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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1

那是株巨大的洛帕杉,树龄肯定不下千年。笔直的树干壮阔雄伟,树梢几乎直入云端。在展开的枝干上,有无数鸟群停靠在上面休息。

那株巨木——长在大海当中。

「……噗哈!」

安格斯浮出海面,使劲喘了一口气。

「辛苦啦。」这么说的强尼,朝安格斯伸出了手。安格斯先将『书』放回船上,随后再拉着强尼的手爬上小舟。

「唔唔唔……」

安格斯的嘴唇因海水咸得发麻。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山地长大的关系,安格斯实在不适应海水。他上船后便立刻拿起大衣,包住自己赤裸湿透的身体。

「状况怎样?」强尼问道。

「不会错。」书姬应道。「是第十一顺位的术文,『慈爱.a"」

对书姬来说,完全不需担心呼吸及水压的问题。就算跟安格斯一起潜入海中,书页也没有被水浸湿的迹象。

「开始回收吧。」书姬这么宣言道。

「我明白——」话还没说完,安格斯便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对不起,请先等我穿好衣服再说。」

「动作快点。」书姬话说完,便背向安格斯。「我也不想一直看你那种瘦弱的裸体。」

「——听到了没?」

带着得意笑容的强尼,将衣服丢给安格斯。「你应该再多锻链一下啦。至少也该像我这样才对嘛。」

安格斯斜眼看着强尼炫耀般地展现上臂二头肌,不悦地反驳道:

「修缮师用不到那么多力气。」

听安格斯这么说,强尼更是骄傲地嗤之以鼻。安格斯没有多去理会,只是专心穿着衣服。

他们此刻所搭乘的,是向附近渔村纳瑞借来的渔船。这是艘仅是两人一书搭到上面,就宣告客满的小船,要是稍微不小心让重心移位,整艘船就可能因此翻覆。

「还没好吗?」书姬用不耐烦的语气这么问道。被书姬这一说,安格斯连忙把衬衫套过头上。

「好了,我回来了。」安格斯边说边把『书』翻至第十一页。「——请!」

书姬一个颔首,接着转身面向那悠然耸立在海中的洛帕杉。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世间万物

赐予汝等无私之爱

于母亲怀中安眠之儿女

汝等皆为吾之所爱

就在这个时候,海中冒出了七彩光芒。那光芒缓缓飘动,并逐渐浮出海面。

Affertion一一

七彩的字样飞出海面后,便优雅朝敞开的第十一页缓缓降落。

「这样就行了。」书姬话才说完,便听到一阵阵沉重的木材摩擦声。就在同时,大量乾枯的杉叶也自他们头顶落下。

强尼抬头仰望那株巨木,只见那耸立在此超过千年的杉树正缓缓倾斜。

「这玩意儿该不会要倒了吗?」

怎么可能?但就在强尼摊手耸肩表达这般想法的同时,安格斯已经连忙拾起在他脚边的船桨。

「有空发呆就快来帮忙划!」

巨木正逐渐乾枯。树叶彷佛工作告一段落般逐一凋落,树枝也扭曲低垂。粗大的树干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应声从中央裂开。

安格斯甚至没空发出哀号,只顾使出全身力气将船划开。天空突然被阴影笼罩。洛帕杉宽广的枝叶完全遮蔽了他们头顶的空间。

沙、沙沙……!

倒入海中的洛帕杉掀起了大浪,受到浪潮侵袭的小舟瞬间翻覆。

「——噗!」

被抛出船外的安格斯浮出海面,便连忙四处张望。「书姬——!你在哪里——?」

「这里啦~~~」

强尼这么说道。只见他一手拿着『书』就站在翻覆的小舟旁。

「看来安格斯小弟很喜欢玩水呢~~~」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才察觉身边的海水其实只有腰部的深度。他根本可以轻松踩到水底。

「唉~~真是……」

安格斯胡乱抓了抓自己被海水弄湿的头发掩饰尴尬。此刻吸饱海水黏贴在脸颊上的头巾,让安格斯感觉格外难受。

最后他们将小舟拖上岸,然后搬上马车的货台。接着只见强尼将手指抵在嘴边,吹响口哨。听到那个声响,在沙滩上玩耍的两头马便穿过沙地跑了过来,是一头带斑的白色公马,以及一头有亮丽毛色的棕色雌马。它们是一对负责拉动强尼马车的马儿,其中那头棕马鼻子呼呼喷着气,走到安格斯身后,下一瞬间——

「好痛!好痛……」

棕马朝安格斯脑袋上一口咬下,啃起了他的头发。看来它似乎把安格斯的白发误认为是一堆乾草。

「别这样!欧菲莉亚!你会吃坏肚子的!」

只见强尼拉扯缰绳,欧菲莉亚这才不甘愿地松开嘴。而获得解脱的安格斯则是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该死!要是我秃头怎么办!」

「别对欧菲莉亚说什么『该死』!多没礼貌呀!对吧?哈姆雷特。」

另一头白马就像是听得懂主人的话一样,用鼻子发出噗噜噜的声音。

「它根本就不像哈姆雷特里的欧菲莉亚。」安格斯嘴里嘀咕道。「不管怎么看,都比较像驯悍记里的泼妇凯瑟丽娜吧?」

「你说这种话会再被咬喔。」

「对不起、对不起。」安格斯不假思索地道歉。「我不敢再说了,请原谅我吧。」

「安格斯……」

被摆在货台上的书姬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最近的举止跟那个傻瓜越来越像罗。」

搭着由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所拉的马车,安格斯等人回到了纳瑞。

纳瑞是个位在朱克河河口附近的渔村。约百人的村民们在河口捕鱼,并以卖鱼维生。

在村子四周立有许多渔网,渔网上挂着剖开的鱼晒着阳光。忙碌工作的女孩察觉他们到来,便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她们彼此说起几句悄悄话,接着愉快地发出尖叫,看来似乎是强尼刚刚朝他们抛了一个媚眼。

「接下来嘛——」强尼刻意咳了一声,然后停下马车说道。「我去还船,你们就先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其实是打算跑去跟女孩搭讪吧?安格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自己也确实想尽早回到小屋里,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掉。

「那就麻烦你了。」

安格斯说完便拿着『书』跳下驾驶台。安格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孩们愉快谈论他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回头。

安格斯穿过有无数晒鱼网的广场,走进村内。在路上发现了一辆载满许多破烂的马车,车上坐着一名老人。安格斯随意朝货台上一看,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人头?」

在货台上有长满锈斑的短刀、写有美丽字样的瓷器碎片、没有弦的竖琴。而在那些破烂当中——有一颗人头。那颗人头有着微卷的金发与雪花石膏般的肤色,白瓷般的耳朵上别有银色的耳环,面孔端整且优美。阔上的双眼上,那修长的睫毛也同样是金色。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安格斯从未见过。

但是,那不属于白己的记忆却告诉安格斯:那是自动人偶的头;是为了吟唱歌颂乐园的歌曲而制作的自动人偶,其所拥有的部分零件。

「吓到了吗?」

老人张开那缺了牙齿的嘴,呵呵发出沙哑的笑声。

「小哥,你想要那个吗?」

见安格斯连忙摇头否认,老人又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被打上岸的东西,从沉在海底的遗迹那边,会有许多东西漂到这附近的岸上。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这类亮晶晶的玩意儿,还可以换一点小钱呢。」

「有人会买这种东西吗?」

「小哥你或许不知道,但想要这类遗物的人可还不少喔。有这么漂亮的脸蛋,就算只有脑袋应该也很值钱吧。」

「这世界上怪人还真不少啊。」安格斯这么说完,朝马车货台上拍了一下。「我会祝你能卖到好价钱的。」

「喔!多谢啦!」

安格斯迈开步伐与老人告别,一路走出村子来到河边。由于纳瑞村里没有旅店,因此他们借住了一间无人的渔夫小屋。那是间盖在河岸的简陋小屋,小屋到处都是海水味与鱼腥味,对不习惯那些味道的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个舒适的环境。

返回小屋的安格斯用河水洗过澡后,又清洗了头发。

「呼︴舒服多啦!」

安格斯换上干的衣服,将替换用的头带缠在头上绑紧,接着顺便清洗了那被海水弄湿的衣服,就在他将洗完的衣服晾好的时候,强尼也带了晚餐回到小屋。

「高兴吧!今晚也是鱼乾配海带汤喔~~~~」

「——……」

安格斯无声地干笑。这是他们抵达这座村子的第二天,每天无论早晚吃的都是鱼。尽管安格斯已经开始怀念起其他菜色,但自己毕竟是只花小钱借住一间房舍,还身处让村民帮忙准备餐点的立场,因此实在无法奢求。

强尼将晚餐摆在地上之后,便出声对安格斯招呼道:「喂、我们去庆祝工作告一段落吧。一起去喝一杯怎样?」

纳瑞没有酒馆。不过,这个男人靠着他那与生俱来的适应力,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座村子的集会所。昨晚他便在那里喝饱了酒,并且整晚都没有回来。虽然安格斯没有询问他当晚住在哪里,但从刚才那些女孩们的尖叫声来看,与安格斯的想像应该也相去不远。

「去那里还能吃到一些鱼以外的东西喔{﹤」

强尼坐在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圆凳上,边说边前后晃着身子。「怎样?我们一起去吧~~」

「我免了。」只见坐在地上的安格斯默默将鱼乾放人口中,接着这么回答道。「我还有陛事想要做﹒你白己去就行了。」

「啊~~」

「我不去会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佐拉说『如果你把那个白头发的小弟带来,我就顺便亲你一下』。」

尽管掀了底,但强尼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继续笑着说道:

「所以说,我们一起去吧?安格斯小弟。」

「你……你少擅作主张!」

见安格斯突然激动大叫,强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何必生气呀?那不也是你受女孩欢迎的证据吗?」

「才不是!她们只是觉得白发很稀奇而已。要是我傻傻地跑去,肯定也只是被当成取笑的对象罢了!」

「别年纪轻轻就这么会闹别扭嘛!应该更干脆地去享受人生才是。」

「不用你管!」安格斯说完嘴里还「嘘!嘘!」地挥了挥手,作势要强尼快点离开。「你要去什么地方胡来我管不着,但要是你下次再拿我寻开心,我就在你左眼底下画一颗痣,然后把你交给保安官!」

「啧!真不上道。」

强尼有些不甘愿地站起身,嘴里还嘀咕着「真是一点都不像年轻人。」之类的失礼话语。安格斯将那样的强尼赶出小屋后,便一把将门关上。

「你为什么要拒绝?」

在置于房间中央的『书』上,书姬一脸不解。「一起去不就行了?还是说,你讨厌女人吗?」

「那种事怎样都不重要吧!」

安格斯边说边从行李中取出油灯点燃。接着他将在奥拉找到的日记摆在油灯旁。那正是书店店主所遗留的那本日记。

「你把那东西带出来了吗?」

面对书姬的提问,安格斯点头回应。这让书姬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几分不快。

「抢走死者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这不是书。这东西既不能卖钱,我也不打算卖掉它。日后有机会,我就会还回去。天使们的遗迹还另当别论,但我可还没无耻到去搜刮因术文而毁灭的城镇。」

「那么,你为什么要拿走那种东西?」

「我想试着修好它。」

安格斯在日记旁铺开一张新纸,并准备好笔与图腾版。接着安格斯在避免视线焦点对上纸面的状态下,慎重地打开日记。

「这日记有些地方让我很在意。」

「嗯……」

书姬探头窥看安格斯手边的景象。安格斯以慎重的手部动作,将那模糊不清的图腾码抄在另一张纸上。

花费了相当的时间之后,安格斯总算抄完了关键的那页日记。他将笔放到一旁,接着让视线对在图腾上。

下一刻,安格斯眼中浮现了那坐在窗边的少女幻影。那是一名正专注阅读书本的黑发年轻女孩;在其身后,则还隐约浮现着刀匠(福斯特)与公主(赛拉)的幻影。

「奥拉镇长的女儿,名字是——赛拉·福斯特。」

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字,就算说是巧合而同名也不奇怪。但安格斯还是立刻想到了留在巴尼斯顿的赛拉。专心读书的少女幻影,自然地与安格斯所知道的赛拉重叠在一块儿。

「在被焚毁的镇长大宅里所留下的骸骨……说不定就是赛拉的父母。」

「安格斯。」书姬一脸百感交集的表情抬头望着安格斯。「我同情赛拉的遭遇,也不是不明白你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但是,那能成为寻找术文的线索吗?现在你可没有时间去多管其他的事喔。」

「嗯,我知道。」

安格斯阖上日记。看着那日记的封皮,安格斯自言自语般开口说道:

「可是——在这本日记里,还有其他让我在意的东西。」

然而那完全只是自己的推测。没有任何根据,这让安格斯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究竟在意什么?」书姬有些不耐地催促安格斯。「别管那么多,说就是了。」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抬起头,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虽然这不过是别人的知识——过去天使们为了产生更多的思考能源,而透过『钥之歌』进行思想统一的工作。」

「这件事你以前就说过了。」

「没错,但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自己的推论。」

只见安格斯表情严肃地前倾身子,压低声音说道:

「在奥拉水井中的术文——那东西,或许是为了将镇民的嫉妒心……为了将足以让人互相残杀的狂意收集起来,才被刻意摆在那里的。」

「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多半是为了收集思考能源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重现天使们所做过的事,是吗?」

「是的。在这本日记里——」说到这里,安格斯将手放在奥拉的日记上。「出现了一个在唱歌的较小身影。」

「难道不会是对图腾码产生的解读障碍吗?」

「也有可能。但如果这么想,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不是吗?」

安格斯的手就这么放在日记上,双眼望着书姬。

「有人刻意把术文留在奥拉,然后让镇民聆听『钥之歌a'结果就是奥拉镇民受到狂意驱使而全灭。」

说到这里,安格斯稍微喘息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由于镇民全数死亡,因此没有人打理的水井便被风沙掩埋。那个术文事先已被设计成只要井水干涸,就会自动隐蔽起来。只要那么做,就算万一有人想要夺取术文,也无法轻易找到术文的所在。因为要让水井重新充满水,非得重新将井底挖开才行。那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实际上血腥快枪也确实没能找到术文。」

「嗯——」

「如此设计的某人,应该就是打算利用这种方式来保管术文,等到有机会再来将术文挖出,然后一再重复同样的行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一定是在充分了解术文的作用及咒歌的可怕之处后,而决定这么做的。」

「有人刻意将术文放在那里这件事,我认为应该不会错。」

说到这里,书姬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要从术文中取出能源,非得用到『钥之歌』与『解放之歌a'感受敏锐的人,也可能可以透过术文听到『钥之歌』,但是,『解放之歌』却另当别论。在这个时代,我不认为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解放之歌』的唱法。」

「可是……」

「你想太多了,安格斯。只要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从术文中取出能源;就算真有某人这么做,那人收集无法取出的能源又能怎样?」

「……」

「有某人受术文摆布,将术文带到奥拉。目的是在奥拉吟唱『钥之歌JI"让奥拉遭遇灾厄。这样想也是说得通的。」

书姬说的没错。但是,还有另一件事令安格斯在意。

就是赛拉。

置身在那样的惨剧之中,为什么只有她能够幸存下来?为什么她没有受到术文的影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如果有其他除书姬之外的人能够吟唱『解放之歌』呢?如果那个将术文带到奥拉的某人已经得到了『解放之歌』那又会怎样?」

被安格斯这么一间,书姬嘴角扬起笑意。

「要是带着害意唱那首歌,就算要毁灭世界,多半也是轻而易举吧。」

2

我做梦了。

那不是我第一次做的梦。我过去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可是等到我醒来,就什么也记不得。只有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的感觉留在心中。

从那样的梦里——我醒来了。

我闻到消毒液的气味。这里似乎不是天国,看来我这次又没有死成。

「我不是要你训练自己能够立刻服药吗?真是的,就是你不听老人言,才会吃这种亏。」

出现在我眼前的拉米尔这么教训过我之后,便为我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察觉异变的人,仍旧是加百列。他让我服下药,并立刻将我送到医院。几乎要陷入心肌梗塞的我,似乎已经昏睡了好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听说加百列一直都握着我的手,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

「那……他现在在哪儿?」听我这么一间,拉米尔露出了思绪复杂的表情。

「他到议事堂去了。」

其实我原本也必须要出席的。拉米尔先说了这句话后接着说道:「能源问题更加严重了,听说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说到这里,拉米尔轻抚着我的头,脸上带着几分悲伤。

「虽说是要谈论什么新的解决方案,有很多问题必须讨论,但全都是些让人讨厌的话题。我已经来日无多,所以还不算什么,但对像你跟加百列这里还有许多未来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得渡过一个艰困的时代了。」

3

「起来!」

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叫你起来听到没有!快给我起来!」

安格斯清醒了。

他看见强尼双手搭在自己肩上,使劲地前后摇晃。

「好痛、好痛!很痛啊!」安格斯大声抱怨,同时将强尼的手给拨开。「你也太粗鲁了吧!要叫人起床,好歹也轻一点行不行!」

「什么嘛。人家可是担心你才把你叫起来的耶。」

强尼抱怨道。「你刚刚可是一直在呻吟呢。你梦到被讨厌流氓追着跑吗?」

梦——?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才感觉白己似乎做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怀念的梦。但究竟梦到什么,安格斯已经想不起来了,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心里还留着一份十分悲伤、难过的感觉。

「还是说,你做了自己被保安官抓到的梦?还是应该已经分手的女人跑来找你的梦?」

「我又不是你。」

安格斯说完坐起身子,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明亮。自己似乎有些睡过头了。

「早餐,要吃吗?」

强尼接着咧嘴露出笑容。

「不过跟往常一样,是鱼乾配海带汤就是啦。」

「当然要吃。」

安格斯用呻吟般的语气这么说道后,又小声地补充:

「我感觉自己都快长出鳞片了。」

吃完早餐,补充完食物与饮水之后,他们离开了纳瑞村。安格斯一行人沿着河岸南下,朝摩尔湖前进。他们预计在位于湖畔的维多稍做休息后,再朝位于山岳地带的渥莱雷湖前进。传闻中位在渥莱雷湖湖畔旁的一座遗迹,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此刻他们能够听见蛙鸣声。河畔到处都长满了褐色的杂草。而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就在这样的路上拉着马车前进。强尼在驾驶台上握着缰绳,安格斯则坐在货台上。尽管这次旅程与徒步相比来得又快又轻松,但在各个城镇所花费的餐费及住宿费都得由安格斯负担。这样的状况,安格斯实在不知是否应该高兴。

「你看来很困呢。」

从放在货台的『书』上,传来了书姬的声音。

安格斯打了一个呵欠之后,苦笑地说道:

「我昨天晚上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

「怎么啦~~~~?安格斯,你很困吗?」

强尼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中途插进来说道:

「那我们来换班吧。只要握着缰绳,立刻就会有精神喔。」这么说完,强尼有些刻意地打了一个呵欠。

「昨天晚上人家可都没让我睡呢。我现在已经困到不行啦……」

「这跟你之前说的话有矛盾喔。」安格斯边这么说,边拿着『书』站起身,移动到驾驶台上。「不过,我也不放心让睡呆的你负责缰绳,就换班吧。」

「谢啦!」

强尼把缰绳丢给安格斯之后,便移动到后方的货台上。为了空出能躺下的地方,强尼将行李确列一旁,把卷超的毛毯一把从行李中拉出来。

「哇啊!」

后方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哀叫声。安格斯连忙转头察看,只见强尼僵着身子,瞪着货台的地板。

「怎么啦?」书姬问道。

「怎么了吗?」安格斯也问道。

只见强尼将苍白的脸转向安格斯,嘴巴一张一合地没发出声音。他的左手捧着毛毯,右手则指着地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由于坐在驾驶台上看不清楚,因此安格斯便从驾驶台上稍微站起了身子。

「啊——!」

这次轮到安格斯目瞪口呆。

那掉落在货台地板上的东西——是颗人头。那是安格斯昨天在纳瑞看过的、那个自动人偶的头。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才想问为什么咧!」

一听安格斯那样一说,强尼便激动地连番说道:「你这个杀人犯!这家伙是什么人?是你干的吗?要藏也该挑地方吧!还是说你想嫁祸到我身上!」

「不是啦。」安格斯拉扯缰绳,让马匹停下脚步,接着便走回货台上。「这东西不是人。是天使们制作的自动人偶头。」

话才说完,安格斯便捡起那颗脑袋。尽管应该已经过了有千年以上的时间,但那美丽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伤痕。

「说谎!世上那会有那么逼真的人偶!扯谎也该编个像样点的谎话吧!」

看强尼这样大声吼叫,安格斯将那颗脑袋伸到强尼眼前。

「哇啊!」

强尼越是后退,安格斯就越是把脑袋往强尼身上靠,并低声说道:

「你看仔细点,这颗头是不是没有汗毛跟毛孔?」

接着安格斯又将脑袋的断面转向强尼。断面并没有骨头及肌肉,取而代之的是塞满断面的银线。「看!这是人造的东西啦。」

「唔……我知道啦。我都说知道了,快把那玩意儿拿开!」

安格斯把脑袋拿开之后,强尼便一脸作呕的表情交互看了看安格斯与人偶头。

「所以呢?你为什么把那东西当宝贝似地放在行李里面?」

「不是我放的。」安格斯板起面孔回道。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可是——」强尼指着那颗头。「你看起来像知道这东西吧?」

「我只是昨晚在村里看过一眼罢了。这东西就在一堆破烂里面一一捡破烂的老人跟我说那是他在海岸捡到的。」

安格斯望着那人偶的脸,一睑不解。

「可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呢?」

「我哪知道啊!既然不是我也不是你摆的,那应该就是那个老头摆的吧?他大概是觉得恶心,所以才想脱手吧?」

「可是,那老人说过要拿这东西去卖啊。他还说这东西很值钱。」安格斯回想老人当时的表情,皱着眉头说道。「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想把这东西送人的样子。」

「总而言之!」

强尼说完双手用力一拍。

「那么恶心的东西,不要摆在货台上!你快给我负责处理掉!」

强尼的态度简直像是说这脑袋会在这里,都是安格斯的错。安格斯不禁斜眼瞪着强尼。

「我明白了。」安格斯这么说完,便跳下货台。「我拿去丢掉。」

安格斯就这么一路走道河边。就在安格斯右手抓住那颗人偶脑袋,正打算使劲一挥,将脑袋丢进河里的时候——

安格斯的右掌感受到一阵刺痛。

刹那间……安格斯的眼前一片黑暗。

『请带我走。』

那样的声音,直接回荡在安格斯的脑中。

『请带我走。』

那声音十分柔和、甜美。要是用这样的声音唱摇篮曲,不只是小孩,就连大人恐怕也都会立刻入睡吧。

『我的身体在卡内雷克莱碧斯,请带我到那里去。』

卡内雷克莱碧斯……索利亚迪斯大陆的中心地,距离这里并不算远,但那里是持续维持独特文化的原住民圣地。他们讨厌与外界接触,也讨厌外人,要是擅自闯入他们的地盘,就算被杀都不奇怪。

『请带我走。』

那声音不停地说道。

『拜托。』

『请带我走。』

『拜托。』

漆黑的视野逐渐恢复色彩。就在同时,那阵声音也变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在呼唤安格斯。

「安格斯!喂!安格斯!」

是书姬的声音。强尼此时也正拍打着安格斯的脸颊。安格斯呻吟着坐起身子。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倒在地上。

「刚刚那是什么?」

安格斯在这么自问的同时也转头查看右手。那感觉到刺痛的手掌中央,留有一个像是被虫螫伤的痕迹。看样子似乎是自动人偶的精神传达物质进入了自己体内。

想到这里,安格斯产生疑问。

——精神传达物质是什么?

尽管那是个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词句,但从有传达两字来看,或许是用来传递什么的东西吧。应该就是因为那个东西进入体内,所以自己才会感受到自动人偶的意识,并出现像听到自动人偶声音的症状。

「竟然能够睁着眼睛昏迷,你还真有一套。」强尼边嘀咕,边一脸担心地查看安格斯的脸色。「这是诅咒。人头的诅咒。就是因为你想把他丢掉,所以遭报应了。」

「嗯……或许算是类似的东西吧。」

「啊?你真被诅咒啦?」

安格斯没去理睬连忙退后的强尼,伸手将人偶脑袋捡了起来。接着安格斯脱掉外套,将脑袋包住。安格斯就这样用手臂挟着脑袋,回到货台上。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看来时间似乎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浪费掉了。」

强尼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回到驾驶台上。他抓起缰绳一挥,催促此时正啃着河边杂草的两头马开始劳动。

「动作不快一点,今天可能到不了湖畔喔。」

然而强尼的预言没有出错,当天他们没能抵达摩尔湖畔,因此只得在河岸过上一夜。他们抓河岸边取之不尽的青蛙来当晚餐,剥去青蛙的皮、除去内脏、将青蛙刺在灌木的小枝上用火烘烤。白色的蛙肉虽然模样欠佳,但与鸡肉相似的味道却超乎预期地美味。由于这一阵子总是吃鱼的关系,也使安格斯等人更感觉蛙肉的香甜。

吃完晚餐,照料好马匹之后,两人便躺在营火旁边。虽然安格斯平常总是能立刻入睡,但今晚却与平日不同。

每当安格斯的意识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脑中响起。

『请带我走。』

『我的身体在卡内雷克莱碧斯。』

『拜托。』

『请带我走。』

这实在不是能够入睡的状况。尽管安格斯紧闭眼睛决意想要睡着,但那声音甚至一路跟到梦中。

「我想保护你,我想待在你身边,我想成为比任何人都更接近你的存在。」

自动人偶这么说道,人偶用那锥心刺骨般的悲伤语调如此告白。

「在这世界上,有无论抱着多大期望,都有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当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内心是什么感受,你明白吗?」

自动人偶的蓝色双眼直瞪着他。

「我的感受是,我想要毁掉一切。」

4

险些被夜天使杀害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就算告诉别人,肯定也没人会信。当然,加百列是另当别论,但为他着想,我不认为该这么做。

乌列尔确实讨厌我。但这种蛮横手段,实在不符她慎重的个性。说不定是我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状况下,掌握了某个她不愿被人发现的事实。

出院之后,我前去拜访萨基尔。但她的态度却莫名冷淡。看来她似乎以为我之所以发作,是因为她那时所说的那些话。尽管我反覆强调并不是因为她的关系,但她却只愿意和我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甚至劝我放弃潜入思考原野。

「潜入思考原野想要生还,必须要对想活下去这件事抱有强烈意志。可是你在内心某处期望着自己的死。那样的你如果进入思考原野,是无法回来的。」

我无从辩驳,因为她说得没错。

「你认为自己想知道的事,与我认为自己想知道的事是相同的。如果我知道了什么,我会主动跟你联络。」

所以不要再过来这里了。她是这个意思。

加百列担心我的身子,要我无论如何都要静养。因为会对心脏产生负担,因此沉浸于精神网路的行为也要禁止。

「算我求你,请你别勉强自己。」

被他眼眶带泪地这么一说,我也只能答应。结果我每天都闲到发慌。这是名符其实的无事可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对我提出邀约。

那名将我招待到家里的人,是一名奇特的男性,那人是拉吉尔,是十大天使之一,拥有一头华丽的金色卷发。在我被召至议事堂的时候,就是他说出一些像是悲剧王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人不可貌相。他——拉吉尔是十分著名的书本创造者。我在药草园的时候,也看过几次他造的书。

书能带给人共通的感动,是大贤人为了促进思想统一化而想出的东西。在那之后,经过了多年演变,记录在书里的内容也组建复杂化,现在书本所重现的内容不仅止于视觉与听觉,甚至还有书本连知觉、触觉都能重现。

书的创造者是将自己脑中所描绘的场景投射到感应纸上。那样做,会让思绪变成色彩鲜艳的纹样烙印在纸上。要将其启动,必须要用到自我催眠的咒文。吟唱咒文,使自己陷入催眠状态后再开启书本。这样烙印在纸上的纹样就会透过视觉刺激脑部,对感觉进行再构筑。而书就是将创造者所投射的感觉,使读者也能拟似体验的记录装置。

绝大多数的创造者最多只能写入主角的动作及台词。但是,拉吉尔却与众不同。他能将音效、音乐、穿着豪华服饰的大群演员与其动作,甚至连他们所置身的剧场及背景道具,都能钜细靡遗的投射到书中。

他所创造的书获得爆炸性的支持。原本在经过无数次复制之后,不仅是第十三圣域,甚至连其他圣域都大为风行。

「我在看到你的时候就有灵感。那灵感就是要创造一篇悲剧王子的故事。」拉吉尔带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兴奋地解释。「那是一出悲剧王子为打倒暗杀父王的叔叔,所交织出的复仇传奇。」

姑且不论故事内容,但在这本书中登场的主角,其样貌竞与我酷似。他带我拜访了许多地方,同时也顺便藉此为新书宣传。不是透过精神网路,而是与实际的肉体同行走访圣域,足我未曾有的经验。

豪华的歌剧院。第十三圣域中最大的剧场。仅限座天使阶级以上才能进入的高级俱乐部。虽然只要是酒,无论多么高级的名酒都不合我的胃口,但我却格外喜欢香烟。将白烟吐出,身体就感觉轻松不少,那与在空中遨翔的感觉有些相似。我很清楚吸烟对心脏不好。要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我多半会说「对」吧。

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抱着一个疑问。

为何我要生到这个世上?

我对这座圣域也有相同的疑问。尽管有阶级存在,但那也不过是被分配到的能量较少而已。就算身处下层阶级,也不会因次被迫进行不当的过重劳动。这里没有犯罪,也不会有人受寒冷、饥饿所苦。这里简直就可说是真正的乐园。

但是乐园的居民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思考得受到检阅,并且被强制吟唱统一思想的歌曲。这里的人不被允许拥有自由意志。这里是看似乐园的牢狱。这是个巨大的棺材。刻印不该是为了维持这种世界而来到世上的。

刻印究竟是为何而生?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我想知道真相。5抵达维多,是又过了三天之后的事。这是阔别许久的城镇。安格斯等人为了采购物资,全部前往当地的杂货店。

「老板,太贵了啦。不能再算便宜点吗?」

虽然小镘的是安格斯,但交涉是强尼在负责。他能言善道的程度,已经可算是不折不扣的诈骗高手了。

「这些罐头如果要算三相五百基尼,那至少也该奉送干燥玉米才对吧?」

听着强尼与对方喋喋不休的交涉,安格斯感觉身体逐渐难受起来。这三天来,安格斯都因为那个声音而难以成眠。平常根本不会在意的肉味,今天感觉格外刺鼻。

「强尼……抱歉。」

安格斯对为交涉越来越亢奋的强尼这么说道。

「我有些不舒服。我到外面一下——」

「嗯!知道了!」强尼豪爽地应声之后,又连忙伸手拉住安格斯的肩膀。「喂。你脸都绿了耶!你还好吧?」

「嗯,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安格斯话还没说完便先蹲到了地上。

「不行——好像要吐了。」

安格斯最后在强尼的搀扶下回到旅店。并且就这么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但他却没有睡着的感觉,下一瞬间,他又被那阵声音唤醒。

「——!」

一从床上惊醒,安格斯便看见书姬在枕边的『书』上,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醒了吗?」书姬问道。

这代表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吗?但就睡过一觉来说,安格斯却感觉自己身体十分疲累,脑袋也像铅块般沉重。但是,窗外确实已经是一片黑夜。太阳早已下山乡时了。

「喔!安格斯。你干得好!」

强尼愉快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什么意思?」

「杂货店的老板很同情你。所以说三相罐头加一袋干燥玉米,只要八百基尼就好。除此之外,他还送了这个要给你吃呢。」

强尼拿到安格斯面前的纸袋里,装了一大包炸过的香肠。

「这都是你的功劳,尽量吃吧。」

安格斯闻到肉与油的气味。尽管那是甜美的香气,但对睡眠不足的胃袋来说却十分难受。一阵胃液彷佛要从空胃袋里逆流而出的感觉,让安格斯捣住了嘴。

「抱歉——我现在不想吃。」

「怎么了?你很没精神耶,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没事……」

「一点都不像没事。」书姬抬头瞪着安格斯。「看你最近似乎都没睡好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

这让安格斯一下子无法问答。其实他并没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但如果说出实话,书姬一定会说要去卡内雷克莱碧斯吧。安格斯不希望那样,这让他感觉自己受人摆布。

「是那颗脑袋的关系吗?」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的脑袋自然拾了起来。

看他这般反应,书姬一脸严肃地颔首说道:

「我就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样子不对劲,就是从想丢掉人偶脑袋却昏过去之后开始的。我哪可能会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呢?」

书姬说到这里,便从『书』的边缘探出身子。

「我们之问是不能有任何秘密的,你忘了吗?」

「嗯……的确是那样。」

安格斯死了心,便决定全盘拖出。

他说了自己在纳瑞村看见人头的事。知道那是自动人偶脑袋的事。想要丢掉脑袋时感到疼痛的事。因为那个叫做精神传达物质的玩意儿,使自己会听见人偶声音的事。只要想睡就会听见那个声音,搞到自己最近都睡不好的事……安格斯将这一切全都说了出来。

「但话虽这么说——毕竞进人我体内的精神传达物质相当微量,我想效果应该不会太久才对。」

「这很难说喔。」书姬抱着胳臂说道。「毕竟那是天使所做的东西。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你一辈子都会听见那个声音喔。」

「不会吧……」

「有问题就得趁早解决。我们改变计划,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前进吧。」

「你在开玩笑吗?」强尼发出反对的声音。「那里的原住民可不是一群会热情欢迎外来客的人喔。」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

「那么,可以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行。」

「你独裁呀!」

「没错。」书姬挺着胸膛说道。「你们不能有意见!」

强尼悄声向安格斯说道:

「她该不会……一直都这样?」

「嗯,通常都是……」安格斯叹了口气。「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而且……」书姬说道。「你们或许不会明白,但没有身体这种事,可是相当难受的。」此时那颗脑袋海报在安格斯的外套内,与行李一起堆放在房间的地板上,书姬接着对那颗脑袋说道:

「脑袋啊,你的感受我可是很能体会的。明天我们就会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出发,去帮你找身体了。」

脑袋当然没有回应,然而书姬仍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但是,要是让安格斯病倒,我就少了能带我走的仆人,那可是很不方便的。所以麻烦你暂时先别出声。明白吗?」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书姬转头对安格斯露出笑容。

「嗯。看来对方明白了。」

「——呃、你怎么知道!」

但令安格斯惊讶的是——

从这时开始,他就真的没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他们离开维多之后,便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出发。

卡内雷克莱碧斯指的是位在夫罗陵山脚下的高原地带,北至涅里尔隘口南至梅迪姆湖的地域。在此有一群被称为原住民的人,自古以来都一直维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

据说他们十分封闭、排外。当开拓者在梅迪姆湖南侧建设村庄的时候,就与他们不断产生冲突。而在多次冲突之后,双方决定谈判,划出一条界限。双方最后承诺直到伊欧迪恩山再次喷火,让一切沉入混沌之前,都互不踏入对方的土地。正因为这样,除非有什么十分特殊的状况,原住民以外的人都不会踏入卡内雷克莱碧斯。

翻过带有万年雪的涅里尔隘口,安格斯等人便进入了卡内雷克莱碧斯。在那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完全未经开垦的自然美景。绿意盎然的白桦森林、缓缓穿越草原的水牛群。附近没有任何道路,一旦入夜,除了星光与月光外,没有任何照明。

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用与原住民接触,就能先找到人偶身体离开这里——而事情就在安格斯内心隐隐浮现这般期待的时候发生了。

「呀啊啊啊!」

安格斯听见跑去白桦树林抓兔子当晚餐的强尼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原本正堆起柴火煮汤的安格斯立刻将『书』抓在手上,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跑去。

可是安格斯还没跑几步,就一头撞上了一面黑色墙壁。那是一名有着黑色肌肤、身材魁梧的原住民战士。看见他手中的巨大战斧,书姬低声喊道:

「——要打吗?」

安格斯将『书』阖上取代回应。安格斯左手拿着『书』,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一我不是坏人。我为擅自闾进卡内雷克莱碧斯这件事道歉。我们只是来找东西的,只要东西找到,我们会立刻离开。」虽然多少有些方言上的差异,但听说原住民也是说相同的语言,因此应该不会无法去沟通才对。但在安格斯才这么想的刹那,那名战士便一把将安格斯推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太粗暴了吧……」

安格斯才打算重新站起身子,却立刻僵在原地。因为他看见战士正将斧头高举过顶,要是被那种东西当头劈下,肯定是头骨凹陷,当场毙命。

「等一下!」

安格斯拼命大喊,但那男人却根本不打算听安格斯解释,只见战斧带着破空声朝安格斯脑袋挥落。

「唔哇啊啊啊!」

「慢着!」

听到这个声音,安格斯战战兢兢地睁开紧闭的双眼。战斧在只差一步就能将安格斯脑袋劈碎的位置停下。安格斯全身都喷出了冷汗。只见他将『书』捧在胸口,连滚带爬地从战斧下逃开。

但安格斯还来不及喘气,又看见有另一个男人拦在自己面前。那人比先前那名壮汉更加魁梧,有一头绑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和让人联想到猛禽的黄褐色双眼。安格斯光是被那男人的目光对上,便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男人将手朝自己伸来。男子用与他那双大手极不相称的纤细动作,播弄起安格斯的那头白发。

「好痛……!」

男人突然将安格斯的数根头发扯下。他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过那些头发之后,便再次望向安格斯。

「这是真发吧?」

安格斯不明白对方确认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只能附和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是预言提到的男人吗?」

战士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对他来说,这似乎也出乎他意料之外。

「跟我们走。」

男子将手上长枪的枪尖指向安格斯。

「我要带你们去见酋长。」

刚过满月不久的卡莉塔丝高挂在夜空之中。沐浴在月光之下,安格斯与强尼不停地在及膝的草丛中行走。尽管饥饿与疲惫让两人好几次险些昏迷,但别说是休息,他们甚至连停下脚步都不被允许。

原住民的战士们围绕在两人身边。他们身上穿着麻裤与用摩尔鹿皮制成的鹿皮鞋,上半身则只挂着箭筒,没穿其他衣物。那被晒得漆黑的皮肤,更突显了他们那身强壮的肌肉。

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却没有像传闻中所说的野蛮粗暴。虽然强尼身上的转轮枪还是遭到对方没收,但却没有人打算从安格斯手中将『书』夺走。

安格斯就这样将『书』捧在胸口,步履蹒珊地走着·安格斯每走—步都会感受到睡魔侵袭。尽管连自己等等能否活命都不知道,但安格斯还是不时会担心留在森林里的马车与行李。这样说起来,奥拉的日记也还放在马车上呢。人偶的脑袋也一样。可是,这里是原住民的土地。应该不用担心会有山贼吧。哈姆雷特和欧菲莉亚平常就是野放状态,也懂得自己去找食物和饮水,就算不操多余的心,肯定也不会有事……

「喂!安格斯!」

「——嗯?」

听到强尼对自己出声,安格斯拾起了头。看来自己似乎是走在路上时睡着了。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可以看到村庄了。」

只见强尼用下巴朝右前方指了一下。

那里可以看到低矮的灌木上缠绕着蔓状植物,上面还绽放着蓝白色的花朵。在那灌木之后,在紫色晨雾中所浮现的是——

「遗……遗迹——?」

那是将崩塌的遗迹外墙切成方形,当做砖块再利用所建成的建筑。白色的墙壁与石头堆积成的三角屋顶。那正是原住民们与崩塌遗迹融厶口而成的房舍。

虽然建筑的样式十分奇特,但在其中居住的原住民们,其生活方式与西部乡村并没有太大差异。他们可以看到村里的小孩正在路边帮山羊挤奶,已经从三角屋顶的烟囱升起烹煮食物的轻烟。烹煮玉米的甜美香气乘风飘来。

「肚子好饿啊。」

强尼嘀咕道。他似乎在被抓的时候挨了打,右眼附近有块明显的瘀青。

「不知他们会不会请我们吃一顿。」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不禁失笑。能有这等胆量,或许强尼其实有成为伟人的天分也说不定。

一行人朝村庄中央定去。或许是因为没有看过原住民以外的人种,孩子们全都满脸好奇地聚了过来;大人们也停下了早上的工作,转头察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安格斯便看见前方有座石头平台。平台位在碗状的洼地内,洼地周围还切出了看似座位的阶梯:而巨大的圆形石块,就位在洼地最底部。

走下阶梯的安格斯与强尼被安排坐在最前列的位置上,战士们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中央,更外面还围绕着许多的原住民。

随后围观群众让开了一条路,一名原住民从其中潇洒现身。那人的个头并不算高。虽然比安格斯要梢高一点,但看来还比不上强尼。匀衬的身材搭配着纤细的腰杆。从那用鹿皮制成的裙子下,可以看见肌肉分明的大腿与结实的脚掌。只见那名将黑发绑成辫子的原住民女性轻巧地跳上石头平台,坐到了在平台上的石椅椅上。

从那女性的容貌来看,大约是三十几岁,但是她全身所散发的威严,却像是五、六十岁的长者才拥有的。只见她用那仿佛老鹰般的锐利视线望着安格斯。

「我叫长尾,是这欧鲁库斯族的酋长。」

「我叫——」安格斯正打算报上姓名,却被长尾举起右手制止。

「你叫安格斯肯尼斯。如果不是,我就立刻杀了你。」

听对方这么一说,安格斯在感到不安之前,更感到讶异。安格斯从座位上微站起身子,朝她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看来你暂时保住一命了,小子。」

长尾嘴角一扬,用挑衅般的语气说道。

「你是预言所提到的男人。当然,我并不打算对云雀的预言有所质疑。但是,像你这样瘦弱的小子,我无法放心将我族歌姬的性命交在你手里。」

长尾边说边用短枪的枪柄末端在地上敲了两下。下一刻,只见她手腕一翻,用枪尖指着安格斯。

「就让我来试试你有多少本事吧。」

安格斯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糟糕的是,这种不祥的预感,至今从来没有出错。

「上来!」长尾命令道。「还是你想在那里被杀死?」

安格斯朝四周望了一眼。自己左右都是枪尖,背后则有铁斧。看来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别跟她打,安格斯。」强尼小声说道。「不管怎么看,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趁早道歉开溜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战士用战斧的斧柄朝强尼的脑袋上顶了一下。那似乎是要他不要多嘴的意思。

「看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呢。」

安格斯抬头望着站在石头平台上的长尾。「而且——她究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也很令我在意。」

安格斯先将『书』放在石头平台上,然后爬上平台。接着他捡起始终阖上的『书』,再次面向长尾。

「我为擅自进入你们土地道歉。可是,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就是为了想解释清楚,才没有抱怨地来到这里的。」

「你有什么理由,我不在乎。」

长尾站起身子,将腰问的短刀连鞘取下,接着便将那短刀扔给安格斯。

「我在乎的只有你的本事。把武器拿起来,小子。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吧!」「我不是来这里打架的!」

「我说过我不在乎!」

长尾往前一跨,短枪也在同时闪动,左肩被枪柄重击的安格靳跪了下去。

「下次可要来真的了,不想死就快点动手!」

「你真不讲理。」安格斯咬牙站了起来。「我是为了沟通而来的,并不打算和你交战——」

砰……伴随这样猛烈的闷响,枪柄深陷到安格斯的腹中。安格斯感觉眼前顿时发黑。内脏彷佛整个翻搅过来,胃液也涌至食道。

「你在做什么!快反击啊!」强尼大喊道。「把『书』打开,安格斯!你这样真会送命的!」

「少……罗唆。」

安格斯睁着双眼,双膝都跪在地上。他看见膝下有纹样。尽管是似曾相识的样式,但安格斯却无法解读。

那是非活性化的术文。

安格斯调整了一下捧在右手的『书』,左手则按着腹部,勉强站了起来。长尾用那闪动杀意的双眼瞪着安格斯。

「你就跟外表一样,是个废物吗?」

唰……空气中发出一声轻响。长尾此时已将枪尖抵住安格斯的咽喉。

「你打算就这么白白被人杀死吗?」

她那仿佛火焰燃烧般的眼神,蕴含着非比寻常的魄力。这人不愧是一族之长。但安格斯也不认为自己肩上所承受的重担,会输给任何人。

「你自己……应该也有这么做的理由吧?」

安格斯望着枪尖,接着抬头注视长尾的脸。

「请告诉我……你的理由。我们不做隐瞒……把话说清楚吧。」

听安格斯这一说,长尾便将短枪丢开。但下一瞬问,长尾便伸手扯住了安格斯的衣领,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长尾松了手。顿失支撑而失去重心的安格斯,左腹被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身子还浮在半空,右侧又立刻受到回旋踢招呼。

安格斯听见有东西断裂的声音。『书』从他失去力量的右手掉落地面,而书页就在这个时候顺势敞开。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此发出恸哭之声

周围瞬间刮起一阵强风。

「什么!」

长尾顿时不知所措。狂风带着沙尘到处肆虐。长尾受到强风侵袭,从石头平台上飞了出去。

围观的群众发出惊叫。战士们同起举起武器。转眼间四周就充满肃杀之气。

勇气的文字啊

灼热啊灵魂啊

承受吾心头之怒

此刻正是——

「住手!」安格斯的呐喊打断了咏唱的咒歌。

「书姬……请你停手!」

「为何要阻止我?」

安格斯从那盖在地面上的『书』中,听到书姬那如同哀号般的声音。

「为什么!安格斯!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你被人杀死吗!」

「没问题的……长尾她……有确实拿捏分寸,所以——」

跪在地上的安格斯伸出左手,将『书』从地上拿了起来。尽管他看见书姬那一脸哭丧的表情,但安格斯还是把『书』合了起来。

「书姬——相信我。」

安格斯感觉右手臂使不出力,全身也像是着火般发烫,现在自己连究竟哪里疼痛部分下清楚。双腿不停颤抖,虽然自己明明以为肯定站不起来,但最后还是站起了身子。

「长尾女士,您……还好吗?」

没有回应。安格斯的视线一片模糊,无法看清四周的状况。

「真的很抱歉,书姬她……是很冲动的人。可是,我已经不会再让她出手了,所以——」

「你……是精灵师吗?」

长尾的声音这么说道。她俐落地跃回平台上,看来受过的历练似乎非比寻常,一点都没有受伤的样子。「既然你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何要藏起来?为什么不动手?」

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强烈的怒气。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您不是说过,想要知道我的本事吗?」

安格斯抬起头,露出笑容说道。「说不打就不打,不管被怎么攻击部不反击。这些……就是我的力量。这也是一种本事——您能明白吗?」

听安格斯这一说,长尾咬了咬牙。

「你想说平白让人杀死,算是一种本事吗?」

「那么——您……会动手杀我吗?」

安格斯语气平静地问道。

「面对没有武器,不管被怎么殴打都不抵抗的人——您下得了手吗?」

长尾面无表情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能感到冷汗从背上滑落。此刻所经过的每一秒,都像是铅块般不断加重在安格斯的肩上。

「杀害没有武器、毫不抵抗的人,是我族战士的衿持所不允许的。」

只见长尾举起右手。

「所有人把武器收起来。」

接着长尾微弯下身子,让双拳相抵。

「你赢了。安格斯肯尼斯。」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吐了口气。当紧张散去,疲劳与疼痛便大举侵袭。

——可以不用再站下去了吧?

这是安格斯最后的想法。在安格斯瘫倒在地上之前,就先昏了过去。

6

我从头来过,从调查刻印的历史开始着手。

我收集各种情报,连上各式各样的精神空间,有时甚至和其他浮岛的研究者在网路上讨论。

他们所共同支持的说法是:「因为诞生了知性生命体,才会有刻印出现。」

也就是说,由于知性生命体的诞生,使思考原野的能源潜力获得提升,而提升的能源为了寻求出口,因此成为刻印出现在世界上。

在思考原野中并没有时间的向量,由于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同时存在,因此就某些角度来说,这或许才是正确的说法。

但是,光这样还是有些地方让我无法接受。如果那是能源的出口,那么刻印为何会有『意志』?为什么这世界上只存在着正面意义的刻印?难道说所有的知性生命体都是善良、毫无丝毫恶意的吗?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碰到瓶颈的我,决定连上精神网路去拜访许久不见的萨基尔。尽管有可能会再吃闭门羹,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听听她的意见。当我见到许久不见的她,看见她也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精神体会会有这样的变化,可

见她正处于十分糟糕的状态。

「还好吧?」我这么关心道。

然而萨基尔却丝毫都不领情。

「你是在问什么?」她这么回问。

「问什么?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怎样啊?」

「我?」她这么说完,吃惊地睁大眼睛。接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是吗?都是我最近没能好好睡觉的关系,我看起来有那么憔悴吗?」

「嗯。竟然有事能让你那么热衷,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不有趣!那一点都不有趣!」

她像是斥骂般地说完之后,随即露出后悔的表情。「对不起——那种事就算拿你出气也无济于事。」

「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我的精神安定度可是很高的。如果那样能让你轻松点,你就尽管骂吧。」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是吗?」

「老实说,我好像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

她打算继续开口,但却又临时闭上嘴。看来应该是她判断在网路上谈论这件事,有太多风险的关系。

「不过,不会有事的。这事我会设法处理,你别担心。」

就算她这么说,但是看她那一脸憔悴的模样,要我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出什么事了吗?」

萨基尔没有回答。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用像是哭诉般的语气说道:

「我想知道真相。我也知道一旦踏进去,就再也无法回来。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相信。相信未来会——」

就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萨基尔低着头,摇了摇脑袋。

「算了,没什么,把刚才那些话忘了吧。」

虽然我想要问个清楚,但我不想在她的精神空间内勉强她。

「我下次可以直接和你见面吗?」

我最多只能这么说。

萨基尔低着脸,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关于有人从圣域被放逐的那些话。」

「当然记得。」听我这么回答,萨基尔便用着仿佛耳语般的音量说道。

「圣域就要毁灭了,在不久的将来。」

警报再次响起。她那样的发言很不妙,我打算制止她说下去。但是,在我百所行动之前,萨基尔便大声喊道。

「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犹豫,飞吧!你可以飞的!」

我还来不及问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连线便被切断。

我被赶出了她的世界。

7

当安格斯睁开眼睛时,身子正被柔软的动物毛皮包裹着。毛皮的触感柔顺,十分温暖。安格斯想要再多睡一会儿,但阵阵的痛楚不允许他继续贪睡。

「唔……」

最后安格斯只好呻吟着撑起身子。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腹肌发出哀号。

「好痛……」

「你这人还真笨。」安格斯看见强尼用一睑担心的表情望着自己。「你忘记自己被做了什么吗?」

安格斯看了看周围。自己正置身在某栋房舍内。看见白色的墙壁与堆成圆锥形的石头屋顶,安格斯才明白这是间原住民的房子。

有一个小巧的入口通往屋外,屋内则是半地下的设计,空间要比从外头所看到的更加宽广。而且墙壁还有部分被撤去,从该处与邻接的房舍相连。

「书姬呢?她在哪儿?」

「就在那里。」

听安格斯这么问,强尼扬了扬下巴说道。

安格斯看见『书』就在柔软的毛皮下敞开着。但是,书页上却没看见书姬的身影。

「书姬?」

没有回应。

这让安格斯感到不安。就在他打算用右手取『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这是怎样?」

「你骨头被打断了,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安格靳睁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右臂。「原来真的断啦。」

看安格斯这般反应,强尼无奈地叹气。

「听人说因为断得很干脆,所以接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是喔,那太好了。」「好个头啦!」书姬的怒吼声响彻了整栋屋子。「你这个大蠢才!我不想再照顾你了!」

虽然听得见声音,但还是看不到人。这似乎代表她相当生气。

「对不趄,书姬。」

「既然知道要道歉,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做!」

安格靳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书姬说的没错。

「那么,我不道歉了。」

「什么?」

「我不认为自己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只见书页上出现像热气般的晃动,接着书姬从那『书』中现身。看见她满是怒气的表情,让安格斯不禁有些后悔。书姬的双眼还留着哭泣过的红肿。

「安格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吗?」

安格斯点了头。

他不可能忘记。

当时被赶出故乡的他,独自搭乘驿马车前往密苏艾斯特。之后,他不知为何来到湖畔旁。安格斯真的记不得为什么。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置身在米多雷湖西侧的一座老朽遗迹中。

在突出于湖面的岩石上,有着一座用白色石头制成的雕刻。虽然雕刻的细部形状已经随风化而模糊,但还依稀能看出那像一对翅膀。左右展开的翅膀中央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红色石头。安格斯记得自己看到那石头的时候,不知为何就认为:『这是墓碑』。

安格斯走过那雕刻旁,站在突出的岩石上。

平静的湖面。这里四下无人,因为西部人都畏惧遗迹,所以平时不会靠近。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人阻止;如果是在这里,就算要死肯定也没问题。

就在安格斯下定决心,准备从石头上跳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个幻觉:看见天使从天空掉落的幻觉。

他大吃一惊,从手中掉落地面的『书』在他脚下敞开。

「翻到第十八页!」从空白的书页中传出了骄傲的声音。「我要回收第十八顺位的术文『和平』,别拖拖拉拉的!」

安格斯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照着那声音将『书』翻至第十八页。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任何风雨终会散去

就如内心的平静

就如没有永远的黑夜

所有罪孽都能得宽恕

从『书』中听到的歌声十分优美,沁人内心。有天我也会得到宽恕吗?我能够重拾平静吗?想到这里,安格斯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呼!终于能够好好说话了。」

书姬在烙有黑色术文的书页上现身。那是在没有「启动」咒文下所浮现的幻影。然而面对惊讶后退的安格斯,她所说的却是——

「不准跑,蠢材。」

安格斯这么说道,接着露出微笑。

「有人一见面就那样骂人的吗?」

「那时候你应该对我发过誓的,说要『收集所有术文』。然后,我也对你发了誓,说『我一定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书姬瞪了安格斯一眼。

「我没被打开,就无法保护你。你不管被人怎么打、怎么踹,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是一件多么屈辱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这个……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么说完,安格斯接着说道:

「可是我不道歉。因为我相信在那个时候,那是最正确的做法。」

书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充满怒意的眼神瞪着他。

「况且长尾女士也不是坏人,她也是因为有什么理由,才必须那样试我有多少本事的。」

「对呀、对呀,人家事后也道了歉,还像现在这样借房子给我们住,而且还帮安格斯治疗呢。」强尼附和道。「况且也让我好好地吃了一顿——」

「住嘴!没用的东西!」

被书姬这一喝,强尼的声援立刻中断。

「正因为你是我的守护神——」安格斯用左手将『书』拉到身前。「所以我才希望能将你的力量用在对的地方啊。我是不想看你不由分说地把有困难的人打垮呀。」

说到这里,安格斯露出笑容。

「而且你不认为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吗?被那样对待还没有逃跑,也没有放弃,我觉得你应该要称赞我才对呢。」

「你太卑鄙了!」

书姬在书页上踱着脚说道。「你什么时候那么油腔滑调了!你以为那样笑一笑就可以瞒混——你为我可以随便被你瞒混过去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笑着。那是在沉默中要求称赞的笑容。

「唔——」看到安格斯那样的态度,书姬一下说不出话来。「要是对方是坏人,下次可要狠下心,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轰走喔。」

「嗯!」

「毕竟我可是很冲动的,我可不会理会你的制止喔。那样也没问题吗?」

「当然!」

「这句话你可别忘了!」

只见书姬哼了一声,抱着胳臂将脸别向二芳。

「你那样被人打、被人踢、不反击给人打成那样——却还能笑得出来。真是个丢脸的男人。」

说到这里,书姬接着小声说道:

「可是,不管怎么被踢都还能站起来的你——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还挺帅的。」

安格斯这次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谢谢。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太开心了。」

「不准高兴!蠢材!」

书姬说完背过了身子。

「我要睡了!把『书』合起来!」

「是是是。」

「『是』说一次就够了!」

「是——」安格斯轻轻地将『书』合上。「祝你有个好梦,书姬。」

听安格斯醒来,长尾便前来拜访,首先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并深深低下头。面对希望安格斯在伤势痊愈之前,能好好在此休息的她,安格斯回答道:

「虽然我很感激您的心意,但我们不能那么做,因为我们还得寻找人偶的身体——」

「关于这件事,我在你入睡的时候已经听强尼说了,现在已经有人去将你们的马车与马接过来了。」

长尾交叠着胳臂说道。她那身胸口敞开的麻上衣,露出了她丰满的乳沟。发现自己的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那里,安格斯连忙将眼睛移开。

「至于那个人偶的身体,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真的吗?」安格斯将身子倾向前去。

「嗯。虽然要解释得花不少时间,不过——」话说到这里,长尾脸上浮现疑问。「你不饿吗?你应该已经什么都没吃地睡了一整天吧?」

这么说来,确实没错。虽然遭到重击的腹部相当疼痛,但饥饿对胃袋的折腾更让安格斯想到难受。

长尾像是能解读安格斯的脸色般,露出亲切的微笑。

「那么,我这就叫人送餐点来。」

只见她稍微示意一下,便有几名女性从隔壁屋子端食物过来。食物是玉米粥及兔肉。另外还有炖过的南瓜。

「黄蜂,你也过来坐。」

长尾对站在门口的高大战士出声说道。他就是那名逮到安格斯等人后,说要带他们去见酋长的战士。

「一起吃吧。」

那被称做黄蜂的男人沉默地点头,然后走到强尼身边坐下。强尼见状,赶忙连垫在屁股下的坐垫都一起挪到安格斯身旁。

「用不着那么害怕嘛。」

长尾苦笑着说道。

「你们是客人。来、别客气,尽管吃。」

这么说完,长尾便带头吃了起来。安格斯用左手拿起木汤匙,小心地将粥送入口中。这粥似乎是用山羊乳熬煮的。十分浓稠,并带有淡淡的香气。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还没讲明,但安格斯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这么想通之后,安格斯便专注在食物上。剥皮去掉内脏的兔子,是在体内塞入香草蒸烤的,也因为那样,兔肉没有腥臭,而且肉质十分柔嫩,混在粥里一起吃更是可口。泡过兔肉的玉米粥也混入了恰到好处的肉脂,味道更加浓郁。

安格斯忘我地将那些食物送进口中。其他人也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吃着食物。当装有玉米粥的碗被吃空,就会有女性过来重新装满。虽然安格斯在吃到第三碗的时候还有在数吃了几碗,但吃到第四碗时便觉得再数下去未免太傻,因此就不在乎了。

当盘里的兔肉被扫平,装有南瓜的锅子也空空如也的时候,安格斯才总算将碗放在地上。吃饱了。这是他从离开巴尼斯顿之后,第一次吃得那么饱。

接着女性们前来将碗盘收定,并又为安格斯端来茶水。

「这是燕麦茶,可以让伤更快痊愈。」

从那翠绿色的茶水中,可以闻到枯草的味道。那气味实在无法给人好喝的印象。但是,安格斯也不能为此就辜负对方的好意。

「我不客气了。」

茶水一入口,那甘苦参半的强烈味道便重击了安格斯的舌头。安格斯猛眨眼睛,连忙将茶水吞下肚。

「那玩意儿好暍吗?」强尼在一旁问道。

「你要喝喝看吗?」安格斯将杯子递向强尼。强尼闻了几下,脸便皱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

看他们这般反应,长尾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就当是在暍药,全部都得暍完喔。」

「——是。」

「很好。」

接着长尾一个示意,便有人将玉米酒端来递给安格斯之外的人。只见长尾先将手指深入酒杯中,然后将几滴酒洒向空中。黄蜂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是什么仪式吗?」强尼问道。

「第一口要献给天空、大地、太阳啊。」

长尾一边将酒杯拿到嘴边,露出颇为讶异的表情。「外界人不这么做吗?真是群不知感恩的家伙。」

「才、才没有呢—」

强尼连忙把酒杯从嘴边拿开,模仿他们的动作,将几滴酒洒向空中。接着他将酒杯捧到头上,说了句「能有酒喝,感激不尽。」

「用不着那么夸张。」

长尾对强尼夸张的动作露出苦笑之后,接着说道:

「那么,先谈谈人偶的身体吧。」长尾这么开场道。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我们的祖先曾与从浮岛降下的天使们交战。天使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如魔鬼般不分昼夜不停战斗。有无数的战士惨遭杀害。但是,祖先们并没有输,他们最后终于打败了天使。然而,其中有个天使就算头被砍断也不会死,于是祖先便将那天使的身体封在洞窟内。」

「那个身体——还留在洞窟里吗?」

听安格斯这么问,长尾点了点头。

「嗯,用绳子绑着,封在里面。」

「喂,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唔——」安格斯左手托着下巴思考着。「可是,从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虽然有些缠人就是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应该就没有问题吧。天使肯定也是在长时间与身体分开后,才决定悔过的。」

希望真是那样——安格斯在心里这么说道。

「你还真是个容易担心的人呢。」

「咦?」安格斯惊讶地抬起头。「我刚刚有出声吗?」

长尾只是笑而不答。

「安格斯肯尼斯,你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女人,可以当一族的酋长吗?」安格斯脑中浮现出她战斗的样貌,还有那将自己踢倒时的俐落动作,就算说是原住民族人,能够与她对抗的人,大概也不多吧。

「不是因为你最能打吗?」

「怎么会?要说能打,这位—」长尾伸手指向坐在强尼旁边的战士。;贝蜂可更在我之上呢。」·

安格斯望向那名被称为黄蜂的战士。由于他实在太过沉默,因此刚才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没有人比得过长尾。」黄蜂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是十分低沉、粗犷的声音。「长尾能够读对手的心。」

「只有一点点而已。」

这么说完,长尾有些调皮地笑了。

「所以我也知道安格斯肯尼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呢。」

「——唔!」

安格斯差点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你、你太会欺负人了!」

「哎呀!我说安格斯小弟呀!」

见安格斯涨红了脸,强尼故作亲昵地将手打在他脖子上。「那算是保养眼睛啊!是眼福啊!对于这种福利应该尽量享受才对呀!」

「我、我又不是你!」

安格斯想要一把将强尼推开,但是……

「好痛……」

只见他弯低身子,手按着腹部。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

长尾笑了起来。她放松了原本严肃的面孔,表情变得柔和许多。

「和昨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啊——对了。」安格斯为了掩饰羞涩,刻意咳了两声后说道。「提到昨天,在那石头平台上——」

「你是指术文的事吗?」长尾说道。

「你在那里吐了吗?」强尼插嘴说道。话才说完,强尼便被安格斯与长尾两人同时瞪了一眼,缩起了脖子。「对不起。别在意我,你们继续。」

看来就算强尼不那么说,他们也打算那么做。长尾重新面向安格斯。

「你正在收集术文吧?」

「是的——可是,您连这件事都能知道吗?」

「不,这并不是因为读心的关系。是有人曾预言过,会有寻找术文的人来到这里。」

长尾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她缓缓站起身,朝安格斯走近。接着,长尾单膝朝安格斯跪下,并低下了头。

千如果你想要在石头平台上的那个术文,大可尽管拿去。我也能领你前往封有天使身体的洞窟。但以此为交换——虽这么说,但我也明白这是不公平的请求。」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

「希望你能将我欧鲁库斯族的歌姬带回来。」

「我原本就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不过——」

看了长尾严肃的态度,安格斯也正色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嗯。」

长尾在安格斯面前盘腿坐下。

「一名叫云雀的优秀预言者曾经说过,有天会有一名拥有银发独眼的男人,穿越北方山地现身。那男人的名字是『安格斯肯尼斯(浴火而生的神选之人)』。那人收集名为术文的无声意志,是肩负世界命运之人。他也许会以石头平台上的术文为交换条件,为我们找回失去的歌姬……云雀是这么说的。」

虽然安格斯曾听说原住民中有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但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预知到如此具体的未来。

「原住民的歌姬们被抓走的事,云雀也预言到了。而事实也跟预言一样。无论是住在湖畔的卡普特族,还是住在东边森林的克尔族,他们的歌姬也被抓走了。」

安格斯看见长尾交叠的手臂开始颤抖。下一瞬间,她用紧握的拳头重击地板。安格斯听到了硬物撞击的声音。地板是石头铺成的,那么大力敲打,她不可能不痛。

「那天晚上的事——我绝对无法忘记!」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晚上,有一名外界人在北边的森林徘徊。

那男人十分衰弱,几乎就要丧命。当时已经有欧鲁库斯族酋长地位的长尾,救了那个男人。她认为对这人无须担心。

长尾看过了这男人的心。他是个拥有贫困家庭的测量师,为了测量能换取较高报酬的山岳地形而迷了路,所以才会误闯卡内雷克莱碧斯。

「我的判断错了,因为那些家伙是靠着那男人引路来到这里的。」

在那之前,长尾从来没有在读心上出过差错。可是,那男人却趁深夜在村里放火。罪犯们以火光为信号,一举涌进村庄。

「那是超过百人的集团。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他们准备了枪枝。」

遭持有近代兵器的集团奇袭,就算欧鲁库斯族的战士多么骁勇善战,面对枪枝也无用武之地。然而战士们还是奋勇作战,在产生几名牺牲者之后,暂时将对方击退。

「那个时候,歌姬告诉族人,他们要的是自己。只要将自己交出去,应该就能让他们离开。我无法接受,于是对歌姬说:『我牺牲生命也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长尾闭上眼睛。她那细长的黑色睫毛微微颤抖。「可是歌姬却对我这么说。『歌姬是为了守护族人而存在。如果让族人面临灭亡,那么歌姬有何用』?」

于是歌姬独自离开了村庄。那群罪犯逮到了歌姬,便将歌姬带往外界。

听到这里,安格斯回想起长尾昨天对自己的态度,原来那反映的是她对抓走歌姬的外界人,所抱持的憎恨。她遭到自己救助的外界人背叛,结果失去了歌姬。她痛恨外界人,但预言所提到的救主,也同样是外界人。必须依赖所憎恨的外界人——她抱着这样的矛盾。如果当时所反映的是那股矛盾的爆发,能够只断一根骨头了事,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

「为了拯救歌姬,族里的勇者也数次向那群人挑战。但每次失败,都有许多战士丧命。不过,安格斯肯尼斯。如果你拥有我们所没有的力量,或许就可以救出歌姬吧。」

「咦?一安格斯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你知道歌姬被抓到哪里去吗?」

「关于这一点,预言者也留下了答案。」

既然是那样,那应该相当可信。

「在哪里?」

「在卡内雷克莱碧斯西方,位在夫罗陵山峡谷中的罪犯之城。我族的歌姬就是被抓到了那里。」

「等、等一下——」

强尼插口说道。他带着顿失血气的脸色,摇着头说道:

「那不就是福列克斯库里夫吗?不成啦!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福列克斯库里夫——那是西部最大的无法都市。关于那里,安格斯也在影像报上看过。虽然至今已经数次组织过讨伐队,企图将那里攻克,但每次都只能锻羽而归。那是最强也最邪恶的堡垒。

「再怎么说,那里都太强人所难啦!简直就是去自杀呀!」

「的确。」

长尾语气平静地表示肯定。

「强尼说的没错。」

长尾抬起头,正视着安格斯。

「我不会勉强你。而且我也很欣赏你。既然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失去云雀,要是再连你都害死,我也没立场可言。」

「咦?呃……你说的云雀,应该是预言者吧?」

可是,照刚刚的说法——

「云雀是优秀的预言者,同时也是歌姬。而且——」长尾咬了咬牙,低声继续说道:「也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歌姬不是女的吗?」

「所谓的歌姬,指的是『解放之歌』的继承者。不一定是女性。」

这让安格斯大吃一惊。「这里还留有『解放之歌』吗!」

「嗯。一长尾毫不犹豫地颔首。「他们继承着『解放之歌』。并且也继承了绝对不能吟唱的戒律。」

被抓走的四名歌姬,都拥有『解放之歌』。而且云雀还是优秀的预言者。如果其他歌姬也和他一样,是感受敏锐的人,那么他们也可能透过术文听出『钥之歌』的唱法。『解放之歌』与『钥之歌』——有了这两者,就能将能量从术文中解放。

刻意被放在镇上的术文。全灭的奥拉。这会是单纯的巧合吗?还是真有某人想要重现天使所做的事?

「看来已经聊很久了。」

长尾这么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

「要是影响到你养伤就不好了,今晚就先说到这里吧。」

「请等一下——」

「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虽然身为加害者的我可能没脸这么说,但你现在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长尾才刚要踏出门,又在入口转头说道:

「要是你那么在意的话,明天我就把我和云雀邂逅的经过告诉你吧。」

「我、我才没有在意那个!」

「我知道,我逗你的。」

云雀看着安格斯,笑了出来。

「别去想怎么想都无可奈何的事,那只会让你的判断变迟钝。」

留下这句话后,长尾便离开了屋子。黄蜂也跟她身后离开,但却又像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回到安格斯面前。

「长尾有一件事忘了说,就是云雀最后的预言。」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安格斯肯尼斯』会带回歌姬,但是——预言者不会回来。」

8

我听到了萨基尔的哀号。

就在我连忙起身,想要确认那声音来自何方的时候,那声音就像被强行中断般消失。我立刻连上精神网路,朝她所在的地方跑去。但是,她的讲堂已经从网路上消失。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受一股不祥预感驱使的我,决定直接前往她的住处。

「怎么了吗?要在这种时间出门?」

看我准备出门,加百列这么叫住了我。我迅速说明事情经过,而他也表示同意我的做法。「那确实很怪,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我们搭上载具后,便下达指示朝萨基尔的住处移动。

就在时间将至深夜的时候,载具抵达了目的地。由于网路遍布圣域的关系,就算是亲密的朋友也没有直接见面交谈的习惯。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实际拜访萨基尔的住处。

在这样的深夜,要是搞错可是十分难堪的事。但我心中有份确信,确信她正在调查某样东西。调查某样足以动摇社会的重大真相。而哀号就在这个关头出现,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我敲了敲门,送出思念呼叫她,没有回应。于是我将手伸向门把,在圣域只有要把某些东西锁在门内的时候才会上锁,并不需要防止他人进入的门锁。

「萨基尔?」

我出声呼唤道。房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照明。

「萨基尔,你有听到吗?」

我对天花板的照明送出精神波,屋内瞬间充满光亮,让我一下子感到目眩。

就在我自然将眼睛闭上的时候,萨基尔从我正面扑了过来。我被推倒在地上,她白皙的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她状况不对劲,我试着呼唤她。

(快住手!萨基尔!)

但我只能得到仿佛拳头挥打空气般的感觉,她的意识、记忆,我丝毫都感受不到。

难道说——不可能的,萨基尔究竟在哪儿?她的意识、她本人究竟在哪里?我努力想寻找她的存在,但我能找到的,只有虚无的黑暗。

她不在了,她已经离开到遥远的地方。伴随着丧失感的黑暗,侵蚀着我的内心。我抵抗的意志逐渐淡去,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想停止思考,陷入沉睡。就这样睡下去……我再也不想醒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到一件事。这是心缚术:是侵入人心,将其意志剥夺的法术。萨基尔被人施了心缚咒文。但是,究竟是谁下的手?要有能力对身为十大天使的她施加暗示,怎么想也只有四大天使才能做到。

窒息让我的视野开始变窄。不久后,我脆弱的心脏也开始发出哀号。要是我失去意识,内心就会被占据。我将所剩无几的意志凝聚起来,朝萨基尔发出。

(我——不会任你们摆布!)

就在这一刻,我感觉有一道光线射入。那道光驱散了绝望的黑暗。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看见了逃窜的黑蛇。

空气涌入肺部,萨基尔松开了手上的力量。就在我拼命贪求氧气的同时,她也瘫倒在我的身上。

「你还好吧?萨基尔!」

我将手伸到她身后,扶起她的身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强烈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在她背上,插着短刀的刀柄。

「萨——」

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随即作罢。就算没有感受到她那无力的身躯,我也明白,她已经死了。

我仰头望着站在身旁的加百列。在白皙脸颊上的血迹,让那美丽的脸庞多了分骇人的色彩。他就像自动人偶般面无表情,这实在让人难以想像,他刚刚才杀了人。

「我以秩序之长加百列之名——」

他以平淡的语调,念出公务的宣言文。

「已将杀人犯铲除。」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沸腾。

「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她是被操纵的!她被人施了心缚咒文!」

我勉强站起不稳的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加百列没有回答。

9

「人还真多。」

安格斯站在石头平台上。虽然平台上只站了他一个,但在环绕平台的观众席上,以长尾为首的欧鲁库斯族人,却把平台周围给挤得水泄不通。

「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么多人围观下回收术文呢。」

这么说的安格斯,此时正用左手拿着敞开的『书』。他们在这里又经过了两个礼拜。安格斯被打断的骨头也已经顺利恢复,现在只要用麻布固定患部,就不会对日常生活有任何影响。话虽如此,但现在要他单用右手拿『书』还是太过勉强。

「好紧张喔。」

看安格斯左顾右盼的模样,书姬不耐烦地说道:

「要唱歌的是我,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不准顶嘴。态度稳重点。」

被书姬这么一骂,安格斯立刻挺直了身子。

「好——我看到了。就是那个吧。」

书姬将视线转向石头平台中央,在那里印有一个黑色的图样。

Dignity

「不会错,那是第十二顺位的术文『尊严』。」

听书姬这么一说,安格斯便将『书』翻至第十二页,接着:

「请!」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书』朝前伸出。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书姬一开始唱歌,观众席便掀起一阵惊呼。那些原住民无法看见书姬的身影,也应该无法听见她说的话与歌声。但是,他们却似乎能察觉某种气息,开始四处张望。

透过泪水与血汗

由心怀荣耀者所建

汝所筑之荣耀

无人能够掠夺

只见术文化为七彩的蝴蝶,从石头平台上缓缓升起。看见这个景象的围观者们,发出了交杂畏惧与赞叹的声音。七彩的蝴蝶翩翩飞过空中,最后轻柔地降落在『书』上。

在此同时,欧鲁库斯族人也发出一阵欢呼。

「是精灵!」

「我看见精灵了!」

原住民们兴奋地交谈着。

「你让大伙儿欣赏到好东西了。」

走上石头平台的长尾这么说道。

「那么,接着轮到人偶了吧?」

「嗯……」

安格斯像是要取得认可般,将视线落在『书』,随后抬起头望着长尾。

「关于人偶,我想晚点再说。我跟书姬讨论过,想先去福列克斯库里夫。所以,在我们回来之前,那颗脑袋可以请您代为保管吗?」

这让长尾睁大了眼睛。

「那么……你愿意去了吗?」

安格斯点了头。「活的术文不只会对人的意识产生负面影响,也具备让共鸣的意识互相吸引的性质。福列克斯库里夫是恶徒聚集所形成的城市。因此就算有—、两个活术文在那里也不奇怪。我们从之前就想过,迟早都得去那里一趟,书姬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就是这么回事。」书姬抱着胳臂,抬头望着长尾。「有我跟在他身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我们不久前才说好,碰到坏人我可以尽量动手呢。」

安格斯带着苦笑将这些话转达给长尾之后,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虽然很想相信你说的话,但是——真的有吗?真的有歌姬在那『书』上?」

原住民的文化里没有书。就算从遗迹里挖出书的散页,他们也会拿来当做生火的材料,而这也让得知此事的安格斯感到惋惜。

他们就连普通的书都没看过。要让这些人了解这本非比寻常的『书』,实在比登天还难。安格斯虽然再三试着解释,但就算是长尾,也只能把『书』当成是『精灵的容器』。

「这女人的脑袋太硬了,肌肉该不会长到脑子里去了吧?」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书姬对长尾似乎没什么好感。只见书姬仗着对方听不见自己,不断口出恶言。

「别以为胸部稍微大一点就得意起来了,要是取回实体,我可也是——」

砰的一声,安格斯阖上了『书』。

「怎么啦?」

面对发出疑问的长尾,安格斯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没有,没什么。」

隔天一早,安格斯、书姬,还有强尼,与欧鲁库斯族告别后离开了村庄,族里派出了十名战士,以送行的名义与他们同行,黄蜂也在其中。长尾一脸想要跟来的样子,但她还有得守护族人的义务,毕竟不管怎么说,她似乎都不能把村子给放空。

战士们围绕在马车旁,一路步行。

这样持续走了几个小时,他们一点都不见疲态。由于马车是行驶在森林中,因此速度并不算快。但就算是这样,战士们的体力也实在令人惊讶。

穿过森林,跨越草原,安格斯一行人离开卡内雷克莱碧斯的日子终于到来。眼前是作为卡内雷克莱碧斯与外界境界线的雷特河。原住民的战士们并列在河畔边,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开。

马车穿过水量较少的河面,爬上满是石块的山路。他们在山路上又行驶了数个小时,山脚此刻已经远在他们下方,朝那宛如银色缎带般的雷特河望去——安格斯大吃一惊。

他看见在河畔旁,并列着十个不到指头大小的黑点。那些是仍在目送他们的原住民战士。

10

萨基尔死了。置身现场的我与加百列,由身为治安管理者的沙利亲自侦讯,杀人在圣域是无法容许的罪行,但就算这样,结果加百列的地位还是起了作用。

几天后,我被允许返回家中,这代表的是不子追究。

那是正当防卫。当时只有那么做,才能够阻止她。加百列这样的主张是正确的。当时要不是加百列出手阻止,我或许就会被萨基尔掐死。

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我明白这个道理,内心还是无法接受。

究竟是谁对她施了心缚咒文。萨基尔找到了什么?如果只是要封口,应该只要杀了她就行了。但是,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的方法。

「圣域就要毁灭了。在不久的未来。」

这是她留给我的话,我不断反覆思考着其中义涵。

被任命为新一任萨基尔的少女,与拉斐尔一样,是经过基因操作而造出的孩子。来到议事堂阳台庆祝就任的她,和拉斐尔相视笑了起来。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但我却知道,操纵萨基尔的人是拉斐尔。在那可爱的笑容下,躲藏着黑蛇。就是那家伙杀了萨基尔。

我在心中对已去到真正乐园的她发誓,我要剥下拉斐尔的假面具,并且一定要找出答案。为什么他非得用那种方法杀害你不可?

我一定会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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