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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1

这是一片红褐色的大地,到处都耸立着被称为桌岩的巨石,岩盘长年久经河水侵蚀,到最后只留下了巨大的岩块。从远方望去,那些岩石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餐桌。

驿马车就在其中行驶。强而有力的马蹄与马车车轮掀起了阵阵飞沙。一同在密苏艾斯特上车的乘客,全都在半途经过的城镇下了车,此时还留在马车上的,只剩安格斯一个。

安格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片荒凉的景色。自从离开莫尔斯莱碧斯之后,已经过了七年,感觉和自己离开时相比,这附近干燥化的状况变得更加严重。以前生长在这里的灌木与桧叶仙人掌,如今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尽管沿岸还长有一些杂草,但植物的量与种类也明显比以往少了许多。

这样子要采集蓝草,想必很困难吧。安格斯心想。苦涩的回忆自脑中复甦,让他咬了咬牙。

「真是荒凉的土地。」

声音从安格斯腿上传来。转过视线一看,书姬正在『书』边挺着身子,眺望车外的景色,脸上带着少有的灰暗表情。

「过去这片大地是绿意盎然的。但现在呢?已经变成连仙人掌都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了。」

「这也是受术文影响的吗?」

「多半是。」书姬将视线从车外的景色移开,盘腿坐在『书』上。「人心与大地有密切的关系,人心如果荒废,大地也会干涸。」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

安格斯再次望向窗外。

「可是在这附近,居住在西部山岳地带的人内心贫瘠,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

「说这种话的你,不也是这里出身的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清楚这件事。清楚到难受的程度。」

安格斯披上大衣的头套,并将颈上的防沙布拉高,遮住半张脸。虽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阵阵飞扬的尘土,但最主要还是他内心仍排斥在这里露出面孔。

「已经可以看得见了,那就是终点站,莫尔斯莱碧斯。」

安格斯指着前方。在山丘那一头可看见一座城镇,彷彿是黑色的石苔。那是依附在褐色岩盘上的干燥苔痕,数栋砖瓦房舍并排在红褐色大地上。在城镇西侧则有一栋拥有巨大烟囱,形状细长的五层楼建筑。

「有烟囱的细长建筑是染色所,中间的巨大圆屋顶是机织所,在机织所对面是纺绩所,那附近是作业区。城镇东侧有许多小建筑密集的地方是居住区。」

「嗯……」书姬皱着眉头,望着莫尔斯莱碧斯。「人住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受到作业区压迫一样。」

「莫尔斯莱碧斯是座巨大的蓝染制品生产工厂,里面的人不过是让工厂运作的齿轮之一罢了。」

「安格斯,我知道你对这座城镇无法抱有什么好感,但是……」

书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瞪向安格斯。

「可别让母亲伤心喔。」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紧紧咬住下唇。

距离安格斯在密苏艾斯特看见影像报,约过了一周的时间。在崎岖地形内迂回行驶的驿马车之旅,所花费的时间出乎安格斯意料。在这路程中,安格斯的内心一直交战,想早点抵达,又希望永远都不要抵达。如果不是书姬跟在身边,安格斯或许半路就逃走了。

马车驶下山坡,朝莫尔斯莱碧斯驶去,在镇外的厩舍前停了下来。安格斯向驾驶台上的老车伕道谢之后,便下了车。

「唔!这是什么味道?」

安格斯用手捏着鼻子,一股恶臭乘风飘来。那是彷彿鱼尸腐败般的恶心气味。

然而尽管空气中充斥恶臭,还是有小孩在飘着沙尘的街道上玩耍,坐在阳台上的老人们正在编织衣物,镇上唯一的旅店聚集了许多商人,在其中讨价还价。时间刚过下午三点,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

安格斯下定决心,迈开步伐。

七年前,驿马车还没行经莫尔斯莱碧斯,几乎没有人来这里购买蓝绵。但听说近几年来蓝绵的需求量增加,因此生产量也随之成长。这样的乡下小镇,似乎也面临了近代化的浪潮。

或许是因为商人频繁在镇上出入的关系,就算看见陌生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特别前来盘问,这也让安格斯感到庆幸。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尽可能避免引人注意,不是走在墙边,就是挑没有什么人迹的小路行走。

走了一段时间,他在前方看见自己成长的家。虽然知道理所当然会比记忆中更显老旧,但那意外狭小的感觉仍让他感到惊讶。安格斯站在自己出生的房子前,开始深呼吸。在这段时间,爸不会在家,家里应该只有生病的妈妈。

「不用怕,你只需要挺着胸返家打招呼就行了。」

从仅有安格斯一根手指夹在书页间的『书』里,传出了书姬的声音。

「你已经和七年前不一样了,我可以保证。」

安格斯点了头,不假思索地推开家门。

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在里头有两间小房间,左边的是双亲的寝室;另一边则是凯文与安格斯的寝室。

安格斯轻轻推开右边的门。充满怀念的房间,连床的位置都没变。那天晚上的记忆自安格斯脑中甦醒。在月光中沉睡的凯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将他叫醒,只是看一眼凯文的睡脸就直接离去,或许就不用失去他了。一想到这里,就算到了现在,仍让安格斯感到鼻酸。

「安格斯,有人在。」

书姬说的没错。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躺在靠窗的床上,枯黄浮肿的面孔,呆滞望着窗外的琥珀色双眼。明亮的褐色头发虽没变,但眼睛四周下垂凹陷,眼角及额头也多了皱纹。

这令安格斯感到愕然。

这个人——妈妈原来个头是这么小吗?

「荷莉……?」

安格斯扯下防沙布,拉开头罩。

「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

荷莉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格斯,接着露出微笑。

「真是好名字。如果有天有儿子,或许也会用安格斯来当他的名字吧。」

「妳在……说什么?妈妈?」

「妈妈?」荷莉用手遮住嘴,开心地笑了。「像你这么俊俏的青年,会是我的儿子?那真是不得了呢,我得赶快向艾迪炫耀才对。」

艾迪是爱德莲的暱称。爱德莲不可能在莫尔斯莱碧斯,安格斯起初以为母亲在开他玩笑,但看起来又不太对劲。

「安格斯——喂!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将安格斯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连忙把『书』打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哇!你有带书呢!」

安格斯的声音被荷莉的欢声掩盖。

「人家一直跟艾迪说我想看书呢,可是她怎样就是不肯拿书给我。」荷莉带着满脸的笑容,朝安格斯伸出双手。「拜托!也让我看看好吗?」

安格斯无法拿定主意。

荷莉看不见书姬的身影,就算把『书』交给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此判断之后,安格斯将『书』交到荷莉手中。

「——请便。」

「谢谢。」

荷莉将『书』放在自己腿上,双眼闪闪发亮。

「这书写得好精致喔。你有看到这带波浪的头发,还有眼睛的光泽吗?简直就像真人一样呢。」

说到这里,荷莉脸上浮出疑问。

「奇怪?我是什么时候说『启动』的呢?」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书姬也是同样的反应。书姬仰望着荷莉,激动地大叫。

「你能看见我吗!」

「哎呀……好像在说话呢。」

但荷莉却难过地皱起眉头,望向安格斯说道。「可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本书的声音码似乎坏了。」

见安格斯吃惊得说不出话,书姬接着朝安格斯喊道:

「安格斯!这女人——身上有一部分的术文气息。」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书姬面有难色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那是很微弱——像是余味般的气息。那气息类似术文,却又不是。这种感觉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安格斯被搞迷糊了,他着急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

「有谁在里面吗?」

在这个声音传出的同时,身后的门被打开。

走近房内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她将一头长发绑在身后,拥有一对俏皮的暗褐色眼睛。她看了安格斯一眼,轻声发出惊呼。

「……你、你是什么人?」

虽然外表已经是充满女人味,但声音却跟以前一样。安格斯吞了一口口水,用干哑的声音说道:

「难道……妳是……海瑟?」

「咦……?」海瑟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啊、你是……安格斯吗?」

安格斯沉默地点头。海瑟望着安格斯,在瞥了一眼荷莉后,又重新望着他。「你是回来看荷莉伯母的吗?」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然后小声问道:

「海瑟,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荷莉伯母染上了流行病,这里将那种病称为『遗忘病』。」

海瑟走到荷莉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荷莉抬头望着海瑟,露出微笑。

「那位先生拿书给我看呢。艾迪,妳要不要也看看?」

「嗯,我晚点再看。」海瑟说完便从荷莉身边走开,小声向安格斯解释。「你也听到了吧?伯母现在把我当成是一个叫艾迪的人。」

「艾迪是妈在巴尼斯顿的朋友,可是,妳们年龄差太多了。」

「荷莉伯母已经把莫尔斯莱碧斯的事全忘了,以为自己现在是十六岁,正在巴尼斯顿学习修缮师的技术。」

海瑟告诉安格斯,是安格斯的父亲拜托她来照顾荷莉。所以现在她才会趁着工作的空档,来到他们家里。

「自从荷莉伯母生病之后,达奈尔伯父就变得很可怕。他似乎总是在为某些事生气,现在大家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海瑟接着说:「你还是不要和伯父见面比较好。还记得镇外有座小丘吗?在那后面有座旧石墙,你到那里等我。等到了晚上,我会溜出家里去找你。」

安格斯听了这番话,便连忙离开家。他避人耳目地穿过城镇,前往海瑟指定的地点。他翻过山丘,抵达那座旧石墙,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将『书』打开。

「你这蠢蛋!」

『书』才被打开,劈头就听见书姬的叫骂。

「人家一说你就信了!况且那个女人,不就是以前出卖你的人吗?现在你竟然还这么轻易信她,看来你的脑袋还真是天真到无药可救啊!」

小时候,安格斯写给她的图腾,不知为什么交到了父亲手中。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成为安格斯离开城镇的导火线。书姬所指的,应该就是当时的事吧。

「那次的事……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苦衷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帮那女人说话吗?」

「当时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就只有她了啊。」

「所以你就干脆地陷入爱河了?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竟然能单纯到这种程度。」

「随便妳怎么说。」

安格斯顽固地说道。「我相信海瑟,她一定会来的。」

「是啊,会带人来把你赶走。」

「妳再说这种话,我就不跟妳说话了。」

安格斯紧闭着嘴,将脸别向一旁。

看安格斯这样,书姬刻意大声叹了口气,然后改变话题。

「关于那个病,你怎么看?」

「如果真的和术文有关系的话,那很可能不会是单纯的流行病。」

「你也这么想吗?」

「嗯,书姬的『探索』虽然是很粗糙的能力,但却没有出错过。」

「那可真抱歉啊,我的能力粗糙,至少总比没有好吧。」

「没错。」安格斯点头说道。「如果生病的原因是术文,那只要把术文回收,或许就能解救染上流行病的人了。」

「嗯,说的对。」

「关于这件事,得先跟海瑟把一些东西打听清楚才行。」

安格斯从石块上站起身子。

「你打算怎么做?」书姬问道。

「距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趁现在先休息一下吧。距离这里没多远的地方就有泉水,而且还有适合休息的岩阴呢。」

说完这些,安格斯露出笑容。

「没想到小时候到处找蓝草的经验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让我心情还挺复杂的呢。」

2

生长之月下旬,出远门到西方平原猎野牛的战士们归来了。由于这二十多人的集团全是部族里的战士代表,因此每个人都十分高大,并拥有匀称的体格。

看见他们带回的野牛毛皮与野牛肉,让莱庇斯族上下一片欢腾。

「今晚是祭典,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肉喔。」

钩爪立刻跑来告诉我这件事。他的伤势已经痊愈,态度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我感到气愤。我把今天早上才采回来的龙舌兰叶放在木台上,大力挥着石刀猛剁,那声音让钩爪缩起了脖子。

「唔……阿撒兹勒,你心情不太好喔?」

「那还用说!你被那样对待还能笑得出来,我真不知你神经是怎么长的。」

「为憎恨而活的人栽不出收获,用憎恨唱出的歌声会让世界灭亡。」说完这些话,钩爪笑了。「这是很久以前,阿撒兹勒所留下的话。」

我停下了切龙舌兰的动作,对钩爪问道:

「我从之前就想问了,那个叫阿撒兹勒的,究竟是什么人?」

「咦?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既然那样,就让我告诉你吧。只不过,我们要在路上说。」

钩爪在霍根门口对我招手。

「再不快去,好吃的地方都被人吃掉了。」

我叹了口气。这家伙的脑一定是用胃袋组成的。我收拾好龙舌兰叶,转头望向在里面用大釜熬煮药草的山羊。

「我可以先去吗?」

「去吧,没关系,我这里也已经没事了。」

我们走出山羊的霍根,朝广场走去。所有人似乎都提早放下了工作,这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

「野牛的肉很好吃,好期待喔!」

「先别管肉,告诉我阿撒兹勒的事。」

「啊、对喔。」

钩爪空咳了一声。

「那我就开始说了,别用耳朵,用心听好。」

这是莱庇斯族的常用语,他们的历史全靠口耳相传。孩子们从老人们所说的故事里,学习智慧与人生态度。

「很久很久以前,从混沌中诞生了一个名叫『世界』的女性。『世界』将自己的灵魂打碎,并将灵魂的碎片撒向大地。于是原本空无一物的大地诞生了植物、诞生了动物,并从红色土壤中诞生了大地之人。」

说到这里,钩爪往自己胸口敲了一下。那是只挂着饰带的赤裸胸膛,我在最近才知道,那是战士的穿着。

「而从白色沙地中诞生的,就是白人。」

钩爪拍了拍我的肩。我色素较淡的皮肤受烈日照射下就会红肿,因此无论多热,我基本上都得穿着长袖。部族的女性们为我制作了麻衫,配合我的体格制成较小的尺寸。衣服的袖口及下襬,则有着莱庇斯特有的青鸟图样。

「以前大地之人与白人是住在一起的。然而,白人企图从世界的碎片中取出伟大意志的力量。大地之人为了制止白人,而爆发了战争。战到最后,白人夺走世界的碎片逃到空中。看到这种结果,『世界』发怒了,山开始喷火,天空被黑暗笼罩,大地之人则为了平息怒气而开始祈祷。」

『世界的碎片』应该是指刻印吧。这是从大地之人的角度,所看见的世界史。

「祈祷似乎得到回应,一名男子从圣地出现。那是一名拥有白色皮肤、金色头发的男子——他就是阿撒兹勒。他的歌声平息了『世界』之怒;白色兄弟告诉大地之人:『灵魂遭恶意玷污的『世界』病了,如果坐视不理,就会死亡。为了拯救『世界』,我打算将『大地之歌』与『解放之歌』托付给大地之人』。他所留下的那些歌,则由大地之人的歌姬『大地之钥』传唱下去——」

「等一下!」

我打断了钩爪的话。

「你刚刚说『解放之歌』?」

「咦?你知道吗?」

「嗯。」我露出苦笑。「天使们就是企图用那个来维持虚假的乐园,闹得不可开交呢。」

「可是『解放之歌』是只有『大地之钥』被允许吟唱的歌,如果其他人随便吟唱,会招致灭亡的。」

钩爪的话让我不禁停下脚步。圣域正遭逢着慢性的能源不足,为什么钩爪会知道这件事?

「你别生气啊,传说就是这样嘛。」

钩爪似乎觉得我在生气。他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来!快走、快走吧。不要停下来。」

钩爪推着我的背,这让我不甘愿地迈开步伐。

「吟唱『大地之歌』的人被称为『大地之钥』。『大地之钥』吟唱『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吟唱『解放之歌』的『大地之钥』如果内心纯洁,世界之魂就会得到净化,获得解放。但是如果抱着憎恨吟唱『解放之歌』,世界之魂就会受到诅咒,消灭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东西。憎恨会对活在世上的人带来破坏,抱着憎恨唱歌会毁灭世界。」

『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的歌。是连圣域的四大天使们都不知道的歌。为什么阿撒兹勒会知道那种东西?为什么他没有将那种歌留在圣域,而留给了大地之人?

「每三年会在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召开祭典,在那里选出适合成为『大地之钥』的最佳歌姬。为了在『世界』之魂受恶意玷污时将其净化,拯救『世界』。」

钩爪接着摊开双手,示意故事到此结束。

我在前方看见归还的战士们,与慰劳他们辛劳的黑鹰。钩爪跑得很快。比起传说,他心里更多放在野牛肉上。我追着钩爪继续问道:

「那么,那个阿撒兹勒究竟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白人。阿撒兹勒是古语中『彻底除去』的意思。阿撒兹勒无所不知,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在我们之中,也有人相信他是伟大意志的使者。」

又是伟大的意志。说得好像那家伙真的存在某处,随心所欲地操控世界一样,感觉真是讨厌。

「好啦、好啦!今晚是祭典,别一张臭脸,好好享受吧!」

钩爪的声音与鼓声同时响起,那是会在人腹中回荡的音色,简直就像大地的心跳。声音交叠着高亢的歌声,那是歌姬——后悔的声音。

「啊、开始了!」

钩爪连忙跑进跳舞的人圈当中。年轻男女穿着用羽毛及各色饰品装饰的服装,围成圆圈在广场跳舞。充满节奏感的步伐,彷彿像在空中漫步。

后悔如同鸟啭般的歌声,搭配着鼓声的节奏,逐渐变得强劲、粗犷。那是大地的心跳,灵魂的吶喊。光是听着她的音色,就让我全身发麻,双腿颤抖。难以想像在那纤细的身躯内,竟蕴含如此强劲的力量。

族人开始享用烤好的野牛肉。人们带着笑容唱歌、跳舞,畅饮玉米的发酵酒。这样的舞蹈被称为斯克尔舞,据说是为离村狩猎之人清除秽气的仪式。

「跳舞对象是由女方选择,被指名的男性一定得回应女方的要求。」

晚到的山羊边吃野牛肉,边为我解释。

「你看,甘草她在叫你囉。」

开什么玩笑?我根本不懂什么斯克尔舞,况且我连舞都没跳过。

「阿撒兹勒,一起跳舞吧!」

「快点来啦!」

一群年轻女孩正对我招手。

而山羊则是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窃笑。

「阿撒兹勒好受女生欢迎呢,真令人羡慕啊。」

「那么我们交换怎样?老头子。」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我并不想被甘草打,所以心领了。」这么说完,他伸手往我背上一推。「跳舞没什么规定,只要跟着节奏,照身体想跳的方式做就对了。」

看来我没有退路的样子。我死了心,走向跳舞的人圈。甘草修长的手勾住了我的手臂。我随着节奏让手臂上下舞动、踱步,她的心跳透过她的手传了过来。亢奋的精神流入我的心中。我全身满是汗水,脑袋也感到晕眩,但是却十分舒服。虽然我从来没有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这种感觉或许就跟酒醉相似。

渐渐地,我无法看见四周,耳朵只能听见鼓声,与我对舞的对象不断交替。专注于舞蹈的年轻女孩们,每个看来都比平常更加光彩夺目。那是生命所拥有的光辉。我能看见满溢的生命力化为白色的热气,缓缓飘上空中。

其中也包含我传播的部分。虽然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跳舞,但我还是随着节奏踱步。动感在血管中奔窜,身体格外轻盈,彷彿就算要飞上天也不成问题。

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就这么一直不停跳舞。可是我找了个空档,溜出入圈。我离开众人开朗歌唱喧闹的广场,独自一人回到霍根内。

我刚点亮照明,便立刻翻倒在床上。我闭上眼睛,手按住胸口,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在肋骨内侧挣扎。可恶!只是稍微动一下,就变成这样。我对自己脆弱的心脏感到气愤。

突然间,一个冰冷的物体触碰到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睛,发现后悔正站在床边。她制止了想慌忙下床的我,手就着这么放在我的额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安静点。」

我再次躺了回去。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一片平稳无风的湖面;原本凌乱的心跳,也逐渐重拾了稳定的波动。

呼吸变轻松了。我睁开眼睛,仰望着她。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听我这一说,她将手从我额上移开。我坐起上半身,虽然还感到有些目眩,但这种程度我还可以承受。

「这样好吗?歌姬可以在仪式中跑出来吗?」

「应该不好吧。」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我得立刻回去。所以,阿撒兹勒,和我跳舞吧。」

我一下子无法理解她刚刚说了什么。看我不发一语地呆望着她,后悔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和我跳舞,阿撒兹勒。」

她是酋长的女儿,莱庇斯族的歌姬,是受莱庇斯族所有人敬爱的对象。要是我与她共舞的事被像游隼那样看我不顺眼的人给知道,真不知他们会说成什么。

我认为应该拒绝,可我的嘴却不假思索地背叛了我。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吗?」

她点了头。

「我的灵魂里有萨斯托。小时候,在我杀死母亲时,我的灵魂就有了裂痕。我感受不到任何未来,也遗忘了眼泪与欢笑是什么样的东西,就连现在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可怕的告白。尽管如此,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可是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出现涟漪。今晚看见你跟其他女孩跳舞,让我双腿颤抖。」

后悔朝我伸出手。

「我想知道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望着她伸出的手,接着抬头望着她的脸。

「我在妳身边心跳就会加速,我也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握住后悔的手,站了起来。我没能站稳脚步。为了撑住身子,我意外地抱住了她。

波纹在心底扩散,我听见撼动内心的悲伤和音,彷彿音叉一般,我与她的感情产生共鸣。

那是孤独——失去重要之物的悲伤。

「是吗。」

她的手绕到我的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妳也和我一样吗。」

在臂弯中,我感受着她的温暖。一股令人怀念、温暖的感受,流入原本空虚的胸腔。那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安稳。察觉到想要永远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愕然。

山羊说的对,从我看见她站在湖畔时的那刻起——我就爱上她了。

3

那晚安格斯坐在石堆上,等待海瑟到来。就在入夜经过多时之后,安格斯看见山丘对面的油灯火光。

「看来她只有一个人来呢。」

安格斯这话才说完,书姬便不悦地哼了一声。此时『书』正摆在石墙上。书姬在那里颐指气使地说道:

「『书』给我就这么开着。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别大意了。」

尽管想要反驳,但安格斯最后什么都没说。现在没有闲工夫和书姬争辩,海瑟正小跑步地朝这里过来。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想说等家里的人睡着,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海瑟将一只篮子递给安格斯。

「为了表示歉意,这个给你。」

安格斯接过篮子。里面装的是用胚芽面包做成的烟燻三明治。

「哇!谢谢!我肚子正饿呢!」

看见安格斯率直地表露喜悦,海瑟笑了起来。「里面还有咖啡喔。」

海瑟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有盖子的瓶子,将咖啡分别倒入两个杯子内,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安格斯,自己也在石堆上坐下。

「其实我一直想对你道歉。」

「……咦?」

「为了那图腾的事。我父亲早上起得很早,所以他先看到了那个图腾,结果大发脾气。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跑去跟达奈尔伯父告状了。」

说到这里,海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担心地望着安格斯。

「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是我给妳添麻烦了才对,抱歉。」

「不,我并没有感到困扰。」

「什么话嘛!真是厚颜无耻的女人。」

虽然安格斯听见书姬不满的牢骚,但海瑟无法听见书姬的声音,他打算当作没听见。

「妳可以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海瑟点点头,接着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一旦患了『遗忘病』,就会逐渐失去记忆。虽然一开始只会忘记一些琐事,但随着病情加重,重要的记忆也会跟着消失,例如亲戚的名字,食物的名字。荷莉伯母则是突然忘记了织布的方法,大哭起来——」

荷莉与安格斯的父亲结婚,来到莫尔斯莱碧斯过了二十三年的生活。她在这里以织图名人的身分,受到众人尊敬。那样的她竟然会忘记如何编织,实在不寻常。

「在那之后,伯母连安格斯与……凯文,也都忘记了,现在更是连达奈尔伯父都不认识。可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失去记忆。染上遗忘病的人,会受激烈的腹痛折磨,有时伯母也会一直喊痛,手抱着肚子大声哭叫。」

说到这里,海瑟身子微微颤抖。安格斯虽然稍有犹豫,但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谢谢。」海瑟开心地说完后,接着又皱起眉头。「可是这件大衣,有点臭呢。」

「啊——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海瑟笑着说道。「很暖和呢。」

吃完三明治,将腿上的面包屑拍掉之后,安格斯再次开口问道:

「除了我妈之外,还有其他人染上遗忘病吗?」

「嗯,光我知道的,就有将近五十人,还有几个人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

「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大概是……半年前吧。」

「在那同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例如镇上开了一口新井之类的。」

「唔……」

海瑟侧着脑袋,努力回想。她那圆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就像是兔子一样。

「有了。」海瑟在自己手上搥了一下。「燃料换成了泥炭。在那之前我们每周都是买干燥的仙人掌当燃料,后来听说似乎在恩德河上游,有人发现有地方可以采到泥炭,所以大约从半年前开始,我们就开始改用那里的泥炭来当燃料。」

「那个可以采到泥炭的地方是哪里?」

「我不知道。」海瑟摇了摇头。「采掘泥炭是男人的工作,而且他们不会对其他人透露地点。因为是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不想让莫尔斯莱碧斯之外的人知道。」

「他们下次采掘是什么时候?」

「月初才刚换的,应该还能用上一个月才对。」

「一个月?能用那么久?」

「嗯,那种泥炭耐用得难以置信呢。」

说到这里,海瑟露出淘气的表情耸了耸肩。

「缺点嘛……或许就是有点臭吧?」

海瑟似乎并没有抱持太多疑问,但就常识来想,不可能会有能烧上一个月的泥炭。在染色所大釜里燃烧的,应该是一种不同于泥炭、未知的东西。

就在安格斯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重量加在自己肩上,原来海瑟将身子靠了过来,并把头靠在安格斯肩上。海瑟的头发带着花香。这让安格斯心跳加速,根本无法思考。他整个脑袋里都只想着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安格斯,你从以前就懂很多东西,会不会也知道预防遗忘病的方法呢?」

「咦?呃……我现在连原因都还不知道……还说不准的啦。」

听安格斯这一说,海瑟失望地从安格斯身上离开,安格斯连忙补充道:

「可是——我会试着调查看看的。」

「你愿意帮我找出预防法吗?」

海瑟站起身,表情认真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也跟着从石堆上站了起来。

「当然,我打算尽我所能地去找,毕竟我也不能让妈妈一直这样——」

「拜托你了,安格斯。」

海瑟抱住了安格斯。安格斯的大衣从海瑟肩上滑落。

「我好怕。一个从冯斯村来的人说过,他们村人因为遗忘病已经死了大半,村子已经无法维持下去,下次肯定就要轮到莫尔斯莱碧斯了。我不想那样子失去记忆!我不想受那样的痛苦折磨!」

「海瑟……」安格斯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将海瑟与自己分开。「虽然我不知道遗忘病能否治好,但我想应该能够防止那种病继续蔓延。所以,妳尽管放心吧。」

「——真的吗?」

海瑟用手在眼角边擦拭,稍稍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安格斯一定会这么说的。」

安格斯捡起地上的空篮子,将瓶子与杯子收回里面之后,将篮子交给海瑟。

「已经很晚了,今天妳就先回去吧。」

「嗯。」海瑟老实地点了头,抬头望向安格斯。「我可以……相信你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山丘。

「好了,快走吧。」

海瑟在安格斯催促下朝山丘的方向走去,在走了几步之后,她转过头。「我——会相信你的。」

安格斯举起了右手。

「晚安,海瑟。」

就这样,她提着油灯,走上了山坡。待灯火消失在山丘对面看不见之后,安格斯才转身回到石墙附近。而站在『书』上的书姬,此刻则一脸复杂的表情,交抱着双臂。

「——妳好像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太多了。」书姬不悦地说道。「不过看你似乎也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就放过你这次吧。」

听书姬这么说,安格斯不禁苦笑。

「那是假哭……对吧?」

「和赛拉的眼泪相比,那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对吧?」

「为什么要提到赛拉?这跟赛拉没有关系吧?」

「是吗?」书姬用一脸全然不在乎的表情望着安格斯。「怎么啦?安格斯,你脸红囉。」

「天色这么暗,妳还能看出我的脸色吗?」

「呵……算啦,也罢。」

书姬愉快地笑了。

「看你这么有精神,应该就没问题了。」

「妳愿意为我担心,我是很高兴啦,只是……」安格斯耸肩说道。「可能的话,真希望妳说话能再体贴一点呢。」

「体贴的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东西。」

「是啦、是啦。」

「『是』说一声就够了。」

安格斯笑了起来,捡起从海瑟肩上滑落的大衣,拍了拍灰尘之后穿回身上。

「你打算先去哪里?」书姬问道。

「当然是先去染色所。」安格斯回道。「怎样烧都烧不完的泥炭……就先去确认那东西的真面目吧。」

安格斯与书姬回到了莫尔斯莱碧斯。他们朝城镇西侧,也就是位在作业区的染色所走去。时刻将近午夜,必须早起的居民已经全部熟睡。

染色所的大门上了锁。

「真是谨慎。」书姬说道。「连自己家都不上锁的地方,却在染色所有上锁吗?」

「因为染色所也是放染料泥的地方。」

安格斯将『书』放在地上,从衣领中抽出铁丝。看安格斯这么做,书姬皱起眉头。

「真是悲哀啊……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令那个艾文格林愿意全力相助的英雄,竟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

「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的人不是我,是书姬才对吧?」安格斯一边回嘴,一边将铁丝伸入锁孔内。「况且我也不是来偷东西,我只是要看看而已。」

书姬小心地注意四周,同时对正努力开锁的安格斯说道:

「那个叫染料泥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嗯,从蓝草中熬煮出的色素,没办法直接融进水里。所以要先拌水再使其干燥,接着再加入灰汁让它自然发酵。这样所完成的东西就叫做染色泥,所有的蓝绵都是用那东西染成的。换句话说,那是染色的生命;也因为这样,任何从事染色的村镇,染色泥都不会外传。要是外地人企图偷走染色泥,可是会被大家抓起来毒打的喔。」

「但你并不是外地人吧?」

「这样说是没错啦……」安格斯苦笑道。「但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或许真是外地人还比较好呢。要是被人知道闯入这里的人是我,大概会被人分尸再扔进火炉里烧成灰烬吧。」

传来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好,走吧。」

安格斯捡起『书』,轻轻推开那侧开的大门。

「唔……好、好臭……!」

剧烈的恶臭让安格斯流出眼泪。他连忙用防沙布遮住口鼻,尽管这样勉强得以呼吸,但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吸太多气,就会突然呕吐。

「有那么臭吗?」

「这已经不是用臭可以形容的了,快点把事情办完,早早离开吧!」

「我是没关系啦。」

「是妳没关系,我可是快死了。」

染色所内相当阴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安格斯点燃了吊在墙上的油灯。虽然这样会提高被发现的风险,但在黑暗之中实在无法行动。

染色所中心摆放了八组大火炉,炉上有蓄水槽,从水槽上延伸出许多管线,都各自与大锅连结。一旦火炉烧起燃料,就会产生水蒸气,蒸汽沿着管线会抵达二重构造的大锅。大锅整体得到加热之后,就能藉此防止染料剥落。

安格斯站在火炉边,伸脚朝铁制的踏板踩下。用来投入燃料的洞口,盖子应声开启。

剎那间——骇人的恶臭扑鼻而来。

安格斯连忙让脚松开踏板,脱兔般远离火炉。他一路逃到墙边,不停喘着气。

「臭到这种程度,那种气味已经是种暴力了。」

「你有看见炉里的东西吗?」书姬问。「里面摆着不是泥炭也不是燃石的黑色物体,那究竟是什么?」

「……我没看到,不清楚。」

「那就再看一次吧。」

唔唔……安格斯带着这样的呻吟,不甘愿地回到火炉旁。这次他先闭了气,慎重地踩下踏板。

安格斯将油灯伸去,看见火炉中摆着几块黑色物体。那些东西全都有着相同的大小,外观是表面欠缺起伏的三角形。

因为气憋不下去,安格斯只好再次退回墙边,气喘吁吁地对书姬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光用看的不会知道。」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摸那个东西吗?」

「你不愿意吗?」

「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开心地去摸那种东西吧。」

「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件让你更不开心的事吧。」书姬表情严肃地望着安格斯。「那东西上面有术文的气息,就和你母亲身上的一样。」

这让安格斯缩起了下巴。

「……真是讨厌的巧合呢。」

「是啊。」

「那就没办法了。」

安格斯重新将遮住口鼻的布牢牢绑紧。接着他用较浅的呼吸调整了一下,然后小跑步接近火炉,将油灯放在地上,猛力踩下踏板。

盖子应声开启。安格斯间不容发地弯下身子,伸出右手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黑色物体。

触感相当柔软,软得远超过安格斯所想像。安格斯想将其抓出,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手指随即陷入其中,黑色的液体从安格斯的指间渗出。

在那一瞬间,安格斯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像是被火烫到般跳了起来,转身朝门口冲去。

「安格斯——喂!慢着!你要上哪儿去!」

安格斯听见书姬的声音从左手捧着的『书』里传出,但安格斯并未理会,一路跑到了染色所外。他没有将门锁上,就这么放着敞开的大门,彷彿不要命似地跑着。他要去的地方是恩德河,这个季节水量较少,水势也算和缓。

安格斯将『书』抛在河岸,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冲入河中,然后发疯似地清洗自己的手。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但无论怎样努力清洗,抓过那东西的诡异感觉仍挥之不去。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安格斯就这么一直在河水中拼命地摩擦双手。

「喂!你够了吧!」

安格斯听见书姬在河边喊道。

「从河里出来!给我过来,安格斯!」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回到岸边。他全身湿透,连头发都滴着水。

「你还好吧?」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默默地点了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了吧?」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些——是肝脏。」

「……肝脏?」

「那是在人肚子里的一个重要器官。」

说到这里,用手抓腐烂肉块的感觉再次甦醒,令安格斯不禁举起右手在大衣上摩擦。

「我想那是因遗忘病而死的人,所留下的肝脏。镇上男人在恩德河上游所挖掘的并不是泥炭,而是因流行病而死的往生者坟墓。」

「怎么可能?」这个结论,连书姬也不禁露出胆怯的神情。「你是说他们挖开坟墓,亵渎死者,然后把那叫做肝脏的东西带回来当做燃料吗?」

「走吧。」

安格斯用水还未干的手抓起『书』。

「只要去冯斯村走一趟,就会知道答案了。」

4

在圣域所没有,而地上所拥有的美好事物——

劳动、获得食物的喜悦、还有自由;季节的变化也是其中之一。

来到了结实之月,莱庇斯族开始动员族人采收玉米。收割回来的玉米在去皮之后会用绳子绑好,吊在霍根的天花板上。平常织布、结笼、打猎的人,在这个时期也全都动员加入收割玉米的行列。因此我也到了玉米田内,挥舞着石刀。

在这个时期中的某天,我饿着肚子才从田里回来,就发现村里出了事。

「羊少了!」

对他们来说,羊是贵重的财产。每一头羊,都是让他们平安撑过冬天而准备的救命资源。

「钩爪他跑去找羊了。」

负责准备食物的甘草哭丧着脸说道。

「他说那是他的责任,还说一定会把羊找回来。」

原本负责放牧的木臂也参加了这次收割玉米的工作。因此在这段时间的放牧工作,钩爪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我实在太大意了,那家伙一定已经看不清羊群了。原来他的眼睛已经严重到连确认羊的数量都做不到了。

「我也去找。」

我担心的不是羊,而是钩爪。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再过不久天就黑了。如果天色变暗,视野会更糟,要找人会更加困难。

「你去又能做什么?」

这个声音让我气愤地转过头。

出声的是游隼,她用冰冷的眼神望着我。「在这个时期,放羊得越过山丘,一路去到科吉塔堤欧峡谷。只能在村子附近走动的你,就算没头没脑地乱找,也是白费力气。」

尽管我想出言反驳,但这次她是对的。大地十分辽阔,与其相比,人类就像沙粒一般渺小。

「求妳去找钩爪吧。」

我对她低下了头。得拜托这女人去做这件事,虽然让我心有不甘,但现在是分秒必争的状况。

「拜托——请妳救他。」

「不用你求我,我也会去找他的。」

令人意外的话语,使我抬起了头。但游隼已背对我走了出去。她正朝着莱庇斯族酋长,黑鹰的霍根走去。和我们一样,黑鹰也一起下田工作,现在他似乎也才刚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游隼和我之外,其他得知此事的人也都聚集到了酋长的霍根旁。

「钩爪还没回来。」

这么说完,黑鹰朝周围看了一眼。

「夜晚的大地属于野兽。我们必须尽快发现钩爪,将他带回来。」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落。

黑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战士们五、六人一起行动,分头到山丘及谷地寻找。没事的人帮忙做火把。还要在村子四周生火当做路标。老人与小孩回霍根里,向伟大的意志祈祷钩爪能平安归来。」

说到这里,黑鹰大声拍响双手。

「好!动身吧!」

莱庇斯族按照指示开始行动。

可是我却呆站在原地。明知好友的性命正遭逢危险,却只能祈祷,这让我心中充满悔恨。

我伸手触碰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有着刻有精致字样的项圈,那是用来阻碍精神感应能力的项圈。如果没有这个,我就能找到钩爪了。不管大地有多么广大,我的能力都一定能找到钩爪,但现在——

「——可恶!」

我抓着项圈,用蛮力胡乱拉扯。尽管明自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我却仍无法让自己放弃尝试。

「你在做什么?」

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问道。后悔她就站在我面前。无论四周如何吵杂,她那面无表情的面孔仍没有丝毫变化。

「你想取下那个吗?」她这么说道。「要怎样才能拿掉?」

「这个项圈是罪人的象征,我是无法自己拿下来的。」

听我这么一说,后悔便绕到我的身后。虽然她在项圈上又摸又敲,但项圈当然是不为所动。

「是什么人把这个戴在你身上?」

「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

「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我对周围造成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是指……?」

「想获得自由的期望。」

「追求自由,并不是罪。」

后悔站到我的面前,将手放在项圈上。

「项圈啊,听好。这人不是罪人。我不允许你继续对他行不当的拘束,命你立刻将此人解放!立刻。」

她在做什么傻事——就在我内心这么想的瞬间。

我听到喉咙附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看来它听懂了。」

后悔将取下的项圈交到我手中。

剎那间,众人的意识化为奔流,窜入我的脑内。猛烈翻腾的不安、恐惧、还有焦虑。察觉神经几乎不堪负荷,让我连忙收敛感觉,这里太吵了。要寻找钩爪,必须得去更安静的地方。

我指着项圈,对后悔说道。

「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保管这个。」

「我明白了。」她点头说道。「你要平安回来。」

我似乎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不安。但我无暇确认。我急忙转过身子,朝村外跑去。

当我站在山丘上的时候,附近已经彻底被黑暗笼罩。今晚卡莉塔丝迟到了。光靠放在土盘上的蜡烛,连自己的脚边都照不清楚。

我盘腿坐在地上,接着挺直了背,闭上双眼,缓缓让感觉敞开。这里到处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在野草中流动的水脉声;在岩石旁跳跃的岩鼠;就连笼罩住我的大气,里面都蕴含着生命。这个世界是活的。这不是比喻,这世界真正地活着。

我让感觉伸向远方。在山丘对面,有大片的龙舌兰,岩石的阴影,我让感觉张得更宽、伸得更远——

我感受到跑过岩地的兽群,牠们带着飢饿,正在追逐猎物。牠们在追的是羊吗?被逮到就会被吃。猎物受恐惧驱使,不停逃窜、害怕,非逃不可。猎物钻进岩堆的缝隙,兽群的利爪逼近。腥臭的呼吸与成列的白牙。狰狞的吼声、恐惧、恐惧、恐惧——有人在吗?救命啊!

我睁开眼睛。这是人类的思考。

我在起身的同时,也看见战士们正举着火把经过这里。他们分成了数个队伍,散布到各自搜寻的地点。他们之中的一队来到我所在的山丘,而领头的人——很不幸地,正是游隼。

我挥动蜡烛,对他们大喊。

「我找到了!他在距离这里更远的岩地!」

只见游隼领着五名强壮的战士来到我面前。

「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在远距离感受到他人的意识。我刚刚发现钩爪了,他在峡谷被兽群追赶,现在正躲在岩缝里。」

「你要我们相信你这番话吗?」

「现在我们已经没时间争辩了。」

虽然干脆地施加「乖乖跟我走」的暗示,能让事情简单许多,但那么做,我就和天使一样了。我压抑着焦躁的心情,对她说道:

「如果钩爪不在我说的地方,妳说什么我都照做。如果妳想要我滚出村子也没问题。如果妳叫我死,我就去死。所以,现在——只要现在就好,相信我吧。」

游隼不耐烦地咋了舌。

「你回村里去,太阳下山后,就算是这里也很危险。」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跟不上我们的脚程,给我回去。」

「要是我走不动,你们大可丢下我!」我刻意用挑战的语气说道。「这样也是妳除去包袱的绝佳机会,不是吗?」

游隼没有回答,又咋了一次舌。

只见她将短枪夹在臂下,拔腿跑了出去。速度远超乎我的想像。我拼命地随后追去,但我和她的速度根本无从比较。游隼和跟随她的五名战士,转眼间就远远将我抛开。

「可恶……!」

我才刚跑下斜坡,随即又得爬上坡道。我立刻就喘了起来,心脏彷彿快从口中跳出。但就算那样,我仍未停下脚步,尽管脚被杂草绊倒,跑得摇摇晃晃,我还是努力爬上山丘。

然后——我就这么倒在地上。

可恶!我在朋友遭遇危机的时候,连跑去朋友身边都办不到吗?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你还好吧?阿撒兹勒。」

一名有红褐色皮肤的壮汉从黑暗中出现,他是应该随游隼一起离开的战士——擂石。

「她要你……把我送回村里吗?」尽管我已经喘不过气,还是重新站起身子。「不好意思……我可……不会回去的。」

擂石没有多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下一刻,我整个人被他轻松扛到肩上。虽然我想要抵抗,但是——我放弃了。并不是我明白自己的抵抗发挥不了作用,而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意志。游隼是要擂石「扛着他一起走」才回来的。

「抓紧囉。」

他对我这么忠告一句之后,便发足向前跑去。尽管他身躯如此壮硕,奔跑起来却健步如飞。这附近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奔跑的步伐却不见丝毫迟疑。

擂石就彷彿是一道划破夜色的黑色疾风,在黑暗中奔驰。

5

安格斯彻夜沿着河岸前进。

他在路上有几次停下来饮用河水,除此之外都不停地走。

右手握住肝脏的感触还未消去,每当回忆起那股恶臭钻入鼻腔,就让安格斯忍不住作呕。或许是因为这样,从昨晚吃过三明治之后,安格斯就什么都没吃,但却不会感觉飢饿。

过了中午,安格斯终于抵达冯斯村。

村里不见人迹。由于这里原本就是小规模的村庄,加上又产生了大量死者,想必已无法维持村子该有的营运了。幸存的人肯定都各自迁移到别处去了。

「我们找对地方了,安格斯。」

书姬语气严肃地对安格斯说道。

「术文就在这个村里,不然也是在附近。」

「那么,会灭村就是因为术文的关系?」

「嗯,多半错不了。」

安格斯来回在村里逛了一阵。

「看来要找到术文得花上一段时间,我们先去墓地吧。」

「在那之前,稍微休息一下。」书姬这么对安格斯说道。「你这样不吃东西又不休息,身体会受不了的。」

「在确认事实之前,我根本没心情休息。」

安格斯穿过了村子。

他走上一条散落着大大小小各种岩石的恶路。眼前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桌岩。由于桌岩的根部受到风化变细,因此顶部较大,形成香菇般的形状。

在那岩石之下,就是冯斯村的墓地。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眼前的光景仍令安格斯倒抽了一口气。

墓碑倒在红褐色的泥土上,大量白骨散落一地。看来像是用来包裹遗体的布块勾在石块上,上面带着青色的污渍,随着干燥的风在空中晃动。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从这般景象已经一目了然。

「看来你的说法得到证实了。」

听到书姬这句话,让安格斯瘫坐在附近的石块上。他双手抱着头,激动地抓扯头发。

「可恶!那算什么传统!得做出这种事才能守住的传统,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悲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样做不但无法回收术文,也无法拯救那些生病的人。」

书姬在从安格斯的腿上,抬头注视着他的脸。

「你用心想想看,安格斯,遗体都已经变成白骨,却只有肝脏没有腐坏留到现在。而且那些肝脏还怎么烧都烧不完,那是为什么?」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伸手按住被头巾遮盖的右眼。

「遗忘病患者的身上有术文的气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在患者死后也不会腐坏。能解释这些现象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上有术文。」

「那是不可能的。」书姬提出反论。「术文只有四十六个,我不认为术文能写在所有患者的肝脏上。」

「或许是术文被弄碎,然后被那些人吞了下去。」

话才刚说出口,安格斯便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不对,术文应该是不能那样分给人的东西,因为术文是绝对无法破坏的。」

安格斯手摀着嘴,陷入沉思。

「以一般的流行病来说,是由病原体进行传播,然后扩大感染。如果遗忘病的原因是来自于术文,那这个术文或许拥有类似病原体的自我增殖能力。」

「那是阿撒兹勒的知识吗?我听得不是很懂,你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吗?」

「嗯——可是,没有证据。」安格斯站起身,将『书』重新拿在右手上。「光在这里想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先回冯斯村,把术文找——」

砰——……!这样的声音突然响起,安格斯脚边的红土也应声四散。是枪击。安格斯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不许动!」一个男性的声音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偷!」

安格斯右手拿着敞开的『书』,就这么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我不是坏人。」

安格斯让身子缓缓转向声音的方向。

「我是来调查遗忘病的病因的。」

「少囉唆!」

出声的人是一名年纪三十过半的男性。虽然穿着西部风格的服装,但头发却是枯草色,眼睛也是略带褐色的灰色。他多半是东部出身的吧。男子重新调了一下自己手握水平双管枪的姿势,将枪口对准安格斯。

「不准靠近这里!快滚出去!」

「我并不是来盗墓——」

「闭嘴!你想让我轰掉你的脑袋吗!」

这人丝毫没有可以交谈的余地。

「——真伤脑筋。」

就在安格斯考虑是否该拜托书姬出手解决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了阵阵轰响,原以为是远雷的安格斯,抬头望向天空。

可是,上空连一朵云都没有。

「不会吧……?」

男子这么说道。此刻他已忘记举在手中的枪,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阵轰响与破空声逐渐增大,最后音源终于从巨大的桌岩后方现身。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凝视着那个物体。

那东西全身是用带着锈斑的框架所组成,其中有两个纵排的座位,后方则有个小螺旋桨;在突出于下方、前二后一的支架末端,则装有小到让人怀疑其作用的车轮。

光看形状,与自走车倒也是有几分相似。

可是——那东西正飞在空中。

「直升机——?」

安格斯下意识地说道。那东西的机体上方有三片机翼,能够承受来自下方的空气自动旋转,藉此产生升力。是天使族的飞行机器。

「怎么会这样!」

男子这么大喊之后,拔腿朝直升机追去。仔细一看,在操纵机械的竟是一个小孩。尽管那孩子努力紧握操纵杆,并控制着踏板,但直升机只是不断忽高忽低,无法稳定下来。

「重心并不稳定,那样会掉下来的!」

安格斯眼睛盯着直升机,一路冲下岩地的坡道。跑在前方的男子应该也看出了这件事。男子一路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安格斯从后方追上男子,跑到他的前面。

「关掉引擎!」

安格斯边跑边用全力朝空中大喊。

「就算无动力降落螺旋桨也会受风继续转动!就算关掉引擎,直升机也能不失速降落的!」

直升机上的少年似乎点了头。咆哮的引擎声停了下来,虽然旋转翼仍缓缓持续转动,但直升机的高度已经逐渐降低,最后车轮终于触到地面。但就在车轮在地面上走到半路时,突然传出尖锐的刺耳声响,随即便看见直升机的铁制框架开始歪斜,接着机体翻覆,机翼撞到地面扭曲变形,碎片四散。

「吉米!」

男子立刻朝毁坏的直升机冲去,将脑袋探向驾驶席,伸手摇晃着那名孩子的肩膀。

「喂!吉米!振作点!」

「快把他搬出来!」安格斯用背部及右臂支撑着扭曲并发出诡异声响的框架,在一旁喊道。「我快撑不住了,快!」

男子立刻将孩子从驾驶席中拉出框架。确认两人离开机体后,安格斯也跟着抽手离开,机体随即在红土上翻倒,就这么躺在地上。

紧接着,翻倒的直升机机体伴随着巨响应声断裂。

「哇……」

到这一刻,冷汗才一口气从全身冒出。安格斯坐倒在地上,用右手擦了擦汗水。然后他重新将『书』捧在手上,脚步不稳地站起身子。

「吉米,你还好吧?」

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呼喊着,而少年则从男子臂弯中灵活地挺起身子。他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跟男子一样,有着枯草色的头发与灰色的双眼。

少年望向安格斯,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便朝安格斯跑来,一把抱住他的腰。

「唔、哇……!」

安格斯吃惊地退了几步,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少年仍不以为意地抱住安格斯,不停用脸颊在安格斯身上磨蹭。由于安格斯也不好把少年甩开,因此只能不知所措地虚晃着手脚。看不下去的那名男人,只好从少年身后将他抱起。少年在男子手臂中开心地笑着,同时还将手伸向安格斯,不停发出「啊—」或「唔—」的怪声,简直就跟婴儿没有两样。

「我叫彼得·凯雷特,这是我儿子吉米。你呢?」

「我叫安格斯。」安格斯边说边站起身子。

「安格斯·肯尼斯。」

「是吗……」

男子表情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抱歉,我刚才那样威胁你。我太冲动了,请原谅我。」这么说完,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还有,谢谢你救了吉米。」

「不,您太客气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虽然不能给你什么像样的回报,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到我家吃顿晚餐吧。」

就在安格斯还来不及做出回应的时候……

「哇——!」

吉米已经先发出欢声。少年从父亲手臂中溜了出来,再次抱住安格斯,让脑袋抵在安格斯背上不停来回转动。

「好啦、好啦,我答应就是了,我会跟你一起走的。」

安格斯苦笑着将少年拉开。

「不稍微分开一点,等等又会摔跤喔。」

凯雷特父子的家位在冯斯村郊外的山丘上,附近没有其他房舍,那是一栋独立盖在山丘上的建筑。在这用石块与干燥砖块搭建的房子后方搭有马厩,但是,停在那里面的并不是马匹。

「唔……」

安格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皱起眉头。

摆在马厩里的是自走车;并排在墙边的也不是牧草,而是油桶。

「那玩意儿叫自走车。」彼得笑着拍拍安格斯的肩膀。「它比马快,而且也不用花时间照料,是很方便的交通工具。」

「如果不论噪音跟晃动的话。」

「嗯?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说自走车好帅呢。」

「对吧?这可是我最满意的一辆呢。」

彼得宝贝似地抚摸自走车的引擎盖。「我虽然是赫巴人,但在来这里之前,曾在密苏艾斯特靠着制作自走车维生。不过,虽说制作,其实也只是从遗迹里捡回框架、重新组装,再装上引擎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那样,也很厉害了。」

那个直升机如果再稍作调整,似乎真的可以飞行。没有说明书也没范本就能修补到那种地步,这人想必是个技术十分高明的机械工。

「来,不用客气。进来吧、进来吧。」

推开木门进入房内,里面是一间有暖炉的客厅,客厅内有木制的的桌椅,正面墙上挂着带有西部传统图样的纺织品。

「随便坐。」

安格斯顺从彼得的邀请,找了张椅子坐下。吉米则嘴上发出「嗡——」的声音,展开双臂在安格斯身边绕圈。看来他似乎是在模仿直升机。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也没到偏僻那么夸张啦……」

彼得一边苦笑,一边升起暖炉里的火。

「黛西是冯斯出身的。我听说这一带很宽敞,风势也很不错的关系。」

「荒野与强风的确是用来飞行直升机的绝佳条件,不过……夫人没有反对吗?」

彼得将一只锅子挂入暖炉,脸上露出不解。

「你说的直升机——是什么?」

「就是吉米驾驶的那个飞行机械啊。」

彼得手上搅拌着锅子,同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安格斯。

「喔!那是自走车啦。因为已经生锈到不能动了,所以被我收起来的车子。我平常总是告诫吉米不要乱动的,但就是……」

安格斯笑了。他以为这是彼得开的玩笑。

「一般的自走车可不会飞呢。」

「就是说啊。」彼得也愉快地笑了。「今天坏掉的那辆虽然是辆破车,但放在后面马厩里的,可是真的快到像会飞一样呢。下次我载你体会一下吧。」

两人的对话有微妙的落差。彼得似乎真的相信「那东西是自走车」。

安格斯不寒而栗。这是记忆被窜改的现象,安格斯想到那成为遗忘病病因的术文——那会吞食记忆的术文。那个术文就在这附近。

「如果黛西还在,就能请你更像样的东西了,但是……」彼得边说边将自制的炖肉倒在盘子里。「她在半年前染上遗忘病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

「唉!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彼得勉强在自己脸上挂上笑容。接着他抓住在客厅乱跑的吉米,让他坐在椅子上。

「光是要照顾这小子,就让我忙不过来了,我可是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呢。」

彼得让吉米握着汤匙,转头对安格斯继续说:

「来,快吃吧,锅里还有很多呢。」

安格斯一边吃着拌了炖肉汤汁的玉米面包,一边在心中思考。那个叫黛西的人,多半就长眠在那座墓地里,所以他才不能容忍有盗墓贼侵入。

想到这里,安格斯突然感觉不对劲。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之后,附近的天色也开始转暗。彼得劝安格斯今晚在这里住下,而安格斯也欣然接受彼得的款待。

彼得将毛皮铺在暖炉前,为安格斯铺了简单的床铺,吉米则兴奋地在毛皮上来回打滚。

「你要睡在这里吗?」被这么一问,吉米开心地笑了。

「那么——」安格斯将『书』打开。「就请书姬来唱首摇篮曲吧。」

「要我唱?」

这突然地指名,让书姬罕见地狼狈起来。

「就算我唱歌,这孩子也听不见吧?」

「我就是想确认这一点。」

安格斯将『书』摊开在自己腿上,而吉米则趴在毛皮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书』。

「你看得见我吗?」

书姬问道。吉米只是呆了一下,没多做反应。

「好吧,你们就专心听着吧。」

这么宣言之后,书姬开始唱起摇篮曲。那温柔沉稳的声音,就像温暖的毛毯般诱人入睡。

吉米渐渐闭上了眼睛,翻身躺了下来,脑袋就靠在安格斯的腿上,开始发出鼾声。书姬见状便从『书』上探出身子,望着吉米的睡脸。

「真可爱。」这么说完,书姬表情复杂地抬头望向安格斯。「看来这孩子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吉米曾接触过术文。这件事,彼得不知是否知道。想到这里,安格斯望向正在为暖炉添材火的彼得,看着他的背影。

「喔?他在这种地方睡着啦?」

彼得打算将吉米摇醒。

「啊、可以的话,就让他睡吧。」安格斯制止了彼得,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想让吉米听到。

「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嗯——」

彼得拿了张椅子到暖炉旁,在那里坐了下来。接着他用暖炉的火点燃香菸。他抽的是在这个地方相当普遍的『收获』牌香菸。

「吉米他几岁了?」

「今年十岁了,不过内心还是婴儿就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安格斯问道。「那应该……不是天生的吧?」

「你看出来了吗?」

彼得露出沉痛的神情看着吉米。不过,他很快就收起那个表情,抬起头说道:

「是大约半年前的事,他在冯斯村玩耍,结果出了意外。」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意外吗?」

彼得的表情不太情愿,看来是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件事。

「小孩的想法实在很难懂,越是说不能做的事,他就越想做。这次自走车的问题,我平常也都告诉他不能乱动,但是——你也看到结果了吧?」

彼得顺着叹息将烟雾吐出。

「在黛西刚死没多久,这小子溜进了冯斯村的染色所。大概是因为我平常总是告诉他不要靠近那里,所以让他更想进去瞧瞧吧。不过,如果只是那样,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但——」

说到这里,彼得将抽到一半的香菸扔进暖炉。

「吉米不小心掉进染缸里,虽然村人立刻把他救了出来,但他似乎从那时候就开始不太对劲,之后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了。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完全变得像婴儿一样。」

「彼得先生——」

安格斯调整姿势,注视着对方。

「吉米他真的是掉进染缸里吗?」

被安格斯这一问,彼得吃惊地身子后缩。

「咦?为、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对以染色维生的村子来说,染色泥是绝对不外传的贵重品。无论是任何村子,都一定会为染色所上锁,我不认为吉米有办法溜进那种地方。」

「这、这是因为——」

「这件事很重要,请对我说真话,吉米究竟是在哪里失去记忆的?」

彼得无法回答。暖炉的火光突显了他内心受到煎熬的侧脸。彼得重新点燃一根菸,而那根在他手上的香菸……正微微发颤。

见彼得没有开口的意思,安格斯再次问道:

「冯斯村是不是用了什么其他东西,当作代替蓝草的染料呢?」

这个问题让彼得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事情果然是这样。

这样全部都说得通了。

这一带干燥化的情况加剧,已经采不到蓝草了。因为这样,他们开始寻找替代的染料。安格斯不知道他们究竟找到了什么,但是那个替代品上刻有术文,而术文就以染料为媒介,让疫病在众人之间扩散。

「吉米是跑到那个能采到染料替代品的地方,结果丧失记忆的吧?」

「求你别问了!」彼得抱着头说道。「我不想去回想那件事!」

「可是,遗忘病的原因就是替代品。要是就这么不管,遗忘病会蔓延到全世界的,我想要避免那种结果。」

安格斯加强了语气。

「拜托!请告诉我!」

香菸从彼得颤抖的嘴角掉落。彼得双手抱着头,低声说道:

「就算现在能挡住传染,黛西也回不来了……」

在这栋屋子的墙上,挂着织有传统图样的纺织饰品,那正是黛西所编织的东西。黛西是冯斯村出身的人——她在冯斯村编织蓝绵,因此感染了遗忘病。

「我现在已经只剩吉米了,只要能够保住他——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彼得先生……」

「为什么你不早点到这里来!」

彼得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安格斯。

「为什么在黛西丧命之前、在吉米变成这样之前,你不来救他们!」

父亲的吶喊让吉米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开始放声哭泣。

「对不起……」

安格斯轻抚着吉米的背,而彼得就像是要将吉米从安格斯身边夺走般,将吉米抱了起来。

「我们话说完了。」

他简短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吉米走进寝室。

被留在客厅的安格斯望着自己的手,手中还留着吉米的余温。

「都是因为我犹豫太久的关系。」

安格斯握起那只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要是我早半年来到这里,或许就能救回黛西太太和吉米的记忆了!」

见安格斯这般反应,书姬对安格斯说道:

「但如果你不是现在过来,而是再多等一年呢?到时候那对父子应该早已染上遗忘病丧命了吧。」

书姬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寝室紧闭的房门,接着再次望向安格斯。

「可是,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们能够救那对父子。我们赶上了——不是吗?」

「……」

「与其去烦恼失去的东西,不如多想想那些还有救的吧。』

安格斯点了头。他紧咬着牙,忍着口中的呜咽——安格斯点了头。

6

在卡莉塔丝从西方地平线露出脸来之时,将我扛在身上的擂石追上了跑在前头的游隼。正确的说,是他们停在峡谷的入口等我们跟上。科吉塔堤欧峡谷与在其后连绵不绝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在月光之下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样貌。

会合之后,我要求擂石将我放下,但游隼并不允许他那么做,而擂石当然也以她的指示为优先。

「峡谷内是狼的地盘。进到里面之后,我们也会被视为食物。」

游隼眼神严肃地看着我。

「你有那样的心理准备吗?」

「都到这里来了,谁会笨到在这时候回头啊。」我从擂石背上伸手指向峡谷深处。「在那里。他还活着。快!」

游隼沉默地转过身子,战士们跟着她迈开脚步。恶劣的地形完全不被他们放在眼里。擂石跑在最后面,而我便在他背上发出指示。

「就在这片岩地后面,小心点,有狼在那里。」

狼是肉食性的野生动物,大多时间都是集体行动。当中最厉害的个体会成为集团的头目,率领狼群,牠们是十分聪明、强壮、而且十分可怕的动物。

这些知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从擂石的脑袋中借用的。虽然擅自窥看别人的脑袋有违礼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只能请他见谅了。

战士们开始攀爬岩地。恶劣的地势就连这些战士都开始喘了起来,他们褐色的皮肤上开始浮现汗珠。抵达岩地的顶点之后,众人在那里停下脚步。

眼下是一片砂岩的斜坡,坡道上随处可见突出的岩块,而其中一座岩块此刻正被一群黑色野兽包围。是狼。那些狼的体积比我还大,而且共有十五……不,共二十只。牠们朝着那岩块底下发出低吼,其中还有些狼在奋力挖掘附近的沙地,努力想将脑袋挤进挖出的空隙,将躲在其中的猎物拖出。

「在那里。」

我拍了一下擂石的背,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擂石就像是在等待指示般,目不转睛地望着游隼。

「数量太多了,光靠我们根本应付不来。」

游隼用接近呻吟的语气说道。

「放弃钩爪吧,他运气太差了。」

如果是过去的我,肯定会对她这番话感到愤慨。我多半还会责骂她对自己的弟弟见死不救。但是,现在的我没戴项圈,因此能从她所散发的怒气里,感受到交杂在其中的苦恼与悲伤。

「让我下去。」

我对擂石这么说道,在心里向他道歉,同时在话语中加入暗示。

「放我到地上。」

只见擂石动作僵硬让膝盖触地,让我站到地上。游隼见状立刻站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别做傻事。你如果过去,也会死的。」

我抬头望着她。我能听见她内心发出的哀叫。她想救钩爪,想驱散那些野兽,立刻冲向那座岩块。但她一旦冲向兽群,其他同伴也一定会随她而去。游隼无法拖他们下水,她必须放弃钩爪的性命。我看见她那强忍心如刀割的痛苦,做出如此决定的真心。

「我有办法,你们等在这里就好。」

我在这时候露出笑容。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钩爪带回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动摇了。我趁隙穿过她身旁,走下坡道。察觉我接近的狼群朝我跑来。白色的利牙、闪闪发光的黄色眼睛、令人作呕的腐臭。感到害怕就输了。虽然我不清楚暗示是否对野生动物管用,但此刻值得一试。我将力量灌注于双眼,瞪着牠们。

未知的怪物,在转眼间夺去上百条性命的恐怖怪物。这就是我。

畏惧吧、平伏吧!收起你们的牙!

——服从我!

一只企图扑向我的黑狼,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退开。紧接着狼群一拥而上,将我围在中央。尽管牠们压低脑袋,露出利牙,发出阵阵低吼,但却没有任何一匹狼对我发动攻击。我用思念压制着牠们,朝钩爪藏身的岩块走去。

如果我透露出些许畏惧,牠们大概就会一齐朝我扑来。我克制内心的焦虑,用缓慢的步调行走。狼群围在我的四周,一点一点缩短距离。费了一番功夫才抵达岩块旁的我,眼睛瞪着狼群,朝岩块出声呼喊。

「你没事吧?钩爪!」

我能感受到他还活着的气息,可是却不见回应。

「钩爪,是我。阿撒兹勒。快回话。」

「——啊……阿撒兹勒?」

一个走调的声音回应道。我努力避免分心,在维持注意力的同时,继续朝岩块呼喊。

「你有受伤吗?自己站得住吗?╞

「应该……还可以。」

「那就出来吧。不要急,慢慢地出来。」

我感觉到身后有人移动的气息。从岩块下那些微的缝隙间,首先出现的,是一只羊的脑袋。狼群的吼声立刻变大,牠们用前脚的爪子抓着岩盘,那声音让羊感到害怕,开始胡乱挣扎。

「别动、别动!安分点!」

钩爪用手按着羊头,但是陷入慌乱的羊只顾着不停挣扎,那景象似乎更加刺激了狼群的食欲。一匹狼受到强烈的飢饿感驱使,朝我扑了过来,我为了护住脸部而举起的左臂,立即遭到利牙咬入。

在那瞬间,我在那匹狼的脑中击入了死亡的想像。那是我每次心脏濒临停止时,企图将我拖入其中的黑暗。那匹狼短暂僵硬了一会儿,放开我的手臂。随后只见牠躺在地上,四肢瘫软,我不知牠究竟是死了,还是耐不住压力陷入昏迷,也没有时间跟心情去做确认。

「让路!」

我不认为狼能听得懂人话,但伴随在其中的意识则另当别论。我朝挡在我前方的一匹狼瞪去。

「不想死就让开!」

只见狼群低吼着,同时一步、两步地缓缓后退。

我持续施加压迫,缓缓向前走去。钩爪带羊跟在我的身后,狼群则持续围在我们身边,跟着我们缓缓移动。在夜色之中,交杂着敌意与畏惧、愤怒与困惑、飢饿与对死亡的恐惧。这极度浓密的思绪,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持续低吼的狼群突然分开,一头狼从其中现身。那匹狼巨大得骇人,就连其他体积比我更大的黑狼,与其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那匹狼不带丝毫畏惧,来到我的面前。牠有一身浓密的灰毛、彷彿可从其中感受到灵性的灰色兽眼;无畏的态度中,甚至能感受到涵养的动作。即便在这种状况下,我的内心也不禁赞叹。这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啊。不会错的,这匹狼就是头目。不,与其说是头目,不如说是统领黑暗兽群的狼王,这样才足以匹配牠的形象。

狼王轻晃了一下牠的鼻头,那是类似人类会有的动作。接着牠低下鼻子,发出低沉的吼叫,我直觉明白牠要和我进行一次交易。

我用人语对钩爪说道:

「把那只羊交出去。」

「不要!」钩爪紧抱着羊的脖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守着牠撑到现在的!」

「只要交出羊,狼就会放我们走;但如果拒绝,我们全都会死。」

钩爪发出呻吟。尽管他开始啜泣,仍旧缓缓地放开双手。只见害怕的羊甩着脑袋,拔腿冲了出去。那只羊快速在岩地间奔窜,从咒缚获得解放的狼群也一齐追了过去。狼王则朝我瞥了一眼,缓缓转身离开,牠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溪谷深处。

我这在时才安心地松了口气,冷汗顿时从全身涌出。我的双腿猛烈颤抖,根本撑不住身子。

「钩爪——阿撒兹勒——!」

游隼等人这时也扬着土烟,一齐滑下砂岩的坡面。

「你没事吧?」

擂石扶起我的身子。

虽然我想回答没事,舌头却不听使唤。见我那副模样,擂石二话不说地将我背到身上。大伙儿就这么开始重新爬上来时的坡道。就在行到坡道中途时,我们听见附近传来野兽的吼声。

被狼牙撕裂的恐惧流进我的心中。为了阻断那可怕的感触,我闭上眼睛,封闭所有感觉。

7

天还没亮,安格斯便离开了彼得的家。

虽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但空气还是冰冷地让皮肤感到刺痛。

「你真的已经知道术文在哪里了吗?」

这么对安格斯问道的书姬,身影在曙光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

「现在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在哪儿?」

「在墓地。」安格斯回答道。「我认为吉米是去看母亲的墓,结果在那里接触到术文的。」

安格斯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在通往墓地的恶劣道路上,安格斯开始对书姬说明。

「我们刚见面时,彼得先生问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他是在那里提防盗墓贼,那么这句话不是很怪吗?因为盗墓贼来到墓地,也只会做一件事而已。」

「可是光凭这句话,根据太薄弱了吧?」

「要毫无目的地住在这里,这块土地的条件实在太差了。要确保食物与燃料也十分困难。可是他们不但无需为食物烦恼,而且柴薪也很充裕。」

「所以说有人在提供他援助?你的意思是,有人以食物与燃料为代价,要他看守那个墓地吗?」

安格斯低着头不发一语。他不想承认。可是却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彼得先生是被人强迫监视这块墓地的。那些人,多半就是莫尔斯莱碧斯的镇民。」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书姬惊讶地发出惊呼。

安格斯继续说道:

「蓝草是红褐色的染料,染料接触到空气氧化,才会变成那种蓝色。替代的染料也跟蓝草一样,多半是因为下雨让泥水从岩盘中渗出,然后沾染了包裹遗体的尸布。泥水接着氧化,然后沾染到泥水的部分变成蓝色。」

说到这里,安格斯停下脚步。此时他脚边散落着被挖出的白骨。包裹着那具白骨的尸布上面,带着蓝色的痕迹。

「莫尔斯莱碧斯的人从遗体中夺去肝脏,不过只是顺便而已。他们真正要的——其实是这个染料。」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安格斯仰望着那耸立在眼前的桌岩。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的太阳,让岩壁的顶点带着红色的光辉。

「接下来……只要让这里下雨,自然就会有答案了。」

「那就是我的工作了。」

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

「把我留在这里,你先躲到——」

「无所谓。」安格斯打断了书姬的话语。「我现在很想淋一场雨。请让我待在这里吧。」

书姬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转头望向前方。

「那么,你可站稳了。」

「——嗯!」

书姬仰望着那耸立在眼前的岩块。

诞生的术文啊

令汝再次甦醒

升天挟带强风

撕裂大气返回

乌云开始在上空翻腾。在晨光照耀下的美丽天空,转眼间便被阴影笼罩,沉重的乌云占据了整片天空。

一滴雨水滴落地面发出声响,在安格斯脚边留下黑色的水痕。以此为开端,如同瀑布般的暴雨开始降下。站在大雨中央的安格斯,无论头发还是衣服,都在剎那间湿透。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类似挑战的态度注视着眼前的桌岩。被雨水淋湿的岩块逐渐变成了蓝黑色。‵

「有了!」书姬用尖锐的语气说道。「是术文——有两个!」

变成蓝黑色的岩面上浮现出红色的术文。那是纵向的『Oblivion』与横向的『Split』。两个术文在『l』的部分呈直角交错。

「是第二十九顺位的『遗忘』与第四十二顺位的『分裂』。」

安格斯翻动『书』的书页,将书翻开至第二十九页。

「到此为止!」

彼得的声音从安格斯身后传来。他用水平双管枪抵住安格斯的背。「请你别对那东西出手。」

「那是遗忘病的元凶。那东西在『分裂』后蓄积在人的肝脏内,并让人『遗忘』了重要的记忆,我不能坐视不理。」

安格斯不顾抵在自己背上的枪口,开口说着。

「书姬,请唱歌吧。」

「可是——」

「唱吧。」

书姬似乎做出决定,点了个头,转身背向安格斯,面对刻有术文的巨岩。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别做傻事!」彼得晃了一下长枪。「算我求你,什么都别做,快离开这里吧!」

「开枪吧!如果这么做能保护你重要的人——如果你相信这样就可以的话。」

安格斯没有回头,就这么对那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说道。

「而我会用我相信的方法,来保护你跟吉米的。」

激烈的悔恨恸哭的记忆

憎恨的情念受避忌之歌

这份痛苦永无止尽

唯有死与遗忘能令我得救

只见纵列的红色术文开始浮出,然后瞬间收缩。术文接着如离弦的弓箭般朝『书』射去,接着应声贴在书页上。安格斯迅速翻动书页,这次则翻到了四十二页。

欲生欲死

亦爱亦恨

心中吶喊尽皆为其

胸中煎熬心痛欲裂

留在岩盘上的横列术文开始散发红光。下一瞬间,术文便已烙印在『书』页上。确认术文完成回收,安格斯缓缓转过身去。

他看见彼得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着。

「那是我的梦想。我梦想在天空飞行,梦想驾着直升机飞行。我一直不愿放弃。」

「你回想起直升机的事了。」

「黛西原本是不愿意的,结果我还是硬将她带到这里,只是因为这里的风势不错……就只是因为这里有最适合飞行直升机的风——」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在封印直升机的同时,也将那份记忆上了锁。其中或许也包括了『遗忘』的影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记住这个记忆,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了。

「是我的梦想杀了黛西。是我害死她的!」

彼得的恸哭与低沉的地鸣重叠。

察觉状况有异,安格斯抬头望向桌岩。这才发现岩块正开始一一剥落。

「站起来!」安格斯抓住彼得的手臂。「石头要塌了。在这里会被压到的!」

可是彼得并没有移动的意思。他只是双手摀着脸,不停啜泣。

「不用管我了,我没有资格活下去,让我和黛西一起在这里长眠吧……」

「别说傻话!要是你死了,那吉米怎么办!」

这话让彼得抬起了头。安格斯见机拉住他的手臂,让彼得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听起来彷彿有一只被封印在岩块深处的怪物正要甦醒。

轰轰轰轰……轰隆……!

随后便是一阵沉重的崩坏声。安格斯边跑边转头观看。原来那是桌岩的一角崩塌,掉落地面的声音。崩塌的岩块掀起了大量土烟。大地不停摇晃。

但是,这些不过是崩坏的序幕。巨大的岩块开始倾斜。数道裂缝像是要穿过整块巨岩般在表面奔窜;巨响不停回荡,烟尘漫天飞舞。

——逃不掉了!

撑着彼得身子奔跑的安格斯心想。崩坏的速度太快了,加上那个质量。这样下去迟早都会被吞没。

「吉米……?」

彼得开口这么说道。下一刻,彼得甩开安格斯的手,朝前方挥舞双臂。

「吉米!这里!」

一辆自走车伴随轰响冲了过来。自走车急停在两人身旁。驾驶自走车的吉米立刻移到助手席上。而在此同时,彼得也坐上了驾驶座。安格斯见状也不假思索地跳向助手席,让吉米坐在自己腿上,手里则捧着『书』。

「抓紧了!」

彼得一口气将踏板踩到底。

引擎随即发出狰狞的咆哮,轮胎也开始剧烈空转。随之而来的猛烈加速,甚至让前轮短暂腾空。

自走车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这跟安格斯曾经历过的自走车感受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如果说上次安格斯搭乘的那辆自走车是弓箭,那么这辆车简直就是子弹。

「啊唔——!啊——!」

吉米在此时发出叫声,伸手越过安格斯的肩膀,指向他身后。安格斯随着吉米的动作转头朝后观看。

眼前是大片翻腾的烟尘。而在烟尘后方,巨大的桌岩正以缓慢——真的十分缓慢的速度往地面倒塌。

猛烈的巨响传遍四周。看似积雨云的土烟追上了自走车,将安格斯等人吞没。沙粒与石块纷纷从头上落下。安格斯让自己的身子罩住吉米,保护他免遭石块击中。

自走车持续奔驰,车子冲下山坡,并又翻过两座小丘,一直行驶到恩德河畔,彼得才总算踩下煞车。

三人下了自走车,无论是脸还是头发,都因为灰尘变得一片雪白。吉米立刻脱去衣物,跑向河中的浅濑。安格斯也用河水清洗脸部与头发,并将洗过的头巾重新绑好遮住右眼。清洗结束后,安格斯这才走到在自走车旁抽菸的彼得身旁。

「你救了我一命。」这么开口之后,安格斯朝彼得伸出右手。「光靠我是逃不掉的,谢谢你。」

彼得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安格斯。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

「要不是有你的驾驶,吉米和我都早被石头压死了。」说到这里,安格斯话锋一转,露出调皮的笑容。「不过最有功劳的人,应该还是把自走车开来的吉米吧?」

这话让彼得露出苦笑,用力握住了安格斯的手。

而吉米则在这个时候,将河水朝两人泼去。

「臭小子!」

看彼得挥起拳头,吉米便开心地张开双臂,笑着逃跑。

「吉米虽然忘了该怎么说话,但都还记得自走车及直升机的操纵法呢。」

「是啊,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说不定,他和你是一样的。」

安格斯重新望向彼得说道。

「你就算失去记忆,还是没有离开这里。你是东部出身的人,如果想要逃走,应该也有地方可去,但你并没有逃。」

「——说的也是。」

彼得将香菸扔到地上,然后用鞋尖将土踢向菸蒂。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还没有忘记梦想——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吧?」

这么说完,安格斯迎着耀眼的阳光,仰望天空。「就算忘记了直升机这个词汇,但想遨翔天际的梦想还留在心中。就算忘了那个梦想的存在,被封印的直升机,仍将梦想飞行的你紧紧连在这块土地上。」

「但那样的结果,只是让我一无所有罢了。」

「你还有吉米。」安格斯接着拍拍自走车的引擎盖。「还有像子弹般飞快的自走车。」

「——这样说起来,黛西好像也曾说过。」

望着在河里玩耍的吉米,彼得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她说梦想会变成咒缚,希望全都取决与我自己。该死,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丢脸。」

彼得用拳抵着额头,吸了吸鼻子。接着抬起头,注视着蓝天。

「安格斯,我现在发誓,我有天一定会驾驶直升机飞上天空。这个愿望虽然没法立刻实现,但总有一天,我会在这片天空飞行的。」

说到这里,彼得「砰」地一拳搥在自己胸膛上。

「到时候,我会让你成为第一个——不,是在吉米之后,第二个搭乘我直升机的人!」

「我会期待的。」

这么回答之后,安格斯一脸困扰地皱起眉头。「但老实说——不管是高的东西,还是快的东西,我都不太适应。」

凯雷特父子愿意送安格斯回莫尔斯莱碧斯的好意,被他郑重拒绝。因为安格斯不希望将他们卷入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骚动中。要是凯雷特父子和自己在一起的景象被莫尔斯莱碧斯的镇民看见,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是好事。

「穿过东边的溪谷,应该就能到密苏艾斯特。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只要有这辆自走车,相信应该不成问题。」

「我明白了——谢谢你。』

「彼此彼此。」

安格斯握住了彼得伸出的手。

「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对我说,可以请影像图腾日报社的人代为转达。」

「我知道,那我们先走一步,自己保重。」

「你也保重,吉米也要保重喔。」

「下次再见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自走车便留下安格斯驶了出去,吉米则从助手席探出身子,充满活力地挥着手。

「拜拜!」少年这么喊道。「拜拜、拜拜、拜拜!」

「拜拜!再见囉!」

安格斯也跟着挥手高喊。他感到一阵鼻酸,忍住落泪的冲动放下手臂。直到像子弹般飞驰的自走车消失在地平线彼端为止——吉米都不停挥着手。

8

在即将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村里。

莱庇斯族所有人都在路上迎接我们归来,喜悦之情充斥了整个村子,所有人都想听我们述说今晚的冒险。我将说故事的任务留给了其他人,自己则请求游隼让我与后悔见面。

我必须跟后悔拿回我交给她的项圈。尽管往返都是依赖擂石将我背在身上,但我此刻却疲惫得连自力行走都办不到,左臂的伤口也一直发痛。要是我在没戴项圈的状态下失去意识,说不定会因此连累到许多族人。

游隼让我靠着她的肩膀,领我来到后悔所在的霍根前,打开木门,对后悔说了几声之后,转头对我说道:

「你应该可以进去。」游隼为我让开一条路,接着用平淡的语气补充道:「我就待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就招呼一声。」

我向游隼道谢之后,便进到霍根内。后悔就站在阴暗的房间中央,手中紧紧握着那银色的项圈,尽管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我还是能够明白,她一直都在为我祈求平安。

强烈的爱意占据了我的心。

我喜欢她。可能的话,我甚至想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就这么带她远走高飞。

「钩爪平安回来了。」我压抑着那份感情,朝她伸出右手。「项圈还我吧。」

听我这么说,后悔用那对琥珀色的双眼注视着我。

「你不是罪人,不需要戴着这个。」

「我的力量就像是一头怪物,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所以如果少了它,我会给所有人添麻烦的。」

「可是,这是拘束你自由的东西。」

「嗯。可是只要找妳,妳随时都能为我取下项圈——不是吗?」

看后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笑着对她说道:

「拜托,快点把项圈还我吧。否则我都快忍不住要对妳施加诱惑的暗示了。」

「你少乱讲。」

这话说完,她轻吐了一口气。

她刚才笑了吗?

「现在这已经不是罪人的象征,而是你真正成为莱庇斯族一员的证明。这是由我现在所决定的。」

她将手绕过我的脖子,冰冷的金属感触缠上颈部,各种感情的波动在瞬间消逝。无论是大地的鼓动还是夜色的吐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一直在担心你。」

她的手绕过我的身子,轻轻将我抱住。安心感充满我的内心,紧绷的神经获得舒缓。

「你终于回来了。」

我想开口回应,但是——我办不到。我那支撑不住体重的膝盖弯了下去,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阿撒兹勒——!」

那呼喊我名字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哀号。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拍打我的脸颊。

「不要死,阿撒兹勒!」

有水珠在我脸上滴落。我微睁开眼,后悔的脸庞近在眼前,从她眼眶中满溢的泪水,不停滴落在我脸上。

她在哭——

妳在哭吗?后悔?

「你哪里都别去,阿撒兹勒。」

她将我的脑袋拥入自己怀中。

「从今以后,你就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能听见她的心跳;能听见那生命的声音;能听见温暖的血液在全身流窜的声音。

「无论哪里……都别去。」

后悔——我的自由。

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

我就是为了与妳相遇,才活到现在的。

所以,就算我会因此消灭也无所谓——

「我……正在……妳的身边。」

9

在抵达莫尔斯莱碧斯之前,太阳就已经下山了。

安格斯躺在河边的岩阴下,在那里待到天亮。虽然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已经风干,但河面吹拂的冷风仍感觉十分冰冷。这个季节要只靠一件大衣露宿并不容易,安格斯怀念起温暖的毛毯,而这也让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强尼。他现在究竟如何了呢?是否正用近乎诈欺的手法赚取旅费,一边持续着寻找弟弟的旅行呢?

隔天一大早,安格斯在寒气中清醒。他喝了河水,吃了群生在河边的苔莓后,便再次上路。

到了接近正午时分,才总算得以看见莫尔斯莱碧斯。原本在太阳还挂在空中时都不会停止冒烟的烟囱,现在看不见丝毫热气。那是因为在术文本体消失的同时,燃料也立刻烧尽。

「你有什么打算?」书姬问道。

现在镇里肯定乱成一团,要是自己在这时现身,肯定是火上加油。术文已经回收了,这下遗忘病应该也会平息。自己不需走这一趟,直接逃走就行了。

可是,安格斯却在这时收起下巴,瞪着城镇。

「我要从正面走去那里,有些话不对他们说,我无法甘心。」

「好胆量。」书姬高兴地笑了。「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要是情况有什么不对,就拜托妳了。不过对方可不是福列克斯库里夫的那些恶徒,在我开口之前,可别随便出手喔。」

唔……书姬不满地嘟起嘴。

「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

莫尔斯莱碧斯此刻正一团乱。

原本应该还能维持一个月的燃料突然烧光了,镇里又没有其他燃料,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染料逐渐降温。

「这下通通都不能用啦!」

捧着颜色凌乱的丝线,染匠们大叫着。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众人感到困惑、狼狈、抱头哀叹。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左手捧着敞开的『书』,在莫尔斯莱碧斯的大街上现身。

镇上的人手指着安格斯,露出凶恶的表情窃窃私语,有人躲在柱子后面;也有人跑开去找其他人。在道路前方,一群面色凶恶的染匠们朝安格斯迎面走来,在此同时,也有大群人围绕在安格斯的身后。其中甚至有人手上拿着斧头及棍棒。无论怎么看,气氛都谈不上友善。

在群众之中也能看见海瑟的身影。她铁青着脸,一脸不安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原本想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但随即作罢,现在这个结果,肯定也不是她想见到的吧。

走到一半,安格斯停下脚步,镇民随即在一段距离外将他团团团住,恐惧与憎恨的视线如无数的尖针刺在安格斯身上。

「就是你溜进染色所里,对燃料动手脚的吗!」

一名看似染匠、有着蓝色双手的男人吶喊道。

「就是这小子干的!」

「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安格斯咬了咬牙,接着大声喊了回去。

「桌岩已经塌了,冯斯村的墓地也被埋掉了。现在你们已经取不到染料,也无法搜刮他们的遗体了!」

「什……!」

「臭小子……为什么你知道那些事!」

恼火的染匠们,一齐朝安格斯一拥而上。

「——慢着。」

一阵粗犷的声音制止了他们,只见年轻的染匠们不发一语地朝左右让开。从人墙间现身的,是一名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宽额头,钢铁般的下鄂突出,那头原本漆黑的头发,现在也多了几根白发。从他嘴角上的『收获』上,能闻到些许像是麦子烧焦的味道。

安格斯想露出笑容,但却办不到,光是克制身体的颤抖,就令他费尽力气。那双被染料染成蓝色的手——安格斯还记得被那拳头殴打时的疼痛。安格斯面对着那名男子,用充满紧张的声音说道:

「好久不见了——爸爸。」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险恶的紧张气氛中,安格斯的父亲,达奈尔肯尼斯低吼道:

「那是长久以来,莫尔斯莱碧斯的师傅们赌上名誉与荣耀守护至今的蓝染传统,你想要毁了它吗?」

尽管外表年岁增长,但脾气却一点都没变呢。安格斯心想,他和我永远是平行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有任何交集。

「你有话不敢说出来吗!」

面对语气激动的达奈尔,安格斯用平静的语调回应道:

「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个替代的染料会蓄积在人的体内,引发可怕的疾病。因为那个染料的关系,许多人失去记忆,甚至丢了性命。」

安格斯朝达奈尔逼近了一步。

「半年前,你们从冯斯村的幸存者口中,得知了染料替代品的事。你们在清楚明白危险性的状况下,选择用了那种东西;明知会让自己、家人、甚至朋友们陷入危险,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替代品?你们就那么想守住传统吗?」

「你懂什么!」达奈尔将香菸吐在地上,用靴底踩灭。「离开这块土地的你,以为自己对这块土地又懂什么!」

看见达奈尔涨红的脸,安格斯发觉自己的愤怒逐渐消散。

凯文曾说过,他想离开这座城镇,不想在这里过着和父亲一样的人生。他对此感到绝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达奈尔也曾离开过这里,在巴尼斯顿认识荷莉。可是他却从不愿将当时的事告诉孩子们。他厌恶书本及图腾、厌恶城镇之外的事物。

但是——为什么?

这不正代表他其实也很想离开这块土地吗?他会厌恶书及图腾,也全都是因憧憬而产生的变质情感。无法实现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将他绑在这块土地上。

「你被传统束缚了。」

彷彿是要拒绝安格斯的话语,达奈尔移开了脸。安格斯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如果你说的『必须守护的传统』,会将人绑在这块土地上——那种东西还不如没有好,不如消灭得好!」

安格斯击碎了传统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城镇。

干燥的风扬起沙尘。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甚至动也不动。

「你少胡说!」

包围着安格斯的群众之中,有人出声喊道。一名年轻男子推开人群,出现在安格斯面前。安格斯记得那张面孔,那是在凯文死去当晚,在仓库里心怀怨恨瞪着自己的卡方。

「大家别听他胡说,这小子痛恨我们!想报复我们!」

「不是的!我——」

「你当时也说了同样的话吧?所以凯文才会绝望,才会死去。」卡方指着安格斯。「是你杀了凯文!」

安格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无从反驳。

安格斯望向海瑟,寻求帮助。但是她一直低着头,不打算与安格斯的视线交会。

「燃料跟染料都没了,这下日子过不下去了!」

「现在要我们怎么办!」

「可恶,把我们的染料还来!」

一块飞来的石块,击中安格斯的右肩。

「你这个再临天使懂什么!」

「滚出去!」

安格斯面临的是朝他咆哮的悲痛吶喊,以及朝他丢掷的干硬石块。一颗石块打中了他的脑袋。安格斯双眼瞬间发黑,跪到地上。他听不清从自己左手所捧的『书』上,书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关系……我还站得起来。」

安格斯用右手按着头,手中感受到湿滑的血液。似乎有哪里破皮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重新站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安格斯咬着牙,走在叫骂与石块中。他的步伐并不匆忙。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他必须做的,如果坐视不管,这座城镇就会重蹈冯斯村的惨状。这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就算被人憎恨、受到镇民怒目相向,也都是自己早已明白的事。

石块击中了安格斯的左手,疼痛让他的手指发麻,『书』掉落地面。安格斯想捡起书所伸出的手,被一支软皮鞋踏住。

「——唔……」

在吃痛呻吟的安格斯眼前,一只蓝色的手将『书』拿了起来。敞开的书页自然垂下,就这么挂在半空摇晃的书姬,对着安格斯大叫:

「安格斯!还不能出手吗!」

「还不行……」手被人踩在脚下的安格斯说:「我还……站得起来。」

「那我就让你再也站不起来!」

卡方把脚从安格斯手上移开,一脚将安格斯踢倒。愤怒让安格斯眼前转暗。为了忍住那份冲动,安格斯用手按住右眼。

我要忍住。

如果在这里解放术文,会害死很多人的。

「这种东西——!」

卡方两手扯住『书』,企图将『书』撕破。但『书』却丝毫没有受损。

「怎么?你连那种东西都撕不破吗?」

「让我来吧!」

几名年轻男子陆续接过那本『书』,企图将『书』撕破。而书姬只能紧咬着嘴唇,忍受那样的屈辱对待。

一股猛烈的怒火涌上安格斯心头,憎恨与愤怒将他的内心染成一片漆黑。害死很多人?那又怎样?像他们这种人,我何必管他们死活?

安格斯抬起头,一把将遮住右眼的头巾取下。

「快住手!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与一声枪响同时响起。

喧闹的群众停下了动作,朝传出枪声的方向望去。

一辆马车停在人堆后方,一名男子站在马车的货台上,可见斜戴在头上的宽边帽,与随风飘荡的黑色长发。男子右手中的转轮枪指着天空,枪口正飘着淡淡的硝烟。

「到此为止。」

男子将枪口指向群众,用在宽边帽下的褐色双眼睥睨众人。锐利的目光、浅黑的面孔,与悬赏告示的肖像画无异的颓废美貌。血腥快枪看见众人因畏惧而后退,让他那薄唇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通通退下,除非有人脑袋上想多个弹孔。」

但是,安格斯看得出来。那人的左脸上并没有痣,左手也没有术文,他不是血腥快枪,只是个窝囊的骗子。就算他装得有模有样,此刻他的双腿肯定正微微发颤。

「你没事吧?主人。」

一名独臂青年跑到安格斯身边,将安格斯搀扶起来。接着他那端整的面容浮现怒气,瞪着眼前的人群。

「如果你们继续对我的主人施加暴力,我可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见他伸出右臂,接着手腕关节应声分开,神经枪的枪口从其中露出。

「别这样,亚克。」

安格斯手按着右眼站了起来。他来到卡方面前,伸出左手。

「把『书』还给我。」

卡方的视线在安格斯伸出的手,与在他身后举着转轮枪的强尼之间忙碌往返。只见他做出随时准备开溜的动作,同时将『书』高举过头。

「那么想要这玩意儿,就拿去吧!」

随着这声咆哮,卡方使劲把『书』朝安格斯丢去——但就在这时候,达奈尔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将『书』从卡方手中夺下,不发一语地交给安格斯。安格斯也沉默地将『书』接到手里。接着达奈尔就这么转过身,穿过人群离去。而镇人也像是跟随在达奈尔身后般纷纷离开。

此时安格斯也同样转过身子,背对父亲的身影。安格斯在亚克搀扶下走到马车旁,然后躺到货台上,而强尼则身子一翻坐上驾驶台,接着挥动缰绳。

两匹马开始奔跑。安格斯躺在货台上,看着朝后方流动的故乡街景。被父亲殴打、受镇人冷落、被小孩欺侮。

这里有的,尽是些难受的回忆。

但是,离开这里却令安格斯感到悲伤。

这一次,真的无法再回来了。

「就算现在他们无法理解,也迟早有天会明白的。」

在安格斯胸口的『书』上,书姬这么说道。

「你表现得很好。无论谁说了什么,你都拯救了故乡,我认为那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

安格斯望向在自己胸上的书姬,两人视线相对时,书姬露出体贴的微笑。

「你不用忍耐,就算想哭也没关系。」

安格斯闭上了眼睛。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流泪;虽然感到悲伤,但并没有强烈到需要哭泣;虽然难受,但并没有到让自己想一死了之的程度。现在的状况跟七年前一样……不,和被人丢石头叫骂相比,这次更加悲惨。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安格斯睁开眼睛,看见亚克正为自己擦去头部冒出的鲜血。如果强尼跟亚克没有及时出现,术文的力量肯定已经被解放了,到时自己将再次犯下可怕的过错。

但他们为我阻止了这个可能。

「……谢谢。」

「主人不需要道谢。」亚克用沾湿的布一边擦拭安格斯的额头,一边对安格斯恳求道:

「所以,请您不要再丢下我突然消失了。」

当然——安格斯想这么回答。如果他们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事啊。可是,安格斯却无法那么说。回收术文的旅程,一路上伴随着危险。把他们拖进那样的命运当中,真的好吗?

「您振作点!请睁开眼睛!主人!」·

被亚克拍打脸颊,安格斯睁开了眼。

「我受的伤没那么夸张啦。」

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担心……安格斯虽想这么说,但亚克完全没有听进去。

「强尼,怎么办!血止不住耶。」

「拜托,你这个自动人偶连止血都搞不定吗?」

强尼这么抱怨之后,便朝在身后的亚克挥手。「换手、换手,让我来。」

「可是,我没有驾驶马车的经——」

「你只要抓好缰绳,剩下哈姆雷特跟欧菲莉亚自己就会看着办啦。」

强尼将缰绳塞给移动到驾驶台上的亚克,自己则移到货台上。

「你又没有抵抗了吗?你还真是个傻瓜耶。」

强尼毫不客气地拨弄安格斯的头发,拿了块干布压在伤口上。望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强尼,安格斯小声说道。

「你们……应该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就是说啊。你竟然突然跑不见,至少也该跟我们说一声吧?要查出你跑到哪儿去,可真费了我很大的功夫呢。」

强尼夸张地耸起肩膀。

「而且我们身上又没钱,结果路上得用工作来抵住宿费,还得吃霸王餐,一路可辛苦呢。」

「实际在工作的是我。」亚克从驾驶台上发出抗议。「而且自动人偶的动力源是水。我是能将水在体内分解成氢与氧,然后以氢为动力的完全独立型,因此实际上吃霸王餐的人,也只有强尼而已。」

「少囉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为什么你们要追过来呢?」

安格斯问道。

「和我在一起,就会遇上危险,这件事你应该在福列克斯库里夫就很清楚了吧?这明明是个分道扬镳的好机会,为什么你要追来呢?」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伙伴吧?」

强尼闭上一只眼,在自己眼前左右晃了晃手指。「喔!你可别说『有这回事吗?』,或是类似的话喔。我自己这样讲,也是很难为情的说。」

「我劝你还是再三思一下比较好,要是继续和我在一起,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是啊,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强尼点头附和了几声,接着刻意发出一声咳嗽。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

「——逃避?」

「是啊,我害怕面对现实。我装成在寻找弟弟的模样,但其实一直都没有正视现实。当我在福列克斯库里夫看见那个叫『希望』的玩意儿时,让我清楚明白了这一点。」

强尼罕见地一脸严肃,接着摇了摇头。

「我认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管怎样,如果不把这笔帐算个清楚,我怎样都无法走下一步;如果不去面对,我的人生就会永远停在那里了。」

「——话虽那么说,但你也不想独自去面对吧?」书姬插嘴说道。「嗯,不愧是窝囊废,这种决心很棒。」

「呃、书姬,妳不是在称赞我吧?」

「你听出来啦?」

「谁听不出来呀!」

强尼刻意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但书姬没有理会,而是转头望向安格斯。

「『希望』与『绝望』是表里一体,凯文的心被自己的梦想压垮。他拒绝奋斗,输给了自己的绝望。可是彼得不也说过吗?要把梦想视为咒缚还是希望,都取决于自己,所以你别再为凯文的事烦恼了。在你身边也有认识你,接触到『希望』之后,而看见自己未来的人呢。」

说到这里,书姬抬头望向强尼。

「——对吧?」

「是啊,书姬大人说得对极了。」

强尼用夸张的动作低头附和。接着他抬起头,露出害臊的笑容。

「所以啦,我们接下来要继续同舟共济啦。以后不准像这次一样溜掉。懂了吗?」

「可是——」安格斯手按着右眼说道。「我是很软弱的人。我可能会输给文字的诅咒,迷失自己,让你们遭到危险的可能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喔。」

安格斯望向坐在驾驶台上的亚克,然后再次将视线移回强尼身上。

「就算这样——你们也愿意当我的伙伴吗?」

「唔……」强尼稍稍缩回了身子。「被你这样一讲,我有点毛了呢。」

「说那什么话!」

亚克生气地大喊,并转头望向货台。

「我会一直在主人身边的,在主人说不需要我之前,我都会一直在主人身边的!」

每当亚克紧握拳头,说到激动处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挥动缰绳,这也让母马不悦地出声抗议。

「看吧,欧菲莉亚也说要跟我们一起走呢!」

「唉~~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自动人偶啊。」

强尼取下帽子,抓了抓脑袋,仰头看着他的书姬表情严肃地问道:

「那说到底,你的意思究竟怎样?」

亚克和安格斯此时都望着强尼。成为视线焦点的强尼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将双手举到肩膀高度。

「好啦、好啦,我会跟下去啦。相对的,住宿费跟伙食费要由安格斯负责喔。」

「没问题!」安格斯这么说道之后,脸上露出苦笑。「伙伴的吃饭问题,我有能力设法解决。」

「太好啦!这件事既然说定,那就没啥好担心啦!」

强尼带着灿烂的笑容站了起来。接着他身子一翻,便往驾驶台去。

「缰绳拿来,闪开、闪开,人偶!换我来。」

「我说过很多次别叫我人偶,我的名字叫亚克!」

「少囉唆!热腾腾的食物跟柔软的床铺正在呼唤我呢!」

强尼从亚克手中夺过缰绳,意气风发地高声说道。

「好!朝下个城镇出发吧!」

10

对大地之人来说,狼似乎是大地的象征;而能与其对峙的我,似乎被他们敬为『与大地对话之人』。

虽然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因为被狼咬的伤口发烧病倒了,但他们完全不在意那种细节。莱庇斯族真的是很不拘小节。

在我生病昏睡的这段时间,莱庇斯族也开始进行迁移的准备。由于玉米的采收已经告一段落,因此他们要开始准备迁居到草原地带。他们迅速整理好行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先发队伍就已经先行离开。

新土地距离这里,间隔着步行约两天的距离。灌木林会沿着马提尔流出的河水生长。听说莱庇斯族就是要趁着现在到开始下雪的这段时间,要在这里将羊只养肥,让牠们得以有体力撑过冬季。

在我们抵达的时候,村子已经完成了。在我与山羊一起将行李搬进霍根之后,黑鹰来到了这里。他将我叫到外头,然后伸手指向在山羊的霍根旁边,另一栋较小的霍根。

「这栋是你的。」黑鹰这么说道。「你现在是能独当一面的莱庇斯族人,也该是时候拥有自己的家了。」

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绝佳赠礼。虽然山羊没有任何抱怨,但一直寄居在他的霍根里,其实让我多少感到心虚。

「谢谢。」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再次转身面对黑鹰说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那么,就立刻……」钩爪话没说完,就已经动身要进入我的霍根。我见状连忙拉住他身上的饰带。「这可是我的霍根耶,为什么是你最先进去?」

「因为我会到处找房子住,所以当然会在意这里舒不舒服啊。」

「所以说,我的许可就是其次了吗?」

「阿撒兹勒不可能赶我走的啦。」

「听我说,那可不一定喔。」

「咦~~不要啦、不要啦。接着天气就要变冷了。不能睡外面了啦。这样我会很困扰耶。」

「钩爪……」忍着笑的黑鹰出声对钩爪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去,就来我家吧,不要给阿撒兹勒添麻烦。」

「是啊,人家有了自己的霍根之后,自然也会有其他想招待的人呢。」

山羊说完这句话,便嘻嘻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窃笑。这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尽管我想问个清楚,但却总是找不到发问的机会。

当天晚上,或许是环境改变的关系,我一直无法成眠。于是我穿上外衣,拿着立有蜡烛的土盘走出霍根。

村子一片寂静。我穿过树林,来到湖畔,挑了片沙地坐下,虽然夜风有些寒冷,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这里可以听见水波打在湖岸上的声音。仰头一看,头上是一片彷彿洒了银粉般的壮丽星空。

湖面上空,在水平线附近漂浮着一个黑色物体。那不是云,而是浮岛——第十三圣域。这让我回想起在那里度过的那段恶梦般的日子。为了产生能量而唱歌,只为此而被安排出生的人,随时都彼此监视,那是连想像自由都不被允许的世界。

在那个牢狱里的加百列,现在不知怎样了?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也能见识到这个世界;见识那自由、不拘小节、打从心底享受生命的莱庇斯族。他肯定也和我一样,会爱上这种在大地上的生活。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

一个声音自我身后说道。是游隼,她来到我身旁,在我身边坐下。只见她将零散的菸草塞进菸管内,然后用打火石将菸草点燃。菸管末端升起白烟,菸草的焦味飘散在空中。

「你也吸一口。」

游隼将菸管递到我面前。对他们来说,菸管是名誉的象征;用菸管分享菸草,代表的是认同对方是自己的同胞。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菸管。

许久未吸的菸草,让我嘴里感觉到有些许苦涩,但还是留有青草的清爽香气。

「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游隼的眼睛望着黑暗的湖面,嘴里这么说道。

「谢谢你救了钩爪。」

「我反而觉得自己得要向妳道歉。」

我将菸管交回她的手中,继续说道:

「每次见妳苛刻地对待钩爪,我总是认为妳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我误解妳了,请妳原谅我。」

「我就是要让人误解才那么做的,你不需要道歉。」

游隼笑着说道。接着她吸了口菸,将白雾吐出。

「我们的父亲红鹰,是酋长黑鹰的哥哥,他是十年前与鲁夫斯族之战中战死的传奇勇者。我们也是在莱庇斯中最为勇敢的战士家系,所以一旦有男性出生,就会为了使其成为优秀的战士,从小严格磨练。」

「可是,钩爪并不适合当战士。」

「嗯,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发现了,钩爪的眼睛并不好。再过不久,他大概就会失明了。但就算这样,还是有人希望钩爪穿着战士的衣服,并要他去猎野牛。」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妳才成为战士的吧。」尽管妳是女人……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如果说了,肯定会被她修理。「这都是为了让折磨钩爪的期待转移到自己身上。妳成为了战士,并且让自己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强大,妳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钩爪吧。」

游隼不发一语,将菸管递了过来。我接过菸管,吸了一口。白烟缓缓融入夜空。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她的语气中带着苦笑。「你这个连一只兔子都猎不到的家伙,却拥有徒手冲入狼群的勇气。」

这话让我呛了一口,有些粗鲁地将菸管递还给她。

「——那可真抱歉啊。」

「我是在称赞你呢。」游隼笑着接过菸管。「歌姬会为你动心,看来也是当然的。」

游隼与后悔彼此是堂姊妹的关系。如果是她,或许会知道吧。知道那让后悔的灵魂受伤,那形成萨斯托原因的往事。

「后悔说自己『杀死母亲』。」

说到这里,我嘘咳了一下,然后低声继续说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妳知道的话,希望妳告诉我。」

游隼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沉默地抽着菸,但又过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头望着我。

「我想你迟早也会从别人口中知道吧。但与其去听那些在传闻中被扭曲的说法,还不如我现在告诉你真相。」

游隼像是在回想过去般,闭上眼睛。

「小时候的自由是个野丫头,她弓箭的技术比同年龄的所有人都好,她能猎到小动物,在晚餐的时候带猎物回来。」

我试图想像那种景象,但是要从那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孔,去想像她曾是野丫头的少女时代,实在是太难了。

「自由的母亲名叫弦乐,她并非莱庇斯族人,而是卡普特族出身。至于原本是卡普特族歌姬的弦乐,究竟怎么会嫁到这里来,想知道就去问黑鹰吧。你只要问他脸上的伤痕是怎么留下的,他应该就会告诉你了。」

为了娶到歌姬,想必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这种事,就算是我也能明白。我是为了与后悔邂逅而生,但是后悔她不一样,她是为了成为歌姬而来到这世上的。

「那是在自由六岁的时候。那时弦乐的弟弟结婚了,她打算带着自由去参加结婚庆典。但运气不好,自由染上了天花,这下弦乐当然不能带她一起同行。结果弦乐将她留在村里,自己一个人去了结婚庆典。」

说到这里,游隼吐了口烟,彷彿像在叹气。

「就在弦乐从结婚庆典回来的路上,被落石击中丢了性命。得知这个消息的自由边哭边说:『妈妈会死是我害的。』她说都是因为自己唱了诅咒母亲的歌。」

看见母亲把生病的自己留下离开,小孩对此感到气愤的心理——这并不难体会。

「可是,歌是能够杀人的东西吗?」

游隼摇了摇头。

「自由的歌艺很优秀,但是除了『大地之钥』外,用歌无法破坏岩块,更无法取人性命。弦乐丧命是不幸的意外,并不是自由的错。这件事我也对她说过许多次,可是自由却一心认为都是自己害死母亲的。」

游隼垂下了肩膀。平常总是大胆无畏的她,现在那身影看来却莫名地矮小。

「于是自由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表露情感。她深信剧烈的感情会招致不幸,所以从此不哭也不笑。无论我如何尝试说服,她却始终选择封闭自己。」

说到这里,游隼用菸管指向我。

「然而你却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给融化。你治愈了自由的萨托斯,这下障碍已经消失了。在明年的祭典中,她应该就会被选为『大地之钥』。」

『大地之钥』——那应该是立于大地之人顶点的歌姬才能拥有的称号,但——

「看来妳并不是很高兴呢。」

「被选为『大地之钥』,是十分名誉的事。」游隼边说边摇着头。「但是『大地之钥』为了执行使命,因此必须留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内。而且在工作结束,由其他歌姬接任『大地之钥』时,其声音必须被摧毁,理由是为了防止阿撒兹勒所留下的祕歌外流。」

「有这种事——怎么会……妳骗我的吧?」

「这种事可以随便骗人吗?」

游隼粗暴地敲了敲菸管,将菸草的余灰抖出。

「明年的结实之月,祭典就会召开,那是选出『大地之钥』的祭典。如果她在那时被选为『大地之钥』,至少会有三年——如果被再次选中,则会有更长的时间,她会无法回到村里。」

踩熄菸灰让火熄灭之后,游隼转头望着我。

「没多少时间了,你们就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趁这段时间早早结合吧。」

有一瞬间……话题飞跃的进展让我脑袋来不及反应。

「妳刚说什么……?」

「你是莱庇斯族的英雄,就算和自由之间有了孩子,也没有任何问题。」

「等、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我惊慌失措的反应,游隼愤怒地瞪大眼睛。

「难道你不爱自由吗?」

「就算那样,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吧?」

「是同一回事。与所爱之人结合,生下孩子,成为家人一起生活,是天经地义的结果。」

「话或许是那样没错,但——」

见我想要提出反论,游隼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

「少囉哩囉唆的!自由爱你,如果你做出背叛她心意的行为,休想我会放过你!」

「我也是觉得如果能和她在一起,不知是多么好的事,可是——我是不行的。」

「你倒说说看是怎么个不行?要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当心你的小命!」

我看见游隼的双眼正闪动凶光。

惨了,这家伙是说真的。

「我的心脏有缺陷,只要稍微有点负荷,就会无法承受。」

「——真的吗?」

「我跑没几步就会瘫在地上,这事妳也知道吧?」

她松开了我的衣领,表情扭曲。

「那么,你说的是真话?」

「很遗憾。」

「竟然有这种事。」

游隼仰头望向星空。

「这样就算自由想要与你成为伴侣,但如果被人知道你的萨斯托,族人肯定不会允许你们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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