掏出了手机,用单手打开一看。
在这不当时机传来短信的人,就是大岛喜久世社长。
“是大大啦。会在上课时间传短信给我还真稀奇……”
她按下按钮,显示出短信内容。里面只有短短的一行。
“弓道社泉源吉喝超谨机”
让人看了就觉得无力的内容。
本社社长非常不擅长打短信,她使用的大概还是不容易选字的旧型手机吧。
或许是打到一半就觉得很麻烦,也不管标点符号或是拼音选字正确与否,就直接把这封谜样的短信给传出来了吧。
惠那念了一遍之后,也看出正确解答了。
里面说的是——
“弓道社全员集合超紧急”
9
组合屋盖成的社团活动室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白河同学!”
听到背后有人呼叫,惠那转过头去。
“佐竹同学!”
那是弓道社的副社长,三年F班的佐竹美沙。
可能是跑得太急了,她随时都绑得整整齐齐的两根马尾变得乱糟糟的,中分的刘海之间露出来的额头也已满是汗水。
“发生什么事了?那孩子这次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美沙平时就是个什么事都会想得很悲观的人,她在跑过来的时候一定想过最坏的情况了吧。她那种悲壮和焦急的态度,看起来就好像杀人犯的母亲。
“我才想要问咧——”惠那一边跟她并肩跑着,也只能这样地回答了。
她们前进的方向,有几个从弓道社中跑出来的二年级社员正看向这边。
其中有个人一边大大地挥着手,像小狗一样地奔跑了过来。
“白河学姐!”
“凛凛子……”
虽然顿时有些尴尬,但是现在并不是该在意这种事的场合。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大家都已经在射箭场集合了,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社长……”
凛凛子可能还没感受到现在是紧急时刻吧,她还是撒娇地把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虽然这是无所谓啦,可是现在该担心的是喜久世吧。虽然她也常常像这样叫大家集合自己却不见人影,但是问题是……
“那孩子的弓呢?”
“大大的弓呢?”美沙和惠那同时喊了出来。
“好像不在这里了耶……”
凛凛子艰涩地回答之后,她们两人惊讶地面面相觑。
这是芙蓉馆高中弓道社社员所能想像最糟糕的事态。
“让那个孩子带着弓到处跑,可是比拿着刀的疯子还要危险哪……”
“你说的也未免太夸张了……虽然我希望可以这样想,但是……这个……”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好像非同小可哪。”
“还有,箭好象也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铁定完蛋的,弓道社已经毁了啊啊啊!”
“呃,那个,也还不确定弓箭是被社长拿走的啊……”
“总而言之,非得在还没被社员以外的人知道之前想想办法才行啊。”
“我看,我们还是先移到射箭场比较好吧?”
“啊,嗯。你说的是……”
此时,三名弓道社的社员不知注意到什么,同时转过头去。
就某个意味来说最不祥的社外人士三朝木奏,也站在一边参加了密谈。
“我只是来旁观的,请大家不用在意。”即使被众人的视线包围,奏还是一派轻松地应对着。
“……奏,你的手机先让我保管吧。”
“你还真是爱操心呢。”
“我不想再增加更多烦恼了!快点!”
她慢吞吞地拿出了爱用的Premini-S手机,交给难得如此严肃的惠那。
“既然已经缴械了,现在我可以跟司令部同行了吧?”被囚禁的女间谍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
当众人都还穿着制服也没脱鞋就直接走入了射箭场之时,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惠那,你太慢了啦!”
“美沙和惠那都来了呢。还有,那个……”
“我是以惠那保护者的身份来打扰的。”奏察觉了有困惑的视线飘送而来,立刻伶俐地说着,还煞有其事地低头行礼。
因为三朝木奏既是白河惠那的亲友又是个才女,所以弓道社的社员大多都认识她。而且,虽然对惠那来说并不是那么值得信任,不过多数人好像都认同奏大致上还算是值得信赖的人吧。因此,即使她出现在这种场合,好像也没有人特别反对。
惠那一边叹气,一边确认着四周。
这还是平时的射箭场。
开始进行社团活动之前通常都关闭着的箭道拉门已经全部打开,在草地另一边的安土,因正要西沉的斜阳的关系映出闪闪金光。除了社员们都没换上道服,还是穿着制服之外,——切都跟以往的社团活动一样。
但是,就算这么说……
“……现在已经有多少人集合了?”
有个人向弓道社的会计,公认且自认十分机灵的三年级生实松羽优悄悄问道。
“现在差不多有十个人了吧,只要没有关上手机,不是应该全员都到齐了吗?”
羽优轻摇着她的一头短发,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
贴在墙上的射法八礼图之下,踊跃地前来参与却露出满脸无趣表情的二年级生筱房淑子,正悠哉悠哉地跟入学至今第一次跷课的一年级生鸟尾闲聊着。
“小绿,你是怎么跷课出来的啊?”
“那个,我是说生理痛……”
“啊,我也是耶。这个借口真是太好用了。”
“我也一样呢……”
“……生理痛什么时候变成了传染病啊。”
附带一提,芙蓉馆高中弓道社从创社以来,就从来没有收过男社员,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国。而且这样的传统,今后也会一直延续下去吧。
“我想贵社干部的领导能力应该要再加强吧。”或许顾虑到初次见面的人,奏带着比平时收敛许多的不耐脸色对惠那说道。
确实,在上课时间突然宣布集合,只有半数多一点的社员到场,会让人对这种社团的向心力产生一些质疑。
“这个嘛,因为社内也发生过很多事情嘛……”惠那陪着笑脸想蒙混过去。
不管这次还是上次,本来就是社长大岛喜久世自己造成的。
今年四月新学期刚开始,正要招收新社员之时,这位社长把自己右手摔得骨折了,连社团活动都面临了废止的危机。在那之后,所幸众人的话题转移到惠那和剑道社长(古)的恋情传闻(社内通称“白河之乱”),所以这件事在社外人士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解决了,不过社员们在当时所造成的心理创伤,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失,到现在大家都还是对社长的一举一动非常敏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既然地下社长也来了,就来开作战会议吧。”羽优偷偷看了惠那一眼,用平时那种带点撒娇的声音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地下社长啦。”
“这种时候就别再谦虚了啦!以惠那跟凛凛子和大大的关系来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率领弓道社了嘛!”
“为什么这种难事总是落在我头上啊……”
“好了,大家集合!”
听到羽优的叫唤,所有的社员都采集到惠那身边了。
“呃……那么,首先请副社长发言。”
惠那艰涩地点了名之后,美沙先咳嗽了两声,才开始说话:
“正如大家所知,危险的野兽已经被放出笼子了。”
“……”
所有的社员一边猜测着副社长的心中到底把社长想像成怎样的生物,一边还是乖乖地听下去。
“回想起新学期刚开始之时,从学姐手中接下重任,应该更努力振兴弓道社的社长本人,因为自己的不慎之举让招收新社员一事变得困难重重,加上因为好玩而用小铲子挖空了安土,以及穿着芙蓉馆的制服带着弓箭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逛,还把社内一直流传下来的护具给……”
“好了,好了,美沙,这些事情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啦!”
副社长经年累月的怨恨突然开始爆发,羽优只是温柔地安抚着她。
真是的,美沙如果不是这么暴躁,其实也挺美丽的,个性又很认真,也很受到社员的信赖,没想到还是无法依靠。
接下来,惠那还是继续担任司仪。
“我想大致上的情况大家都明白了……有没有人知道大大现在可能在哪里呢?”
社员们彼此对望着。想当然尔,没有人回答得出来。
“……那个,弓已经上弦了吗?”乖巧的二年级生蒿科芽美战战兢兢地问道。
日本弓这种东西,在搬运之时原则上是要先拆下弓弦放在弓袋内,或是卷在弓上的。如果已上好弦,随时都能发箭的状态来搬运的话,是有可能因为不法持有武器而被逮捕。
“她连箭也带走了,对吧?”
“箭架上少了好几支箭。而且很可能连小泉特制的改造箭筒也拿走了。”
“……就是那个速射用的东西?”
“所以我就说嘛,做了那种东西本来就会让人很想在实战里用用看嘛……”
“可是,只要看过‘魔戒’就一定会想用的啊。”
“‘魔戒’里的莱格拉斯真是太帅了!”
“只有一百六十厘米长的日本弓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是有种弓道叫做‘四半’(注:四丰弓,日本九州的传统弓道。从射场到靶距离四间半,箭长四尺五寸、靶宽四寸五分,全部都是四点五,所以称为四半)吗?用那种也不行吗?”
“我记得那种弓好像是要跪坐着射的吧?”
因为社员们都忍不住想要逃避这个不想直视的现实,大家的话题开始转向闲聊。
“简单的说,你们的社长现在是握着弓道社的命运而失踪了吧。”奏看着这些人的态度,忍不住冷冷地斥喝了一声。
“……奏,你的反应太直接了啦。”
“大家会聚集在这里,都是被社长的短信叫出来的吧?社长既然是因为某种理由而需要号召人手,但是自己却又行踪不明,不管怎么想,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无法脱身的严重状态了,不是吗,这是我的浅见啦。”
虽说原本就只能这样推测,但是如果可以,大家还是尽量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因此听到奏这么直接的解析,都一起陷入了沉默。
惠那努力地在脑中思考着社长一向的行为模式。
“总而言之,我们先确认她还在不在校内吧。还有,谁再打电话给她看看?”
“刚才我们就一直重复拨号了,可是好像一直没有人接。”
“再继续打几分钟吧。然后,也要确认一下她的脚踏车还在不在。”
“是啊!真糟糕,如果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对行人……那就糟糕了。”
“……你说的是拿来福枪乱扫射的疯子吧。”
“就算还在校内,被人看见搭箭上弦的话,也够糟的了。”
“大家分头去找吧,现在先来分配寻找的区域……”
接下来,众人就以惠那为主,开始讨论起善后的策略,就在这个时候……
像是搞错时机的锣鼓,又像是魔鬼终结者的登场画面一样,一阵豪迈的脚步声从道场的玄关往走廊靠近。
然后——那个罪魁祸首出现了。
那是个左手拿着弓,背上斜斜背着箭简的修长少女。
头发像夜叉一样乱七八糟的,两肩好像还冒着热气。
不顾会把胸前的缎带弄皱,直接在制服外穿上护胸,又硬在高高绑起的头发上戴了一顶越野脚踏车用的安全帽,甚至还在手肘和膝上穿了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直排轮用护具。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不知所云地装备了太多道具在身上的线上游戏弓箭手吧。
“大大!”
“喜久世!”
“社长!”
“大岛学姐!”
“你想要让我们倒社吗?”
她顿时被所有可以用在她身上的称号,以及众人的愤慨、焦急、慌乱等激烈情绪的旋涡给淹没了。
芙蓉馆高中弓道社社长大岛喜久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妖怪出现了。”
——一片沉默。
“……咦?”
“我说,妖怪出现了。”
“不好意思,One more please?”
“妖——怪——出——现——了——”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出这句话的模样,简直就像半夜不想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的五岁小孩。
弓道社所有社员们的背后都流下了冷汗汇集而成的浊流。
大岛喜久世,已经疯了。
“呀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副社长,请你冷静一点!”
“没关系的,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只要努力的话一定能治好的……”
“才不是啦!”大岛喜久世气急败坏地反驳着。
“呀啊啊!”
“请不要拿着弓挥来挥去的!”
“也不要拿那个戳人!真的会闹出人命!”
“谁快点来阻止她啊,快抓住她啊!”
“怎么可能!”
“啊啊啊,哪里有御神酒(注:供在神桌上的酒,有辟邪的效果),神桌呢!”
喜久世一边在方圆一点五米以内,散播着比低级幽灵还要可怕的混乱及灾厄,一边还继续说道:
“因为天气太热,我躲在道场里睡觉,结果就看到红色的小东西站在我的枕边,正要抓他的时候,他就逃走了……”
“我说大大啊,不管再怎么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人……”
……怎么可能有人会相信啊,原本应该是要这么说的。
“——你说红色的小东西?”
喜久世的这句话,让惠那突然了解了某件事。
惠那自己也曾经在黄昏的练习时间,还有礼堂的后面,被那个给包围……
惠那失神地呆立原地。
突然之间,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袖子。
那是凛凛子。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像好不容易才找到母亲的迷路孩子似的望着惠那。
“凛凛子……”
“我也见到了。”她颤抖着声音,但是很清晰地说道。
“在这之前,只有跟学姐两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也见到了。是红色的,小小的人形物体。”
她那鼓着脸颊喘气的模样,与其说是内心混乱,还不如说是兴奋吧。
惠那终于明白了。
当她为了确认而开口叫了凛凛子的时候,凛凛子也同样满脸惊愕。
“啊……”
幻影和实体,想像与现实,全部都重叠合一了——就在这个瞬间。
“啊!对了,我也有看过耶!”
“红红的,像是正在说‘万岁!’那样动作的东西对吧?”
“咦?咦?那个是真的吗?我到现在还以为是看错了呢。”
其他的弓道社社员好像也都想起了什么,开始一个一个抢着说道。
“咦,我没有看过耶……”
“可是我还挺常看到的耶!都是在练习的时候,站在离靶子很近的地方吧?”
“……也就是说,你都已经看到习以为常了吗……”
“因为我一直以为是神桌上的神明跑出来了嘛。”
“……不对,不对,我们这里的神桌又没有供着神像。这样想也太奇怪了吧。”
目击的证词突然增加不少。
看起来,在这里的社员似乎有一半以上都看过喜久世说的那个“红红的、小小的妖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样才是现实,怎样才是常识,现在再执着于这种事情又有何意义,惠那已经越来越搞不懂了。
站在一旁的凛凛子好像很不满似的。她似乎把事情解释成“我和学姐两人独处的时候,出现了秘密红线的事件”了。
“虽然我是没有看过啦,总之就是说那个东西是真的存在,而且还攻击了大大对吧。”
羽优像平时一样和气地笑着跟喜久世确认,喜久世也像平时一样简洁地回答:
“是我攻击了他。”
“……”
根本就是过度防卫嘛。
“不可以这样啦,社长。怎么可以攻击妖怪呢,如果妖怪作祟的话……”
个性认真的二年级生真鸭志穗美紧张地提出谏言,就在此时……
“你们说的妖怪,就是此物吗?”一个轻缓且带有低沉的声音问道。
并不是任何一位在场者的声音。
全员同时转头。
射箭场的全身镜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时之间,众人觉得仿佛身处梦境。
一层又一层穿在身上的艳红衣装。围在后腰长到拖地的裙摆,还有从前方衣摆叉开处露出来的长腿。
那是一位身穿层层叠叠十二单衣的美丽公主。
及腰的黑发,鲜红的嘴唇——
“早花月同学!”
惠那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她就把合握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白皙的手掌中,有一块鲜艳的血痕。
不,那是一颗红色的种子。
鴇子的手突然放下,然后那东西就像变魔术般飘浮到空中。
种子由小石子般的慢慢膨胀变大。
从四个方向像发芽似的出现突起,然后变成四肢。
中间的身体也向上隆起,出现了一颗头。
那是个红色的、没有脸的模糊人形。
如果说是幻觉,也是个太过不祥、让人感到恐惧的景象。
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而且,也看不见任何人了。
惠那仿佛是被切换到其他时间一样,眼前的所有东西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鴇子澄澈冷静的眼眸之中,只有惠那一个人的存在。
不可以看着她,惠那心想。
如果被迷惑的话就糟了。
但是,视线却逐渐被拉过去,最后完全停在她身上。
“你终于想要成为我的所有物了吗……”她倾斜着头,笑着说道。
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眼底,好像可以看到什么东西。
那是,有着像是马赛克般复杂裂纹的烧焦兽骨。
10
她闻到了花香。
四周充满了浅桃色的光芒。
像是幼年时在庙会上买来的棉花糖一样的粉红色光芒。
笛子和太鼓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两团圆圆的灯火,像门柱一样地耸立着。
……这里到底是哪儿啊?
这,是梦吗?
可是,以前好像也来过这个地方。
那是在……
“你醒了吗?”
眼前出现了早花月鴇子的脸。
她鬓边的黑发,轻抚着惠那的脸颊。
穿着制服的胸前,绽放着一朵鲜红的蝴蝶结。
那蝴蝶结像戏耍一般,依偎着惠那制服上的浅茶色缎带。
……奇怪?
我为什么会穿着制服?刚才明明还穿着体育服,跟奏一起在屋顶上的啊……不,我是跟奏一起来到保健室的——到底是哪个?怪了……
她看向四周。
这里确实是保健室。天花板上装了跟教室不同款式的日光灯,她正仰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惠那努力地拼凑起凌乱分散的记忆,终于想起了一部分。
奏回教室去了,因为没事做所以先躺在床上,开始有点想睡的时候,还一边想着要不要脱下胸罩,然后就睡着了……
不知鴇子是不是对惠那的迷惘神情感到奇怪,她露出优雅的微笑。
“你睡得还真香呢。”
她的指头上卷着像是绷带什么的东西。那是惠那绑头发用的缎带。
惠那接过鴇子递来的缎带之后,开始注意到情况不对劲。
“这个,咦?为什么……”
“你忘记答应过要带我参观校园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有这么说过的印象,但是好像是在刚刚做的梦中说过的,啊……不,还是在其他梦中呢,怪了?
鴇子不顾惠那还沉溺在混乱的思绪之中,就用纤细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来吧,我们走吧。”她以天真的微笑催促着惠那。
好像还在上课中。
走廊上静悄悄的,到处不见人影。
面对操场的窗户射进了红色的光芒,把地板和墙壁染上一种令人怀旧的,暧昧的色彩。
或许,已经接近黄昏了吧。
……难道说,我已经睡了这么久了吗?
如果只是一般赖床也就算了,但是从第一堂课睡到现在,对自己来说也豪迈得太过头了吧。
惠那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来看着屏幕。
应该有电子时钟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显示。
“咦?”
……难道是没电了?
听到她的惊呼,走在前方几步距离的鴇子回过头来。
“怎么了吗?”
“啊,这个,没什么事啦。”惠那停了一下羞涩地回答之后,把手机放回原处。她发觉自己的举动可能会被当作在等电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前去,看着鴇子的侧脸。
虽然说了“带我去参观”,但是看她的脚步一点都不迷惘。
她走到一楼走廊的尽头突然向左转,然后就开始爬上楼梯。
“啊,不是那边啦……”惠那慌张地想要制止她,但是突然感到了犹豫。
……不是那边,那又是哪边呢?
“就是这里啊。”鴇子微笑着,一边指着楼梯的前方。
惠那似乎感到有种无法释怀的心情,但还是继续跟着她走。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鴇子突然冒出了这个问话。“很久以前,有位叫做庄周的男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蝶。”
蝶?啊,一想到她指的是蝴蝶,就连惠那也知道了那是什么故事。庄周梦蝶的故事还挺有名的,古文课的课本里面应该也有教过。
“变成蝶的庄周愉快地在花间飞舞,后来他醒过来了,就疑惑起自己或许也是蝴蝶梦中的庄周吧。”
鴇子无声无息地爬着楼梯,她美丽澄澈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么,在做梦的到底是庄周呢,还是蝶呢……”
说到这里,她就停了下来,等着惠那的回答。
“这个嘛……”惠那心想,总之就回答看看吧。“因为他到最后还是没办法确认,既然如此,我想只要过得快乐的话不管是哪边都无所谓吧……”
惠那慎重地回答之后,突然对自己的答案感到疑惑。
总觉得最近也对谁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呢。
但是,是在何时?给谁说过的呢?
她努力地思考,记忆却又变得朦胧了,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原来如此呢。”鴇子似乎很愉快地回答着。
“如果是蝶的话,庄周的快乐就是梦,如果是庄周的话,蝶的快乐就是梦。这样也很不错呢……”
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答案吧。
其实只是随便回答的,所以惠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她喜欢这样的对话,跟奏应该会很合得来吧。
“早花月同学,你喜欢古典吗?”在楼梯间转弯之时,惠那突然出声问道。
“古典?”鴇子不知道是否听不懂,她摇曳着一头黑发,轻轻歪着脑袋。
那也是很优雅的动作,让惠那瞬间有些害羞。
“呃,如果是古文或汉文的话,坐在我后面的朋友倒是很有研究喔……”
“就是那位叫做三朝木奏的女孩吧。”
“啊,是啊,我说的就是奏。”惠那笑着回答,不过,她突然又惊觉,自己好像也曾经把奏介绍给谁,但是又觉得可能记错了。
鴇子停下脚步,把脸凑近。
“你有喜欢的人吗?”
危险,脚差点滑下了楼梯。
“这个……”
她怎么会突然问我这种话?惠那一边想,一边摇着头。
“没有!”
“有吧?”
她仿佛没听见惠那的回答,露出了锐利的眼神,继续问道:
“我听说过你不喜欢男生呢。”
这次惠那真的摔倒在楼梯间了。
一定是自己在保健室睡觉的时候,手鞠又到处散发一些无凭无据的八卦了吧。
“你没事吧?”鴇子看起来并不是真的担心,只是敷衍似的问道。
我完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哪,惠那心想。
既然如此……正所谓狗急跳墙,她也开始反击了。
“早花月同学自己呢?”她抢先爬上楼梯,一边这么问道。
结果鴇子却从容地笑着回答:“我吗,我是属于所有爱护我的女孩的。”
她面色不改地说出这句惊天动地的台词。
这位万人称羡的美少女,竟然会堂堂正正地说出这样惊人的百合宣言和来者不拒宣言。
就连只是在一旁听着的惠那,都掩饰不了瞬间变得煞红的脸颊。
“只是……”鴇子又继续说道:“只有过那么一次,是无比的焦虑不安,不安到最后几乎要杀死彼此的程度,这样的恋情也有过呢。”
她那坦承恋情的脸庞,是至今从未有过的美丽及梦幻,让惠那顿时哑然无语。
十几岁的少女说出来的话,带有多少的痛苦呢,惠那实在无法想像。
不过,想必她的恋爰经验一定比自己丰富太多了吧。
可是,一想到连这么漂亮的人都要这么辛苦的谈恋爱……
两人暂时保持着沉默,继续爬上楼梯。
“我现在还……”这次是惠那主动说话。“我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但是,如果是说非常重视的人的话,其实有一个。”
她也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只是这样,胸中就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了。
鴇子用老祖母般洞悉世事的眼神,凝视着惠那的脸,说道:
“如果可以被你所爱,一定会很幸福的。”
“这个,唔……”惠那虽然想要回答比较得体的话,但是实在太害羞了。
鴇子就像血统优良的黑猫一样眯细了眼睛。
“那位尤物,如果哪天灰飞湮灭了呢?”
“……咦?”
惠那听不太懂这句话,发出疑问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地爬上楼梯。
终于,惠那开始想起其他的事。
我们已经走多久了呢?
校舍总共有四层楼。不管走得再慢,都不可能聊了这么久都还没走到顶楼啊。可是……她注意到她们两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疑惑正要开始转变为不安之时,鴇子换了个方向,走到走廊上。
左手边是面向中庭的窗户,右手边是三年级的教室。
她当然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总觉得光线十分奇妙。乍看之下好像很明亮,但是一下子又变得昏暗,就像是阴天里短暂出现的晴朗一样,有种很不安定的感觉。
而且,这里也太安静了。
离楼梯最近的一间教室,挂着“3A”门牌。
鴇子的手搭上了门把。
什么啊,原来她已经要回教室了啊,惠那顿时觉得安心了。
因为她一开始就是来我们班上旁听,所以最后还是会回到我们的教室,这也是很合理的。
她跟着鴇子进入教室。
穿着制服的同学们,坐在六行七列排得很整齐的座位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光景。
但是,所有人都趴在桌上,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动作。
简直就像某种未知的细菌突然感染了所有人一样。
惠那眼前的景象突然倒下。
她知道是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突然听到远远的耳鸣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毁坏的声音——
“大家只是睡着了唷。”鴇子用平常的口气回答道。
靠窗最后面的位置,坐着一位有着亮栗色头发的美丽少女。
她也同样地一动也不动。
“奏!”
惠那立刻跑了过去。
“奏,快起来!快起来啊!喂,奏……”
惠那按着奏的双肩,拼命地摇着她,但是奏还是继续呼呼大睡。
此时惠那体中有个冷静的部分,正在看着像孩子一样快要哭出来的自己。已经隐约猜到仅有的一位战友也落入了陷阱的自己……
惠那发觉到,有某种力量笼罩下来。
奏的前方,也就是自己的座位是空着的。
这是当然的嘛,因为自己就站在这里啊。
但是,这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意义——
奏曾经说过。
“如果现在我们存在的世界都只是虚幻的话。”
“她们不会这么容易就醒来的。”鴇子的声音在她背后缓缓说道。
蝴蝶的梦。
在第一堂课中,突然坐在地上开始睡觉的鴇子。
做梦的到底是鴇子呢,还是自己呢……
耳鸣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还是紧追不舍吗?”鴇子像看透了包围着教室的这个空间,一边喃喃说道。
“既然如此……”
她把指尖放在惠那的后颈上,抚摸着她的头发。
“呀啊……”惠那拼命压抑尖叫,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纤细的手指继续移到惠那的下巴,把她苍白的脸扳向了自己。
无法抵抗。
“你要来我的闺房吗?”鴇子笔直地凝视着惠那的眼睛,说道。
她就像用针插住美丽蝴蝶标本的孩子一样,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
她闻到了花香。
四周充满了浅桃色的光芒。
像是幼年时在庙会上买来的棉花糖一样的粉红色光芒。
笛子和太鼓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两团圆圆的灯火,像猫的眼睛一样地悬挂着。
这个地方,以前也有来过。
这里是……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惊觉了。
……我是裸体的。
原本应该穿在身上的制服,却看不到。
袜子、室内拖鞋、内衣、内裤,就连绑头发的缎带,都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消失无踪了。
惠那正躺在一张柔软的、有种无法形容的香味的床铺上。
桃色和黄色的马赛克花样。
那是桃花和油菜花。
春天山野的香气。
而且,还有甘甜华美的白酒香气……
虽然她想要快点遮住身体,但是手脚完全不能动弹。
有谁坐在旁边。
有谁正在看着自己。
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她也跟惠那一样,身上一丝不挂。
只有像是极品黑色丝绸一样的长发,缠卷在她的裸体上。
稍微隆起的胸部顶端,还看得见浅桃色的一点。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邀请女孩到这里了呢……”少女这么说道。
她的双手和膝盖着地,仿佛一只四足兽,缓慢地爬近。
惠那的羞耻像烈火一样燃烧,她不住地挣扎着身体。
线条美丽的红唇,还有唇中露出的洁白牙齿,吻上了惠那的右脚拇指。
接着,轻轻地用舌头舔着。
“啊……”惠那的声音微弱得就像鸟鸣一样。
柔软的舌又继续往上爬。
从脚趾到脚踝、小腿,然后在大腿之处转向,往内侧前进。
就快要到达那个裸露着的、最重要的场所了……
“啊啊……”
就在惠那闭上眼睛之时,舌头的触感消失了。
逃不掉了——
如今只能沦为她的饵食,随她玩弄了吧。
在脆弱的活祭品得到喘息的短暂时间里,该如何央求才好呢……
惠那也不知道了。
她畏惧地睁开眼睛。
那双带着恶作剧神情的眼睛,正凝视着紧夹着双腿、不停颤抖的惠那。
仿佛淫邪恶魔般的艳丽脸庞,如同被蜜湿濡的嘴唇。
“你已经立下誓言了吗?”少女轻声说道。
“已经用这只手把那美丽的暗狩姬剥得精光了吗?”
她的裸身覆盖在惠那身上,手指交缠上了手指。
艳红的唇,逐渐向唇靠近……
就在几乎快要被迷醉的瞬间。
惠那的脑中,闪过一道声音。
强而有力清澈声音。
在孩提时代对之感到恐惧,但是又温柔地包覆着自己的夜晚一般的声音——
“勿忘我。”
这句话变成了咒语,就像骑士一样包围着惠那的心,保护着她。
“芙蕾亚!”惠那大叫。
叫着等待在螺旋的尽头,思慕之人的名字。
花海的迷宫崩坏了。
——————————
“你在叫我吗?”惠那回过神来。
突然得到解放的内心,开始寻找起这个声音。
箭道中央,修剪整齐的草地上。
在明亮阳光的角落,夜晚潜伏着。
“因为你一直不呼唤我,让我觉得好寂寞呢。Mein freundin(注:德语的‘我的密友’)。”
她“啪”一声地盖上手中的怀表的盖子。
幼小的身上穿着漆黑洋装,顶着一头金发的少女——
“芙蕾亚!”惠那再次叫着。
“请你别这么心急好吗?现在还是白天呢,真叫人害羞……”
她像平时一样露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
但是,闪着银色光芒的双眼,却透出惊人的强悍。
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世界中心的指标一样。
在她身边不远处,一身绿衣的女仆也如常随侍在一旁。
惠那感到魔法已经被解除了,她朝四周张望着。
这里是射箭场。
奏、大岛社长,还有弓道社的社员们都站在旁边。
凛凛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惠那叫了她情敌的名字,而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众人也跟着全部呆呆地站着。
装扮艳丽的鴇子,浮现出迷人的笑容。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消失了……不,他躲在鴇子的肩膀后,一脸畏惧地——虽然那东西没有五官,当然也看不出表情,但是他八成很害怕地看着芙蕾亚。
芙蕾亚向前踏出一步,与鴇子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了呢,鴇子公主。”
鴇子无声地拖着裙裳,也向芙蕾亚走近。
“这次重逢应该已经相隔百年了吧,芙蕾亚公主。”
“唉呀,都已经是那么久的事啦……”
“你真是爱说笑。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对我们来说这只是小睡片刻的时间吧。”
弓道社的社员们只能吞着口水在一边看着。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一个人有把握弄清楚。
只是现场就好像玻璃制的细线一样,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感。
“真是令人怀念呢。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事吗?”
芙蕾亚从阳光之中走进了黑暗。
“我不会忘记的。那么让人欢喜雀跃的夜晚……”
“是啊,真的很快乐呢。”
鴇子也同样地,毫不犹豫地以赤足走下了草地。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地缩短了。
“破坏了罗城门(注:又名‘罗生门’,平安京的都城正门,位于大和郡山市),让都城被黑暗啃食,令我无比兴奋的那个夜晚……”
“那天的你好美,又好明艳,真是太棒了。”
“啊啊……”鴇子深感幸福的叹着气,袖子同时移动了。
纤细的手指,就像各自有着自己的生命似的,往芙蕾亚的脖子伸去。
但是,芙蕾亚并没有避开。
鴇子的红唇贴近了芙蕾亚的脖子,笑着。
她的眼中突然渗出泪水……
“姐姐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公主……”
鴇子放下了她的威仪和高雅,紧紧地抱住了黑衣少女。
“姐姐公主、姐姐公主,我真的又再见到你了!”
像一根根地数着那金色长发一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
“是啊。能够跟你再次相见我也很开心呢。Prinzessin Puppe(注:德语‘洋娃娃公主’)。”
芙蕾亚也舒适地阖上眼睛,温顺地承受着她的抚摸。
“你明明就知道人家有多么寂寞,却都不来找人家,真是坏心的人啊……”
“要这么说的话,你现在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恶作剧呢。”
“还不都是因为姐姐公主的调教……”
两人相对微笑着。
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位美少女,如此亲昵抱在一起的景象……
甚至让人闻得到香味的奢华美景,让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出神地继续凝望。
终于,芙蕾亚咳嗽一声之后,说道:“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被这样冷冷地问着,鴇子的衣袖终于放开了那位幼小的公主。
她以小指尖端拭去了眼眶溢出的泪水。
然后,终于恢复了原本的端庄姿态。
“三十三郎太,过来。”
在她们拥抱之时一直站在一旁地上的红色小人,被鴇子招了过去。
“这位三十三郎太,是我在气头上把他们一族全部变成猴子娃娃(注:Sarubobo,意思是‘猴子婴儿’,飞弊高山的名产布娃娃,用以析福的吉祥物。以红布制成,有头和手脚但是没有画上脸),然后他们就跑到这里来了,所以心里都怀有强烈的执念……”
“我之前已经见过他们了。虽然他们并不是前来欢迎我的。”
“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才会做出那样无礼的举动。请你饶恕他们吧。”
“不用放在心上了。不告而来也是我自己不好。”芙蕾亚气派地回答着。
鴇子就像是跟崇拜的偶像见面的纯真少女一样,深深地低头行礼,然后就回头望向惠那。
“……那么,你就是这里的头领吗?”
她问的大概是说这个地方的领导者吧?
“不,这个,不是我啦……”惠那一边说着,正要指向社长的时候却突然噤声。
喜久世还穿着那一身奇怪的装备,叉开双脚站在一旁。
她那副比平常还要来得锐利的视线正盯着某样东西。也就是正站在鴇子的掌心上那个红色的小小的妖怪……
喜久世的指尖动了一下。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了箭,架上了弓弦……
众人习以为常的这个动作,让原先仿佛被下了定身咒的社员全部惊醒过来。
“抓住!”
“呀啊啊啊啊啊!”
地下社长惠那的号令一出,社员们随着悲壮的尖锐叫声一个个跳了出去。
当然不是要抓住妖怪。在这种场合,要被镇压的应该是喜久世才对。
就算是以一挡百的骁勇战士,也抵抗不了成群结队的杂排军。她倒在地上,被应该是伙伴的少女们像小山似的压在背上,这位妖怪猎人终于被解除了武装。
“……你没看见吗?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普通的人类耶!”
“就算是人类也一点都不普通吧。”奏小声地喃喃自语,不过没有人听到她说的。
“喜久世!这次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NO,NO,妖怪退下!妖怪退下!”
“你以为这种借口行得通吗!”
“大大,你再不乖乖听话的话,这次真的会完蛋唷?”
大岛社长被弓道社的操劳三人帮,佐竹美沙、真鸭志穗美和白河惠那给包围住,尽其所能地斥喝着。不管她再怎么无赖也不敢造次了。
“呃,三朝木同学。”羽优从骚动的圈子之中走出来。
“怎么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喔。”
“……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羽优对这假装不知情的社外人士眨着一只眼睛打暗号,又做出拜托的手势。
“还有,那两位到底是什么人啊?”
对这最基本的疑问,奏只是轻松地答道:
“是惠那的正房和偏房。”
被指为惠那偏房的鴇子,对眼前上映的这出闹剧无动于衷,只是用左手提着右手的袖子,把人偶轻轻地放在地上。
“好了,三十三郎太,你自己去说吧。”
模糊的红色轮廓,像是被这句话带来了生命一样,变成清晰的形体。
人偶开始走动。
他左右摇晃着跟身体相比显得太大的头部,一边举步维艰地在地上走着。看起来,他大概已经有必死的觉悟了吧。
“好、好可爱……”在旁观看的少女们,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惊呼。
“原来如此,他的正体是猴子娃娃啊。”奏喃喃说道。
“那是什么?”
“那是飞弊高山的名产,类似护身符的人偶。那边每一间土产店都有在卖喔。”
“是土产……”
一旦得知这东西的正体竟然如此通俗,惠那就忍不住对误认此物为“被诅咒的红色人偶”或什么超自然现象的自己感到羞赧。
那个人偶像是被当作献给袭击村庄的巨人的祭品一样,战战兢兢地走到被压在地上的喜久世的鼻尖前面,弯下了他圆圆的身体,平伏在地上。
然后,他以看不见的嘴巴说着:
“看过你们拿弓的架式之后,有一件事请诸位务必要帮忙。”
11
下午三点十二分。
芙蓉馆高中A校舍的屋顶上。
有两位少女的身影。
摺痕清楚的深蓝裤裙,纯白的道服,还有黑色的护胸。
右手带着护指,左手提着如同平时那样上好弦的日本弓。
除了没有带着箭之外,这是非常正式的弓道打扮。
两人就像城墙上的守卫……虽然她们的威严不足以如此形容,但却像是正在等待什么来到一样,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在那边。
“还有三分钟……”水缟凛凛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一边喃喃说着。
“哪,凛凛子,屋顶上不是禁止进入吗?”
“嗯。”
“为什么门打得开呢?”
“我也不知道。”
“如果被别人看见该怎么办啊?”跟凛凛子同样是二年级生的篙科芽美懦弱地问道。
“没关系的啦。跟其他显眼的地方比起来,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与其说她的语气自信满满,倒不如说比较像是随口的安慰,因此芽美还是非常不安。她为了改正自己懦弱的性格,在去年春天走进了弓道社的大门,但是至今已经升上二年级了,本质仍然一点都没改变。
相较之下,凛凛子的情绪却莫名其妙的高涨。
“差不多该跟她们联络了吧?”
她慎重地把弓交给芽美,然后拿出插在腰带上的手机打开。
早就说好了她们屋顶组必须跟实松羽优直接联络,但是因为凛凛子太过紧张,手指不小心滑了一下,就按到了白河惠那的号码。
她正在惊慌之时,电话就拨出去了。
“……我是白河。”
“这里是水缟和蒿科。”
“咦?你们是负责跟我联络的吗?”
“啊,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没问题吧?如果这么紧张的话……”
“啊,是的,没问题的。绝对没问题的!”
“呃,因为没什么时间所以准备不够周全,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是的,我们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嗯,总之要小心别被老师看见了。我想你们那里应该没问题吧。”
“是的!”
“还有,过了五分钟之后就撤退。如果来不及的话,就直接留在那里待命吧。屋顶上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不可以逞强喔。”
“了解。我们都清清楚楚地了解了!”
“那就拜托你们了。”
“是的,呃,白河学姐,那个……”
在她还没想到要怎么拖延时间多讲一下之前,对方就已经爽快地挂断了。
“……哪,芽美。”
凛凛子想要转换心情,就对芽美问道:
“我是不是真的被白河学姐给讨厌了啊?”
“你这样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啊……”
凛凛子瞥了一脸为难表情的芽美,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
下午三点时四分二十秒…
“那么,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嗯。”
凛凛子收起手机,站在跟她有一段距离的芽美也开始移动。
“……光是弹弦不行吗?像这样‘崩崩崩’的。”
因为她看起来好像还很犹豫的样子,凛凛子就说道:
“基本上是要拉空弦的。难得有机会嘛。”
虽然凛凛子自己也曾经立志只要当射箭裁判就好,但是如果不上箭而只是拉空弦的话,就完全不需要担心了。
“嗯……我可以立射吗?”
“因为要求是要尽其所能地端正礼仪,所以就坐射吧。”
“真的有办法做得好吗?”
“又没有其他人在看,小地方就不用在意了啦。”
“要向南射对吧?”
“不是喔,是说西南边。”
“是不是那边啊?”
芽美大致上猜测着方向,然后摆出执弓(注:单手直握着弓贴近身体,是弓道的固定动作)的姿势。
因为这不是习惯的射箭环境,所以她很难静下心来,虽然还是觉得很害羞,但是只要一拿起了弓就不是在玩游戏了。
两人向前作了一揖。
然后往前走出三步。
面对着屋顶上的铁丝网,把弓的下方一端像枪一样向前刺出。
然后两膝着地,直接跪坐在地上。
再次执弓。
从这时开始,只有凛凛子继续动作。
她伸出左手,先做一次的虚射(注:此为四半弓的固定动作,在正式射箭之前要先对靶拉一次空弦)。
接下来,就拿起一支凭空想像出来的箭架在弦上。
从跪坐的姿势站起身来。
跨开双脚、手按腰间,做出胴造的动作。
面对目标的方向,举起弓箭。
维持大三(注:“押大目,引三分之一”的略称,是指专注地凝视箭靶,拿着已经上箭的弓,双手用同样力量拉弓三分之一,而非拉满弓)的动作一下子,感受着肩膀和背的力量都集中了。
接着,才用力地拉满弓。
看不见的箭矢拉到唇边之后,保持同样的动作,开始瞄准。
心完全沉静下来了。
右手稍微再向后拉一点,然后放开。
连接着屋顶的蓝天之中,响起了弦声。
“刚好三点十五分。”惠那看着手机上的屏幕,喃喃说道。
“应该开始了吧……”羽优也一边看着黑板上画的区域分配图一边回答道。
留在射箭场的总共有六个人。
喜久世、羽优、惠那等三位三年级社员,还有旁听生的奏,以及鴇子和芙蕾亚。
当然,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和三十三郎太也都随侍一旁,但是基于他们本人的意愿,并没有连他们一起算进去。
这是在答应了三十三郎太,也就是那个红色的小小人偶所拜托的事之后。
他们一族从外表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实际上的身份可是护卫着鴇子公主居所的武士们。某一次他们奉公主的敕命从飞弊的深山前往东国,但是因为是不熟悉的土地,所以后来不仅没有达成任务而且还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就连故乡也回不去了,虽然公主仁慈地前去迎接,他们还是逃走了。而三十三郎太在这一族之中的位阶太低,所以也无法向头目谏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族沦为山贼。因此……
他希望能借着鸣弦,将自己一族给一网打尽。
“说是有种咒术可以借着鸣弦之声来驱逐魔物——鸣弦真的有这种效果吗?”
奏对着惠那和羽优问道。
“这个嘛,应该是吧。”
“大致来说是有这种感觉吧。”
弓道社的社员们含糊地回答着。因为她们对于鸣弦这种特别的宗教仪式也认知不深,所以也没办法答得更详细了。
正在上课时间的芙蓉馆高中之内,现在应该有穿着道服的弓道社社员们站在校内的走廊上、楼梯间,以及校舍屋顶上,一脸认真地拉着弓弦说起来,这还真是不知所云的举动。
万一被老师给看见了,绝对不是可以随便解决的小事吧。
鸣弦要持续五分钟。然后到第六堂课结束之前,要各自负责判断情况,安全地撤退。
“也就是说没有指派负责收尸的人吧。”
“……你说的话也太刻薄了吧,奏。”
直到十五分钟之前,弓道社都还闹得鸡飞狗跳的。
这都是因为鴇子一脸轻松地要求着鸣弦的人非得穿着正式服装不可。
众人在五分钟内就着装完毕了,然后各自拿起自己的弓,分散前往指定的地点。
这段时间只花了十分钟多一点,就连特殊部队也要自叹不如。这可说是多亏了社内平常就有很多紧急状态而训练出来的团队精神吧。
在全身镜的前面,搬来了一个附加轮子的移动黑板。
这是平常为了让社员们作为留言板所使用的,不过上面原本就画有粗略的校舍平面图。
两栋校舍和两条连接着道路呈现出正方形,中间围着铺满草皮的中庭。
指定地点是正方形的四个顶点和四条边的中央,也就是说——
A校舍的屋顶。
A校舍的二楼南端。
A校舍的四楼西端。
B校舍的一楼北端。
B校舍的一楼东端。
连接各校舍的南侧连接道路的鞋柜。
还有相对的北侧连接道路的中央。
大家严格筛选现在比较少人经过,发出声音也比较不会被注意到的楼层,总共七处,其中五处各派两人,剩下的两处则是由三年级的佐竹美沙和渡濑泉负责。
也就是说,动员的人数总共有十二名社员。
“兵力果然还是不足啊。”
鴇子正坐在地上说道。
她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而三十三郎太正躲在五衣(注:十二单衣的一部分,穿在内衣之外总共五层的平纹彩衣,五件衣服的配色还有复杂的规定,依时代或身份不同,件数也会有所不同)内伺候着。
“如果完全符合规矩的话,七个地方最好都要各有三名射手哪。”
在摊开的桧扇之后,她轻启朱唇说着。
“请不要说这种任性的话,我们都已经好意帮忙了。再说如果可以等到傍晚再进行的话,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吧。”
“如果在夕暮时进行,鸣弦的功效就会变得太强了呢。”
“如果撤退失败被人发现的话,可要请你帮我们向老师解释喔。”
惠那很难得地咄咄逼人地说着,鴇子则是转开目光,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才不管呢。”
我不会再被你的美人计给骗了,惠那想着。
那次的事情到底是现实呢,还是梦境呢,惠那也搞不清楚。
但是只要回想起来,身体里面就会涌上一股热气,她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箭道的草地上,丢着一双交叉绑着鞋带的长靴。
芙蕾亚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踏在木头地板上,仿佛是在点校玩具兵的军队一样,在射箭场上到处“见习”。
“这个是文字还是绘画呢?”
她挺直了背凝视着一面挂在梁土,写着“不射之射”的匾额,一边问道。
“……”
大家拼命八卦说她是惠那的情人啦爱人什么的。
但是她那完全不在意的态度,让惠那觉得有点生气。
而且,拜这我行我素的金发少女所赐,让自己受到猛烈的嫉妒的事实,比什么都还要来的令惠那生气。
此时,已经换回平时制服的喜久世干脆地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去助阵一下吧。”
她举起右手,正要去拿她放在弓架上的弓……
“好啦好啦,社长请乖乖地等着吧。”
羽优压着喜久世的双肩,让她再次坐在地板上。
“可是社员们都那么努力,身为社长的我怎么能只是待在这里……”
“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大家听到了一定会高兴地痛哭流涕的……”
就像在豆腐上钉钉子一样,面对这个带着满面笑容一味敷衍的监视员,喜久世也只能丧气地坐在地上。就是为了让大岛社长无法继续胡作非为,众人才决定让两名珍贵的三年级社员留在射箭场的。因此她不听话也不行了。
“西方弱了点呢。”
鴇子“沙啦”一声摺起了五彩斑斓的桧扇,指着黑板上的一点说道。
“A校舍的这一边,是志穗美和淑子负责的吗?”
就像事前分配好的一样,惠那拿起了手机,拨给签运最差的这二人组。
“志穗美,你们那边怎样了?”
“……现在新田老师正从走廊经过。”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志穗美以非常僵硬的声音回答着。
听到全校之中数一数二严厉老师的名字,惠那顿时也沉默了。
“……没有被发现吧?”
“没问题了。好像只是去教职员厕所,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继续进行任务了。”
“了解。尽量谨慎点,务必小心别被发现了。”
“了解。通讯完毕。”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讲军用无线电一样。
在那一旁,面有难色的奏终于开口说道:
“我从刚才就很在意了,只有鬼门(注:在日本盛行的阴阳道之中,东北方是邪鬼出入之所,诸事不宜)是开着的。”
她指着的地方就是B校舍的中央,也就是校园的东北方。
“……喔,奏小姐已经注意到这点了呢。”
鴇子极感兴趣地回应着。
从旁边看起来,就好像是两名老练的棋士,或是高明的军师之类的对谈。
“鸣弦原本是驱赶魔物的仪式,但是这次的重点是要诱敌深入主之故。”
“所以就要把最容易让魔物进入的门给打开,对吧。”
“他们原本都是京城的检非违使(注:类似警察的官职),所以鸣弓之声一定能把他们给引来。如果是要问他们的物性,也一样是鬼族的眷属……”
“然后他们就会聚集在射箭场吧。”
看着她们稀松平常的对话,真会让人觉得奏好像也不是属于常人这一边的。
此时,惠那还打开着的手机发出了细微的电子鸣声。
“是泉啊……”她先在屏幕上确认来电显示的名字,才按下通话键。
“辛……”
“刚才过去了!红色的东西过去了!”
“辛苦你了”这句话都还没说完,三年级社员渡濑泉就开始实况转播了。
“说大声一点啊!”
“唉呀,他们还在啦!不过数量也太多了吧!而且他们还可以穿过墙壁和玻璃耶!到底是什么物质组成的啊?”
看来她应该没有继续鸣弦。
“泉,我知道了!现在时间还没到,总之先把弓……”
鴇子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就以压过全场的声音说道: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出手了。”
她把桧扇收回袖子中,然后坐在地上,闭起眼睛。
“什么嘛,你说的跟做的完全不一样……”
话还没说完,惠那就感到身体被一片白色光芒给包围住了。
——————————
惠那站在傍晚的天空之下。
因为视野和明亮度都猛然迥变,让她无法保持平衡。
瞒跚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双脚之后,她才开始看向四周。
这是中庭的正中央。
耸立在眼前的是A校舍。后方当然也有着同样高度的B校舍。
垂直的水泥墙壁,和等距镶嵌着的窗玻璃,都被染上了黄昏的橘红色。
奏和芙蕾亚都不见了。
只剩下自己……还有鴇子和三十三郎太。
鴇子悠然地坐在地上,衣摆像花瓣一样地展开。
红绢缝制的表着(注:十二单衣之中,穿在最外面的唐衣底下的一层织纹衣物,也可不穿唐衣而把表着穿在最外面)映在草地上,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影子。
“……可是,为什么已经是黄昏了?”惠那察觉到异状,喃喃地说着。
不是——
光线的形象,还有空气的感觉,就连温度都跟平常的黄昏没啥两样。
但是,只有眼前的情景就像从电影里切出来的画面一样没有真实的感觉。
就跟那时一样哪,惠那心想。
跟芙蕾亚在一起的那个黄昏……
她举起还拿在手上的手机,看着液晶画面。
上面并没有显示时间。
“是逢魔时。”鴇子轻声说道。
她说的词语,一定不是单指“黄昏”的意思吧。
这是从现实的时空中分离出来的,白天与夜晚的缓冲地带。
这也是她不可思议的力量之一吧……一想到这里,惠那才惊觉到。
“既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到,那从一开始就可以……”
“现在要开始做一些布置。”
她指着惠那的脚边说着。
惠那战战兢兢地低头望去。
她已经快要一脚踩在几根被火焚烧过的骨头上了。
而且,只穿着袜子。
“哇哇哇……”
虽然,她慌张地想要收脚,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鴇子的身影消失了。
只有原本藏匿在她怀里的三十三郎太,代替穿着十二单衣的少女站在原地。
此时——
“这里有奸细。”
空中传来了声音。
“这里有叛徒。”
听不出性别或年龄,只是纯粹传达意识的声音。
“是叛徒。”
其他的声音陆续传出。
但是,她却无法辨识声音的来源。就像是被透明的扬声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一样。
“你想要做什么,三十三郎太。”
“你想要做什么。”
“三十三郎太,快回答。”
“答不出来吗。”
在同族的诘问之下,慌乱的三十三郎太不停地颤抖。
虽然没有脸,但是却能表现出丰富的表情。
终于,那些东西现身了。
就像红花绽放似的,四面八方的空间陆续冒出了人形。
前后左右都有,估计应该有五十个以上。比上次还多出一倍的数量包围了惠那她们。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客气了,三十三郎太。”所有的红色的人形异口同声地说道。
惠那并不害怕。
比起害怕,与生具来的母性本能和过剩的侠义心肠更令她无法按耐。
“等一下,你们怎么能合起来欺负一个人呢……”
她像是要保护三十三郎太一样,展开双手站在他前面。
而红色人形之中,也有像是领导者般的一个人形向前走出。
“吾为次郎太,是这群武士的头目。”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的出击受到了教训,他们都礼仪端正地报上名字。
“吾为三郎太。”
“在下是四郎太。
“我名五郎太。”
“吾为……”
“啊,那个,我大概都知道了,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担心这一族老小每个都要报上姓名,赶紧先打断他们。
接着,次郎太又说道:
“赌命侍奉公主的我之一族,竟然光是买个甜点的简单任务都失败了,这叫我们如何不感到悔恨啊。”
虽然这番话的内容的确令人感慨万千,但他们的姿态和口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所以实在让人忍不住觉得很有喜感,而且惠那也听不太懂
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但是他说完之后,全族上下都开始哭泣了。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原本只是像丧事守夜一样的低泣,瞬间就大幅增强,最后转变为悲痛的恸哭。
“呃,那个,也不需要哭成这样嘛……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还是打起精神吧。”
总之还是先安慰他们,但是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惠那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只能继续安慰下去。不管她走到什么地方都逃避不了无谓的罪恶感,这还真是麻烦的性格。
她此言一出,众人就纷纷开始唾骂。
“太令人不甘心了。”
“不甘心。”
“太可恨了。”
“可恨啊,鬼姬之主。”
“可恨啊,白河惠那。
“……什么,是说我?”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惠那愕然地指着自己问道。
“光是唆使鬼姬羞辱我们还不够,甚至还诱骗我们的公主殿下。”
“哪里说得上什么诱骗嘛,这件事又不是我做的……”
虽然她至今还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自己绝对是无辜的。根本就是欲加之罪嘛,说起来,自己才是被害者吧。
“拿出弓来,绝对不要放过她。”
“这次吾辈带齐了伙伴,一定可以洗刷耻辱。”
“这次要堂堂正正地决胜负,你准备死在吾辈的箭下吧。”
“来一拼高下吧。”
这群猴子娃娃一边吵吵闹闹地说着,一边拿出了不知道原本藏在哪里的弓,架上了迷你箭矢。
……果然还是演变成这种局面啊。
惠那一边诅咒若自己容易被卷入奇怪事件的特质,一边僵立原地。
如果被他们的箭射到只像被蜜蜂叮到那是还好,不过以这个数量来看,应该没办法全身而退了。
她正要认命地闭上眼睛之时。
锐利的光芒进开。
一道仿佛闪电般四面展开的光芒化为半球状光网,笼罩住了惠那。
不只是惠那而已。
光网共有两层,那群猴子娃娃的军团也都被隔离开来了。
“会被鸟笼抓到两次,两方都没有进步嘛。”
内侧的光网之中,两位少女像是要保护惠那似的一左一右站着。
身穿漆黑洋装,金色长发的少女。
还有乌黑长发,身穿艳红唐装的少女。
这种情形,或许可以用左右逢源来形容吧。
“姐姐公主,谢谢你的大力相助。”鴇子一边说着,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只要我一现身,这些人转眼之间就会像受惊的羊群一样一哄而散了。”
“因为洒了饵食,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呢,看来运气还不错。”
饵食本人就站在一旁听着,芙蕾亚还是毫不在意地说道。
罢了,反正现在也不是能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既然要来救我就快一点嘛!”惠那忿忿不平地叫喊道。
芙蕾亚则是甩了甩金色的长发,笑着说: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呢。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需要救援的样子嘛。”
“小姐,我把你的长靴拿来了。”
西尔蒂卡鲁特·冯·费柏无声无息地现身了。
她双手捧着的银盘之上,摆着芙蕾亚之前脱下丢在箭道上,绑有鞋带的长靴。就像是新买的一样,已经擦拭得亮晶晶的。对女仆来说,自己的主人跟穿着正式的公主欢谈之时竟然是打着赤脚,想必这比穿着灯笼裤还要令她准以忍受吧。
她这样强硬的原则,让芙蕾亚不禁吐出优雅的叹息。
“看来我们都该好好选择仆人呢,鴇子公主。”
“别这么说,西尔妲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臣呢。真是令我太羡慕了。”
“西尔妲万分惶恐。”
西尔妲还是带着如常的认真表情,礼仪端正地低头敬礼。
猴子娃娃们呆呆地——大概是呆呆地,望着正把靴子套上毫无赘肉的纤细双足,让仆人帮忙绑鞋带的金发黑衣少女。
“是鬼姬啊。”
“异乡的公主啊。”
“鬼姬跟我们的公主亲昵地说话哪。”
“已经被诱骗了吗?”
“这个卑鄙小人……”
但是,不管他们的嘴——如果真的有嘴的话——说得多么气焰高昂,被光网给困住的他们也没办法做什么。
“……他们还是继续误会耶。”
“猴子娃娃虽然很顺从,但是脑袋实在是太顽固了点。”这么回答着惠那的鴇子,眼中蕴含着对这些胡作非为的部下们的慈爱。
“这位并非你们主子的敌人。”这予整理一下衣襟,扫视着一字排开的猴子玩偶们说道。
“都回飞弊去吧。”
她摊开了桧扇,像令牌一样在头上一挥。
下一瞬间。
原先站在草地上,拿着小弓的人形全都消失了。
只有红布缝制,以棉花填充的猴子娃娃散落了一地。
第六堂课的下课钟声响起了。
12
美丽的傍晚天空。
课后练习也结束了,操场上恢复了寂静。
像这样伫立着,就会有种“此刻黄昏唯我一人”的感觉。
说不定,这也是公主们为了不受到打扰而使出的把戏吧。
在日夜的交界处,黑与红的少女。
即使问她们真相为何,八成也得不到结果吧。
夕阳残服美得惹人哀怜,把不凡的少女们的影子映得更深更浓。
来送行的人,有惠那、奏、羽优、喜久世,以及美沙。
其他的人因为要慰劳今天的辛苦工作,同时也为了开庆功宴,现在应该已经在宫薤车站前的卡拉OK租了大包厢集合完毕。手鞠也跟着她们去了,想必现在一定正在对参与了鸣弦大作战的社员们突击访问吧。
虽然美沙比谁都喜欢唱卡拉OK,但是因为她的个性严谨又守礼节,所以还是加入了这边。
“佐竹就算先去也没关系嘛。”
“不不不,白河同学。我身为弓道社的副社长,受了人家这么多的照顾,怎么可以不来送行呢……”
……明明就是我们在照顾人家吧。
惠那一边这样想着,但是那两位美少女天生就是一副高傲的性格,也没办法对她们摆出什么高姿态。
鸣弦之后,要撤回分散校内各处的社员真是困难重重啊。
不过,整体来说没出什么大纰漏就结束了。
今天的卡拉OK大会大概会比平时还要来得热烈吧。拥有如此精良的团队精神,这也是惠那喜欢弓道社的原因之一。
此时,她突然发现不见芙蕾亚的影踪。
不安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她独自站在稍远之处。
汽色的金发在风中摇摆,她直直地凝望着夕阳的方向。
那是宫薤车站的方位——就是她曾跟芙蕾亚一起飘浮在空中的那一天,看见光柱耸立的方位。
但是,惠那此刻并没有看见任何异象。
只有几朵被夕照给染红的云彩。
鴇子走了过去,跟芙蕾亚并肩站着。
她合拢了桧扇,也望着同样的方位。
“鳞片到现在还残留着哪……”
“原本打算彻底地驱逐,不过实在是差强人意呢。”
听到芙蕾亚的回答,这个把眼睛眯得更细。
“像这样走到这么近的距离来看,更是觉得跟以前安倍晴明布下的岁月之网颇有几分相似呢。”
“虽然是不一样的东西,不过手法确实不错。”
“但是,到底是什么,又为何呢?”
“我也不知道。”芙蕾亚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画着螺旋。
“这面网并非落于这个象限,只是因为规模太大,所以扭曲的部分也蔓延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时候设置的,还有今后会产生什么作用,也都还不知道。”
她就像是正在跟强手中的强手对奕似的,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但是,拜此物所赐,不少东西都被吸引过来了。说不定连你的仆人,还有你也是一样。”
“诚然。”鴇子回答道。
“今年早春之时我就看到东方好像有些骚动,就好玩地踏着太占之路过来看看……”
“结果呢?”
“还没走到尽头呢。”
“难得你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可是,还是没有重大的发现……”
这个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稍微停了片刻,然后望着芙蕾亚说道:
“还真是来匆匆去匆匆呢。”
“后来,我套旅途之中收到三十三郎太的禀报,一度还以为那个强大的力量是来自芙蕾亚公主呢。”
“不是的。”芙蕾亚摇了摇头。
“因为我还打算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因此,我的占卜才会测不出真伪嘛。”
“原来会这样啊。”
“这真是让人喜不自矜呢……”
鴇子像小猫一样的撒娇着,贴近了芙蕾亚的身体。
她还悠闲地瞥了情敌一眼,送出一个微笑。
惠那有些黯然。
总觉得好像比较能够理解凛凛子的心情了。
但是,即使如此……
听到“打算在这里多待一阵子”这一句话,她还是觉得很高兴的。
“对了鴇子公主,你检验过我的情人之后有何感想呢?”芙蕾亚笑开了脸,愉悦地问着鴇子。
她当然知道惠那也正在一旁听着吧。
“我一开始以为,既然会让姐姐公主一见倾心,不知有着如何的倾城之貌……”鴇子把桧扇的一端遮在嘴前,略微忌惮地回答着。
“水若清澈……我是这么想的。”
“水清则无鱼,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一旁听见的奏也贸然加入了对话,三人同时浮现美丽且意味深远的微笑。
“这么说来,奏小姐想必一定是容易居住的沼泽咯……”
“可以形容我是清浊并持吗?”
“唉呀,我已经被排除在外了吗?”
“如果有兴游水,我随时都奉陪唷。”
“夜里乘船也别有一番情趣呢。”
“不过,那边的水路要搭船或许稍嫌窄了点呢。”
不知怎的三人开始进行着极尽奢华的对话。
看着这位跟什么人都处得来的亲友,惠那不知该觉得庆幸呢,还是该觉得困扰呢,总之就怀着微妙的心情在旁守候。
终于,在夜色渐浓的时候。
“白河惠那小姐。”鴇子一改嘻笑的口气说道。
“是?”
“希望你今后也能永保常态。”
她气质高雅而美丽,并且带有一丝梦幻气息地笑着。
看起来就像是看得穿永远一样。
“那么,也差不多该上路了,三十三郎太。”
她把手伸人单(注:十二单衣的一部分,等于内衣)的怀里,取出了如今看来只是个人偶的家臣。
其他的猴子娃娃全部盛在西尔妲捧着的篮子里,叠得像小山一样,但是因为三十三郎太有功在身,所以特许放在公主的怀内。
“这么一来你应该可以升为十郎太了吧……”
鴇子用指尖温柔地抚摸着他塞了棉花的头部。
率领着人偶的公主,以及她放在掌心的人偶,看起来都非常地幸福。
不过来自一旁的视线应该又是另一种风味吧。鴇子很难得有些害羞地说看:
“他们一族之中,自古以来就有以功绩来排名的习俗。”
“但是我发现,他们里面最大的人好像是叫做次郎太呢……”
惠那歪着头说着,鴇子就露出了别有涵义的笑容。
她把三十三郎太放回怀中。
然后,以威严的声音喊着:
“出来吧,一郎太。”
某处突然传来某种嘎嘎的声音。
那是矗立在操场一角的体育器材室的卷门传出来的。
明明没有人在那边,门却自己打开了。
终于,某个东西现身了……
巨大的躯体上顶着一对尖锐的角,那是一只壮硕的黑毛日本牛。
在它身后,还拖着一辆饰有绢绸和金纹的豪华牛车。
惠那、羽优、美沙和奏这群普通人,全部都看得哑口无言。
直径一米以上的车轮轧轧转动,走到鴇子身边不远处,牛车就像被拦下的计程车一样停了下来。
西尔妲率先走过去,卷起后面的竹帘放上了拓(注:牛车停放之时,摆在轭下方以保持车身平衡的台子),开始做搭乘。
“因为附近找不到牛舍,所以就先借用这个地方。”鴇子依旧维持她优雅的气质,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果不是糸毛车而是唐车(注:糸毛车、唐车,都是牛车的类型,其中糸毛车多为女性所用,而唐车则是最大最华丽的一种)的话,就可以把梁给收起来了。”
“呃,这个,唉呀……”惠那陪着笑脸,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才好。
既然都已经借放了,这种时候再说请你随意使用也不太对吧。
站在一边的美沙则是发出了感叹。
“果然是身份极高的人哪……”
“……我觉得这种感想也不太普通耶。”
“你一定是很容易被崇高头衔诈骗的类型吧,美沙。”
在奏和羽优的调侃之下,性格认真的美沙立刻就红了脸。
芙蕾亚也走近日本牛旁边。
“好久不见了哪,一郎太。”她一点都不怕这只巨大的野兽,反而还伸出手摸了摸它的下颚。
一郎太好像也不讨厌这样的亲昵。只是露出了跟它不甚相符的温柔目光,任由芙蕾亚抚摸。
因为体型实在相差太多,与其形容成美女与野兽,还不如说是美少女与野兽吧。
“你稍微胖一点了唷。不会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这么一问,一郎太就“咆”地低鸣了一声。
“那就在此告别了,我要带猴子娃娃们回飞弊去了。”
“唉呀,你都还没有上我那里坐坐呢?”
“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去菩提树庄拜访吧。”
鴇子对芙蕾亚深深一礼,然后把视线转向身穿绿衣的女仆。
“西尔妲小姐,到时请务必要让我尝尝沙河蛋糕唷……”
“悉听尊便。”
鴇子看着完美回礼的西尔妲,再次对芙蕾亚说道:
“有这样的好仆人我真的很羡慕呢。”
“在这里的话,不是很容易找到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派这些猴子娃娃出去做事,一等就是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把东西拿回来,说甜点确实是甜点没错,但是根本不是我要的东西嘛。”
鴇子隔着桧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才决定到东国看看,顺便把这些办事不力的仆人带回去。”
“真的呢,确实是该好好选择仆人哪。”芙蕾亚面无表情地说出感言。
鴇子拖着长长的衣摆,优雅地坐进了牛车中。
西尔妲跟在后面,把整篮的猴子娃娃递了进去。
“那么,有劳各位的关照了。”鴇子用合起来的扇子掀开竹帘说道。
“我也要赞美你们这次的功劳。”
“哈哈,真是太荣幸了。”
“美沙,你又不是人家的侍从……”
“西尔妲,请带着一郎太走到大路吧。”
“遵命。”
放下了竹帘,整理好布幕,牛车就开始走动了。
有美丽的异国女仆代为向导,一郎太仿佛熟知道路似的悠然前进。
后面没有留下任何车痕或蹄印。
牛车离操场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芙蕾亚对着仿佛刚从毒气中解脱出来的惠那悄声说道:
“那你呢,下次要什么时候来拜访呢?”
“这个嘛……”
惠那还没来得及回答,芙蕾亚就攀了上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我随时都等着你。”
只留下微笑的余韵,黑衣少女也跟着消失了。
13
隔天。
芙蓉馆高中也留下了一些余震。
操场一角的体育器材室里原先收纳着的跨栏、跳远用的垫子,装球的箩筐等等,全部都被拿了出来,被人发现堆在器材室的后面。
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短少了。
感觉就像临时要放进什么东西,所以把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先拿出来似的,一般人当然不可能猜到真相。
所以最后也跟焚烧骨头的事件一样,被认为是稍嫌过分的恶作剧罢了。
至于昨天才刚转入三年A班的欧洲某国的小公主,据说因为个人因素而必须长期休学,因此让期待生活有些变化的少女们都失望不已。
“但是,说不定早花月同学会转进来也说不定呢……”
如果金发不行那就黑发吧,也有像这样期待着鴇子再次来访的人。
在席卷着失望及叹息的教室里,奏有点意外地这样喃喃自语着:
“……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哪。”
然后,放学之后——
“白河学姐!大事不好了!”在前往弓道社的路上,惠那突然被凛凛子给叫住。
“呃,大大又做了什么吗!?”
“不是这样啦,总之先到射箭场去……”
惠那被今天显得特别兴奋的学妹硬拉着,还穿着制服就踏进了射箭场——
“……这是什么啊?”惠那睁大了眼睛。
神桌之下有三十个左右看起来很高级的彩绘黑漆木箱,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已经先到的社员都围在一旁,像石雕一样呆呆地站着。
看着这种不像普通人所做的景象,惠那终于想到了。
“难不成,会是谢礼?”
“还有人想得到其他的可能性吗——?”
羽优脸上常带着的笑容,因为紧张而明显地痉挛着。
“难道会是玉手箱什么的?”
……这句话以前也说过哪,惠那自己想着。
“我已经打开过了,也没有变成别的年纪啊。”喜久世好象不觉得有趣似的说道。
“但是大大,我觉得你好象真的变得苍老了点,还是衰弱了点耶……”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难道里面装满了金币吗?”
惠那此言一出,才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因为她看见在昨天的庆功宴上情绪亢奋地一直讨着谢礼的美沙,此时正膝手着地趴在一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惠那终于下定决心,要打开箱子看看。
箱子里面放着某种细长的东西,包装得整整齐齐的。
像是豹纹似的竹叶包装上,还贴着印有一行字样的贴纸。
“小仓羊羹 夜之梅”
那是创业四百余年,非常有名的日式点心老店“虎屋”里卖的羊羹。
“你看这个——”羽优递给她的,是一张薄薄的漂亮手抄和纸。
上面有一行墨迹。
好像是为了让学识不高的弓道社全员都可以读懂似的,用平假名写了大大的一行字。
【猴子娃娃们带回来的沙河蛋糕。】
“……除了又黑又甜之外完全没有共通点吧!”惠那忍不住吐槽了。
“看到这种东西,的确会让人想要逃走呢……。”
“全部拿去丢掉不就好了吗……”
“总之她只是把不要的东西塞给我们吧。”
羽优、美沙和喜久世,各自发表了感想。
低年级的社员们,都害怕地聚集在张口结舌的惠那身边。
“就算所有社员一起吃,每个人也要解决掉五十个左右呢……”
“而且更恐怖的是,保存期限只到后天而已。”
“就卡路里的意味来说这次是死定了。”
“白河学姐……”
“学姐!”
“这些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才好?”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弓道社创设以来最大的危机。
“怎么办啊……”
详细考虑之后,惠那缓缓地回答:
“总之,先来泡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