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上只剩下几片红叶的落叶松,正宣告着此地的秋天将要结束。
木质的窗框上装着玻璃,晚秋的温和日光正透进房间内。
“已经是冬天了吗?”
“贝鲁斯加的冬天才不只有这样呢。”
鲁蜜菈冷淡地回答了阿克蕾儿的自言自语。
还是一贯的冷漠态度,但会答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从苏菲那件事以来,这名少女的态度虽然只有一点,但确实软化了。只要跟她说话,除了简短的回答以外也会做出交谈,虽然很少发生,但也开始会自己先开口说话。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她想要习字。
这样反倒比较好。
阿克蕾儿不认为以她现在不安定的内心,会有办法平静地教导鲁蜜菈。
“可是离出发只剩下两天。如果下了不合时节的雪,那很会让人头痛。”
鲁蜜菈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的表情。
对她而言,这种寒冷只不过是冬天的入口而已。
但阿克蕾儿听到在这个都市里如果下了雪就无法出门,就不安地想说该不会明天就会下雪,如此一来就会无法离开这个都市。
虽然告诉自己就算着急也没有用,但还是无法压抑焦虑的心情。
脑中很清楚虽然发生了那件意外,准备依然很顺利地在进行。
以尤里为首,佛兰得鲁的人们用尽全力在帮忙。
不过,无法抑止的焦躁感却不断涌上心头,没办法静下心来。
在这里、在尤里的身旁会没办法保持冷静。
为了找回原本的自己,在失去身为继承人的公主自觉之前,非得尽快回到阿卡迪奥靳。
就在此时,负责警备的人走进房里。
“苏菲殿下想要会见公主殿下。”
鲁蜜菈的脸色马上变得苍白。
“放心,如果真的很担心,你就先到隔壁房间去吧。”
听到阿克蕾儿说的话,鲁蜜菈无言地点头。
虽然装得很平静,但她其实内心应该非常害怕。看到那天她遭受的暴行任谁都会这样想。
据说尤里在小时候一直承受着那种严重的虐待。
阿克蕾儿做了深呼吸。虽然可能的话并不太想见到她,但人家都特地跑来请求会见,不见她不行。
确认鲁蜜菈进了隔壁房间后,阿克蕾儿便叫卫兵打开门。
比以前还穿着更华丽的苏菲走进房里。多层次裙摆的蓝色长袍。是整件都绣有金色花纹的华丽衣裳,串着三颗珍珠的项链在领口处闪闪发光。宛如之后要去参加晚宴。
“特地劳驾您前来……”
阿克蕾儿弯腰行礼,还没抬起头,苏菲就已经开口说话。
“午安,公主殿下果然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呢。”
都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居然还在说这种话,真是让人厌烦。
仔细一看,苏菲的衣服跟双方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所穿的非常像。
蓝色礼服,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那时阿克蕾儿也是用这种打扮跟她见面。
而苏菲现在穿在身上的蓝色礼服及珍珠项链,比自己的还豪华好几倍。
——会想跟公主殿下分庭抗衡的女人,大概只有苏菲殿下。
鲁蜜菈所说的话不自觉在脑中浮现。平常不可能想到对方会做出这种别有居心的举动,但因为对方是苏菲,所以无法否定那种可能性。
“听说您有话要跟我说?”
无视称赞自己美丽的话语,阿克蕾儿直接切入正题。
苏菲脸稍微抖了一下,但果然没有跟以前一样烦人地不断重复。
“我只是想以母亲的身分,对儿子的新娘献上祝福而已。”
苏菲装模作样地笑着,但阿克蕾儿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我不是跟罗堤殿下,而是跟尤里殿下订下婚约喔!
她非常想直截了当地这样跟她说,但还是忍了下来。
而且阿克蕾儿心想,说要来献上祝福,该不会是心境已经有所变化了吧?
再过两天就要出发前往阿卡迪奥斯,可是忏悔书方面却一点进展都没有。这样下去尤里也没办法安心前往阿卡迪奥斯,如果苏菲能撤回忏悔书那是最好。
周围的人都一致说,从容貌就可以清楚断定尤里是前大公的儿子。
但据说苏菲却顽固地不断重复自己的说词,完全不管宅邸里没有半个人相信这件事。
既然要说谎,说更让人容易相信的谎不是更好吗?要是说出罗堤才是私生子,从容貌上来说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回忆起来。
——结婚满四年以后,夫人就移居到隔壁的石造宅邸。
想起管家所说的话,阿克蕾儿心情好像当头棒喝。
罗堤应该跟尤里差了五岁没错。
“公主殿下?”
这声叫唤让阿克蕾儿回了神。
“啊……”
“怎么了吗?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有。感谢您的关心。”
她拼命消除这不妙的想法,因为这样想实在太对不起罗堤了。
“因为这样,我想要送给公主殿下这个东西……”
苏菲拿出来的是用黄金雕刻的手环,上面镶有红色及蓝色的宝石,光用看的就知道这是非常高级的东西。
“…………”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般来说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行为,所以她想不到任何回绝的理由跟藉口。
但考虑到现实中两人的亲子关系,这整件事都非常奇怪。就算这真的是为了修复两人的关系而送的礼物,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接受。毕竟这婚约是总有一天要取消掉的伪装关系。
“很漂亮对吗。这是我的故乡修瓦兹做的东西。”
“苏菲殿下是生在瓦鲁斯的伯爵家对吧。”
“喔,您已经知道了啊。”
“……罗堤殿下告诉我的。”
实际上跟她说的人是尤里,但在还没弄清楚苏菲的意图前,最好别把他的名字讲出来会比较好。
不出所料,提到罗堤的名字苏菲就眼睛一亮。
“公主殿下,请告诉我真正的情况。”
苏菲开始说起正题。阿克蕾儿心想果然如此,并开始有所防备。
“前几天,我听到罗堤说他有跟您交谈过。”
就算她这样说,但双方其实已经交谈过三、四次了,阿克蕾儿心想,她倒底是在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其中谈最久的一次,是罗堤偷偷闯进寝室的那次……
“尤里把拯救布兰纳作为交换条件,逼迫您跟他结婚是真的吗?”
跟到目前为止纠缠不休的语气不同,苏菲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坚决。
一下子回答不出来,苏菲马上夸张地摇头。
“真是可怜,我早就猜到是这样了。不是这样的话,像您这种高贵的女性,怎么会承认跟那种野蛮男人之间的婚约呢。”
过分的言词让阿克蕾儿整个人傻住了。
你不是也用援军作为条件,要求我跟罗堤结婚吗?与其说是装作不知道,倒不如说像是根本完全忘得一干二净,这态度到底算什么……
而且本来就没有君主会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只为了助人就出兵。
派遣军队这件事,从很多角度上来说都是赌上了性命。
“不,看来苏菲殿下有些误会了。”
阿克蕾儿果断地说道。
她早已超过愤怒的极限,心情反倒都冷掉了。
“在我跟罗堤殿下交谈的时候,还不太清楚那个人的事情。但现在不同了,尤里殿下是个很优秀的人。没错,是值得尊敬的人。”
装平静的阿克蕾儿很困惑,自己为什么要故意说出这种话激怒苏菲。明明只要告诉她已经接受跟尤里的婚约就好,没有必要说些多余的事情惹她生气。
她虽然这样对自己说,可是却没办法阻止自己脱口而出。
苏菲的睑因为亢奋而瞬间涨红。
“不可以被他骗了!您应该也看到他对身为母亲的我做出什么事吧!”
这次阿克蕾儿真的感到相当厌恶。
这人是不记得那时候,自己对鲁蜜菈做了什么吗?
还忘了尤里是为了什么才做出那样的行动。
以及那个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度过孩提时代。
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跟他人说话以及接触。
最重要的是,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活在当下。
光想到这些,阿克蕾儿的心中感情就如同泉水般涌出。
“我没有被骗——我,仰慕着他。”
苏菲的脸已经不再是红色,而变成了暗红色。
她像要一脚踢开椅子般用力站起来,抓住阿克蕾儿的双手。
力道非常强烈,阿克蕾儿甚至以为自己的肌肉被剥离了。
“公主殿下,请清醒一点。罗堤、罗堤他仰慕着您啊。”
“罗堤殿下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是我一定得请求到援军,而做得到这件事的只有尤里殿下。”
啊,对啊,仔细想想这原本就很奇怪。
这个家的权力,太集中在二十岁未满的尤里身上了。
感情不好的大公妃苏菲姑且不说,没有给小儿子罗堤任何权利本来就很不自然。他们的存在比较像是住在石造别馆的房客一样。
如果这是前大公的意志,那么理由就是——
“所以您只要跟罗堤结婚,就能从尤里……”
“咦?”
“成为您夫君的人,将会继承帝王的称号。”
终于说出来的真心话,让阿克蕾儿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原先的怀疑成真,那自己拥有的权力对苏菲来说,绝对是会令她垂涎三尺的东西。在尤里还没登基的现在,只要用阿克蕾儿所持有的帝位继承权当作理由,罗堤说不定能站上这个国家的顶点。
“请别再说下去了。”
阿克蕾儿压低声音说道。
“隔壁房间有鲁蜜菈在,那女孩听得懂阿比利亚语。”
苏菲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让鲁蜜菈听到的话,这些话一定也会进入尤里的耳里,这样这次就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似乎没有愚昧到不了解这件事。
“您请回吧,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阿克蕾儿诱导着已经失去冷静的苏菲走到门边,在那里把她带来的手环还给了她。
“这个也请您拿回去。”
在赶走苏菲后,阿克蕾儿向着隔壁房间说道。
“可以出来了喔。”
门被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鲁蜜菈从中探出头来。
不知道有听到多少,是不是该先提醒她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呢?
但是就算叫她不要说,鲁蜜菈也不可能会瞒着尤里。这女孩会比较看重自己还是尤里不用想都知道。
正在烦恼的时候,突然鲁蜜菈开口说道。
“公主殿下。”
“什么事?”
“公主殿下喜欢尤里殿下吗?”
被问了跟自己正在担心的事完全没关的问题,阿克蕾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鲁蜜菈没有放过她。
“您不是说了吗?说仰慕着尤里殿下。”
“啊。”
阿克蕾儿白皙的脸庞,染上像是苹果般的红色。
“哼。”
微小的声音让阿克蕾儿看向鲁蜜菈,她的嘴角微微地上扬,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
“这下就扯平了。”
尤里当天晚上也很晚才回来,并不甚愉快地脱下卡夫坦。
“听说那女人有来过是吧。”
阿克蕾儿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瞒不住他。
“是鲁蜜菈告诉您的吗?”
“不,是警备的卫兵。鲁蜜菈虽然有来迎接我,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尤里露出讶异的表情。
“鲁蜜菈也有在场吗?”
“啊,不是的。因为知道苏菲殿下要来,所以有叫她先离开。”
阿克蕾儿急忙敷衍过去,但内心无法马上相信鲁蜜菈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那时她在隔壁房间,而且应该听得见两人的对话。
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公主殿下喜欢尤里殿下吗?
一想起来,就算是现在脸也会红起来。
总之,鲁蜜菈应该有听到自己跟苏菲的对话。
明明听到对尤里不利的计划,却没有告诉他。
(难道是顾虑到我的立场?)
从鲁蜜菈对尤里的忠诚心,以及平常对待自己的态度来考虑,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
“那,她是有何贵干?”
尤里的问题让阿克蕾儿从思索中回神。
“她拿了结婚礼品来。”
尤里突然露出讶异的表情。
“礼品?是拿了乌头属(※一种毒草)还是毒人参来?”
“不,是手环。但是我找理由还给她了。”
“什么?”
“毕竟是假结婚,所以我不能收那种东西。”
这句话让尤里的脸色有些不太高兴。
自己说出来的话,也意外地刺进自己的心里。
没错,这是伪装婚约,等事情沉静下来迟早会解除的虚假关系。尤里自己不也这么说吗?说不想迎接外国人当这个国家的国母。
所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在尽自己的义务。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尤里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阿克蕾儿突然开口问道:
“我有事情想问您。”
“?”
“打败西那•法斯堤玛,解放阿卡迪奥斯以后,圣王厅会承认尤里殿下登基成为大公吗?”
尤里深深点头回答阿克蕾儿的问题。
“之前我也说过了吧。解放阿卡迪奥斯等于救了众多的路西安教徒,圣王厅一定得做出行动,也就是得承认我的登基。”
是坚决而没有迟疑的口气。
“让苏菲殿下撤回忏悔书这件事您已经放弃了吗?”
“没什么放不放弃,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
“而且这也不全然都是她在乱说。”
尤里不小心说出来的话,让阿克蕾儿有些震惊。
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阿克蕾儿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地注视着尤里,但他仍然像是不太想提这件事般地别开了视线。
——他知道这件事?
阿克蕾儿内心受到冲击。
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的话,为什么不向圣王厅告发呢?
只要说私生子不是自己,而是弟弟罗堤,相信大部分人都会相信;不管是从苏菲过去的行为,还是从兄弟两人的外貌来看,这件事的真相都非常明显。
“为什……”
还没说完,就看到尤里像是在说“嘘”般地把食指贴近嘴巴。
尤里对因为惊讶而眼睛大张的阿克蕾儿静静摇头。
“被生下来的生命是无罪的。”
尤里灰色的瞳孔,颜色深到令人惊讶。
——对那女人来说,生下我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她想起尤里之前用自嘲口气说的话。
明明说了那种事情,为什么又能说出——“被生下来的生命是无罪的”这种话呢?
不对,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说得出来。
表面说着自嘲的话语,但其实在尤里的内心,说不定有着“不想否定被生下来的自己”,这种悲伤的想法。
阿克蕾儿感受到他那就算不怎么灵巧。仍拼命向前迈进的意志。
(…………)
这样一来,又接触到他内心的一部分了。
对他的思慕又变得更深了。
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快被海浪卷走一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克蕾儿下定了决心。
再更深入下去的话,会没办法抽身的。身为公主本来该优先考虑的事情,都将会被搁置在一旁。一定得想办法摆脱像蜘蛛丝般不断缠上来的思慕才行。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什么事?”
“这次远征之后,我能直接留在阿卡迪奥斯吗?”
灰色的双瞳微微地张大。
“……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种事。”
尤里的表情明显地感到困惑。
阿克蕾儿在胸前紧握双手,不这样做就好像会倒下去一样。
全部抛开吧!一定得把全部都抛开才行——她拼命地这样说眼自己。
“我希望您能跟一开始约好的一样,公开发表要取消婚约。”
口气虽然很坚决,但阿克蕾儿不敢正眼看向尤里。
没办法直视尤里的脸。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光想像就让人恐惧。
“应该没有问题吧。我一回阿卡迪奥斯,苏菲殿下也应该会放弃想让我跟罗堤殿下结婚这件事,这样您要阻止我跟罗堤殿下结婚的目的就达成了。”
阿克蕾儿边低着头边说明,在她说完一会儿之后,尤里说道: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被说到痛处,阿克蕾儿皱起了眉头。
尤里应该也已经察觉。布兰纳还要保持独立的话,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再站起来,可是那几乎不太可能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更要——
“我想要回到阿卡迪奥斯,以公主的身分来帮助父亲。我有必须守护布兰纳这个国家的义务。”
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房里只听到柴火燃烧的声响。
“你这样就好吗?”
慢慢地从尤里口中说出来的话,让阿克蕾儿抬起头来。
尤里注视着阿克蕾儿。
无法形容的心情涌到喉咙处,彷佛要窒息了一样。
身为国家继承人所应肩负的责任,以及对祖国的思念。这些对阿克蕾儿来说,是比什么都还重要的东西。
这种想法到现在仍未改变。
但她的心中,有着新萌芽的情愫。这样的感情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就好像快要把原先坚定的信念破坏殆尽。
好痛苦——
如果说出来会比较舒服吗?但是就算说出来,现实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是自己的责任,还是尤里的立场。
“——那是我的义务。”
尤里只稍微抽动了一下眉毛,表情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他用很沉痛的语调说:
“公主这种人还真是无趣。”
这句话像是锐利的刀刃,深深刺痛了阿克蕾儿的内心。
就在那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发生了什么事!”
尤里用严肃的表情叫道。
“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我接到拉斯塔地方的民众正大举往官邸移动的报告。”
“知道了,我马上去。”
尤里边回答边披上卡夫坦,然后转过身来。
“若你真觉得这样就好,那也没办法了。”
尤里离开房间以后,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从那之后,阿克蕾儿一直沮丧地在床上低着头。
不断对就要哭泣的内心说着:
——这样就好了。
不论是谁,都没办法从自己的责任中逃开。
阿克蕾儿慢慢起身,准备要就寝。
一看到旁边的长椅,突然想起别的事情。
再过几天就要出发前往阿卡迪奥斯了,这么晚的时间还被叫出去真的没问题吗?就算没这件事,一直睡在长椅上的尤里累积的疲劳,应该比阿克蕾儿多出好几倍。
不管阿克蕾儿怎么劝,尤里还是继续睡在长椅上。
继续使用脚没办法伸直、也没办法翻身的长椅。
“尤里殿下。”
一叫唤他的名字,内心就充满空虚感。
其实比起无法逃避的责任,比起身为公主的立场,自己的心意更折磨着阿克蕾儿。
无法传达的心意失去了方向,不对地在心中堆积。
但就算说出自己的心意,尤里也不可能接受自己。
不打算迎娶外国人当国母——那句话是他治国的信念。
他也跟自己一样,有着无法逃避的重大责任。
——你这样就好吗?
说真的,她不可能“这样就好”,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殿下……主殿下!公主殿下!”
阿克蕾儿被叫到第三次时终于醒来,看来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睡眼惺忪地往声音的方向一看,发现鲁蜜菈站在自己的枕边。
怎么了?正要问的时候,刺鼻的臭味让她惊慌了起来。
“火灾!?”
鲁蜜菈用力点头。阿克蕾儿一瞬间睡意全消了。
“请快点逃,火已经烧到附近了。”
这句话真是毛骨悚然。没错,这是一座木造宫殿,火势蔓延开来只是转眼间的事。
“等、等一下,等我穿好上衣!”
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这样就跑到外面去。除了身为女性的矜持以外,在快要进入冬天的佛兰得鲁,深夜还只穿着一件睡衣那真的会冻死。
鲁蜜菈现在也披着粗糙的土黄色斗篷。
好像一开始就知道阿克蕾儿会这样说,鲁蜜菈把她的斗篷交给了她。从布兰纳带来的斗篷在被暴徒袭击的时候已经弄丢了,这件是在贝鲁斯加另外订做的。
“谢谢你。”
“请快点!火势很快就会蔓延!”
准备要把门打开的鲁蜜菈突然停下动作。
门的另一头传来怒吼声,但因为是佛兰得鲁语,所以阿克蕾儿没办法听懂。
“是在通知大家火势的情况吗?”
阿克蕾儿一问完,鲁蜜菈就转过身来。
“我们跳窗。”
“咦,可、可是这里是二楼吧?”
“火势已经烧到门前了。”
鲁蜜菈抓着阿克蕾儿的手,强硬地把她拉到窗前。
一打开窗户,冷冽的空气就吹了进来。仔细一看,隔几个窗户的地方已经冒出火焰,人们的哀号及怒吼从四面八方传来。
刚从木造阳台往下窥探,阿克蕾儿的脚就软了。
本来这时间应该会是一片黑暗而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因为被火焰照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面。
高度大概随便都有大人身高的两倍以上。或许该庆幸不是石头地板,但晚秋的枯草皮就跟直接跳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没两样,一旦跳下去难保不会出事。若撞击到要害,说不定连命都会丢掉。
鲁蜜菈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情,加重语气说道:
“先用手抓住阳台,把身体悬在半空中再往下跳,尽量能离地面多近就多近。这样顶多扭到,运气不好也不过是骨折而已。”
听到如此激烈的方法,阿克蕾儿虽然脸色发青但还是点了头。
没错,就算扭伤或骨折也比烧死好多了。
正当她下定决心,要走到阳台的时候——
“公主殿下,把斗篷脱掉。”
“咦?”
“穿着那种会飘的衣服,在跳下去的时候会勾到东西。之后我会丢下去给你。”
鲁蜜菈说完后,就把阿克蕾儿睡衣的裙摆撕开。
膝盖以下的白皙双腿露了出来,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了。
鲁蜜菈接着用自己的斗篷包住水壶,往楼下一丢。
斗篷因为加了重量,快速落在被火焰照亮的地面上。
“我、我知道了。”
阿克蕾儿脱掉毛皮滚边的斗篷,把它交给了鲁蜜菈。
然后提起勇气,战战兢兢地跨过阳台。一往下看,恐怖就好像会让腿整个瘫软下来,所以她将视线盯着在阳台上鼓励自己的鲁蜜菈。
“对、就是那样!慢慢地往下降到不能再下去为止。好,快跳下去!”
阿克蕾儿遵从鲁蜜菈的指示,抓住阳台栏杆的下方吊在半空中。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跳下去了,继续犹豫不决的话。双手的力量将会用尽而不得不跳下去。差不多该有所觉悟了。
“公主殿下。”
鲁蜜菈呼唤了阿克蕾儿。
“你要小心点,以公主殿下为目标的刺客混进宫殿里来了。”
“咦?”
“你刚也听到走廊的吼声吧。现在他们正用力敲打这个房间的门想要破门而入。”
阿克蕾儿试着竖起耳朵仔细听,但除了火焰燃烧及四处传来的悲鸣外什么也听不见。
“你站的地方听得到吗?”
“嗯,现在他们已经破坏出一个洞,冲进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鲁蜜菈在吃惊的阿克蕾儿面前,披上了毛皮滚边的斗篷。
“不过不要紧,他们很没有纪律,连杀人的委托都会变成绑票,所以一定也不知道公主的长相。只要我穿着这个斗篷,他们绝对会认错。”
发觉鲁蜜菈的意图时,阿克蕾儿脸上瞬间失去血色,拼命挣扎试着想回到阳台上,但在没有立足点的空间都只是徒劳无功。
阿克蕾儿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大叫。
“不可以!住手,鲁蜜菈!一起逃跑吧。快点、快点跳下来!”
“不行,那么做的话一转眼就会被追上。对他们来说,要从这种地方跳下去是易如反掌,况且我们要是受伤,那就更是逃不掉了。负责警备的士兵们已经全部被派到官邸去了,也没办法找人救我们。”
鲁蜜菈轻轻地盖上头巾,在那底下,她露出跟被火焰吞噬的宅邸完全不搭,像水一样的静谧笑容。
“没关系,为了尤里殿下跟公主殿下,就算要我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会温柔对待我的只有你们两人。”
“鲁蜜菈……”
鲁蜜菈的橄榄色瞳孔,散发着从来没有看过的温和光芒。
阿克蕾儿拼命地抓住阳台栏杆。
怎么可以掉下去!想尽办法也要爬上去,如果真的不行,那就抓住鲁蜜菈的脚把她一起拉下来。她拼命鼓舞着自己,但在没有立足点的地方挣扎也只是徒增疲劳。疲劳及烟雾让阿克蕾儿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试着说服鲁蜜菈。
“你在说什么傻话!赶快下来!你知道要是你不在了尤里殿下会有多伤心吗!”
阿克蕾儿满脸通红地大叫,但鲁蜜菈慢慢地摇头。
“但公主殿下不在了的话,尤里殿下一定会很绝望。”
“…………”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他。”
鲁蜜菈坚决地说道。
“拜托你,请待在他身边,然后成为这个国家的国母,温柔地对待跟我有同样际遇的女孩。”
“我、我知道了啦,所以你也一起逃吧!”
跟焦急的心情相反,两手的力气逐渐消失,手指跟肩膀都快到极限了。就算这样,阿克蕾儿还是用全身的力气死命抓住阳台的栏杆。
“拜托、鲁蜜菈,我们一起逃吧!”
鲁蜜菈露出淡淡的微笑。
“再见,公主殿下。感谢你这么温柔地对待我,我其实很想向你学习读书写字。”
鲁蜜菈翻起斗篷的衣角,往房里走去。
木材烧焦的声音混入窗户被关起来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鲁蜜菈……!!”
阿克蕾儿悲痛地大叫。
那瞬间,她的双手也失去了力量……
木造宫殿猛烈地在燃烧,很多人依然下落不明。
加上状况非常混乱,根本不知道有谁在里面,大家光确认亲友们的安危就已经乱成一团了,这情况下根本无法掌握全体的损害。
一片漆黑之中,阿克蕾儿茫然看着冒出熊熊火焰的宫殿。
她没有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记忆,只知道左肩跟腰部都传来微微疼痛。阿克蕾儿忍痛走到了还没被火势烧到的前庭。
但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可是你确实有生命危险。
现在才想起尤里所说的话,而且事情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
因为拉斯塔的民众正大举往官邸移动,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许多士兵们都前往官邸了,对方显然是看准了这点才下手。
如果是平常的警备状态,她应该已经跟鲁蜜菈两人安全地逃走了。
为了我、为了成为我的替身,那女孩——
“鲁蜜菈……”
一叫出这个名字,一行清泪就流了下来。她用鲁蜜菈留下的斗篷紧紧包住身体,不停地颤抖。她连站都站不稳,当场跌坐下来。泪水已经不只一行,宛如决堤的瀑布不断从脸颊滑落。
“鲁蜜菈、鲁、蜜菈……鲁……菈……”
阿克蕾儿早已泣不成声。
太过分了,这种事太过分了!为什么人非得这样死去不可!
她只有十四岁,明明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连同截至目前为止遭受无理对待的份,夺回幸福的权利、让自己的才能开花结果——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有这种权利啊!可是却为了别人,为了我这种人——
悲伤不知不觉成了对自己的苛责。
都是我的责任,鲁蜜菈为了我——
阿克蕾儿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停地颤抖。
这个状态到底维持多久了?
等到发觉时,东方的天空已逐渐变蓝。
“阿克蕾儿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克蕾儿站了起来。
往这边走来的正是罗堤。
“您没事啊!”
这虽然是没办法的事,但他不知阿克蕾儿现在的心情而露出满面笑容。
阿克蕾儿低下头来,默默地点头。在这瞬间眼泪又流了下来。
“请跟我到别馆的小宫殿,那里目前还没事。而且继续待在这里会冻僵的。”
说到这里,石造的别馆情况现在怎样呢?火势透过长廊延烧过去的危险性很大,大家平安地逃出来了吗?
“请跟我来。”
阿克蕾儿没有握住伸过来的手,而是别开了视线。
“不,我要继续待在这里,我得在这边等尤里殿下才行。”
只要待在前庭,尤里一回来应该就能先遇到他。不管是坐马车还是骑马。只要穿过正门后都会先经过这个前庭。
这时,她看见罗堤在视线角落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行,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没有那种事。宫殿可是烧起来了,只要官邸的事情一处理完,他应该就会马上飞奔回来。”
现在的阿克蕾儿没有心思在意罗堤的失望。
拜托不要管我!她脑中充满这种想法。现在支撑着她的,就只有把鲁蜜菈的最后传达给尤里的使命感而已。
那女孩真的很感谢您,从她出生以来,您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柔的人,她仰慕您的感情近乎崇拜,而且八成——深爱着您。
她现在已经能十分确定,鲁蜜菈是为了尤里才救了阿克蕾儿。
突然之间,阿克蕾儿的下腹部传来冲击,在发现自己被揍了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一阵低声呻吟后,阿克蕾儿就倒在罗堤的怀里。
——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喔。
她听到赫斯提亚的声音。
白色光芒照进微微张开的眼睛里。炫目的光芒让人有种身在阿卡迪奥斯的错觉,她一下子突然也搞不清楚了。因为她想把痛苦的事情都全都当作是一场梦。
在意识尚未清醒的情况下一想要起身,下腹部就传来剧烈的疼痛。
“呜……”
用手去按还会传来阵阵的刺痛感。
“啊,还会痛吗?”
她看向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下腹部的疼痛告诉她这并不是梦。
这里不是阿卡迪奥斯,而是贝鲁斯加的宅邸。
全部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阿克蕾儿抱着难以置信的想法,看着坐在床边的罗堤。
他脱掉背心只穿着白色上衣,露出像是贵公子般的微笑。
她依稀有被揍了一拳的记忆,但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对不起,我已经尽量控制力道了,您会昏倒是因为我不得不对准要害。”
跟有礼的语气完全沾不上边的内容,让阿克蕾儿背脊发凉。
用充满愤怒跟怀疑的眼神瞪向他后,罗堤马上露出怯弱的表情。
那眼神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但一不小心饥饿的野狗可是会咬断人的手。
“为、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一切都是您不好,阿克蕾儿公主殿下。”
罗堤把手放到床上,上半身往阿克蕾儿的方向靠近。
虽然反射性地往后退,但睡衣的衣角迅速被压住。睡衣因为已经被鲁蜜菈撕破,小腿就这样露了出来。
“好漂亮的双腿,就像大理石般的雪白……”
阿克蕾儿急忙缩起双脚,藏在变短的衣角中。在那之间,她整个人已被推倒在床上。
罗堤的双手撑在阿克蕾儿脸的两侧,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我、我不好?”
“我明明这么喜欢您,您却跟哥哥订下了婚约。对象居然是我最讨厌的哥哥。”
最讨厌——这部分罗堤特别加强了语气。
“为、为什么你会讨厌尤里殿下?”
双方确实处在感情不可能很好的环境下。
一直虐待哥哥的母亲,却溺爱着五年后出生的弟弟。
如果是尤里憎恨罗堤的话,倒很容易理解。
但是尤里并没有这样做。他待弟弟虽然有点冷淡,但感觉不到跟对苏菲一样的憎恨及厌恶。有可能是尤里为了压抑对罗堤的憎恨,故意采取了无视这个手段。
可是为什么罗堤非得憎恨尤里不可呢?
感觉受到良心的苛责或是难为情的话还能理解,他会抱有这么强烈的厌恶感,到底是——
想到这里,阿克蕾儿突然想通了。
罗堤憎恨尤里的理由……不,应当说是嫉妒的理由才对。
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切该不会是因为,只有尤里殿下才是尼可拉大公的孩子?”
罗堤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但他还是相当从容。
“喔,您已经知道了啊。”
果然是这样。
从十五年前就开始分居的夫妇,竟然有个十四岁的小孩。
从天数来说是很微妙没错,但感情不和的夫妇不可能会在将要分居的时候还发生关系,大公本人想必知道真相。
所以才把这对母子赶到石造宅邸,将全部的权力都给了亲生儿子尤里。
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用无视这种方法拒绝了罗堤。
不清楚罗堤是在什么情况下知道真相,但他说不定是敏感地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拒绝;那不是像苏菲那种明显的虐待,而是用不承认他的存在这种形式——
“不过您是从谁那里听到的呢?”
她一下子没办法回答出来。
“该不会大家都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讲吧?故意不说出十五年前在石造宅邸有瓦鲁斯出身的骑士滞留。我听说是有着金发蓝眼,非常美丽的一名青年。”
就像是在怀念般地说完后,罗堤露出轻佻的笑容。
那是冰冷到连背部都好像会结冻般的冷笑。
“但还是头一次有人当面清楚地对我说呢,我这下一定得杀掉您了。”
慢慢伸向脖子两旁的手,让阿克蕾儿的脖子没办法自由行动。
看到脸色苍白的阿克蕾儿,罗堤低声说道:
“如果您失去意识的时间更长,就不用有这么恐怖的回忆了……但我也因为看到您美丽的睡脸而犹豫,所以我也有罪呢。”
一稍微移动视线,罗堤偌大的手掌就进入视野内。
到现在阿克蕾儿终于重新认识到。
对啊,他拥有这么大的手掌。只要有那个心,就算是人也杀得了——
“——是你派刺客暗杀我的吗?”
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罗堤面不改色地点了头。
“没错。但是居然两次都失败,看来我看人的眼光还不行啊。特别是这次有成功的报告,我还儍傻地相信了。前去观察情况的时候,看到您还在我真的是吃了一惊,果然重要的事情不自己来做不行呢。”
——鲁蜜菈!
因为脑袋混乱而一时忘却的悲哀现实再度浮现。
她伪装成阿克蕾儿而被杀死,遗体还留在火焰之中——。
(咦?)
阿克蕾儿惊恐地看着罗堤,“该不会”及“难道”的想法在脑中交错。
“难道在宅邸放火的也是……”
“嗯,没错,因为这样做就能够用烧死蒙混过去。只要烧掉的话,也不用担心遗体会被调查。反正全部人本来都应该要移住比较靠近宫邸的石造宫殿,是哥哥要任性大家才一直留在木造宫殿。大家应该都觉得很高兴吧。”
一点都不害怕及不在乎的反应,让阿克蕾儿终于大叫了出来。
“你、你以为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还在调查中不是?”
罗堤一派轻松地说道。阿克蕾儿整个人愣住了。
“我可是准备得很辛苦呢。为了让宫廷的警备变弱,我在拉斯塔地方放出将要增税的情报,煽动他们展开暴动。”
“你居然这样做……”
“因为您说要跟哥哥结婚啊。”
“我没办法接受你的心意,所以要杀了我?”
“嗯,不能让您成为哥哥的妻子。因为那会让他的登基变成既定的事实。为了阻止哥哥登基,母亲还特地公开自己的耻辱;如果娶了您当妻子,他不就可以不管圣王厅的意见,以帝王的身分统治这个国家了吗。”
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这句话如果是从苏菲口中说出来就算了,从罗堤口中说出来就有种令人无法释怀的感觉。因为到目前为止在双方的接触中,并没有感觉到罗堤有对地位或官位的执着,见到面的第一天也只说了想静静地生活。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知该怎么相信这名少年才好。
“你想成为大公吗?”
“并不是这样……”
罗堤像是在歌唱般轻快说道。
“因为要是哥哥登基成为大公,绝对会杀掉我跟母亲。”
“什么?”
无法理解罗堤在说什么,阿克蕾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杀掉,是说尤里殿下会杀了你吗?”
“当然。还有别人吗?”
脑袋越来越混乱。
“为什么会这样想?”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罗堤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阿克蕾儿无法马上理解这句单纯的话。
“您刚刚不也提到,我一直憎恨着身为父亲儿于,又是这个家正统继承人的哥哥。”
“这、这件事双方不是都一样?尤里殿下也……”
“是啊,所以我知道哥哥再来会怎么做。”
“…………”
“请思考看看,小时候的哥哥可是一直被母亲虐待。现在没有不复仇的道理。对了,公主殿下,您有看过哥哥的背部吗?”
阿克蕾儿吓了一跳,抬头望着罗堤。
应该是从这反应判断她知道吧,罗堤在阿克蕾儿前方露出微笑。
“那好像是在六、七年前,虽然我不太记得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总之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经是不太有机会相处的兄弟了。但就在那天,哥哥很难得地让我骑上马,不过我因为太害怕而哭了出来,听到这件事的母亲很愤怒地冲了过来……不幸的是周围有正在燃烧的柴火,母亲就用上头还有火的木柴殴打哥哥。”
想像的瞬间,阿克蕾儿紧紧闭上眼睛。
像是失去理性般地使用暴力——脑中想起尤里所说的话。
在扑向鲁密菈的那个时候,苏菲也想用黄铜制的烛台揍她。只要冷静下来应该很清楚做出那种事会有什么后果。
“哥哥的背部严重灼伤,三天三夜都在生死关头徘徊,不过母亲也终于有自觉了。从哥哥开始分担父亲的工作之后,她一天到晚都在说那孩子如果成为大公,我们一定会被杀掉——明明知道小孩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
很惊讶苏菲居然有自己虐待了尤里的自觉。
想像到将来会有的报应,才头一次注意到吗?
“所以我们不能让哥哥登基,也就是说,您如果活着我们会很困扰。”
对不起。——罗堤边轻声地如此说道,把手伸向阿克蕾儿的脖子。
她急忙试着挣脱,双手却被很大的力气甩开。
但阿克蕾儿抬起膝盖踢向罗堤的腹部。多亏鲁蜜菈有撕开衣角。好像让她更容易行动。对方似乎很痛,伴随着呻吟声掐住脖子的手也松开了。她趁这机会逃开,迅速抓住旁边的烛台。
“别过来!”
阿克蕾儿大叫。——别开玩笑了!鲁蜜菈牺牲自己才救了我一命呢!
——怎么可以被这种人杀掉!我还有一定要履行的使命及约定!
罗堤这时终于起身,似乎是没有想像中受创那么深,他仍然露出轻薄的笑容。看来没有跟人争执过的公主,果然还是只使得出雕虫小技。
“高贵的女性不该挥舞着那种东西喔。”
罗堤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从怀里取出短剑。
短剑反射朝阳而发出光亮,罗堤像是要展示一样挥舞着它。
“温柔又美丽的公主殿下,您是不可能伤害别人的。”
“我没有像尤里殿下人那么好!去伤害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阿克蕾儿大声的呼喊。但尤里听到以后放声大笑。
“哥哥人很好?公主殿下很喜欢开玩笑呢。”
“尤里殿下不会迫害你们!如果他是会这么做的人,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去跟你的哥哥好好谈谈吧!”
她抱着豁出去的觉悟大叫。
“好好谈谈?”
“没错,你们不得不憎恨对方的理由其实并不存在,尤里殿下并没有憎恨着你。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用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吧!”
阿克蕾儿抓着烛台观察罗堤的反应。
“……并没有憎恨着我?”
罗题彷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一样,疑惑地小声重复。
看到他那像个年幼孩子般的表情,阿克蕾儿放下举着烛台的手。
“罗堤……”
正当她呼唤他的时候——
“公主、阿克蕾儿公主!”
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的同时,门被打开了。气喘吁吁的尤里出现在门后,后面跟着数名的士兵。
“尤里殿下!”
“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就算看到这状况,尤里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尤里马上冲到阿克蕾儿身边,叫她待在自己的身后再重新面向罗堤。
“果然是你啊。”
就连被这么追问,罗堤还是茫然地站在那里。
“接受委托的塔妮终于被抓到了,她想要卖掉公主的斗篷结果露出马脚。果然不能利欲薰心啊,她已经承认是你委托她。”
“塔妮?”
“你不记得了吗?她说她把掺有安眠药的汤端给你喝。”
阿克蕾儿顿时想起来了。
那时斗篷会不见,是因为那名老婆婆拿走了。
“我最先以为不是你,而是那女人——母亲才是犯人,但是马上发觉不对劲。因为如果是那女人,目标应该不会是公主而是我;而如果是西那•法斯堤玛的刺客,才不会做出这种跟任务无关的事情。只要一抓到公主,就算她还穿着丝织品的衣服,也是会直接杀掉她:加上公主被那群人掳走的那个夜晚,你在本馆等着公主这件事我也觉得很奇怪。综合以上几点,凶手就只有可能是你了。”
阿克蕾儿想起那天晚上尤里苦恼的表情。
“所以才叫我去您房间吗?”
“因为那时候你对罗堤实在太没有防备了。”
跟背后的阿克蕾儿说完后,尤里对罗堤大声宣告。
“放弃吧!证据已经全都掌握在我手里了。”
罗堤仍然没有回答。
“要带走吗?”
士兵们请示尤里。毕竟对方是大公之子,在要租暴对待罗堤时会有些疑虑吧。
“不……”
像是有些迟疑般地说完后,尤里再度看向罗堤。
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年,现在瘫软在地板上。
“放开你手上的剑。”
尤里毫不留情的话语让罗堤身体开始颤抖,但是并没有放开紧握的短剑,或许应该说是无法放开。
或许是因为这样,尤里并没有继续责备他,而只站在那边注视着弟弟,灰色的眼睛甚至透露着怜悯之情。
大势已去,罗堤已经没办法逃跑了。
“我会受到什么处罚?”
罗堤松口问道。
阿克蕾儿别开了视线,虽然叫他要跟哥哥好好谈谈,但她其实心里清楚一切都会是白费功夫。他不只暗杀未遂,还放火烧了宫殿。虽然她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及成人年龄,但就算凶手只有十四岁,应该也免不了严厉的处分。
尤里的表情有些难堪。
在短暂的迟疑后,尤里像是放弃似地说道。
“将会依据这个国家的法律,经由审议来决定。”
下一秒,罗堤的样子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变,蓝色的眼珠闪闪发光,紧咬的嘴唇渗出了血来;原先变得苍白的脸庞,因为亢奋顿时涨红。
“哇啊啊啊————!!”
罗堤大叫一声,举起短剑冲向尤里。
刀尖划过衣袖,卡夫坦的纤维伴随血液在空中飞散。
“尤里殿下!”
阿克蕾儿发出尖叫。
尤里皱起眉头,瞬间用力扭住罗堤的手臂。疼痛让罗堤大叫出来。
从两人的体格差别来看,胜负早就一目了然。尤里把抓住的手腕往内一拉,像是要抱住罗堤般地抓住了他,但罗堤还是拼命抵抗。
那为了逃跑而拼命挥舞四肢的样子,像极了惹到蜜蜂的小型野兽。
“尤里殿下!”
士兵们正要试着靠近。
“别过来!”
尤里叫道。坚决的声音让士兵们停下脚步,阿克蕾儿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但这句话似乎没传到罗堤耳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是我的错,我并没有做错事情!”
就算知道双方有明显的力量差距,那疯狂乱动的样子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在空中挥舞的四肢打在尤里的肩上还有脚上,可是他却——
“别过来……我、我会想办法的……”
像在压抑感情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阿克蕾儿有些吓到。
尤里看起来并不是在抓住罗堤,反而像是在抱着他。
宛如要把因为疼痛而大声哭喊的孩子抱进怀里的父母一样。
那样子很令人鼻酸。
罗堤实在太年幼,他是个没有犯罪的自觉、连所犯的罪的轻重也搞不清楚的孩子。
被关在石造宅邸、禁止与他人接触,不知外面世界的可怜孩子。
但他所犯下的罪过并不会消失。
无端被卷入那场火灾,有很多人就这样丧生。
鲁蜜菇在还没成为大人,还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就死了。
——跟他好好谈谈吧!
自己说出来的话实在是过于空虚了。
如果更早、更早、在某个更早的时点就——
“因为、因为,不这样做就轮到我被杀啊!”
罗堤的叫喊声响彻了周遭。
“……其实我隐约有发现。”
在成为避难所的小宫殿其中一间房里,尤里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当然这是最高级的客房。地板上铺有地毯,上面摆着接待客人用的椅子以及长椅。
从门的另一头来到这里避难的宅邸人员们,发出的喧嚣声传了进来。
安心的声音中混杂着怒吼,也听得见哭喊的声音。
损害状况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丧生?现在都还没个底。
“从父亲的态度也感觉得到罗堤应该不是父亲的儿子,但真正确信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尤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眉头深锁了起来,像在忍耐疼痛般露出痛苦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
“那女人误会我欺负了罗堤,在亢奋的状态下脱口而出。说‘你对罗兰殿下做了什么’,而且还叫我‘尼可拉’——她用父亲的名字来叫我。”
“罗兰”应该是指那位有着金发蓝眼的瓦鲁斯骑士。苏菲是一亢奋起来就会失去理智的人,有可能因此吼了出来;把多年的怨恨以及自己的恋慕都——
或许苏菲眼里看到的,不是自己生下来的两个儿子,而是自己憎恨的男人及所爱的男人也说不定。她只是没办法接受自己不甘愿的婚约,说不定其实既不恨也不爱两个儿子?
阿克蕾儿下定决心问道:
“是您背部烧伤的时候吗?”
尤里好像吓了一跳,脸色变得凝重。
就算已经知道阿克蕾儿看到了烧伤的痕迹,但他应该没想过她连理由都知道吧。
“是谁跟你……”
说到一半尤里停了下来。
“罗堤说的吗?”
在阿克蕾儿点头的时候,走廊突然变得很吵闹。
“请、请等一下!请先让我通报。”
门发出超越喧嚣的超大声响被打开。
头发乱七八糟的苏菲就站在门外。
平常注重服装打扮的她,现在没戴着任何一颗宝石,礼服的裙摆也很凌乱,装饰用的腰带也迈遢地没系好。在她背后站着脸色惨白的卫兵。
“大公妃殿下……”
苏菲完全无视阿克蕾儿的存在。
“你……”
从她平时尖锐的声调完全想像不到她会发出这种声音,那是像要诅咒对方般的低沉声音。
“……到底要、到底要把我弄到多不幸你才甘愿!”
应该是罗堤的事情传入她耳里了吧。
尤里站了起来,正面面对着苏菲。
“给我出去,我现在看到你的脸就想吐。”
阿克蕾儿脸色发青,虽然说不可能叫尤里平静地面对她,但对已经亢奋起来的苏菲,居然完全不劝戒而摆出这种可能会刺激到她的态度。
“尤里殿下,请不要再刺激她了。”
阿克蕾儿小声地提出建言,但尤里也听不进去。
其实他很冷静,也没有要挑衅对方的意思。
他根本不怕母亲的亢奋状态。
“你不出去的话,我要叫卫兵把你架出去了喔。”
“把一切都从我身边夺走,现在又还要把我赶出去吗!”
苏菲在胸前紧握着两颗拳头,好像现在就要扑上来一样。
“大公妃殿下!请冷静一点。”
阿克蕾儿按捺不住地说。
“管她做啥,让她说。”
“尤里殿下!”
“夺走?先想想自己给了我什么吧!你给予我的东西就只有这条命。”
尤里用手掌按住胸口叫道。
“不对!你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我根本不想来这种国家,明明是这样,你却硬是要……”
亢奋的苏菲的脸,宛如哭泣的孩子般扭曲。
而且她的行动明显不对劲。
强迫她嫁来这个国家的是她的双亲。以及——
“你够了吧!我不是父亲啊!”
尤里终于大吼了出来。
苏菲像是被攻其不备一样,眼睛瞪得很大。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本来应该是没有必要特地拿出来说。
但是苏菲像是头一次发现到这件事一样一脸茫然。
彷佛失去了魂魄般,苏菲表情茫然地愣在那里。
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事情或许就结束了,但是尤里又继续叫道:
“还有,罗堤也不是你的恋人!”
这句话让苏菲眼睛瞪得更大了。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她的身体不断地颤抖。
“尤、尤里殿下。”
阿克蕾儿连忙想要劝尤里。
下一瞬间,阿克蕾儿发现苏菲把手伸向胸前。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让罗堤不幸的元凶就是你的……”
“不行!”
看到苏菲右手拿着镶有大颗红色珠子的别针,当下阿克蕾儿就飞奔到尤里的面前,侧腹部有股像碰到火焰般的炙热感觉。
“公主!”
听到尤里担心的声音,阿克蕾儿当场蹲了下去。
像火烧般的疼痛让她发出呻吟。
“什么……什么……你……你!”
苏菲断断续续的叫声传来。
她被卫兵们架住,像是用拖的一样拉出门外。
留在房间里的尤里抱着阿克蕾儿的上半身呼唤着她。
“公主!你振作点。”
“我、我没事,只是擦伤而已。”
虽然因为痛楚而脸色发青,但她自己也知道伤口其实并不深。
而且这种事情习惯照顾伤患的尤里应该会马上发现。
“怎么会没事!你流血了!”
尤里一说完就抱起阿克蕾儿,将她移动到长椅上。
“你等着,我马上叫医生来!”
“没有用的。”
阿克蕾儿用无力的声音断一言。
“现在这栋宫殿里,在生死关头徘徊的重伤者堆得像山一样高。”
这句话让尤里清醒了过来,呆站在原地。
他迟疑看了躺着的阿克蕾儿一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而说道:
“可以让我看看伤口吗?”
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阿克蕾儿瞬间满脸通红。
别开了视线之后,她微微地点头。
尤里先走出房内,接着拿了药跟亚麻布回来。
在他还没回来的时候,阿克蕾儿的心脏跳到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一样。
但是都这种情况了,也不能再无理地表示害羞。阿克蕾儿默默地任凭尤里摆布。
把侧面被切开的外衣脱下后,尤里帮她围上了毛毯好藏住身体,接着清洗伤口,涂上止血的药剂。在这段期间两人都不发一语,尤里专心于治疗,阿克蕾儿则默默地看着天花板的木纹。
上半身只缠着毛巾,加上想到肌肤被直接碰触到,让她实在没办法直视尤里的脸。
“结束了。”
不久听到尤里开口说道,阿克蕾儿才终于看往他的方向。
“对不起,这么麻烦您。”
“我才该道谢,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
“别这么说……”
阿克蕾儿试着起身,但伤口所带来的痛楚让她皱起了眉头。
“你最好还不要乱动。”
尤里急忙地说道。阿克蕾儿也诚挚地接受,她躺着看向尤里,尤里则在枕边坐了下来。
“你不要再做那种事了。万一你出了事,我哪有脸去阿卡迪奥斯啊。”
“…………”
“而且那种情况下,我可以闪躲得更漂亮呢。”
尤里苦笑地说道。
“那、那个……我一时慌了。”
仔细想想确实这样没错,这么做反而让他花费帮自己疗伤的心力。后悔让阿克蕾儿有些无地自容,她拿起毛毯盖住自己的头。
“公主?”
“对、对不起,我做了多余的事情。”
在毛毯中缩起身子时,突然有东西触碰到自己的肩膀。从触感上来看,应该是尤里的手没错;那双手隔着毛毯抓着自己。
明明特地把脸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心跳跟本无法回复正常。
“谢谢你救了我。”
小声说出来的感谢,更让阿克蕾儿感到无地自容。
就算尤里如此顾虑到自己的心情,但实际上还是麻烦到他了。
“没、没这回事……”
“那时你要是没有阻止我,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咦?”
发出简短的声音后,阿克蕾儿把头上的毛毯掀开。
随后跟看着自己的尤里四目相交。
“那时?”
“就是你被暴徒袭击的那天。那时你如果没有阻止我,我肯定会杀了他们。”
“…………”
“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那种人。”
那时候她的确还摸不透这个男人。如果阿克蕾儿没有阻止,尤里或许会杀了暴徒们也说不定。看到阿克蕾儿所受到的暴行,他就像是自己也受到同等对待般非常愤怒,最后甚至有可能会杀了他们。
不过,现在她可以断言了。
因为他不想成为那种人,因为他并不是那种人,尤里才会听到阿克蕾儿的话就停止挥剑;况且他一直以来都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憎恨罗堤。
很容易可以想像出来,他的心里有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纠葛。
“尤里殿下并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没有,我差点就要做了。”
“不!我很清楚,尤里殿下是——”
“那是因为有你在。”
阿克蕾儿从被子里露出来的眼睛张得老大。
尤里的手指突然间伸了过来,把遮住嘴巴的毛毯往下拉。
因为下面什么都没穿,阿克蕾儿因此吓了一跳,但他拉到锁骨附近手就停下来了。
手一离开毛毯后,尤里把手靠到阿克蕾儿的右肩,注视着她的脸。
“你真美。”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阿克蕾儿惊讶地看着尤里。
两人视线都盯着对方,双方都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久,尤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就这样开始下雪该有多好。”
说出这种像在感叹的话,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
但正要要询问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时,尤里就站起来走出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