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赫斯提亚退下以后,阿克蕾儿很早就上床准备休息。
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思考不行,但在身心俱疲的现在。她只想早一点进入梦乡。
在睡意越来越浓厚时——
“……来……起来!”
耳边响起的话语及触摸身体的手,使阿克蕾儿有些恢复意识。
“……赫斯提亚?”
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手腕突然被抓住,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有、有什么事!”
“咦?”
黑暗中听到的声音令阿克蕾儿背脊发凉。
那是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
“你是什么人!”
阿克蕾儿大声地叫了出来。虽然举止很勇敢,但脑中其实很混乱。
寝室里有男人。对一直在众人呵护中长大的公主来说,这是完全没办法想像的事态。
正要呼救时,阿克蕾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仔细一想,这里是尤里的房间。
(难道!?)
想起白天他那旁若无人的举止,阿克蕾儿感到惊慌失措。
尤里向自己求婚了,而且是用不怎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那种男人就算夜晚偷偷跑进女性的寝室也不是不可能。
“放、放开我!”
就在她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而激烈地挣扎时——
“请冷静下来。”
听起来很年轻的沉稳说话声,让阿克蕾儿停下了动作。
“请不要惊慌,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人士。”
他放开了抓住阿克蕾儿手腕的手,接着厚重的绸缎窗帘发出被打开的声音,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照在一名从未谋面的少年身上。
(……谁?)
阿克蕾儿吃了一惊,跌坐到床上。
站在窗边的少年看到阿克蕾儿也傻住了。
“你(你)是谁?”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对方。
像是在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般,两人沉默一会儿后,少年像是刚想到般地开口:
“可以把房间点亮吗?”
阿克蕾儿慌张拿起床旁的长袍穿上并确认自己有穿好,确保睡衣不会被少年看到。
“好的。”
少年点亮了蜡烛,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火焰的光芒及月光所照出的身影,看起来是个稚气未脱的纤瘦少年。
应该跟鲁蜜菈一样,大约十四、十五岁左右吧?虽然看起来更年幼,可是在这个年纪,就算是同年,少女看起来应该会比较年长一点。
“请原谅我,我以为是哥哥……”
少年说的话,使阿克蕾儿相当惊讶。
“哥哥是指尤里殿下吗?”
“是的。”
有些灰暗的光亮映照在少年身上,他有着一头柔顺的淡棕色卷发。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与苏菲有几分神似。
反倒是跟尤里一点都不像。若三人是有血缘的亲人,那在这宅邸中,尤里就显得格格不入,不管是容貌还是举止——
“虽然我事先不知情,但居然闯进女性的卧室,我真是太失礼了……”
少年深深地鞠躬,有些高的音调正表现出他的惶恐。
阿克蕾儿来到这个国家以来,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被当成“女性”来尊重。
“没关系……”
“对了,你是哥哥的恋人吗?”
真是天大的误会!但是女性睡在男性的寝室,会被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
过于害羞的心情及动摇的内心,令阿克蕾儿无法马上回答。
“我有事相求,请帮忙带我哥来这里,就说……罗堤有话要跟他说。”
他完全不顾虑阿克蕾儿的心情,激动地诉说着。
看来真的被当成恋人了。
“不,我不是那种身分。”
罗堤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那为什么不是恋人的人,会在哥哥的寝室呢?”
应该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吧。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有理由的,总之我跟尤里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想知道他在哪的话,倒不如问那个女孩,问鲁蜜菈还比较快……”
“鲁蜜菈?你认识那女孩吗?”
“是的,在这房间服侍我的就是那女孩。”
“居然让那女孩服侍你!?”
罗堤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阿克蕾儿感到有些困惑。
实际上说是服侍或许太超过了点,但转达尤里所说的话给阿克蕾儿的人确实是鲁蜜菈……
“那你应该真的跟哥哥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克蕾儿没有办法理解罗堤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
自己跟尤里的关系,从说出鲁蜜菈这件事就能察觉出什么吗?
“我的事情你没从兄长或母亲那边听说吗?我是布兰纳帝王尼基弗鲁斯三世的女儿,阿克蕾儿。”
罗堤用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阿克蕾儿。
睁大的眼睛跟苏菲一样是蓝色的吗?在蜡烛的光亮下无法很确定,但轮廓分明的圆形眼睛跟母亲很像。
淡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身上穿的是有刺绣的白色上衣及裤子。
再披上豪华的外衣的话,看起来就像瓦鲁斯宫廷的贵公子。
“我有听说。您就是布兰纳的公主?”
罗堤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您居然是这么美丽的女性……”
真心的称赞令阿克蕾儿满脸通红。
尤里或苏菲也有说一样的话,但那只让她感到恐怖及怀疑,更不用说是会感到高兴或是害羞了。
但是罗堤天真无邪的眼眸中,闪烁着憧憬及好意。
“没有啦……”
阿克蕾儿吞吞吐吐地说到一半,罗堤便把身子往前倾,靠近她开口:
“母亲跟我说,要介绍您跟我认识。”
就像欠缺的拼图被拼上去了一样,原本无法理解的事情现在都恍然大悟了。
苏菲所说的“我的儿子”,原来是指罗堤!
这样一来一切就真相大白。尤里跟苏菲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担心儿子的新娘如此一般的亲子关系。
也就是说,苏菲所提出的这桩婚事,对象其实是罗堤跟阿克蕾儿。
“那您是被哥哥硬带来这里的对吧。”
“咦?”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的确是强硬地被带来,但起码尤里有倾听自己的请求。而且在那之后也没有被软禁,或是被威胁之类的事情发生。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知道阿克蕾儿没有办法回绝,而表现出来的从容也说不定。
“请听我说,刚刚哥哥把母亲从这宅邸赶出去了。”
阿克蕾儿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
“赶出去……把亲生的母亲?”
“母亲跟哥哥感情一直不是很好。”
“为什么?明明是亲生母子……”
虽然这么说,但在充满阴谋诡计的宫廷里,有血缘的亲子之间感情不和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拥有一千两百年历史的布兰纳宫廷正是最好的例子,既有挖出亲生儿子眼珠又废掉其继承权的王太后,也有帝王削去了亲生母亲的鼻子。
“一切都是从母亲想要废掉哥哥的继承权,让我继承大公的位子开始。”
虽然不是什么适合说给外人听的事,但阿克蕾儿并没有很惊讶。
从那亲子关系看起来,就算有这种内情局外人也不会感到讶异。
苏菲会要求这桩婚事的意图也一清二楚了。
虽然不太了解这个国家的继承制度,但就算是母亲,没有特别的理由也应该不可能废掉长子。为了剥夺尤里的继承权,必须要找寻他做不好的地方,或是采取某些行动,让罗堤取得优势,使群臣及圣王厅作出剥夺尤里继承权的决断。
这桩婚事一定是其中之一。
跟阿克蕾儿结婚的人,会因为共同统治者的身分而自动继承帝位。
帝王的称号对公国的继承人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加分。
在尚缺乏正式大公的现在,甚至能以帝王的身分做出“我要治理这个国家”这种宣告。只要继承了布兰纳的帝位,就不需要圣王厅的承认,也不需要再看他们的脸色。这应该是母亲为了同样是大公之子,但继承顺位较后面的弟弟,所特地想出来的计谋吧。
这样说来,尤里是洞悉了苏菲的意图,为了阻止这件事才说要跟阿克蕾儿结婚?
看到那时他突然做出的反应后,令人无法不这么想。
“不过,对我而言那种事怎样都好,我只想要跟母亲平静地生活……”
罗堤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令阿克蕾儿从思考的世界回归现实。
她抬头看着垂头丧气的罗堤。
——我只想要跟母亲平静地生活。
少年渺小的愿望让人心生怜悯之情
如果苏菲听到这种话,会放弃废掉尤里吗?会抛开对大公的执着,跟她所爱的次男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吗?
“听到罗堤殿下有这心意,大公妃殿下想必会非常高兴。”
听到阿克蕾儿打从心底说出的这番话,罗堤毅然地抬起头来。
“……感谢您的鼓励,但现在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了。我也是个男人,要自力保护我跟母亲的生活。”
虽然少年勇敢地如此说道,但阿克蕾儿看到他那还像个孩子般的纤细肩膀,不禁感到有些心痛。
因为家庭不睦而内心受伤,但还是拼命地想保护母亲,少年的想法让人为之鼻酸。
“罗堤殿下。”
看到少年因泪水而闪烁的眼眸,阿克蕾儿内心被打动了。
“请坚强一点。虽然我不知道尤里殿下把母亲逐出去的理由是什么,就算现在试着说服他,以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来说应该很难成功。我认为起码等到天亮,隔一段时间再去找他是比较贤明的做法。”
“……公主殿下。”
罗堤湿润的眼眶就像个小孩般无助。
阿克蕾儿想要给这名少年更多的鼓励,于是更用力地说道。
“首先要冷静下来。现在不论是尤里殿下还是罗堤殿下,都需要时间来冷静。”
在说完的瞬间,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惊吓之余一看向罗堤,发现他那含着泪水的双眸现在正充满着感激之意。
“谢谢您。”
被用力握住的手,让阿克蕾儿有些动摇。还是个孩子的少年手掌意外地大,完全包覆住她那白皙的手。
“快、快回您自己的房里吧。今晚先好好休息。”
“公主殿下是要在这个房间等哥哥吗?”
“……我确实是被这样吩咐。”
“这种事不需要遵守啦!”
罗堤突然很生气地叫道。
“哥哥的确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再过不久应该就会登基。但现在只不过是大公之子。以公主殿下的身分来说,并没有需要遵从的义务。”
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阿克蕾儿显得有些惊讶。
“而且还让鲁蜜菈来服侍您,失礼也要有个限度。”
正在气头上的罗堤所说出来的话,让阿克蕾儿有些在意。
“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咦?”
“鲁蜜菈有什么问题吗?她是有些沉默寡言……”
实际上鲁蜜菈的问题可大了。
那举止并不让人觉得她有受过宫廷教育,是个不太有礼貌的女孩。在布兰纳做出那些行为的话,可能会被女官长严厉斥责。
但不可思议地,阿克蕾儿并没有对鲁蜜菈抱有反感。
——就算跟银发的娼妇一起被关在棺材里,也不会做出任何图谋不轨的举动。
虽然不是什么高雅的说词,但那是为了消除阿克蕾儿的不安所说的话。
明明没有拜托她,她却特地端第二杯果汁水来,还把迷路的赫斯提亚带到这间房里。
而且虽然是偶然,但她在阿克蕾儿不得不对求婚做出回答时救了自己。
阿克蕾儿对鲁蜜菈没有任何不好的印象。
罗堤一瞬间迟疑了一下,不过马上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这话说起来或许太沉重,但那个女孩是哥哥身边的女人。而且是半年前都还在娼馆卖身的女孩。”
阿克蕾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娼妇?那女孩是娼妇?)
眼前浮现她那藏在异国美貌底下的稚气脸庞。
“怎么会……那女孩明明还没有满十五岁……”
“我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在她快被收监进收容所时,哥哥不知道在想什么,把她带进这栋宅邸来。”
会差点被关进收容所,那应该就是所谓的“私娼”吧。
路西安教不承认结婚以外的男女关系,所以基本上禁止娼馆及娼妇的存在。
但在现实的世界这根本不可能,所以只好想出折衷的办法,也就是设立“公娼”这种制度。
因为这样,没得到政府许可的私娼及娼馆被严加取缔。
街上会定期扫荡,没有得到许可的娼馆将受到处罚,私娼们会被关进收容所里。因为她们被认为是罪孽深重的女人,所以必须服严苛的劳役。
就算这样,没得到许可继续开业的人还是一点都没有减少,因为当中有为了一日三餐而不得不卖身的贫穷女性;以及因为种种理由没有被许可当公娼的女性们存在。
被许可当公娼——要能在娼馆工作,大部分的国家都规定要年满十六岁才行。
如果让未满十六岁的女性接客,那就是违法的行为。
“那……尤里殿下是让自己的恋人服侍我吗?”
屈辱跟愤怒让阿克蕾儿的声音颤抖着。
尤里殿下对女人没有兴趣。——她当然对这样欺骗自己的鲁蜜菈感到生气,可是更令阿克蕾儿感到愤怒的是尤里。
居然让爱人来服侍他求婚的对象,虽然这场婚姻是政治上的考量,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把还么年幼的女孩纳做妾。
阿克蕾儿的心中,对尤里的嫌恶感像乌云要铺天盖地般不断扩大。
——谁要跟那种人结婚!
我才不要呢!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没办法这么果断地说。
阿克蕾儿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我拜托您,快从这间房离开吧。我马上叫人准备新的房间。”
罗堤用非常诚挚的态度说道,但如果真能这样做她早做了。少年的热心及善意确实让她很高兴,而她对尤里的嫌恶感,已经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但是,自己身上背负着责任。
“不。”
阿克蕾儿坚定地说道,那坚决的态度让自己也吓到了。
罗堤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阿克蕾儿静静地说道。
“我很感谢您的心意,但是我一定要跟尤里殿下进行交涉。”
“公主殿下……”
“罗堤殿下也是生于大公家,应该能够了解吧。我有义务要守护我的国家及人民。”
这句话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她拼命压抑现在就想逃跑的心情,回想自己所爱的土地及人们。
继承了一千两百年历史及传统,独一无二的黄金都市。
——我所深爱的国家,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住。
——才不会输给那种人呢!
“公主殿下……”
罗堤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低声说道,而阿克蕾儿坚定地摇头。
少年脸上充满失望及不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阿克蕾儿觉得很对不起他时——
“我可以说一件事吗?”
罗堤缓慢地开口。
阿克蕾儿的表情藏不住惊讶。因为那模样跟到目前为止纯真又谦虚的他完全不同,罗堤发出的声音非常低沉。
“不管怎样,哥哥都尚未成为大公。”
破晓时分逐渐接近,但阿克蕾儿完全不想起床。
一张开眼睛新的一天又会开始,一想到令人忧郁的现实,阿克蕾儿就完全都不想下床。
门外好像有人经过,厚重的木门似乎也没办法隔绝年轻女孩们轻快的说话声。虽然完全没办法理解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听得到侍女们的谈笑声。
其实就算听得很清楚,阿克蕾儿也没办法理解她们说的话。正式的佛兰得鲁语她倒是会一些,可是平民们所使用,具有腔调、速度又快的口语让她连听都听不清楚。
路西安教圈的公用语言是阿比利亚语。上流阶级的人都一定需要会,像苏菲、罗堤、还有尤里,都是用阿比利亚与她说话。
(这么说来,发音很漂亮呢。)
比起还有些不熟练的罗堤,尤里的发音非常清楚。但是说的内容过于粗鲁。导致那时都没有发现这点。
他是要继承大公之位的长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旁若无人的态度,穿着卡夫坦这种当地服装的身影,跟那流畅的阿比利亚语实在无法连结起来。
阿克蕾儿想到这里,突然爬了起来。虽然空气冷到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她慌张到完全都不在意。这里是尤里的房间,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能像这样继续穿着睡衣。
就在阿克蕾儿急着要下床时,门刚好被打开。
鲁蜜菈推着载有脸盆及水壶的推车进到房内。
一看到她的脸,复杂的感情就涌上心头。
鲁蜜菈完全无视不知该怎么跟她攀谈而正犹豫着的阿克蕾儿,走到暖炉旁边开始生火。只要冷静思考,应该会发现是她该先主动打招呼,内心动摇的阿克蕾儿已经没有能注意到无礼举动的余力了。
“赫斯提亚是怎么了?”
昨天晚上,阿克蕾儿的奶妈跟着鲁蜜菈一起离开房里,所以她如此问道。
“她有请我叫她起床,所以我是有叫了,但……”
鲁蜜菈讲到一半就不说了。
“是没有起来吗?”
忠心耿耿的奶妈会睡过头,是头一次发生的事情。
看到阿克蕾儿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鲁蜜菈难为情地说道:
“因为要叫人起来很麻烦,所以我就代替她来了。”
“……这样啊。”
见阿克蕾儿干脆地接受她的说法,鲁蜜菈的表情有些惊讶。
她原本应该是想说,奶妈这么懒惰,阿克蕾儿应该会生气吧。
但想到这几天辛苦的行程,赫斯提亚会睡过头也很正常。
从基鲁克岛开始的严苛旅途,忠心耿耿的奶妈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话,尽心尽力地服侍阿克蕾儿。
没有多余心力关心她的自己,才是该被责备的人。
加上鲁蜜菈竟为了保护不是很友善的赫斯提亚,说出“因为要叫人起来很麻烦”这种话,阿克蕾儿感到自己真是可耻。
(果然……)
这孩子内心真的十分善良。
不管她跟尤里是怎样的关系,阿克蕾儿都没办法对这个女孩生气。
鲁蜜菈默默控制暖炉的火焰,阿克蕾儿则在旁边整理自己的服装仪容。
就算仍名为帝国,现在布兰纳的领土也只有地方领主的程度。
跟过去的王妃们一样有几十名侍女随侍的生活,对阿克蕾儿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公主过的是有名无实的简朴生活,梳理头发或化妆当然都得自己来。
跟赫斯提亚说的话她是会帮忙,但已经有些年纪的她品味有些古板,没办法满足年轻的阿克蕾儿。
一回过神来,她发现鲁蜜菈正住这边看。
“怎么了?”
“还真熟练呢。”
“这很普通啦。”
阿克蕾儿把肩上的披肩解下。
下面穿的外袍颜色是有些偏蓝的珍珠白,从宽松的领口及衣袖能看到里面的淡紫色内袍。没有华美的刺绣也没有装饰着宝石,可是染出来的颜色十分优雅美丽。
“苏菲殿下可是连鞋子都没有自己穿过……”
鲁蜜菈小声说道,这句话让阿克蕾儿心里有些受伤。
北方的落后国家。只有广大冻土的乡下。——尽管被这样嘲笑,但实际上佛兰得鲁公国的财力十分雄厚,农业技术跟商业上虽然不够进步,但广大土地除了木材以外,也拥有铜及铁这些取之不竭的资源。
跟这种国家的大公妃相比,黄昏帝国的公主当然差了一大截。
就算这样,阿克蕾儿还是深爱着布兰纳这个国家。
虽然过去的荣光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她还是爱着被深蓝天空及海洋包围的阿卡迪奥斯之美。
无与伦比的黄金都市,能够生在这么有历史的古都,这件事让她感到十分骄傲。
“我当然比不上这广大国家的国母啦。”
努力保持开朗的语气说完后,阿克蕾儿迅速地改变话题。
“对了,你会说阿比利亚语?”
昨天认为会说很正常,但仔细想想,她原本是娼妇,而且还是私娼,应该是生长在清贫的家庭,那样的女孩居然会说阿比利亚语,真的很让人惊讶。
“只会说一些简单的对话而已。”
虽然鲁蜜菈用不感兴趣的语气说道,不过这种粗鲁的语气,也有可能是因为使用不熟练的语言。
“你是跟谁学的?”
阿克蕾儿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鲁蜜菈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你这是在问什么无聊的事情”一样。
“这种语言每个村庄的司祭不是都会讲吗?每周有去教会的话,就算不想学也会记住。”
“……咦,该、该不会你光凭这样听就会了?”
“没错。”
鲁蜜菈的回答听起来有点不耐烦,而这句话让阿克蕾儿说不出话来。
就算圣职者在朗读阿比利亚语的圣典后,会用跟庶民一样的语言来布教。但要让连自己所说的语言都无法阅读书写的庶民理解其中的内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也太不切实际。
所以最后想出来的方法是利用音乐跟绘画。庶民们经由绘画了解教义,用歌唱来朗读圣典;阿比利亚语的布教。对庶民来说应该跟念经没两样。
能够理解到那是一种语言,而且居然还成功地记住——
“那你能阅读圣典吗?”
“怎么可能,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不会写字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自古以来将重心放在学术上的布兰纳,以及把能阅读圣典这点看得很重要的谢里夫教各国,两者的识字率都很高,但在瓦鲁斯及那巴尔这些其他的路西安教国家就都很低了。
更何况是被那些国家贬低为落后国家的佛兰得鲁,能够阅读写字的人数应该非常有限。
“就只是记住而已,跟鹦鹉一样,只是全部硬背下来……”
“硬背?”
她怀疑自己耳朵所听到的事情。她说她把圣典……把那难以理解,字数又庞大的圣典硬背下来了吗?而且还像是在说“那没什么了不起”一样。
“你、你试着默背一段看看。”
阿克蕾儿拿起床旁的圣典,催促着露出困惑表情的鲁蜜菈。
鲁蜜菈看起来好像有些话想说,但她还是乖乖地开始默背。
“——贤者问向天,您为何要让我遭受如此劫难?我的心脏因为恐怖及痛苦,像警钟一样不断地快速跳动,而肠子就像要飞出来般,不断地激烈蠕动。身体跟心灵的痛苦,让我连一时也……”
这是记载贤者的受难,被说是最难理解且最复杂的章节。
对照着手上的圣典,阿克蕾儿的表情越来越惊讶。
一字不差。
鲁蜜菈的默背就像熟练的司祭在布教一样地完美。不对,就算由看得懂的人来照着圣典念,应该也没办法像这样一字不差地朗读。
(不会吧……)
阿克蕾儿抱持着无法相信的心情,看着露出无聊的表情继续默背着的鲁蜜菈。
不久,她心中涌现了一个想法。
如果有人教这女孩文字的话,不论阿比利亚语还是佛兰得鲁语的书写及阅读,她应该都能轻易学会吧。
这样的话,这女孩的生活将会有很大的转变。就算是女性,只要会阅读及写字,工作到处都是。不管是过去的抄本工厂,还是最近兴起的活字印刷工厂,都很需要会阅读及写字的人。
只要有人教——嗯,现在开始也还不算晚,这女孩应该只有十四、十五岁,可能性及人生都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背诵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我还需要继续吗?”
口气中,不耐烦跟困惑各占了一半。
但阿克蕾儿因为惊讶,没办法马上反应过来。
“没事的话,我要去端早餐来了。”
“等、等一下!”
阿克蕾儿连忙叫住已经转过身去的鲁蜜菈。
鲁蜜菈停下脚步,脸上显得有些讶异跟不满。
被橄榄色的双瞳直接注视,阿克蕾儿感到非常紧张。
她真正想说的是“你想不想学习文字”,但——
“为什么你会来服侍我呢?”
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说出这种话,阿克蕾儿吃了一惊。
“什么?”
鲁蜜菈的表情似乎在说无法理解话中之意,但这句话也收不回去了。
阿克蕾儿鼓起勇气,反正这件事不弄清楚不行。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是尤里殿下中意的女性吗?”
鲁蜜菈橄榄色的眼睛瞪得很大。
“是谁跟你这样说的?”
“是罗堤殿下,昨晚我们有见上一面。”
鲁蜜菈皱起眉头,小声地咋舌。
“公主殿下是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咦?”
“我不是说了吗?说尤里殿下讨厌女人。”
就算跟银发娼妇一起被关在棺材里,也不会做出任何图谋不轨的举动。——想起鲁蜜菈那时说的话,阿克蕾儿脸红了起来。
“但、但是他跟我求婚了。”
“咦?”
“你说他讨厌女人是骗人的吧?”
所以你就承认你们的关系吧——阿克蕾儿的话隐含了这层意义。当然阿克蕾儿也不认为尤里是看上自己才提出求婚。
“求婚?跟公主殿下吗?”
看到鲁蜜菈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阿克蕾儿忍不住大声说道:
“被派来服侍我,你都不会有所不满吗?”
总之,她对尤里的做法感到很愤怒。
让恋人来照顾自己求婚的对象,这怎么想都觉得很不正常。
“唉……”
鲁蜜菈耸了耸肩。
“我的身分没高到会有好的待遇。如果已经见过罗堤殿下,应该有听他说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吧?”
鲁蜜菈一点都不在意地承认自己的过去。
虽然早就知道了,阿克蕾儿内心还是受到了冲击。
对方似乎是把沉默当成肯定。
“有听说的话,应该能了解吧。”
内心激动的阿克蕾儿叫道。
“不管你的立场为何,受到这种无理的对待,还是会感到愤怒吧?”
鲁蜜菈表情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你是要叫我对什么事情生气?”
“我只是想问你,心里都不会感到不愉快吗?”
“……公主殿下。”
鲁蜜菈似乎已经受不了了。她对阿克蕾儿说道:
“还去在意那些事情的话,像我们这种人根本没办法正常生活。”
阿克蕾儿无法做出回答。
“不用担心,这个国家没有能跟公主殿下这么美丽的女性分庭抗衡的女人,那么不知自己斤两的人只有苏菲殿下。”
口气非常冷淡。对前大公妃,也就是这个宅邸的女主人完全不留情面。
阿克蕾儿被说到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表情有些讶异。
被这么一说她倒是想了起来,苏菲确实在阿克蕾儿夸赞她的美貌之后,才露出满足的表情。
真是这样的话。那时候感觉到的“哪有可能”或许并没有错。
“……苏菲殿下。”
阿克蕾儿突然想起来而问道。
“尤里殿下放逐了他的母亲,这件事是真的吗?”
“要说放逐也是没错啦,但地点既有暖炉也有丝织的棉被,是她非常喜欢的石造别墅呢。”
虽然心里认为问题并不在这点上,但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明明是有血缘的亲子,这句话对两人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件事,她从昨天双方的行动及罗堤所说的话。就已经十分了解了。
现在那少年不知有多么心痛。
“但以罗堤殿下的年纪来说,还是需要母爱不是吗?”
“那一起跟去就好啦。苏菲殿下只疼爱罗堤殿下,那程度可是其他人看到都会摇头呢。”
鲁蜜菈愤慨的声音明显带刺。
只疼爱罗堤殿下——这句话深深扎进阿克蕾儿心里。
到目前为止她都帮罗堤说话,但站在尤里的立场,要去爱只宠爱弟弟的母亲根本不可能;或许该说是不可能去爱对自己完全没有爱的母亲。
“…………”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现在状况不允许她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我去拿早餐来。”
鲁蜜菈重复了一次她刚说过的话。
这次阿克蕾儿并没有叫住她。她内心已经没有余裕能注意别人说了些什么,更别提问鲁蜜菈要不要学习读书写字了。
鲁蜜菈离开以后,阿克蕾儿注视着房内火炉里火红燃烧的火焰。
从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尤里终于出现了。在等待他的期间里,阿克蕾儿一直待在房里。
“抱歉让你久等了。”
果然遗是穿着这国家的民族服装,这次是叫做鲁巴斯卡的上衣,长度比平常的上衣稍微长一点。他用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头道歉。
等了超过半天了,阿克蕾儿说实话非常地生气。
但出乎意料地,他也直接道歉,让阿克蕾儿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刚好也让我有时间思考。”
一说完,她突然开始担心这会不会被当成在挖苦。当然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
但是仔细想想,现在这个情况,说个一、两句挖苦的话应该也没关系吧。
“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关于跟您的婚事。”
直截了当地这样说完,尤里像是没料到般,表情十分惊讶。
阿克蕾儿趁这机会继续说:
“昨晚我有见到您的弟弟。”
尤里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阿克蕾儿完全不在意,继续追击。
“苏菲殿下希望我嫁的对象并不是您,而是罗堤殿下对吧?”
“没错。”
尤里毫不犹豫地回答。
“所以呢?对你来说,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有好处吗?”
“那对您来说,娶我为妻有什么好处吗?”
就算尤里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胁迫,阿克蕾儿还是冷静地反问。
尤里顿时无法回答。
“……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地位、名誉及历史,都是这个国家没有的东西。”
“我并不认为您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
这里就是胜负的分水岭——阿克蕾儿如此对自己说。
就算为了请求对方派出援军不得不答应这桩婚事,也不能全任由对方摆布。身为要继承帝位的公主,阿克蕾儿有义务守护布兰纳人民的权利及生活;并且还要守住先人们辛苦建设的黄金都市,不能让它千年以上的荣光历史就这样断绝。
为了婚后遗能保持布兰纳这个国家的独立、为了不被佛兰得鲁并吞,起码要知道尤里心中真正的想法。
如果尤里对自己国家的文化感到羞耻,那他就不会穿着卡夫坦及鲁巴斯卡这些充满乡土味的服装,而是会跟苏菲及罗堤一样,穿着礼服及外衣这些各国宫廷最新的流行服装。
这个人讨厌外国,从房间的装潢也看得出来。
或许该说是很珍惜自已国家的文化比较好,总之,他不会随便模仿别国的文化。
原来如此,难怪会跟明明贵为国母,却开口贬低自己国家的苏菲处不来。
这样一来,苏菲会想要阿克蕾儿的理由就更明确了。
当然,要让罗堤继承大公是最主要的理由,但是对嫁来佛兰得鲁却又否定该国文化,不论什么事都只会模仿母国——先进国的苏菲而言,能够迎娶布兰纳这种古老王室的公主,应该非常具有吸引力。
“就算娶了我,贝鲁斯加也不会有一千两百年的历史,您也应该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觉得尤里殿下并没有那么想要别人能够让与的东西。请告诉我,您跟我结婚真正的目的为何?”
面对接踵而来的问题,尤里有些招架不住。
突然,他放声大笑。
阿克蕾儿愣住了,看到那样的她,尤里像是恶作剧般地说道。
“唉……公主真是个谦虚的人啊。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阿克蕾儿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
“请不要避重就轻!您……”
说到这里顿时语塞。她因为激动而大吼,但却无法说完。
尤里真的跟鲁蜜菈有关系吗?还是说他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呢?
罗堤说的事情是真的吗?或是鲁蜜菈说的事情才是正确的呢?真相依然暧昧不明;加上自己也还没决定到底要相信哪一边才好。
“我怎样?”
“……您、您不是会因为这种理由而决定国家大事的人,我这样深信着。”
尤里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当然,这种明显的客套话不可能被采信。因为明明到刚才双方都还在试探对方心里真正的意图,空气几乎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阿克蕾儿正在懊悔自己怎么说出这么差劲的理由,尤里却开口说道。
“可是出兵援助布兰纳对我国有益喔。”
阿克蕾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相信也很正常。你说的确实没错,我并不想要从他国得到传统及只是表面功夫的文化,不管其他的国家怎么想,我国有我国的文化及历史。我,并不想要得到你。”
太过失礼的台词,反倒让阿克蕾儿气不起来,而是愣住了。
“昨晚开了临时会议,结论是对我国而言,与草原之狼西那•法斯堤玛一战有其价值。”
她没办法马上相信他所说的话。
也就是说,这个人刚放逐完母亲,立刻就召集下臣举行会议吗?
而且在听阿克蕾儿说话的时候,态度明明很恶劣。
阿克蕾儿一想到这便摇了摇头。
不能那么简单就高兴,要高兴也要等听完尤里说明出兵援助布兰纳的利益后再说。
一国之君是不可能光凭正义感或虔诚的信仰心,做出这种飞蛾扑火的决定。
“你睑上写着我不相信。”
看到内心正在盘算的阿克蕾儿,尤里苦笑地说道。
“……有其价值是指?”
正因对方是这个人,所以绝对不能迟疑,阿克蕾儿单刀直入地问道。
尤里也没有丝毫迟疑,单刀直入地回答。
“能够得到权利。”
“您是说……跟西那•法斯堤玛军战斗,会让这个国家得到某种权利?”
“为了从异教徒手中保护路西安教的同胞,而且是勇敢挑战各国所害怕的对手,圣王厅不做出点表示,就没办法保住面子了。”
就像昨天尤里所说,想守护布兰纳的话,与其一一拜托各国,倒不如请求圣王厅的帮忙比较快。虽然比不上过去,但圣王厅在路西安教圈内依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也就是说,只要圣王厅点头,其他国家不管是否同意都得照做。
在路西安教圈不管想要做什么事,利用圣王厅是最短的捷径。
但是、但是……!
(是想要让他们承认些什么?)
结果还是没有说出答案。
还是说,他只是单纯想要有跟先进国家并驾齐躯的地位呢?
但是这就跟刚刚所说的“不管其他国家怎么想,我国有我国的文化及历史”这主张相矛盾。
尤里不理会表情还是充满疑惑的阿克蕾儿,继续说道:
“而且就跟你说的一样,阿卡迪奥斯一旦被攻陷,我国的国土将会跟西那•法斯堤玛接邻,不能保证草原之狼不会因为一时兴起,而把他们的獠牙对准我国。”
这句话就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了。
虽然还有些不能理解的部分,阿克蕾儿总算能相信尤里所说的话了。
“那么?”
“昨天晚上,我已经派出军队前往阿卡迪奥斯了。”
“咦?”
事态变化得太快,阿克蕾儿有些追不太上。
请求援军明明不过是昨天的事情,他却说已经派兵前往。
从贝鲁斯加前往南方港口,再利用海路的话,要到达阿卡迪奥斯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佛兰得鲁的军队应该很快就会抵达阿卡迪奥斯。
“当然不是要马上开战。我命令先锋部队先派遣使者前往西那。法斯堤玛。”
“前往西那•法斯堤玛?”
看到表情讶异的阿克蕾儿,尤里说道。
“当然布兰纳方面也有派。不过我认为直接跟法斯堤玛交涉会比较快。”
阿克蕾儿愣住了,短短的时间内居然实行了那么多对策;而且还直接派遣使者前往西那•法斯堤玛。对各国所惧怕、现正势如破竹的帝国,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行动。
“您交给使者的信上写了些什么?”
阿克蕾儿有些害怕地问。
尤里嘴角上扬,露出无畏的笑容。
“我写着‘如果不放弃攻打阿卡迪奥斯,那我国为了保护路西安教的同胞,已经有了充分的觉悟和勇气’。”
这虽然是很令人安心的话语,但阿克蕾儿却感到背脊发凉般的恐怖。
对被称为草原之狼的军队完全没有半点的惧怕;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甚至看起来有些兴奋。
阿克蕾儿吞了吞口水。
锐利的眼神、像冬天的天空一样的灰色双瞳,那目光炯炯的样子简直像匹狼。
如果说西那•法斯堤玛是“草原之狼”,那么这个人就是奔驰在佛兰得鲁结冻大地上的“白银之狼”。
“非、非常感谢您。”
道谢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紧张,阿克蕾儿知道自己的肩膀跟脖子都还没有放松。
明明该高兴有援军了,但这不知道来由的不安到底是什么?
“先别急着道谢,话还没说完呢。”
“咦?”
“你忘了吗?我不是说要跟你结婚吗?”
这句话让阿克蕾儿哑口无言。她当然不是认为会有无条件援助这种好事,但是从刚才的对话听起来,她无法认为尤里真的希望跟自己结婚。
“但、但是,您刚刚不是说了吗?说您并不想要得到我……”
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以后,她也对这句失礼的话感到很悔恨。
阿克蕾儿拼命地假装很冷静,继续说道:
“这也是当然的,身为前大公的长子,您会继承大公的位子是早就决定的事。我将继承的帝位对您来说应该没有必要,您跟罗堤殿下是不同的。”
最后一句话特别用力地说,尤里听到以后,脸上露出感到不快与麻烦的表情。
“那是……”
“我还没说完。”
阿克蕾儿马上打断他的话,尤里的表情这下变得有点心虚了。
“不管我跟罗堤殿下的关系会怎么发展,跟身为正式大公继承人的您应该都没有关系。明明是这样,为什么为了阻止我跟罗堤殿下的婚姻,甚至要结这种不想要的婚呢?”
尤里轻轻地耸了耸肩
“居然已经掌握整个情况,公主意外地是个谋略家呢。”
“请回答我的问题。”
实际上只要尤里登基,帝位对罗堤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已经登基的佛兰得鲁大公,总不能只因为持有布兰纳的帝位就叫他让位,这样就变成布兰纳侵略佛兰得鲁了。
所以能采取的手段就是,在尤里登基前合法地废掉他。
只要有能让佛兰得鲁的政府及圣王厅接受的理由,废掉长子是有可能的。
身为长子的尤里一旦被撤废,继承权自然会落到罗堤手上。现在尤里的登基还没有被承认,正是天大的好机会。
不过仔细一想,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前大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但为什么尤里一直都不登基,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大公之子呢?让长男继承大公的位子应该不会出问题,就算两人感情不和睦,尤里仍是正室苏菲所产下的后代。
——到底原因是?
阿克蕾儿用疑惑的表情看着尤里。
尤里像是吃到很苦的东西一样,把头别了过去。
“——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咦?”
接下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也不用真的结婚,只要有婚约这个名目就行了。等到事情一过,婚约要解除也没有关系。”
“什么?”
阿克蕾儿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尤里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让这个国家再有外国人的国母了。”
明确的拒绝,令阿克蕾儿吓了一跳。
到目前为止,佛兰得鲁都把外国的高贵公主们迎娶来做大公妃,瓦鲁斯出身的苏菲也是其中一人。落后国家迎娶有长远历史国家的公主,想要藉此弥补自己国家的历史。纵观史上,很多国家都曾经这样做。
尤里是说,他反而要断绝这种行为。
“所以我从身为外国女性的你身上,感觉不到半点魅力。”
失礼也该有个限度!就算是在诉说自己的志向跟见解,这也不是该在本人面前说出来的话。
尤里又补上了一句。
“在那之后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有喜欢的男性的话,就跟那个人结婚吧。”
阿克蕾儿感到脑部逐渐充血,无法忍受地叫道:
“我、我才没有那种对象呢!”
那愤怒的样于连尤里都吓到了。
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刚刚那句话里,尤里并没有说出该被责骂的事情。
他应该是不能理解明明自己说了更多过分的话,为什么阿克蕾儿只对这句话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这主要是因为阿克蕾儿的成长环境。
这十八年来,她生为未来将继承帝位的公主,接受了丰富的关爱及严谨的教育长大。
要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就是要成为布兰纳帝王而站在自己身旁的人;也是要一起守护这个步向灭亡之国的人。她内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想。
她当然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喜欢的男性,甚至还认为恋爱是搞不清楚自己立场的无知举动。对这样的阿克蕾儿来说“有喜欢的男性”这种话,就只是在侮辱她而已。
(真、真是的……怎么会有这种人!)
昨天晚上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想法,现在又浮现在心头。
但尤里看起来没把阿克蕾儿的怒气放在心上。
“这样的话,事情就算传开了也不要紧呢。”
他安心地这样说道,完全不在乎阿克蕾儿的感受。
“可是……”
“那你的回答呢?”
看到阿克蕾儿还在犹豫,尤里便用稍微强硬一点的语气逼问。
也就是说,尤里的意图其实是——
——虽然没有想要跟阿克蕾儿结婚,但也不想让给罗堤。
就为了这样,连假结婚也在所不惜。
只要全盘接受尤里的说法,对阿克蕾儿匝百没有半点不利的地方。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利,因为既能请求到援军,又不用结婚。
尤里的人品姑且不论,以得到后盾这点来说,跟他国君主结婚并不是坏事。但这对独立国家来说是把两面刃。
如果夫妻间没生下小孩,或者是有生下但在小孩年幼时阿克蕾儿出了事,那布兰纳的统治权将会变成她丈夫的囊中之物。
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但对坚持独立的布兰纳来说,将会继承帝位的公主跟他国君主结婚。是非常危险的赌注。
伪装的婚约。——这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但她还是小心地再度确认。
“婚约具体来说,是到何时才会解除呢?”
“到阿卡迪奥斯的危机解除,然后我登基成为大公后。”
阿克蕾儿抛开了一切迷惘。
“我知道了,那就有劳您了。”
她提起礼服的裙摆,优雅地行了一个礼。
“那就这样决定了,再过几天我也会前往阿卡迪奥斯。”
“您要亲自去吗?”
“虽然不知道西那•法斯堤玛军会做出怎样的回答,但如果真的要与其一战,身为将军的我不能不在场。”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当然,到整件事落幕之前,你必须跟我一起行动。”
“我明白了。”
虽然她对这种像是人质的处置不怎么满意,但不得不这么做。
他应该是担心如果让阿克蕾儿一个人留在这里,苏菲跟罗堤可能会找上门来。
“对了,关于你的侍女……”
这句话让正在思索的阿克蕾儿回过神来。
“是说赫斯提亚吗?”
说实话,她一直到刚才都没有想起这件事。
听到鲁蜜菈说的话后,阿克蕾儿想说她应该很累,所以没有打算找人叫醒她。
心里虽想过她只要一起来,应该就会急忙地冲过来。但到刚才为止因为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境遇及该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余裕去想到她。
“她似乎染上了有点麻烦的疾病。”
“什么!”
尤里用手制止了激动的阿克蕾儿。
“不是什么会危及生命的疾病。那是这里的风土病,只要安静休养一段时间就会自然痊愈,但是短期内需要好好疗养,最好快点移到专门的疗养院比较好……”
阿克蕾儿整个人愣住了。所以她今天早上才起不来吗?如果不是这样,赫斯提亚不可能会抛下自己的工作。
果然是累积了相当的疲劳吗?赫斯提亚已经不年轻了,应该比母亲泰美斯还大个五、六岁。明明只要有考虑到这点应该马上就会发现,但她却因为只在意自己的事情,而完全没有关心她。鲁蜜菈没有硬叫她起床,应该也是发现她身体不舒服吧。
“请马上带我去看她!拜托您!”
“嗯,我会带你去。但是在那之前先听我说,也得帮你找个代替的侍女才行。”
阿克蕾儿马上接着说:
“那我可以指定鲁蜜菈吗?”
尤里面露惊讶之色。
“鲁蜜菈?”
“嗯。那女孩会阿比利亚语,昨天晚上您叫她来这间房间,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阿克蕾儿故意这样说,听完尤里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我来这里前,可是有跟鲁蜜菈交谈过。”
“关系还真是亲密啊。”
因为事情已经决定了,阿克蕾儿也知道自己的态度变得比较有攻击性。
挖苦的语气让尤里嘴唇有些扭曲。
“……你好像问了那女孩说,她是不是我的侧室对吧。”
“这已经是早上的事情了。您跟我的关系只是伪装的话,我就不需要去在意那种事了,而且那女孩早就做出否定了。”
“你相信她?我弟……比起罗堤说的话,你反而相信仆人的话吗……”
“我认为罗堤殿下也不认为自己有说谎。像您这种年轻男性,把那么有器量的女孩一直放在身边,周围当然会那样想。”
尤里虽然表情很难看,但是没有反驳。其实阿克蕾儿本身也还不知道罗堤跟鲁蜜菈,她应该相信哪一边说的话。
“您如果有考虑到那女孩的将来,应该也知道再这样把她放在身边不太好。”
“……所以,你要她去你身边?”
阿克蕾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句话。
肯定的话也太不负责任了。一旦伪装的婚姻解除,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到阿卡迪奥斯,这样的人要为鲁蜜菈的将来着想,也只有现在这短暂的时间而已。
但是也不能否定。虽然怕会白费工夫,但她没办法忘记鲁蜜菈身上的各种可能性。
尤里的表情看来似乎不太能接受,他考虑了一会儿。
“能请您许可吗?”
“……好吧。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阿克蕾儿内心对他抱持的怀疑,在那瞬间烟消云散。
“感谢您。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请把您母亲叫回来这里。”
尤里突然脸色大变。刚刚像在追逐猎物的狼之灰瞳,现在则凶恶到像要把大地上所有东西都吹跑的冰雪般。
“这是我们托雷蒙斯基家的问题。我不希望因为无聊的正义感跟道德观而有外人插嘴。”
口气虽然很冷静,但从紧握的拳头看得出来他拼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
穿着厚重卡夫坦的健壮身体,正散发着无法完全隐藏起来的怒气。
“我只是给您建议。您如果想要圣王厅改善待遇,那把母亲放逐这件事,他们一定会指出来当作您的污点不是吗?”
不管是什么宗教,只要是宗教,都会强调对双亲及圣职者的尊重。
就算佛兰得鲁以路西安教徒的身分打赢圣战,君主没有好好对待母亲这点,绝对会被圣王厅拿来大作文章。一直想要站在他们上面的圣王厅,并不乐见王公贵族的势力变强大。
尤里的表情像是被针扎到般地痛苦。
“——我会考虑看看。”
他很不情愿地这样说道。
——看来是接受了。
不然口气不会这么勉强。
虽然能够了解阿克蕾儿的意见非常正确,但却又不想把母亲放在身边。名誉及体面,这个人讨厌母亲已经到了不会计算损益的程度——
(到底是为什么?)
弟弟罗堤明明那么爱慕母亲,这差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尤里会憎恨只爱罗堤的母亲或许是理所当然。
但无法想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为什么苏菲只溺爱罗堤?不对,应该是为什么会疏远尤里?
尤里突然闭起双眼,像是在对着墙壁叹气一样。阿克蕾儿转过头看向他,但尤里就这样不发一语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