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既然难得来到这里,干脆就把西部一带的遗迹都搜过一遍吧。」
一如往常,在书姬那绝对的专横之下,安格斯等人展开了冬季的西部之旅。
他们从莫尔斯莱碧斯的隔壁城镇艾克鲁斯出发,选择从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南侧往西、再从西侧往北、北侧往东的迂回路线。
随着寒意遽增,露宿也变得格外艰辛。安格斯与强尼穿上了毛皮的上衣,脚下则穿着内侧带有毛皮的软皮鞋,并戴上用羊皮制成的手套来抵御严寒。
路上他们尽量避免夜宿在外,尽可能利用各地的旅店。虽然这样无法前进太多距离,但相对地也多出了更多时间。安格斯利用那些时间来进行书本的修缮工作。毕竟这是三人外带两匹马的旅行。尽管其中一人不需顾虑餐费,但所需花的经费仍较以往增加了两倍以上。他们最先前往的,是位在比比塔斯湖西方的遗迹。在那里回收到第十六顺位的『Cffort(努力)』时,也一并挖出了大量的书本散页。这下书姬脸色肯定又不好看了……安格斯原本是如此认为,但是……
「现在多了马车,也多了伙伴。如果非得挖掘书本才能赚得餐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看来一路走到现在,让书姬的心态也有所转变。
「妳会这么说,真让我吓了一跳呢。」
「嗯,因为我试着用书的立场想过了。我想与其被埋在遗迹里腐朽殆尽,不如被人发掘,让喜欢书的人阅读还比较好。」
「不过,书姬啊。」强尼插嘴说道。「妳说试着用书的立场去想,但是……妳本来就是书吧?」
不用多说,在这之后该处自然刮起了局部性的暴风,有一人遭风刮走。
西部没有钢道也没车站,城镇与村庄也很稀少,加上季节又是深冬,路上伴随着危险。在暴雪与强风的无情侵袭下,他们有数次险些遇难。然而尽管路途比过去更加艰辛,安格斯却反而在这段旅程感到快乐。
由于安格斯明白自己的相貌在西部地带显得十分奇特,因此极力避免暴露他人视线下,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待在旅店房间内,将精力投注在修缮书本的工作上。
有一次,由于风雪阻碍了去路,因此闲来无事的强尼开口要求帮忙,然后加入编写图腾的行列。他写图腾的惊人功力出乎安格斯意料,而且没有丝毫错误。就在安格斯心里佩服他不愧是名匠拉斯提之子的时候,才发现强尼写图腾的功力一旦用来修缮书本,却一点都不像话。书本经他修缮之后,王子前往拯救被抓走的公主时,竟突然开始纺纱;而被魔法变成鸭子的公主则拿起了剑,开始对恶徒们胡乱挥舞。安格斯实在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任何感性。
「这种东西弄成这样就行啦。」强尼得意地说道。「反正我们如何修补,最终将其修饰成形的,都是神的真理啊!」
书本散页是珍贵的资源,安格斯实在无法再让强尼糟蹋下去,于是决定将强尼赶开,就此再也不让他碰触修缮中的书本。
在西部,书并不普遍,尤其在山区的小村落,甚至还有从来没见过书的人。但就算面对那些人,强尼也能用花言巧语让他们购买书本,然后再用换来的钱购买食物及旅行用品。
亚克则被强尼借去当做引人注意的招牌兼运货小弟。拥有天使外表的亚克经常被人毫无理由地挑衅或是被人辱骂,但他只是露出困扰的表情,绝对不会回嘴。如果不是在十分特殊的状况下,自动人偶似乎并不会危害人类。
在位于贝里迪斯湖附近的遗迹取得第五顺位的『Prosperity(繁荣)』之后,他们便朝北方前进。他们让马车沿着海岸线行驶了一个礼拜。之后在地形崎岖的岩地中发现了灰色的遗迹。在一块没入海中的石版上,刻有第十四顺位的『Wisdom(睿智)』。
在将其回收之后,安格斯摊开了旅行用的地图。
「从这里直接往东走,就是普拉托姆平原了。」
那里是依文格林联盟保安官所引以为傲的故乡。
「翠绿的草原与蔚蓝的史佩库伦湖,美丽的普拉托姆吗。那里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吧。」
「在现在这个季节,不可能有什么翠绿的草原吧?」
坐在强尼货台上的强尼,用剉刀修着指甲,嘴上这么说道。感觉自己愉快的心情被泼了冷水,安格斯瞪了强尼一眼。面对安格斯的反应,强尼则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而且听说这一带也因为干燥化加剧的关系,状况不太好呢。」说到这里,强尼吹了口气,吹掉指甲上的粉末。「我听其他人说,去年流进湖里的水断了,史佩库伦湖似乎整整小了大半。而欧鲁托斯沙漠似乎也从东方一路延伸到这附近。」
这件事安格斯也在路过的村庄里听过。土地的干燥化,加上多次的小规模地震,这些现象让西部的居民感到不安,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山神发怒。
「这也是因为术文的影响吗?」
「多半是吧。」
书姬将视线投向阴暗的水平线,此时整片天空都被颜色黯淡的云朵覆盖。
「总之我们先从这里继续北上吧,我记得附近应该有座叫拉提尔的村子对吧?」
「——没错,约在北方二十灵顿。」
「那就快走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在拉提尔村待风雪停歇之后,他们便朝北东方向前进。离开海岸线后,有一段时间路上都是平坦的平原,但那样的景色很快就成了岩石沙漠。他们进入了位在大陆西北部的欧鲁托斯沙漠。
在这段路上,他们抵达一座名为米涅尔湖的绿洲,并在位于湖畔的遗迹内,回收了第二十一顺位的『Selfcontrol(自制)』。西部的人有极深的迷信,他们害怕天使的诅咒,绝对不会接近遗迹,因此西部的遗迹没有遭到盗挖,书的保存状态也非常良好。安格斯在其中发现了许多书物。
「今晚要喝顿庆功酒才行!」
手握缰绳的强尼兴高采烈地说道。
「请不要做一些加重主人经济负担的行为。」面对强尼这样的反应,亚克发出抗议。
「而且就算说喝庆功酒,有在喝酒的也只有你而已。」
「什么嘛,偶尔轻松一下也没关系吧?」
「强尼的轻松不是『偶尔』,是『随时』。」
「什么话?很敢说嘛!你这个小木偶!」
「我的名字是亚克,请不要叫我木偶!」
他们总是三不五时就在为一些小事争吵。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真的生气。对他们来说,这种争吵是一种类似游戏的行为,正因为明白这点,安格斯才不发一语地任凭他们争辩。
而且安格斯自己也有其他挂心的事。
最近这段时间,书姬有些没精打彩。毕竟提议要这么搜寻西部遗迹的是书姬自己,因此应该不会是对旅行感到疲惫才对。虽然安格斯担心书姬是否讨厌和其他人一起旅行,但书姬偶尔露出笑容时,也是在调侃强尼或亚克的时候。
原因究竟为何,安格斯实在没有头绪。当然安格斯也能直接询问,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当时机到来,她自然会主动说明。过去总是那样的,所以安格斯决定等待。
在那之后,他们通过位于欧鲁托斯沙漠边缘的里乌斯,走上了驿马车的街道。街道右边是高耸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左边则是欧鲁托斯沙漠。
从这里用马车前往奥拉,大约是一天的距离。虽然并不是无法到达的距离,但这是一趟无论水与食物都十分拮据的贫困旅行,安格斯本人是最清楚他们没有余力增加行程的人。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尽可能想把自己在奥拉捡到的日记还回去。安格斯在修缮书本的空档,也持续修复那本奥拉的日记,因为他想寻找是否有关于赛拉的内容。可是除了一开始那个看书的身影之外,都没有再见到类似的图腾。
安格斯想见赛拉。
安格斯想和她说话,想问她真相。
赛拉不知过得好不好?不知她学习图腾的状况怎样?她会偶尔想到我吗?可是,从自己承诺一定会回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月了。那样的承诺,或许赛拉早就忘了。
在安格斯烦恼这些问题时,马车穿过了高原地带。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渥莱雷湖。那里有座过去因为书姬决定掉头前往卡内雷克莱碧斯,而没能去成的遗迹。
在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持续着晴天,原本难受的寒意也开始逐渐缓和。以渥莱雷湖为水源的维尼雷河水量增加,这代表已经进入融雪的时期了。
位在高原盆地间的渥莱雷湖,带有些许神祕的色彩。天空映照在湖面之中,而在湖面上的蓝色则会持续产生微妙变化。在湖的外围是断崖绝壁,山壁上方距离湖面有相当的高度,山崖上则突出着状似山羊角的白色岩石。
那就是遗迹,一座能够俯瞰湖面的白色遗迹。遗迹中央有座小祀堂,在那里面供奉着一颗小水晶球。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水晶球从其中取出。附有术文的物体不受岁月影响,就连那中央浮现着术文的水晶球也不例外,表面散发着彷彿刚经过打磨的光芒。
「这是第十顺位——『Curiosity(好奇心)』。』
安格斯点了个头,用右手拿着水晶球,左手拿着翻开至第十页的『书』。
「请开始吧。」
在安格斯出声之后,书姬便开始歌唱。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未知之地世界尽头
遥远的地平高空的群星
探求使得以如愿
探求之心开拓未来
书姬的歌声无论听几次都是那么地撼动人心。在安格斯沉浸在那悠扬的余韵中时,一只七彩的蝴蝶从他右手起飞。彩蝶翩翩从他眼前飞过,接着降落到左手——降落在那『书』的页面上。
「这样就有二十七个了。」书姬说道。「地图上有标示的遗迹,这下全部都去过了。」
「是啊。」
安格斯将色泽黯淡的水晶球放回祀堂,然后迈开步伐,打算与在其他地方寻找书本的强尼与亚克会合。
「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让安格斯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背对安格斯的书姬没有转身,也一直没有说出后续的话语。安格斯等待着。在她再次开口前,安格斯一直静静地等待。他可听到来自远方的鸟鸣,以及强尼与亚克的说话声。
「你——」书姬开口说道。「为什么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安格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心里想着。书姬忧虑的原因,就是这件事吗?
「我们刚见面时,我那么对你说过吧?只要术文在你身上的一天,你就无法得到死亡,所以只要你愿意帮我回收术文,我就帮你回收你身上的术文。当所有术文集齐的时候,我就让你获得解放……」
说到这里,书姬缓缓转头回望安格斯。
「你还记得吗?」
「记得。」安格斯点头说道。「那时活着让我感到痛苦——当时我似乎就是为了想从中得到解放,才开始这段旅程的。」
书姬的表情沉了下去。这让安格斯连忙继续说道:「可是,现在不同了。虽然要我解释原因,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
说到这里,安格斯脸上露出些许微笑。
「我会继续这段旅行,并不是因为想死,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是吗?」简短说出这句话后,书姬便陷入沉默。
安格斯想问书姬许多问题,想知道书姬想起了哪些事,为何『书』会在溪谷的洞窟里?书姬为何会依附在『书』上?术文和书姬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我在那座洞窟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祈祷有人能发现我,将我捡起来。」
书姬抬头仰望着安格斯。
意志坚定、有着双眼皮的双眸,与微卷的黑发。安格斯觉得书姬的样貌十分美丽,认为书姬比他过去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美丽。
「你很在意吗?」
书姬的嘴角露出悲伤的微笑,安格斯过去从未见书姬有过这种表情。
「你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如果说不想知道,那是骗人的,但是——」安格斯空咳一声,接着将视线从书姬身上移开。「我也不想勉强去问妳不想说的事。」
「你真善良。」
这么说完,书姬再次转过身去。
「回去吧——回巴尼斯顿。」
「嗯。」
感觉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安格斯再次迈开脚步。
在他脚边,春天的新芽已经开始生长,冻结一切的冬季正在宣告结束。
巴尼斯顿正如其字意「燃石」所象征的一样,原本是采掘燃石而繁荣的城镇。虽然现在燃石坑已经封闭,但据说城镇周围仍留有几座燃石坑遗址。铺在燃石坑的搬运轨道促成了铁道发祥一事,也是相当有名的故事。
而一辆由两匹马牵引的马车,正行驶在那通往巴尼斯顿的铁道旁。
「哈……哈啾!」
安格斯打了个喷嚏,吸吸鼻水。就算身上裹着毛毯,还是感觉全身发寒。此时积雪已经融化,景色也充满了春意,这样看来,安格斯似乎是感冒了。
「您还好吧?主人。」
「唔……勉勉强强啦。」
脑袋沉重。安格斯躺在货台上。但就算那样,他手中仍紧抓着影像报不放。报纸第一面报导的是最近横行的诈欺手法;第二面、第三面也是报导闯空门及集团扒窃的案件。看来治安良好的巴尼斯顿,也渐渐遭到荒废的浪潮威胁。想到这可能也是术文所造成的影响,就让安格斯原本就感觉十分沉重的脑袋更加难过。
「哈……哈啾!」
又打了个喷嚏之后,安格斯望着天空,感觉眼睛深处隐隐作痛;脸颊发烫,但身体却发冷。此刻就连温暖的日光都令安格斯感觉不适。
「喔,可以看见了,是巴尼斯顿。」
强尼说道。他转头望向货台,看到安格斯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你感冒是没关系,但别传染给我喔。」
「你不会有事的。」书姬代安格斯说道。「不是有句老话,说有种人是不会感冒的吗。」
马车抵达了巴尼斯顿。他们将马与马车寄放在镇外的厩舍之后,便进入城镇内。
「哇喔~~好久没有来到大都市啦!」强尼高兴地高举双手。「先喝酒!然后是女人!」
「在那之前,先跟我去爱德莲那里吧。」
安格斯这么说道。或许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安格斯感觉大地似乎在晃动。「你也可以让她再好好管教一下。」
「才不要咧!」
强尼吐出舌头,脱兔般跑了出去。在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强尼转过身子。
「等我找到住的地方会再通知你,钱的问题就有劳你囉!」话才说完,强尼就直接朝大街方向跑掉了。
「真是的……」
安格斯将合起的『书』重新夹在手臂下,然后转头望向将所有其他行李都背在身上的亚克。
「——那么,我们走吧。」
他们朝图腾影像日报社出发。在没有任何联络的状态下,安格斯在外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一边想着大伙儿的状况,安格斯一边推开了事务所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光景,员工们各自坐在桌前,撰写着明天的原稿;在事务所深处,可看见爱德莲与安迪表情严肃地在讨论事情。
安格斯让亚克留在门口,朝他们身边走去,并在他们身旁停下脚步。
「在你们正忙的时候打扰了。」安格斯这么说道。
「安格斯!」
「安格斯小弟!」
爱德莲与艾迪异口同声地喊道。
「你这傻子!到底跑哪儿去了!」爱德莲冲向安格斯,将他紧紧抱住。「我听说了在莫尔斯莱碧斯发生的事,而你又一点联络都没有。我一直想说有书姬跟着你,应该不至于做出傻事,但是……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
「对不起。」
虽然让爱德莲担心令安格斯感到过意不去,但安格斯更感到高兴。在这里有会为自己担心的人,有愿意接纳自己的地方,这些都令安格斯感到高兴。
「其实我是在书姬的提议下,去调查了西部的遗迹。」
「喔?原本那么讨厌去西部的你,是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啦?」
爱德莲放开安格斯,仔细打量着他的脸。
「这样一说,你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呢。」
「是吗?」
「嗯,该怎么说呢……」爱德莲手抵着下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也许是……变得更强壮了吧。」
穷于回答的安格斯害臊地笑了。他感觉要是再被夸赞下去,似乎会让发烧更加严重,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呃、关于旅行的详细经过,我今晚会再跟大家说……总而言之,我先介绍一下这次和我一起旅行的伙伴吧。」
安格斯转头望向事务所门口,在招了一下手之后,亚克便一路留意着不让身上的行李撞到东西,来到了安格斯身旁。
「他是这次有缘和我一起旅行的朋友,名叫亚克。」
安格斯介绍之后,亚克便郑重地鞠了个躬。安格斯接着将手靠在嘴边,压低声音说道:
「亚克是天使族的遗产——他是自动人偶。」
「我是有听过那种传闻啦,不过……」安迪用赞叹的语气说道。「他真的是自动人偶吗?」
「是的,主人说的没错。」
见亚克面带笑容地这么回应,这次轮到爱德莲问道:
「你说的主人,是指安格斯吗?」
「是的!没错!」
亚克开心地回答,这让爱德莲附耳对安格斯小声说道:
「我开始期待你这次旅行的故事了。」
「嗯……到时候我也希望能介绍另一位伙伴给您认识,不过……他跑得实在很快。」
「嗯!没关系!」
爱德莲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今天我会尽量早点回去的,你就先回到家里,让大家知道你平安吧。无论是艾维还是汤姆……还有赛拉,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觉得他们令人怀念的笑容,似乎就浮现在自己眼前。
「大家都没变吧?」
「啊……嗯。」
爱德莲有些僵硬地点了头。
「你肯定也会吓一跳的,虽然艾维似乎第一眼就看出来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那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爱德莲究竟在说什么,安格斯实在听不明白。
「呃……您指的是……?」
「我是在说赛拉,她现在和地图师——」话说到一半,爱德莲突然往手上一搥。「——啊!慢着!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啊?」
「你以前提过的地图师之子……他是叫瓦尔特·海沃德对吧?」
「是没错啦——?」
当时教自己图腾技术的地图师、在山中小屋生活的少年时代、还有自己被赶出莫尔斯莱碧斯的原因,这些安格斯全都对爱德莲说过。
「有个叫做瓦尔特·海沃德的青年,半年前来到这个镇上开了间地图店。」
「是瓦尔特?」
在雪山失去踪影的瓦尔特,那去了欢喜之园的瓦尔特!安格斯不知多少次希望他能够平安,希望他还活在世上,可是——安格斯从没想过他竟真的活着。
安格斯睁大眼睛,注视着爱德莲。
「瓦尔特他……还活着?」
「由于那名字并不是特别罕见,所以他并不一定就是你的朋友,但是——」
「在哪儿?」安格斯不等爱德莲说完,便开口问道。「我要去哪里能见到他?」
「那间店开在火鸡路的第四街——」
爱德莲还没说完,安格斯便转身冲出门口。
「请等一下,主人!」
他不顾留在事务所的亚克,迳自跑下阶梯。安格斯脚离开了地面,身体浮在半空中。他感觉身体异常轻盈,彷彿背上长了翅膀一样。
但是,那只是错觉。安格斯整个人向前倾倒,滚落阶梯。
2
教我钓鱼的人是擂石。用羊肠做的钓线,还有用羊骨做的钓针,也全都是他自制的。教我可以在石头下抓虫当钓饵的人也是他。
我会在工作的空档前往马提尔湖,在突出于湖面的岩石上垂下钓线。如果有收获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就算没钓到东西也无所谓,因为能够一个人安静思考的时间,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最近我无论是醒是睡,脑袋都离不开后悔的事。我总是在寻找她的身影,如果能和她说话,内心就雀跃不已,光是碰到她的手,就让我心跳加速;相反的,在见不到她的日子,内心就十分沮丧,甚至糟糕到无法认真工作。
「那是爱。」钩爪说道。「你应该好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
要表达心意不成问题,问题是在那之后。就算她愿意接纳我,之后又该怎么办?她是百年少有的歌姬,如果和某人结婚,族人一定会对歌姬之子充满期待。
那是我无法办到的事,她和我无法留下子嗣,大家不可能让无法生孩子的男人成为歌姬的伴侣,我——没有爱她的资格。如果真心为莱庇斯族着想,我应该乖乖退让才对。就算无法在一起,我还是能待在她的身边,持续思念着她。
没错——我很清楚这些道理。
可是,我不愿接受。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想将她让给任何人,不愿想像她和其他男人共组家庭,生下孩子的光景。我究竟应该听从理性?还是听从感情?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
「喂!」
钩爪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浮在湖面上的浮标正有节奏地晃动,虽然我连忙拉起钓线,但钓饵早已被咬走。
「有钓到吗?」
「你的大嗓门把鱼吓跑了。」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为了惩罚你,去抓钓饵来。」
「呜……你最近太爱使唤人了啦。」
「当食客就别抱怨太多。」
「好啦~~」
钩爪又再次走下岩石,去到湖畔。
我在钓勾上串上新的钓饵,然后抛向湖中。涟漪在湖面扩散,用枯木做成的浮标缓缓晃动。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浮标上。或许是因为想太多心事的关系,今天还没有钓上任何一条鱼。如果自己钓鱼还无所谓,但在和钩爪比赛的现在,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真快,你已经抓到——」
不对——这感觉不是钩爪。我在转头的同时站了起来。
在那里站着一名男子。他有着略带褐色的金发、水蓝色的双眼、晶莹剔透的乳白色肌肤,那是令人怀念、也令我痛恨的天使族特有肤色。
「加百列……?」
听我出声,他亲切地露出微笑。那是令我怀念的微笑,可是我的脑中却响起警钟。这个人——真的是加百列吗?
「在大约两个月前,我感受到了你的思念。我刚开始以为是幻觉,但怎样都无法放弃,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
两个月前——那是我为了寻找钩爪,而拆下项圈的时候。原来我的思念在那时被察觉了。
「能再见到你,简直就跟作梦一样。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加百列踏出脚步,这让我跟着后退。这里是突出于湖面的岩石,无路可逃。虽然以岩石的高度,要跳下水还不至于受伤,但现在的湖水太过冰冷了。
「你为何要避着我?」
加百列又踏出一步,同时张开手臂。「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和我一起回圣域吧。」
「别闹了。」
我瞪着加百列那白皙的面孔。
「你是什么人?你对加百列做了什么?」
我此话一出,加百列的表情瞬间转变。
「什么嘛,穿帮了吗?」他像是闹别扭的小孩般嘟起嘴。「你都戴着项圈了,怎么还认得出来呢?真让人不爽。」
那是个口齿不太流利、年幼少女的声音。
「加百列坏掉啦,所以我就收下了。」
这是心缚术,与被拉斐尔占据的萨基尔一样。在眼前的加百列之中,是其他人在操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萨基尔。喔,可别把我当成是那个迷恋你的蠢女人喔。我是接她位置的萨基尔。我和你杀死的拉斐尔一样,是优秀基因的合成体。」
他抽出了神经枪,并用枪口对准我。
逃不掉了——就在我那么想的瞬间。
「喝!」
伴随着一声吆喝,钩爪将萨基尔打倒在地,他用双手捧着一颗石块。
「他是什么人?是坏人吗?」
萨基尔手按着脑袋呻吟着。我跑过他身旁,冲向钩爪。
「快逃!」
只要戴着项圈,精神攻击就无法对我产生效果。可是钩爪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也会遭到心缚术控制。
「可是,你自己呢……?」
「别管那么多!快跑!」
我一把将钩爪推开,挥手催促他快点离开,接着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石头,转头望向萨基尔。他还没能从遭殴打的伤害中恢复,现在就算是戴着项圈的我,也有能力杀害他。
「——杀……害?」
察觉自己内心的杀意,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杀害加百列?由我亲手?
不杀了他,这份平静就会崩溃。如果想要留在地上,想要待在后悔身边,唯有在此时此地杀了他。加百列的灵魂已被侵蚀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躯壳,我所认识的加百列已经不会回来了。这东西是受萨基尔操控的傀儡,这东西——不是加百列!
「——可恶!」
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都没用,我办不到。要我杀害加百列——我实在办不到。
「——亚克。」
萨基尔发出微弱的声音。接着她按着脑袋,朝天空大喊。
「亚克,抓住这家伙!还有,把那个打我的猴子也抓过来!」
振翅声从空中降下。
我抬头仰望天空。从空中降下的是三具自动人偶——在他们背上有美丽的银色翅膀。
他们降落在岩石上,同时朝我举起右手。只见他们的手掌脱落,从其中露出了神经枪的枪口。无声射出的神经针刺中了我,石块从我手中掉落。我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全身的力气就瞬间消散。我的意识迅速模糊起来。
「阿撒兹勒——!」
是钩爪的声音。那个傻瓜!我都要他逃走了。
我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钩爪的身影,他连滚带爬地朝这里冲来,三具自动人偶立刻将他围住,轻而易举地就将钩爪制伏。
「可恶!不过是只猴子,竟敢打我的头!」
萨基尔让加百列站了起来。
这样下去钩爪会被杀死。
我必须做点什么——
「你这混蛋!你对阿撒兹勒做了什么!」
被制服的钩爪仍不停挣扎。
「给我闭嘴!」萨基尔一把抓住钩爪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晴。「禽兽就要有禽兽的样子,去让其他禽兽吃掉吧!」
不好……她打算施加心缚术。
「慢着——」
我从皮带中抽出采药用的短刀,用刀刃抵住自己的咽喉。
「要是你对他用心缚术……我就割破自己的喉咙。」
「想死就快啊?你是白痴吗?你以为那样能威胁我什么?」
「为了保住圣域……你们一定需要我的歌声。就是因为那样……所以妳才跑来找我的吧?」
我用不成声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语。
「要是我死了……圣域就完蛋了,那样也无所谓吗?」
啧!萨基尔咋舌。
「亚克,放了那只猴子。」话才说完,她又制止道:「啊、等一下。」
只见萨基尔捡起石头,用力朝不停叫骂的钩爪头上挥落。被自动人偶抓住的钩爪就那么失去了力气。
「没事了,放手吧。」
拘束被解开的钩爪倒在岩石上。他全身瘫软。从脑袋流出的鲜血,在岩石上形成一滩血水。我想冲过去确认他是否平安,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接下来……」
萨基尔从我手中夺下刀子。
「乌列尔说过想让你变成唱歌人偶呢。也好,比起随便在这里把你杀死,那样或许比较有趣吧。」
她接着捡起掉落在岩石上的神经枪,用枪口抵住我的胸口。
「等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顺便在你脸上涂鸦吧。」
她扣下了扳机。我胸膛感受到一阵冲击,这次我的意识真正掉进了奈落深处。
3
有人在拉我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的拉扯,接着力量逐渐增强,最后那人用力地拉扯,想要从我手中将『书』夺去。
安格斯睁开了眼睛,眼前有张陌生的面孔。安格斯反射性地将『书』抱在怀中。
「你、你在做什么……!」
「什么嘛,那什么态度呀!」
应声的人,是一名有着褐色皮肤的青年。他瞥了安格斯一眼,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只是看那本书压在你身上,似乎很重的样子,所以才想帮你把书拿开而已。」
「咦?是、是这样吗?对……对不起。」
安格斯手按着疼痛的脑袋,转头观察四周。老旧的木头天花板、肮脏的玻璃窗、飘散在周围的墨水味,与仙人掌糖的气味。这里是影像图腾日报社的一楼,印刷所。
「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
「因为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青年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你真是太逊了。真是的,这种人到底哪里好了。」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安格斯感觉这人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尽管安格斯想要回嘴,但疼痛的脑袋让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虽然安格斯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要紧事得做,但——脑袋的疼痛让他想不起来。
「像你这种老是害赛拉哭泣的家伙……现在到底又有什么脸去见她啊。」
「赛拉?你说赛拉怎么了?」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让她被那个惹人厌的可恶地图师抢走!」
惹人厌的……可恶……地图师?
「对了!瓦尔特!」
安格斯跳了起来。下一瞬间,脑袋便感受到剧烈的头痛。
「唔……」
「唉~~傻瓜没药医。」
青年耸了耸肩,走出印刷所,他的声音接着从门外传来。
「爱德莲大姊!她醒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有人走下阶梯的脚步声。「抱歉,还让你处理这种杂事,丹尼。」
「没关系……那我回去工作囉。」
这次是爬上阶梯的声音。就在同时,爱德莲走了进来,拉了张小木椅,在长椅旁边坐下。
「稍微冷静点了吗?」
「并没有……」安格斯用左手按着额头。「我感觉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弄不清楚……」
「这也难怪。」
爱德莲从口袋中取出香菸。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爱德莲悄悄地将菸点燃。
「有哪里会痛吗?手脚动起来都没问题吗?」
被这么一间,安格斯试着轻轻动了动四肢。关节虽然感到疼痛,但却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
「我身体还能动,可是——头好痛。」
「在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请医生来看过了。他说你没有撞到头,头会痛多半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说到这里,爱德莲略显困扰地皱起眉头,然后吐了一口烟。
「但是因为你一直醒不来的关系,让亚克很担心。他留下话说要去找强尼,然后就跑掉了。」
「唉……」安格斯很容易想像那幅光景。「对不起。」
「我听亚克说过了,你的另一名伙伴,就是那个强纳森·拉斯提吗?」
「是的,师父,妳知道他?」
「没有当面见过就是了,但那算是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的故事。在罗伯特·拉斯提遇害当晚,行踪不明的强纳森与大卫兄弟。」
爱德莲吸了口菸,然后用满怀感慨的语气说:「那些孩子们,原来都还活着。」
对了!提到还活着——
「我——必须去见瓦尔特!」
话一说完,安格斯便打算起身。但光是这样,就让他感觉头痛欲裂。
「别冲动!你连站都站不稳,我看你还没走到火鸡路,就已经先倒在路上了。」
「可是——」
「就算不这么赶,他也不会跑掉的。」爱德莲把手按在安格斯肩上,让他重新坐了回去。「而且,我还有些事没告诉你。」
说到这里,安格斯感觉爱德莲温暖的手,正触碰到自己的头。爱德莲像是要安抚安格斯的心情般,轻摸着他的头,然后用缓慢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把术文的事告诉赛拉了。」
这句话安格斯脸上浮现惊讶。
「为什么要——?」
只说了这些,安格斯便没有再说下去。光是知道术文的祕密,就会伴随危险。就算不知道那些,原本也有人要抓她。状况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赛拉想要知道。」
爱德莲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赛拉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四处旅行。」
爱德莲缓缓吐出烟雾。
「自从那名地图师来到这座城市后,赛拉便开始烦恼些什么。我问过赛拉那人是否是她认识的人,但她否定了。可是,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所以赛拉所采取的行动,也一定有其理由。」
「赛拉她……做了什么了吗?」
爱德莲无法立刻回答。只见她将香菸扔到地上,用靴底将火踩灭,随后沉默地抬起头,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着安格斯。
「赛拉订婚了,跟瓦尔特·海沃德。」
「——咦?什么!?」
安格斯不自觉地站起身子,而『书』也因此从他腿上滑落。书页翻了开来,一脸不悦的书姬从其中现身。但是,安格斯并没有将这幅景象看在眼里,只是继续对爱德莲追问。
「可是,赛拉才只有十二岁……不,已经十四了。不管怎么说,她都还是小孩吧?订婚?开玩笑的吧?」
「听说在西部十五岁就是适婚年龄了,况且荷莉也是十七岁时结婚的喔。」
「不管怎么说,都太早了!」
「在你的记忆里,赛拉应该还是那个像男孩的模样吧?」说到这里,爱德莲脸上浮现调侃似的笑容。「等你看到一眼她现在的模样,想不承认都不行,像赛拉那样的美少女,可不多见喔。现在巴尼斯顿的年轻男子们,可全都争先恐后地想和她成为朋友呢。」
只见爱德莲摊开双手,举到肩膀高度。
「但是赛拉还是一直在等待,等她那有着一头白发的王子回来。可是在那之前,真正的王子出现了,他长相俊俏又有钱,脑袋机灵心地又好,加上他也十分喜欢赛拉。听说他求婚时所说的话,是『我会等妳。在妳愿意转头看我之前,我会一直等妳』呢。」
这让安格斯哑口无言。他所受到的冲击,让他连自己为何惊讶都不知道。太多事情一起发生,似乎超越了他脑袋能处理的极限。
「安格斯,现在可不是发愣的时候了。」
书姬瞪了安格斯一眼,然后仰头望向爱德莲。「最近这里的事件是不是很多?」
「事件……?妳是说像那起诈欺案之类的事件吗?」
「那也算。」
书姬表情紧张地说道。
「有人把术文带进这座城市了。」
「什么……?」
如果在东部最大都市巴尼斯顿发生像奥拉、福列克斯库里夫一样的事,那可真的会变成大悲剧。安格斯将书姬从地上捡起。
「那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你以为是谁的错了!」
书姬毫不客气地回嘴道。
「我也很着急啊!可是你从进城之后,就根本没有把『书』打开过!」
4
从我逃离这里之后,又过了约一年时间。圣域原本的景象,已经荒废得荡然无存,过去乐园的形象完全失去踪影。看不见下级天使的踪迹,能源枯竭,就连食物的生产都有问题,精神网路系统已经濒临瓦解。
我置身在白色的椭圆形房间,脚下是一片白色的冰冷地面。在这里有两具自动人偶随侍在侧的乌列尔。
「没能杀了你,是我最大的罪。」
坐在轮椅上的乌列尔用冰冷的合成语气说道。
「因为你多余的小聪明,让下级天使们发起了暴动。」
我在跳下浮岛的前一刻,利用鹦鹉网路留下讯息。四大天使企图侵占你们的心,把连线夹拆掉,别让他们侵占,靠自己的意志行动,让自己的心从笼中解放——我留下了这些话。
「这让我除了已经完成心缚化的人之外,必须将所有下级天使全数消灭。负责处理暴动的米迦勒与沙利叶也丢了性命,另外也有许多上级天使毫无意义地遭到杀害。也因为这样,原本能源不足的问题更加严重了。严重到想要维持这座乐园,非得需要你唱歌的程度。」
是吗,原来我的声音正确地传达出去了。传达给那些在没有自觉的状况下,自由意志持续遭到压榨的中下阶级天使们。他们为了追求自由挺身而出——结果遭到杀害。正因为清醒,所以才会被杀。
「你果真是会招来毁灭的恶魔之子。可是,我不会再让你为所欲为了。我要你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代价。」
随侍在她身边的自动人偶——美丽的莱里尔将带有刻印的手杖递给我,坐在轮椅上的乌列尔面无表情地说:
「你有两个选择,受心缚成为唱歌人偶;或是自己主动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为我们提供能量。看在加百列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保留这种程度的选择权。」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加百列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他自己的罪。他为了赎罪,不停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直到意识崩溃。他最后变成怎样,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
加百列被萨基尔取代,变成了任她摆布的傀儡。
是我害的——都是因为他和我扯上关系的缘故。
「好了,做出选择吧。」
彷彿进行审判般,象征『理性头脑』的乌列尔这么说道。
她说的没错,我犯了大罪,犯下了短暂人生怎样都偿还不尽的滔天大罪。
那个时候,我不该逃跑的。我应该说服加百列,和遭到压榨的人一起挺身而出,为了赢得自由而战才对;我应该要做的并非舍弃生命,而是要拼命奋战。
我在地上获得自由、获得幸福,并对此感到满足。我完全没有想到之后留下来的人。无论我如何懊悔,都已经太迟了,已经失去了许多生命,加百列的心智也毁了。
既然这样——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乌列尔已经知道了大地之人的存在,她迟早都会想对大地之人施行心缚,让他们通通变成唱歌人偶。为了不让她得逞,我必须教导大地之人该如何与天使战斗。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
「我愿意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要逃进死亡十分容易。可是,我已经不能再逃了,就算要出卖灵魂,我也要活下去。我要紧抱希望,等待逃出的机会。我一定要回到他们身边。
5
有术文在巴尼斯顿。在演变成最糟的状况前,必须找出术文,将其回收。
然而安格斯却发了高烧,病倒在床上。安格斯在意识朦胧中做了梦,但眼睛一睁开,就丝毫记不得梦的内容,只剩梦到恶梦的感觉留在体内。
而在这段时间,亚克一直细心地在一旁照顾安格斯。艾维则为安格斯煮了他也能吃的稀饭,而汤姆则带了书作为探病礼物。爱德莲也是每天都必定会露面,向安格斯报告跟术文有关的消息,就连强尼都算准了爱德莲不在的时间偷偷跑来探望。
可是唯有赛拉——已经离开这栋房子,搬到地图师家里的赛拉,却从未在安格斯面前现身。
安格斯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够下床,但在身体好不容易复原的这个时候,安格斯的心情却反而十分沮丧。
「我丢下瓦尔特逃走了。」
在以探病为名,实则跑来吃午饭的强尼面前,安格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地图师在溪谷徘徊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如果能再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瓦尔特一定很恨我吧。」
「那种事,不见上一面是不会知道的吧?」
强尼口中边嚼着艾维做的火鸡三明治,边这么说道。「况且那个叫瓦尔特的年轻人,现在连是否真是你的那个朋友,都还不知道呢。」
「可是——是没错啦。」
「既然那样,那就别扭扭捏捏的,直接去确认吧。要烦恼,等确认之后也不迟吧?」
「窝囊废偶尔也会说好话呢。」
书姬这么说完,便从安格斯腿上的『书』页上抬头望向安格斯。「而且你害怕的不是瓦尔特,你只是想逃避赛拉和瓦尔特订婚的事实而已。」
「才、才不是那样!」
「当然是。」书姬如此断言。「你放在那女孩身上的心思,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多出太多了。」
在安格斯的房间里,堆满了让人看不见地板的大量书本。书姬指向书堆的其中一角,那里摆的是安格斯从奥拉捡回来的日记。
「否则的话,你为何一直带着那个东西?你花费多少心思在解读那本书,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那是因为——」
因为自己认为能证明赛拉是歌姬的线索,可能有写在里面。那并不是因为……自己惦记着赛拉。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你。不是用对白发感到奇怪的眼神,也不对蓝眼怀抱畏惧。但就算这样,你当时也不认为她会救你吧?」
书姬说的没错。到目前为止,安格斯虽然被素未谋面的人丢过石头,但却从不曾被陌生人帮助过。可是赛拉不同,她用颤抖的双手,为自己解开了绳子。
「在莫尔斯莱碧斯有个叫海瑟的女人。你只是因为人家称赞过你的发色,就爱上人家了吧?那么你就更不可能不注意赛拉了。就是因为这样,你当时才会说那种话。你在车站月台跟赛拉分开时,对她说了『我一定会回来』,那种话你连对爱德莲可都没说过呢。」
安格斯没有回话,闭上眼睛。
他不想承认,不想承认因赛拉没有等下去而感到失望的自己;不想承认对可能是挚友的男人心生嫉妒的自己。
「而且——」书姬继续说道。「这里出现了术文,你难道打算坐视这座城市变成像奥拉那样吗?」
安格斯紧咬着嘴唇。
他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他也感到害怕,赛拉已经知道关于自己右眼的事,她一定不会再用跟以前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早知道是这样——没有回来就好了。」
安格斯小声地这么说道。书姬仰头看着那样的安格斯,接着转头对强尼说道:
「喂,窝囊废,你代我打这小子一顿。」
「请不要这样!」亚克大声哀叫。「主人现在是大病初愈。使用暴力是不对的!」
「你给我闭嘴!」
书姬这么对亚克叱喝一声,接着再次将视线转回安格斯身上。
「无论是任何人,都是在害怕某些事物、在不安煎熬下过活的。」
「——……」
「所以不要把那种事当成藉口,这世界没有从一开始就很坚强的人。就算是我,也害怕知道一切。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让自己后悔了。如果要一直为以前失去的东西难过悲伤,那还不如在现在受伤、流血,都要来得好多了。」
没错——书姬说的对。
书姬所说的话,总是这么正确。
「你喜欢赛拉吧?那么无论那女孩会采取什么行动,心里会抱着何种想法,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还有些事是你可以为她做的。去完成那些事吧!就算被长尾踢倒也决不屈服的那份勇气,就算遭致怨恨也要拯救故乡居民的那份勇气,再让我见识一次吧。」
「——……我明白了。」
安格斯双手在自己腿上紧握着拳头。
「我会……试试看。」
那用力紧握的拳头,让安格斯的手臂、身体,都为之颤抖。
「你们……愿意……一起来吗?」
「那还用说!」书姬如此回答。
「我会一路跟随主人的。」亚克说道。
「既然这样,最快的捷径就是绕——不对,是打铁要趁热!」
强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快点换衣服吧。我们一起杀过去,杀去那间地图店。」
火鸡路第四大街。全新的建筑、挂在阳台上的图腾招牌、一名边走边展开地图观看的旅人。在招牌间的人不停走着,他无从得知自己根本无法从同样的位置逃离,只是持续朝遥远的目的地前进。
安格斯抬头望着招牌,怎样都没有勇气推开店门,一股冲动让他想拔腿逃离。
「真是够了!你这家伙真不干脆!」
在一旁看不下的强尼,一手抓住安格斯的手臂,然后用另一只手推开地图店的店门。他率先进入店里,顺势连安格斯一起拖入店内。
全新的店铺内整理得一尘不染,也看不到任何蜘蛛网。墙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地图。前方设有柜台,柜台后方则另外设有一座半层楼高的突出阳台。
「瓦尔特·海沃德在吗?」
强尼这句话,让年轻的柜台小姐略带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请问您和店长有事先约好吗?」
「我们才没做那种事咧。」
「那我恐怕不能为您安排喔。」
「别管那么多,妳告诉他有老朋友来找就对了。顺便告诉他:如果不出来见面,保证你会后悔。」
「这算威胁吗?」柜台小姐扬起了眉毛。「如果你是来找麻烦的,我会叫市保安官过来喔。」
「喂、喂,别那么不识抬举嘛。」
「请你们离开!」
见柜台小姐坚决不愿让步的态度,这次轮到安格斯开了口。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并不打算妨碍你们店的生意。我只是想见瓦尔特,还有……跟赛拉见上一面而已。」
「您是安格斯·肯尼斯先生?」柜台小姐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听过您的大名,您应该是赛拉女士的朋友吧?」
说到这里,她清了清嗓子,然后调整姿势说道。
「我会向店长转达肯尼斯先生来拜访过,所以您今天请先回去吧。」
「没有这样的吧?柜台小妹啊!」强尼再度插嘴。「哪有说见个朋友,还得先预约的道理啊?」
「这是规定!加上最近治安又很糟,我当然不能让像你这样的坏人跟店长见面!」
「咦?我哪里看起来像坏人了?」
「怎么看怎么像吧!」
「怎么这样说话啊?喂,安格斯。你也回她几句嘛!」
安格斯叹了口气。
「够了——回去吧。」
「才不够呢!都跑到这里来了,要是现在回去,你八成就再也不打算来了吧!」
「这也没办法啊,人家都说不想见我了。」
「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有人不让你们见面而已。」
「一样啦。」
「一点都不一样!」
看店的女孩刻意发出咳嗽声。
「要吵架请到到外面去。」
「唉~~真是够了……」
强尼不耐烦地抓了抓头,接着便开始朝店内大声嚷嚷。
「喂!瓦尔特!瓦尔特·海沃德!给我出来!」
「你再这样大叫,我真的要找市保安囉!」
就在柜台小姐也用不逊于强尼的大嗓门大吼的时候……
「怎么啦?怎么这么热闹?」
众人听到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接着一名男子出现在柜台后方的阳台上。对方拥有一头褪色的金发与灰褐色的双眼,高瘦挺拔的身材,与他身上的灰色西装十分相称。
「请问你们是……?」
「看就知道了吧!」
强尼把安格斯推向前去,同时大声喝道。
「是安格斯与他愉快的伙伴!」
安格斯仰望着那名男子。那人看起来与瓦尔特十分相似,但却又感觉跟他所认识的瓦尔特判若两人。安格斯感觉瓦尔特无论是发色还是眼色,似乎都要更深一点。但当时他是十五岁,距离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已经又过了八年。有八年时间,小孩都变成大人了。
「安格斯?」
男子跳下阳台,接着又俐落地翻过柜台,来到安格斯面前。
「白发——蓝眼——不会错的。」
那端整的面孔突然扭曲。
眼前的景象安格斯大吃一惊。男子那泪水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的表情,跟瓦尔特说『那个人眼中没有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见男子伸出手,下一刻便紧紧抱住安格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不是梦吧!」
安格斯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安格斯确信了,这人就是瓦尔特。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瓦尔特……他还活着!
「瓦尔特……!」
安格斯呼唤着那令他怀念许久的朋友。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那紧抱着安格斯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是我逃避了,因为我看不下去那个人逐渐发疯下去,所以把麻烦推到你身上。知道你为了找他而进入雪山,我不知有多么后悔!」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安格斯也紧抱着对方。「瓦尔特,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实在太高兴了!」
从前和瓦尔特一起度过的时光,在安格斯脑中鲜明浮现。当时的每一段回忆都无可取代,并充满特别的光辉。那只是短暂的剎那。正因为是剎那,才难以忘怀,才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灿烂。
「不好意思喔。」
一句冷淡的声音插嘴道。
「你们要玩感动的大重逢是没关系啦。但老实说,男人抱男人,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场面喔。」
「这人是谁?」
被瓦尔特这么问,安格斯便将强尼与亚克介绍给瓦尔特。瓦尔特与两人握了手,然后指向店内说道:
「我想我们会有很多话要说,今晚的晚餐就在我这里吃吧。没问题吧?安格斯。」
「嗯——」这么回答的安格斯,视线却停留在阳台附近。
「怎么了?」
「呃……」安格斯有些担心地望着瓦尔特。「我听说赛拉她在你这里……」
「喔,她现在不在。在萨尼迪有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她去那里请医生看喉咙了。」
「是……这样啊。」
安格斯吐了口气。这反应代表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安心,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请问……你和赛拉是什么关系?」
瓦尔特用略带顾虑的语气问道。
这让安格斯感到惊讶。
「她没跟你提过吗?」
「毕竟,你也知道的……她……」说到这里,瓦尔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我知道她在牛顿女士那里学习图腾。可是我对她的家世背景,却是一无所知。不过我也认为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就是了。」
瓦尔特有些害臊地这么说道,接着便招待他们走上阶梯。
「请到里面来吧,强尼与亚克也不用客气。」
亚克不需吃东西,因此安格斯拜托他去向艾维传话。「我晚餐会和瓦尔特一起吃,不需要帮我准备」。以自己和艾维的交情,只需说这些,她应该就能够明白自己的意图吧。
安格斯等人来到了一间有新木材气味的客厅,地上铺有厚实的地毯,客厅中央摆着铺了毛皮的长椅。一坐到椅子上,就会感受到身体彷彿被毛皮包在其中的柔软感触。
「我在雪山里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时候,想起你曾说过的话。你曾告诉我如果在溪谷迷路,就沿着河朝下游走……」
瓦尔特边煮咖啡,边聊起当时的情形。
「尽管我当时几乎快被冻僵,还是不停地走着。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最后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当我清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在科吉塔堤欧溪谷内有个叫卡库蒙村的村子,就是那里的人救了我。」
安格斯也将自己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告诉瓦尔特。由于他隐瞒了术文及书姬的部分,因此无论如何都会有让人感觉突兀的部分。但就算这样,瓦尔特还是专心听着安格斯的话语,连咖啡都忘了喝。
「你……心里肯定不好过吧。」
听完安格斯的遭遇,瓦尔特用带着同情的语气说道。「可是,那并不是你的错。不要想太多。」
「嗯——谢谢。」
「所以,你现在就和伙伴们为收集书本,一起四处旅行囉?」
「……嗯。」
「所以你实现梦想了吗,真令人羡慕啊。」
「这么说的你,不也一样吗?」安格斯转头环视着这布置豪华的大厅。「你看来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地图师了。」
「这些都是父亲的遗产。在他死后,我继承了一切。」
这话让安格斯难过地紧咬下唇。地图师终究还是死了,由于见瓦尔特还活着,因此安格斯也对地图师的幸存怀抱希望,但看来奇迹并不是会连续出现多次的东西。
「对了,安格斯。」
瓦尔特让身子离开椅背,前倾着身子说道:「你记得欢喜之园的事吗?」
「当然记得——」话才出口,安格斯便露出苦笑。「可是,那是幻想的吧?你不也说那是只存在于地图师脑中的虚幻乐园吗?」
「那不是虚幻的。」说到这里,瓦尔特突然压低声音。「欢喜之园真的存在,证据就是天使们又再次救了他,所以他没有死在雪山。他是又过了一年之后,才在南苏拉被杀害的。」
「被……杀害?」
安格斯脸上充满不解。他实在弄不清楚瓦尔特想说什么。
「当时是有人从他身上携带的物品得知身分,然后来通知我的。我也确认过遗体,确实是那个人没错。可是应该已经在雪山里丧命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南苏拉,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的左臂为什么会被砍断。」
听到这里,咖啡从强尼口中喷了出来,安格斯也吞了一口唾液。
「你说的是……罗伯特·拉斯提命案吗?」
「你知道啊?」瓦尔特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事情就是在罗伯特·拉斯提遇害当晚。那个人就是在那里,和拉斯提一起遭杀害的。」
地图师被砍断的左臂,现在正接在血腥快枪的肩上。那是一条可以被接在任何人肩上的左臂。地图师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种东西的?难道就是在天使居住的乐园——欢喜之园吗?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欢喜之园。」
瓦尔特站起身子,拿了一张大幅地图回到客厅。「你记得这个吗?」
那是以前摆在山中小屋桌上,那描绘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那个人从身为他师父的史宾赛身上继承的。这虽然是我的推测,但史宾赛或许就是看了这个,才知道有『地图』这种东西。」
说到这里,他让地图上方朝内,将地图左右对折。沿着折痕,可看见纵长的缝隙。可是那缝隙并未将地图截断,而是两端都各留下四分之一,让地图还能相连。接着瓦尔特又沿着那条缝隙拉开地图,让地图左右张开,接着再朝中央相连的方向呈书页状折叠。就这样,眼前出现了一本共四页的薄书。
「这就是萨基尔之书,其实就只是这样。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我们眼前。」
他将那本书交到安格斯手中。
「你翻看看。」
安格斯半信半疑地接过萨基尔之书,接着将手放在薄书上,唸了声「启动」。
最上方的纸自动翻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有着浅褐色头发的男性,他看来就像出现在拉吉尔书中的舞台演员,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衣服。男子慢慢睁开原本闭起的双眼,他拥有乳白色的肤色、鲜艳的绿色双眼。不会错——这人是天使族。
那名天使以庄严的语气开始吟诗。
居住在地上的同胞啊
此处并非吾等故乡
追寻天上乐园之人啊
请齐聚于此来到欢喜之园
在此一切皆能如愿
所求皆可获得应许
天使再次闭上眼睛,身影转变成半透明,在其后方可看见覆盖瑞雪的山脉。在山脉中突出的是伊欧迪恩山与布罗敏山,在西南方向所看到的似乎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脉。
影像突然切换成黑暗。似乎在洞窟当中。自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像牙齿般丛生,下方则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面,在地面中央立着一扇用石头制成的门。
四名盐匠交错之地
漆黑入口于此敞开
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
以摇篮曲为其安魂
景色再次出现变化。
这次景象是某个大厅,地上立有四根色彩奇特的七角柱。
四名盐匠并列之地
天空之路于此敞开
以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分配世界之素
接着景色来到更为明亮的地方。这里无论是墙壁、屋顶、地板,都是白色,前方是一扇双开式的门。
四名盐匠引领之地
欢喜之园于此敞开
其为第十七乐园
赞美其受隐匿之名
幻影从眼前消失。
安格斯感受到阅读完书本后会产生的轻微目眩——
「这简直就像一张藏宝图。」
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合上,然后将书递回给瓦尔特——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突然一惊。在书皮内侧,是被折起来的地图。在那地图周围有美丽的图形。
「不好意思。」
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放在桌上。接着将放在自己腿上的『书』打开。
从其中现身的书姬一脸不解。
「怎么了?安格斯。」
「书说话了!」瓦尔特惊讶地站了起来。「没有启动竟能看到幻影!而且……安格斯,她刚才喊了你的名字!」
瓦尔特能看见书姬,也能听见书姬的声音,这代表他曾接触过术文。安格斯翻开相当于萨基尔之书封面的一张纸,让书姬观看书页内侧……那印有地图的部分。
「这是不是术文?」
书姬侧过脑袋,仔细端详着地图被折起后,交叠的边缘装饰部分。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
书姬转头望向安格斯。「不会错,这是第三十一顺位的『Ignorance(无知)』。」
事情演变成这样,不解释清楚,是不可能让瓦尔特接受的。
「瓦尔特,我得对你说实话。」
安格斯将手放上那覆盖住右眼的头带。「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所收集的并不是书本,而是术文。」
安格斯对他说出了一切,包括书姬、术文、灭村的奥拉、崩塌的福列克斯库里夫、在自己右眼中的术文;并且说了哥哥因为触碰术文,而失去理智的事。在让瓦尔特得知一切之后——安格斯这么说道:
「这本萨基尔之书上带有术文,我必须将其回收。」
安格斯说完,便将『书』翻至三十一页。
「请等一下。」
瓦尔特略带畏惧地看了书姬一眼,露出恳求的眼神望着安格斯。
「拜托,能否请你再多等一会儿?」
「这是不容犹豫的,瓦尔特。要是放着不管,会让恐怖的灾难——」
「这我明白。可是如果将术文回收,这份地图就会烂掉了吧?」
「嗯,多半是。」
「既然这样,希望你能晚点回收这个术文。要前往欢喜之园,必须要用到这本萨基尔之书。到了那里,所有愿望都能实现,那样一来,说不定你也不用辛苦走遍世界,就能结束这段旅程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收集术文,必须用血汗作为代价。」
书姬这么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因为——这是赎罪。」
安格斯望着书姬,但书姬却像在逃避安格斯的视线般移开眼睛。她说的赎罪,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安格斯想问个清楚,但瓦尔特却没有给他机会。
「我想去欢喜之园,为了重拾赛拉的声音。」
这话说完,他向安格斯低下头。
「我求你!至少在我抵达欢喜之园之前,不要将术文——不要将这份地图从我手中夺走!」
见瓦尔特如此激动地请求,让安格斯顿时语塞。瓦尔特是真心喜欢赛拉,一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感到心痛。
「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欢喜之园?」
「安格斯!」
书姬用责难的语气发出呼喊,但安格斯不予理会,眼睛直视着瓦尔特。
「你能立刻出发吗?」
「我已经有准备了。」他这么答道。「现在就只等雪融而已。」
「那就立刻启程吧。要到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西南方,用马车得花一个月以上。我想到下个月,山上的雪应该也都融化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安格斯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是这东西由我保管。」说到这里,安格斯手指着书。「术文会持续放出能量,在附近的人会因此受到影响,逐渐丧失理智。地图师的举止会日渐怪异,多半就是这个术文的关系。」
听安格斯这么说,瓦尔特略显惊恐地望着萨基尔之书。安格斯将那本书拿了起来,将折叠处拉开,让它变回一张地图。
「可是那个过程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样避免术文成形,接着只要避免直接目视、触摸,应该还不至于一下产生变化。我对术文拥有抗性,所以这东西由我来保管。当然,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会让你看,可是基本上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碰到。」
瓦尔特表示同意地点了头。
「再来是另一个条件。」
安格斯一边将折起的地图收进外套内袋里,一边说道。
「你要让我跟你一起去找欢喜之园。」
「——那当然好!这点我完全欢迎!」
瓦尔特站了起来,双手握住安格斯的手。
「你能愿意跟我一起上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
从第二天起,他们便开始为旅行做准备。安格斯等人虽然对这些工作已经相当熟练,但瓦尔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毕竟这趟旅行,他可是要跟自己的未婚妻同行。
三天后,赛拉回到了巴尼斯顿。由于治疗没有任何成果,让赛拉感到十分沮丧,也因此没有与安格斯见面。安格斯虽然对此感到失望,但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安心。如果在出发前自己遭到赛拉过于无情的对待,反而会让他这趟旅程更加煎熬。
瓦尔特为赛拉所准备的马车,是一辆做工精致的六头马车。由于豪华到这种程度,会有遭土匪袭击的危险,因此担心这件事的瓦尔特又请了两名认识的测量士一道同行,作为他们旅途上的保镖。
在一个礼拜之后,安格斯等人从巴尼斯顿出发了。当然,强尼与亚克也一道同行。拉他们马车的马是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牠们在经过充分休养之后显得精神奕奕,步伐似乎也显得格外轻快。
跟在他们之后的,则是规格截然不同的豪华马车。马车前方是六匹黑毛马,牵引在马匹后方的是宛如一栋小屋的有顶马车,坐在驾驶台上的是两名保镖——一名有着米色头发,名叫克林的男人正手持缰绳;另一名将黑发理平,名叫亚历的男人则手持喇叭枪,观察四周动静;瓦尔特与赛拉则待在马车内,看不见身影。
当天傍晚,马车抵达了位于米拉库鲁姆湖畔的露营地,男人们分头照料马匹、收集柴薪、汲水、准备晚餐。
就在晚餐准备就绪的时候,一名少女自马车内现身。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名少女,在闭了一次眼睛之后,又再次望着她。
无论安格斯看几次都是一样。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少女。
光滑的褐色肌肤、深邃的脸部轮廓、和以前一样的红褐色大眼睛。可是,在那脸上的忧郁表情却是安格斯记忆中所没有的。与记忆中不同的,还有那原本像男孩一样的短发,现在已经留到及肩的位置,以及她那身洋装。可是,不同的绝对不只这些,还有某些东西——某些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变成了一名充满女人味的美丽女性。
赛拉让瓦尔特牵着自己的手,走下马车。在瓦尔特的引导下,赛拉在营火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一举一动都让安格斯无法移开视线。
可是赛拉却从头到尾都不愿朝安格斯看一眼,安格斯连开口向赛拉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到最后,这天就在与赛拉没有任何交谈的状况下结束。
对习惯轻快移动的安格斯来说,这次旅行的步调让他感觉缓慢。他们花了一个月穿过东部,抵达了密苏艾斯特。这是他们暌违许久的大都市,一来到这里两名保镖与强尼便喜孜孜地往酒馆前进。
「要不要稍微到外面走一走?」赛拉拒绝了瓦尔特这样的邀约,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于是亚克便看守在赛拉所处的房间门前,而安格斯与瓦尔特则在隔壁房间,展开那份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地图。
「令人费解的,应该就是『四名盐匠』了吧。」
瓦尔特站在桌旁,用图腾板轻轻敲着自己的肩膀。他们在旅途中,已经多次为了解开萨基尔之书的谜语而一起讨论。
「用海水制盐的城镇及村庄,光是最新的史宾赛地图上,有标示的就超过百个。如果再连能采得岩盐的地点都算进去,数量就更多了。」
「嗯——」
坐在椅子上的安格斯交叠着手臂,望着地图。在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抬起头。
「也许我们看的角度错了。」
「什麽意思?」
「天使呼唤的是『居住在地上的同胞』,也就是说,这本书是在『灭日』之后,为了召集居住在地上的天使族,由天使所制作的东西。」
「说的对。」书姬附和道。敞开的『书』就摆在桌上、地图的旁边。
「只有天使族会想召集天使。」安格斯继续说道。「所以要解开这个谜题,必须要用天使的角度去想才行。」
这话让瓦尔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那么说,无论我们怎么想,都无法抵达欢喜之园吗?」
「那可不一定喔。」安格斯露出淘气的笑容,用手点了点自己侧脑。「你忘了吗?在我脑袋里,有不属于我的记忆。」
「对了。是有这么回事!」
瓦尔特的表情瞬间充满光彩,书姬也从『书』上探出身子,望着安格斯。
「那么说,你知道盐匠指的是什么人吗?」
「——我想,那多半指的是卤素。」
「卤素?」瓦尔特脸上带着不解。「我没听过这个人呢。他住在哪里?该不会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吧?」
「卤素不是人,那是十七族元素,在最外侧拥有七个电子的原子——」解释到一半,安格斯便露出像是吃到苦涩食物的表情。「抱歉我说了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话。」
「用不着道歉啦。」瓦尔特苦笑道。「麻烦再解释得简单一点吧。」
安格斯点了个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才又再次开口。
「『四名盐匠』指的是四种卤素——指的应该是氟、氯、溴、碘。用我们知道的语言来说,氟是夫罗陵、氯是库罗陵、溴是布罗敏、碘则是伊欧迪恩。」
安格斯指向在桌上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地图,继续解释:
「也就是将这四座山的顶点,库罗陵山与伊欧迪恩山,以及布罗敏山与夫罗陵山用线相连。」
瓦尔特照着安格斯的指示,在地图上画线。
「这两条线会彼此交错。」安格斯用手敲了敲两线相交的位置。「这里多半就是『漆黑入口』了。」
「太棒了!安格斯!你真是太厉害了!」
瓦尔特兴奋地大喊,连人带椅将安格斯紧紧抱住。能让人这么开心,安格斯当然也感到高兴,但立下功劳的,并非是自己拥有的知识。想到这点,就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然而瓦尔特并没有察觉安格斯的复杂心情,只是兴奋地不停在房内走动。
「那就立刻雇用对山势熟悉的向导,请他带我们到那里去吧!然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同时还可听见亚克隔门传来的沉闷说话声。
「小姐您不用那么做,只要吩咐我——」
门应声被打开,手上拿着盛放咖啡杯木盘的赛拉就站在门口,刚煮好的咖啡香气飘入房内。
「赛拉!」瓦尔特露出灿烂的笑容迎了过去。「这是要给我们的吗?这真是令我太高兴了!谢谢!」
赛拉将木盘递向瓦尔特——就在这时候,赛拉的脚踩到了裙襬,身子往前倒去。
「小心!」
安格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瓦尔特反应迅速地扶住赛拉的身子。但木盘上的杯子也都因此翻倒,咖啡全洒上了瓦尔特的手臂与胸口。
「妳没事吧?」
瓦尔特温柔地对赛拉这么问道。
赛拉点了头,带着不安的眼神,交互望着他的脸,与那沾染咖啡的白色衬衫。
「这不要紧,不用担心。」
瓦尔特带着笑容这么说完,转头望向安格斯。
「我去换一下衣服。」
刚煮好的咖啡淋到身上,瓦尔特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吃烫的反应。在对瓦尔特这般表现感到钦佩的同时,嫉妒心也煎熬着安格斯的内心。
一见瓦尔特离开房间……
「那么,我去借条抹布来。」
亚克带着咖啡杯与木盘走出房间。亚克在带上房门的瞬间,对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看来他似乎是想趁机为安格斯制造机会。不知是否有察觉这件事,赛拉用欲言又止的表情注视着安格斯。
安格斯不知该如何是好。到目前为止,塞拉都避着他,虽然对赛拉出声她仍会有所反应,却始终不愿转头瞧他一眼。这让安格斯只能无奈地放弃,毕竟关于自己右眼术文的事情已经被她知道了。就算赛拉因此疏远、甚至讨厌他,安格斯也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不正是赛拉为了和我独处,才刻意制造出来的吗?想到这里,安格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赛拉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做出那种会让瓦尔特烫伤的行为。
各种思绪在安格斯脑袋里不停打转,越是认为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就越是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赛拉采取了行动,她走到桌旁,突然将『书』拿了起来。
「赛拉,好久不见了。妳最近——」
没听书姬把话说完,赛拉便将『书』给合上,把合起的『书』塞到安格斯手中。虽然安格斯自然地接了下来,但不明白赛拉的用意,内心只是充满困惑。
「……赛拉?」
只见赛拉伸手指向门口,表情十分严厉。随后又挥起手,朝门口指了一次。
「妳要我……出去吗?」
听安格斯这么一间,赛拉摇了摇头,这次不耐地用力朝地板一踱,然后指着更远的位置。东北方——那是巴尼斯顿的方向。
「妳要我回巴尼斯顿?」
塞拉用力点了头。接着催促般踱着地板,反覆朝东北方指去。
滚回巴尼斯顿,不要跟着我们。你身上带着术文,我不想要你这种人待在瓦尔特身旁,是这个意思吗?
安格斯内心对此早有准备,可是一旦被她当面讲明,还是令他十分难受。安格斯将视线从赛拉身上移开,将折起的地图收进胸前口袋。
「我明白自己很碍眼,可是这趟旅行跟术文有关,我不能在这里抽手。」
说到这里,安格斯重新望着赛拉。赛拉虽然开了口,但理所当然地无法出声。这让赛拉不耐地甩着头。
「妳不用担心,对我来说,瓦尔特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在往后的路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保护他的。」
赛拉再次张开嘴巴,拼命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喉咙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像是干燥风声的声音。
「等术文回收之后,我就不会再妨碍你们了。我发誓,到时候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这么说完,安格斯露出了微笑。
「所以希望妳能在这段时间忍耐一下,只要忍到这段旅行结束就行了。请妳暂时容忍一下——容忍我在这段时间跟妳一起旅行——容忍我在妳身边保护妳。」
赛拉睁大了眼睛,泪水从眼眶中涌现。就在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时候,她用力将眼泪拭去。
赛拉抬起头。她用带着强烈信念的眼神望着安格斯。那不是美少女忧郁的眼神。那是与爱德莲、长尾一样,是属于战士的眼神。
赛拉冲向安格斯。
「妳、妳要——」
话还没问出口,安格斯的嘴就被赛拉用唇堵住。
安格斯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嘴唇柔软的触感,让安格斯摒住了呼吸。
赛拉从安格斯身边离开。她就这么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安格斯连追上去都做不到,只能茫然望着那被关上的门板。安格斯用手指触摸自己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还残留着。
突然的吻。充满决心的双眼。
「赛拉……妳究竟在想什么?」
6
歌一唱完,我便松开手杖,任其倒在地上。
我的视野变得狭窄。胸口彷彿被贯穿的剧痛,让我难以承受地跪在地上。
莱里尔上前搀扶住我。而萨姆席尔则在我颈上注入强心剂,并用机械性的动作重新为我戴上项圈。
「辛苦了。」
我听见乌列尔那冷酷的声音。
「明天再继续。」
莱里尔随即扛起我的身子,将我搬到轮椅上。萨姆席尔推着轮椅,将我运出大厅。药似乎开始生效,我的心脏开始重拾正确的节奏。现在对手只有萨姆席尔一个,尽管这是逃脱的绝佳机会,但我却无法动弹。
同样的情形,不知已经重复多少次了;从我被带回这座牢狱,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一个月……半年……一年……?
可恶——我想不起来。
在将我送到能遮断精神波的隔离室之后,萨姆席尔便留下我离开。我勉强撑起身子,让自己趴到桌上。我伸出手,抓了一块桌上准备好的面包。我没有丝毫食欲。但我还是将面包塞入口中,然后喝下用合成蛋白做成的汤。疲劳与紧张令胃部抽搐,企图让那些食物逆流出去。我摀住嘴,硬是将东西吞了下去。
钩爪曾经说过。
别吃到吐,吃就别吐。
想到这句话,怀念的感情几乎让我流下泪水。我摒住呼吸,将眼泪忍住。如果哭了,就会消耗体力;体力衰退就会死。为了抓住逃走的机会,现在我必须尽可能保留每一丝力气。
我伸开手脚,让自己趴在地上。身体就像铅块一样沉重,连动一条手臂的心情都没有。
我的身体正一天天明显衰弱,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连自力行走都办不到。
我必须在变成那样前逃出去,可是监视十分密集,我几乎没有机会。现在整座十三圣域是由我一个人在支撑。对乌列尔来说,我是她最后的保命锁。以她的个性,不可能犯下能让我轻易逃跑的错误。
自从我回到这里之后,十大天使我也只见过乌列尔。就连那个曾放话要在我脸上涂鸦的萨基尔都没有出现。我原本以为她可能会来对我嘲讽几句,但诡异的是,她竟从头到尾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乌列尔说过,为了镇压下级天使们引发的暴动,米迦勒与沙利叶已经死了。可是继承那两人名字的人,似乎也还没有选出。
说不定就算想选也选不出来。圣域濒死的程度,可能已经严重到超乎我的想像。乌列尔必须依赖精神网路才能活命。因此她应该到死之前都无法离开这里。可是其他人不一样。能力较强的人或许察觉到了危机,就先逃往其他圣域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东西爆炸的声音。重低音传遍整间房间,地板也微微震动。
出了什么事——?
我撑起沉重的身躯。突然间,这次出现的是更大的摇晃,接着是陆续响起的爆炸声。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我想了解外头的状况,这间房间也没有任何窗户。唯一的门也从外头上了锁。我敲打门板,就算知道是白费力气,还是朝向门外大喊。
「刚才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开锁的声音取代了回答。门打开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冲上去,企图将门口的人撞开,但又连忙停下脚步。
「唉唷!别急着冲出来啊。」
是怀念的声音。那满布皱纹、想忘也忘不了的面孔。
「拉米尔!」
「抱歉,我来晚了,原本想早点救你出来,但我这里也有不少麻烦得应付呢。」
婆婆那满布皱纹的脸扭曲地笑了。
「来,快出来。现在是非常状况,有话路上再说。」
话一说完,她便转过身,以俐落的步伐快步走了起来。
「你这小子还挺有一套的呢。」拉米尔用跟以前一样的轻松语气对我说。「竟然利用鹦鹉传话,真亏你想得到那种办法。」
这让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让我感到难受。
「——对不起。」
「你道歉什么?真是傻孩子。」
「可是——」
「你没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拉米尔边走边转头望着我。
「你纠正了过去就算有人认为不对,但都没能出面纠正的事。我不知道乌列尔对你说了什么,但你做了正确的事。这点大家也都知道;我知道,加百列也知道。」
加百列也——
听到这话,让我紧咬住唇。
「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想办法避免有人丧命,想让伤害减到最小。可是已经腐烂到核心的果实,是怎样都不能吃的。最后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它坠到地上去。」
「坠落——?」
这些震动与不停响起的爆炸声……难道这座第十三圣域要掉下去了吗?
「正确的说,其实并不是坠落,而是被其他圣域击落。因为坏死的患部如果不及早切除,毒性就会扩散到其他部分。」
精神网路也与其他圣域相连。在第十三圣域产生的那些追求自由的思考,对任何圣域都是威胁。所以其他圣域为了保护自己,打算将第十三圣域抛弃。
我们来到了建筑之外,往天空一看,我忍不住发出惊呼,有座浮岛就像是要压垮第十三圣域般紧靠在上空。岛的边缘有无数黑色物体纷纷落下,只见那些物体陆续爆炸,让城镇化为火海。之前所听到的爆炸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唉唷,得快一点囉。」
尽管情势如此危急,拉米尔的语气仍旧十分悠哉。她伸手敲了敲停在附近的载具门,朝在其中等待的人出声说道:「米迦勒,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啦。」
她刚刚说——米迦勒?
他不是死了吗?
我朝载具内望去,坐在那里的是一具自动人偶——和抓住我的那些人偶一样,是大天使Ⅱ型。
「好了、好了!上去、上去。」
就在我感到茫然的时候,拉米尔将我推上载具。但她自己还没上来,就将门给关上。
「拉米尔,妳不走吗?」
「我还有事情得做。我还要让孩子们搭上逃生艇呢。」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
「我已经活够久啦。」
拉米尔从敞开的窗户伸手进来,拍了拍我的头。
「地上对你来说似乎是个很棒的地方呢。」她露出了看似相当幸福的微笑。「你现在的表情看来很好。虽然以前的你总是欠缺生气,但现在已经是无可挑剔的好男人了。要是我再年轻一百岁,可绝对不会让你溜掉呢。」
我抓住了她的手。这不是感觉,而是确信,如果我放开她的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妳也一起来吧,他们会接纳妳的。他们会说无论任何人,都要先接纳才能做出正确判断,然后接纳妳的。」
「听起来真不错,哪天你就帮我介绍一下吧。」
「我们一起走吧,拉米尔。」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拜托——跟我一起走吧!」
拉米尔露出略显困扰的表情微侧过头。
「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有事情得做。就像你有想保护的人一样,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拍了拍我那紧握住她的手。
「所以,你放手吧,阿撒兹勒。」
在这一瞬间,我放松了力气。而她便趁隙把手抽了回去。
「走吧,米迦勒。」
「遵命。」
载具行驶而出。我从窗户探出头,朝拉米尔发出呼喊。
「——拉米尔!」
她正在挥手向我道别。
「祝你幸福。」
拉米尔那娇小的身影逐渐远去。爆炸声响彻四周,周围尽是黑烟。视线受到烟尘遮蔽——让我无法再看见她的身影。
7
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西南侧。找出和萨基尔之书当中相同的景色,又让安格斯等人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经过短暂的降雨期后,高地迎接了夏天,平缓的丘陵在此刻也披上了一片翠绿。
在高原地带一处名叫萨尔的城镇,安格斯等人走下了马车。从这里开始的路程必须改为徒步,瓦尔特则前往镇上寻找向导。
看到那名担任向导的人,让安格斯稍微惊讶了一下。
「嗨!真巧啊,小哥。」
抽着『蓝泉』香菸,脸上堆满笑容的人,是班·弗格森。那是以前安格斯在前往奥拉图中,在往瓦多的驿马车上见过的西部测量士。
班说他知道两条线交会的地点。据说那里是通往黑暗的入口……有座洞窟位在此处。前往那里的路程并没有特别险恶,听说就算是生手,花个三天也能够抵达。
「可是,我不建议你们进入那座洞窟。」
说到这里,班脸上带有难色。「那洞窟在这一带很出名,人家说那是通往死后世界的隧道,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到里面能活着出来。」
「没关系,你能带我们去吗?」
班抬头望着瓦尔特,露出像是在说「不知死活」的表情耸了耸肩。
「门儿都没有……我是想这么说,但我自己也有等着吃饭的家人要养。如果价钱合理,我可以考虑一下。」
听着两人交涉费用的对话,安格斯回想起班对着拉堤欧岛祈祷的背影。让信奉天使之人领路前往天使居住的乐园。这种偶然让安格斯内心感到不安。
当天傍晚,安格斯把『书』交给亚克,自己溜出旅店。他的内心充满疑念。难道说,其实一直都有人在监视我?与瓦尔特的重逢,还有他所发现的萨基尔之书,会不会都是为了引导我们前往欢喜之园,而由某人所设计的陷阱?
如果是那样……又是为了什么?
别想那么多。安格斯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这么说道。这世界上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无知才是让人快乐的良药,不要没事自寻烦恼了。
安格斯甩了甩头,将那声音赶离脑袋。他的外衣口袋里放着『无知』。受术文支配的人,较不容易受到其他术文影响,可是一旦稍微松懈,『无知』就会趁隙而入。
安格斯一路走到被夜色笼罩的密苏艾斯特镇角。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犹豫。尽管害怕知道一切,但他已经决定要相信瓦尔特与赛拉了。与其要怀疑他们,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还不如为他们负伤、流血要来得好。
安格斯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需要『武器』。不是转轮枪、也不是短刀,而是属于自己的『武器』。
安格斯独自朝杂货店走去。
几天后,出发的准备已经全部备妥。
他们请克林及亚历留下来照顾马车,其他人则背负着各自分配的行李。身材纤细但却远比一般男性强壮的亚克,身上也背着比其他人看来多了一倍的东西。
「安格斯,你带着这个吧。」
瓦尔特递到安格斯面前的,是一支插在黑色枪带内、拥有最新双动式扳机的转轮枪,瓦尔特在自己腰际也缠了同样的东西。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心领就好。」安格斯带着苦笑拒绝道。「我就算带着那种东西,大概也只会打到自己的脚吧。」
「是吗——」瓦尔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有些慌张将枪带收了回去。「也对,我们又不是去打仗——用不到嘛。」
他们离开城镇,走上一条长了草的斜坡。他们让担任向导的班走在前面,瓦尔特与赛拉则跟在班的身后,在更后方则是安格斯与强尼,亚克则担任殿后的工作。
绿色高原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远处的山丘上能看见带着孩子的野生驯鹿及野牛群,动物们边啃着野草,边缓缓在丘陵上移动。
他们以间隔几次休息的方式一路走上丘陵,最后终于进入了山岳地带。在这里到处都有比人高上数倍的巨岩散布在地面上。
「以前冰河会一路延伸到这里来。」
班用挂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汗水,手指着岩地,在空中画了个圈。
「但现在全都干掉了,想看冰河,也得一路爬到比这里高上很多的地方才能看到。」
「所以呢?我们得一直走到那个比这里高上很多的地方吗?」
强尼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问道。
只见班带着笑容回答道:
「我们不去那么远。总之我们今天先爬完这片岩地,然后就在路上过夜。」
就跟班说的一样,今晚他们就在岩地里过了一夜。
到了隔天,众人趁太阳还没完全升上天空便再次启程。过没多久,他们来到一处从岩缝间会喷出热气的地方,空气中也飘散着刺鼻的气味。这里的泉水不断冒着气泡,在泉水附近则沾黏着黄色的粉末。
穿过那飘着硫磺气味的谷地后,眼前是一片充满灌木与绿意的高原。水边有白色的鸟群聚集休息,草原到处都可看见坑洞,从洞中探出头的兔子见到罕见的入侵者,纷纷发出微弱的警戒叫声。
班挥动着他原本挂在腰上的大柴刀,在附近收集灌木枝。接着生起营火,迎接了第二天的夜晚。听班的说法,这附近似乎有野狼出没,因此安格斯等人轮班顾着营火,一直在此等到天亮。
隔天早上,众人穿过高原后,碰到一面陡峭的岩地。此处可供行走的地方带着水,走起来十分滑溜。他们用绳索将彼此的身体相连,一步一步慎重地爬上岩地。
他们花费了过半天的时间爬上了岩山,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另一面更加陡峭的断崖绝壁。
「唔哇~~」疲惫不堪的强尼瘫坐在岩石上。「还得爬呀?」
「生手是无法爬这种东西的。」
班这么说完,用手指向岩壁右侧。
「看那里,那就是传说中那座洞窟的入口。」
在岩阴后有道纵长的岩缝。安格斯朝岩缝望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安格斯试着捡起石块朝岩缝丢去,听见回音一路消失到相当遥远的位置。看来这个洞相当深。
虽然时间才刚过中午,但要进入洞窟,已经算太晚了。于是他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虽然此处连好好躺下的平地都找不到,但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是蹲在岩阴下睡了一夜。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他们在事先准备好的电石灯里点上了火。众人背起行李,朝洞窟内前进,洞内传来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臭味。原来在入口附近有蝙蝠栖息,蝙蝠排泄的粪便占据了整片地面。
「啊啊啊!」强尼发出怪叫。「那是啥!好恶心喔~~!」
安格斯看见那被电石灯照亮的粪山,也险些发出惨叫。有大量蛆虫在粪便里不停蠢动。班走在最前面,将那些东西清到两旁,开出道路。就连这名说话开朗的西部男子,在面对眼前的景象也不禁有些退缩。
「这样不另外加价,实在太不划算了。」
在好不容易穿过堆积如山的粪便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片漆黑的世界。暗到这种程度,他们唯一能依赖的就只剩下挂在腰上的电石灯。而且就算有照明,也只能看到几步远的地方,压倒性的黑暗刺激着人类内心根源的恐惧,众人互相靠近到几乎要碰触彼此的距离,聚在一起走下这段钟乳洞。
走了一段距离,前方的空间突然敞开。用灯往四周一照,发现有几块钟乳石从洞顶垂下,而在其下方则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面——那是映照着黑暗,出现在眼前的一座地底湖。从漆黑的湖水之中,可以看见一扇石门稍稍露出湖面。
那是萨基尔之书所提及的光景。
望着眼前广大的地底湖,瓦尔特呻吟道:
「我们必须游到那里吗?」
「就算能游到石门旁边,也会因为水压而打不开门的。」
「的确。可恶,这下该怎么办?」
瓦尔特发出抱怨,紧接着咳了起来。空气很糟,仔细一听,隐约可听见气体从水中冒出的微弱声响。
「这里正涌出火山气体。」安格斯低声说道。「动作不快点,身体会出事的。」
「这就是『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吧。」
听瓦尔特这一说,安格斯想起了萨基尔之书中所写的第一首诗。
四名盐匠交错之地
漆黑入口于此敞开
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
以摇篮曲为其安魂
「关键是摇篮曲吗?」
「要我试试看吗?」书姬在安格斯捧在左手上的『书』里说道。
但安格斯摇了摇头。
「书姬的摇篮曲是源自原住民的歌曲。在这里要唱的摇篮曲,得用天使的摇篮曲才行。」
说到这里,安格斯转头望向那独臂的人偶。
「亚克,你可以唱摇篮曲吗?」
「既然主人这么吩咐,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亚克并未放下那背上比他人大一倍的行李,就这么将右手放在胸前。
睡吧宝贝
闭上你的眼
忘记烦恼忘记泪水
在安全的臂别中摇晃入睡
为了明天
睡吧宝贝
歌声在洞窟内回荡,与钟乳石产生共鸣。惊人的和声让漆黑的水面产生阵阵涟漪。
「快看!」
瓦尔特指着湖面。彷彿湖底被穿洞一般,湖水开始迅速退去。凹凸不平的湖底露出,石门也露出了全貌——下一瞬间,失去水压的石门为之倾斜,应声朝前方倒下。
在门后所出现的,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漆黑通道。接着,不知是怎样的机关,只见通道壁面的烛台一一地自动点燃。
「这样算通过第一关了吗……」
瓦尔特带着得意的笑容,用手拍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你真是可靠,我能有你同行,真是太幸运了。」
他熄灭电石灯的火,朝通道走去。班跟在瓦尔特身后,赛拉、安格斯、强尼、亚克也随后跟上。
阴暗的通道漫长得让人失去耐性,彷彿没有尽头。通道起初是些微的下坡,但在半途又转变成平缓的上坡路,而且角度似乎有些微弯曲,让人在没有自觉的状态下改变了行进方向。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尽头。众人连自己正朝哪个方向前进都无法分辨。安格斯虽然试着取出方位磁针,但指针只顾随性地跳着舞,一点都没有要工作的意思。多半是因为这片土地带有强烈的磁力,扰乱了指针的磁性吧。
但就算这样,在这通道里却感受不到空气沉闷的感觉,这样的技术是现代所没有的。这让安格斯绷紧了神经。虽然这里的外表看来跟燃石坑没有两样,但这里已经是天使遗迹的一部分了。
漫长的通道终于得以看见终点。
众人来到了一间石造大厅,那里是另一幕在书中见过的光景。在刻有格线的地板上,四根七角柱大剌剌地竖在其中。
走在队列最后头的亚克在这时走出通道,踏上广场。瞬间,亚克身后响起了轰隆闷响,一扇岩石门板便在通道处落下。
「喂、喂!没有这样的吧!」
强尼冲到石门前,但无论他怎么用力推拉,石门都不为所动。
「惨了……我们被关在这里了。」
听强尼这么说,安格斯转头环视这间大厅。
「这代表不容许我们回头吗?」
他们所处的空间相当宽敞,顶部也高。虽然不用担心会立刻陷入缺氧问题,但也悠哉不得。安格斯试着回想第二首诗的内容。
四名盐匠并列之地
天空之路于此敞开
以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分配世界之素
四根七角柱无论大小、形状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有材质。分别有用黄绿色材质制成的柱子、用蓝绿色带淡紫色条纹材质制成的柱子、用鲜艳紫色材质制成的柱子,以及用蓝紫色材质制成的柱子。
「地板上的格数为纵五、横十八。」
要开启天空之路,需要用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还要分配世界之素。
「将四名盐匠……放到周期表上的正确位置。」
安格斯伸手指向其中一根柱子。
「那带条纹的蓝绿色材质是萤石……那是氟。将那个摆在格子纵二、横十七的位置。」
「收到!」瓦尔特立刻转过身子,跑到石柱旁。
「接着是氯!黄绿色的石柱!将它摆到纵三、横十七的位置。」
「包在我身上。」测量士班按照指示,开始推动七角柱。
「第三个是紫色石柱,溴。将它摆到纵四、横十七的位置。」
「好啦、好啦,我推就是了。」强尼动手将七角柱推向安格斯指定的地点。「这玩意儿很重耶!」
「最后是碘。是蓝紫色的石柱。」
「遵命!」亚克将手放在最后的七角柱上,等待指示。「要推到哪里去呢?」
「推到纵五、横十七。」
「知道了!」
亚克轻松地推着石柱,将之移动到安格斯所指定的位置。
四根七角柱排成一列。
就在同时,众人前方的墙壁应声分开。冷风从墙外吹入,打在他们脸颊上。
「哇……」强尼发出感叹的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天,脚下则是有冰河在其中沉睡的深谷,另外还有一条跨越深谷的银色细丝——那是一条长度惊人的吊桥。那看来不甚牢靠的吊桥,宽度仅与人的肩宽相当。光是这么细的吊桥能够一直撑到现在没有断裂,就已经可算是一项奇迹。
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瓦尔特似乎也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他转头望向安格斯,表情僵硬地说道:
「我先过去,如果我能平安抵达对岸,再——」
「不,我先走。」安格斯打断了他的话。「瓦尔特跟赛拉一起留在这里,等我走完再过。」
「你不能那么做,要是少了你,那要找谁来解开那些谜?」
「你也一样,你打算丢下赛拉吗?」
「呃……不好意思,我可以发表意见吗?」在瓦尔特与安格斯争执的时候,亚克在两人身后小心翼翼地举手说道。「要选哨兵,我想我比较适合。毕竟成员里最重的是我,而且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我还有祕密武器可用。」
亚克望着安格斯,指了指自己的背。看来他说的似乎是那对翅膀。
「那东西能飞吗?」安格斯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呢。」
「我的翅膀是用一种叫驾光的稀有金属制成,驾光一旦承受光线,就会产生浮力;只要改变翅膀的角度,就能得到推进力,不过由于产生浮力需要一定的太阳光,所以——」
「够了、够了!」安格斯举起右手制止亚克再说下去。「就交给你吧。可是如果有危险,就要毫不犹豫地丢下行李折回来。懂了吗?」
「遵命,谢谢主人,那我这就过去了。」
亚克这么说完,便迈开步伐朝吊桥走去。瓦尔特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安格斯制止了他。「没问题的。这里就看他的吧。」
亚克彷彿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轻松地走在吊桥上。吊桥在半空中不停摇晃。安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影,甚至连眨眼都忘记了。
然而尽管安格斯如此担心,亚克还是平安地穿越吊桥。他在对岸精神奕奕地朝这里挥着手。看见这一幕,安格斯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看来没问题。」安格斯话说完,也跟着走了出去。
安格斯的脚踩上桥面。银色的桥面并没有想像中滑溜,虽然吊桥缓缓晃动,但银色的绳索彼此却没有扭曲、摩擦。尽管这让安格斯对天使族的技术感到佩服,但下方仍是令人目眩的深谷。恐惧感还是难以挥去。安格斯左手捧着『书』,右手紧抓着吊桥绳索,以缓慢的步调步步为营地前进。
「安格斯。」
在走到半途的时候,书姬对安格斯唤道。
「这里有术文。」
「那还用说吗?」安格斯一面小心翼翼地渡桥,一面回应道。「我的右眼有一个,胸部口袋也仔细收着另一个呀。」
「我是说那些以外的。」
「如果说欢喜之园是其中一座圣域,那么其中有术文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说,我讲的是那些以外的。」
「咦……?」
安格斯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别停住,边走边听我说。」书姬立刻接着说道。「这一带充满术文的气息。除了你身上的术文之外,还有复数的术文存在。虽然遗憾的是,我无法知道正确的数量,不过——」
在间隔一拍之后,书姬继续说道。
「瓦尔特身上也有术文的气息。虽然到目前为止,那气息都被你身上带着的术文气息掩饰过去,可是现在这样拉开距离,让我确信了这个看法。」
这让安格斯发出呻吟。人会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渐渐受狂意摆布。那是术文会给人带来的诅咒。
「那么说,瓦尔特真的是受控制的。」
书姬仰头望着安格斯。安格斯的眉头深锁,脸上的表情十分沉痛。
「你……已经察觉到了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做说明。不知书姬是否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视线转回前方。
「总而言之,千万不能放松戒心。」
终点已近在眼前,亚克朝安格斯伸出手。在走完最后几步之后,安格斯抓住了亚克的手。接着转过头,朝等在对岸的瓦尔特挥了挥手。瓦尔特也挥手回应,接着便牵着赛拉开始渡桥。
注视着两人在晃动的吊桥上缓缓前进,安格斯重新在自己心中立下誓言。
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他们、保护他们。重要的人被术文夺走……光是凯文的教训就够了。
当所有人渡过吊桥之后,看见他们离开的那面墙壁开口,又再次关了起来。
安格斯等人继续前进。在吊桥之后是一条隧道,不久后众人便来到一处小房间。那是在书最末页所描述的地点。
墙壁是不带光泽的银色,无论是地板还是屋顶,都是一片让眼睛发动的纯白。前方有一扇双开式的门,但门板表面十分光滑,看不到任何握柄或门把。
「终于来到这里了。」
瓦尔特感慨万千地这么说道。萨基尔之书所写的最后一篇谜语诗,内容是——
四名盐匠引领之地
欢喜之园于此敞开
其为第十七乐园
赞美其受隐匿之名
「怎样?安格斯。」
瓦尔特转头望向安格斯,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最后的谜题要怎么解?」
安格斯注视着瓦尔特的脸。
他回想起以前地图师告诉过他的天使族话语。没有『钥之歌』就无法取回乐园,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取出力量。天使们想要的是会唱那些歌的人,这是试验。
「这道谜从一开始就解开了。」
安格斯竖起右手的食指。
「传说过去天空曾存在着二十二座浮岛。非活性化的术文之中,我们已经回收了十九个,尚未发现的有三个,分别是第七、第十三、第十七;而第十七圣域被称为『欢喜』。」
说到这里,安格斯将左手中的『书』伸向前方。
「书姬,请妳吟唱欢喜的『钥之歌』吧。」
「嗯——」
书姬态度坚定地点了头,接着挺直背。在一片寂静的白色房间内,响起了清澈的声音。
天空、大地、火焰、水
其闪耀的生命与灵魂
所有喜悦皆与汝等同在
共享生命奇迹
玲珑的歌声余韵缓缓浸透每个角落。
前方的门在无声中敞开。瓦尔特牵着赛拉的手,走向门的对面。安格斯紧接着跟了上去。
万里无云的天空。在天空中央是耀眼的太阳,高地特有的清爽凉风轻抚而过,风中带有花香与新叶的气息。
映入眼帘的是四方被高山围绕的广大盆地。周围环绕着大片灌木林,和缓的坡道上可看见羊群,在青翠的麦田中可看见零星人影。虽然距离遥远让人无法看清身影,但田里似乎有大人也有小孩。盆地中央有块小规模的集落,白烟正从烟囱中缓缓升起。
安格斯等人所在的位置,是一处搭建在山坡上的白色神殿祭坛,周围则是一群有着一头金发的人正弯腰低头迎接他们。那些人有着白皙的肤色,身穿宽松的白色衣物,背上长有不像银也不像白金、拥有七彩光泽的翅膀。
那些是自动人偶。约有二十……不,应该有三十人吧。他们其中一人抬起头,望着安格斯。那不同于其他自动人偶、唯一的女性体自动人偶面向安格斯,脸上露出微笑。
「欢迎来到欢喜之园。」
那是如同银铃般悦耳的音色。
「我叫乌列尔,是在这里工作的自动人偶,此次我是代主人来迎接各位。」
没有人开口说话。
眼前的光景超乎了他们想像。
突然间,笑声打破了沉默。原本微弱的笑声再也克制不住,溃堤般地倾泄而出,回荡在他们四周。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终于找到了!」
是瓦尔特,强尼也发出轻松的笑声,在他身边始终带着紧张表情的班,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是,安格斯笑不出来。想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事情,安格斯实在没有笑的心情。
「各位想必都累了吧。」在这么开口的同时,乌列尔站了起来。其他人偶也在间隔一拍后跟着站了起来,分站左右让出一条路。接着在祭坛与盆地中央之间,出现了一道和缓的白色阶梯。
「餐点已经备妥,请跟我来。」
乌列尔率先走了出去,瓦尔特和赛拉跟在后面,强尼与班也随后走去。
安格斯则看着那些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偶。每个人偶的容貌都有些微的差异,可是他们脸上的微笑就像是面具一般,全都一模一样。
「呃……主人?」亚克自安格斯身后说道。「您这样会被丢下喔?」
「你是我们的同伴吧?」
其中一个自动人偶对亚克说道。
「你似乎少了手臂,必须修理才行。」
「可是,我不能随便离开主人身边。」
「不会花太多时间的。」自动人偶们团住亚克。「只有一条手臂,也无法充分服侍主人吧?」
「这样说是没错,可是——」亚克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出声向安格斯求救。「主人,怎么办?」
安格斯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难得有这个机会,就让人家把你修好吧。」
「可是——可以吗?」
「不用担心。」人偶代安格斯回答道。「在你修理结束之前,我们会保护你的主人的。」
对方用词虽然客气,但却没有让步的意思。虽然安格斯并不愿意见到伙伴遭人孤立,但也没有时间在这里与对方争执。要是因此让对方产生戒心,也不是安格斯乐见的发展。
「我也觉得有两条手臂会比较方便喔。」
安格斯故意装出轻松的语气,同时观察四周。「你也很久没有见到同伴了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你就跟他们好好聚聚吧。」
亚克露出了有些受伤的表情,沮丧地垂着肩,小声回应道: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
千克在几名自动人偶带领下,往祭坛的右侧离开。安格斯看了一会儿,才快步往伙伴们的方向追去。
离开神殿之后,众人走下坡道。在道路两侧是一片绿色的草原。不知是空气流动遭到阻隔,还是因为地热的影响,尽管位处高地,但气候却相当温暖。从山上流入盆地的融雪,也在盆地内形成小溪。
在集落内,有许多人在其中生活。居民的表情十分祥和,就算看见他们这些陌生的客人,也没有表露出警戒的态度。孩子们嘻笑地四处奔跑,大人们也带着笑容互相招呼。
他们被带往一栋位于集落中央的建筑。这栋建筑的墙壁是用石块砌成,屋顶也是用石块组成。地板上铺有用羊毛织成的地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用单一岩石制成的餐桌,桌子周围则摆放着小巧的石椅。
一行人在椅子上就座后,自动人偶便陆续将料理端上桌,有烤羊肉、水煮马铃薯、以及有着独特香气的乳黄色浓汤。带有些许焦黄的出炉面包,仍冒着温暖的热气。
坐在安格斯身旁的强尼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桌上的餐点实在相当丰盛,就连才刚被提醒不能放松戒心的安格斯,肚子也忍不住开始鼓譟。
人偶们开始为他们在黏土烧成的杯子内倒入玉米酒。准备就绪之后,乌列尔恭谨地低下头。
「请不要客气,希望能合各位的口味。」
「这是人家难得的盛情招待,我们就别浪费了。」
这么说完,瓦尔特便拿起酒杯,将酒杯高举过头。「祝抵达乐园!」
「干杯~~!」
强尼开心地拿起酒杯,将玉米酒一饮而尽。「哈~!这玩意儿真好喝!」
安格斯也拿起了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杯口嗅了几下。香醇的气味直扑鼻腔。安格斯突然感觉自己异常口渴。回想起来,自从他们进入洞窟之后,就什么都没入口了。
安格斯将酒杯凑到嘴边。就在他正要让嘴唇与那白色液体接触时——与并列在瓦尔特身后的自动人偶们视线相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格斯,人偶美丽的嘴角上,浮现了冰冷的微笑。
这让安格斯感觉彷彿有根冰冷的手指,正由下而上地划过背脊。
「怎么啦?不要客气啊~~?」
强尼塞了满嘴的羊肉,起身打算拿取面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倾斜。
「咦?怎么会?好奇怪……啊……」
摔倒在地上的强尼试图起身,但抬起的手臂又无力地瘫软下去。
「强尼!」安格斯扶起强尼的身子,用手拍他的脸颊。「怎么了?振作点!」
「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瓦尔特的声音让安格斯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之后,瓦尔特露出微笑。那是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安格斯从未见过的冷笑。
「要是你也跟着睡着就好了,这样简直给我找麻烦嘛。」
安格斯让强尼躺在地上,手拿着『书』站了起来。在『书』上的书姬,也做好随时都能吟唱咒歌的准备。
「你是什么人?」安格斯问道。
「没有人这样对朋友说话的吧?」
「住嘴!把瓦尔特还给我!」
「还给你?这话还真有趣。」
只见他用拇指比向自己胸膛,嘴上带着笑意继续说道: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棋子,他是我的眼、我的耳,也是我的手脚。」
安格斯瞪着他。这个瓦尔特是他本人,却又不是他。那记忆外的记忆对安格斯这么说着。那是能侵入人心,任意操纵他人的心缚术——这是天使干的好事。
「你是……天使吧?」
「正是。」
天使用瓦尔特的声音回应,用瓦尔特的嘴唇微笑。那笑容与那些自动人偶一模一样,是只有表面的微笑。
「我叫萨基尔,是最后的十大天使,继承大贤人基因之人。换句话说,我是上帝的代言者。」
就在这个时候。
赛拉突然站了起来。下一瞬间,赛拉翻起衣服的裙襬,从绑在大腿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把小型手枪。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枪口对准瓦尔特。
「住手!赛拉!」
安格斯吶喊着朝她冲去。
但在安格斯之前,班就抓住她的手腕。赛拉为了避免枪被夺下而拼命抵抗,但她的力气终究不敌男性,手中的枪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抢下。
班将夺下的手枪扔向远处。他用一只手搂住赛拉,另一只手则抽出腰间的柴刀。
「书姬——!」
安格斯语气尖锐地大喊,书姬也间不容发地开始吟唱咒歌。
但书姬的歌声随即被枪响打断。
「把『书』合上。」
瓦尔特用欠缺抑扬顿挫的语气这么说道,那原本指向屋顶的枪口,这次对准了安格斯。
「把『书』合起来,放到桌上。这里有受我支配的上百名人类,还有三十五具自动人偶。为了你好,劝你最好别做无谓的抵抗。」
在『书』上的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她用眼神对安格斯问道:怎么办?安格斯没有回答,而是朝桌子对面的瓦尔特前倾身子。
「瓦尔特!快醒来!」
「我只再说最后一次囉。」瓦尔特用平淡的语气重复道。「把『书』放下。要是不听从我的命令,当心这女孩小命不保。」
「——!——!」
赛拉在班的手臂中拼命挣扎,同时表情激动地猛摇着头。只见班用柴刀抵住了赛拉的脖子,那布满老旧痕迹、带着黯淡光泽的刀刃,就这么陷入赛拉褐色的肌肤。
「住手……」
安格斯将『书』合上,摆到桌上。
「放了赛拉。」
只见瓦尔特站起身,隔着桌子伸出手,把『书』夺了过去。安格斯瞪着瓦尔特——瞪着在他脑中的天使。
「放了赛拉!」
「那可不成。」
瓦尔特将转轮枪收回枪套。在转头望向被班用手臂制住的赛拉之后,他像是要亲吻般将脸凑到赛拉面前。赛拉的表情充满厌恶,她扭动身躯,试图将脸别开。但瓦尔特用手抓住了她的下颚,强迫赛拉面对自己。接着,天使刻意模仿瓦尔特的语气,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赛拉,你可是我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安格斯,然后笑了。
「——最重要的人质呢。」
安格斯紧咬着牙。
我要冷静。他这么告诉自己。不要中对方挑衅,冲动就输了。无论状况多么绝望,一旦放弃就结束了!肯定还有办法。快想——快想啊!
瓦尔特转过身,扯下房间后方的一面羊毛壁毯,壁毯后方出现了一扇看不到丝毫接缝的白门。他用手往门上一推,门便往侧面滑开,门后出现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班就这么拖着赛拉进到那里面。作势跟进去的瓦尔特,中途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安格斯,揶揄似地问道:
「你当然也会一起来吧?」
安格斯不愿乖乖听从对方指示,但如果放着强尼躺在这里,自己离开,也让他感到担心。但是,现在也只能照着他的话做。安格斯不发一语地进入那间小房间内,瓦尔特紧跟在安格斯后头,一起进到里面。
门在身后关上。地板微微晃动,安格斯感觉耳朵内一阵刺痛,鼓膜也发出沉闷声响,这是气压变化的反应——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正在移动。
赛拉在班的手臂中抬头望着安格斯,那对大眼睛内闪动着不安,娇小的肩膀不断颤抖。赛拉失去血色的嘴唇扭曲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见赛拉这般反应,安格斯对赛拉露出微笑。放心——有我在。
「你胆量不小嘛。」将这些看在眼中的天使如此讽刺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安格斯转身正对着他。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才对。」
「——什么?」
「书姬是不会为天使或乐园唱歌的。」
安格斯挑衅地露出笑容。
「你的希望不会实现,绝对不会。」
「别太小看我了,人类。」
萨基尔用瓦尔特的声音说道。
「这本书是你的保镖,也是伙伴。这本书为了保护你,做什么都愿意。这点事,我早就调查过了。」
说到这里,他将『书』举到肩膀的高度。
「我透过那些经过心缚化的人,了解了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你在特雷维尔沙漠的遗迹里所打倒的那些人也是我的棋子。当我发现这会唱歌的书时,真是高兴极了。像你这种只把刻印当成坏东西的人,大概不能了解这份欢喜吧。」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会唱咒歌的特殊书籍与持有那本书的白发蓝眼青年。你们虽然是特殊的存在,但光凭这些要找到你们,这片大陆实在太大了。因此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个把女孩带走的青年,肯定会想送她回到故乡吧。因此我就在奥拉附近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罗网。」
萨基尔瞄了安格斯一眼,接着得意地挺起胸膛。「结果你真的出现了,我让等在那里的弗格森和你搭上同一辆马车,打听你的身分。那个假名太随便了,图腾影像日报社的安德鲁·派克是实际存在的人,而且又是与你相识,要从他那条线索打探你的身分,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时自己之所以报上假名,只是自己不想被人追问,并不是为了要隐瞒身分。而且尽管安格斯察觉对方就西部测量士来说有点奇怪,但实在没想到班竟然会是被天使操控的人。
「虽然我有很多机会从你手中把书抢走,但我决定先观察你们。这本书是上帝赐予我的恩宠,我当然不能因为着急而坏了好事。」
说到这里,萨基尔露出得意的笑容。
「况且『预言中的男人』会在福列克斯库里夫做出什么事,也让我很感兴趣。」
安格斯瞪着瓦尔特。卡内雷克莱碧斯是原住民的土地,那里不是受天使支配的一般人所能闯入的地方。可是,这个天使——为什么他会知道云雀的预言?
「原来是这样……」
植入于表层的虚假意识,但在其下却是天使在幕后操控。在操控他人意识的技术上,天使具有优势,长尾会被欺骗,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让测量士迷路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然后引人夺取歌姬,就是你策划的吧?」
「正是。」
「把亚克的头丢进马车,引我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的也是你吗?」
天使扭曲瓦尔特的嘴唇,露出笑容。
「我不是说了吗?我了解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当然,在福列克斯库里夫与莫尔斯莱碧斯所发生的事件,我也都见识过了。因此那也让我清楚了解到,你和那本书之间有坚固的羁绊。剩下的问题,就只剩要怎么把你们引到这里罢了。」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瓦尔特心缚化的吗?」
「这你就错了,他原本就是我的棋子。地图师拥有经济力,行动范围也大,同时也能掌握各种情报,因此相当适合用来当做耳目。我起初是打算利用他的父亲,但似乎诱惑太过有效,让他变得有些走样了。」
讲到这里,他转了转脖子。
「那东西是失败品,而且继承他资源的这个男人,不但疑心病重,又不容易施加暗示,实在很不容易让人找到破绽。直到他在雪山垂死的时候被我捡到,才总算让他成为我的东西。」
这样你明白了吧?天使像是要表达这个意思般,朝安格斯摊开双手。
「你们都不过是在我的掌中跳舞罢了。」
「不好意思,我的舞技还没好到可以在你手掌上跳舞。」
安格斯冷冷地笑道。
「我早就察觉整件事是有人刻意在其中操控。当我再次见到班的时候,那份怀疑变成了确信。我们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要拥有能够监视我们的情报网,也只有影像报的记者和地图师可能办到。既然这样,那么最可疑的人,自然就是在这个时期偶然重逢的瓦尔特了。」
「笑话。」天使不屑地笑了。「你这是死要面子吗?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又何必傻傻地自投罗网呢?」
「瓦尔特是不会设计我的,他肯定是受人操控。为了救他,我必须打倒在他幕后的主使者——也就是你。这是我到这里来的第一个理由。」
安格斯竖起食指,接着又多竖起了中指。
「第二个理由——是赛拉。」
安格斯能听见赛拉惊讶吸气的声音。但是,安格斯仍旧瞪着萨基尔,继续说道。
「卡内雷克莱碧斯的四名歌姬能够吟唱『解放之歌』。在奥拉的事件之后,你得到了歌姬,可是她却因为事件的冲击失去声音,无法唱歌。如果乱来,则会让她像云雀那样发疯。她是你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歌姬,因此在找到让她恢复声音的方法之前,你自然不能失去她。」
安格斯自从在特雷维尔沙漠遇见赛拉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罪犯会带着像赛拉那样的少女。
「所以你为了避免让她再被血腥快枪抢走,把她弄成男性的打扮,并且在各城镇之间移动。」
呵呵。天使这么笑了。
「下令要血腥快枪绑架歌姬的人就是我,我和他是合作关系,何必为他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
「合作?我看只是互相利用吧。你的目的是用『解放之歌』与『钥之歌』从术文中取出思考能源,让乐园获得复兴,不是像血腥快枪那样想让人疯狂,让世界陷入混乱。」
说到这里,安格斯这才转头望向赛拉。
赛拉脸上之所以充满恐惧与不安,相信不只是因为柴刀抵着自己咽喉的关系,是自己让她回想起痛苦的记忆。一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感到心痛。
「赛拉……」
安格斯轻声对赛拉说道。
「妳其实是被血腥快枪绑走的卡普特族歌姬——圣翼吧?」
赛拉的大眼睛惊讶地睁大。她动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仍旧僵硬。
「在奥拉镇长的大宅里,留有两具白骨,那是镇长……和其女儿赛拉的遗体。只有镇长的大宅遭到烧毁,其实是为了将妳与真正的赛拉·福斯特掉包所做的伪装工作。」
对吧?安格斯望着赛拉,彷彿这么问道。只见赛拉紧咬着欠缺血色的嘴唇,用悲痛的表情回望着安格斯。
「原来如此——你真有一套。」
瓦尔特用夸张的动作举起双手。
「你说的对,毁灭奥拉的就是这个女孩;让奥拉的居民互相残杀的,就是这女孩的歌声。」
「你闭嘴!」安格斯怒吼道。「那是血腥快枪设计的,不是赛拉的错。」
「是那样吗?但她本人可不这么想喔。这女孩在被关在镇长大宅的那段时间,对真正的赛拉羡慕到难以自拔,她那样的想法与『嫉妒』产生共鸣,最后毁了奥拉。这女孩为了逃避自己的罪,因此将自己的名字、过去、甚至连歌声都紧紧封闭,完全将自己当成了赛拉·福斯特。」
人的脑会窜改记忆。将痛苦的记忆遗忘,并企图用其他记忆来填补。因为若不那么做,就会过于痛苦,使人难以活在世上。
安格斯瞪着那在瓦尔特体内的残酷天使。
「就算年幼的歌姬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感到畏惧,并封闭了那段记忆,又有谁能为此责怪她?况且那份重压已经夺走了她的声音。那是她对自己所做的惩罚,同时,那也代表着她不愿再次被人利用的意志。」
「所以你就为了同情她,决定自投罗网吗?真是蠢蛋。」
瓦尔特再次把手放在门上。门无声敞开,门外是一条阴暗的走道,天使沉默地示意之后,安格斯走上白色的走道。
好冷,吐出的气息化成白雾。看起来像白色墙壁的东西,是结霜的玻璃。在玻璃后方摆放着数具棺材,躺在其中的是拥有白色肤色的人——是天使。
在那之中,有名拥有一头金色长发的女性。她与其他天使不同,右肩上留有严重的伤痕,那紧闭双眼沉睡的表情,也隐约透露着痛苦。
安格斯觉得那天使的面孔似曾相识,并不是记忆外的记忆。而是最近的事。可是,他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很惊讶吗?」天使说道。「他们并没有死,只是睡着而已。他们置身在重回乐园的梦里,一直长眠着。」
他边说边用『书』轻撞安格斯的背部,示意要他走在前面。
「在天上曾有二十二座乐园,但却因为一名愚者而瓦解。没有尊严的下级天使与人类打成一片,甘于适应那黏在地上的生活。但是,拥有高贵尊严的上级天使们不甘堕落,为了寻求复兴乐园的希望,而聚集到此地。」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着问道: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这里有术文的关系吧。而且还不是在『灭日』后失去力量的术文,是在那之后所诞生的邪恶术文。」
安格斯边走边望着身后说道。
「就算天使再怎么长寿,要从『灭日』一直活到现在,也是不可能的。使其实现的是术文之力,在你身上刻有被诅咒的术文。」
「喔?」天使扬起了一边眉毛。「真不愧是再临天使。你当人类实在太可惜了。如果你有那个意思,我可以考虑以天使的身分迎接你加入乐园喔。如何?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吗?」
尽管处在这种状况下,安格斯还是险些笑了出来。如果在刚被赶出莫尔斯莱碧斯的时候听到这种话,自己肯定二话不说地立刻同意吧。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有在等待我回去的人,有愿意接纳我的地方。
「我是人类。」
安格斯转身面对着对方回答道。
「我不想把自己当成是傲慢的天使,也不打算舍弃这个世界。」
天使不屑地哼了一声。
「以前曾有天使跟你说过同样的话,那是个相信人类,并为他们赌上性命的愚蠢堕天使。」
这话让安格斯的心脏激动地跳了一下。我知道那名天使。安格斯心跳加速,心跳声在安格斯脑中像雷鸣般不停响起。
「但是,他最后只能束手无策地送死。」
天使无从得知安格斯内心的悸动,只顾着用恶毒的语气说道。「不过,那也是堕天使应得的下场。」
一名被钉在柱子上的男性身影在安格斯脑中浮现。就算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最后一刻仍试图抵抗。安格斯曾见过那锐利的眼神。
我……知道那个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安格斯按住自己的右眼,感觉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就在感觉快要能够确认的时候,他的思考突然停止。
安格斯走完了走道,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
这里有黑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地上则铺满灰色地砖。没有丝毫装饰的天花板与墙壁,被看似玻璃的光滑材质覆盖。地板中央竖着一根黄绿色的七角柱。
瓦尔特从枪套中抽出转轮枪,用枪口比向七角柱。
「过去。」他对安格斯命令道。「站到那柱子前面。」
姑且不论对准自己的转轮枪,赛拉咽喉被柴刀抵着,实在让安格斯无法抵抗,只得朝柱子走去。
七角柱的高度与安格斯的身高相同。在其表面刻有黑色的纹样。
Delight
那是术文。这多半就是『欢喜』。这里就是第十七圣域的中心。
安格斯转过身,背向柱子,站在他面前几步距离的瓦尔特则用枪口指着安格斯,小心翼翼地将『书』打开。
书姬的愤怒该不会在『书』被打开的瞬间爆发吧。安格斯抱着这般担心的同时,也对此怀抱期待。但从书页中现身的书姬却出乎意料地,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无法唱『解放之歌』。」
「妳以为那种谎话骗得了我吗?」天使用枪口指着安格斯。「唱!给我唱『解放之歌』!」
「没用的。」站在柱子前的安格斯说道。「书姬的顽固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找牛来也拉不动的人。既然你了解一切,那么这点小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说到这里,安格斯刻意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的希望是绝对不会实现的。」
「你们以为我不会开枪吗?」天使扣住扳机的手指正缓缓弯曲。「你们以为我不可能在这时候杀掉人质?」
「不是的!我不能唱『解放之歌』!」书姬抬头望着天使,激动地说。「我一旦吟唱『解放之歌』,就会导致世界崩坏。这是真的!相信我!」
「书姬,妳不用担心我。」
安格斯将双手插进外衣口袋内,面向着天使说道:
「我不会死的。我的右眼里有术文,妳身上也带着术文。妳应该知道带有术文的身体,是不会死掉的吧?」
突然间——天使放声大笑。彷彿失去控制的狂笑在大厅内回荡。
「天真、天真、实在太天真了……!」
他重新举起转轮枪,眼神锐利地瞪着安格斯。
「会死的,你会死的。刻印所保护的只有其依附的器官,其他部分都会坏死、腐烂。除了那颗眼球会留下之外,其他部位都会腐烂消逝。」
说到这里,萨基尔轻晃了一下转轮枪的枪口。
「那女孩很清楚这件事。曾经看过我真正样貌的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安格斯看着赛拉。她就算被柴刀抵着咽喉,仍激动地摇头,那是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隐忍不住的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侧眼看着一切的天使带着扭曲的笑容,重新望向安格斯。
「这是最后的警告。」
他用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给我唱。」
安格斯可以看到书姬茫然地站在『书』上,紧握着那娇小的拳头,全身不停颤抖。书姬悲痛地抬起头,望着安格斯。
「我办不到——对不起,安格斯。」
「没关系,不用在意。」
安格斯在心里祈祷自己双腿颤抖的模样不要被发现,然后露出笑容。「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书姬救回来的。」
安格斯转身面对天使,瞪向对方,用手指比向自己的心脏。
「开枪吧,可别射偏了。」
对方没有回答。
枪声响起。
安格斯的身子应声飞出,撞上柱子弹了开来。只见安格斯手按着胸口,扭曲着身子,下一刻——他全身失去力气,静静倒在地上。
「安格斯……!」
书姬吶喊着,同时激动地让身子探到『书』外。
「安格斯!安格——」
天使把『书』合了起来。书姬的叫声瞬间消失,就在同时,另一声哀叫响彻了这间房间。
「不要——————……!」
是赛拉。她甩开了班的手臂,朝倒地的安格斯冲去。但是,天使挡住了她的去路。天使的脸因惊讶与喜悦而丑陋地扭曲。
「妳的声音回来了?」
赛拉用满是泪水的双眼瞪着他。
「让开!你这混蛋天使!」
企图从萨基尔身边闯过的赛拉,手臂被班从后方拉住。他已将柴刀收回鞘内,用双臂牢牢将赛拉架住。
「放手!给我放开!」
「真是太好了!」
看赛拉这样哭叫挣扎,天使仰头望着上方。
「神啊,感谢您,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少妄想了!休想我会为你这种天使唱歌!」
就算自由遭到拘东,少女仍拥有战士的血统。她紧咬着牙,从获得自由的咽喉中挤出咆哮般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绝对……绝对饶不了你!」
「妳会唱歌的。」天使用手抓住赛拉的脸颊,抬起她的脸。「只要和我接触,要操控妳是易如反掌。区区人类根本无法抵抗,妳将变成只会唱歌的人偶。」
班抓着赛拉朝房间深处走去。打算跟上的瓦尔特突然像想到什么而停下脚步。他折回柱子旁,用鞋尖将俯卧在地上的安格斯翻了过来。
安格斯的外套上开了一个烧焦的洞,衬衫的胸部位置可看见大片红色血渍,无力松弛的身躯一动也不动。
瓦尔特将『书』放在安格斯的胸上,眼角抽搐了两下。
「这还给你——谢了。」
他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
在房间最深处有块方形的凹陷。由于该处的材质与墙壁相同,因此乍看之下难以分辨,但在那里有一扇门。瓦尔特将手放到那扇门中央,紧闭到看不见接缝的门,就这么左右分开。
班和瓦尔特就这么拖着持续大声叫喊的赛拉,消失在门的另一头。而门也像是要隐匿他们的身影一般,自动关上——
「安格斯!求求你!睁开眼睛——」
赛拉的叫声无情地遭到遮断。
8
我们所搭乘的载具,似乎使用的是与思考能源无关的动力。不同于只要用想的,就能自动带人到目的地的一般载具,这台载具似乎一定要有人操作才能动。
那被称为米迦勒的自动人偶操纵着圆形的方向盘,驾驶着载具一路闪避瓦砾。窗外是一片恶梦般的光景。建筑物倒塌,无论是公园还是工厂都在火焰中冒着浓烟。烟雾飘进窗内,让我忍不住咳嗽。
「我要关窗了。」
自动人偶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窗户便应声关上。
我试着对那自动人偶说道:
「你是米迦勒?」
「没要紧事就安静点。」
虽然那如铃声的美丽嗓音是人偶特有的音色,但语气却充满威严。不容辩驳的言行,那就跟个性顽固的米迦勒一模一样。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没错,要阻止那些暴怒的下级天使,我肉体的死亡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你现在却在这里。」我指着自动人偶。「在这个——人偶里面。」
「四大天使为了预防意外,意识都有进行备份。当然,要复制所有的人格是不可能的,我不过只是忠实执行米迦勒意志的冒牌货罢了。」
你感觉实在不像是冒牌货——就在我想要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猛打方向盘。一道火柱在眼前爆发,四周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笼罩,巨响与强光的冲击让我脑袋一阵晕眩。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从其中恢复。可是拥有人偶身体的米迦勒却似乎不受影响。他若无其事地持续驾驶。载具离开了市街地,朝浮岛边缘驶去。
「米迦勒,你为何要救我?」
「是加百列拜托我的。」
那美声以略带不快的语气回答道。
「他在进入刻印大厅之前交代过我,说如果你还活着,日后又被抓回来的话,希望我能让你逃走。他说你是自由的鸟,希望你不要再次回到笼中。」
说到这里,自动人偶的声音才初次显露出哀伤。
「加百列是我的好友,但我却没能救他。我不想责怪你,但也不代表我能原谅你。你当初应该带他一起走,不该把他留在这里的。」
这份告白刺痛了我的心。
「——对不起。」
「你要道歉别对我说,去跟加百列说。」
「可能的话,我也想那么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请求他的原谅了。」
米迦勒没有答话,这样的沉默让我感觉心如刀割。加百列对我有大恩,可是我却背叛了他。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原谅?我该怎么做才能回报他?
「加百列也做了备份。」
沉默的乌云中射出一道曙光。
米迦勒望着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有个我熟悉的银环在闪闪发光。是米迦勒生前戴在耳朵上的连线夹。
「在加百列所戴的连线夹内,蓄积了他的思考资料,现在那东西应该是在萨基尔手上。」
我咽了一口唾液。
「那臭小子现在在哪儿?」
「他逃到其他圣域去了。那东西对乌列尔没将你心缚化一事感到十分不满,一心只想对你进行报复——」
载具旁一阵爆炸,打断了加百列的话语。待爆炸的余波散去后,加百列继续说道。
「那些优良基因的合成人,是第十三圣域的哈尼尔,与其他圣域的哈尼尔共同创造的东西。那些家伙虽然拥有各自的意识,但同时也会以集团方式形成一个共同意识。因此拉斐尔虽然没有必要备份,但却拥有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拉斐尔被你杀害时的记忆,是那些东西全体共有的。」
「你说全体……除了那个拉斐尔与萨基尔之外,还有其他合成人吗?」
「光是现在能确认的就有三名,分别是第七圣域的拉斐尔、第十二圣域的米迦勒、第十七圣域的萨基尔。这波攻击就是那些东西策划的。」
那个萨基尔痛恨我。这样说来,他很可能就在现在头上的那座岛上,等着欣赏我的死期。
「现在头上那座岛是第几圣域?」
米迦勒瞥了一眼飘在空中的浮岛,然后立刻将视线移回前方。他迅速转动方向盘,躲开挡在路上的瓦砾。
「第十七。」
「是『欢喜』对吧?」
「没错。」他简洁地回答之后,用下巴朝前方比了一下。「已经能看到了。看来没问题的样子。」
有条道路笔直穿进满布浓烟的森林内。停在道路尽头的,是架我从未见过、拥有三片白色机翼的载具。
「那是什么?」
「那是直升机。」
米迦勒将载具停在那东西旁边,然后从载具中走出。
「快过来。」
米迦勒对我呼喊道,我连忙朝直升机跑去。那玩意儿拥有将副座包覆在其中的蛋型机体,在机体上有三片机翼,后方则有小型的螺旋桨。
「上去,我教你操纵法。」
「可是,你自己——」
「我是『理性铁腕』,就算肉体毁灭,在我灵魂还存在的一天,就有义务要保护这里。」
「——你打算牺牲吗?」
「别让我一再重复。上去。」
我决定照他的话做,因为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他也是为了他所要保护的人而战。关于这一点,不是我——不是我这种人有资格插嘴的。
米迦勒将连线夹从耳上取下,交到我手中。我在他催促下将它装到自己耳上。剎那间,各种情报流入我的脑内。没能拯救加百列的悲哀、目睹圣域瓦解的苦涩。我将意识从那些情报上移开,只找出我所需要的情报。
直升机的操纵法——我用右手控制操纵杆,用左手控制节流阀,同时我的脚也放在左右两个踏板上。踩下左侧的踏板,右踏板就会回到原位,而机体会向左倾斜。我将大概的基本知识记到脑中,然后便让操作的感觉与自己的身体同调。
接着我将连线夹取下,还给米迦勒。米迦勒把连线夹重新戴回耳上,便折回载具旁,拿了一个用布包裹的细长物体回到这边。
「你把这个带走。」
我接过那东西,将外面的白布解开。
「这个是——!」
那是刻有『理性』刻印的银杖,如果少了这个,第十三圣域就会坠落。乌列尔不可能容许这东西让人拿走,这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就代表……
「乌列尔——死了吗?」
我没有说「被你杀了吗?」,因为杀害『理性头脑』的说法,相当于指控他亲手摧毁圣域。身为『理性铁腕』的他会被迫做出那种决定,其内心所承受的煎熬,想必非比寻常。
「乌列尔把这座圣域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疼爱,能与圣域一起灭亡,或许也是她所希望的。」
米迦勒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刻印是柄双刃剑。如果周围有水或金属之类的精神共鸣体围绕,那么吟唱『解放之歌』就能产生出莫大能量;可是在没有能与之共鸣的地方吟唱,无处宣泄的能量就会化为将周围破坏殆尽的猛兽。因此你千万不能错用这股力量。」
我紧握手杖,点了头。
「还有,如果在日后你能有机会再次见到加百列,我有话希望你代为转达。」
原本应该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自动人偶,竟露出了充满骄傲、但却因此让人感受到其中悲哀的微笑。
「告诉他,你的朋友实现承诺了。」
「我会告诉他的,一定。我保证。」
带有米迦勒灵魂的自动人偶远离直升机,举起右手对我敬礼。
「永别了,正确继承了刻印意志之人。」
我将手杖摆放在后座上,右手握着操纵杆。一按下按钮,驱动零件便伴随爆裂声甦醒。螺旋桨随着我拉动节流阀的动作转动,机身动了起来。上方三片机翼开始自动旋转,机翼切过空气的声音逐渐增大。
我将节流阀开到最大。速度瞬间提升,我边用踏板调整行进方向,边拉动操纵杆将机首抬高。
机身摇晃,机轮离开地面。
直升机升空了。
我飞在空中——如果能尽情享受这种感觉,不知有多好。但此刻我丝毫没有享受飞行的兴致。光是要用操纵杆与踏板来维持机身平稳,就让我无暇他顾。一离开浮岛边缘,眼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地。红褐色的山丘、随处可见的树林。这里没有我所认识的地形。我看不见马提尔湖与莱庇斯族的村落。在远处可看见白色的物体,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云还是山岳。
突然间,有东西划过天际落了过来。就在我那么想的瞬间,那东西突然爆炸。暴风晃动着机体,碎片如雨点般撞击在机体上,发出不祥的声音。机首瞬间下沉,直升机逐渐失速。红褐色的山丘迅速朝眼前逼近。
「翅膀,张开翅膀……」
我紧握操纵杆,像是唸咒语般地说道。
「飞起来!里贝尔塔斯!你可以飞!」
9
环绕开口说道:
「妳不可以憎恨。」
当会发出雷鸣的武器将同胞们一一杀害时,身为她养母的老妇这么告诫她。
「就算妳心中的愤怒像热油般翻腾,也绝对不可以憎恨。」
「为什么?」年幼的她无法理解。「就算被这样虐待,我也不能恨那些人吗?」
「没错,创造这个世界的伟大灵魂,不能在这块土地上生出仇恨。」
如雷鸣般的枪响。哀叫、怒吼、吶喊、凌乱的脚步声。照亮黑夜的鲜红火焰。恐惧、怒意、与愤慨,彷彿要胀破她的脑袋。
环绕为了平抚她的情绪,将少女抱在怀中,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妳可以像暴雨般哭泣,可以像闪电般发怒。可是妳不能恨。带着恨而活的人栽不出任何东西;用恨唱出的歌会毁灭世界。我最重要、最爱的歌姬啊,请切记我说的这些话。」
我办不到……
赛拉瞪着眼前那个东西心想。
——我实在办不到,环绕。无论我怎么哭叫、怎么生气,都无法压抑那股情绪。恨意不断膨胀,彷彿要冲破我的身体。这家伙杀了他!杀了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对我笑,我也再也无法看见那蓝色的眼睛,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我永远都无法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了。
这里是第十七圣域的最深处——在阴暗的房间中央,有个圆柱形的水槽。水槽散发的浅蓝色光亮,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在那水槽里面,漂浮着一团看来像是皮革袋的物体,有几条银线将那东西固定在水中。
赛拉脑中模糊的记忆逐渐鲜明。我曾来过这里,接触过那个东西,当时涌现的漆黑恶意压垮了内心,彷彿被上千利针扎刺的疼痛侵袭全身,自己被强迫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当时的恐惧全都毫无遗漏地一一浮现。
那在水槽中像是皮革袋的东西缓缓晃动,赛拉试图抵抗但却全无效果,只能任凭对方将自己朝那东西拖去。随着距离靠近,赛拉也逐渐得以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那是人类的身体,但身上的手脚彷彿被扯去般不见踪影,头部只剩腐烂的肉块顶在头盖骨上,缺少皮肉导致脊髓外露的颈部,则戴着一条银色项圈,只有身体还勉强保留完整的模样。那应该是属于男性的平坦胸部,其中央刻有闪着红光的纹样。
〈实现愿望的日子终于到了。〉
从天花板传出金属般的音调这么说道。同时一声闷响,在水槽中升起了蓝色的水泡。
〈圣域将重拾往日的繁荣。那些紧黏在地上的人将受到心缚,复兴天使们的乐园。碍事的人全都死了,没有人能指使我,再也没有人会说我是『缺陷品』。我将成为神,成为这个世界的——全新的神!〉
赛拉瞪着那个东西。如果要让白己变成这种家伙的傀儡,那还不如一死。赛拉这么想着,自己手中还留有同归于尽的方法,也知道该怎么做。
环绕曾告诫自己不可以恨。
可是——我办不到。
〈到这里来,歌姬。只要碰触我,无论是悲伤还是恐惧,就全都感受不到了。〉
水槽的表面开始凹陷,凹陷的底部接上了浮出在那身体胸部的纹样。
〈来吧,这次我一定要让妳成为我的东西!〉
班抓住了赛拉的手腕。
「你做什么!把手放开!」
赛拉拼命抵抗,企图将班的手给甩开。但班丝毫不为所动,他拉着赛拉的手,让赛拉的手朝术文接近。
「不要!」
赛拉颤抖的手指眼看着就要触碰到术文——就在这个时候……
〈什么人!〉
质问的声音与枪声同时响起。
班的手放松了力道,赛拉见机立刻挣脱。只见班伸直了四肢,朝后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睁开,嘴巴也无力地张着。在他额头上多出了一个小洞,从后脑流出的鲜血正缓缓在地板上扩散。
「好久不见了,萨基尔。」
一对男女的身影出现在水槽后方。那是一名将长发绑在身后、拥有端整容貌的男性,与拥有褐色肌肤的女性。赛拉认识那名女性,她是克尔族的歌姬。没错,她的名字是——
「因为你那些自动人偶会碍我的事,所以我先在控制面板上动过手脚了。」
男子扭曲薄唇,露出笑容。黑色的长发、黑衬衫、黑领带,左手则戴着黑色手套。相较于全身黑色的穿着,男人的肤色异常苍白。
「总之就是这样,你可别太介意啊。」
〈快枪!你竟然……!〉
金属般的声音尖锐地变了调。
〈你又打算背叛我了吗!〉
只见瓦尔特像是触电般挺直身子,右手生硬地移动,握住收在枪套内的转轮枪握柄。
「太慢了。」
枪声与说话声同时响起。只见男子手中已然握着一柄不知何时抽出的转轮枪,而且所射出的子弹,也准确地射穿瓦尔特的右肩。
「你说我背叛你?说话别那么丢脸啊,萨基尔。讲什么背不背叛,我从一开始就跟你不是同路的。」
血腥快枪将转轮枪的枪口凑到嘴边,将枪口飘出的硝烟吹散。
「你收集了四散在世界各地的刻印,并强迫人祈祷,让他们为你在思考原野里蓄积思考能源。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心怀感激。」
黑衣男子绕过水槽边,站到水槽前方。
「可是——不好意思,我并不需要乐园。」
〈嘎嘎嘎嘎——!〉
房间内回荡着像是金属声响的尖锐呻吟,然而就算听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不快音色,血腥快枪的脸色仍无丝毫变化。他扳起击鎚,将转轮枪的枪口对准水槽。
枪声响起。
「你所收集的能源,我会善加利用的。」
他扳起撞鎚,又是一枪。枪声接连响起。
一声清响,水槽出现裂痕。
「你已经没用了。」
裂痕逐渐扩散。水槽中的液体开始从裂痕渗出,并在水槽表面形成一粒粒蓝色水珠。男子没有多看,转身面向赛拉。
「妳要跟我走吗?」
男子用彷彿在邀请对方共进午餐的轻松态度对赛拉说道。
「如果妳有那个意思,我可以让妳再忘记一次。」
赛拉抬头望着血腥快枪。
端整的面容、浅灰色的双眸。那不甚明显的微笑,带着一股令人着迷的寂寥感,就像在陌生土地迎接的落日;就像在喧闹人群中的沉默;就像掩声哭泣的黑夜;就像在绝望深谷中摇曳的永暗。那是让赛拉忍不住想伸出援手的——压倒性的孤独。
赛拉开上眼睛。
她甩甩头,将他的魔力甩开。
「你杀了环绕,也射杀了我许多同胞。」
她睁开眼睛,正视着他的双眼。
「而且,我并没有忘记你对云雀做了什么。」
「所以说……妳并不打算跟我走囉。」
「我永远都不会再跟着你。」
赛拉毅然决然地说道。
「而且,我也不会放你从这里逃走。」
赛拉说完,快步冲向倒地的瓦尔特身边。他被子弹射穿的右肩虽然仍持续出血,但还有呼吸。
「这人身上带有术文。」
赛拉将手放在瓦尔特胸口上,这么宣言道。
「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吟唱『解放之歌』,还有这个术文的『钥之歌』。」
不知是根本不相信赛拉的话,还是根本不把自己的生死视为问题,血腥快枪似乎十分愉快地笑了。
「我想这么说的妳应该很清楚,妳那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吧?」
「我当然清楚。这个房内没有任何共鸣体,被解放的能量将会连同那些沉睡的天使,一并将这块地方夷为平地。」
「那样一来无论是妳,还是那个男人都会死喔。」
「我不在乎。」
赛拉舌锋尖锐、不假思索地丢出这句话。
「只要是为了所爱的人,歌姬会不择手段。保护所爱之人,与所爱之人共存亡,歌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赛拉接着朝站在血腥快枪身旁,始终保持沉默的女性说道:
「晨啭,既然妳能够做到,那么我也可以。」
「好胆量。」
血腥快枪露出满意的微笑,同时扳起击鎚。
「妳的歌声——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赛拉收起下巴,静静吸气,张开那如花瓣般娇嫩的双唇——
枪声响起。
10
我拿着银杖走出直升机。
三片机翼扭曲变形,蛋状的机身也破损得惨不忍睹,唯一幸存的只有直升机骨架,还有——里面的操纵者。
我抬头望着天空。第十三圣域已经飘到了相当远的位置,浮岛拖着黑烟,逐渐失去高度。在那浮岛之上还漂浮着第十七圣域,彷彿是要见证『理性』的末日。
最后,在我的注视之下,第十三圣域坠落到大地上。浮岛就像是腐败的果实摔落地面般崩塌、四散。间隔了一会儿,彷彿世界末日般的巨响传进耳中,大地也像是在表现痛苦般地不停晃动。
「加百列……拉米尔……米迦勒……」
想到那些失去的人,我自然唸出他们的名字。可是在其中丧失的生命,有大半的人根本连名字都没有。
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罪孽最深的我还活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意义的吶喊烧灼着我的咽喉。
我仰头所见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鲜红,彷彿是沾满鲜血的颜色。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泪水。就算哭也没用,眼泪并不会为我洗去罪孽。
既然这样,现在就专心让自己向前进吧。
我要回去——回莱庇斯族身边。在那之后,莱庇斯族究竟怎样了?会不会所有人都早已被天使杀光了呢?还是说他们受到心缚,被当成制造能源的燃料,被带回圣域了?一想到这些,就让我坐立难安。
我紧握手杖,朝夕阳的方向走去。在坠落之前,我在西方看见了白色的物体,那八成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脉。马提尔湖就在那座山脉的东侧,莱庇斯族的村子就在那里。
我走了整整一夜。我在半路用手杖敲打仙人掌,啜饮其中的汁液;或是直接啃食仙人掌的叶肉,刺鼻的植物气味涌入鼻腔。就算这样,我还是忍着不让自己呕吐。
就算太阳升起,我也没停下脚步。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开散发出血腥。我的体力早已透支,意识逐渐模糊,此刻我连自己正朝哪个方向前进都不清楚。
手杖脱了手。我跪到地上,想要捡起手杖,但却再也站不起来。我就这么躺在干热的大地上,烈日持续射在身上。我应该找个能躲阳光的地方,等我再休息一下——就去找能睡觉的地点——待体力恢复之后——再——
有东西在拉扯我的头发。
「——!」
难忍的疼痛让我睁开眼睛。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匹黑马的鼻头,那匹马想要吃我的头发。
「喂!别这样!清风!」
我看见一名男子翻下马背,他有着红褐色的皮肤与黑色头发、壮硕的身躯,身上的服装则织有剽悍的鸟类纹样。
另外还有数匹马包围着我,在马上的全是大地之人。
「还活着吗?」
从马上下来的男子,探头望着我的脸。
我想回答,但却无法出声。我能做的,只是微微移动嘴唇。
「喔!还活着呢!什么?要喝水吗?是要喝水吧?」
男人扶起我的身子,把用羊胃袋做成的水袋袋口靠到我的嘴上。水流进了我干燥的喉咙,就算感觉快被水呛到气管,我还是贪婪地将水喝下。
「我是欧鲁库斯族的獠牙。」
男子说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你是——白人吗?」
「我是……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
每次发出声音,我的喉咙都会感到刺痛。
「我拜托你们——带我到……莱庇斯族的……村落去。」
男子的表情充满狐疑。会被怀疑也无可奈何,毕竟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是大地之人。
那自称獠牙的男子让我躺在地上,然后站了起来。他开始跟看似领队的男人讨论起来,压低了音量。我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獠牙回到我身旁。
「很遗憾,我们不能带你去。」
听到这个答案,我闭上了眼睛。看来除了靠我自己走路之外,也没其他办法了。
「那么,可以至少告诉我方向吗?」
我睁开眼睛,自己撑起身子,倚着手杖,试图让自己站起来。
「别急,你虽然是莱庇斯族人,但性子却很急呢。」
獠牙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们正要前往卡内雷克莱碧斯,那里正在举办让所有歌姬齐聚一堂的祭典。那场祭典我们不能迟到,所以我们虽不能先带你去莱庇斯族的村落,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只要到卡内雷克莱碧斯,你肯定能在那里见到莱庇斯族的。」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听说『大地之钥』的祭典,是在结实之月举办,我被软禁在圣域的时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吗?
「现在——已经是结实之月了吗?」
「不是。」獠牙摇了摇头。「这次祭典是莱庇斯族紧急招集的,因为白人要展开侵略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疲惫不堪到无法站立的我,在他们协助下让我坐上马背。他们还分给我食物与饮水,对于这些好意,我只能不停道谢。
「见人倒在眼前出手相助,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回应的男人,名字叫尾环。那将头发绑成长辫并结成环状的他,是欧鲁库斯族的酋长。
「莱庇斯族是我族的恩人,你尽管安心修养身子吧。我们后天晚上就会抵达卡内雷克莱碧斯。」
11
从远处传来声响。
安格斯想要回答,却开始咳嗽。胸骨突然一阵疼痛,让安格斯发出呻吟。
「可恶,你还活着嘛!真是的,你这大白痴,竟让人这么担心!」
安格斯睁开眼睛,看见黑色的天花板、一脸哭丧表情的书姬、应该已经睡着的强尼,以及应该被带去修理手臂的亚克。
为什么———他们两个会在这里?
到这时候,安格斯才回过神。强尼与亚克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己一直昏迷到他们找来这里。
「不好……」
安格斯才刚想坐起身子,就立刻感受到剧痛,强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安格斯开始缓缓吸气,再将空气慢慢吐出,光是这样的动作,胸口就会感觉无比疼痛,全身也都冒出冷汗。
「安格斯——?」
书姬用颤抖的声音唤道。
「你——不是中枪了吗?」
「我原本是打算假装那样……然后出其不意……把赛拉抢回来的。」
「可是,那些血呢?」
「喔……这个——」
安格斯边喘着气,边让书姬看清楚自己握在右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破裂扭曲的羊肠。
「这些是小红莓汁。」
安格斯在昏迷之前,把藏在外透口袋里装有小红莓汁的羊肠在自己衬衫上弄破。
这是因为安格斯认为对方如果开枪,多半会避开有术文的右眼,选择瞄准心脏。因此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放进胸部口袋,而事情正符合他的期待,术文挡住了子弹。但是,似乎并没有连中弹的冲击一并吸收。
自己想得太美了,昏迷实在是一大失算。安格斯按着胸部,试图起身,虽有强尼伸手帮忙,胸部深处仍隐隐作痛。
「我看你是不是别动比较好?」
「是啊,主人,您的脸色都发青了,内脏说不定受伤了。现在应该照强尼说的……」
「赛拉的声音恢复了。」
安格斯不顾他们的劝阻,奋力站了起来。虽然感到目眩、脚步摇晃,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
「术文会散发邪恶意识——如果与其同调,会引发意识障碍,不久便会发疯。在变成那样之前——得去救她——」
「……真是的!」
强尼边昨舌,边从地上捡起『书』,将『书』交到安格斯手上,接着拉过安格斯另一边的手,让那条手臂绕过自己肩膀。
「没有我们跟着,你还真是没用呢。」
「……要说这种话,那在我抵达之前,都一直在地板上睡觉的人又是谁呢?」
「你真囉唆,你自己还不是没接上手臂?」
「在我接手臂之前,那些自动人偶就突然不动了。肯定有人启动了紧急停止模式,我认为这是非常状况,所以才赶过来的。」
「真的吗?不是因为突然只剩你一个,所以害怕寂寞的关系吗?」强尼调侃地嘻笑道。「而且其他人偶都停止了,却只有你还会动,这不是很怪吗?」
「在这里的自动人偶是第十七圣域规格,因为我的规格不一样,所以紧急停止模式也不同,请不要因为都是人偶就混为一谈!」
「好啦,我知道了,用不着那么激动……」
强尼边说边重新抓紧安格斯的手臂,因为安格斯刚才险些瘫软下去。「喂!你还好吧?站得很不稳喔。」
「是啊,不要太勉强了。」
抬头望着安格斯的书姬,担心地皱着眉头。
「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先倒下的。」
「……不要紧的。」尽管这么回答,但安格斯仍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稍不留神就会昏迷,每走一步身体中央都会感到阵阵刺痛,双腿也不听使唤。由于无法大力呼吸的关系,让安格斯呼吸非常难受。
在抵达房间深处——那个有些微凹陷的墙壁时,安格斯已经连维持站立都十分痛苦。因此只好由强尼代替瘫坐在地上的安格斯试着敲打墙壁,但是门始终紧闭,无论怎么做都没法开启。
「没办法了,要直接轰开吗?」
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说道,书姬这个提议,安格斯摇了摇头。
「我们不清楚门对面的状况,要是随便使用力量强大的招式,可能连赛拉他们都会受伤。」
可是继续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果动作不快一点,事情将会演变到无可缓回的地步。现在他们实在没有时间跟这扇门耗下去,不耐与焦躁令安格斯的内心倍感煎熬。
「主人。」亚克对安格斯说道。「我直接与这扇门的回路相连,让它短路怎么样?」
安格斯抬头看着亚克。
「你可以那么做吗?」
「嗯……是可以啦……可是如果这么做,我想我也会无法行动吧。」
「那样不成,我不能让你坏掉。」安格斯的视线落到手中的『书』上,缓缓站了起来。「没办法了,看来还是只能请书姬直接把这扇门——」
「我不会坏掉的。」亚克边说边上前搀扶脚步不稳的安格斯。「只要稍微等一段时间,然后对我说启动码,接着就会执行自我修复的。」
这话让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克。
「真的吗——?」
「是真的,自动人偶不会说谎。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只会沉默而已。」
「——好吧。」安格斯闭上眼睛。在轻轻吐气之后,再次把眼睛睁开。「启动码是什么?」
亚克露出微笑。那是看来像是寂寞、又像是高兴、不可思议的微笑。
「是『任何人终得一死』。」
亚克站起身,背对安格斯。他用右掌对着墙壁,开始寻找什么。下一瞬间,亚克突然举起拳头,用力朝墙壁挥落,平滑的壁面应声碎裂。
亚克从自己的左肩扯出银色的管线,使其与墙壁内的银线相连。
啪地一声,连接处爆出了青白色的火花。
只见亚克的身体朝一旁倾斜,同时伴随着空气流泄的声音,门应声开启。
凄惨的光景跃入眼中。
阴暗的房间。前方是破裂的水槽。在微弱的照明下,可看见一名倒在地上的男性身影。那鲜血从脑袋泊泊流出,已经丧命的人是班·弗格森。瓦尔特也倒在地上。赛拉正蹲在他的身边。
水槽前站着一对陌生男女,全身穿着黑衣的男子右手拿着转轮枪,枪口对着赛拉。
强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枪,朝那名男子击发,但子弹却射到了毫不相干的方向,打中墙壁爆出火花。
「……书姬!」
在听到安格斯用走调的声音呼喊前,书姬的歌声便已响起。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与沉默的大海
男子的反应十分迅速。几乎在刚听见歌声的同时,他便将转轮枪抛开。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也立即将那男子推开,自己则顺势趴到地上。紧接在那之后,被雷光击中的转轮枪应声碎裂,子弹散落到地上。
「所有人通通把手举起来!」
强尼重新拿稳转轮枪,出声大喊道。
「别想做无谓的抵抗!要是想玩什么花样,这里的书姬可是不会闷不吭声的!」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打破那片寂静的,是个听来像是努力隐忍的笑声。
「真是狐假虎威的威胁法呢。」
「少、少囉唆。」强尼将枪指向声音的主人。「废话少说,把手举起来!」
「你不会开枪的。」
趴在地上的男子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伸手拨了拨落到脸上的浏海。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呢,强纳森。」
强尼张大着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他那忘记眨眼的视线,凝视着眼前的男子。
「大、大卫——?」
「你刚才……说什么?」
安格斯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名黑衣男。
两人的容貌确实十分相似,但强尼的眼睛是褐色,该名男子却是带蓝的灰色。如果是两者都见过的人,想必不会误认他们的身分。他们的外表相似,但感觉截然不同。如果强尼是太阳,那么他就是月亮,而且是看似出鞘的利刃般、让人联想到冰冷金属的弯月。
「大卫……」强尼放下转轮枪的枪口,尽管心中有些许困惑,还是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回去吧!别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回南苏拉去,再一起生活吧。」
血腥快枪笑了。那是削去一切暖意,冰冷刺骨的冷笑。
「真是悲哀啊,强纳森,你以为用那种简单的台词,能够说服我吗?」
「你所做的恶行我都知道,全都是因为那条左臂的关系。所以,你早早把那种东西拆掉——」
「少胡说八道了!」
血腥快枪放声恫吓,如寒冰的眼神中,闪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你了,明明没付出什么努力,却表现得比我优秀。然而你却不好好利用那天赋的才能,总是游手好闲。我痛恨那样的你。只要能够超越你,我甚至愿意出卖灵魂。」
血腥快枪用冰冷的眼神瞪着强尼,朝他走近。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强纳森。」
强尼下意识地举起转轮枪,将枪口对准血腥快枪。但是,他的手臂不停颤抖,实在不像是能扣下扳机的状态。
「怎么了?你不开枪吗?」血腥快枪揶揄似地说道。「你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阻止不了。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你都无法救任何人。」
「才没有……那种事。」
一个沙哑的声音反驳道。
血腥快枪只稍稍转动眼睛,望向声音的主人。
只见安格斯右手按着胸,在浅薄的呼吸下挤出声音。
「强尼救了我,而且还不只一次两次。要是你敢那样再多说一句——我不会放过你的。」
血腥快枪看看安格斯、看看书姬,然后将视线转回强尼身上。
「你让这种快死的小鬼为你说话,不觉得丢脸吗?」
强尼没有回答。他无法扣下手中转轮枪的扳机,也无法放下枪口拥抱弟弟。而血腥快枪就这么凑到僵硬呆站在那里的强尼身旁,轻声说道:
「我要摧毁世界。」
他就这么从强尼身旁走过,朝房间外走去。
「你就躲在幕廉后面发着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吧。」
「慢着!」安格斯叫住了对方。「你左手的术文——我要回收它。」
「你还有时间管我吗?」
血腥快枪隔着肩膀回过头,手指比向安格斯的身后。你以为这样骗得了我吗……就在安格斯这话快说出口时,他听见了赛拉的哀叫声。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他看见瓦尔特抓住赛拉的手臂,正打算起身。肩上的枪伤仍不断出血,流出的血液将衬衫染成鲜红。那实在不是可以任意行动的伤势,他却以感受不到丝毫疼痛的动作,将赛拉往水槽拖去。
是天使,萨基尔在操控他。水槽已经布满裂痕,彷彿随时都会破裂。萨基尔打算在那之前,让赛拉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必须阻止他,可是书姬的咒歌会连赛拉也一并波及。安格斯当下决定把『书』放在地上,朝两人跑去,抓住瓦尔特的手臂,试图把他从赛拉旁边拉开。
〈少来碍事,你这没死成的家伙!〉
瓦尔特双手抓着赛拉,用脚踹向安格斯的右侧腹。
「——唔!」
强烈的激痛让安格斯的视线瞬间发黑。随后便屈着身子跪在地上。
「安格斯——!」
赛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安格斯勉强睁开眼睛。在倾斜的视野中,映照着赛拉被逐渐拖远的身影。
「对不起……」他能听见赛拉的声音。「对不起——!」
妳不需要道歉,这不是妳的错。让我来到这里的,是我自己的意志。因为我想保护重要的人,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的。
安格斯伸手抓住盖住右眼的头巾。受一个术文影响的东西,不容易再受其他术文影响。可是要让瓦尔特从术文的支配中获得解放——只剩这个方法了。
安格斯扯下了头巾,紧咬着牙,将力气灌注在双脚上。安格斯追上瓦尔特,伸手紧紧抓住他的右脚。瓦尔特身子摇晃了一下,松开了抓住赛拉的手,面无表情地揪住安格斯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我们说过要一起游遍世界的,对吧?」
这句话让瓦尔特的眼角微微抽动。安格斯露出微笑,抓住瓦尔特那揪住自己衣领的手。
「你再……忍耐一下,我现在……就来救你了。」
〈凭你一个区区的人类,也想破除我的能力吗!〉
瓦尔特的拳头朝安格斯挥落,安格斯没有躲避,也没闭上眼睛。拳头打中安格斯的右脸,而瓦尔特的手指——碰触到了安格斯的右眼。
「唔唔唔……」
瓦尔特松开了抓住安格斯衣领的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凄厉哀号的瓦尔特手按着肩膀的伤口,抽搐倒在地上。
「我我我我……我我我竟然……」
他用双手猛抓着胸口。那被血染红的衬衫被撕破,暴露出了满是血迹的胸膛。在瓦尔特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有块与肤色不同的部分,这里浮现出术文。
相反的念头引发恐慌,安格斯立刻上前,将瓦尔特那不停挣扎的双手压在地上。但是,这样下去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只要再过几秒的时间,安格斯就会被瓦尔特甩开。
「书姬……趁现在……回收术文!」
「知道了!」书姬喊道。「赛拉,过来帮我!」
被叫到名字,赛拉着火似地赶到『书』旁。她捧着『书』,跑到安格斯与瓦尔特身旁。看见在瓦尔特左胸的术文,书姬喊道:
「『Betrayal(背信)』——第三十二页!」
赛拉翻动书页,让敞开的『书』面向瓦尔特。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因信任汝等而赐予大地
因深爱汝等而许诺一切
此背叛之念乃冰之刃
需以汝等之命赎背叛之罪
当术文闪动红光,从体内浮出的瞬间,瓦尔特发出惨叫。那是令人难以想像是人类发出、彷彿野兽咆哮般的声音。瓦尔特后弓起身子,将安格斯弹开。
「安格斯——!」赛拉作势要冲去安格斯身边。
「还没完!」但书姬制止了赛拉。「下一个!『Arrogance(傲慢)』——二十五页!快!」
赛拉翻动书页,翻到了第二十五页。
不知分寸之人渴望力量
欺凌弱者将其视为己物
膨胀的自我不知节制
以己为尊自视成神
凄厉的惨叫撼动了整个房间。彷彿用指甲抓金属般的不快声响充斥四周。无法承受晃动的水槽破裂,彻底粉碎,浅蓝色的液体大量涌出。安格斯被涌出的液体吞没,整个人被水流推倒在地。
萨基尔的身体仍被银线固定,吊挂在空中。刻在其胸口的术文开始浮出,只见红光化为一道细针,被吸入『书』中。
〈将真相……封印……造出希望。〉
从天花板的一角,传来了变调的声音。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接着只听见一阵杂音,之后传出一声像是有东西被切断的闷响,然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令人不悦的金属声响了。
周围充斥着寂静。唯一能听见的,只有从水槽残骸上滴落的水滴声。
「安格斯——」
安格斯的视野中映出捧着『书』的赛拉,泪水从她红褐色的眼中滑落。
「你不可以死。」
安格斯试图撑起身子,身体却使不出力量。用来驱动身体的燃料,似乎已经全部烧尽了。先前那剧烈的疼痛,此刻也感觉不到了。视野正逐渐转暗。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开口问赛拉。
告诉我,赛拉。
那时候……妳为什么……
为什么要吻我呢……?
12
两天后的晚上——带我同行的欧鲁库斯族小队,抵达了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
那是一片被森林围绕的平原,许多篝火照亮了四周。被称做梯皮的移动用居所四处林立,许多人都聚集到了此地。这里除了有和莱庇斯族一样有红褐色皮肤的人,也有肤色更黑的部族。所有人身上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并用老鹰羽毛装饰自己。不停敲响的鼓声彷彿在庆祝彼此的再会,人们在一起唱歌、跳舞。
我四处寻找莱庇斯族人的身影。尽管我十分焦急,但却只能看到相同的黑发与红褐色皮肤,怎样都找不着我认识的面孔。
「冷静点。」尾环用带有威严的低沉嗓音说道。「你很显眼,与其你去找他们,让他们看见你会比较快。」
话才说完,尾环便将我拉到他的马上,接着将另一只手上的火把高举过头。
「在这里的是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莱庇斯族的同胞啊,认识此人的就上前来。」
那绝对不算大的音量,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周围开始鼓譟,无数深色的眼睛集中到我身上。我就这么抱着马的脖子四处张望。
「阿撒兹勒!」
有人从远处呼唤着我的名字。
「阿撒兹勒!阿撒兹勒——!」
一名男子推开人群,朝这里跑来——但就在下一刻,他脚似乎绊到了什么,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从马上下来,跑到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怀念之情涨满了我的心,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我的眼眶。
「你又摔跤啦?钩爪。」
「唔唔唔……」
钩爪紧抓着我,用双手来回摸着我的脸,将鼻子凑过来嗅着气味。我发现他的双眼缠了一圈白布。
「钩爪……你的……眼睛——」
「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是你。」
他紧紧抱着我,放声哭了起来。
「是阿撒兹勒……阿撒兹勒还活着!」
我闭上眼睛,良久说不出话来。命运虽然从他身上夺去了光明,但却没有夺走那温暖的心,那尊贵的灵魂让我的内心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手搭上我的肩。
是游隼。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一阵子,微皱起眉头。
「你脸色看来很差呢,阿撒兹勒。」只见她用强壮的手臂,连同正抱着我的钩爪一起将我紧紧抱住。
「你这个傻瓜,反正你一定又是没有好好吃饭了吧。」
擂石也跟在她的身后。他那对与如巨岩般的壮硕身躯极不相称的圆亮双眼,此刻眼泪正像瀑布般从其中流出。
而站在一旁的黑鹰对我微微颔首之后,便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后。站在我后方的是刚从马上下来的尾环。他们面对面,彼此朝对方翻开自己的手掌。那表示手上没有武器的动作,是他们正式的问候方式。
「欧鲁库斯的尾环,感谢您带回了我的兄弟,吾等莱庇斯族将永远铭记这份恩情。」
「无须多谢,莱庇斯族的黑鹰。」
尾环露出白牙,咧嘴露出笑容。
「你在十年前与鲁夫斯族一战中,救了我全族的性命,此次不过是回报那份大恩而已。」
黑鹰微微点头,然后重新望着我。
「你终于回来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其中带着无限情感。
我松开与钩爪及游隼的拥抱,缓缓站了起来。
「我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白人的岛似乎掉下来了。」
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他便先说道。
「梦想她梦到了预知梦,白人为了获取唱歌人偶,而来猎捕大地之人,战争将再次到来——她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没错。」我收起下巴说道。「我要教你们与天使战斗的方法、防御精神攻击的方法,与制造更强武器的方法。」
黑鹰点了头。
「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智慧,我感谢伟大的意志派遣你到来。」
「那要先从哪边开始?铁的精制法吗?火药的制作法?还是先从防御精神攻击的方法开始?」
「慢着,先别急。」
他举起手制止我。
「现在的『大地之钥』已经担任了六次歌姬。已经有相当年纪了。为了迎接战事,必须要有新的歌姬。明天有选出新一任『大地之钥』的祭典。要为战争作准备,也得先等祭典结束再说。」
歌姬——后悔。
内心涌现的思念瞬间满溢。她也来到这里了,我想见她,想立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去见她。
「各部族的歌姬都为了明天的祭典进行净身,她们今天晚上会在米多雷湖过夜。」
听黑鹰这些话的话,让我握着手杖的双手加重了力道。我无法见她。而且明天就会决定新的『大地之钥』。如果后悔被选为『大地之钥』,那她就得留在圣地。而我就再也无法和她一起生活了。
「而且,你也需要休息。我们的梯皮在西方的外围,你今晚就让身体好好歇息吧。」
这么说完之后,黑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穿过西方的森林过去。」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你的模样很显眼。当心别被人看到。」
我不发一语地点了头。
我向尾环等人道了谢,然后用游隼借给我的防砂布掩饰身形,在大地之人之间穿梭。穿过广场,我进入林中。树木上缠绕着叶子形状像是枪尖的藤蔓,在藤叶间生有青白色的花蕾。那似乎是野生种的时钟花。
我在其中奔跑着,将『理性』之杖捧在胸前,在杂草中奔跑。树林内没有灯光。月光也被遮蔽,附近是一片黑暗。
离开大地的远去之人啊
我不会为此别离悲叹
你踏上的是往其他世界的旅程
这段别离仅是一时
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那是彷彿拨弄细弦般、带着哀愁的美丽歌声。
你的灵魂将回归伟大意志
并在不久后于大地重生
在其他世界、其他地点
我们将再次重逢
眼前的景色瞬间豁然开朗。卡莉塔丝高挂在眼前。反射着月光的平静湖面,正散发耀眼的银光。
后悔就站在那银光当中。
我立刻跑到她身前。微带波浪的秀发、映入月光的双眸。她彷彿只要站在眼前,就能让人看到灵魂的光辉。
后悔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我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这是令我朝思暮想的重逢。可是我却无法动弹,她的身影实在太过神圣,别说触摸,我就连将手伸出都办不到。
抬头望着那样的我,后悔露出微笑。
「你回来了,阿撒兹勒。」
「后悔——我——」
我的声音消失了,就是无法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我喜欢妳」。
我不断忍受那段屈辱的日子,就算背负罪孽仍选择活下去,就是为了传达这份心意。可是那一句话,我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在圣地的她是不折不扣的女神。此刻她对我这样的堕天使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明白。」
后悔这句话,让我猛然抬起头。
「在这里的东西——」她指了我的胸,接着用同样的手指轻点自己的胸。「和在这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她和我并肩站在一块儿,望着夜晚的湖泊。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们的肩膀互相接触,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暂时……让我就这样子。」
后悔的手十分柔嫩、温暖———并带着微微颤抖。
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大地之钥』。害怕自己必须背负的重责。尽管恐惧让她想要逃离一切,但她还是选择留在这里。
为了拯救同胞。
为了拯救世界。
最重要的是——为了拯救我。
〈第三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