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式部打开那栋像城堡一样的房子那钉着铆钉的大门。自大门延伸入内的石板路打扫得一尘不染,前庭大概花了相当多的工夫整理吧?干净得几乎可以用洁癖来形容。乡下的大户人家往往有非常雄伟的房屋结构,但是他们多半都已经失去以往的权势和财富。不过式部觉得这里好像有点不一样,这栋宅院仍然保有着它的威严而「活着」。
葛木应该是到这里来了——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环视门的左右,他确定没有任何像对讲机或门铃之类的东西,一脚踏进门内。蜿蜒延伸的石板路前方有一道非常漂亮的正门,前庭敞开着,背后连接着一栋巨大、有着双层人字形屋顶的建筑。式部承受着建筑物所带来的压迫感来到前庭,终于在这里找到了门铃。
他轻轻轻按下下门铃,立刻就听到有人在走廊上小跑步的脚步声,一个身上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子出现,看到式部马上就露出讶异的表情。尽管如此,或许是平时的训练够彻底吧,她跪坐在横框上。
「抱歉,突然造访。请问神领先生住在边吗?」
「啊……是的。」
「我想请问一下,有一位叫葛木——不,一位叫羽濑川志保的客人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式部发问的那一瞬间,这位年轻女子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有来对不对?」
「没有。」她反射性地提高了声音:「我不知道。」
女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表情却是僵硬的——这座岛上没有人会说实话的,式部再次肯定了这件事。
「很抱歉,我能不能跟府上的哪一位确认一下是否见过她?」
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断然拒绝道:
「依我个人的看法,您这种要求是不会被接受的。」
女子说完就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站起来。式部赶紧叫住她:「那么请让我见见府上的主人。」女子感到迷惘地抬头看着式部。
「我不会打扰太久的,只是请您务必帮我转达一声。」
式部说着,递出调查事务所的名片。女子大感疑惑地看着名片,又看看式部,然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接下名片,用不带感情的语气丢下一句「请稍待」,就逃也似地消失于屋内了。
式部无所事事地等着那位女子回来的期间内,他似乎感觉到有某人的视线从某个地方射过来。前庭的左边有个弯道,连接着一栋平房式的建筑物,面对着前庭的一方,则是用黑色木板制成的双层格子闭合式拉窗,这栋建筑的对面盖了几间仓库。式部实无法消除有人正从某处窥探着自己的感觉,他忍受着不愉快的心情耐心地等着,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女子发出轻快的脚步声回来了。
「对不起,我们并不认识您要找的人。」
女子再度跪在横框处。
「不能面见府上的主人吗?」
「主人说没有理由见您,所以拒绝您的要求。」
女子说着,深深地低头行了个礼,回到屋子后头去了。
「有这种事?」式部转过身。在这段时间里,那道视线一直投射在式部身上。式部带着一股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回到石板路上,在他走出大门那一刻,视线终于消失了。式部用手掌擦擦脸,脸上尽是冷汗。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紧张成这个样子。
——至少——式部心想,那个女人一定听过「羽濑川志保」这个名字。但是从她的样子和谈话内容来看,想见神领家的人似乎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就算见了面,也不见得就能问出葛木的行踪。
他对自己在此时没有搜索的权利感到无比遗憾。至少,要是他有葛木确实造访过神领家,而之后在那里就失去行踪的证据的话,他就可以向警方提出检举了。然而——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看到通往夜叉岳的道路,于是钻了进去。他是在第六条路的前头找到太岛所说的那栋废弃的房子。
那条小路的入口位于沿着坡道建盖的房舍之间。盖在坡地上的二栋式房子的两侧,包夹着非常窄小的水泥道路。其中一边的屋子低于路面,式部一伸手就几乎可以碰到屋檐了。沿着屋檐延伸而去的道路,乍见之下就像是通往某户人家的后门的通道一样,然而实际走进去一看,穿过被房子所包围的空地,顺着道路转过弯,再经过大约五、六阶的阶梯,却爬上一条变换了角度的坡道。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就来到夜叉岳山麓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或许是平常很少有人通行的关系,路面整个被从左右两方蔓生的杂草给覆盖住。
式部一边拨开杂草一边走着,不消多时便来到一个地形略高而平坦的地方。一栋房子宛如挂在山边似地建盖在上头,门口确实贴着写有「羽濑川」的门牌,门牌下方还有已经满是铁锈的邮筒。那是很久以前在乡下经常可以看到的红色邮筒,铁锈之间微微残留红色的油漆。名牌因为覆盖着铁锈而变成漆黑一片,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并排写着三行名字。第二个名字上有着被一条笔直的直线去除的痕迹,下方还鲜明地残留着最后一个字「保」。
——羽濑川志保。
「错不了!」式部兀自地点着头。
也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玄关的门和面对着外头的挡雨门也都从外面钉上了木板,因此可以确定葛木并没有回到这个家来。建筑物的四周有一块堪称为庭院的平地,靠海的一侧更是宽广,可以想见以前或许是一块田地,但现在都已覆满了杂草。开满了银色花穗的芒草对面可以俯视宽广的海面。
一那是一栋小而整齐的平房,但并不是太老旧,虽然满是刮痕,不过还不至于到倾倒歪斜的程度。屋顶的瓦片几乎都还保持完整,用灰泥整修的墙壁也大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至少在幼年的某个时期,葛木是在这里长大的。式部有一种奇怪的感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在已经有裂痕的门廊上点了一根烟。「当时应该还没有这些蔓生的杂草,田地经过彻底的整理,没有任何障碍物阻挡视线,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吧?」式部心想。那少女就站在田中,俯视着水色明亮的海面。
脑海中浮起这样的画面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画面中的人物是葛木的话,就让式部觉得难以想象了,倒是把她放在现在这种荒芜的光景中,还感觉比较协调一点。身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和衬衫,一只手一如往常地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则叼着一根烟,面无表情地吐着烟。以覆盖着灰尘的废弃屋舍以及和人一般高而茂密的杂草为背景,表情不悦地皱着眉头看着海——那种景象似乎就像真实的情景一般,让式部怀疑是否真的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影像。他想到自己也曾经和葛木一起采访,造访过不少废弃的房屋,次数多到不可胜数。
葛木默不作声地眺望着风景,过了一会儿,弓着背用指尖挖土,将烧成一小截的烟屁股丢进土里面,再用脚将土推盖上去掩埋起来——
式部突然回过种来,环顾四周。庭院几乎整个被杂草给覆盖了,但是他的脚底下却有一小块草皮被剥除过。他蹲下来挖开那个地方,没挖几下,就有两根cabin的烟蒂跑了出来。
「果然……」
「是葛木抽的!」式部定神看着变成土黄色的烟蒂。不管岛上的人们怎么说,葛木的确到这座岛上来过,而且来到这边,就像式部现在一样,一边看着荒芜的风景一边抽着烟。
式部捡起好不容易找到的葛木留下的足迹,放进塑料袋里。
「她会不会留下其他的足迹呢?」式部检查房子的四周,拨开杂草卖力地搜寻着,但结果只是双手上多了无数的刮痕。
2
离开村落,来到可以看到圆环交流道的一带,式部停下了脚步。贯穿于村落之中的道路几乎都是不容车子进入的小路,但是港口沿岸的道路却开始变宽而分歧,以梯形绕了整个村落一周。路上没有人行道,也没有道路中线,宽度却足以容纳两辆卡车交错而过。这条路不知道是不是能称为主要干道,不过少得可怜的公共设施的确几乎都是面对这条道路而建盖的。当中还包括一间以整座岛的形象而言显得格外中规中矩的诊疗所。疗所就位于沿着圆环交流道而上的坡道上方。
式部看看招牌又看看手表,确定还在看诊的时间内,便走进诊疗所……
打开镶了玻璃的门入内一看,里面有铺了磁砖的三和土,右手边则是挂号处。一位年轻的护士坐在挂号柜台内。候诊室里则空无一人。
「怎么了?」护士主动问道,式部将被芒草刮破的两只手伸出去给她看。
「请进。」护士笑着说。
「我的健保卡放在民宿。」
「来旅行的吗?如果您投宿在这边的话,明天再拿来也无妨。」
「谢谢。」式部道了谢,挂完号便等着叫号。走进诊疗室一看,里面有位一样年轻的护士和一样年轻的医生。医生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是个高大而削瘦的男子。从悬挂在桌子上方的医师执照来看,这个医生似乎叫做泰田均。泰田问「怎么了」,式部又伸出双手给他看。泰田那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讶异地眨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东西时被芒草给刮伤了。」
「原来如此。」泰田笑了:「一定很痛吧?而且看起来刮得挺严重的。我先帮你消毒一下。」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附近有没有药局……」
「旅客吗?」泰田眨眨眼,目光落在病历表上:「来自东京……哟!这可真是稀客了。岛上没有药局,如果要找放在便利商店贩卖的药品的话,杂货店里也有。」
护士帮式部涂上了黄色的药水,看看泰田又看看式部。
「医生是岛上的人吗?」
「不是。护士是从本土那边通勤过来的,我则住在这里。我是县方派驻岛上的医生,从自治医大毕业的。」
「是吗?」式部点点头。
「真希望合约赶快期满。我不是不喜欢当村里诊疗所的医生,只是这边住起来真是不舒服。」
泰田说着,护士插嘴道:
「……医生,再怎么发牢骚,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呀——好,可以了。」后面那句话是对着式部说的。式部向两人道了谢,然后又说:
「很抱歉在您上班时间打扰,但是可以请问一下吗?」
「无所谓,诊疗时间结束了。竹之内小姐,可以整理了。」
被称为竹之内的护士用开朗的声音说「好」,随即以轻快的脚脚步走进隔壁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麻烦您。」
「没关系,反正我也闲着没事,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
「平常也都这么少吗?」
「你说病患吗?今天是特别少了一点,不过平常也不是那多。这个岛上的人不喜欢看医生。唔,或许只是因为我是外来的人吧?当然,要是很严重的病就会看医生了,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也会渡海到本土的医院去就诊,来这里看病的只有相当紧急的病患。」
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有急病患者才会来,不过以地方医生而言,他似乎没有得到多少善意的回报。
「我听同样被派遗到地方上当地方医生的同学说,一些老爷爷和老婆婆们总是把候诊室当成他们聚会的场所。这边可没这种事,病患上门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看完病就匆匆离开了。」
「我在本土那边听说岛上的人都很讨厌外来者。」
「唔,他们的态度倒还不至于到讨厌那么明显啦!」泰田苦笑道:「他们会适度地寒暄,跟他们讲话也会得到响应,只是他们并不欢迎我们。或许应该说外来者没办法打进他们的圈子吧!他们会在无形中拉出一道防线,意味着!外来者就到此为止。来这边会闲聊几句的大概就只有九大的老师们了。」
「九大?」
「哦,九州岛大学的人一个月会来一次——月底会来观测小夜叉。新的火山口就在山的对面。小夜叉的山麓有一座观测所,他们好像会去检查放在那边的机器。」
「哦。」式部点点头。
「我听说没有办沈法靠近小夜叉。」
「是没有,所以我也没看过。」
「看起来似乎不适合当做一个观光地。」
「也没有什么值得观光的。最重要的是,岛上的人大概也不想让这里变成观光地吧。」
「那是当然的。」竹之内笑着,用托盘端了两个茶杯进来。
「他们当然讨厌观光客,因为他们是以真的讨厌外来者而出名的。」
竹之内说着,将茶杯递给了式部。
「但是,嗯——」泰田再度把视线望向病历:「式部先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如果不是来观光的话,那是为了工作吗?」
「嗯。」式部点点头,递出调查事务所的名片。年轻的医生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我是来找一位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
式部一说完,泰田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他那拿着茶杯的手剧烈地抖着,浅绿色的茶水泛起不小的波纹。
「……您认识她吗?」
式部问道,泰田怯懦地看着式部的脸。「不。」他回答的声音像在低语,却很显地变得尖锐了。式部想再继续问下去,泰田却突然举起一一只手,很谈夸张地抚着脸。
「啊,糟糕,我忘了必须打个电话。」
泰田将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护士竹之内惊讶地看着泰田。
「医生,怎么了?」
「嗯,有点事……很抱歉,我已经下班了。帮我跟津山说声抱歉。」他说着,转头对式部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帮不上什么忙。」
「谢谢您,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
医生挥挥手,大步走向位于诊疗室后方的门,随即消失了。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竹之内说道,疑惑地露出微笑:「一定是突然想到什么蠢事来了,谁叫医生他本来就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
「是吗?」式部笑着说。
「对了,津山小姐她……是另一个护士小姐吗?我也想请问一下那位小姐。」
「可以呀,请您稍等一下。」竹之内说着,便鞍着挂号柜台那边么喝了一声,津山立刻就走进诊疗室。
「两位认不认识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她好像在十月初到岛上来了……」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又彼此歪着头看着对方。
「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她不是这个岛上的人吧?」
「几乎没有村外的病患会来这里。」
两人互相点了个头又说:
「那个人……怎么了吗?」津山很感兴趣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找她。」式部以对民宿老板说的同一个理由打发过去。他又把名片递给两位护士。
「咦?还有这种工作啊?」
「她还有个同行的朋友,也不是岛上的人,两个人年纪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不过名字好像叫麻理。」
「我几乎没在岛上看过外来的人……是吧?」
「嗯,虽然我们并不认识岛上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不是岛上的人,看气质就知道了。」
「有没有听过羽濑川这个姓?好像在大夜叉山麓那边有栋房子。」
竹之内抱歉地摇摇头。
「患者当中并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就算以前有这户人家,现在可能也已经没人在了吧!」
「是吗?」式部点点头。
「可以再请问一件事吗?」
「请别客气。」
「西边偏远的地方——那边的高地上有一栋很大的宅院,听说屋主叫神领先生,那是什么人家啊?」
回答的是竹之内护士。
「那是以前的船东,」她说明的内容跟昨天遇见的那个老人一样:「我不是很清楚他们现在做什么事业。」
「可是……」津山插嘴道:「渔夫跟渔业协会的人到现在都还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嗯,好像是这样,在这一带打渔的人好像还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听说岛上的土地几乎都属于神领先生,而且他在本土那边好像也有很多栋大楼。可能是大财主吧!我有这种感觉。」
「家人呢?」
式部问道,两人遂露出复杂的表情。
「不方便说吗?那我就不勉强了。」
「也不是……对吧?」津山看着竹之内。
竹之内说:
「也不是不方便说啦,只是那户人家很奇怪……」
「奇怪?」
「嗯,他们一家人大概有老爷和太太,还有老婆婆——就是老太太吧?另外就是两个儿子,但是长子在今年春天才刚过世,听说是得了淋巴肿瘤。好像是在九大医院病故的。」
「次子呢?」
「他呀——」竹之内欲言又止。她和津山对望了一眼,有点发窘的样子。
「我想也不算什么秘密吧,反正新闻也报导出来了。」
「次子死了,被杀死的。」
式部看着两人的脸。
「被杀?」
「嗯。」津山点点头:「听说尸体浮在本土那边的港口。报上说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杀人事件,不过刑警先生——就是所谓的侦查吧!四处找人问话,听说好像真的是被杀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什么时候啊……是夏天,七月还是八月……当时引起一阵很大的骚动,但是后来就没有听到后续消消息传出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抓到凶手?搞不好其实真的是意外。」
「嗯……」竹之内困惑地笑着:「请您别说是我们说的哦!岛上的人都很很忌讳详谈这件事。」
「对呀。」津山也表示同意:「记得我曾经不经意地跟病患提起这件事,结果被瞪得好惨,好像在岛上提这件仟事是不应该的。」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两个都身亡了?那么继承人——」
「应该还有女儿。」
「应该?」
「嗯,神领先生他们家代代都担任神社的神官。」
「是神灵神社吧?」
「名字我就有点……是一座不算很大的神社。听说那边的神主代代都是神领先生家的人担任的。他们好像把将来要继承神主之位的人称为守护者,而小姐就是那个守护者,当守护者在成为神主之前,是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露脸的。」
「可是,不可能完全不露脸吧?」
两人相对而视。
「……是的,至少也得去上学,但是她真的完全没有出来哟!听说也没去上学。」
真是可笑——式部心想。
「听说守护者在继承神主之位、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前是不能离开家的,当然也不能结婚。所以我们也只是听说有这个人,但是并没有真正见过。」
津山笑了。
「所以我们才会说,搞不好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不过他们家应该是有女儿,另外,应该会有许多下人。详情我是不知道啦!」
「……那个,您最好也别提那个小姐的事情比较好……」
竹之内扬着眼睛看着式部,式部便点点头。
「我了解了。」
3
回民宿的路上式部想着,在神领家见到的那个女人一定知道葛木的事。同样,泰田医生知道葛木这个人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那两位护士对他提到的名字却没什么反应。要是葛木到诊疗所去接受诊疗的话,那么那两位护士当中的一位应该也会有所反应吧?也就是说——葛木并没有接受诊疗。
还有就是叫神领的那户可疑人家。长子死亡、次子被杀,据说还有女儿,但是却又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式部心想。只是在某种机缘下使得两位护士无缘见到吗?要不就真有其事?
式部想进一步问出详情,但是老板大江并没有露面,而老板娘博美在上饭撤饭之际也尽量避免和式部交谈。即使式部主动攀谈,她也只是嘴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哝着,让式部几乎没有办法问出任何事情。
「既然在岛上找不出什么线索,那就到本土去找吧!」式部泡在浴缸里思索着。首先,他必须去查查前些日子的新闻报导。可能的话,他也想试着去查出神领家的户籍。羽濑川家的户籍是否还在当地的公所呢?还有在废屋那边看到的烟蒂,难道就没有办法证明那就是葛木所抽的烟吗?
总之,先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送到东京去看看吧!石井调查事务听的职员只有式部一个人,但还有一个叫伊东辉的工读生,当式部外出进行长期调查时就由他负责看守,有时候也会请他帮忙做调查。东辉来打工时是个都内大学的四年级学生,经过三年之后,现在仍然还是就读四年级。他本人的说法是,光是组乐团和打工就够忙了,哪有时间念书?但式部却从来来没见东辉拿过乐器,
——把烟蒂寄给东辉,要他带到熟人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式部想着,兀自躲在棉被里窃笑。葛木总是称东辉为「伊东」。为了方便支持调查的工作,东辉也印了名片,葛木拿到他的名片时误以为东辉的名字叫「伊东•辉」。被叫错名字的东辉觉得挺好玩的,也就没有刻意解释,干脆就对葛木自报姓氏伊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式部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告诉葛木「伊」是东辉的姓。式部说完,葛木吃吃地笑着说「我知道」。一开始她的确是搞错了,但是大概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误解了?但之后葛木也一样叫东辉为「伊东」,而东辉也总是这样自称。
——请你一定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哦。
式部离开办公室时,东辉这样说。
——因为叫我伊东的人不见了。
「说得也是。」式部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只是东辉,在工作上相关的人,还有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也都在等着葛木回来。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在灯塔的光间歇射进来的房间里,风的声音喀啦喀啦地从远方传过来。
第二天早上,式部打点装束打算出门,他发现从废屋捡回来的烟蒂不见了。
再怎么努力找,装了烟蒂的塑料袋就是找不到。昨天回到民宿之后,他将手册和笔记之类的东西一起放在架子上,他记得烟蒂也跟那些东西摆在一块儿。因为才刚刚弄丢了相片,所以他可是小心再小心地。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把它弄丢。
是被偷了——式部心想。如果真是被偷了的话,除了老板大江和老板娘博美之外,可能会是什么人呢?手册和笔记本也都有别人翻阅过的迹象。手册上有看起来像用力翻阅书页时折起的皱折,但式部不会用这种方式翻书。
——被偷的只有烟蒂吗?
式部再度想起失踪的相片。他从来就没有过在调查行动当中弄丢调查资料的经验。虽然还不至于到神经质的地步,但是他认为自己经常在无意识中会特别注意着。相片不是不小心弄丢的,烟蒂大概也一样,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回到民宿之后,房间空下来的时间只有他去洗澡的那段空档,要是被偷的话,大概也只有那个时候比较可能了。回头想想,弄丢相片的前一天,大江请他去洗澡的样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明明才六点左右,他却说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先去洗个澡吧,然后就慌慌张张地去张罗浴室。当式部洗完澡回来时,大江已经在房间里准备晚餐的料理了——
式部下楼来到账房,大江正坐在柜台里看电视。
「对不起,请问一下……」
式部开口道,大江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昨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
「没有。」大江面不改色地说道。
「有没有人进我的房间?」
「除了我内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找不到我的几样东西。」
大江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下,他带着险峻的表情看着式部。
「那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你偷的?」式部硬生生将这句话给吞进肚子里。因为他觉得要是他说出这句话,只怕会立刻被赶出去。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其他客人弄错房间,把我的东西跟他的搞混了?」
「这边没有其他的客人。」
「那是不是在哪里弄丢了呢?」式部刻意叹了口气..「对不起,惊动老板了。」
「哪里。」大江回话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稍微地放下了心一样。
「——对了,我还是决定多住几天。」
「啊?」大江皱起了眉头:「很抱歉,已经有人预约了。」
「……预约?」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接受您延长住宿时间,我们得按照预约空出房间来。」
原来如此——式部心想——现在又想把我赶出岛上吗?
「这座岛上有没有类似图书馆或乡土数据馆的地方?」
「没有。」大江说着,然后又把身子探了出来说:「对了,您到本土去就有了。式部先生待在这种地方心情也会觉得烦闷吧?稍事休息之后就离开这座岛,您意下如何?」
大江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开朗,表情充满了期待。他的样子让式部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但是他也只是回了一声「说得也是」,就离开了民宿。
式部来到港口,爬上圆环交流道前面的斜坡,先到诊疗所去露个脸。
「我拿健保卡来了。」
式部说道。今天同样负责挂号工作的津山笑着说谢谢。她一边接过健保卡,一边轻轻对式部招招手,视线扫向孤零零地坐在候诊室里的老人。
「昨天我们跟您说了很多事情,请您都忘了吧……医生把我们骂得好惨!」
式部心里本来就隐约有此预感。
「……诊疗所什么时候休诊?」
式部小声地问道,津山或许是察觉了他的意图,面有难色地摇摇头。
「我没什么能跟您说的,对不起。」
「是吗?」式部只是点点头,这样响应了一声。他拿回健保卡,离开诊疗所。
他算准时间,前往位于游艇搭乘处旁的停车场。没等多久,游艇就入了港。
昨天也出现的宅配业者的车子排在第三辆下了船。
式部在停车场挥着手,挡下了车子。他绕到驾驶座那一侧敲敲车窗,太岛便摇下车窗,他颇感疑惑地俯视着式部。
「我想请问您其他的事。今年夏天——」
式部话还没说完。
「对不起,我好像搞错了。」太岛难为情地笑一笑:「我仔细想过之后发现,我是在九月份看到您要找的人,是九月中的时候。」
「怎么可能?」式部在口中嘟哝着。九月中葛木人还在东京。
「不可能——」
式部话才说一半,太岛就对着他摇摇头。
「我绝对没记错。如果您是要找十月之后入岛的人的话,我想我是搞错了。真的很抱歉。」
式部盯着太岛看,太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充满歉意地点了一下头就将车子开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式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有人偷翻了他的手册和笔记本,夹在手册里的太岛的名片虽然没有被拿走,但是对方对照过名片和笔记本的内容之后,大概就知道他从太岛这边听到某些事情吧?于是某方面的压力堵住了太岛的嘴巴。从昨晚笔记本被盗翻之后到现在为止,这段短短的时间当中那股力量就发挥了作用。
式部回头看着后方,远远可以看到盘踞在高台上,彷佛一座要塞似的宅院。护士说,宅院主人以前是船东,现在渔夫和渔业协会的人仍然对他毕恭毕敬。护士也说过,他们拥有岛上许多土地。神领家在这座岛上是不折不扣,最有权势的人,而他们的权势或许也囊括了本土,连跟渔业没有什么关系,具有全国性规模的宅配业者在当地的营业所,都受到神领家的管制。
式部心中一边确认这件事,一边走向位于候船室里的售票亭。在办公室里的职员一看到式部就立刻来到窗口,式部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就笑盈盈地问「要回去了吗?」。大江那充满期待的表情和职员的笑脸重叠在一起,式部心里产生一种直觉——如果他回到本土去的话,可能就再也无法到这座岛上来了。
「可能会这样吗?」
式部这样自问自答着,他得到的结论是,要是他们有办法堵住太岛的嘴巴,那要做到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吧?
「要到本土吗?」办公室职员的眼神和大江一样充满了期待,式部对着他摇摇头。
「不,我还是打消念头了。」
话未说完,职员的表情就整个僵硬了起来。在办公室里另外两个职员则窥探似地看着式部。
一股势力正企图排除式部——式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离开了候船室。通往缓坡坡道边的屋檐前,窗边有人影……是心理作用吗?式部感觉到好像有某人的视线在监视着他。
式部提心注意那些紧跟着不放的视线,继续往坡道上走。他走进昨天进去过的那条巷子,爬上废屋所在处,发现门牌被人从废屋的柱子上给拿下来了。柱子上本来挂着门牌的地方显得格外地白晰。长满铁锈的邮筒,上头的名牌也被丢掉了。
这么一来……式部面带苦笑思索着。葛木曾经在这里停留的所有痕迹,现在只存在于式部的记忆中。
不知道本土那边的港口职员野村和濑能怎么样了?野村和濑能受到的待遇应该也一样吧?式部心想。某个人偷偷翻阅过的手册上记录有野村和濑能的名字,还有他们的证词。如果野村还有濑能、太岛翻供的话,就不能证明葛木确来到岛上了。
——真是够彻底了。式部发出几声干笑,但是他并没有太沮丧。至少可以确定这座岛上一定有着什么秘密,某种视葛木的存在为一种禁忌的秘密。
4
式部在废屋那边站了一会儿——枯草丛生的田地、有着无数道裂痕的水泥护墙、从那个地方俯视而下乍看极为悠闲雅适的村落和大海。护墙底下的斜耕坡覆盖着浓浓的绿意,一路而下似乎通往御岳神社,俯视绿树叶缝间隐约可以看到前殿的屋檐。式部在护墙上抽着烟,坐了好一会儿,捻熄香烟之后脱下上衣。
他巨细糜遗地检视地上的每个地方,将茂密的芒草和杂草的根部拔起。
葛木绝对来过这里。既然如此,除了烟蒂之外,留下其他某些痕迹,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式部这样想,彻底地将不是太宽的地面检查了一递。这里以前可能被开辟成了菜园吧?式部看到腐朽的支柱,和攀爬在芒草根部,衰败的半野生的蕃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寂寥的感觉。
举目望去,这块地看起来并不是多宽,但是真的彻底检查起来却又觉得面积大得叫人厌烦。当式部拨开尽头的杂草,结束确认工作的时候,秋天的太阳已即将没入西边的海面。
一无所获。
式部蹲在满是裂痕的门廊上,绽放着强烈光线的夕阳斜射过来。式部不死心,连废屋的地底都查递了,但是却找不到任何可能与葛木相关的的东西。
「难道痕迹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式部沮丧地垂着头。他知道葛木确实来过这座岛上,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给他人看。他怀着焦躁的心情望着废屋。
玄关被紧密地封住,从侧面可以看到的侧廊上的雨窗也被木板板完全堵住。他绕到旁边,发现有窗户,但是雨窗也同样被封起来,木板整个被钉死。足足有一个房间大的凸出物,应该是浴室和厕所吧?墙壁低处有一隔小窗,窗框有格子,看起来非常完整,但是一样也被木板封住了。
真是仔细啊——式部心想。就好像一个被封印的盒子一样。
既然有格子窗框,任何人就都办法从那边进入了。或许被彻底钉死的木板,不只是为了阻隔企图入侵的动物或外人。
式部继续沿着建筑物周边往前走,转过屋角。山的斜面和建筑物之间有一条小巷子,宽约一公尺左右。芒草紧捱着废屋的斜坡将其整个覆盖住,浓密而深暗,似乎连杂草都没办法茂密生长,但是强烈的夕阳从出口照射过来,于此时却显得格外明亮。
面对这条巷子的这一面也有窗户,但是雨窗也一样被钉死了。前方大概是后门,但一样钉满了木板。再往前有一扇可能是厨房所在的窗户,没有雨窗,但是木板从格子窗框上方整个盖住钉死。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几近执拗地封闭整个废屋的做法,让式部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
姑且不说都会地区了,他不认为在这种偏僻的离岛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住在乡下的人们甚至连关门的习惯都没有。虽然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是有必要将屋子封闭到这种地步吗?就好像里面封着什么东西一样。这样的手法让人产生的唯一感觉,就是有人刻意不让被封住的某样东西跑到外头来,也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窥探到被封在里面的东西。
这种情形再度让式部感到很不协调。这栋废屋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式部心里这样想着,正要离开后门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回头一看,是将门钉死的木板上,被钉进去的铁钉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闪烁着。
式部伸手触摸钉子。歪斜地堵住后门的木板非常老旧,经过风吹雨淋的摧残,己经呈现半腐朽的颜色。木板的一端用粗大的铁钉固定在灰泥墙上,钉头已经整个生锈了。另一端是门把,被固定于后门框上,看起来是一般大小的钉子,而且是全新的。簇新的钉子反射着夕阳余晖,绽放出光芒。
木板的一端以前大概是固定在墙上的吧!墙上开了一个生了铁锈的洞,一看就知道曾经用相当粗大的铁钉钉过,不知道是谁把它拔起来了。仔细一看,洞的四周和框的附近都有木板裂开来的痕迹。
式部伸手去摸木板,就像之前某人曾经做过的事一样,将木板橇开来——或许当某人橇开时,木板就已经快裂开了吧。木板大幅度地弯曲着,超过它本来应该有的弹性。式部把脚抵在墙上使力,木板应声断裂,他用力将剩余的木板给剥掉。门把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钥匙孔的东西,不过固定螺栓的底座已经裂开松垮了。
式部将门打开,一股腥臭味瞬间流泻出来。
里面一片漆黑。从屋外看来虽然像是密闭起来一般,但可能是到处都有窄小的细缝的关系吧,阳光像细线又像小点点一样地照射进来。式部从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定睛注视着眼前漆黑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里可能是老旧的餐厅厨房。狭窄的木板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覆满灰尘的桌子和两张椅子。
式部从三尺四方的三和土地踏进房子里,他从上衣拿出笔型的小手电筒来照明,不禁皱起了眉头。餐桌上还摆着餐具。
是两人份的餐具,杯子和碗、盘子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小汤钵。其中一个杯子和碗是倒扣着的,旁边摆着一双筷子。每一个餐具都黑漆漆的,覆着厚厚的尘土。
「——这不是单纯的废屋。」式部在厨房里四处走动,心里这样思索着。
餐具和锅类等生活上必备的用品一应俱全,全部都留在这里,而且不是在很正常的情况下留下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日常作息的一瞬间冻结了。像这种情况到底已经被放置多久了?可能不只几年吧?不过屋内的每个细部都被完整地保存着,几乎可以把最后的那一瞬间重新组合架构起来。
「当时正在用餐……」式部再度将灯光照向桌面。覆满尘埃放置在桌上的杯子比倒扣着的那一个要大上一号。丈夫和妻子——不,有两个人住在这里,如果其中之一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就是父亲和女儿吧!邮筒上的第二个名字被去除了,由此可见母亲可能已经死亡,而女儿也不在了。杯子倒扣,等着女儿回来,父亲则一个人用餐着——式部边想边将手电筒转向流理台。
放在火炉上的单柄锅没有盖上锅盖,父亲亲自拿起锅盖,将锅盖置于流理台上——锅盖现在依然放在流理台——将锅里面的东西盛到碗里,一个人坐到餐桌旁开始用餐。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站了起来,椅子一半朝向与厨房紧邻的玻璃门。他将杯子和筷子放下,站起来走向那扇玻璃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玻璃门开了一边。门内同样是木板房间,大概是起居室之类的,家具也维持原样,连插在信件袋里面的明信片和信也都如数留着,布满了灰尘。起居室对面有一道镶了玻璃的门,门是半开着的。
通往起居室的玻璃门是父亲打开的吧?门上的木栓上均匀地覆盖着尘埃。从杯子被放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房门就一直这样开着,不知道打开起居室的门的人是不是父亲?门把和木栓上的灰尘有剥落的痕迹,有人触摸过——从三和土延续到门边一带,地上的灰尘留下人踩踏过的脚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栋房间就这这样被封闭、弃置了这么久,时间久到堆起了这么厚的灰尘。是谁侵入这栋废屋,扰乱了堆积起来的时间呢?式部拿起笔型小手电筒仔细地照着,但是并没有清晰的足迹,是太多人走过吗?或是什么东西来来回回移动过?在这条路径上甚至有着拖拉过什么东西的痕迹,到处都。有濡湿泛黑的尘埃,好像洒过污水一样。
最后,某个有相当重量的物体压过被踩踏过的灰尘,而形成一道尘埃,然后黑色的液体自上面一洒而下,有人拖着那个物体,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某个人曾经这么做过。
是这个人破坏了封印的吧?然后重新在木板上钉上新的铁钉。从钉头并没有生锈的情况来推断,应该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式部摒住呼吸蹲了下来,他伸手去抓起泛黑而凝固的尘土。将灰尘凝固成团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其实是式部不想知道。
式部一手拿着笔型小手电筒,穿过门,离开了起居室。式部的身体一碰撞,门就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嘎声。出了门就是玄关,三和土上仍然散乱着一些鞋子或凉鞋的足印。脚印和拖着什么物体似的痕迹一起穿过玄关,转向右手边,延伸到走廊后头。走廊后面大概有和室吧?式部看到走廊的一侧都是陈旧而泛黑的纸门,一扇纸门洞开着。岔开的路穿过纸门继续往后延伸,弯过走廊消失了。
式部从洞开的纸门窥探和室内部,只见六叠左右的和室一侧是地板,中央摆着一张矮桌,两个座垫彷佛被踢开似地散落在六叠和室的角落。烟灰缸滚落在榻榻米上,原来大概是铺在烟灰缸底的小布块掉落在矮桌旁。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被切断的时间河流就此驻足不前。后方的橱柜紧紧地关闭着,因为满室的尘土和霉菌而泛黑,表面则彷佛被泼洒过墨水一般晕染着。
式部走进和室,这里没有任何脚印。随着的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堆积的尘埃,没有被搅乱过的痕迹。式部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伸手触摸橱柜的表面,凑上前去检视。
是某种东西飞溅上去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能是血迹。
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看起来似乎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痕迹的量之多却非比寻常。他将脚边的尘埃撢开,只见榻杨米上也散布着黑漆漆的点状晕染痕渍。
这里以前发生过某些事……式部心里想着。从残留在橱柜和榻榻米上的血迹的面积来推断,可能有人死在这个地方。是父亲吗?是用餐用到一半,从厨房走向起居室的父亲?从此他就没有再回到厨房了。不只是父亲,任何人之后都不曾再碰触过他在用餐途中放下的餐具。
发生过惨剧……式部紧握着手上的手电筒——然后现场就这样被弃置不顾了。彷佛将这栋房子封闭起来,谨慎地钉上木板,事实上是为了将这件不祥的事情给封印起来。
死亡是不祥之事——式部漫不经心地想着,终于了解到这间废屋之所以让他感到不协调的真正原因。是的——这个地区连一枝风车都没有插,也没有悬挂屋檐上的风铃。这里没有那种让人感到空虚而寂寥的风声,耳边听到的只有在村落之间回响的残风。
那个宫司——神领杜荣说过什么来着?
式部挖掘着自己的记忆,想起杜荣说过风车是为了供养主神的,那个被祭祀在黑祠里的异端之神。人们为了抚慰他而插上风车、挂起风铃。可是这里却没有那些东西,是因为没有住人——也就是没有主神的关系吗?无论如何,这栋房子是被弃置不顾了,被牢牢地封印、遗弃。
式部发出重重的叹息声,笼罩在他四周的只有弥漫着腥臭的黑暗。不知不觉地,从雨窗细缝中射进来的阳光也消失无踪了。离开和室,脚印在眼前的走廊上继续延伸而去。走廊的后方、弯过转角、前头——
他不想再走下去了,屋子里堆积着不祥的事物。他有一种预感,要是再往前走下去,自己势必要后悔的。
但是,式部最后还是顺着脚印往往屋子后头走去。弯过走廊,前方就有一扇洞开的门,那条由脚印踩踏出来的路,消失在漆黑洞开的门内。走廊继续往后延伸,但是上面堆积的灰尘并没有被捣乱过的痕迹。
式部犹豫了几秒钟,再度往前走去,地板在他脚底下发出不悦耳的叽嘎声。来到洞开的门前,一股腥臭味顿时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六叠左右的西式房间,房间的角落摆着床铺和一张钢铁制的学习桌,到处部是混乱的尘土。不仅如此,尘埃上头还有血滩。黑色的飞沬、物体拖拉的痕迹,堆积的尘埃和黏糊糊的血水混在一起,混乱的程度让人难以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事。
——还是新的,至少经过的时间还不到以年为单位那么长。
——羽濑川家。
——葛木的痕迹。
小小的椅子翻倒了过来,被黏稠的血给弄脏了。椅子前的桌子,四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床上也没有棉被。是有人一股脑儿把私人物品整个给带走了吗?这个举动一定是在极端惊慌的情况下进行的。房间四处散落着绒毛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墙上依然贴着时刻表,旁边的挂钩上挂着和尘埃一起被留下来的布袋,上面有几个青涩的字写着「羽濑川志保」。布袋上也沾附着红黑色的飞沫。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和在被弃置的和室里发生了同样的事——笨重的物体被人从这里拖向后门。
式部无意识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
「葛木……」
难不成真是那样吗?
5
式部离开那间废屋,小跑步往村落所在的斜坡上跑下去。喀啦喀啦的空虚声音在黄昏中回荡。
葛木抛开过去的一切——式部重新思索着。原因或许跟残留在和室里的血迹有某种关系。葛木是不是就如同房子被封印遗弃一样,将「羽濑川志保」加以封印、遗弃了呢?然而,葛木却又不得不回到她原本已经离弃的小岛上。
应该不是她自己主动想回来的。式部心想。在港口见到她们两人的野村,和在船上看过她们的太岛都证实,当时她们两人看起来好像心情都不怎么好。当初式部问「是麻烦事吗?」的时候,葛木回答他「大概吧」。因为发生了麻烦事,葛木才不得不回到她之前离弃的那个小岛。
另一方面,葛木告诉式部自己三天就会回来,她同伴也告诉野村可能一天就可以往返了。造成葛木不得不回岛上的原因,应当是一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然而葛木却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式部,这是因为葛木本来就怀有「可能回不来」的不安吗?从她并没有打理身边事物的情况看来,她并没有真的这样预期,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小看这件事。
发生了某些麻烦事。本来是回到岛上立刻就可以解决的麻烦,但是也有演变成严重事态的可能性,所以葛木才会将钥匙托给式部保管,这算是一种保险。
而且……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停下脚步。
——葛木就这样一去不回。事情恶化了,恶化到式部不得不怀疑葛木发生了什么事故的地步。说要出远门回家省亲却一去不回的葛木、可能是她老家的房子、可能属于她的房间、留在屋子里的血迹……可以将这些凑在一起思索的事并不多。
不!式部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在废屋当中找到了让人联想起血迹的污痕。他不知道那是谁的,也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边胡思乱想终归只是想象。
——总之要先报警。查清楚发生什么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
式部心里这样盘算着,但是他的移动电话放在民宿,而且岛上不在移动电话通讯的服务范围之内,他必须找个地方打公用电话。式部一边注意四周的状况,一边来到圆环交流道附近。他停下了脚步,诊疗所的招牌跃入眼帘,
泰田一听到「羽濑川志保」这个名字就脸色大变——
至少,葛木在这座岛上发生事情是不争的事实,发生了岛上的人们倾全力企图掩盖的事。可是太岛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证词,现在谁也不敢保证野村和濑能会不会也推翻证词。烟蒂不见了,现在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吧——式部心想。葛木渡海而来的事实竟然变成无法证实的一件事。既然他没办法证实葛木来过岛上,那么就算废屋中的血迹被证明是人类的,也不能够因此和葛木扯上关系。
——如果能把葛木带回东京的话,他不会问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在确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发生之前,自己是不能回东京去的。
葛木将钥匙交给了式部。式部相信她的用意就是「万一我回不来时,请务必来找我」。他必须找到葛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现在人在何处?这是他绝对要搞清楚的。
诊疗所的窗帘已经拉下来了。门廊从门口延伸到侧面,可以看到对面住家玄关处的灯绽放出来的光芒。式部只迷惘了那么一瞬间,随即踏上门廊。他直接走向玄关,从位于旁边的垃圾清理口看见正在看电视的泰田的身影。
式部敲敲玻璃窗,泰田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把脸别了开去,然后挤出一张做作的笑脸站了起来。
「怎么了?」
泰田说道,打开窗户。
「我有事想跟您谈一下,可以吗?」
式部问道,泰田感到非常困惑,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那个……我有点——」
「我想您一定很忙。」
式部用强烈的语气说道,泰田显得有点犹豫。式部压低了声音:
「我想,医生您最好听听我要讲的这件事。」
式部意有所指地说道,泰田不知所措,视线再度在半空中游荡,然后点点头,。
「那个……要是不占用太多时间的话。」
泰田说着,催促式部入内。式部轻轻地点点头,进到屋内,反手关上窗户,然后拉上窗帘。泰田怯生生地回头看着式部。
「……什么事?」
「看来我在这座岛上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要是被别人看到您跟我在一起,只怕医生以后在很多方面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式部半开玩笑地说道。泰田一听,露出暧昧而复杂的表情:「哪里,不会的。」他口中虽然这样嘟哝着,却不知道该不该挤出一丝笑容。
「总之,先请坐。」泰田指着沙发。式部摇摇头。
「医生认识羽濑川志保吧?」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泰田的脸色又为之一变。
「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骗人。」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是吗?那么很抱歉,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
「……电话?」
泰田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我想报警。我在大夜叉山麓的废屋里发现了血迹。」
式部语毕,泰田全身都僵住了,眼镜底下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最近的血迹,而且血量之多非比寻常。就是羽濑川那户人家,您知道吗?」
泰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却不知道他是表示肯定还是否认。
「葛木——羽濑川志保到这座岛上来,这是很肯定的。然后她行踪不明,却在可能是她老家的建筑物当中发现了大量的血迹——我觉得这应该报警,您觉得如何?」
「啊……那个,是误会——是的,或许你搞错了。」
「错不了的。既然您怀疑,那医生何妨亲自前去确认一下?」
「那不见得一定是人血啊!你说得这么肯定,似乎——」
「没错,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或许那不是血液,就算是血液,也或许不是人类的。无论如何,如果能请警方来调查的话,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或许也可以知道是什么人的血。」
「可是……」泰田欲言又止。
「啊,当然也可以请医生前去鉴定。能不能请您跟我走一趟?要是医生能保证那是血液的话,或许警方就会认真调查了。」
「可是我——」
「您不想吗?那就没办法了。」
式部说着,作势走向放在电视旁边的电话,泰田则跳起来,扑过去压住正要拿起话筒的式部的手。
「请等一下!等等——我想你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
泰田显得激动不已。对泰田而言,制止式部或许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行动,他对自己制止式部的行为显得有几分狼狈。泰田瘫坐了下来,双手抱住深深低垂着的头。式部跪到他旁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式部问道,泰田摇着低垂的头。
「我不知道。」
「胡扯!」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次。」式部说着拿起话筒:「医生应该知道葛木——不,羽濑川志保吧?」
泰田无言地点点头。
「请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
泰田抬起他那苍白的脸。
「她……已经死了。」
式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那一瞬间的心情,他一方面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应该不只是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一把抓住泰田的胸口。
「老实说!」
「我是说真的……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是被杀的!」泰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