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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十二章

1

外面正下着雨。

不停落下的雨水,敲打着作为屋顶的兽皮。

在临时搭建的救护帐篷之下,有数量骇人的伤患就隔着床单躺在地上。

痛苦的呻吟、小孩的哭叫、诅咒般的梦话、凄厉的呜咽、潮湿的空气、焦臭的烟味、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血腥味、隐隐飘散在空气中的腐臭、死亡的气味。

在那样的救护帐篷一角,安格斯醒了过来。

「您醒了吗?主人。」

随侍在旁的亚克,低声对安格斯唤道。安格斯虽然想回话喉咙却疼痛得无法出声。

「——水……」

「水——?您要喝水是吗?」

亚克扶起安格斯,将水壶靠到安格斯嘴边,喝了一口凉水之后,安格斯再次无力地瘫倒下去。

安格斯感觉全身的骨头疼痛,手脚也像铅块般沉重地不停使唤。疲惫的身躯让安格斯无法睁开眼睛。尽管这样,安格斯还是挤出气力,拉回自己险些陷入沉睡的意识。

「……我躺多久了?」

「距离事件当天,已经过了一周了。」

亚克边说边用手中的布擦拭安格斯额上的汗水,试图减缓安格斯的不适。

「因为我不能放着看主人伤势恶化,所以我擅自用了行李里的药品。」

「……瓦尔特呢?」

亚克的手短暂停顿了一下。只见他白皙的脸上露出微笑,那是自动人偶的微笑。那是跟以前的亚克截然不同、虚假的微笑。

「事件发生后不久——」

亚克一边用沾湿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脸颊,一边用悦耳的声音开口说道。

「米尔斯保安官从赫巴赶了过来,他将自己率领的救援部队与残余的骑兵队重新整编之后,在城镇外设置了救护营地,现在我们就是在这营地的帐篷内。」

「——亚克。」

「主人的左手骨折了,在险些被瓦砾活埋时,左肩所受的创伤足足缝了十二针。」

「亚克……」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主人到现在还没退烧,主人先别勉强身子,请再休息一阵子吧。」

「亚克,不要敷衍我。」

安格斯直视着自动人偶的蓝色双眼。

「我拜托你,告诉我吧。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

「瓦尔特死了吗?」

亚克低下了头,他握着布条的手微微颤抖着。抬头望着眼前表情沉痛的自动人偶,安格斯语气平静地重复道:

「告诉我吧,瓦尔特……死了吗?」

亚克闭上了眼睛,细长的睫毛微微发颤,一道泪水从他紧闭的眼皮沿着脸颊滑落。

两人之间产生一段仿佛时间停止般,沉重、漫长的沉默。

之后——自动人偶用走调的声音说道:

「我将主人送到镇外之后,便返回了地图店。可是在大火中所找到的,只有应该是男性所有的部分遗体。虽然遗体受损严重,难以判断身份,但是——在那遗体的右肩留有枪伤。」

「瓦尔特在欢喜之国的时候,右肩曾被枪射中。」

「依我所见,枪伤的位置与瓦尔特是一致的。」

亚克坐到地上,深深地垂下头。

「请原谅我。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没能将瓦尔特先生救回来。」

凄惨的光景在安格斯眼中浮现。

冲天的火柱、瞬间被烈火笼罩的店铺,以及仿佛算准在瓦尔特归还的时候,突然爆炸的史宾赛地图店。

「……你不用道歉。」

安格斯将右手放在亚克的手上,示意他抬起头。

「最先爆炸的地方,就是瓦尔特的店。那时就算立刻赶去救他,应该也无法救到瓦尔特吧。这些——我都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主人。」

「可是,我还是想相信,我一直想相信着奇迹会再度发生。」

一年前在巴尼斯顿与瓦尔特奇迹重逢之前,安格斯一直以为瓦尔特已经死了。

可是他还活着,他活了下来。被残酷天使夺走的挚友,确实曾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想要发现未开发的土地,想搭船寻找未知的大陆。这么诉说自己梦想的他,在安格斯眼中十分耀眼、十分令人羡慕。安格斯想要和他拥有相同的梦想,想履行从前的约定,和他一起游历世界;想和许多重要的伙伴们永远不变的到处旅行。

而在怀抱着这些想法的同时——

安格斯也发现,自己在内心某处也隐隐察觉一个事实。

这份奇迹不会持续太久,这一切都将像黎明前短暂看见的梦境般突然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已经——不会再有奇迹了。」

「……我……觉得这太没天理了。」

亚克抬起头。他蓝色的双眼中充满泪水,眼泪从他眼角不停落下。

「为什麽像瓦尔特那么好的人,必须要死得那么凄惨呢?他究竟做了什麽需要得到那种下场?」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平等地前来迎接——那就是死亡。」

安格斯直视着上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无论是多么善良的人,无论是多么凶恶的人,只要是人都终将一死。」

「请别说这种话!」

亚克情绪激动地大喊。

「请别到这种时候还搬出阿撒兹勒的话!您——主人您——难道不难过吗!」

安格斯没有回话。

安格斯没有理由不感到难过,他心中肯定有着足以让自己失去理智的悲伤。可是,他却无法感受到『悲伤』这样的感情。安格斯只感觉仿佛有块冰冷、沉重的石头压在自己胸口,让内心麻痹得无法运作。

「其他人呢?赛拉和强尼他们平安吗?」

安格斯就连自己这么发问的声音,都感觉像是其他人所发出来的。亚克或许也察觉了异常的状况担心地皱起眉头。但他明白就算询问安格斯,也不会得到回应。安格斯再次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赛拉她怎么了?」

「小姐她在北车站附近被爆炸波及,右手跟右眼受了伤。和小姐在一起的丹尼先生也因为保护小姐,背部遭到了严重的烧伤。我听说两人都被送到了赫巴的医院,在那之后的消息……现在还没收到。」

「爱德莲呢?」

「听说安迪先生与汤姆先生送她到了镇外,可是爱德莲女士由于吸入了浓烟,在被送出镇外时已经没有意识,随后也被人送往了赫巴。汤姆先生还留在镇上,但安迪先生及艾维小姐则一起去了赫巴。」

「强尼呢?」

「他只有受到轻微的烧伤。虽然他曾和骑兵队员一起救助并治疗伤患,但在得知火灾的原因是炸药筒所引起后,便突然失去踪影。我虽然到处找过,但并没有找到。」

安格斯眨了几下眼睛。

「原因是——炸药筒?」

「是的,在巴尼斯顿底下留有燃石坑……这次事件就是设置在那里的火药筒及大量炸药筒爆炸所引起的。」

安格斯用手按着自己的右眼。

就是这个——这就是血腥快枪的陷阱。

无论是银箭还是他所拥有的术文,都只不过是个引子。让充满希望的巴尼斯顿陷入火海,将群众赶入绝望深渊,这正是血腥快枪所安排的破坏剧本。

所以——他才选择消失。

「我想强尼他……应该已经不在巴尼斯顿了。」

「您是说他抛下我们了吗?」

「嗯——强尼虽然那个样子,但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要他置身在自己弟弟所制造的惨状当中,对他来说肯定十分难受吧。」

安格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那些在燃石坑中被射杀的通缉犯……应该是伪装成前一阵子闯空门的窃贼,在城镇各处设置炸药吧。瓦尔特的地图店……应该也是被设计成在他返回店内时就会爆炸,所以……那些人才会被杀。他们是血腥快枪为了封口而射杀的。」

「血腥快枪——」

亚克带着满腔的憎恨,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让强尼感到痛苦,让主人及小姐负伤、甚至夺走了瓦尔特先生的性命、那个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安格斯没有答话。

雨滴不停敲打着作为屋顶的兽皮,彷彿带有愤怒的激烈雨水声,交杂着亚克的啜泣声。安格斯听着那些声音,缓缓闭上眼睛。

在安格斯眼皮内侧,浮现出巴尼斯顿燃烧的光景。现实而虚幻。现存的世界与毁灭的世界。

安格斯感觉两者开始重叠,彼此的界限逐渐模糊。

做选择的人是你自己

内心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在还是灭亡

都由你决定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没错,我都明白。

憎恨无法诞生任何东西。不可以否定希望。不能受绝望操控。

努力透过言语交谈,彼此一定能够相互理解。

所以绝对不能放弃。

我很清楚。

这些是我再也清楚不过的道理。

可是……

就算明白这些,我……

我还是——无法原谅血腥快枪。

2

我重拾了意识。

手脚也重新恢复感觉。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让我忍不住发出呻吟。

「……你回来了?」

我听见有声音在对我说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我熟悉的霍根屋顶。

我看见钩爪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

「——钩爪?」

「是啊。」他轻抚我的脸颊。「阿撒兹勒,你的灵魂又跑到远方去了吧?」

「跑到……远方去?」

下一瞬间,我想起了一切,

「钩爪!」

我跳了起来,抓住钩爪的手臂,

「你还活着吗!」

「嗯,我活下来了。」

「阿撒兹勒你也活下来了,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透过他抖动的身体,让我感受到在会的喜悦与失去族人的悲痛。

「是姊姊开路让我逃出来的,因为那样,我才能活下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只能更加用力抱紧钩爪。

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们活下来。他们是开朗且宽容,勇猛且大胆的莱庇斯族战士。

「别哭,阿撒兹勒。」

钩爪轻抚着我的背。

「不能哭,要笑,大家是心满意足地走的。他们现在一定在一边举杯庆祝,并且吃着享用不尽的野牛肉。哈哈……那还真有点让人羡慕呢。」

钩爪笑着说出这些话,他哭泣地笑着。

他其实可以愤怒地大喊是我害死了大家,但他心中对我却没有丝毫怨恨。

他也很难过,也很想激动地哭叫。然而在那心痛欲裂的悲伤下,钩爪还是没有放弃欢笑。

「你……真是坚强。」

没错,他们是心满意足地走的,我们不该用泪水为他们送行。

努力活在当下,这正是莱庇斯族所拥有的强悍;正是莱庇斯族的象征。我也是莱庇斯族人,就算无法像钩爪一样,能够让自己保持欢笑般强悍,但是——我还能采取行动。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这本书是在我起身的时候掉落地面的。我似乎在昏迷之后,都一直将它抱在怀中。

「那个是——『大地之轮』?」

「没错。」

我将手放上书的封面,皮革封皮上留有红色的图样。现在我已经明白,那其实是血迹。

我在短暂的犹豫后,将书打开。

在一片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男性幻影。那是不需说『启动』也会出现的幻影——和我拥有相同长相的男性。

他是第十三任的萨基尔,也是发现『解放之歌』,引领圣域浮上天空的大贤者。同时也是犯了弒杀养父的重罪,而从圣城逃亡的堕天使。

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否定圣城,动摇圣城的根基,因此真相遭到隐瞒,仅留下大贤者发现『解放之歌』的传说

长久以来,他的基因被视为禁忌之盒遭到封印,但哈尼尔打开了那个盒子——其结果,就是诞生了和他拥有相同基因的我。

「这下子,你也该明白了吧?」

初代的阿撒兹勒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世界』变成了不知一切的纯洁人类来到世上,然后和你邂逅。」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话语,那微小的人影正紧咬着嘴唇,接着用压抑情绪的声音继续说:

「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毁灭延缓。为你的死而感到绝望的她,将会唱出『解放之歌』。世界将被毁灭,这个命运无法改变。」

「那种事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

阿撒兹勒仰头望着我,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抢先继续说道:

「思考能源是让万象变化的力量,而那股能量的源头,是位于思考原野根底的『无意识』。无意识是人类意识的集合体——那么,如果有众多人类强烈怀抱着相同的期望,那份意志应该还是有可能开拓出新的未来才对。」

「自由她也和你说过相同的话。」

「——你也让她看过哪个了吗?」

「嗯,不过她与我共鸣的程度并不如你。」

「难道说,历代的歌姬都看过那份记忆吗?」

「不,我的身影只有曾与世界之魂有过共鸣的人——也就是曾经接触过刻印的人才能看见。正如你所察觉到的,地上并没有刻印,因此在至今所有曾持有这本『书』的人之中,能够看见我的身影、听见我声音的人,就只有你与自由而已。」

「阿撒兹勒?」

钩爪略显不安地唤了我的名字。

「你在和谁说话?你的脑袋……还好吧?」

钩爪无法听见阿撒兹勒的声音,似乎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看在钩爪眼中,我就像是在莫名奇妙地自言自语。

「放心,我很正常。」

我抬起头,手指向空白的书页。

「我在和这本书说话,阿撒兹勒的灵魂保存在这里面。喔,虽说是阿撒兹勒,但当然不是说我自己,我说的是将这本书带到地上的初代阿撒兹勒。」

「什么!」

钩爪吃惊的跳了起来

「真的吗?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啊。」

「喂。」

阿撒兹勒似乎有些紧张地对我喊道。

「不要随便对人提到我,越多人知道真实,毁灭的未来就会越接近。」

那种事我才不在乎,状况早就已经紧迫到毁灭几乎迫在眉梢了。

「你说过正是因为有人观测,这个世界才得以存在吧?如果世界没有人观测,就等于不存在是吗?」

「嗯,你说的没错。」

「那么,这次就由我来观测吧。如果是因为有你这个阿撒兹勒观测到毁灭的未来,才得以有我这个阿撒兹勒存在的话……那这次就由我来观测你这个观测到未来没有绝望的阿撒兹勒吧。」

「你认为这样行得通吗?」

「我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总而言之,现在也别无选择了。」

我抬起头,对着满脸困惑,对眼前状况感到莫名其妙的钩爪宣言道:

「我要去接后悔。」

「喔!你终于打算求婚了吗?」

才不是!就在我这句话快说出口时……我笑了。

人迟早都会死。

既然这样,我也想以一个莱庇斯族人的身份含笑而死,我不想留下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重要,在现在,我要尽可能去做所有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我是为了和她结为连理而生的。如果对她连告白都没有能做,那我死也无法瞑目啊!」

「哇!平常对自由总算要低声下气的阿撒兹勒,突然大胆起来了。爲什麽?爲什麽?是因为跟最初的阿撒兹勒讲过话的关系吗?」

「也许是吧。」

「好棒喔!我也想和他说话!」

「你听不见他说话的。」

我边说边将『书』合上,把『书』收到怀中。钩爪的直觉特别敏锐。虽然他应该完全无法看见阿撒兹勒,但还是需要预防万一。

「咦~~是这样的吗?真可惜……」

钩爪一脸羡慕地含着手指,而我也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可是游隼的弟弟,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强悍及勇气,无论何时都能自己开辟出道路。所以就算不依赖这种东西,你还是很厉害的」

「是吗?是这样的吗?」

钩爪有些害臊地笑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让我用力咬紧自己的唇。

莱庇斯族的战士们——

如果你们正在某处看着这一切,请你们给予我勇气,请给予我能骄傲自诩为莱庇斯族人的勇气。

「记得在第十二圣域,还有一些堪用的直升机。我们就拿来用吧。」

「用那个东西要到那里去?阿撒兹勒你知道自由被逮到那里吗?」

「抓走后悔的是第十三圣域的萨基尔,跟第七圣域的拉斐尔。我不认为那些家伙会把歌姬带往跟自己没有关联的圣域,可是,第十三圣域也已经坠落了。」

我右手拿着『书』,左手拿着『理性』之仗,从床上站了起来。

「既然这样,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那些家伙应该就在第七圣域『进化』。」

在从圣域逃出来的天使们当中,也包括了过去为直升机进行维修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修复了在第十二圣域所留下的直升机。

直升机是用来在圣域间移动的工具。由于飞行中会与网路分开,因此拥有单独的动力。作为燃料的乙醇,则是另外用玉米皮来提炼。

「只需要整备出一架就够了。」

尽管我怎么说,但在不知不觉间,天使们却已准备了十架能用的直升机。

「就算是你,要只身闯入敌地也太危险了。」

这么主张的人是拉吉尔。在降到地上的天使们之中,他已经成为了领导者。同时他也完全融入了大地之人的文化,穿着大地之人的服装,虽然这让我很想调侃他两句,但同样的服装在他身上,确实要比我得称头许多,所以我也无法多说什么。

「所幸这些直升机全都是复座式的,驾驭座可以让有驾驭直升机经验的天使来操纵。后座则安排孔武有力的大地之人,这样可以吧,酋长先生。」

拉吉尔怎么说完,便望着在他身边的克尔族酋长熊脚。在没有『大地之钥』的现在,他已成为了卡内雷克莱碧斯的核心存在。

「嗯,白色兄弟说的对。」

熊脚点头表示同意。看来拉吉尔已不知何时从带来麻烦的天使,升格成为白色兄弟了。

「没能保住『大地之钥』有失吾等战士的尊严,我对能给我们机会洗刷这污名的白色兄弟们表示感谢。」

啊,原来是这样啊。

并不是拉吉尔在大地之人眼中升格,而是大地之人接纳了天使。

大地十分辽阔,生活在其中的人,也有宽敞的胸襟。世界一定会朝好的方向前进。只要有他们在,肯定不会有事的。

得到熊脚的赞同后,拉吉尔挺起胸对我说道:

「你应该有自己重要的目的吧?你就专心去完成你的目的吧。」

你有资格摆着架子说这种话吗?虽然我有股冲动想如此反驳,但最后还是作罢。不需要让克尔族酋长看见天使们内讧的丢脸模样。

「谢谢,那就麻烦你们了。」

我对熊脚低下头。

「我一定会不负莱庇斯之名,将歌姬带回来。」

熊脚缓缓点头。

「我会准备好庆祝胜利的宴席与婚礼庆典,等待你们回来的。」

「咦……?」

这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的心脏险些停掉。

「结婚庆典是——我的吗?」

「如果还有其他人的话,那就更值得高兴了。」

会散播这种传闻的家伙,只有一个人。

「——钩爪!」

「哇!」

打算偷偷躲掉拉吉尔身后的钩爪,被我这一声吓了一跳。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就算是那样,也不该让事情到处传开吧!」

「我只是让你不能反悔而已,别生气啦,阿撒兹勒。」

「没错,别生气,阿撒兹勒。」

熊脚晃动着庞大的身体笑道。

「在这一战死了许多人,所以在重拾和平之后,年轻人必须多生几个孩子才行。」

多生几个孩子——这对我来说,是难以回应的期待。

但是,我决定将这种烦恼抛在脑后。如果能和她生下孩子,就算心脏停止我也不在乎。

只见熊脚将右手伸到我头上,用有力的低沉嗓音说道:

「愿伟大意志与你同在!」

我交抵双拳回礼。

驾驭直升机的九名天使,与被挑选出的九名战士都搭上了直升机,而我所驾驭的直升机,后座则坐着欧鲁库斯族的松鼠。

在那次之后,我也多次向她道歉。虽说是当时情绪激动,但我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会反省自己的行为,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我对她说了这些话。

面对我的道歉,她的态度十分不悦。

「无所谓,我能理解你担心歌姬的心情。」

尽管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原谅我的样子,但就她的说法,似乎是「我天生就是这种表情。」

「要封印从后悔身上扯下的负之刻印,我需要用到这本『书』。」

听我怎么一说,她倒是意外干脆地表示同意。可是——

「但是,在你需要用到之前,得由我来保管。」她也没有忘记对我做这样的限制。但想到我对她所做过的事,她的反应也无可奈何。

如此这般,她就做在我的后方。她右手握着短枪,另一只手则捧着挂在肩上,里面放有『书』的布袋。

我搭上了操纵席,从上面转头望向地上。我对望着我的山羊与钩爪说道……

「我该走了。」

「路上小心。」山羊说道。

「不用为我们带纪念品。只要记得带新娘子回来就行了。」钩爪接着讲到。

这家伙一定要一直这样吗?

「你可要活着回来哦。」

拉吉尔也开口了。

「我可打算有天要把你的故事写成书呢。」

「你不是已经用我做过蓝本了吗?」

「不,我说的不是虚构的故事,我想要的是将你亲生经历过的人生故事留给后世。」

「那种东西,没人会想看的。」

「也许吧。」

你也太坦白了吧。

「正因为这样,我更不希望那个故事以悲剧收场。」

看见拉吉尔严肃的表情,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麽。

「我希望故事有个快乐的结局,所以你一定要带歌姬一起回来,否则的话,故事就写不成了。」

我忍不住笑了。

「好吧。但相对的,那本书就算完成,也别拿给我看喔。」

人生只有一次,我所拥有的,只有现在。我没有时间抱怨无法改变的过去,也没有空闲去害怕还看不见的未来。

我带上护目镜,坐上操纵席。

这架直升机是第十二圣域制的。虽说跟我所知道的第十三圣域直升机有些许差异,但基本的构造大致相同。话说回来,我也只驾驶过一次直升机而已,而且那次没飞多久就坠落了。虽然天使们重新教过我操纵法,但我还是相当紧张。一想到直升机上还有载人,就更不用说了。

但就算这样,我也必须驾驶。

我开启动力开关,引擎伴随巨响开始转动。我脚踩在踏板,机体开始缓缓移动。眼前是一片草原,虽然较大的石块及障碍物已经事先清除,但怎么样也无法像圣域的跑道那样平坦。

我朝后座大声喊道:

「等等就会晃得很厉害!抓住了!」

虽然松鼠没有说话,但我还是知道她点了头。

我拉扯节流阀,直升机逐渐加速,在重复几次轻微的震动之后,机轮便离开大地。我接着一拉操纵杆,直升机便升上空中。

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我试图让机体保持稳定。

周围除了天空之外,什麽都没有。我正飞在空中,这样的感觉传遍全身。摆脱重力的开放感,是超乎想像的美妙感觉。

我在圣域的时候,曾希望自己能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我曾一度放弃的梦想——现在实现了。不过,却是以我意想不到的形式。

如果可能的话,下次我想载着后悔,和她一起在天上飞翔。就我和她,两人一起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到时候——她会说什麽呢?

跟在我们的直升机之后,其他直升机也陆续升上天空。等其他直升机都起飞完毕之后,我踩下左下侧的踏板。我让直升机朝西飞去——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方向。

我能感受到远方混种天使们的存在,我们体内共同拥有的大贤者之血,能带领我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些家伙在的地方,后悔一定也在。

后悔,我现在就去接你。在我赶到之前,你无论如何都要抵抗下去。无论你怎么做都行;无论你变成什麽摸样都无所谓。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

请千万不要唱出『解放之歌』。

3

又花了三天时间,安格斯才得以起床走动。烧一退,他走到帐篷外。爲了恢复在床上这段时间所失去的体力,他在救护帐篷附近四处走动。

而无论安格斯走到哪里,亚克都紧跟在一旁。

「我很担心您。」亚克说道。「主人,您就算哭也没有关系的,没有必要忍耐。」

安格斯并非刻意忍着不让自己哭泣。纯粹是他就算想哭,也流不出眼泪。过度的悲伤,麻痹了安格斯的心,这种感情亚克大概无法理解吧。虽说他会以泪水来哀悼失去的亲友的死,但亚克终究是自动人偶。

在城镇西侧是一片玉米田,这片应该在等待春季播种的土地,现在上面却搭建了无数帐篷,因大火而逃离城镇的人,全部都表情阴沉的低着头。但他们一看见安格斯,便立刻露出微笑出声关切。

「你已经醒啦?」

「身子还好吗?」

安格斯在路上与在沙龙进行地下集会的同伴,城市保安官伯尔,以及『月亮沙龙』的老板雷卡再会。他们目前正在为镇上的瓦砾分类,似乎是要收集重建时能派的上用场的建材。

安格斯还见到了影像日报社的员工,虽然当中也有人受伤,但所有人看见安格斯。都带着笑容和他说话。

「一阵子没见,你更有男子气概了。」

「可别太勉强囉,要是累坏身子,可是很难搞的。」

没过多久,安格斯便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就像我之前让城镇摆脱术文诅咒一样,他们想要我再次给予他们希望。

这个事实让安格斯感到相当难受。

安格斯认为只要持续保持希望,就能改变未来。他也相信只要不放弃对话,人迟早能互相了解。

可是——

血腥快枪说的对。在这个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渴望,也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自己竟然想要拯救他,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就是那样的自大,才招来了这样的惨剧。有许多人受伤,甚至丧命,这是无论怎么后悔都无法挽回的事。无论再怎么后悔——瓦尔特都不会回来了。

这份后悔多半永远都不会消失吧,自己这辈子肯定都得抱着这个创伤过活。再也无法坚定地相信希望。但就算这样,术文继续留在右眼的状态下,自己也不被允许绝望。这简直就像走进了死巷,不能左也不能右;无法回顾过去,也无法面对未来。

可是,人们却想从自己身上寻求希望。现在自己还能够面对绝望视而不见,但在不远的将来,希望将会变成『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

自己必须在那之前将事情做个了结。

随着体力恢复,这个想法也逐渐强烈。

当惨剧发生后约两个礼拜时,安格斯决定前去找泰勒联盟保安官。

此时在玉米田里,已堆放了许多来自赫巴的援助物资。载着物资的马车在此往来交错,而骑兵队员则在期间忙碌地四处奔走。

「安格斯?」

某人的声音从安格斯身边将他叫住。

「真的是你!」

朝安格斯跑来的人,是密苏艾斯特的城市保安尼尔森·欧尼尔。

「幸好你还平安。真是太好了!」

「欧尼尔保安官,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我昨天才来的,因为我路上还去了一趟赫巴。」

「保安官!」一名骑兵队员从欧尼尔身后大声喊道。「这些面包要搬到哪里?」

欧尼尔转过头,拉开嗓门喊道……

「那要搬去东侧的配给所,可不要在这里卸下来喔!会被小鬼们抢走的!」

话一说完,他重新面对安格斯。

「这里可真惨。没想到竟然会发生——」

「保安官!饲料已经用完了!」

「欧尼尔先生,有人在催往南侧的供水进度了!」

「唉!真是……」欧尼尔胡乱抓了抓头发,回头喊道:「等我一下!我再一下就过去!」

看了这个景象,安格斯露出苦笑。

「您看来很忙呢。」

「可不是吗?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有难的时候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嘛。」

「能听你这么说,真令人安心。」

安格斯看了看忙碌奔走的骑兵队员与援助物资所堆成的小山。那里有成堆的木箱、水桶,在那些东西之后,安格斯看见了一辆令他熟悉的马车货台。

「那是——」

「喔,对了,我都忘记了。」欧尼尔伸手指向那辆马车。「强尼托我的马车我帮他送来了,两匹马也都很健康。」

「牠们被主人抛下,没有闹别扭吗?」

安格斯探头寻找哈姆雷特跟欧菲莉亚的身影,但却怎样都没能看见。

「别担心,那两个家伙总是会自己跑到其他地方去找东西吃。可是只要喊一下名字。就会再跑回来的。」

「嗯,我知道了。」

「那么聪明的马,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强尼如果愿意的话,我还真想请他把牠们让给我。」

说完,欧尼尔转头向安格斯问道……

「对了,说到强尼,你知道他人在哪儿吗?」

安格斯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强尼因为顾忌自己的弟弟的所为而离开,这个事实让安格斯实在难以说出口。

「喂、喂。你可别跟我说他是受伤还是……还是死了喔。他那种人应该是别人想要他死都很难弄死的人吧?」

「强尼他没事。」

先这么开口之后,安格斯慎选了话语继续说道:

「他只是临时有事,先走一步离开这里而已。」

「吓我一跳——原来是这样啊。」

欧尼尔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我看你表情那么严肃,所以才误会了。可别吓我啊。」

「对不起。」

「那么,等他回来之后,麻烦你转告他一下,跟他说马车在我这里,还有——」

说到这里,欧尼尔嘴角一扬。

「他跟我借的两百基尼,可要早点还哦。」

「他不止要你帮忙送马车,还跟你拿钱吗?」

「因为他说路上得用到啊。」

这一路上,强尼从没出过钱,无论是车票、餐费、住宿费,全是安格斯包办。

「保安官,还没好吗!」

远方传来了焦急的声音,欧尼尔朝对方挥了挥手,便转头面向安格斯。

「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下次我们再找时间边吃饭慢慢聊吧。」

「嗯,说的也是。」

「关于你们在普拉托姆闪人后的事情——我们花了多少工夫才说服莱敏那家伙的事,我到时会好好向你抱怨的,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喔。」

「——好的。」

「那就先这样,下次再见啦。」

欧尼尔举手简单示意了一下,快步赶回骑兵队员们身边。目送欧尼尔离开之后,安格斯便转头向一直带在身边的亚克。

「——我们走吧。」

他们再度迈开步伐。

泰勒联盟保安官正位在事件现场的中央。安格斯听说他背部受了轻微的烧伤,但他看来似乎比想像中要来的健康。此刻他身边站满了人,等候他的指示。泰勒指示众人着手分配救援物资、搬出镇上还能用的物品、安排人手搭建临时房舍,看来似乎忙得不可开交。

这也让安格斯犹豫着是否该对他出声。就在安格斯觉得不该妨碍对方工作,打算下次再来的时候,泰勒也察觉到了安格斯。他对身旁的米尔斯保安官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便朝安格斯这里走来。

「艾文格林保安官他没有大碍。」

泰勒一开口就先这么说道。

「他的身子强壮的令人惊讶,相信很快就会康复的。不用担心。」

那天安格斯差点就被崩毁的瓦碟活埋,要不是亚克挺身护住安格斯,他肯定会当场丧命。

可是,就算是亚克也无法在保护安格斯的同时,还抽出余力将压在背上的瓦碟除去。当时正是见状的艾文格林徒手搬开着火的木材,才让两人得以脱险。

安格斯听亚克的转述,据说当时艾文格林身负了严重的烧伤,却仍坚持要留在现场,后来是泰勒强行将他推上自走车,让彼得将他送往赫巴。

泰勒邀请安格斯与亚克来到自己的帐篷内。他在那里边喝着咖啡,边让安格斯了解现在的详细状况。

爆炸所引发的大火,烧毁了巴尼斯顿的三分之二的城镇,有许多人都遭到大火波及,除了镇上的居民外,骑兵队也蒙受了严重的损害。在事件经过的两周后的现在,能确认的死者数为一百四十五名。重伤者虽然会被送往赫巴,但据说仍有许多人在半路上送命;另外也有许多人还被留在倒塌的建筑物内,因此直到现在其实都还无法掌握死伤人数。

赫巴那里立刻就派出了救援队,但是其他临近城镇——像萨尼迪、法科特,以及诺斯特普,别说是人力,就连救援物资都没送来。

虽说是丹尼假借的名义,巴尼斯顿毕竟是以罗克威尔的名义实施封锁。巴尼斯顿那时正企图靠武力行使支配与统帅,信任一旦失去,想重新建立是非常困难的事。尽管如此,罗克威尔还是亲自前往各都市说明状况,到处奔走请求外界协助复兴。

失去了曾是核心的巴尼斯顿,使得东部联盟的地基产生动摇。而且由于骑兵队集结到巴尼斯顿的关系,也使得西部的罪犯们更加的肆无忌惮。

「巴尼斯顿的灾害震惊了整片大陆,让各地爆发了失序与混乱,想要重新稳住阵脚,并不是一件易事。」

泰勒表情严肃的说道,眉头间的皱纹因为大量工作与心理压力,变得更加明显。

「世界正在开始动摇。现在如果再爆发什麽状况,那就完全乘了血腥快枪的意。这是秩序瓦解的危机。」

安格斯低着头,不发一语。血腥快枪提过要毁灭世界……他的意思就是要让有秩序的社会瓦解吗?

安格斯总觉得不是如此。他想要摧毁的是世界;他要摧毁的是让他有东西无论如何渴望,都绝对无法得到的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你能平安是最好不过了。」

说到这里,泰勒望了一眼挂在安格斯肩上的布袋。从松弛的袋口中,可看见在其中的那本『书』。

泰勒有一小段时间,都欲言又止地望着那本『书』。

「我想你也应该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我也不会催你。但是,我希望能再次听到书姬的歌声,现在的巴尼斯顿是需要听到书姬歌声——需要感受到希望的时候。」

「嗯……我尽量。」安格斯应道。

安格斯并没有让泰勒知道,他其实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将『书』翻开。而他也不打算让人知道,他再也不打算翻开这本『书』的决定。

安格斯为泰勒招待的咖啡道谢之后,便与亚克一起离开了泰勒的营帐。

「亚克,能请你先回去吗?」

在回程的路上,安格斯说道。

「我想去地图店那里看一下。」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亚克皱起眉头,一脸担心地望着安格斯。

「主人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您的伤势还没痊愈,请不要让身体太累才好。」

「你误会了。」

安格斯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只小皮袋。

十天前,亚克代替还无法起身的安格斯参加了瓦尔特的葬礼。当时他所捡回的瓦的瓦尔特遗骨,就收在那只皮带当中。

「就算看了这个,我还是无法相信。在我心中某个角落,还是觉得瓦尔特有可能还活着,所以我想亲眼去看他丧命的地方,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既然是这样的话,让我也跟您一起去吧。」

「抱歉,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可是——」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这么说完,安格斯露出微笑。

「拜托你……我想独处一下。」

「——我明白了。」

亚克也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我就先回去等主人,请主人路上小心。」

「对了,我会随便去看看维克斯书店的状况。可能会比较晚回去,不用担心。」

「那么,我会先把晚餐准备好——虽然这么说,也只是去排队领食物就算了。」

「嗯——麻烦你了。」

安格斯仰头望着天空,清澈的晴朗天空,深深地映入安格斯的眼中。

「虽然太过贪心会遭天谴,但我好想吃艾维做的牛肉块喔。」

「大家都在努力付出各自的力量,所有人一起团绕在餐桌旁的日子,一定会再度到来的。我相信一定会的。」

「是啊。」安格斯带着微笑说道,真希望那天能尽早到来。

可是……到时瓦尔特也不会在那里。

「那么,我先走了。」

安格斯挥了挥手,与亚克道别。

安格斯走了一阵子之后,转身察看。他看见了朝救护帐篷所在方向走去的亚克背影。安格斯望着那背影,暗自在心中道谢。

谢谢你过去的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不会忘记你的。

安格斯接着转过身去,朝毁灭的巴尼斯顿城镇走去。

过去被歌颂为『东部之花』的巴尼斯顿,在大火肆虐后已经丝毫不见昔日踪影。安格斯在仍旧带着较为的烟气中,朝雪利街走去。

城镇的道路被瓦碟覆盖,原本作为路标的建筑也已经塌毁,难以掌握方向的街道,让安格斯难以相信这是他所熟悉的巴尼斯顿。

就在安格斯开始怀疑自己或许找不到地方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处自己所认识的街角。他沿着那幸免于大火的街角,找到了雪利街。

安格斯很快就找到了维克斯书店,虽然勉强还留下了大部分的店面,但后半部份依旧遭到烧毁。他们起居的住家也被烧毁,只剩下焦黑的骨架。

安格斯朝店铺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他是汤姆,正忙碌地往来于店内外。看样子,他似乎打算将尚未被烧毁的书本从店中搬出。

「汤姆!」

被安格斯一唤,汤姆惊讶地转过头。

「安格斯!」

汤姆憔悴的脸上勉强浮现笑容。他快步走到安格斯面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可以走动啦。」

「嗯,但左手还不能用就是了。」

安格斯无奈地稍微举起自己那缠着绷带的左手。「可是,很快就会好转的…………毕竟还有命在嘛。」

「嗯——你说的对。」

汤姆低下视线,接着低声说道:

「瓦尔特的事,让人很遗憾。」

安格斯没有答话。要是这时开口,一定会讲出一些丧气话的。这让安格斯感到害怕。

安格斯在还是学徒的时候,汤姆总是会倾听他诉苦。擅长倾听的汤姆,对安格斯而言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可是,接下来自己不能再依赖任何人,这是安格斯已经下定决心的事。

安格斯望了一眼汤姆身后的书店。

「你在做什麽?」

「啊,这个啊?」

汤姆转头回望书店。书店的窗户已经破碎,店门的合叶也已经脱落。书架倾斜,店里的地上到处数落着书本。

「书店有很多书都被烧了,加上之后下的雨,也毁了不少书。可是多少还能用的书,就算只剩几页也得努力的收起来。否则等艾维跟爱德莲回来,不知他们又会怎么说我呢。」

「书的散页也是贵重品。」安格斯模仿爱德莲的语气说道。「现在的图腾还远不及天使所做的书。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将能做出比天使的书更加优秀的图腾。」

「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书是珍贵的资源,就算只是一页也不能轻忽。」

这么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汤姆接着用手拍落手中的书本上的煤灰。

「关于爱得莲的状况——在那之后,你还有听到什麽消息吗?」

「没有。不过……不会有事的。」

安格斯像是要甩开阴沉的气氛般,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她不会这样就倒下的。再过不久,她就会回来大声喊着要影像报啦。」

「也对。而且安迪跟艾维也跟在身边,如果有什麽事的,应该会立刻让我知道的。」

有大量的伤患被送到了赫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大都市的赫巴,此刻想必相当混乱吧。这样看来,如果爱德莲真发生了什麽事情,也无法立刻得到联络。

汤姆应该也明白这才对。但就算知道,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这代表他其实也很不安。

「俗话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嘛。」

安格斯这么说完,又探头看了一眼书店。书店后方的墙壁已经因为大火而崩落,让人可以直接看到店后的模样。

「住处整个都被烧坏掉了呢。」

「是啊,毕竟后面那条巷子整个都被烧成灰了。还能留下间书店,已经算是幸运了。」

「我的书应该也全都烧毁了吧。」

「你说的是那份『坠天使之书』吧。明明只差一点就能凑齐所有的页数,真是太可惜了。」

书没有被阅读,故事就不会开始。没有被阅读的故事,就等于不存在。

「如果没有观测者,这世界就等于不存在。」

「咦?你刚刚说什麽?」

「没有,没什么。」

安格斯摇了摇头,看看店内,又看了一眼从店里搬出来的书本。

「其实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我这里没问题的。我自己能设法处理,包在我身上吧。」汤姆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好的。」

「很好、很好,声音很有精神。」

汤姆就像以前一样,伸手挠了挠安格斯的脑袋。那温暖,令人怀念的感觉,让安格斯心头一热。那是最近这一阵子都没能感受到的温暖感受。

「不管是爱德莲还是赛拉,肯定都在努力。我们也不能输人喔。」

汤姆这么说道。接着他像是在鼓励自己似地,又重复了一次。

「别怕挫折,坚持下去吧。」

「……好的。」

安格斯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次汤姆并没有称赞他回应的语气。

安格斯向汤姆承诺等骨折好之后回来帮忙整理,便离开了书店。安格斯在街角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了正为堪用书本与报废书本分类的汤姆。汤姆认真的神情,就算从远方也能清楚感受。

他在心中对汤姆道别之后,便迈开步伐离去。

史宾赛地图店所在的火鸡街是受损害最严重的部份,街道上满是瓦砾与焦黑的木材,连原本的地图店的位置都难以辨认。

站在一望无际的废墟内,安格斯紧握着装有瓦尔特遗骨的皮袋。安格斯耳内再次响起爆炸的巨响。冲天而起的火柱。刹那间就让瓦尔特连同地图店彻底焚毁的烈焰——

安格斯感到胸口阵阵灼痛。那痛楚化为黑色的火焰,将他的心烧成焦黑。漆黑、冰冷的情绪从安格斯心底涌现。那是安格斯在拥有同伴之后便许久未曾感受,让背脊发凉的骇人感觉——

安格斯无法继续再让自己呆在这里。希望与绝望是表里一体的,带人发现希望,透过信念让人相信可以改变世界——这样的术文也带众人看见了在希望之后的绝望。

「你是我的王牌。」血腥快枪曾这么说。他说过这就是他不杀安格斯的理由,绝望是能致人于死地的病,那是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的黑暗。要毁灭世界,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术文了。

无论是在福列克斯库里夫被抓住、被故乡的人丢掷石块、还是在欢喜之园与冷酷的天使萨基尔对峙时,安格斯都未曾感受到像此刻如此强烈的愤怒与憎恨。那股情绪从内心深处涌现,一点一点烧灼着安格斯的心。

安格斯想起了丹尼所说的话。

「能给予你真正憎恨的人,只有他自己。」

安格斯现在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血腥快枪在燃石坑的坑道内也说过。

「你会后悔的。因为就算让坑道崩塌,你也该在这里杀了我才对。」

就算在那里杀了他,也无法避免这次的悲剧。安装在巴尼斯顿的炸药,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迟早会被引爆。

但就算这样,安格斯还是忍不住会那么想。

那个时候——自己爲什麽不杀了血腥快枪呢?

安格斯可以忍受自己受伤,这是他在开始旅行时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可是直到失去瓦尔特,安格斯才发现其他事实,自己并没有可以容许亲友被剥夺性命的心理准备。

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太过天真了。

「瓦尔特。」

安格斯对被烧毁的废墟唤道。

「我们是爲了再次别离而再会的吗?我并不是爲了像这样将你交给死神,才把你从天使手中抢回来的啊。」

没有回应,带着焦味的风吹过了废墟。

「你说句话啊!瓦尔特!」

安格斯的声音颤抖,他的手紧紧握着皮袋。

血液再次流过了麻痹的心,钻心刺骨般的悲伤让安格斯的喉咙硬咽,难以呼吸。

安格斯相信无论任何人都拥有善意,他相信只要不失去希望,人就能活下去。只要不轻易放弃,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而现在,他听见了这一切正瓦解的声响。

「瓦尔特,你是个骗子。」

安格斯的眼泪像溃堤般地从双眼夺眶而出。

安格斯没有擦去眼泪,开口说道……

「什麽立刻会跟上来,被留下来的——根本就是我啊。」

安格斯前往了安迪的住处。

他的房舍周边奇迹似的逃过了延烧。安格斯推开门,侵入了无人的房屋。在一楼客厅内凌乱散落着大量的传单,从传单中的图腾里,浮现出歌姬唱歌的身影。

但就算看到那传单,安格斯也没有丝毫犹豫。

安格斯快步走上二楼,从枕头下面抽出了转轮枪。安格斯按下卡榫,将转轮推出,确认当中已经装填了六发子弹。

安格斯将枪插入自己的皮带内,便离开了安迪的家。

安格斯走出城镇之后,再次走向玉米田。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地面上有着拖长的影子,在西侧的营地内,疲倦的骑兵队员们正享用着晚餐与咖啡。白天的喧嚣在此时已告一段落,周围笼罩在安稳的宁静之中。安格斯就这么让自己躲在装有补给物资的箱子之后,等待天色转暗。

入夜之后,骑兵队员仅留下少数人站哨,便纷纷就寝。安格斯也在这时从箱子的暗处现身,他站到强尼的马车旁,吹响口哨。

没过多久,便看到两匹马从西方并排跑来。其中的白马一看见安格斯,便高兴地发出嘶呜,褐色的母马则像往常一样,上前咬住安格斯的头发。

「好痛,好痛哦。欧菲莉亚。」

安格斯伸手抚摸着两匹马的脖子。

「真不可思议,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怕我呢。」

自从右眼有术文之后,一般的马似乎都会惧怕安格斯。不止是马,就连羊及山羊都会对安格斯感到惧怕。就连经过调教的聪明牧羊犬,见到安格斯不是发出低吼,就是发出哀号般的叫声逃走。

动物们的直觉相当的敏锐,牠们害怕的是安格斯右眼中的术文。那是因为牠们察觉到那术文是会给世界带来毁灭的东西。

「就像是我被术文挑上一样,你们或许也是爲了同样的目的而来到世上的吧。」

安格斯牵起缰绳。

「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再陪我一阵子了。」

似乎是明白了安格斯话中的意思,只见两匹马晃了晃脑袋,发出低沉的声音。他们像是在催促安格斯出发般踱着前蹄。

「谢谢。」

安格斯挥动缰绳。

两匹马安静地迈开步伐。载着安格斯的马车就这样离开了巴尼斯顿,开始加速。

4

下方可看见第七圣域。

我早已做好的了自动人偶会前来迎击的心理准备,一路上却没有受到任何阻扰。要说对方没有时间将自动人偶改造成战斗用途,似乎也没道理。

那么说,这可能是陷阱?那些混蛋天使,原本就想引诱我们来到这里?

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时间犹豫。在圣域的城镇中,可看到许多像玻璃般透明的尖塔林立,而我们便让直升机降落在那城镇郊外的公园内。在先行降落的直升机空出的位置之后,其余直升机也陆续降落。

众人离开直升机之后,便聚集到我身边。

「没有看到那些人偶呢。」

其中一名战士——名叫角枪的门布伦族年轻人说道。正如他所说,在这广大的公园内,别说是天使,就连自动人偶都看不见。经过整理的草皮与鲜艳锭放的花朵,在此刻反而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现在该怎么办?」

角枪对我问道。

我并不是要带他们来帮我跟混种天使们对决的,说老实话,我很想要他们待在这里别动。可是这些勇猛果敢的战士们,不可能同意那种要求。

「半数的直升机操纵者跟战士留在这里保护机体。毕竟直升机如果遭到破坏,我们就回不去了。」

「只是要保护直升机的话,靠我们就行了。」

一名手握神经枪的天使说道,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

「请将战士通通带去吧,要夺回歌姬,你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直升机的确相当重要,但是——比较起来保护你才是最优先的。」

「没错。」一名天使接着说道。「我们也都有心理准备了。否则的话……根本没人会想回到圣域这种地方!」

「可是……」我开口说道。「大地之人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只是两,三个人,我还能设法保住,但要我保护所有人,是不可能的。」

「你可以不用顾虑我们的死活。」

一名身材壮硕的卡普族女战士说道。

「原本我们就没有打算能活着回去大地,如果能爲了拯救『大地之钥』而派上用场,我们死而无憾。」

战士们领首表示同意。

是啊,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所以才不想带你们来。

「下定决心吧,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

松鼠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就算你不准我们跟着你,我们也不会听的。还是说,你打算再用话语限制我们?」

被她这么说,我确实感到心虚。

「我跟你说过不会再那样做了吧?」

我让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

「但我说没有余力照顾你们,这也是事实,我无法保护你们。如果那样也无所谓的话——」

「我们已经说过不用在意了,战士是不会反悔的。」

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禁苦笑。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麽好说的了。

「好吧——就随你们高兴吧。」

我转过身,迈步走了出去。我朝着立在城市中央那座格外高声的高塔走去。

我们进入了城镇。虽然可以感受到网络还在运作,但却没有丝毫有人在活动的迹象,下级天使们多半都和那座第十二圣域一样,被变成唱歌人偶了吧。但就算是这样,连一个上级天使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第十二圣域的米迦勒说过,第十三圣域的萨基尔,对圣域的复兴或存续都没有兴趣。如果他没有让圣域存续的意思,那目的又是什麽?那个臭小鬼,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我们用最短的距离直接抵达了中央高塔,路上却没有见到任何天使,看来连上级天使都变成他们的牺牲品了。

眼前是白色的中央议事厅。伸手触碰那栋建筑的入口,大门便无声开启,毫无抵抗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我步入了建筑之中,就在一瞬间。感受到令人全发寒的杀气,我不会认错这股气息,那个叫萨基尔的臭小子就在附近。我试图搜寻后悔的气息,但却因为受到附近强烈的恶意干扰,让我无法如愿。

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光是怎么一想,不安就令我难以呼吸。

不——那些家伙不会杀她的。他们就是为了要无伤地得到后悔,才会用莱庇斯族作为人质,要是在取得能源之前就将她杀害,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

我压抑着内心涌现的不安穿过大厅,朝建筑深处走去。战士们也不发一语的跟着我,对于陌生的建筑与装置,他们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畏惧。虽然他们并未放松戒备,但却也没有特别紧张。这些人真的不愧是经验老练的勇者,虽然我不负责任地说出拒绝他们跟随的话,但他们的存在确实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我们走入了螺旋状的通道。通道带有些微的倾斜,虽然我极力避免接触网络,但来到这里,就算不透过网络我也能够明白,此刻我能清楚感受到萨基尔那令人皮肤感到刺痛的恶意。眼前出现了一道门。那家伙就在门后。

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了。

我转头朝战士们说道:

「敌人就在这里面。」

我透过眼神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面对我的视线,角枪代表众人做出回应。

「将路打开吧,阿撒兹勒。」

我领首之后,便将手放到门上。

白色的门随即朝左右分开。我站在最前方,带头走近室内。

这是一间宽阔的房间,整片地板都侵在水中。蓝色的光线从天花板射下。房间中央有一座白柱。白柱与理性之杖产生共鸣,微微颤动。在那柱子上刻有第七刻印『进化』。这里是第七圣域的心脏地带,刻印室。

「欢迎各位来到第七圣域。」

一个轻佻的声音这么说道。站在柱前的萨基尔,就像是舞台演员般对我们行礼。

「难得各位来到这里,先容我为招待不周的各位道歉,这都是因为自动人偶得忙其他事情的关系。」

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让我瞬间忘掉呼吸。那人有着长发与面无表情的白泽面孔。那是失了魂的加百列。尽管我对此事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副光景,仍让我双腿忍不住颤抖。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我的动摇,萨基斯开心地笑了起来。

「见到加百列,你很高兴吗?」

我不发一语地举起手杖。

不要犹豫,犹豫的话,大家都会丧命。

理性的术文啊

平息波涛大海

冻结熊熊烈焰

令万物为不动所支配

我手掌感到刺人的寒意。

但是——地面的水却没有冻结。

「失败了——?」

咒歌的力量原本应该会将萨基尔连同加百列一起冻结才对,但是却没有发动。只见耀眼的蓝色光芒从天花板落下,水面也出现许涟漪。

「你脑袋不好对吧?」

萨基尔用打从心底瞧不起人的语气说道。

「这里可是刻印室,这房间能吸收刻印所产生的能量,你连这种事都忘了吗?」

可恶……原来是这样。

「和笨蛋对决真是没趣,我就尽早了结你们吧。」

萨基尔晃动了手指,只见加百列转身面对白柱。将手放到刻印上,我察觉到对方的目的,立刻转头对身后的人大喊:

「从水里离开!快!」

房间整片地板都侵在水中,唯一的例外是萨基尔与加百列所处的白柱附近。

「想到得也太慢了吧?」

萨基尔的声音与加百列的歌声同时响起,是——『解放之歌』。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他的歌声召唤了思考能源。那股能量顺着地板的水迅速扩散,冲击了站在水中的我们。猛烈的冲击震撼了众人的心脏,我的呼吸在瞬间停止。我倚着手杖,撑着险些倒地的身子。

在我掌下的『理性』刻印也随着『解放之歌』而发热。手杖微微震动,在手面上激起涟漪。那股逆位相的力量抵消了『进化』所产生的能量。

要是让对方这样继续唱着『进化』的『钥之歌』,我们都会被召唤出的能量灼烧至死,没有人能够幸免,要避免丧命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吟唱『理性』的『钥之歌』。用逆位相的能量与『进化』对抗。虽然没有成功的保证,但如果顺利,两个刻印的力量有可能会互相抵消。

但要在这里吟唱『钥之歌』召唤思考能源,我的心脏将无法负荷。

这让我产生了瞬间的犹豫。就在这短暂的空挡,战士们采取了行动。松鼠将我扛到肩上,一把将我抛往门外的通道。我无法抵抗,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

「歌姬就麻烦你了。」

她将装有『书』的皮袋朝我扔出之后,便转身朝对方冲去。

随肆虐的狂风改变姿态

沿踩过的大地改变形体

『进化』的『钥之歌』正在召唤思考能源,那是令人难以抵抗的能源奔流。然而战士们却奋不顾身地发出呐喊,一起朝萨基尔扑去。

踏过染遍大地的先人之血

令变化传至后世

美丽的歌声是——死亡的歌声。

白柱放出了刺眼的光芒。

烧灼视网膜的白光笼罩了整座房间。

5

太阳逐渐朝地平线落下。

在被染成鲜红的天空下,升起了几道黑烟。

赫巴郊外——在那里的山丘上,正为在巴尼斯顿负伤最后丧命的人进行火葬,或许是欠缺能够为那些人下葬的人手,许多遗骸就捆在布巾内,被放置在一旁。周围瀰漫着足以让人口中产生苦味的腐臭,无数苍蝇带着振翅声在四周飞舞。

安格斯所驾驶的马车就在这样的光景中前进。负责埋葬遗体的赫巴居民斜眼瞪着安格斯,用刻意让人听到的音量说道:

「特地跑到这里来死,真是给人添麻烦。」

「而且还连储备食物都被征收去了,这是要我们也跟着饿死吗?」

安格斯将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驾着马车从一旁通过。

安格斯将马与马车在厩舍绑好之后,便拜访了保安官事务所。安格斯前往那里询问从巴尼斯顿送来的伤者被安置在何处,于是一名年轻的保安官态度冷淡地告知一间位在镇郊的治疗院院名。

安格斯道谢之后,便离开了事务所,接着朝北前往保安官所告知的那间治疗院。

他在城镇郊区看见了一间格局细长的木造平房,建筑的入口处挂着象微动脉的红色,象微静脉的蓝色,以及象微绷带的白色所组成的三色旗。

那就是镇北的治疗院。

安格斯走进了那栋建筑当中。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当中,还掺杂着腐臭与秽物的味道。建筑被大致区分成六区,粗糙的床铺摆满了各个房间。或许是因为床铺不足的关系,有的房间仅仅在地上铺了床垫,占满房间各个角落的伤患,全都是从巴尼斯顿被送往此处的群众。

安格斯走过床铺间的通道,一一确认伤患的面孔。他在第一间房内并没有找到认识的人;到第二房间,第三房间也是一样。

或许他们没有在这里,这样的不安从安格斯脑子闪过。不久前在山丘所看见的光景,此刻又在安格斯脑海中浮现。被放置在地面上的遗骸,焚烧遗骨所升起的黑烟,如果赛拉或爱德莲就在那里面呢?光是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感觉到喉咙像是被人掐住般难以呼吸。

安格斯在心里诅咒血腥快枪。

这样还不够吗?光是夺走瓦尔特,你还不满足吗?你还要从我身边夺走更多重要的人吗?

安格斯的右眼感到刺痛,术文似乎反映着他的愤怒。此时安格斯的右眼正藏在绷带下,那是原本用来固定他骨折左手的绷带。安格斯的手仍会疼痛,现在连拿稳东西都有困难。

这没什麽大不了的,安格斯心想。只要右手能动,就能开枪。

安格斯隔着绷带,用手按着自己的右眼。他试图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无论是愤怒还是憎恨,都是珍贵的能量,必须好好保存,不能浪费。要将其释放,只要等到血腥快枪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够了。

安格斯走进第四间房间。躺在床上的许多伤患,仿佛像是死去般一动也不动,虽然在那里的每张面孔都缺乏血气、嫉妒憔悴,沉睡的表情却十分安稳。光是没有人发出痛苦呻吟,就足以让安格斯感到欣慰。

安格斯走到房间尽头折返后,从第二条通路往回走。在走到大约一半的位置时,一名男子进入了安格斯的视线。对方拥有比旁人大上两圈的身躯,正表情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赤裸的上身布满绷带,粗壮的手臂也缠着绷带。

罪恶感让安格斯内心感到难受。他是爲了救我,才会受到这样的重伤,就是因为他认为我不可或缺,他认为不能让人失去希望,才奋不顾身跑来拯救我的。

「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

安格斯轻声这么呼唤,那人吃惊的回望安格斯。

「安格斯……你怎么会在这里?」

艾文格林低声说道。

「你不该离开巴尼斯顿的。」

「我明白。」

安格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要是察觉到安格斯的意图,艾文格林肯定会不顾一切的阻止他的。就算身负重伤,对方毕竟是艾文格林,要比力气,安格斯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我是来探望你的——名目上虽是这样,其实我是担心赛拉跟爱德莲,所以才待不住的。」

安格斯抬起头,正面注视着艾文格林的双眼。安格斯记得某人曾经说过,说谎的时候,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探望过她们之后,我立刻就会回去。」

「——是吗?」

艾文格林像是好不容易才安心似地露出笑容,朝安格斯挥了一下那缠满绷带的手。安格斯一走近,他便亲切地拥抱住安格斯。

「看见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能看到艾文格林保安官比想像中更加健康,我也感到很高兴。」

「可不是吗?」

放开拥抱之后,艾文格林露出淘气的笑容。只见他将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举过肩。

「我也说根本不需要把缠满缠得这么夸张,可是这里的护士们似乎无论如何都想把我绑在床上呢。」

「那是因为保安官你很受欢迎的关系啊。」

「还比不上你就是了。」

开玩笑似地这么说完后,艾文格林一改轻松的表情,眼神严肃地望着安格斯。这让安格斯顿时感到心虚,必须努力强忍,才能克制住自己想将双眼移开的冲动。

「只要你和书姬还在,一切就不会有问题。房子跟城镇只要重建就好,真正需要的,是相信能够做到的心——对未来的希望,这才是人们所需要的。」

艾文格林将缠着绷带的手放在安格斯手上。

「你就是我们的希望。请你继续努力下去,作为人们内心的依靠。」

「——好的。」

安格斯说完之后便低下头。他感觉自己无法再继续承受对方的视线,轻轻将手从艾文格林的手底下抽出。

「保安官,您知道赛拉跟爱德莲在哪里吗?」

「她们在右边的隔壁房间那里。不过,右边过去的两个病房是女性专用的,所以晚上可是男宾止步的喔。」

「这……可真伤脑筋啊。」

可能的话,安格斯希望能趁夜晚的时候离开,否则到天亮可能又会因为许多因素,让自己难以行动。

「别担心,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只要用那个就行了。」

艾文格林用下巴比了一下放在枕头旁边的药包。

「那里面有药粉,好像是防止化脓用的,但实在太苦了。」

身材壮硕的艾文格林,却发出了像小孩般的牢骚。这让安格斯自然地露出微笑﹒

「不好好吃药,伤可是不会好的喔。」

「普拉托姆的人哪需要吃什么药啊。」随便说了个藉口之后,艾文格林继续说道:「里面的药粉是红色的,可以溶到水里当成口红。这药包你就拿去吧。」

安格斯的个头的确比较娇小,以十九岁的男性来说,身材也较同龄男性纤细许多。宽松的旅行用外衣可以用来掩饰体型,没时间修剪的头发也留长了许多。虽然平常都会绑在身后避免碍事,但自从安格斯左手受伤之后,便任凭头发披在身后。从远方看去,或许是可能会被误认成女性。

「可是,用那种东西能混过去吗?」

「我不是都说过你没问题了吗?相信我吧。」

这种肯定让安格斯的心情有些复杂。

可是,就算失败,也只是今晚无法见面而已,这办法值得一试。下定决心之后,安格斯伸手接过药包。

「我就试试看吧。」

安格斯拿起挂在腰际的水壶,打开盖子,在药粉上滴了几滴水,接着用右手充分搅拌,再用小指将完成的红色液体沾到嘴唇上。在口中扩散旳苦味,令安格斯脸皱起眉头。

「太成功了。」艾文格林满意地点头称赞。「简直就是走在街上会让人想吹口哨的美女,虽然还比不上我的妻子就是了。」

艾文格林那长眠在普拉托姆平原的妻子——那片荒芜的土地,会有重拾绿意的一天吗?世界真的能够存续到那天到来吗?

安格斯用上衣将手指上的药抹去之后,便站起身。

「我有事想拜托保安官。」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你大可尽管说。」

「能请您将他——」说到这里,安格斯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皮袋。「埋在普拉托姆吗?」

艾文格林凝视着安格斯手中的皮袋许久。当他再度抬起视线时,眼中已带着泪光。

「是瓦尔特吗?」

「是的。」安格斯语气平静地说道。「保安官您曾提过普拉托姆的美好。如果能够在那里回归大地,相信瓦尔特也会感到高兴的。」

「——好,我答应你。」

艾文格林点了头。在缠着他颈部的绷带外,有条带有光泽的纤细锁鍊。在锁鍊一端,则有一只华美的光亮戒指。

「这是我妻子的遗物。不好意思,能请你帮我用锁鍊串住那个袋子吗?」

安格斯点头表示同意,他先将锁鍊从艾文格林颈上取下,然后配合着无法动弹的左手辛苦地将皮袋固定在锁錬上,在将錬子挂回艾文格林颈上之后,安格斯开口说道:

「那么,我这就走了。衷心希望您的伤能早日康复。」

「谢谢。」

艾文格林露出微笑,轻轻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再到巴尼斯顿碰头吧。」

安格斯行了个礼,便从艾文格林身旁离开。

他没有回头。

要是艾文格林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他一定会察觉一切。安格斯紧咬着牙,强忍着泪水,离开了艾文格林所在的病房。

在右侧的隔壁房间外……有一名肥胖的女性就坐在入口处的椅子上。她背靠着柱子,闭着眼睛。那女性的脑袋正缓缓摇晃着,看来似乎是在打瞌睡。

安格斯安静地稍微示意之后,从她前方走过。就在一瞬间,那名女性睁开了眼睛。但是,在看了安格斯一眼之后,又唸唸有词地闭上眼睛。

究竟是口红发挥了作用,还是单纯只是运气好,连安格斯自己也无法确定。

病房内全是安稳的鼾声。从天窗射入的月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安格斯缓缓行走在病床之间,透过皎洁的月光,一一确认伤患的面孔。

在差不多走到病房中央的时候,安格斯吃惊地停下脚步。

躺在眼前那张简陋病床上的人,正是爱德莲。她那头完全变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那憔悴的脸上;那原本就较为纤细的手臂如今更是瘦得像皮包骨一般。

那过份憔悴的容貌,让安格斯不由得担心起爱德莲的生死,探头仔细确认爱德莲的面容。安格斯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确认之后,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愤怒、悲伤、罪恶感也一股脑地自心中涌现。

『我给您添麻烦了。』

安格斯在心中对沉睡的爱德莲说道﹒

『请您务必要健康地一直活下去。』

尽管安格斯早在心中决定不要流泪,但一道泪水仍违背他的意思,沿着脸颊滑落。安格斯用手背将眼泪擦去,深深低下头。

『谢谢您……过去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安格斯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果不屏住呼吸,强烈的感情似乎随时都会溃堤。在安格斯脑袋当中,仍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现在还能回头,其他人也希望你那么做,不要辜负他们的期待,现在还来得及——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听到一声格外清楚的心跳,强烈的冲击甚至让他怀疑心脏是否会就此停止跳动。

他看见在一扇大窗下,在最靠墙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原本亮丽的长发已经剪短,包着右眼的绷带遮住了大半张脸,就连从毛毯下露出的缘细肩膀,也缠着厚厚的绷带。

「——赛拉。」

走调的声音脱口而出。

安格斯安静地走到她身旁。

月光照亮了她的容貌。肿成红黑色的右脸颊、被绷带覆盖的右眼、从白布边缘隐约露出的残酷殇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安格斯的喉咙。

尽管受到了这么严重的创伤,她仍是如此美丽。那微张的嘴、闭上的眼睛,一切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在此同时,一股无法压抑的怒火,也煎熬着安格斯的内心。强烈的愤怒转变成熊熊燃烧的杀意,令安格斯激动得全身颤抖。

「不可以恨。」

安格斯听见了赛拉的声音。

这让他猛然回过神,注视着赛拉的脸。

赛拉仍在沉睡,她在毛毯下的胸口正配合着呼吸缓缓起伏。

「仇恨不会创造任何东西。」

幻听仍持续着,赛拉从烙印在安格斯脑中的重要记忆中,用平静的态度继续说道:

「虽然现在我还办不到——但我希望有天我能成为可以原谅一切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够坚强到连血腥快枪都能原谅。」

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赛拉沉睡的面孔。

如果看见现在的自己,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安格斯是我们的希望,你是众人内心所深切期盼、通往和平世界的路标。如果安格斯选择了复仇,憎恨的连锁将由此开始,世界也会被绝望笼罩的——

安格斯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面带微笑的赛拉正在注视自己。

安格斯想再看一次赛拉的笑容。

可是,就算赛拉醒来,安格斯也不知道赛拉是否还会对自己露出笑容。她内心所受的伤,肯定远比身体所受到的伤害要更加严重、更加难以愈合。

「赛拉……」

安格斯小声唤道。

「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诉妳。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好——但我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安格斯想起了在出发前往巴尼斯顿之前,他和赛拉的交谈。

「妳那时要我什么都还别说,对吧?妳要我将想说的话,保留到一切都结束。」

当时赛拉眼中带着泪水,对自己露出微笑。虽然安格斯和赛拉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很庆幸自己能够与赛拉邂逅。

「我原本是想如果这趟旅程能够平安结束,我就一定要封妳说的。」

我喜欢妳。无论是那红褐色的明亮双眼、随风飘逸的长发、美丽的歌声——我全都喜欢。

「可是,我已经再也无法说了。」

安格斯紧咬着唇,口中也布满苦味。自己曾和赛拉有过带着番茄味的亲吻。但那记忆已经消散,番茄的味道也变成了苦涩的药味。

「我要去杀血腥快枪。」

就算和他对决,自己也几乎没有胜算可言。就算能够保住一命,自己也无法再次回到同伴身边,一切都可以透过对话来解决。因为自己背叛了自己挂在嘴上,用来说服众人的这番话语。与其这样被绝望支配,迷失自我,还不如在那之前自己了结性命。

已经无法回头了。

漆黑的火焰正在安格斯体内熊熊燃烧,逐渐扩散。自己也并不打算制止那股火焰。在安格斯被黑暗覆盖的心中,正回荡着血腥快枪的嘲笑。

「等你有了想杀死我的决心,就到第七圣域来吧!我会在那里等你,不会逃也不会躲。」

很好,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等着吧,我立刻就会到你那儿去。

安格斯转身背向了沉睡的赛拉,踩着毫无迷惘的步伐离开了病房。

在他眼中——带着和血腥快枪相同的空虚黑暗。

6

我用手杖抵着地面,勉强撑起身子。

布满室内的强光逐渐消去,沸腾的水面也趋于平静。我可以看见战士们倒卧在地上的身影。我无法一眼就分辨出他们是生是死,但是,此刻我丝毫感受不到他们原本所带有的可靠跃动感。

「你怎么不救他们呢?」

我听见萨基尔嘲弄的笑声。

「喔,对了,因为你一唱『解放之歌』就会昏倒对吧?」

挑衅的语气、刺耳的哄笑。

我不发一语地再次走进房间,我激动的步伐让脚下水花飞溅。

「唉呀,你生气啦?既然这样,你刚刚救他们不就好了?只要你死了,他们就能保住小命啦。就是因为你见死不救,所以这些猴子才会死啊!」

我能从她喊叫的声音中感受到些微的动摇。我双眼瞪着萨基尔,脚下奔跑起来。她似乎又喊了些什麽,但我已经听不进耳中了。

萨基尔因惊讶而睁大着双眼。我举起手杖,朝她用力挥落。

我的双手应声感受到强烈的触感。

但倒在地上的却是加百列,因为他突然冲到了萨基尔前方。鲜血在水面上缓缓扩散,加百列的那头金色长发也逐渐被鲜血染红。

萨基尔趁着这个空档快步后退。

「哈!你真是个蠢蛋!」

她揶揄的话语微微颤抖。天使不会让自己置身战场,她并不习惯当面承受他人的杀意。

「你不快点救他,你心爱的加百列就要死掉囉!」

我没有回话,只是不发一语地跨过加百列的身子,朝萨基尔逼近。萨基尔逐步后退。我举起手杖,再次朝她挥去。

「啊……」

萨基尔发出微弱的哀号,跌倒在地上。手杖只掠过了她的头发。她手撑着地,抬头看着我,眼中浮现出恐惧。

「后悔在哪里?」

异常冰冷的话调,让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她在哪里?」

「像你这种货色,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萨基尔用颤抖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侧。「想知道的话,就直接看我的脑袋吧!你有那个本事就来啊!」

我用力挥落手杖。手杖尖锐的末端划过她的颈部,在地上刺出凹洞。见她发出哀叫低下头,我立刻将手朝她的脑袋伸去。

就在这个时候——萨基尔抓住了我伸出的手。她的意识利用这出其不意所产生的机会,支配了我的声带。

「启动!」

声音不由自主地从我口中冒出,一股灼热的疼痛也同时袭来,我还来不及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先倒在地上。

我胸部的深处——心脏正不规则地剧烈跳动。

这是狭心症发作的症状。

「你中……中计了吧!」

对我这么说的萨基尔,也一样表情难受地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对我摊开了手掌。

在她掌中有着一张纸片,那是我在杀害拉斐尔时所用过的——那张感应纸的纸片。

「这可是你用过的招式呢。」

她的声音变得相当遥远,我的视野也逐渐变窄。

不可以!我不能昏过去!

我不能死在这种地方,我还有非完成不可的事要做。

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你只要在那里发抖看着世界毁灭就够啦!」

毁灭世界——?

这就是妳的目的吗?

此刻就算我想问个清楚,我也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我意识模糊之际,突然感受到一个怀念的声音。

你不可以死

不要留下我离开

加百列……?

你——仍然在那里吗?

7

回到马厩,安格斯坐上了马车,时刻虽然已经接近午夜,但明亮的卡莉塔丝正高挂在天上。对习惯在荒野中奔驰的那两匹马来说,要在这样的夜色中行走完全不成问题,

牠们认得要走的路。那是牠们过去曾走过一次的地方,两匹良驹就像是了解安格斯的意志般,迅速地在丘陵地带中奔驰。

牠们一路朝彼得·凯雷特的住处前进。

在那里有直升机。要前往飘浮在空中的拉堤欧岛,无论如何都需要用到那个工具。

在经过约一小时之后,前方已可看见彼得居住的小屋,由于时间接近午夜的关系,窗户中看不到任何灯火。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为防万一,在好一段距离外就先停下马车。他爬下驾驶台后快步靠近小屋,从窗外悄悄确认屋内的状况。

屋内一片漆黑,暖炉中也不见任何火光,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现在彼得应该还没从巴尼斯顿回来,他也不太可能将吉米独自留在家中,吉米想必是托给其他人照顾了吧。

安格斯对这无人的情况感到庆幸,毕竟要威胁曾对自己有恩的凯雷特一家,抢夺直升机实在让安格斯内心感到抗拒。

安格斯离开窗边,朝位在屋子后方的马厩走去。虽说是马厩,但那里面并没有马。那边也没有彼得所引以为傲的自走车,那里仅有上方顶着三片银色机翼的直升机停放在马厩中央。

安格斯立刻跑到直升机旁。由于过去曾经帮彼得补充燃料,因此这部分安格斯知道要怎么做,问题是操纵方法,安格斯实在没有时间去学习如何驾驶,现在也不可能再花时间来学。虽然不清楚靠着有样学样的方式能发挥多少作用,但除了硬着头皮驾驶之外也别无选择。

安格斯在马厩中四处找了一遍,看见了装有燃油的桶子。他将那沉重的油桶滚动到机体旁,接着用帮浦将油桶与燃料槽相连之后,用力踩下帮浦的踏板。帮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安格斯不多理会,继续踩踏踏板,阴暗的马厩中,低沉的声响不停回荡。

将一整桶的燃油送进燃料槽内之后,安格斯让自己稍微喘了口气,擦去流出的汗水。他的脸跟手都被燃油染成漆黑,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并没有就此休息,又去取来第二桶燃油,就在滚着桶子返回机体旁的时候——

他发现一个站在小屋入口的人影。

由于逆光的关系,阴影让安格斯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但是从身材来看,那人不是彼得,也不是吉米。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一个安格斯认识的声音说道,那是安格斯想忘也忘不了的声音。安格斯手放开油桶,握住了插在皮带中的转轮枪握柄。

「血腥快枪——!」

安格斯抽出手枪,对准了那名男子。

脱了手的燃油桶带着阵阵声响滚动着,男子气定神闲地用靴底挡住了燃油桶。

「你说谁是血腥快枪?」

男子似乎感到困扰地抓了抓脑袋,接着用食指比着自己的鼻子,将脸往前探去。

「你看清楚,我比那小子帅多了吧?」

安格斯不禁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强尼?」

「认出来了吗?既然认出是我,就快点把那危险的东西放下吧。」

强尼走近安格斯,伸手握住转轮枪的转轮,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说啊,单动式的转轮枪如果你没有自己拉起撞鎚,扳机可是扣不下去的。」

这么说完,强尼将手包在安格斯的手上,用拇指拉起撞鎚。一个沉重的声音应声响起。

「这样子弹才打得出去,你可要记清楚喔。对方可是快枪高手呢,要是你动作慢吞吞的,一眨眼就会被人家打成蜂窝了。」

「强尼……」

从惊愕中回过神的安格斯,好不容易才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还用说吗?我是在这里等你出现啊!」

强尼说完,用拳头敲了敲在旁边的直升机机体。

「可是你自己说那小子在拉堤欧岛的。想去那里,不管怎样都得用到这玩意儿吧?」

原来是这样。可是安格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这样的想法,竟会被强尼先料到。

「就算你阻止我也没用。」

安格斯眼神激动地蹬着强尼,右手紧紧握着撞鎚已被拉起的转轮枪。

「要是你想拦我,就算是你,我也自开枪。」

强尼望着安格斯,稍稍睁大的双眼,说明了他的惊讶。强尼抬头看了一眼直升机,又将视线拉回到安格斯身上。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你会驾驶这个吗?」

「不知道。可是,我会试试看的。」

「要是在飞到那座岛之前就让这玩意儿栽掉,那可是很难堪的喔。」

「就算我得自己想办法飞,我也会到那座岛上的。」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亚克……」

说到这里,强尼露出带着心机的笑容。

「你要不要雇用一个直升机驾驶员?」

「驾驶员?」安格斯睁大眼睛。「你该不会想说自己就是吧?」

「我就是驾驶员!」

强尼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早一步离开巴尼斯顿的?我就是来学怎么驾驶这玩意儿的啊。」

「可是,彼得他人应该还在巴尼斯顿吧?」

「是吉米教我的。我说我想载安格斯在空中飞,他就很高兴地教我啦。而且他还允许我随时都能拿去用呢。」

强尼这番话让女格斯皱起了眉头。

「……你连吉米都骗吗?」

「我可没有骗人喔。我没有说半句谎话,只不过是有一些没有说的部分而已。」

安格斯不悦地瞪着故作无辜的强尼。

「你这个骗子!」

「喔!这种话对我来说可是夸奖呢!」

强尼得意地笑道。

「什么嘛。你这种傻正经的个性,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安格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而强尼也趁机继续说道:

「你帮我把哈姆雷特跟欧菲莉亚带来了吧?」

「我并不是要特别带牠们来找你的。」

「那没差啦。」强尼耸了耸肩。「重点是我肚子饿了,马车上有什么吃的吗?」

「如果要吃饼干的话……还有剩一点。」

「怎么那么寒酸?算了,就吃饼干吧。」

强尼转身背对安格斯,先行走了出去。

安格斯将转轮枪的撞鎚归回原位之后,一脸不甘愿地跟了过去。虽然安格斯嘴上还想回些什么,却想不到适当的话语。

「欧尼尔保安宫要你快点把借走的三百坚尼还回去。」

「哈!哈!哈!」强尼高声笑了起来。「被我借走的钱,可别以为能轻易就讨回去!」

「你这恶棍。」

「别叫我恶棍,听起来多不称头。」

强尼开心地笑着,向安格斯竖起了三根手指。

「我有三个擅长的本领,你知道是哪三个吗?」

「那种东西我哪知道?」

「第一是对女人花言巧语,第二是让陌生人请喝酒,而第三就是——」

「借钱赖到底。」

「怎么?你也知道嘛!」

强尼得意地笑着说道。

「像我这么厉害的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赖到最后的吗?」

安格斯沉默地望着强尼。

他清楚地理解安格斯的目的,然而他并不阻止安格斯,也不谈论什么大道理,并且还愿意与自己同行。

安格斯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难过,自己原以为之后都要孤军奋战,绝对不能寻求其他人的帮助。

直到现在,安格斯才发现自己原来都在害怕。

他用微弱的声音开口说道:

「……谢谢。」

「别这样,傻瓜。」

强尼用拳头轻轻敲了安格斯的脑袋。

「我们是伙伴吧?我们都是你愉快的……虽然现在这么说,人数稍嫌少了点就是了。」

「——嗯。」

为了忍住泪水,安格斯抬头仰望夜空。

卡莉塔丝正低垂至西方,宛如满天银砂的星空在天上闪烁。

和安格斯仰望相同天空的强尼开口说道:

「我们去把这件事作个了断吧。」

安格斯紧咬着嘴唇,点了个头。

8

冷水当头泼下,让我醒了过来。

进入气管的水让我猛烈咳嗽。每次咳嗽,胸口都会感受到剧痛;但还能感到疼痛,就是我还活在世上的证据。

我抬起头,看见加百列站在眼前,手中拿着正滴着水的玻璃容器。他白皙的脸上虽然带着血迹,但确实还活着。看见他还活在世上,我察觉内心仍有个为此感到安心的自己,虽然动手的人明明是我——我真是现实。

「清醒了吗?」

萨基尔也蹲在我前方,探头望着我的脸。虽然我想伸手将她揪住,手臂却无法动弹。我双手感到一阵疼痛,受到拉扯的身子撞到了身后的柱子,我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

「你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还活着呢。事实上,是我帮你注射强心剂的。」

萨基尔得意地笑道。

「啊,你可以不用感谢我,因为你接下来就会见识到地狱了。」

我虽然想回嘴,但却无法出声,光是呼吸就听见喉咙发出怪声,胸口也阵阵疼痛。竟然落到如此地步,真是太难看了。

「你一定很想这样问,如果我们不期待圣域的存续,那究竟有什么目的。对吧?」

萨盘尔站了起来,手中拿着『理性』的手杖。

「我们混种天使,是哈尼尔透过基因操作制造出来的。为了在我们的基因内加入大贤者的基因,我们的基因是先被拆解,再像拼图般重新组合而成。」

萨基尔用手杖敲打地面,水花也因此四处飞溅。

「哈尼尔并没有让我们拥有生殖能力,所以我们无法在后世留下自己的子孙。我们拥有与天使相同的智慧与知识,拥有凌驾天使的感应力,但却无法留下后代。」

我抬起头,望着萨基尔。

她表情愤怒地望着天花板,像是望着仇人般吐出充满憎恨的话语。

「哈尼尔说过,我们只是用来汲取能源的道具,是用坏就丢的道具,不过是个下等存在,那女人竟如此轻视身为混种天使的我们!」

「所以……你们才想看到毁灭吗?」

「没错,我们如果会在一代灭绝,天使们也该跟我们一样!」

「既然这样……只要让圣域坠落就够了吧?不要把大地之人、还有世界都拖下水。」

「会变成这样,全都是你害的。」

萨基尔握着杖头,用杖柄指着我说道。

「你是用大贤者的细胞所制作的复制人,也是我们手足中唯一能够留下子孙的存在。可是,你却将弟弟——拉斐尔杀死,背叛了我们,自己逃出圣域!」

她举起手杖,杖柄朝我挥落。被搫中的肩膀一阵灼热,紧接着是深沉的疼痛。

「你抛弃了我们、忽视了我们,想要自己得到幸福!」

萨基尔一边吶喊,一边用手杖殴打我。

「为什么只有你有特权!只有你能获得幸福!我们是不可能会放过你的!」

或许是感到疲惫,萨基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垂下手杖。我的嘴唇似乎被打破,血腥味在口中扩散,然而我却感受不到疼痛。

「这种事还用得着妳说吗……」

我抬头望着她,将混有鲜血的唾液吐到一旁。

「这种事——我自己也很清楚啊!」

自从我来到世上,为了让我活到现在,不知让他人留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对死去的人来说,无论任何藉口都是无法原谅的,那是我无论如何道歉,都不可被原谅的事。

「就算这样,我还是下定决心,要自己不能放弃、要自己努力活在当下。不然的话,我哪来的脸去面对那些为了我而牺牲的人呢!」

「没脸面对那些人?那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

萨基尔挥舞银杖,再次击打我的脸颊。

「够了——就算继续听你胡言乱语,也只是浪费时间。」

只见她仰头大声喊道:

「拉斐尔!把限制解除!」

在她这句话出口之后,原本充斥在四周的恶意也随之消散。在这房间正上方,位于尖塔顶部的位置,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意识,是另一名混种天使——第七圣域的拉斐尔。

在他身旁,我还能隐约感受到后悔的意识。她还活着——而且也没有被施加心缚。

「这可不是你能高兴的时候。」

萨基尔忿忿不平地说道。

「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使用第十七圣域的,但没用的哥哥却迷上了下等天使。那家伙在准备进行到一半,就切断了我的支配,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决定使用这里的。」

萨在尔用杖头画了一个圆形。

「你知道吗?我们将自动人偶全连在一起,改造成共鸣体,而你的公主身上拥有二十二个刻印。而且她跟那些刻印的同调率似乎还是百分之百呢。这样一来,能抽出的能量也非同小可,也就是说,普通的装置根本无法承受。」

她说的对,第七圣域的网路被统合在一个圆圈内。那个圆圈环绕在浮岛外围,形成了异常巨大的能源容器。

「这座浮岛将载满高次能量,朝伊欧迪恩山撞去,肯定不会只有地震或喷火就了事的,就算大陆整个裂开都不奇怪呢。」

映照出空虚的双眼、受绝望支配的心,在她的嘴角上挂着冰冷的笑意。

「既然这世界有我们得不到的东西,那干脆就让一切通通毁灭吧。无论是你、世界、还是未来,全部都消灭吧!」

9

隔天上午。

完成准备之后,安格斯便搭上直升机,坐上后座,强尼则坐在驾驶座上。

「呃……一开始记得是这样吧?」

强尼转动旋钮,引擎开始运转,他高兴地拍起手来。

「喔!猜对了!」

「……为什么我会开始感到不安呢。」

「总比你自己来要好吧。」

强尼放下头上的护目镜,双手握住操纵杆。「好!我们走囉!不管结果怎样,可都别怨我喔!」

强尼拉动拉杆,上方的机翼便开始旋转,机体也开始缓缓前进。前进的速度迅速加快,在地上行驶的机轮不断传来震动。

强尼接着拉扯操纵杆,机首应声抬高;机体脱离了地面,浮上半空。

「飞起来了!」

安格斯甚至忘记了自己怕高的问题,高兴地放声大喊。「你挺行的嘛!强尼!」

下一瞬间,机体突然胡乱摇晃起来,强尼拼命地踩着左右的踏板试图维持平稳。

「傻瓜!别跟我说话!」

虽然安格斯看不见强尼的表情,但听得出他的声音相当紧张,这让安格斯连忙闭上了嘴。要是在这种时候坠落,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过多久,直升机便进入水平飞行,一路笔直地朝西方前进。

「呼~~总算稳下来了。」

强尼大喘一口气之后,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怎样?就算是像我这样,只要有心,什么都难不倒我的!」

「真是太厉害了。」安格斯发出了毫不保留的称赞。「要是让我来,根本不会这么顺利,谢谢你。」

「好说。不过要感谢我,最好等平安降落再说。」

「——呃!你对降落没有自信吗?」

「不可能有自信吧?毕竟我从来没在不弄断轮轴的状态下降落过呢。」

安格斯忍不住抱着脑袋。要是轮轴断掉,不就无法再起飞了吗?但这话才刚打算出口,安格斯嘴角却先露出笑意。其实根本不用担心回程的事吧,安格斯心想。

「对了,你觉得拉堤欧岛会在哪里?」

「在安司塔比利斯山脉上空——应该吧。」

「那挺远的喔,燃料够用吗?」

「问了也是白搭,我不可能知道吧?」

直升机一路朝西方飞去。这段时间原本在他们身后的太阳也通过了头顶,绕到了他们前方。

又过了一会儿,远方开始可以看见白色的山峰,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山影还相当模糊,无法看清山脚的形状,看来还有好一段距离。

「我说啊,安格斯。」强尼开口。「既然那家伙在拉堤欧岛,那就代表术文也在那里吧?既然这样,只要跟书姬问一下,至少可以知道那座岛大概的位置吧?」

「我不打算借书姬的力量来打倒血腥快枪。」

安格斯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应。

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继续说道:

「不可以抱着憎恨唱歌,所以我不能借用书姬的力量。」

「啧!我原本还以为想到好点子了呢。」

安格斯笑了。

虽然强尼经常说谎又不正经,甚至有时让安格斯不想承认他是伙伴,但此刻安格斯却十分庆幸强尼跟在身边。就算和血腥快枪同归于尽也无所谓,但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强尼能够活下去。

「强尼。」安格斯唤道。「如果我死了,而你能活下来,你可以帮我和书姬一起去收集剩下的术文吗?」

「才不要,书姬太难搞了。」

坐在前方的强尼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左手晃了几下。

「已经没差了吧?那种事你就丢一边去吧。话说回来,你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打算把世界的命运扛在身上吗?」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感到相当难受。自己是背叛许多相信自己的人,才会在道里的,他现在已经无法回头,而且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剩下的术文还有七个,自己右眼一个,血腥快枪的左手一个,拉堤欧岛上应该也有一个吧。如果这些术文都能回收,那也还少了四个。

看来没办法实现答应书姬要收齐所有术文的承诺了。就像强尼说的,安格斯明白自己也只能选择将这件事『丢开』。但心里虽然明白,内心还是会感到阵阵刺痛,彷彿有根无法拔掉的刺留在心头。

「喂!安格斯,你快看左前方的地面!」

安格斯照强尼说的,仔细观察下方。

那里是一片翠绿的丘陵地带,而在它的上方,有一块巨大的阴影。

那是云影——?

不、不对,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

「是拉堤欧岛!」

强尼兴奋地大喊。

「这次那座岛还飘得挺靠东的嘛!」

拉堤欧岛是四处飘浮的浮岛,它并没有定期的路线,而是在安司塔比利斯山脉上空漫无目的四处飘浮。

「真走运!这下燃料应该够用啦!」

可是安格斯无法像强尼那样单纯感到高兴,他感觉这简直像是拉堤欧岛特地前来迎接他们一样。

载着两人的直升机逐渐朝拉堤欧岛靠近,两人能看见岛上那反射阳光,看来耀眼无比的无数尖塔。

「这就是——天使的城镇。」

安格斯感觉自己彷彿正在观赏用玻璃工艺品所制作的盆景。纤细、美丽的街道。充满绿意的公园。水质清澈的池塘。从池塘流出的河水一路流到浮岛边缘,然后化为雨滴降到地面。

「在岛边缘有跑道。」

强尼的声音罕见地严肃起来。

「做好心理准备吧,我要在那里降落了!」

直升机随即朝左倾斜,降低高度的直升机从尖塔上方飞过,天使的住处逼近眼前。他们甚至能够看见用来装饰屋顶及柱子的雕刻。

直升机飞过市街,一路飞往位在城镇外的公园。浮岛的地表越靠越近,机轮与地面接触传来了冲击,直升机在跳跃两、三次之后,终于平安地在跑道上滑行。

强尼全力启动制动器,机翼的转速伴随着声音变化逐渐减慢。直升机在地上朝右行驶一段弧线之后,便缓缓停了下来。

「呼——!」

强尼重重喘了一口气。他掀起护目镜,转头对后座的安格斯说道:

「你还好吧?」

「——还可以。」

虽然因为降落的冲击让臀部感到疼痛,但并不是到无法忍受。

安格斯从座位上起身,在他脚边有放『书』的布袋。安格斯起初犹豫着是否要将布袋带在身边,但最后还是无法将『书』丢下。他将布袋斜挂在肩上,确认了转轮枪仍插在腰际之后,便离开直升机。

强尼也跟着安格斯从直升机上下到地面,他望着公园内的景色小声说道:

「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原本还以为会有大群天使朝我们扑过来呢——」

「是啊。」安格斯也转头观察着公园内的状况。「这里的系统似乎还在运作,可是似乎没有居民的样子。」

「是死光了吗?」

「可能是睡着了,就像在欢喜之园的地下,呈假死状态的那些天使。」

强尼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光景,忍不住打了个冷颠。

「这里感觉乱可怕一把的。」

安格斯迈步朝城镇中央走去。在软皮鞋底下,修剪平整的草皮随着脚步发出细微声响,同样踩着那草皮的强尼则佩服地说道:

「这草皮还真漂亮,究竟是谁整理的呢?」

「自动人偶吧,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像亚克那样的?」

「可能是像欢喜之园看过的那些人偶。和他们比较起来,亚克感觉多了许多人味。」

「是啊,现在他肯定哭得很难过吧,说不定还一直在吵着说:『主人~~您到底上那儿去了~~』。」

「也许吧。」

安格斯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回应道。

「或许干脆将他的所有权让给别人比较好。」

似乎是察觉到安格斯的表情多了一层阴影,强尼这时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说不定他现在正朝这里飞来呢。你独自回到故乡的时候,还有在欢喜之园的时候也一样,那小子似乎总有办法知道你在哪里。」

「是吗……有这种事?」

「对了,你不是提过你想将那家伙的脑袋丢掉的时候,他把精神什么的物质注入你的体内吗?或许是因为那样的关系吧。」

「怎么可能?那种东西应该早就没有效果了吧?」

话虽这么说,但安格斯也无法做任何保证。

亚克说过,自动人偶会将让自己启动的人视为主人,并随侍在侧。而亚克正如自己所说的,无时无刻都待在安格斯身边,彷彿自己的目的就是要跟随安格斯一般。

亚克失去了左臂,而现在接在血腥快枪肩上的那条左臂,会不会就是亚克的呢?莫非亚克就是为了从血腥快枪那里取回自己的手臂,所以才跟我们同行的吗?

不——说不定亚克与血腥快枪根本就能够透过左臂有所连结。过去亚克一直保护我,或许就是因为血腥快枪要留下我这个王牌的关系。

想到这里,安格斯甩了甩头。

我竟然会怀疑亚克,真是疯了。就算他的行动背后有其他理由,亚克仍多次救了自己,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为了甩开自己的迷惘,安格斯仰头朝天空,重重吐了一口气。

「真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不错的新主人。」

两人走出公园,进入被半透明外墙覆盖的城镇。

这座两人初次看见的天使城镇,就如同梦境一般美丽,无数高塔高耸伸入天际。塔顶反射着阳光,散发出七彩光辉。

「和遗迹真是差太多了。」

仰望着璀璨的高塔,强尼说道。「可是,为什么只有这座岛没有掉下去呢?」

「天晓得——谁知道呢.」

『灭日』……拥有善良意志的术文失去力量之日;拥有邪恶意志的术文诞生之日;世界倾向灭亡的命运之日。

在那天,所有圣域都坠落地面。

唯有这座拉堤欧岛例外。

「不过,似乎可以确实是有术文的力量在发挥作用。」

安格斯表情严肃地说道,双眼瞪着位在城镇中央一座格外高耸的尖塔。「这座岛,正以很快的速度在移动。」

「有、有这种事?」

强尼连忙蹲低身子,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并、并没有在动吧?」

「你仔细看,太阳的位置在改变。」

正如安格斯所说,原本应该在他们前方的太阳,此刻已经偏移到两人的右侧。

「这座岛似乎正朝西南方移动。」

如果是术文的力量让浮岛得以飘浮,那么使其移动的,应该也同样是术文之力;而现在在这座岛上,有人正操纵着那股力量。

「要从术文中汲取能源,必须要在设有能源吸收体的特别房间吟唱『解放之歌』。在大部分情况下,那房间都位在浮岛中央。」

安格斯伸手指向那格外高耸的尖塔。

「也就是说,我们只朝那座塔前进就对了。」

「唔哇~~看来乱远一把的。」

强尼皱起了眉头。「这样可得花上不少时间耶。」

他们没有时间那么悠哉。岛既然会开始移动,就代表血腥快枪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不知对方接下来还会采取什么手段,动作必须越快越好。

没有什么办法吗——?

安格斯四处张望,目光停留在一个建筑前方的白色椭圆形物体上。那东西看来就像是一颗横躺的蛋,在其下方则装有像是轮胎般的东西。

安格斯跑到那东西旁边,将手放在蛋状物体的侧面,物体无声地敞开一道长方形的空洞,安格斯毫不犹豫地坐进其中。

「你在做什么?」

强尼小心翼翼地探头窥看那蛋状物的内部。

「这什么东西?这是让人坐的吗?」

安格斯没有答话,只是坐在柔软的座位上,朝前方下达指示。

「带我们到城镇中央的塔。」

『遵命。』

蛋壳内响起了悦耳声音。接着在安格斯坐进其中的相反方向,又打开了一个洞。

『请坐。』

「——人家都这么说啦。」

安格斯抬头望着强尼说道。强尼从前方绕到对面的洞口,坐到安格斯身旁。

在确认强尼坐上位置之后,安格斯开口说道

「把门关上。」

长方形的洞口随着安格斯的指示消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内侧带有软垫的墙壁。坐在其中的座位上,那软垫正好成为可让手肘放在上面的扶手。

蛋形的自走车无声地开始行驶。

「你还真是厉害。」

强尼带着笑容,用手胡乱搔着安格斯的白发。「你该不会其实是天使吧?还是说是天使的后裔什么的?」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板起面孔,将强尼的手拨开。「——才不是那样。」

「别生气嘛,我可是在称赞你耶。」

「说人像天使,在西部可不是赞美人的话。」

安格斯望向窗外。由于几乎没有震动的关系,因此原先两人没有察觉窗外的风景正以高速往后方飞驰,要是靠近窗子多看一会儿,快速飞驰的景色几乎要让人感到眼花。

没过多久,蛋形的自走车便抵达了安格斯所指定的建筑前。两人下车之后,抬头望着那耸立在眼前的高塔。

「总算走到这一步啦……」

强尼从枪套中抽出转轮枪。安格斯也打算模仿强尼的动作,但枪的撞鎚却勾住了皮带,让他难以将枪抽出。

「真是的!你还真难搞!」

强尼傻眼地嘴上一边抱怨,同时出手帮安格斯将枪取出。「你有用过这玩意儿吗?」

安格斯摇了摇头。

「可是,我知道用法,也知道要如何瞄准。」

「嘴上这么说,结果你不是不知道不拉起撞鎚就不能开枪的事?」

「那是——」话才出口,安格斯的声音便立刻低了下去。「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所以才忘记了。」

「如果不能快速开枪,那可就没有意义啦。」

「放心,这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在深呼吸之后,安格斯拉起了转轮枪的撞鎚。

「我们走吧。」

两人走进了尖塔当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水流动的声音。

一进到塔内,眼前立刻就是一座宽敞的大厅。椭圆形的天花板是由形状像花瓣般朝上展开的柱子所支撑,地上则是一片洁白,不见半点灰尘。

突然间,安格斯停下脚步。

「怎么了?」

面对强尼的疑问,安格斯则是用食指抵着嘴唇,做出示意安静的手势。

「我能听见歌声。」

圆形天花板下回荡着微弱的歌声,使人感到伤心的悲伤歌声,断断续缕地传至大厅。是低音十分美丽动人的女性歌声。

「这个——是『解放之歌』。」

这样说来,在吟唱这首歌的人,多半是晨啭吧。安格斯与强尼互相点了个头。两人就这么寻着歌声,朝建筑的内部走去。

他们来到一条带有缓坡的螺旋通道,小跑步地沿着通道朝地下前进。铺在脚下的红色毛毯吸收了两人的脚步声,无论两人怎样奔跑,脚下都不会响起任何声响,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气声,还有像呜咽般的歌声。

一道门出现在两人前方。强尼靠到门前,用枪柄轻轻敲了敲那道门的缝隙。

「可恶!这玩意儿要怎么开?」

歌声中断了。

一股不安涌上安格斯的心头。安格斯将强尼推开,自己将手放上门的表面。

接着,安格斯带着明确的思绪说道:

「——开门!」

只见前方的白色门壁朝左右退开,为他们敞开出一条道路。

10

我奔力挣扎,想要摆脱拘束。

肩膀的关节正发出怪声,绳索也紧紧咬入手臂。

「是时候了,就由我们来拉下幕帘吧!」

萨基尔将手杖交给了加百列,他将手杖前端对准了我的胸口。从他口中响起了萨基尔的声音。

「仔细看清楚,歌姬小姐。看清楚支撑妳的最后希望,凄惨死去的模样。」

后悔她凄厉的哀叫声,透过拉斐尔的意识传达到我脑中。

为了保护我,无论何种对待她都愿意承受;为了保护我,她甚至不惜牺牲生命。那样的她正在哭着:住手——别那么做——不要伤害阿撒兹勒!

拉斐尔封她施加了暗示。妳痛恨我们吗?那么就唱出『解放之歌』吧。将妳的愤怒、憎恨,随着歌声解放吧!

初代阿撤兹勒的话语重新在我脑中浮现。

成为人类诞生的『世界』会目睹我的死亡,并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状态下诅咒世界,唱出『解放之歌』。『解放之歌』会产生莫大的负之能量毁灭世界。

『世界』指的是后悔,她的绝望会摧毁这个世界;而通往毁灭的导火线,正是我的死亡。

既然这样,我不能死,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可是,无论我如何挣扎,绳索都没有松脱的迹象。可恶!谁都可以,把我的手给砍断吧。只要这个时候能得到自由,不过是双手,就算是恶魔我也愿意交出去!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杖,尖锐的杖头冰冷地反射着从天花板倾注的蓝光。

从加百列口中传出了萨基尔的声音。

「永别了,兄弟。」

他将手杖挥落——!

11

这是间宽敞的房间。

半透明材质打造的天花板散发着蓝白色的亮光,有水沿着洁白的墙壁流下,在地上形成水塘。布满地面的水反射着那蓝色光线,闪闪发光。

在房间中央有根高耸的柱子,一名女性倒卧在柱旁。安格斯将手中的转轮枪插入皮带内,朝那女性跑去,将她扶了起来。

她有着褐色的皮肤及黑色头发。那是安格斯曾经看过的面孔,她是在欢喜之园时,跟在血腥快枪身边的克尔族歌姬——晨啭。

「她死了吗?」

强尼从安格斯身后探头望着她,安格斯将脸颊靠近她的嘴边。他能够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她还有气,而且似乎并没有喝到水,我想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安格斯边说边抬起头,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让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的景象。

柱子后方插着一根桩子。

桩子将一个化为白骨的遗骸固定在柱上。

「怎么啦?」强尼说完,也跟着抬起头。「哇!」他大叫着往后跳开。「骷、骷、骷髅!人骨、人骨!」

安格斯将昏迷的晨啭交给强尼,接着站了起来,靠过去察看那被钉在柱上的白骨。那根银桩穿过了肋骨之间的空隙,一路插入柱中。

「这不是桩子,而是——手杖。」

仔细观察那银杖的安格斯,在银杖杖柄的部分发现了黑色的图样。虽然安格斯无法辨读,但现在的他也不会看错。

「手杖上有术文。」

安格斯将视线转回柱子上。在柱子上方——正好在骷髅头盖骨再上面一点的位置,还有着另一个图样。

「在柱子上也有术文。」

安格斯看了看那白骨。虽然骷髅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到无法分辨原形,但从骨头的大小及身高来看,多半是成年男性。

「别看啦,安格斯,那是天使的骨头耶。要是碰了,可是会被诅咒的。」

「就算说是天使,他们也是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安格斯在冷静回应的同时,也弯下身子去察看头骨的面孔。

他发现那骷髅也看着自己。

「唔……哇!」

安格斯发出哀叫往后跳开,抱着晨啭的强尼也快步远离柱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安格斯没有答话,只是再一次靠近那具白骨。他缓缓探头察看白骨的眼窝,白骨的右侧眼窝虽然是一个空洞,但左侧却还带着眼球。那是如同晴朗天空般的蓝色眼睛。

安格斯吞了一口唾液之后.伸出双手抓住头骨,将头骨面部朝上,让上方射下的光线落在那眼球上。

在光线照射下,可看见在蓝色的虹膜当中,有闪着红光的纹样。

「有术文在这骷髅的左眼里面,而且还是活性化的。」

「等、等一下。」

强尼用紧张的语气提出反论。「就算是有活性化的术文,但没人唱歌,也无法抽出能量吧?」

强尼看了一眼那无力倒在白己臂弯中的女性,抬头望着安格斯。

「就算刚才的歌声是这女的唱的,但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座岛能飘浮啊。毕竟这可得从『灭日』到现在,都一直唱下去才行啊。」

说到这里,强尼突然睁大眼睛。

「难道说,这也是靠自动人偶完成的?」

「自动人偶原本并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自我意识的话,就无法与术文同调。」

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四周响起了如低吼般的声响,那彷彿岩石摇晃、蜂群振翅般的重低音正逐渐增大。

突然感受到人类气息,安格斯四处张望。但是,除了他们之外,安格斯看不见其他人影。

「搞什么鬼啊?现在又是怎样?」

强尼用颤抖的发音问道﹒同时也转头察看四周。

「话说回来……现在是不是有股很讨厌的感觉啊?」

正如强尼所说。

安格斯感觉胸口深处有股被搅动般的不快,像是有人用棉花勒住自己脖子般,让安格斯感觉难以呼吸。

这种感觉——过去也曾感受过。

安格斯闭上眼睛,将所有精神集中到耳朵。耳中充斥着彷彿低沉地鸣般的凄厉声响,就像是有个眼睛看不见的巨大怪物,在地下移动着。

这究竟是什麽?

安格斯睁开眼睛。

眼前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他有着略带褐色的金发,浅蓝色的眼睛,外观虽然与亚克十分相似,但他并不是自动人偶。他穿着带有几何学图样的白色服装——他是天使族。

那天使面无表情,双手高举过头,手中握着一柄银杖。银杖尖锐的末端,对准安格斯挥下。

会被刺中——!

就在安格斯浮现这个想法的瞬间,天使的身影凭空消失。

安格斯踉跄了几步,拼命不让自己跪倒在地上。那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强烈幻觉。彷彿自己正透过某人的眼睛——跟不是自己的某人重叠的感觉,那感觉相当奇妙、不快,却又令人感到相当怀念。

「安格斯,你怎么了?安格斯!」

安格斯听儿强尼的声音正呼唤自己。

就算想要说明,安格斯也无法解释那种跟其他世界重叠的感觉。

安格斯心中涌现一股焦躁。

听我说——请听清楚——我还活着。

「我得过去才行——」

安格斯从布袋中将『书』取出,递到强尼面前。

「麻烦你回收术文。」

「咦?可是——」

「我要到上面去。」

「你的腔调……安格斯?」强尼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等一下,你现在……感觉怪怪的。」

安格斯对感到怀疑的强尼说道:

「我要到血腥快枪那里去。」

「别说傻话,就算要去找他,我也要一起去吧!」

手中抱着展啭的强尼,打算站起身子。

「你别跟来,带她离开这里。」

「都跟到这儿了,你还想叫我逃走吗?少瞧不起人了!」

「杀害兄弟的人,只要我一个就够了。」

说到这里,安格斯将『书』硬塞进强尼手中。

「我会让这件事有个了结的。」

话一说完,安格斯便跑了出去。

「等一下!慢着,安格斯!」

强尼虽然在他身后大喊,但安格斯没有回头。

能够操作浮岛的地方——就是这第七圣域的控制室。那房间位于这座尖塔的顶点。

自己为何会知道这些?内心的这股焦躁又是什么?安格斯在无法了解的状况下,一路跑着。安格斯跑出螺旋通道,抵达了通往塔顶的电梯。他将手贴上电梯门,并在心中下达开门的命令。

白色的壁面敞开出入口。安格斯毫不犹豫地进入其中,电梯门关闭。安格斯感受到地板有些微的从动,剧烈的气压变化,让他产生耳鸣。

快——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发动停止,电梯门再度敞开。

阳光射入眼中。四周被数根白柱环绕,上方则有一座顶盖,柱子之间没有墙壁,安格斯能一眼看见下方的城镇。

一走出电梯,眼前就能看到一座带有银色光泽的台座。在台座上摆着半透明的球体,内侧有水波跃动,不断有水从球体内涌出。

有个漆黑身影也站在那里,让水从手上流过。

那人有端整的面孔及充斥着虚无的深渊双眼。这名身穿黑衣的男性,一头黑色长发在身后随风飘逸。

「欢迎来到第七圣域。」

血腥快枪将右手放在胸前,像是舞台剧演员般优雅地行礼。

安格斯抽出转轮枪。就在他瞄准对方,正要扣下扳机的瞬间——枪声响起。

冲击麻痺了安格斯的右手,他只能任凭转轮枪脱手飞出。

「别那么着急。」

血腥快枪露出冷笑,右手中握着转轮枪,安格斯甚至无法看清他是在何时拔枪。

「你应该也想知道,我究竟打算要怎样摧毁世界吧?」

他吹散从枪口升起的硝烟,语气和缓地说道。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负之刻印,由其累积的负面思考能量。就在不久前,晨啭开启了解放那能量的锁。」

安格斯按着右手,眼睛望着掉落在地上的转轮枪。要跑到那里,实在太远了。如果不能分散对方的注意,自己在将枪捡起之前就会被射杀。

「这座岛所具备的装置,能容纳带有莫大热量的思考能源。就是因为有那些蓄积在其中的能源,这座浮岛才能免于坠落,直到现在还在天上徘徊。」

血腥快枪右手用抢指着安格斯,左手则轻轻敲了敲台座上的球体。那就是让拉堤欧岛能按照指示飞行的操控装置。

「为何这座岛拥有那种装置,相信你也会感到奇怪吧?因为在过去,曾有些人想要在这座岛上累积庞大能量,冲撞伊欧迪恩山的关系。遗憾的是,当时这个计画似乎失败了,演变成为今天所说的『灭日』。」

血腥快枪扬起纤细的嘴角,带着笑意继续说道:

「没人知道那计画为何失败。但那些人所制作的装置,现在仍在运作,所以我自然要善加利用啦。」

「你……难道打算让这座岛——」

「没错,我要让它撞上伊欧迪恩山。」

安格斯话还没说完,血腥快枪就如此高声宣言。

「怎样?这个想法很有趣吧?」

从世界各地所收集来的思考能源。要是让这座岛带着那股能量坠落,不会只有伊欧迪恩山再次喷火,到时肯定会引发大地震,让西部一带的城镇受到毁灭性的伤害吧。不,说不定连索利亚迪斯大陆都会连带瓦解。

「你为许多人带来希望,比起我苦心收集的负面能量,你为思考原野所创造的能量更为巨大。为了向你致谢,我决定让你拥有在这里观赏世界毁灭的特权。」

「你休想得逞!」

安格斯拔腿朝距离自己有数步之遥的转轮枪奔去。枪声响起,灼热感在右腿上扩散,安格斯脚下一软,便滚倒在地├。

「别逼我开抢。要是你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那就不好玩了。」

血腥快枪的声音中充满揶揄。安格斯感觉右腿有着像火烧般的灼热,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路爬行将手朝转轮枪伸去。

「真是遗憾。」

血腥快枪像是真心感到遗憾似地说道。

他举起枪口,对准趴在地上的安格斯。

「永别了。我的『希望』。」

就在他正要扣下扳机的瞬间——

呼吸的术文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出发出恸哭之声

强风在支柱之间奔窜,风压吹起了血腥快枪的身子,让他猛力撞上支柱。他手中的转轮枪脱手在地上旋转,一路滑向高塔边缘,掉出塔外。

「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高喊道。强尼此刻正站在电梯内,一手拿着『书』,另一手则扶着晨啭。

晨啭抬起那憔悴的脸,双眼望着血腥快枪。在她眼中所浮现的感情,实在难以形容,带着同情、恳愿、悲哀,还有——难以掩饰的思慕之情。

强尼让她坐在地上,将『书』交到她手中,不发一语地朝血腥快枪走去。血腥快枪用背靠着支柱,缓缓站了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强纳森。」

血腥快枪扬起嘴角,嘲笑般地说道。

「这世界就要完蛋啦?你不找地方躲起来吗?」

面对血腥快枪的挑衅,强尼没有开口回应。他握起拳头,二话不说地朝血腥快枪脸上挥去。

「你——」

血腥快枪嘴角留着血,惊愕地望着强尼。

「到紧要关头改变作风了吗?你这过去除了躲在角落发抖,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家伙,竟——」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强尼又再次将拳头朝对方挥落,一而再、再而三地挥拳殴打血腥快枪。

他的拳头皮开肉绽,每次挥拳,都有鲜血飞散。强尼扭曲着脸,紧咬着牙,双眼流着泪水,不停殴打着自己的弟弟。

血腥快枪没有抵抗,只是不发一语地任凭自己遭到殴打。他那端整的白皙面孔肿了起来,并且布满血迹。

「你这个傻瓜……!」

强尼的拳头打在血腥快枪的下巴上,让他当场瘫软下去。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抓住弟弟的衣领,又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你这傻瓜!你这个大傻瓜!」

强尼把全身失去力气的弟弟拉近到自己眼前。

「我应该更早——这样打你一顿的!」

呜咽从强尼的口中冒出。

「我应该不顾一切阻止你的。我无论如何都该更早一点……在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就阻止你才对的。」

「到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血腥快枪肿胀的脸上露出笑容。

「已经太迟了,强纳森。岛很快就会撞上山壁,世界会被摧毁。已经……来不及了。」

「可恶!」

强尼使劲摇晃血腥快抢。

「别再说了!你应该是个认真、努力、比谁都要善良的人吧!你不该是会想做这种事的人才对啊!」

「没错……我远比你要来得认真,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努力。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梦想终会实现。」

血腥快枪闭上了空虚的双眼。

「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厌倦怀抱梦想跟希望了。所有东西……全都消灭就好了,那样一来——就不需要作梦了。」

「你少胡说!」

强尼从后方将血腥快枪压倒在地上,用膝顶住血腥快枪的背部,并将他的左手扭到身后。

他的手臂发出声响。

「——唔!」

血腥快枪发出痛苦的呻吟。

强尼犹豫了一下,带着不安望着晨啭。只见脸色苍白的她微微颔首。看了晨啭的反应,强尼重新使上力气。

令人发寒的撕裂声传进众人耳中。

「唔哇啊啊啊……!」

大声哀叫的人并非血腥快枪,而是强尼。在那诡异声响下,血腥快枪左臂的骨头断裂了。强尼紧抓着手腕的位置,使劲拉扯血腥快枪的左臂。

左臂从血腥快枪的肩上被应声扯下,强尼站起身,继续扯断在那条左臂与血腥快枪肩膀之间的银线。

「就是这种东西!」

强尼将那条左臂高举过头,将其丢到塔外。在掌中带有术文的银色手臂,沿着抛物线掉落。

强尼喘着气。转头回望自己的弟弟。失去手臂的血腥快枪紧闭眼睛,咬牙忍着疼痛。

强尼将弟弟从地上扶了起来,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你所犯的罪,我会和你一起偿还。就算得耗尽我这一辈子,我也会和你一起向世人谢罪。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所以,你别再加深自己的罪孽。大卫,让这座岛停下来吧。」

「没用的。」

答话的人不是血腥快枪,是安格斯。

他冰冷的语气让强尼打了个冷颤,接着强尼连忙将血腥快枪的头抱在自己怀中。

「让开,强尼。」

安格斯将枪口对准两人。

铁青的脸、冰冷的蓝眼;浮现在那之中的,是冷彻的杀意。无论是他拿着转轮枪的手,还是瞄准目标的眼睛,都不带有丝毫犹豫。

强尼仰头望着安格斯,他的嘴巴动了几下,但却发不出声音。

「离开那个家伙。」

安格斯用冰冷的语气说道。

「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嗯,你就开枪吧……」

强尼用颤抖的声音回应,手臂紧抱着自己的弟弟。

「我不会再抛下这小子的,我下定决心了!」

「你走开,强纳森。」在他怀中的血腥快枪,用走调的声音说道。「我才不要你这种人来袒护我。你只要安静待在旁边……发抖看着世界毁灭就够了。」

「你别小看哥哥。我说过了,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丢下你的!」

强尼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朝安格斯喊道:

「安格斯,你想杀大卫,就连我一起杀!这个——这就是我做了断的方式!」

安格斯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冰冷的眼睛望着两人,调整手中转轮枪的角度。

「住手!安格斯!」

从安格斯身后传来了书姬的声音。

「一路走到现在,你所承受过的痛苦及烦恼,你打算让那一切都化为泡影吗!那发子弹会粉碎的不只是众人的梦想跟希望,还会粉碎你的良心啊!」

「我的良心早就已经被打碎了。」

安格斯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相信无论任何人都有着善念,相信只要不停呼唤,总有一天人心能够互相理解。我相信只要不放弃,没有什么梦想不能实现。」

他的心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虚无顺着他的背爬满全身。

「可是——这一切都是幻想,那终究只是理想论者所说的空话。这个世界上有无论如何渴望,都无法得到的东西,要靠希望拯救世界,那是不——」

「别说了——!」书姬的哀叫在顶盖下回荡着。「安格斯,那就是你的选择吗?那是你的真心话吗?如果你否定希望,那一切就结束了。你明白这件事——就算明知这个道理,你还打算将那些话说出口吗?安格斯!」

书姬所说的话一直都是对的。

自己都明白,自己的脑袋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的心却无法接受,愤怒彷彿就要胀破自己的脑袋。

自己无法原谅血腥快枪——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使上了力量。

「喔?各位正在忙吗?」

这声音伴随着振翅声传进众人耳中,一名天使从塔外降落到众人眼前。

强尼难以置信地张大着嘴,就连安格斯的视线也被吸了过去。

「……亚克?」

安格斯的声音,让自动人偶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的左肩多出了手臂,那是原本连在血腥快枪肩上……被强尼扔到塔外的那条银色手臂。

「好久不见了,主人。」

那是和过去一样,令人怀念的声音。然而声音里却带着揶揄。亚克端整的嘴唇带着些微笑意,那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扭曲微笑。

「这些货色无须烦劳主人动手,就让我来代为清理吧。」

话一说完,亚克便不假思索地举起右手。他的手腕应声折起,从缺口中露出枪口。亚克将枪口朝血腥快枪指去。

「住手!」

没人来得及思索这声吶喊是出自什么人的口中。

枪声在同时响起。

紧接着是子弹射进人体的沉闷声响。

倒在地上的人,竟是晨啭。她舍身冲到枪口前方,保护血腥快枪。

安将斯在理解这些事实之前,身体便先展开行动。他跑向书姬,将『书』从地上拾起。

「——书姬!」

咒歌间不容发地响起。

生命的街文啊

请将生命赐与沉默的大海

闪电之箭撕裂空气疾射而来。电光射穿了自动人偶的腹部,一路窜出塔外。自动人偶受到冲击腾空飞起,腹部与背后带着黑烟,朝那玻璃街道坠落。

安格斯吐出屏住的吐息,转头望向晨啭。她那身朴素上衣的腹部染上了大片鲜红。血腥快枪冲到她身旁,强尼则将她扶了起来。

「振作点!」

强尼的声音让晨啭的眼皮微微颤抖,睁开了眼睛。她回望正探头看着自己的血腥快枪,双唇发紫,脸颊也失去了血色,骇人的出血在地上形成了大片血池。急速消逝的生命光辉——在这之中,她仍拼命地挤出声音。

「你每次伤害他人、累积罪孽,我都能听到你的哀号。我一直想阻止你。我想将你从那孤独与绝望当中拯救出来。」

晨啭朝血腥快枪伸出手。

她头抖的手指……触碰到了血腥快枪的脸颊。

「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待在你身旁。」

血腥快枪什么都没说,只是注视着晨啭的脸。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用那对带着虚无的双眼,低望着眼前那步向死亡的女性。

「谢谢你——」

晨啭将视线转向扶着自己的强尼。她的四肢开始抽搐,然而嘴角却仍带着微笑。

「谢谢你……帮我……阻止他。」

晨啭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失去了力气,垂落到地面。在她那微倾向侧面的脸庞上带着微笑,宛如感到满足的表情。

「——真是个笨女人。」

血腥快枪说道。

「明明只是被人利用,竟然还一脸幸福的样子。」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笑,听起来像是呜咽般的悲哀笑声。

「而且还是为了保护我而送命——这女人真是太笨了。」

「……的确。」

安格斯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左手捧着『书』,右手中的转轮枪则抵着血腥快枪的头。

「我就让你陪她一块儿上路吧。」

剎那开,天空亮起闪光。

塔顶的顶盖随着巨响破裂,碎片倾注而下。安格斯抱着头滚倒在地上,强尼将血腥快枪拉倒之后,自己也卧倒下去。

塔顶的强风变得更加猛烈。抬头一看,可看见半毁的支柱与天空。顶盖已经完全崩塌,不见踪影。

振翅声从上方落下,天使降落到安格斯眼前。他的翅膀带着焦痕,变成了黑色。

安格斯抬头瞪着那个天使。

「你……不是亚克吧?」

「我是什么人,这时候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咬字不清的声音,自动人偶的嘴角扬起笑容。那是美丽且骇人的微笑。

「因为大家很快就都要死啦。」

彷彿以这句话为信号般,地面应声摇晃,高塔及整座浮岛都在震动。

「天使的目的不是让圣域复活吗?」

安格斯勉强撑起身子,瞪着眼前的自动人偶。

「这座浮岛不是最后的乐园吗?」

「乐园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所期望的是摧毁世界,只有这样而已。」

亚克的身影突然从眼前消失,只留下声音。

下一瞬间,缠再安格斯头上的绷带突然断裂落到地上。在察觉到那是自动人偶用飞快的动作所切断时,已经太迟了。自动人偶的左手按在安格斯的右眼上,手掌也紧紧抓住安格斯的脑袋。

「我能看见你的心,那因为绝望与憎恨,变得一片漆黑的心。」

安格斯试图挣脱,但他越是挣扎,自动人偶的手指就越是紧紧抓住他的脑袋。

「我来帮你解放它们,你再也不用感到痛苦了。」

那是让人神经发颤的亲切语气,邪恶且任性的破坏者所拥有的声音。然而强烈的悲伤却也随着那蜂音深深刺入心中。

希望——希望,就是因为有那东西,所以我才没死;就是因为有希望,无论多么难过,多么痛苦我都无法丧命。我想得到解放。我想要自由。

想要真正的自由的——是我这个天使。

「我就为你将一切都摧毁吧。我帮你将那无法彻底抛弃的希望,彻头彻尾地破坏掉。」

被破坏天使的灵魂附身的自动人偶开始歌唱。

安格斯的右眼瞬间感到剧痛。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是『解放之歌』。

这里没有吸收体。无处可去的能量会失去控制,不只是安格斯自己,就连这座塔及周围都会粉碎。如果演变成那样,就再也没有停下这座岛的办法了;浮岛一旦坠落,伊欧迪恩山便会爆发,地震会让大地碎裂。

自己曾见到的幻觉将会变成现实。

「住……手……」

眼睛内部开始发热,彷彿要令脑袋破裂的疼痛,使安格斯发出哀号。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这歌声与天使的歌声重叠。

那是书姬的声音。

安格斯用带着泪水的眼睛望向那本『书』。『书』落在地上,暴风将书页翻到了最后。

站在书页上的书姬以凛然的姿势唱着歌曲。

光亮浮现于空虚的黑暗中

伸手即消逝

天使与书姬唱起了相同的歌曲。

那是优美的和声。

那是『希望』的钥之歌。

不知是真是幻

抑或是灭亡的世界之梦

天使与书姬同时结束歌唱。

剧痛朝安格斯的右眼侵袭。难以忍受的疼痛,将安格斯的意识烧灼成一片空白。白光在安格斯眼底下爆发。

爆炸——闪光——爆炸——

最后——

「选择的时候到了。」

一个男性的声音说道。

隐藏在『希望』中的『真实』,在安格斯眼前现身。

淡色金发与浅蓝双眼。他是用自己那对眼睛持续观测绝望的观测者——『阿撒兹勒』。

「是生是死,是希望或绝望,是存续还是灭亡。」

透过封印真实而看到希望。

对了……他一直在这里。

他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一直将自己封在体内,想要从绝望当中找出希望。

「选择吧,『神选之人』——你做决定的时候到了。」

12

我的双手突然获得了自由。

在我明自是手杖切断绳索的同时,我也失去支撑,身子往前倾倒。

「我一直都能听见你的声音,可是——」

是加百列的……声音。

我手按着胸口,抬头望着他。与我视线交错的加百列,露出了自嘲般的微笑。

「既然有无论如何渴望都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我宁愿亲手将其摧毁。这样的想法,也确实存在于我心中。」

加百列带着微笑哭泣着,那是过去无论何时都关注我,带有些许悲伤的温柔眼神;是令我感到怀念的温暖微笑。

「我能选择跟随你,也能憎恨你,将你杀死。然而两者我都无法选择,愚蠢的我……放弃了自己的意志。」

「你这没用的东西!」

萨基尔用尖锐的声音高喊道。

「我就再一次——这次一定要彻底将你心缚!」

萨基尔伸手抓住加百列,然而加百列却反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抱住。

「妳是个可怜人。」

「闭嘴!废物!不准同情我!」

「我很明白妳的心情。」

加百列单手将挣扎的萨基尔拉到怀中,在她耳边轻柔地说道:

「所以,让这一切结束吧。」

加百列反握手杖,毫不犹豫地用手杖刺向自己的胸口。杖尖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的身子钉在柱上。

刻印室内响起了哀号。

那是与加百列共享致死创伤的萨基尔所发出的哀号。

那也是目睹这一切的我所发出的哀号。

「加百列……」

我颤抖地站了起来。

「不要死!加百列!」

「不可以……碰我。」

嘶哑的声音。我的手在碰到手杖的前一刻停下。

「我什么都还没对你说。我还没道谢、还没道歉,我还什么都没对你说啊!」

加百列像是早已明自我的心意般,对我露出微笑。

「——加百列!」

没有回应。

沉默——死亡的沉默。

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其中。

我无法动弹,无法哭泣,也无法吶喊。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彷彿内心死去了一部分。

「————!」

不成声的哀号从上方降下,接着是一股脑袋彷彿遭到重击般的冲击。整座房间都在震动。

后悔在喊叫着,骇人的憎恨能量蹂躏着浮岛。丧命的人不是我,但是,她却误以为我死了。

「后悔……!」

我朝上方大喊。

「听着——听我说——我还活着!」

她被憎恨的意识笼罩。那股意识太过强烈,我的思念根本无法传到她那里。

大气震动,后悔那仿佛喊叫股的歌声响彻四周。那是『世界』在放弃关爱世界后所唱出的歌声,受诅咒的『解放之歌』与『钥之歌』。我感受到维持圣域运作的二十二个刻印陆续收到冲击,正迅速失去力量。

从她身上涌出的负之能量,化为了翻腾的乌云。『世界』的绝望正开始破坏这个世界。

我再度看了加百列一眼,他死后的表情相当安详,甚至让人感觉他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接着转过身,大步踩着水花跑了出去。

我捡起掉在刻印室入口的『书』,一路跑上螺旋通道,找到通往塔顶的电梯搭了上去。

我能感受到在塔顶所产生的庞大思考能源,此刻正透过拉斐尔如怒涛般流入巨大的能源容器中。但是,这是为了破坏世界而存在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东西。

电梯门开了。

能源波的暴风正在塔顶肆虐。那是强烈的能量风暴。悲伤、憎恨、与绝望的风暴,让我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只要稍微松懈,就会被这股狂意的奔流吞没。

后悔就站在这股激情漩涡的中央。她无神的双眼仰望着塔顶的顶盖,不断唱着歌曲。

在她身旁站着一名男子,他就是第七圣域的拉斐尔。他在笑,像是发疯般地不停笑着。

「对!诅咒吧!解放妳的憎恨!」

他在狂笑之中这么大喊着。他的意识被绝望占据,正逐渐被拖进虚无的黑暗当中。

「这是无法阻止的!」他喊道。「无法阻止!没有人能够阻止!无法阻止了、无法阻止了、

无法阻止了啦……!」

后悔开始唱起了负之刻印的『钥之歌』。肆虐的能量转化为负之刻印,陆续解放到世界上。第二十位的『傲慢』消失在伊欧迪恩山的方向:第二十六的『愤怒』飞向普拉托姆;第二十九的『遗忘』则朝科吉塔堤欧溪谷射去。

「后悔!」

我用『书』护着眼睛,缓慢朝她走去。

「别唱了!后悔!我还活着﹒我就在这里!后悔!不要再唱了!」

她不停地唱着。她的心被绝望封闭,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进去。诅咒的刻印正一一烙印在大地上。

我一步一步地朝后悔靠近,悲伤与憎恨的思念化为重力企图将我压垮。我屏住了气,无法呼吸;身体无法自由行动,绝望化为了虚无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朝我挥来。

『你夺走了许多生命。』

『你所犯的罪孽绝对不会被原谅。』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就这样被虚无吞没吧。』

『放弃吧,只要放弃就能轻松了。』

我双腿一软,膝盖跪到了地上。

负之刻印持续四散。第三十二『背信』飞向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第三十二『破坏』则飞往已经灭族的鲁夫斯族所居住的山谷。

「别再……唱了……后悔。」

我的话语已经无法成声。无论我怎么呼喊,我的声音都无法传到她心中。一路来到这里,大冢挺身一路帮我到现在,然而我却无法阻止她。

可恶……一切都完了吗?

未来真的无法改变吗?

这步向毁灭的世界、这样的未来,我真的无法改变吗?

「你放弃了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这么对我说道。

我睁开眼睛一看,看见阿撒兹勒正在『书』上抬头望着我。

「你这个阿撒兹勒,不是要观测我观测到未来还没绝望的样子吗?」

我紧咬着嘴唇。

没错——我还活着,我的生命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还有为了救我而死去的那些人,这条命是他们给我的——在这条命用尽之前,我绝对不能放弃。

我咬紧了牙,硬是站了起来。

依赖暴力之人

必将毁于暴力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解放狂意之兽

第四十二的『暴力』,被烙在鲁夫斯族酋长的羽饰上。

昏暗的虚无吞噬世界

万物灭绝

仅剩灭亡的歌声

仅剩诅咒汝等的仇恨之声

第四十四的『灭亡』朝艾尔拉芬特族村落的灯笼落下。

与后悔之间仅仅几步的距离,彷彿遥远地看见不尽头,绝望像是沉重的枷锁般缠绕我全身。

我的身体与脚都无法动弹。可恶!动啊!我想保护她,我不想失去她。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我的憎恨将令汝等疯狂

我的悲伤将令世界毁灭

我将飘浮于虚空悲叹一切

世间万物终归于虚无

第四十五的『后悔』窜进了在刻印室的加百列左眼内。

后悔张开嘴,打算唱下一首歌。

在声音从她喉咙中窜出的同时——我抓住了她的手臂。

憎恨如巨浪般侵袭而来。我不承认这种命运,没有她的世界,我一刻都不能认同。这种世界应该要被毁灭。无论是这份悲伤、憎恨、我、还是世界,全都该被毁灭!

「『世界』!再一次、只要再一次就好,请妳看着我!」

我抱住了她。她的身体还是温暖的。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听我说!睁开眼睛!『世界』!我的自由!」

绝望的漩涡将我吞没。

13

脑袋痛得像是裂开一样。

失去意识的时间仅仅只有几秒钟。然而呼吸难受的程度,却像是已经憋气了有好一段时间,每次咳嗽,右眼都会感到剧痛。安格斯隔着眼皮,用手按着自己紧闭的右眼。

「安格斯!」

听到强尼的声音,安格斯抬起头。

安格斯看见强尼跟血腥快枪联手将亚克压倒在地上,自动人偶那银色的左手上,带有闪着红光的术文——

Breed

「是『贪婪』!」书姬大喊道。「快!安格斯!四十页!」

安格斯趴在地上,一路朝『书』爬去,用颤抖的手指翻动书页。

若有打从心底追求

也无法占为己有的事物

就将一切破坏

使其不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自动人偶甩开了压着自己的两人。接着他顺势展开翅膀,从塔顶往下飞去。

「慢着——!」

强尼跑向塔顶边缘。就在同时,一道红光穿过强尼身旁,在上空画出弧线,降到『书』中。

一声闷响,『书』应声弹了起来。

原本空白的第四十页上,烙上了黑色的术文。

而继承了银色左臂的自动人偶,也趁这段时间躲进建筑暗处,不见踪影。

「可恶!让他给跑了!」

强尼的叫骂与地呜同时响起。

众人所在的地面突然倾斜。

「唔哇!浮岛歪掉了!」

强尼发出哀号般的吶喊,在支柱外侧的城镇——其更外围是一片绿地。在绿地彼端,可看见伊欧迪恩山的雪冠正反射着阳光。

安格斯立刻查看控制装置。位在台座上的球体,由于被顶盖的碎片击中,早已四分五裂,失去球体的台座只能无谓地将水喷出。

「控制装置坏了。」

血腥快枪语气平淡地说道。

「这样下去,思考能源将会失控。」

「都走到这一步了,没有这样的吧!」

强尼揪住弟弟的衣领,表情激动地摇晃着他的身子。「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血腥快枪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天使。没有控制装置,是无法移动这座浮岛的。」

「不——还有一个办法。」

安格斯指向电梯。

「快上去——动作快!」

「啊!真是的!现在又是怎样啦……」

强尼尽管嘴上嘀咕,但还是将血腥快枪拉了起来。他让弟弟撑着自己的肩膀,两人搭上了电梯。安格斯先是跟在两人身后,却在电梯前停下脚步。

「你们先用直升机离开这里。」

「我们先离开,那你怎么办?」

「直升机是两人坐的。不管怎样,都得有人留下来。」

「哪有那种事!」强尼不悦地哼了一声。「喂!大卫!你开来这里的直升机呢?」

「那东西已经坏了。」

「什,什么!」

「这座岛是我的墓碑,我不需要保留离开的手段。」

血腥快枪将视线移向安格斯,那是一对被黑暗、空虚所封闭的灰色双眼。就算已经失去那带有刻印的左臂,刻印的诅咒似乎仍旧侵蚀了他的心灵。

「你不是要杀我吗?」

血腥快枪挑衅般地说道。

「反正就算回到地上,我也只有被送上刑场的份。就算你杀了我,也不会有人有意见的。」

安格斯瞪着血腥快枪。

这个人让巴尼斯顿陷入火海,并杀了瓦尔特。因为这个人,让奥拉、赫鲁姆、及卡库蒙的居民都死了;因为这家伙,世界正面临毁灭。原本压下的愤怒,再次从安格斯心中涌现。

『不可以恨。』

安格斯感觉自己听见了赛拉的声音。

『憎恨不会创造出任何东西。』

没错——憎恨会产生暴力,暴力会衍生出新的憎恨。世界现在正处在分歧点。是生是死、是存续或灭亡,要做选择的——正是我。

「可能的话,我很想杀了你。」

「那么——」

「可是,我不会杀你。」

安格斯伸手抓住血腥快枪的衣领。

「你听好,给我记清楚,我并没有原谅你。现在我还无法原谅你,所以在我能够原谅你之前,你要活下去。在你从那黑暗中重新振作,再次迈开步伐之前,你都要活下去。」

血腥快枪望着安格斯,他那浮肿、带着血痕的嘴角,浮现出自嘲的笑意。

「还真亏你有这种耐性啊。」

安格斯松开了手。

「走吧——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慢着!安格斯!」强尼大声喊道。「你没有直升机打算要怎么离开这里?你有什么胜算吗?」

安格斯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胜算,但是,他还是在强尼面前露出笑容。

「相信我吧。」

「你要我相信你,可是……」

「快走吧,要是浮岛再倾斜下去,直升机会无法起飞的。」

「可是……这也太……」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会抛弃弟弟的吗?」

这么说完,安格斯有些笨拙地向强尼眨眼。

「突然冲上来保谨弟弟的强尼,感觉非常帅气呢!」

「唔唔……可恶!」

强尼露出哭丧的表情大喊道。

「你可别死喔!安格斯!要是你不在,愉快的伙伴们可就没戏唱了!」

安格斯将手放在电梯门上,命令电梯将门关上。

「我会等你的!我对你可是什么都还——」

最后强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那声音只到半途就被遮断。

安格斯闭上眼睛,额头靠在电梯门上,那段漫长旅程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消失。虽然其中有许多难受、痛苦的事,但此刻想起的却都是些快乐的事。

尽管全身发抖,但还是多次拯救自己脱离险境的强尼、一直帮助自己到最后,两匹聪明的马、总是热心照顾伙伴们,甚至有些多管闲事的亚克。与瓦尔特庆祝重逢时所互碰的酒杯、与赛拉那带有番茄味道的亲吻,粗暴、高傲、任性,但却十分温暖、亲切照顾大家的书姬——无论任何时候,自己身边都有伙伴。如果没有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撑到现在;正因为有许多人的帮助,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我想保护他们。我不愿再失去任何人。

我要在这里结束那憎恨的连锁。

为了抓住未来。

安格斯睁开眼睛。他拖着受伤的腿,朝坏掉的控制装置走去。右腿被血腥快枪打中的枪伤,仍持续流着血,眼前的景象忽明忽灭。贫血与疼痛,让安格斯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昏迷。

「你打算做什么?」

书姬问道,一脸担心地望着安格斯。

「你其实根本没有胜算吧?」

「并不是那样。」

安格斯对书姬露出笑容。

「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是——我知道。」

强风让他的白发在空中飞舞。失去控制的思考能源不断涌出,盘旋在高塔周围。

「书姬——」

安格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妳就是第二十三顺位的术文——『世界』吧?」

书姬惊讶地抬起头,她皱起眉头,用呻吟般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这当然……」安格斯像是在回答明知故问的问题般,面露苦笑。「是从阿撒兹勒那里学来的啊。」

「你……你少开玩笑!」

安格斯观看四周。天空十分阴暗,漆黑的雷云在上空翻腾。

安格斯明白时候到了。

「书姬——请妳唱『解放之歌』。」

「可是,我如果唱『解放之歌』的话……」

「不会有事的,书姬。现在的状况跟那时不一样。」

这趟旅程的一切,全是为了这一刻。刻印是『世界』的意志,是由『世界』所散播的恶意。收集刻印、收集记忆,确认在这之后,是否还会想要拯救人类,这趟旅程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开始的。

「妳还是想毁灭世界吗?」

「你、你别说傻话!」书姬扬起眉毛大喊道。「我怎么可能会想做那种事!」

「……我想也是。」

安格斯的脸上带着微笑。

「那么就没问题了,书姬只要抱着慈爱的心吟唱完全的『解放之歌』,就能够控制住失控的思考能量。利用那股能量——应该能够让浮岛上升才对。」

「上升?」

「嗯。」安格斯微微点头,伸手指向上方。「升到高空——一直到大气层之外。」

「可是,那你要怎么办?已经没有直升机了啊!」

「我要在这里看到最后。」

说完,安格斯便瘫坐到地上。

他吐了一口气。

「反正……我看来也走不动了。」

安格斯感觉到耳呜,眼前的景象变得昏暗。现在如果昏过去,肯定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请唱歌吧。」安格斯说道。「为了开拓还没有任何人观测到的未来,请唱歌吧。放心,他肯定会为妳将需要的能量网路处理好的,请相信他——相信阿撒兹勒。」

看了安格斯这样的举动,书姬轻笑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说话那么自以为是啦?」

「还比不上妳就是了。」

「那还用说。想跟我比,再等一千年吧。」

浮岛这时一阵摇晃,震动也变得更加激烈。

书姬握紧了拳头。

在经过数秒的犹豫之后——书姬抬起头。

「一直到最后,我都让你做这种吃亏的事呢。」

「我可从来不认为自己吃亏啊。」

安格斯笑着说道。

「能和妳一起渡过这段旅程,我很快乐。」

「我也是。」

书姬表情严肃地点了头.

「那就开始吧!」

「好的——!」

她打直了身子。

书姬美丽的歌声,缓缓地在天空下响起。

14

「阿撒兹勒!」

我听见一个来自远方的声音。

「不要放弃!希望还没有消失!」

那是令我怀念、心爱的声音。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温暖的手臂抱住了我。这怀念的感觉让我想要哭泣,一股悲伤紧紧揪住了我的心。

我知道这手臂的感觉,我知道这样的拥抱。她是这么地——这么地让我深爱。

可是,我却想不起来。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

「我是『世界』。」

世界……?

「我是你的自由,给我醒来,这个傻瓜!夺走少女的唇,我可不准你说忘了!」

我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温暖的生气从我嘴唇流入。

我——睁开眼睛。

在我眼前有张布满泪水的面孔。黑眼的歌姬,那是『世界』活在这世上的样貌。

「后悔……?」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她紧紧将我抱住。「我不会再后悔了,再也不会后悔。就算活在世上有多么难受,多么想将视线从现实移开,我都不会再后悔了。」

嗯——没错。

我也不会再后悔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无所谓,妳现在在我身边,这就是一切。

自由——我的自由。

「听我说,阿撒兹勒。」

自由松开了拥抱,抬头望着我。

「负的术文被解放了,现在身为人的我,无法封印那些术文。」

我重新观看四周。

第七圣域的拉斐尔倒在地上。持续将满溢的思考能量送入自动人偶之轮的他,已经遭负的意识给吞没,虽然还有呼吸,但心却已经死了,就像沉睡病患者一样。

让浮岛飘浮的二十二个刻印全部转暗,已经不再拥有力量。一旦失去刻印之力,圣域将毫无例外地坠落到地面。现在这座岛之所以能够飘浮,都是靠着先前所蓄积的负能源,拉斐尔不断送入能源容器的思考能源,讽刺地让这座岛得以持续飘浮下去。

「来不及了吗?」

我望着被染成鲜红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绝望的暴风化为负之刻印,散播到世界各地。刻在地上的负之刻印。那些刻印将会使人心荒废。在不远的将来——人们将会彼此争夺,自相残杀。

虽然不会立刻死亡,但也不过是将毁灭延后罢了,就像过去的初代阿撒兹勒所做的一样。世界迟早都会因病衰弱致死。

「世界……会灭亡吗?」

「不。」自由摇头说道。「人类是由四十六个不同的断片组成的,术文与『钥之歌』,也有着相同的数量。让岛飘浮的术文有二十二个,我所散播的负之术文为二十一个。剩下的三个术文之中,一个在我身上;另一个则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

后悔点了头,继续说道:

「还剩下一首歌,最后的歌还没有被任何人观测到。只要我们不放弃,『希望』肯定会诞生,『希望』肯定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成为第四十六的术文。」

「我明白妳想说什么了,但是——我们又该怎么做,我们位在受观测的一方。只要我们还身在这个世界中,应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观测到『希望』吧。」

她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仰头望着我。

「散播到地上的负之术文,日后将会有人企图利用它们,收集思考能源。跟现在这些人一样,企图毁灭世界的人将会来到世上。如果那个时候到来,我会吟唱『解放之歌』,到时将没有憎恨,也没有诅咒,而是带着慈爱——抱着相信未来的心,唱出那些歌曲。」

自由拥有一对神祕的黑色双眼,那是能够洞悉遥远未来及漫长过去的『世界』之眼。她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她还藏有最后的王牌。

「我想使用那股能量,将这座岛升上高空。我希望能由你来构筑那么做所需要的能量网路。」

「要是那么做,这座岛会飞出大气层,到时连唱歌的妳也会一起被抛到大气层外面——」

话说到这里,我察觉到了一个矛盾。

「妳——打算要怎么活到那个时候?」

只见她接过我手上的那本『书』。

「我要将自己保魂到这里面。」

「妳说……什么?」

「我要将术文封到这本『书』内。能够吟唱『大地之歌』,让术文依附在自己身上的只有『世界』——只有我能那么做。」

一旦失去灵魂,肉体也会消灭,失去灵魂的肉体是无法活下去的。

「不可以。」

我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我是为了救妳才来到这里的,要是失去妳,那我——」

「别担心。」

她打断我的话话说道,嘴角浮现充满自信的微笑。

「过去、现在、未来,那些都同时存在于思考原野之中。过去是命运,现在为存在,未来则是必然,彼此会互相影响。」

我感觉之前似乎也听过相同的事。

过去、现在、未来,跟写在书中的故事一样。在一个时间轴上,那些东西是同时存在的。

「但是,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就跟无法改写书本后续页数所写好的东西一样,未来也一样无法改变。」

「未来的确无法改变,但是,还可以选择。」

她仰头望着我宣言道。

「观测到『希望』,然后再观测到没有人所看过的未来之后,我就会回来。」她停顿了一下,坚定地点头继续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不后悔,我再也不要后悔,为此我要尽可能做我现在能做的事。从她的眼神当中,对我传达了这样强烈的信念。

我紧咬着牙,奋力压抑着想大叫阻止她的冲动。我不想让她那么做,就算世界会因此毁灭也无所谓;就算得用心缚,我也想带她回去。

但是我跟松鼠有过承诺,我答应过她再也不会使用心缚。而且,如果我现在在这里扭曲自由的意志……我一定会永远失去她的。

「好吧。」

我呻吟般地答道。

「我相信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挺直身子,让嘴唇与我嘴唇重垒。那是仅有瞬间的亲吻,温暖伴随柔软的嘴唇触感传了过来。

「我喜欢你。等我回来之后,你愿意和我举行婚礼吗?」

啊啊——我原本正想这么说,但却被她抢先了。

「我的答案.就留到妳回来再告诉妳吧。」

「唔?跟我来这一套……」

只见她表情遗憾地皱起眉头。

「好吧,那就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吧。」

自由打开了『书』。

从书中浮现的初代阿撒兹勒仰望着她,这个在面对我时彻底面无表情的家伙,却在面对自由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世界』——真高兴看到妳平安。」

「我不是说过了吗?就算现在还看不见,但一定还有路可走的。而我一定会选择最好的路。」

这么回答之后,后悔露出笑容。

「我让你过了太长的苦日子了,我们接手吧。我要解放你。」

站在『书』上的阿撒兹勒缓缓摇头。

「『希望』必须透过隐藏让人绝望的真实才能诞生,我将待在『希望』之中,持续观测绝望。直到妳吟唱第四十六首『钥之歌』、吟唱完全的『解放之歌』,让所有刻印化为『世界』的慈爱,倾注到大地的每个角落。」

自由微微颔首,将手放到『书』的书页上,用充满决心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走了。」

我感觉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阻拦她的话语。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点头。

她闭上眼晴,缓缓开口歌唱。而初代阿撒兹勒也配合她唱起相同的歌。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美丽的歌声。这是我初次听到的歌。这就是『大地之歌』。让刻印依附到自己身上的歌曲。

接着他们唱起了『钥之歌』。那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曲。

可是,那歌曲却令我感到怀念。

那是『世界』的『钥之歌』。

从自由身上出现了一只带有七彩光芒的蝴蝶。那彩蝶飞到空中,降落在『书』的封面上。

七彩的光芒被吸入『书』中。『书』从她手中掉落。我接住『书』,并扶住她无力的身躯。我无法从自由身上感受到灵魂的波动。我压抑着想要吶喊的冲动,缓缓让她的身子躺在地上。

我将『书』放在她胸前之后,便站了起来。

要对浮岛的飘浮装置动手脚,必须要与网路连结。这代表我必须再次潜入充满强烈恶意的思考能源内。如果我的内心稍有破绽,就会被吞没。

我能依赖的只有希望。

只有深信未来的强烈意志。

她会遵守承诺的。她一定会回来。

既然这样,我也要完成我跟她的承诺。

我眼前是作为第七圣域控制装置的半透明球体。我下定决心,将手放到球体上。

15

安格斯听见了歌声。

那是安详的声音。温暖、充满慈爱的歌声。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傅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一股波动朝安格斯涌来。

安格斯还来不及抵抗,意识就在转眼间被那股波动吞没。置身在和缓的波浪中,安格斯回想起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的感觉,那是温暖、怀念——诱人入睡的舒适。

我会持续祈祷

纵使此刻我连与你触碰都无法如愿

我会持续祈祷

祈祷你所走的道路充满光亮

正在回归——

由此所生的东西,在经过漫漫长路之后,再次回到该处。无论是喜悦、悲伤、欢笑、后悔、吶喊,一切的一切都回归至虚无。『无意识』……那是所有灵魂、所有意识的归还之处——

我会持续祈祷

纵使此刻我连与你相见都无法如頵

我会持续祈祷

祈祷你所经历的一切都顺应正确的路

现在他能看见一切。

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全部都在眼前;死去的人、现在存活的人、日后才会诞生的人。

那些生命正在歌唱,深信未来的强烈意志支撑着他,让他化为一股洪流,冲破万象的地平线。

我会持续歌唱

为了让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达到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的你身边

我会虔诚地持续歌唱

安格斯在下方看见大海。在前方能看见大陆、未知的大陆、荒芜的地表。那是一片没有生物、彻底干燥的大地。

有水从那里涌出,娇小的嫩芽露出脸来,在转眼之间,就将大地染成一片绿色。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草原上吃草的羊群、横越过山丘的大群野牛、嬉闹的幼狼;微风晃动着树林上的新叶,涌泉化为溪水流出。

迎接丰饶季节的玉米田,有人站在摇曳的叶影下。有黑色肌肤的人、有金发的人。他们停下了收割的手,仰望天空。

在万里无云的清澈天空下,有纯白的鸟在飞翔。

(啊!世界是如此美丽。)

飘浮在空中的他这么说道。

(赛拉——我终于可以回到妳身边了。)

16

在圣域的基底部分埋有驾光矿,我为支撑浮岛的飘浮装置连上最后的开关后,便让意识与网路分离。

能做的事全都做了。当『世界』吟唱『解放之歌』的同时,这座浮岛就会上升。在耗尽所有能源之前都不会停止。

一阵强烈的目眩朝我袭来,心脏在我胸腔内胡乱跳动。我明明连一步都没走,全身却布满了汗水。

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我再也不想动一根指头。

尽管我内心涌现一股瘫坐在原地的冲动,但我没有时间休息。带着过剩能量的圣域,正不断持续着诡异的震动,断续的摇晃不时侵与而来,待在这里会有危险。

我让失去意识的自由捧着『书』,将她的身子抱在手上。值得庆幸的是电梯还能连作。我穿过大厅,来到建筑外。

「阿撒兹勒先生!」

一辆载具停在我面前,一名应该在直升机附近待命的天使从上面下来。

「您还好吧!」他赶到我身前说道。「其他人呢?」

面对这个疑问,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是这样吗。」

天使带着遗憾的表情低下头,但随即又抬头说道:

「我们快走吧,请坐上来。由于高能源的影响,让浮岛四周产生了乱流。要是乱流再继续加剧,我们就无法用直升机离开了。」

我点了头,将自由送上他所带来的载具,接着也坐到了自由身旁。天使将门关上之后,裁具便无声地开始行驶。

我们一路穿过无人的城镇。或许是承受不住多次的晃动,建筑的玻璃出现裂痕,清扫用的自动机械忙碌地四处奔窜。

那些自动机械在往后也会持续为维持圣域而奔走吧,直到某人再度登上这座浮岛,开启解放负之能源的禁忌之钥为止。

载具抵达了公园,其他天使们见到我们到来,便开始启动直升机的引擎。我在天使的协助下,让自由坐上直升机的后座。我将『书』在她手中放好之后,坐上驾驶座。

「你们先走!」我下令之后,启动直升机的动力。引擎发出了猛烈的咆哮,三片机翼也开始在上方转动。

原本待命的直升机陆续升空。确认所有直升机都平安起飞之后,我将机体开上跑道。

我开启节流阀。引擎的转速逐渐上升,震动更加激烈。这不只是机体的震动,而是整座浮岛都震动着。

机轮离开地表,缓缓离开地面。直升机飞越了浮岛边缘,我眼前是被夕阳染成红色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在其后方,则是一片广大的高原地带,与一望无际的天空、延伸到遥远彼方的大地。尽管被散播了诅咒的刻印,世界仍是如此美丽。

机体突然一阵摇晃,是乱流。

我控制踏板,试图让机体保持平稳,可是晃动却越来越剧烈。方向舵完全无法发挥作用,机体持续倾斜。

有东西从后座掉出机外。

——是那本『书』。

我推动操纵杆,让机体降低高度。接着让身子探出驾驶座,将手朝『书』伸出。

不行,碰不到。在皮革封面上带有红色术文的『书』,就这么掉入深谷当中。就在我打算继续降低高度,试图追下去的瞬间——机体伴随剧烈的摇晃开始扭曲。我能听见金属断裂的声音,方向舵被吹断了。

机体后方的螺旋桨也加重了负荷,开始发出刺耳声响。惨了,再这样下去,直升机会在空中解体的。我立刻观察四周,寻找能够迫降的地点。

前方有座碧蓝的湖泊,是马提尔湖,在湖岸之后是一片红褐色的荒野。那里是莱庇斯族饲养羊群、采集药草,过着生活的荒野。

机体快速降下。伴随机体凄厉的哀号,一片机翼断裂了。失去扬力的机体开始旋转坠落,自由从后座被抛出机外。

「自由!」

我跟着从直升机上跳了出去,朝不断落下的她伸出手。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臂,我抓住自由的手臂,将她拉进我的怀中。

马提尔湖的湖面自下方快速逼近。我跳出第十二圣域时的记忆在脑中复甦,当时是『世界』给了我翅膀;是『世界』的思念拯救了我。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从这个高度落下,不可能有救。

「不要犹豫!」

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说道。

「飞吧!你可以飞的!」

这声音是——萨基尔?

「放心,你们会活下去的。」

「因为有我们在。」

——雷霆、熊心。

「你要活下去,跟自由结为连理。」

——擂石。

「你是正确继承了刻印意志的人。」

「务必要获得幸福。」

——米迦勒、拉米尔婆婆。

我感觉他们的气息就在身边。

我感觉他们的手似乎正在支撑我们。

「我女儿就交给你了。」黑鹰说道。

「要是你让自由哭泣,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游隼说道。「我们都在这里。在这里等待你们,不用急,慢慢来就行了。」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啊啊——原来是这样。

大家原来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我并不孤独。我活在大家的帮助下。

我们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我将自由紧紧抱在怀中。

湖面逼近眼前。

我感受到了背上的翅膀。

「飞吧!里贝尔塔斯!你可以飞!」

巨大的翅膀乘风而上——

我正在空中飞翔。

17

拉堤欧岛在夕阳下逐渐上升。

浮岛持续着剧烈的震动,而玻璃碎片也随着震动不断落下。

「这座岛究竟想要升到多高啊?」

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强尼这么抱怨道。

「可恶!燃料撑不住了。我们要降落了!」

他将直升机开向高原,降低高度。机轮碾过了才刚开始萌芽的青草,机体驶过矮丘,跳了起来。伴随着一声脆响,轮轴断裂。

「抓、抓紧啊!」

直升机重重地摔到地上,在几下跳动后侧躺的机体,又贴着大地持绠侧滑。机翼四散,框架扭曲,受到重创的直升机一路冲进灌木丛内——这才总算停了下来。

「唔~~」

强尼甩了甩脑袋,狼狈地爬出驾驶座。

「大卫,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后座外壁,响起了被人用脚猛踹的声音。强尼上前帮忙将扭曲的外壁扯下。

「——技术真烂。」

血腥快枪爬出毁坏的机体,嘴上同时发出抱怨。虽然他撞破的额头流着血,但似乎除此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重伤。

「喔!你没事就好!」

强尼张开双臂,打算将弟弟抱在怀中。但是,只见血腥快枪巧妙地一闪,使强尼扑空摔倒在地。

「唔唔……你也不用躲开吧?」

强尼不悦地瞪着自己的弟弟。血腥快枪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望着天空。

彷彿鲜血般的红色天空,稀疏的云朵被染成鲜红。远在那云朵之上——那持续上升的拉堤欧岛,此刻已经变成像沙粒般的黑点。

「看不见了。」血腥快枪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样回不来的。」

强尼并肩站在血腥快枪身旁,同样仰望着天空。两人的长影落在地上,太阳正缓缓朝西方的地平线落下。被染成红色的天空又从紫色转为深蓝,从深蓝转为漆黑;又过了一会儿,星光开始一个接着一个闪烁。

拉堤欧岛早已不见踪影。

就算这样,两人还是持续望着天空。

就算残光消失,卡莉塔丝自东方的天空现出踪影,两人仍旧不发一语地持续仰望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瞬间闪现光亮。

「啊!」

强尼发出大叫,伸手指向西方。

一条星光划过夜空。紧接在那道星光之后,又有另一道星光飞过。同样的星光接二迎三地出现,流星陆续自天空降下;拖着白色的细长光尾,无数流星刮过天际。

那是美丽到令人忘记呼吸的流星雨。

是拉堤欧岛的碎片。

「安格斯~~!」

强尼对着夜空大声喊道。

「喂~~!快给我回来啊!」

就像是在回应强尼的呼喊一般——

流星雨不断倾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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