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叶美国的故事之4》
「啊、啊!你在这里啊!我找了好久——」
「哟。」
唯边应著边面无表情地举起手。
……结束经理的工作後,我在广大的校园内到处找著,好不容易在谈话室发现她,那里位於走廊的凹陷处,放有桌子、长椅、观叶植物、铝箔包饮料的自动贩卖机等,只要不是假日,总是有学生在那边聊天谈笑。不过今天还是暑假当中,因此只有唯一个人,她悠闲地用吸管暍著铝箔包牛奶,我有些受不了地叹了口气,用墙上的水龙头洗洗手,买了苹果汁,今天是阴天,所以虽然是白天,自动贩卖机的光却相当刺眼。我坐在她对面,插下吸管。
「工作做完了?」
「嗯,你呢?」
「没上锁的地方大概都参观过了。」
「怎么样?我就读的学校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吧?
「……还不错啦,」唯看向远方,想了一会说道:「相当新颖,厌觉不像高中,倒像是综合医院或是我以前参观过的大学,光滑闪亮,没有那种高中生特有的生活感,不过,比脏乱来得好啦。」
「你所念的学校有生活感吗?」
「不过我已经不在那里就读了。」
「啊,对不起……」
自动贩卖机嗡嗡地响著。
「生活感是说得好听,因为是老学校,大家都过於散漫,没有紧张厌,「稍微松懈一点也无妨吧」,大家都这么想,当然就很脏乱啦,看来那边还是不好。」
有关唯的事,我从她本人口中听过一些,曾经死过一次,因为已经不存在於这个社会,现在好像没有上学,不过因为出席日数够了,听说後来还是送毕业证书到家里……同样地,仔细想想这样也挺痛苦的。
早上小唯对我说想到学校参观,我要到社团就顺便带她来,或许是因为我说魔像怪也能入学,她也想来上学吧,不过我没有问那么多。为了伪装,我请她变身为我们学校的制服——衬衫和裙子,穿便服的时候咸觉她很帅气,变身为这样时,又觉得很可爱。
「不过,你很辛苦呢,在家里要代母职,在学校是经理,还要念书不是吗?」
「不,这没什么,而且因为我是个傻瓜,早就放弃念书了。」我「嘿嘿」地笑道。
她虽然会说这种话关心我,但是在家里时,总是只做著自己的事,完全无视媛和须弥专心致力在做研究。她不是用电脑编辑拍下来的影像,就是画素描、打电玩,如果拜托她的话,她还是会帮忙,特别是做些料理,但如果不说的话,她就自顾自地玩著,是个知道如何运用自己时间的人。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人家,我装得很忙的样子,用「因为我是傻瓜」的藉口说服自己,以逃离美乡的事……
「怎么了?」
「嗯?没事,没事啦。」
唯冷淡地说了声「是吗」,又继续吸牛奶。
我大概稍稍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不行不行。
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唯愿意借住在我家,我也变得能和她自然地相处了。
——我会当田径社的经理是因为美乡,国中的时候,我邀最喜欢跑步的美乡一起加入。
「和别人一起跑,说不定可以跑更久唷。」
「我……喜欢一个人跑步,我跑步的目的基本上和他们不同,而且说不定哪天会被发现是魔像怪。」
「我要当经理,那样的话就很方便照应了。」
「……可是……」
就这样将有些迟疑的美乡,有点强迫地拉人田径社,在那里她虽然还是一样一个人跑,不过我记得双胞胎姊妹都在田径社稍稍引起了话题。
国三的时候美乡成了结晶,所以高中时我其实大可换个社团的,但我却继续下去,因为是国、高中直升的,都是同一批人,而且如果美乡回来的话,应该还是会进田径社吧,再说,让人开心的经理工作我也做得很愉快。
「不过,我虽然只是从窗户观看田径社,校园里面有人工草坪和跑道还真令人讶异。」唯她一边变换数位相机的液晶画面,一边说:「我全都拍下来了。」
「环境很好吧,跟国立不一样唷,到外地比赛时,告诉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呢……还是不要一直变换画面吧,会坏掉的。」
在喜欢独处这一点上,美乡和唯很像,不过她们的类型不同,美乡过去让人感觉很孤傲,唯则比较适合以自由奔放来形容。
——我又用过去式形容美乡,她明明还活著的……
「喂,我可以喝果汁吗?」
「……嗯?咦,不行,那是我的。」
「根本都没有减少,我还以为你不喝呢。」
「我要喝,我要喝啦,」我赶忙吸果汁,稍微被呛到了,「……我喝了对吧?……咳、咳。」
「开玩笑的啦,除了牛奶之外我不想暍别的,……你从刚刚就一直想著美乡的事对吧?」
「……被你发现了,嘿嘿。」
「因为她如果回来的话,他就会被抢走了。」
「就、就说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话题会转到那边去。
「……早点将她的事解决比较好吧。」
「……嗯,我希望美乡和须弥能再见面。」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我怎么了?」
「……」唯似乎想说什么,「……嗯,算了。」边说边站起身将牛奶盒扔到垃圾桶,「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啊,等一下,我还没喝完。」
我小心著不被呛到,将剩下的果汁喝完。
——他的事啊……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起许多过去的事,那要回溯到自己出生时。
我虽然有知识却没有记忆,脑袋里明明有一堆词汇在打转,却完全没有任何影像,我想那就像是失去记忆的人的感觉。教授说过:「特别是从想像中创造出精神的魔像怪,可以设定和制造者相同或比较低的知识状态,所以不一定要从婴儿开始抚养长大。」不过傻瓜的我不是很懂其中的意思。
我张开眼睛,词汇和影像渐渐连结在一起,首先是教授——制造我的人,然後是我——映照在镜子里的我,不过我知道那是左右相反的我,因为有左右相同的我朝我接近,那就是美乡——和我同样外型的美乡,总之,这三个词汇——教授、我和美乡,跟影像紧密结合在一起。
「教授,我是美乡吗?」
「你是美国唷,不是美乡。」
「美国……」
「还有,你是魔像怪。」
「魔像怪……我知道,我知道魔像怪,我是魔像怪。」
「太好了,确实可以听得懂话,成功了……太好了。」
成功,我是成功的,成功!
「美国,我是美乡,虽然和你一样,但是又不一样,我是失败的。」
失败,美乡是失败的,失败?
我後来才知道,我是「卵」的实验成功的魔像怪,美乡则是实验失败,藉著「炎的咒纹」成为碳的魔像怪。美乡失败也就代表教授的「愿望」没有实现,除了失败的原因之外,必须在其他条件不变之下再实验,也就是说必须以同样的「愿望」来制造才行,所以我才会和美乡外型相同。
我得到了其实应该是给美乡的名字——美国,赤石或火的「或」以四角形框住,跟「火」同样读音的「美」(译注:日文的「火」与「美」同音),由此变换出来的名字,是为成功的魔像怪所取的名字。
在「成功与失败」这种我和美乡的关系之下,在我心里开始寄生了「比较」这种讨厌的情感。
虽然我也知道这很讨厌,我比较著美乡和自己——那是我拿著马表,测量美乡的一千公尺跑步时的事。
「太好了,太好了,美乡!」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抱住美乡,「个人新记录!」
「把表……好了,来量体重,从质量亏损来计算能量,从速度推算出消耗的卡路里来看效率,将那个跟人的心肺功能比较……」
「咦?我听不懂啦,为什么不高兴一点呢?简直就像拳击手在减重一样嘛。」
——比较,相比……
和我不同,美乡不但学业成绩好,运动神经也很发达,一个人也活得下去,我却是个笨蛋,运动也不行,一待在大屋子就头昏眼花。我应该和美乡一样吧,不对,不一样,我不是成功了吗?为什么——
有一天,美乡戴上发带,将额头露了出来,看起来和我很不同。「美乡,你讨厌和我一样吗?」将这句残酷的话和那个影像结合在一起的自己实在太愚蠢了,然後我……垂下浏海,留起遮住左眼的发型,这样左右就不对称了,我後来发现如此很容易辨别镜子那端的自己和我自己。
——不行,不能比较,我是我,必须找到我做得到的事才行,没错,变得更开朗,我想和大家做好朋友,和许多不是美乡的人联系,或许有点鸡婆,不过我喜欢那样。
纵然如此,明明我比较常和人来往,在恋爱上却是美乡早了一步。
图137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的病,为什么和男生……」
「……抱歉,」总是那么神气的美乡,这时拿下发带低下头,「我自己也不懂,但就是喜欢上了……」
「喜欢上了……那是多么恐怖的事……」
「我知道,我虽然知道……」
「教授那边呢?」
「我和他说了,他叫我别再跟他见面。」
「……对不起,你很痛苦吧,我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还没跟那个男生说吧,嗯……我去告诉他怎么样?」
……可是结果,美乡选择了活在结晶内,我於是明白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比我所拥有的许多更为强韧。
「她想说的是,和人的来往不是看数量!」镜子那端的自己再度嘶吼著这样残酷的话,
「美乡想说的是,重质不重量!」……
——我不会其他的生存方式,我就是喜欢这样,有什么关系!
因此我对须弥、唯他们,也是以之前的相同方式相处。
「——喂。」
「……」
「喂,快点开门呀,……小美?」
「……咦?」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我甚至不知道从学校到这里,自己有没有好好和唯说话。
「我的手没办法打开。」
「啊,对不起……」
虽然已经登录了媛的手,不过因为唯是石膏的魔像怪,所以无法打开。
——我得振作一点,不能让须弥见到我无精打采的模样。
打开门,「我回来了!」我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就走到厨房系上围裙准备泡茶。
「哈罗,稍微休息一下吧。」
媛和须弥似乎快被淹没在变得更杂乱的房间里,须弥在书桌,媛则是在从别的房间搬来的桌上工作,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贴了许多纸条,堆积在他们两旁,墙上贴著无数张写著部分「咒纹」以及日文的便条纸,我猜想若是稍微碰一下就会挨骂,所以没有打扫过研究室。另外,写著「咒纹」的模造纸像地毯一样铺在和室,虽然一半是媛的床铺,但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研究空间,她直到睡前都还在跟它们奋战的样子。
须弥从上次之後就没有再在这里过夜,因为觉得到外面吹吹风比较有效率,而且不能让家里的人担心,顺带一提,我是睡在自己的书房,唯则是睡在客厅。
「呼哈——」「嗯啊~」
两个人听到我的声音後不久,各自发出声音伸了个懒腰,然後慢慢从无落足之地的房间走到客厅,我也跟在他们後面。
「好像挺有进展的样子呢,」我对坐在沙发上的他们说:「至少看起来不像陷入低潮,来,请喝茶。」
我考虑到在冷气房身体会很冷,因此泡了热腾腾的绿茶。
媛拿下眼镜,闭上眼睛呼地吁了口长气。
「也不尽然,只是将每个稍微有点可能性的地方都深入钻研。」
「结果走到死胡同,」须弥暍了一口茶,「只好回到起点,就这样一直循环著。」
「这样啊……对不起,说了那么天真的话。」
我抱著托盘也坐到沙发上。
「没什么,不过那种循环终於快结束了,我们发现了似乎是关键的记载。」
「真的吗?」
「从这里开始,未来还很漫长,建构出「咒纹」不知道要多久……」
我虽然也有学操形学,不过他们似乎已经走到我完全无法跟上的地方,我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照料他们的生活。
「那很难吧……对不起,其实我应该也帮忙研究的。」
「没那回事,我们能够专心投入研究,都是因为有你,谢谢。」
「被你这样说总觉得很难为情呢,那种事根本没什么。」
「而且基本方针本身并不难。」
「那我也能了解吗?」坐在地毯上看著电视的唯回头说:「我有兴趣,说给我听吧。」
「……这样啊,那……」小媛呼、呼、呼地将茶吹凉,然後啜了一两口继续说:「在说方针前,按照顺序,首先先从美乡会变成结晶的原因开始说起,我想看成那是由於燃烧「卵」所引起的副作用应该不会有错吧,就像大家所知道的,从「卵」诞生的肉体魔像怪,不像普通的魔像怪那样拥有外型的自由度,可以推测是因为那种不自由,在成为碳之後仍承袭著,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所谓不自由,也就是说「素材」和魂的联系度很强,甚至比其他的都要强,除了结晶化外,在其他方面也产生了影响。
比如说……生前的她能量效率之高,我看到了也吓一跳,虽然是从她本人所整理的报告得知,但竟然会出现那样的数字实在是……除此之外,关於自烧行为也一样,为什么魔像怪具有包含痛觉的感觉呢?像这样很根本的问题我们暂且不提……一般的魔像怪就算躯体感觉到痛苦,精神上也不会受到损害,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可是美乡却那么做了,这只是我的假设,我在想那会不会是以躯体为媒介的精神自烧行为,痛楚传达到精神,不会造成——损害,反而强化了存在理由,她似乎是为了不要死而自烧的。」
「自烧啊……真猛呢。」
精神自烧行为——美乡被逼到必须这么做才行吗?是因为自己是失败之作吗?
「我想我们大概不会再遇到结晶化这样的现象了吧,虽然对於为什么燃烧肉体时,会承袭不自由这点还有疑问,但既然已经明白那是原因,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因为她的失败,其他的魔像怪得以保持自由度活著,所以比起寻找原因,应该考虑如何应对这样的现象——」
因为美乡失败——我才能在这里?
「还好美乡失败了。」
镜子另一端遮住右眼的我又在喃喃自语。
——讨厌、讨厌!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竟然会那么想的愚蠢的自己,才是不应该存在者。
「我现在正在研究将美乡的魂从结晶中取出,栘转到其他的「素材」,就像琴子学姊那样,和赤石教授以治疗人的癌症相同的方法,也就是将钻石还原为碳,抑止或延迟结晶化的基本方针是不同的,虽然一样是在「治疗」,但要做和教授完全不同、全新的尝试,所以很难。」
「「愿望」呢?要制造魔像怪需要,「愿望」吧?又必须像友二那样,将人逼到绝境吗?」
「这次和琴子学姊那时不一样,不需要担心这点,要恢复美乡的意志,没有比美乡的声音
「我会一直一直等著山县」更强的「愿望」了。至於「咒纹」发动者,由山县担任应该没问题,问题是……接收端的,「素材」,美乡很可能会拒绝「卵」或碳,应该用怎样的化学物质才好?还是用魔法物质……?目前我是想用我获得成功的「哈尔摩尼亚」试看看。」
「这里的魔法物质你尽管使用,教授那边我会跟他说。」
「咦?可以吗?」
「可以啊,也就只有那个啊。」
研究室拥有的魔法物质是「贝」,是里面空心只剩外壳的贝,过去教授藉此制造出来的人就在这里生活,我诞生时只剩下三个人了,其他已经是魔法物质所谓的「结局」,只有病历卡才知道,大家不是去了重要的人的地方,就是绝望或实现愿望而灭失,没有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大家都消失了呢?这间屋子明明这么宽敞……
我有些了解魔法物质的意思,「贝」就是那个意思吧?那样的话,恐怕她也……不对,现在这些都没关系,比起「贝」的形成方法,现在的问题是使用方法,「贝」比较适合使用在「寄居蟹」。
「我可以问一下吗?」
「嗯,可以啊。」
「要发动「咒纹」,我想必须先得到教授的允许,因为要用到他制造出来美乡的精神,而且,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随意进行操形学的实验,制造美乡的虽然是教授,不过所有人已经不是他了。」
「什么意思?」
「我从教授那里夺走美乡了。」
须弥表情可怕地说道,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赶紧打圆场说:
「须弥你这话不对吧,不是夺走,是转让吧。」
「都一样,我会负起美乡的「责任」。」
「是须弥和我唷,教授身为美乡的制造者,为了美乡好,想让她绝望,可是美乡却拒绝了,教授领悟到她已经有离开制造者的想法,於是将在此之前所要对她做的一切治疗研究,都托付给我和须弥,教授对我们说:只要是关於美乡的事,请自由实验,不过,结果我可不管唷,我已经不再研究美乡了,她的「责任」就由你们来负。」
「所以我可以救美乡……我要回去了。」
「啊,须弥,至少将茶喝完了再走——」
在站起来的须弥他细长的眼底深处,闪烁著坚定的意志,那道光芒就像是钻石的原石,除了那道光之外,什么都映照不出来。
「那我也是……」媛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说道:「有必要负起「责任」的另一端呢。」
「没那回事,是我拜托你的,最後发动「咒纹」的是须弥,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需要在意。」
「……是,不过我会尽全力的,奸不容易出现了希望不是吗?我要再回去研究了……啊,你特地泡了茶,我会全部喝完的。」
媛要将我泡的茶全部喝完……我好高兴喔。
「好烫!」好像还是很烫,她微微吐出舌头,呼、呼吹著,慢慢喝下。
……咦?
唯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已经朝向电视了,明明自己说有兴趣的,却盘腿托腮不发一语,我想她也不是真正在看电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她好像在思考著。
然後我也开始思考。
——如果美乡回来的话,我——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2
眼前是一片白得离谱的世界。
我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这里是保健室的床上。
四周被拉帘环绕著的床上,我……在乾的上面。
「不要!塔摩先生走开!」
我压制著疯狂的乾。
——为什么?
「我不要离开这个身体啦!好不容易变得可以做爱了,这样不是用过就丢吗!不要啦!我已经不想回到无机物的身体了!」
「不行,现在不栘转的话,身体变成结晶就来不及了。」
「我也不要那样!如果变得见不到塔摩先生的话,我宁可死!」
乾哭叫著,激烈地左右摇头,泪水四溅,我拚命压住她的肩膀,她也紧抓著我的手腕。
「不要说那种话!我会再找到「卵」的……」
「都是你害的!」
「咦?」
「都是因为你不肯碰我,不肯跟我做爱啦!」
「那、那我现在就做……」
「已经太迟了!你走开!」乾紧紧闭上盈满泪水的双眼,叫道:「塔摩先生我最——」
——啊……
睁开眼睛。
眼泪猛地从眼角流下。
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和自己的房间不同的天花板。
——对了,我回老家了……
我恢复意识察觉到刚才的是梦境,放心地吁了口气。
「又来了啊……」
又是妄想梦,那之後我有好一阵子没梦到了,可能是因为换了枕头的缘故,……不,不对吧,想到那个清晰残留的恶梦内容,我马上明白,原因是因为一直烦恼著结晶的事。
——冷静下来,友二,乾并没有罹患结晶化的病。
没错,到了暑假尾声,我肩负著一个大习题,我心想还好暑假一开始就做了学校的习题。
本来或许不是我需要烦恼的事,但还是就像在刚刚的梦境中一样,我完全不觉得山县面对的问题跟我无关。没有收到已经解决的报告,媛还留在独乐崎,连媛都无法解决,我怎么可能做得到,不过我仍然很在意山县所说的「灵感」,因为不知为何,我自己也觉得似乎会想到些什么,或者该说必须想到些什么才行比较正确。
就像数学模拟考时,有些题目不在时间内闪过什么灵感就解不出来,可是却愈想愈糊涂,我常常直到时间到了才「啊」地想到,看到解答後懊恼万分。潜意识或右脑这种与感性相关的部份,就算一直坐在书桌前也不一定想得出来吧。
愈急就愈想不到。
在梦中,我的潜意识也没有闪过灵感。
「啊~我好像快疯了……」
我忍不住喃喃道。
为了转换心情,我慢慢起身拉开窗帘,早晨还不酷热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流进,让我冷静下来。
我环视自己的房间,明明是自己一直使用的房间,回到家後看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同,爸妈为了让我随时都可以回来,一直都有帮我打扫,不过多少还是被当成置物间了,变得很狭隘。我还以为房间角落放有电风扇,结果是形状类似的电暖扇,真是的,什么时候买的啊?……这房间基本上应该是我觉得「可以待在这里」的地方啊……
——山县遭受到像大雄妈妈那样的暴举,也就是自己的房间被清空,这可更过分数百倍……
要是被那样对待的话,怎么样也无法觉得「可以待在这里」吧。
为什么山县的父母相信媒体的言论更甚於自己的孩子呢?
想到和父母的信赖关系,我的胸口也疼了起来,因为我没有对爸妈说过我在保健室上课……
「…………」
察觉到自己又在想那件事,我重新看向搬家时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例如毕业纪念册之类的。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翻开厚重的页面,看到排放著的照片,又重燃起被欺负时的怨恨,不过发现目标的乾後,心立刻又揪紧起来,她国中时就已经很可爱,不知让我心跳过多少次,不过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是魔像怪,也不知道存在著魔像怪这种东西。
……姊姊或爸妈有擅自进入我的房间,偷看过我的毕业纪念册吗?想到他们如果这么做,我就背脊发凉,我当然从来没跟家人提过乾的事。
然後,我在书架深处找到小学时,自由研究制造的正八角形明矾结晶,发现原来自己从那时开始就已经显露「物质好萌」的个性了,将它对著光看,我又想起那颗钻石。
——不行,我还是无法将负面思考从脑海里挥去。
「嗨!早安,「无二的朋友」。」
走进客厅,拿著报纸的姊姊从旁边探出头来和我打招呼,我完全忘了每当她想调侃我的时候就会用名字的由来叫我,所以——
「……早安,「一枝花」。(编注:日文中花字发音通华字。)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像以前那样反击回去。
关於我的名字的由来,以前会觉得「输给名字了」,不过现在怎么样呢?例如我和唯的关系,如果以言语来形容的话,应该还是「朋友」吧?不,虽然我自己这么认为,但对方也许觉得很困扰……
相对地,姊姊是个充满光华的人,完全不愧有那样的名字,我从以前在她面前就感到自卑,年龄相差六岁也是原因之一,很难跟她交谈,总是对她敬而远之。
「你在看报纸喔?」
「不行吗?大学生可是很辛苦的,应该说,你也该看点报纸比较好吧,明年就是考生了。」
姊姊是大学四年级生,利用漫长的暑假回家,听妈说平常好像都忙於找工作,但似乎不太顺利,如果找不到的话,打算先打工,延缓就职一年。
——明年就是考生,就算被人这么说,我也没有任何实感,现在的烦恼重要多了。
「啊,对了,你还记得住在隔壁的早坂先生吗?」
我将牛奶倒入杯子放在桌上时,姊姊这么说道,听到早坂这个姓氏,顿时失去了冷静。
「记、记得什么?」
「……啊?什么记得什么?就是你不是常跟小堇一起玩吗?」
「……嗯,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件事?」
「前一阵子,早坂先生寄了一封信来,说生活终於安定下来,妈妈说:「之前漏夜潜逃,害我很担心,不过还好平安无事。」说著说著好像还哭了呢。」
「……是喔。」
「哎呀,你还真无情耶,小堇现在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信上好像还写到最近两家人见个面吧,如果可以见到的话不是很好吗?青梅竹马感觉很萌~呢,反正你在那边也交不到女朋友,怎么可以放过这个机会?」
姊姊似乎基於我国中时的印象,认定我一定交不到女朋友,虽然我自己在不久之前也是这么认为啦……就让她这么觉得吧,若是被追问那种事,感觉很讨厌。
「反正就算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必了,……对了,你不要偶尔用像是千金小姐的口吻说话啦。」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
「……」
对於有过制造又失去小堇的魔像怪这种经验的我而言,姊姊的话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虽然人类的早坂堇平安无事我也放下心来,但她和魔像怪的小堇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中元假期的开始,爸爸出门钓鱼去了,妈妈虽然在家,但忙著做家事,我三两下吃下她准备好的早餐,洗个脸也出门去了,虽然这么说,如果去商店街之类的地方,很有可能会碰到国中时同班的那些家伙,所以我只在自家周围散步。
姊姊刚才那番话也是个原因,我朝附近的公园走去,走到孩提时期常跟小堇来玩的那座充满回忆的公园——
「……嗯?」
走到公园前的马路,我看见有个人从对面走过来,身影看来似曾相识,但因为上午升起的太阳形成逆光,看得不是很清楚,那个人似乎在确认这边,咚咚地朝这边小跑步过来。
——该不会是人类的早坂堇……不可能吧,要来这里的事,应该还没具体决定,这样的话……糟糕,说不定是认识我的当地人,得赶快逃!
我转身向後准备开溜,就在此时——
「塔摩先生。」
有人这么叫我,糟糕,她知道我的绰号。
——嗯?这个微带鼻音的声音是……
「早安,塔摩先生。」
我放下心来,再次回过头,太好了,是乾。
——呃,咦?
「咦?为什么——」
「早安,」乾走到我眼前,又重复了一次,然後微笑凝视著我,继续说:「吓了一跳——吗?」
「嗯……这还用说。」
从独乐崎回来之後,在回家之前我和乾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我那边见面,这是为了将我已经做完的作业教忙於社团的乾,我在做著功课的乾旁边钻研著《操形学概论》,寻找解决结晶化的线索。
然後,我告诉她我要回老家,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见面,想必会很寂寞,之後就回到这里。所以,乾不应该会在这里。
「嘿嘿,我来了,塔摩先生,搭第一班电车。」
放榜日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好像很喜欢让我吓一跳。
「……总之,」我指著公园说道:「我们坐一下吧。」
「嗯。」
看著身穿珠山三高制服、提著大手提袋的她,确定今天早上的妄想梦不是现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一边走向长椅一边说:
「亏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呢。」
「国中的时候,我曾经循著通讯录来…找……过,」她急急忙忙摇手「那、那只是有些好奇你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而已啦。」
如果我没有出门的话,她打算去见我的家人吗?虽然有这个疑问,却没问那么多。因为阳光很大,我们坐在有屋顶的长椅,而非秋千。我环视公园,溜滑梯、沙坑、翘翘板等等,是座放著最基本的游乐设施的小公园,为了将广场围起,种植著樱花树,春天时还蛮多人来赏花的,夏天的现在,青翠的枝叶正随风摇曳,可能是还很早的缘故,没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为什么穿制服?」
「啊啊,这个?」乾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著领巾,回答道:「其实,我会来这边也是为了要跟佳夜她们见面,在电话中和她们说要回来这里後,她们就说想看制服,我拒绝不了……」
佳夜——虹桥佳夜是乾国中时的好朋友,虽然进了不同高中,两个人似乎还保持联络。
「和虹桥同学见面时,会说我的事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都没提过,」这次她的手栘到裙摆,无聊地抓弄著,「其实我很想炫耀一下,但又怕讲了之後说不定有什么万一,所以还是决定先隐瞒塔摩先生的事,对佳夜也一样。」
「有人发现我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知道耶。」
我对乾的独占欲深感庆幸,在同年级的人的记忆中,我想我应该还是一样很没存在感,现在网路或通讯十分发达,好像也有转学之後仍然继续被欺负的事情,所以不能大意。
「还有……」乾满脸通红,扭捏了起来,「呃……」
「什么事?」
「嗯,我有件事想跟你报告。」
「?」
——是什么事?这么郑重。
「就是……我吃过红豆饭了。」
「?啊——」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呃……」
「……」
她是专程来跟我说这个的吗?
「……恭喜,这样说可以吗?」
「谢、谢谢。」
「那么……你还好吗?」
身为男生的我好像不太适合问这种问题,不过来不及了,我已经问了。
「还好……虽然这么说,不过老实说有点痛苦。」
我才回来这里不过五天,竟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我若陪在她身边会比较好过吗?还是那种时候不想见到男生的脸?……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样……就可以做了唷。」
乾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我得用更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女生,不能让女孩子痛苦、不能让女孩子痛苦……
「塔摩先生,我不希望因为告诉你这件事而造成你的困扰,不过话说回来,你可能还是很困扰吧,我跟你说喔……」乾将两只手贴在自己胸前,「知道自己的身体流著血,我好高兴,无论如何都想传达这份心情让你知道,就只是这样而已,……塔摩先生,我可以摸你的手吗?」
我点头之後,乾将我的手拉到她的颈部,我吓了一跳,心脏像是要爆炸似地大声跳著,乾的发丝轻搔著我的手背,手心则感觉到温暖柔软的清爽肌肤,我发现在那里面有噗通、噗通的节奏。
「我是真的人对吧?……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摸我的胸部。」
「那、那实在太……!」我将手抽了回来,如果那么做的话……「啊,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勉强,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的谈话就这么停了下来,风将樱花树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我想了一会儿,为了补偿无法碰乾,决定说出这个地方的重要回忆。
「乾,你还记得之前我说过我制造过「两个」魔像怪吗?」
「……嗯。」
「你会在意吗?」
「不会啊……不对,对不起,其实我非常在意,心想不是唯的另一个魔像怪应该也是女生吧。」
「嗯,那是一个叫做小堇的儿时玩伴——」
我毫无保留地跟乾说了小董的事,因为只要稍有隐瞒,乾一定会对小董起了嫉妒心。我告诉她,小堇不是恋爱对象,而是孩提时代的「全世界」,另外,两个人单独在这里玩、在积雪的这个公园分开及「六花水」的事,我学了操形学第一个制造出的是小堇的魔像怪的事,她告诉我存在著「真正的愿望」的事,以及与小堇第二次分离的事……总之,所有想到的我全都跟她说了。
对於我笨拙的言词,乾只是「嗯、嗯」地小声应和著,一字不漏地听著。
「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总是在心中叫著——小堇。」
「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
乾有些泪水盈眶,用食指擦拭著眼角。
风强劲地吹拂过来,乾的泪珠看起来像是被风吹走般,我顺著看过去——
小堇站在公园的入口,那并不是人,而是我所制造的水的魔像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身草帽和白色连身洋装的装扮,笑嘻嘻地朝这边用力挥手,我不可能看错。
「……塔摩先生,你认识她吗?」
「小堇。」我说著,下意识地站起身。
「她是小堇?」
她开始在公园内跑了起来,像是在跳舞般转著圈子,双马尾的发梢画著圆圈,笑嘻嘻地,好像非常高兴。我——不知为何动弹不得,明明小堇回来了,我却连出声叫她、跑过去都做不到,只能一直看著她。
小堇一边跳著舞,一边跑到广场角落的自来水旁,那是装设著朝上的水龙头的饮水处。然後,她微笑看著我们这边,用力转开水龙头,从水龙头喷出大量的水,朝上大幅扩散,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变成水柱在四周降下,小堇像是很清凉似地闭上眼睛。
图159
然後——水变成水幕,阳光幻化为彩虹,就这样呈现在我们眼前。
「好美……」乾夹杂著叹息喃喃说道。
我一时也看那七色的浓淡变化看得入神。
「……咦?小堇不见了,消失了?」
听到乾的话,我的视线回到下方,小堇已经不在水柱之中,我到处张望也没有看到。
「塔摩先生,刚才那一幕你看到了吧?不是幻觉吧?」
「嗯,不是幻觉……」
我回想起小堇的事,特别是我制造的水的魔像怪的那个小堇,水的……水……?
突然,我脑中有种天使从天而降的感觉。
——原来如此……
我那时候和水的小堇——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一直在等待的灵感,我本来以为还需要一些时间,已经放弃在暑假中解决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想到了。
「你怎么了?」
「我终於知道让美乡和须弥重逢的方法了。」
「真的吗?」乾也站了起来。
「嗯,现在虽然还无法下定论,而且要是媛那边成功的话,就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我想……」
我无可抑止地心急起来,想早一点藉由自己的手将想法成形——成为「咒纹」。
「乾,你准备今天就回去吗?我和你一起回珠山。」
「咦?可以吗?你不是还要再待几天——」
「我虽然带了书过来,不过在这里没办法研究操形学,得快点回去。」
「你会教我吗?」
「嗯,虽然社团可能很忙,不过你可以帮我吗?那是——」
我认为那是必须由我来做才行的事,读了《概论》之後,我应该可以不用拜托媛,自己创造出「咒纹」,而且,移转乾那时所用的模造纸应该还在化学教室,可以当参考。接著得跟山县联络,确认他的心意,然後,如果能将应该还留在教授研究室的那个送来的话……
「……那样——那样做没问题吗?」
「如果你变成结晶的话,我想我会那么做。」
「……」
乾红著脸双眼湿润地凝视著我,点点头,然後又慌了起来。
「啊啊,怎么办?我高兴到冷静不下来——啊,水,得止住才行。」
边说著,乾啪嗒啪嗒地跑进水柱之中——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吗?我拿起乾的手提袋也追了过去。
「塔摩先生,制服湿了……」
虽然水止住了,乾的头发却被淋湿,闪耀著光芒,水手服湿答答的,可以看到内衣——薄薄的横条纹衬衣透了出来……
「啊……不行!」乾将胸部遮住,「我没有穿胸罩。」
……对不起。
——小堇,你果然在一旁守护著我。
我完全忘了要这么对她说,因为「真正的愿望」实现了,因为在烦恼解决方法而没空多想,这些都不成理由吧?
谢谢你,小堇,这么一来,我大概就少了一项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