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龙神所庇佑的都邑——京城。
传说当京城濒临危机,龙神就会选出‘龙神神子’托付自身力量。
那个获选为传说龙神神子的少女,名为元宫茜。原本是普通高中生的茜被召唤到异世界“京城”,成为守护京城的传说神子……
而茜目前正在卧房静养——
“藤公主……”
一听到躺着的茜虚弱的声音,随侍在侧的年幼公主立刻有所反应。
“怎么了,神子大人?要是口渴了,我立刻端水来。”
“不用了,我不渴……倒是藤公主你最好也去休息吧。我很高兴你这样照料我,不过一直陪着我很辛苦吧?”
“没这回事。既然身为星曜一族,眼看神子大人正为秽气所苦,我当然不能喊累。”
唤作藤公主的少女如此断言,她虽然年仅十岁,应对进退倒是非常得体。
少女是‘星曜一族’——身负服侍龙神神子使命一族的后裔,不光只是照顾从异世界来到京城的茜,她甚至还教导茜关于龙神的传说与知识,是非常可靠的对象。
“可是,追根究底说起来,都要怪我自己打破了斋戒的规矩……”
茜昨天打破了斋戒的规矩,因而受了秽气影响。
所谓的斋戒,是京城的风俗之一,意指“不得外出的凶日”。这个世界充满了一种称为‘气’的无形力量,万物就成立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的运行之上。一般认为,随着五星之气运行,人类每逢某些日子就会受到不好的影响,而避开那个凶日的方法就是斋戒。
获选为龙神神子的茜特别容易受到五行之气影响,因此不顾斋戒外出的她就这么受了秽气——带来负面影响的扭曲紊乱之气——侵袭。
所幸茜于外出途中想起斋戒之事,就近找到地方借宿,因此受到秽气的影响不大。
仅此于隔天发烧昏睡而已。
“既然神子大人有心反省,就请安静修养。泰明大人说了这是祓禊秽气最好的办法。”
“嗯,我知道。”
阴阳师·安倍泰明在五行之气及秽气方面具备的知识比任何人都深。唯一的缺点就是说明过分简洁导致于难以理解,不过茜相当信任泰明,所以一听见是泰明的吩咐便不再违抗。
“神子大人现在就别为我操心了,还请您以自己的身体为优先考量。”
“是~~不过我也不希望藤公主你太勉强自己喔。”
这时,一名少年来访。
“小茜,感觉怎么样?”
来者是流山诗纹。他比茜小两岁,就读国中,在时空转移的过程中受到波及而跟茜一起来到了京城。
“诗纹……我今天一整天好像都必须躺着休息。”
“在热度降下来以前,神子大人都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
听了茜和藤公主的答复,诗纹当场就丧气地垂下双肩。
“看来你的身体状况还很差呢。有食欲吗?我想你可能可以吃这个,所以就做了一些。”
从诗纹手上端的碗中飘来淡淡甘甜刺激的香味。
茜受香味牵引探头一看,只见碗中装着半透明的浓稠液体,还冒出阵阵热气。
“诗纹,这个是……?”
“是葛粉汤。我还放了姜喔,想说可以让身体暖和一点。”
“好香喔……我好像突然饿起来了。”
于是诗纹将木碗递给被姜的香味勾起食欲的茜。
“太好了,幸好合你胃口。我听说你今天早上几乎没吃,很担心喔”
“谢谢你,诗纹。这我应该就吃得下去了。”
看到茜慢慢将葛粉汤往嘴里送的样子,藤公主也很欣慰。
“真不愧是诗纹大人的甜点。本来连米粥都食不下咽的神子大人竟然胃口大开,想必一定十分美味呢。”
喜欢做甜点的诗纹来到异世界后,仍然持续这项嗜好。他不光是模仿京城的点心做出和风甜点,甚至挑战利用陌生材料探索创作出西式的甜点。每次端出的作品,就连藤公主府上的其他人都颇为激赏。
“藤公主要不要也来一点呢?我做了很多唷。小茜如果想再吃的话,也尽管告诉我。”
“啊……嗯,那就再来一碗吧?”
茜缩手缩脚地一递出空碗,众人便不约而同笑了出声。
森村天真在稍远处的*渡殿就听到了从茜卧房传出的笑声。(译注:连接正殿与厢房的走廊。)
天真跟诗纹和茜一样是从同个世界意外来到京城的人,虽然和茜同年级,但其实他大她一岁。最年长的天真是三人中的大哥,受到茜和诗纹仰赖,来到京城以后依然扮演两人保护者的角色。
“可恶,我到底在干嘛……”
天真发出了焦躁的叹息。
他本来想去探望茜,却在渡殿里足不前。
天真没有诗纹那种做点心探望的慧心巧手,身为男人的他也不可能像藤公主那样寸步不离地照料茜。
他无法忍受自己面临茜身体不适却无能为力的状况。
或许自己不需要想太多,直接去探望她就好。就算什么都不会,至少可以陪她聊天吧。
天真本人虽然这么认为,但就是下不了决心。
(哪有人两手空空就去探望自己告白的对象啊。)
天真之前向茜告白了。
来到京城,身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世界,天真原本就对茜抱持的好感逐渐化为男女之情。
然而他的心意尚未得到回覆。由于接连发生了关系到京城危机及龙神神子的事件,天真的告白就这么不了了之。
她接受自己的心意了吗?还是拒绝了?
在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好意思去探望茜。
(我该拿什么脸去见她啦!要是有个礼物可以带去的话,至少还能当作藉口……)
然而天真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冷漠声音打断了。
“碍事。别挡路。”
“呜哇——!泰、泰明?”
天真惊讶地转头一看,泰明就站在那里。不同于听起来似乎很不悦的刻薄话语,泰明只是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真。
天真有点拿这个阴阳师没辙。
他并不是在意泰明口不择言或者冷漠的态度。天真自己也是除了特别熟稔的人以外,一向无法逢迎陪笑,所以泰明那种讲求实效的冷漠态度其实跟天真的性子满合的。
但他就是无法习惯将泰明那张端整脸庞斜分为二的符咒。那看似抹白粉化妆的符咒据说是出自泰明的师傅·安倍晴明之手。
这个符咒更加强调了泰明的面无表情,使人看不透他的神情。在天真看来,将人类情感隐藏在咒底下的泰明非常高深莫测。
“你不要突然出声啦,会吓到人好吗!”
被人撞见自己徘徊不前的尴尬,加上自己不小心吓一跳的恼怒,使得天真不自觉怪起了泰明。
但此言立刻遭泰明反驳:
“你的注意力散漫,并不是我造成的。”
泰明说的话一向都很正确。然而没有其他事物会比“冷静至极告知的正论”令惹人恼火。
“——唔……!”
差点要破口大骂的天真拼了命把声音吞回去。
要是现在生气就输了。
就算破口大骂,泰明也不为所动,反而显得自己感情用事,只会丢自己的脸而已。
于是天真忍住脾气,叫住正要走过自己身旁的泰明。
“泰明,我可以问你一下吗?”
“怎样”
“茜的病是那个什么秽气造成的吧。没有办法可以迅速治好吗?”
“有,但不该用。”
听到意外的答复,天真忍不住动手。他一把抓住泰明的衣襟拉向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知道茜正在受苦,既然有方法治好,就不要舍不得用!”
然而,即使天真充满敌意的表情近在眼前,泰明依然面不改色。
“神子中的秽气轻微,不过是体内气的运行稍微紊乱罢了。静养等待身体恢复原本的阴阳调和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依赖法术,反而有加剧之虞。”
听泰明淡淡陈述完毕,天真也消气松开手。
“只能等痊愈吗……看来阴阳师也不是万能的。”
“我只是做适当处置而已。倘若秽气严重,自然会采取必要的措施。”
“什么样的措施?”
“像斋戒这种自然染上的秽气,祓禊最有效。对发烧的神子来说或许难受了点,不过到洁斋之地沐浴就能涤除秽气。”
一连串生疏的词汇听得天真皱起眉头。
“抱歉,‘截摘’、‘木玉’是什么?拜托你用我听得懂的话解释。”
“就是到灵地的河川泡水洗去秽气。”
“到河边泡水吗……如果是等天气变热以后再去的话,那样或许也不错。”
时值水无月之初,即将正式进入梅雨季。如果是等到梅雨季结束以后的话,泡水应该会很舒服。
这时天真察觉某件事。
“等一下。就算要去泡水,这里也没有泳装吧?那该怎么办?”
“你是担心沐浴的装束吗?*白装束也无妨,一丝不挂更能期待效验。”(译注:白色单衣。)
听了泰明的话,天真的脸转眼间涨得通红。
“混账东西,不可以!不准那么做!”
“一下要我告诉你祓禊秽气的方法,一下又不准……真不懂你这个人。”
“我才搞不懂你!”
天真不想被泰明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当场转过头去。
泰明朝天真投以不可理喻的眼神。
这两个人根本是鸡同鸭讲。
“我刚才已经说过,秽气并没有严重到必须施术或举行仪式的程度。神子本身的体力一旦恢复,气自然就会恢复正常。天真不需要操心。”
“我就是不爽这点!明知茜正在发烧受苦却无能为力……这样算什么八叶!”
天真一吐内心的愤怨。
‘八叶’是指受了保护神子使命与力量的人。正如八叶之名,一共有八个人担当此任,每个人身体都寄宿着龙神的宝玉化成的宝珠。
天真、泰明及诗纹都获选为保护茜的八叶。
“八叶的力量是用来保护神子,虽然能阻绝秽气,对已经染上的秽气就无能为力了。”
“…………”
泰明冷静得近乎无情的话语打击了天真。这下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无力的天真咬紧嘴唇,没想到泰明接着却给了他意外的建议。
“……不过倒是可以帮助神子恢复体力。”
“真的吗?”
“就跟照顾病人是同样的道理。减轻痛苦与不快,保持安静,并提供滋补的食物就行了。”
“滋补的食物……”
天真投奔泰明提示的希望。
“好,那我就去找点什么过来!”
专注思考本来就不合天真的性子。一旦发现“能为生病的茜做的事”,他自然一刻也坐不住,立刻付诸行动。
“——话说,为什么连你也跟过来了,泰明?”
天真一边在河边垂钓,一边朝着身后的泰明投以不快的视线。
这里是鸭川河畔。
听完泰明建议后,天真便去找左大臣家的武士团众人商量有什么滋补的食物,结果他们告诉他“这个季节就属鳗鱼最补”,甚至还借他钓具,并指点他钓鳗鱼的诀窍以及推荐的地点。
这些人实在非常热心。
然而泰明跟这些武士恰好成反比。
无论是找武士团的人商量时或是出发钓鱼时,甚至是寻找钓饵时——泰明始终跟在天真身后。天真最初以为泰明是来帮忙的,没想到泰明什么也不做。他只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观察天真。
而且不管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唯一会说的话就只有偶尔自言自语的“不懂”两个字。
就算天真问再多次“是不懂啥?”他也不应声。
碰到这样的泰明,两人完全讲不上话,天真也执意无视到底。
然而开始垂钓以后,就只能等鳗鱼上钩而已。一旦没别的事可做,无论如何就是不由得会在意一直守在身后的泰明。
“天真啊,钓鱼时千万急不得。要记得‘性急吃亏’这句话。”
天真甚至忘了武士热心指点自己钓鱼诀窍时的耳提面命,整个人烦躁了起来。
“不要在背后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感觉很差。”
“…………”
就算被天真不耐烦地狠瞪,泰明那张符咒加持的无表情面孔依然如故,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惹得天真益发暴躁。
就在天真的忍耐就要接近极限时,泰明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要是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就是不懂。”
一向泰然自若、仿佛洞悉一切的泰明居然也会有不懂的事?本来闲得发慌的天真这下可起了兴趣。
“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事。”
“就是你,天真。”
“啥?我?你还比较莫名其妙……”
天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忍不住挖苦了泰明几句。
不过泰明似乎没听见。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知道你希望神子早日康复,但我不认为你的行动有意义。”
“叫我给她吃滋补食物的人不就是你吗?”
“没错。但我并没有叫你钓鱼。”
“…………”
天真重新体认到自己跟泰明简直鸡同鸭讲,不禁无力起来。
“天真你就算钓也不见得一定能钓到鳗鱼,不如去市集找、或是拜托擅钓者来钓会比较确实。为什么你要自己钓?”
“这——”
天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慰问品当然是自己亲手弄来的会比较有诚意啊……像诗纹也是带来自己亲手做的甜点去探望……)
不过天真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被泰明一问,重新意识到这点以后,连他都觉得自己像小孩子一样意气用事。
然而泰明却没放过他:
“真要说起来,你今天净是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既然担心卧病在床的神子,大可以去探望她,然而你却在渡殿徘徊不前;明明就希望神子早日痊愈,却偏要选择拐弯抹角的方式取得慰问品。我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就是泰明的“不懂”。
泰明就这样一一列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听得天真都开始厌烦起来。靠自己这张嘴实在没希望讲赢这个阴阳师。
“既然你这么想,就早点说出来,这样就不用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人言参杂着谎言,无法反映真心。我认为与其口头问,不如实际观察更能理解你。”
“那你看了以后了解我了吗?”
“没有,我依然不懂。”
泰明这么说完,便走进天真。
他站到垂钓的天真隔壁,正眼盯着天真看。
“所以我就再确认一次。天真,你对神子抱持着什么想法?”
“——!问、问我抱持什么想法……指得是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直接,害天真差点呛到。
“我知道你关心神子,但你对这次秽气的反应实在一点道理都没有。明明就抱持强烈执着,却净是采取一些无法帮助神子康复的行动,怎么看都是你对神子别有居心。”
泰明别无他意,应该只是单纯无法理解天真的行动才会这么说。
不过在天真耳里听起来并不是这样——
(——被……被他看穿了?他看出我……喜欢茜?)
“少、少说傻话。我怎么可能有什么居心!”
天真一回过神来就已经粗声粗气地否定了泰明的话。
泰明立刻一针见血地反驳:
“有所隐瞒的人才会这样情绪激动地否定。今天你焦急成这样并不寻常,我想知道原因。”
“焦急又怎样!重要的人发烧倒下了耶!什么道理不道理的,现在哪管得了那么多!就算焦急干出蠢事也情有可原的吧!那家伙由我来保护!我答应过那家伙了,所以就算再蠢,现在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去做了不是吗!”
“……是吗?我懂了。”
天真一不小心气昏头,将内心的话全部倾吐出来,直到听了泰明冷淡的答复才回过神来。
(等等,泰明。你懂了什么?话说我刚才的意思是……)
天真回想自己说过的话。
‘重要的人’、‘由我来保护’、‘我答应过那家伙了’——这些全都是天真的真心话。这也就等于是表白了他对茜的心意。
泰明的一张脸依旧面无表情,高深莫测。根本就看不出他得知天真的想法以后有何看法。
天真实在忍受不了泰明的视线。
“等等!泰明,刚才的话都不算数。我一时说溜嘴了,是口误!你不要自以为懂了!”
天真仓皇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哪里口误了?”
“这、这个嘛……”
天真并没有想到该怎么应对才好,于是不自觉地别过眼去。
“说是重要,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
天真立刻找话敷衍,但他渐渐觉得拼命想敷衍的自己实在很可耻。
(真难看……我干嘛要辩解啊!)
自己喜欢茜。
茜在自己心目中是特别的存在。
这份心意俯仰无愧。
因为自己是真心喜欢茜。
根本不需要害羞或隐瞒。
故意的张扬宣告固然不可取,不过这应该不是那种必须撒谎敷衍的半吊子心意才对。
“抱歉,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辩解的吧。”
天真做好心理准备正视泰明。
虽然猜不到这个阴阳师会做出什么反应,不过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天真不想曲解自己对茜的感情。
然而泰明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
“没错。身为八叶,保护神子是理所当然的。”
“啥……身为八叶?”
“珍惜并保护神子——这是八叶的使命。看来天真也已经萌生八叶的自觉了。”
“——唔…………”
天真差点要怒吼“你是怎么听的!”不过他还是拼命忍了下来。
一旦开口,最后搞不好弄得必须跟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阴阳师恳切详尽地解说自己对茜的心意。
“今天你担忧神子的态度并不寻常。就算你们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友人,也未免担忧过头了。我本来一直想不通原因,看来是我多虑了。”
(这、这家伙真的没发觉吗……真不知道他到底是迟钝还是敏锐!)
看着自以为想通的泰明,天真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觉得不需要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意,不过他还是有点排斥被别人知道,要是变成奇怪的谣言传开了,说不定也会给茜带来困扰。
“你想通就好。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紧张一旦解除,天真渐渐觉得之前的对话非常可笑,于是朝泰明微微一笑。
自己跟泰明根本是在鸡同鸭讲,稍有误会就气得跳脚也不是办法。天真领悟到这点以后,心境顿时海阔天空。不料……
“……是该结束了。”
泰明不看天真,反而望着河面冷冷地这么说了。
“泰明?你到底是看着什么说——啊啊啊!”
泰明正看着断掉的钓线末端。
天真手上的钓竿不知何时只剩下断掉的线了。
“可恶!不光是鱼饵,连吊钩都一起扯掉了?到底是什么时候……”
“刚刚。就在天真说‘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辩解’的时候,有东西用力拉扯钓线。”
“既然发现干嘛不早讲!”
“对我来说,讲话比钓线重要,再说我也不认为天真会继续钓下去。”
看泰明讲得理直气壮,天真再度有感而发——
(我果然搞不懂这家伙……)
天真好不容易领悟到的海阔天空,转眼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抱歉,天真。”
从鸭川回来的路上,泰明不时道歉。
看来他似乎也觉得自己之前不该妨碍天真钓鱼。
“没关系,是我自己呆,没发现鱼上钩。再说就算你道歉再多次,鳗鱼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赶快回去,找到能为茜做的事比较要紧。”
天真想转换心情,思考一下该怎么走。
“如果你想替神子去除秽气,倒是有个方法。”
“……唯独祓禊绝对不准。”
“我知道。我说的是别的方法。”
(天底下最不能信任的话就是这家伙的“我知道”……)
已经得到好几次教训的天真对泰明依然保持警戒。
不过既然有方法能够减轻茜的痛苦,他当然不能无视。
“姑且说来听听。”
“用术法转移神子秽气。”
泰明所说的“别的方法”如下——
将疫病等秽气转移到称为形代的纸人形,这里治疗咒术在京城并不稀奇。
然而身为神子的茜的秽气不能说转移就转移。毕竟龙神神子的秽气跟京城循环的五行之气紧密连接,普通的形式应该承受不住。
况且就算顺利将秽气封入形代,要如何处理也是个问题。要是流放到河里或焚烧掉,不知道会对京城带来何种影响。
于是泰明想到了将秽气转移给八叶以取代形代的方法。
接收了秽气的八叶应该会跟现在的茜一样气行紊乱,身体不适。不过秽气的不良影响就仅止于此,不会影响到整个京城。
听完泰明的说明,天真深呼吸一口气以后问他:
“……既然有这种方法,你之前干嘛不讲?”
碰到鸡同鸭讲的泰明,情绪再激动也是枉然,还是先问出泰明解释不够充分的部分要紧。
“用术法转移秽气,会增幅气的扭曲。”
“也就是说接收了秽气的八叶会比茜更痛苦就对了?”
“对。这个术法违反天理,会增幅扭曲,故属邪术,不应该轻易使用。再说——”
此时,泰明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保持原本的步伐,稍微提高防备但不为天真所察觉,接续说下去:
“这次的秽气是神子咎由自取。不单是斋戒,是神子太过轻忽这个世界的禁忌了。这次秽气就算放着不管,躺个两三天自然会痊愈。我认为趁这次机会让神子亲身体会打破禁忌会有什么后果也好。”
“……你这个人果然不怀好意。”
一反泰明的警戒,天真并没有因此跟泰明吵起来。
虽然他却是颦眉表现出不快,不过仅止于此。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现在要说出来?对你来说,放着茜不管不是最好的作法吗?”
“这是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回到土御门以后,你不是想找能为神子做的事吗?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也有办法实行。虽然我不建议这么做,不过既然你有意,我就如你所愿。”
天真立刻回答。
“就这么办。只要可以不用看茜受苦,区区秽气就由我来接收。”
傍晚,回到藤姬府邸的两人在前往茜的卧房途中遇到了诗纹。
“天真学长,欢迎你回来。真难得看到你跟泰明先生在一起。”
“是泰明擅自跟来的”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学长,你去哪里了?”
“就有点事啦……”
天真含糊其词,换泰明代为回答:
“去鸭川。”
“真是的,小茜都发烧了,你们两个怎么还跑去哪种地方……啊,难道是为了小茜?”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最后还是白忙一场,你就别问了。”
“嗯,好。”
诗纹乖乖点头。
来京城以前就已经认识天真的诗纹懂得如何跟天真来往。他察觉天真不想谈这件事,于是就换一个话题:
“对了,天真学长和泰明先生也去探望小茜嘛。”
“我们现在就去。”
听了泰明简洁的答复,诗纹欣然微笑。
“那就好。人生病的时候不是都会觉得不安吗?如果天真学长你们去露个脸的话,小茜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会吗?今天藤公主不是陪着她一整天吗?”
“嗯,是没错……不过小茜有点担心天真学长你喔。她说今天一直都没看到你,不知道你怎么了。”
“没想到你们居然会担心我。我就这么靠不住吗?”
看天真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诗纹于是解释道:
“不是啦。天真学长虽然可靠,但相对地,一碰到事情马上就想自己一个人解决不是吗?”
诗纹所言,天真自己心里也有数。
天真本来就习惯独来独往,无论是在原本的世界、或是来到京城以后,都有不少次一意孤行的记录,为此遭遇危险也不只一两次了。
“我们是担心学长会不会又跑去涉险,或是一个人跑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去。虽然没说出口,不过小茜一直担心这件事,要是学长去见她,她应该就能安心了。”
“这样啊,那我去露个脸好了。”
天真嘴上一派轻松地回答诗纹以后,便走向茜的卧房。
其实他的内心后悔不已。
(我是笨蛋吗!居然害茜操心。我不是答应过她绝不离开她身边吗!)
跟茜告白时的话语重上天真心头。
‘茜有困难的时候由我来帮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枉费他当初想让一肩扛下龙神神子这等重责大任的茜安心,还如此发誓……
(结果根本就是光说不练嘛。真丢脸……)
表面上虽然故作平静,但踏过地板的重重脚步声透露出天真内心的紊乱。
诗纹目送着天真的背影,开口问身旁的泰明:
“天真学长在生气吧。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冒犯他了?”
“没问题。”
泰明简短回复诗纹的问题以后,也不客气地发出脚步声离开了。
独自留在原地的是诗纹不由得自言自语。
“‘没问题’?……泰明先生真的是知道才这么说的吗?”
来到茜卧房的天真隔着几帐*出声。(译注:一种屏帷。)
“茜,你醒着吗?我来看你了。可以进去吗?”
“天真?快进来,快进来。”
从里面传来的声音比天真想象中还要有精神。
“那就打扰啰。”
天真掀起帷幔进入卧房一看,茜正要从设置于帐台*的卧床坐起上半身。(译注:四面挂着帷幔的平台,用以坐卧。)
“你干嘛起来啦,给我躺着休息就对了。”
“一下子而已,没关系。而且这样也比较方便讲话。”
“可是……”
看到茜仅在寝衣外披着单衣,天真的目光不自觉地游移起来。
天真并没有成熟到面对心仪对象毫无防备的样子还能保持从容自在。
(这家伙绝对忘了我跟她告白过的事。虽然这样是比她刻意避开我要好啦……)
天真禁闭双唇,以免茜发觉他内心的惊惶失措。
对此毫不知情的茜此刻心情正好地发言:
“今天我听藤公主的话躺了一天,正想起来一下。”
“我进来了。”
泰明继天真之后进入卧室,茜也向他打招呼:
“泰明先生也来啦。谢谢你们两个。”
然而泰明却不发一语。他仿佛听不见茜的声音般无视茜,只是专注地将整间卧房钜细靡遗地打量一遍。
“请问……泰明先生?”
见泰明默不吭声,感到不安的茜再度探问,然而他还是没反应。
这时天真开口打破稍嫌尴尬的沉默:
“话说藤公主不在耶。她去哪了?”
“她正好去准备晚饭,应该再一下就回来了。欸,听我说,藤公主她啊——”
然后茜开始叙述藤公主有多么爱操心。
今天一整天茜都被藤公主看得紧紧的。除了用餐这类最起码不可免的情况以外,只要茜稍微想起来一下,就会立刻挨骂,就连诗纹带来给茜排遣心情的绘卷或书籍都不准看。
“结果反而变成躺着比较难过了。”
茜边说边伸懒腰,放松四肢。
“我看你好很多了嘛。”
“嗯。虽然烧还没完全退,不过跟今天早上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喔。”
“才一天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应该也是拜藤公主之赐吧?”
“是啊……我当然很感谢她。不过一直躺着不动果然很痛苦。”
看到茜对照料自己一整天的藤公主的感激与不满,天真苦笑起来。
“看来藤公主也很辛苦嘛。”
“而且对精神卫生也不好。你想想看,人生病时不都会往不好的方向胡思乱想吗?我怕告诉藤公主以后她会小题大作,不敢找她商量,所以就愈来愈不安——”
“对不起喔,茜。”
天真反射性道歉。
茜的不安之一肯定就在于今天一整天不见人影的自己。
这等于打破了他跟茜的约定。
(我不应该只顾面子,在意什么慰问品、礼物之类的。我明明就应该陪在茜身边才对啊……)
那句“对不起喔”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想当然尔,这样少少的几个字无法传递天真心中所有的念头——
“咦?天真为什么要道歉呢?”
天真唐突的谢罪反而听得茜困惑起来。
“没有啦……要是我早点来探望你,好歹可以陪你打发时间。拖到这么晚真抱歉。”
“不需要为了这种事道歉啦。天真现在来探望我,我真的非常开心喔。”
不晓得茜到底知不知道天真的心思,只见她发自内心高兴得笑了出来。
天真也受那张笑靥牵引,回以微笑。
“那,在你痊愈以前,我会常常来探望你。”
在笑容背后,天真悄悄在心底补充——
(就算你不记得了,我也必须遵守约定。所以——真的对不起……)
“嗯,期待你来探望我喔。”
“笨蛋。与其期待别人来探望,还不如赶快痊愈。”
“啊……说的也是。”
“你这家伙就是这样……也难怪藤公主会过度保护你。”
两人聊到这时,泰明从背后出声了:
“准备就绪。要开始了。”
“请问?泰明先生,要开始什——呀啊啊啊啊!”
一无所知的茜的疑问在中途转为惊叫。
因为泰明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泰明的双手环住茜的肩膀。茜坐起的上半身被泰明的衣袖整个包住。
而且凑近脸的泰明呼吸拂过她耳边,弄得茜浑身僵硬。
“我不会弄痛你。你不要动,马上就好。”
“请、请问……马上就好是什么意思?”
无视于茜的发问,泰明开始咏唱某种咒语。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
发现泰明正在念咒的茜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茜想起以前泰明替她解除诅咒时,也同样这样突然抱住她过。当时茜虽然吓了一跳,不过泰明确实保护茜免于诅咒的危害。
这一定也跟当时一样,是有用意的举动。
于是茜拼命忍住怕羞想挣扎的心理,尽量保持不懂以免妨碍泰明。
但一反茜的决心,泰明突然松开怀抱。
“泰明,你这家伙!”
原来是天真抓住泰明的衣襟,拉开他跟茜。
“看你对茜做了什么!你是什么居心!”
天真将跪着的泰明一把拉起,脸抵着泰明怒目而视。
“天、天真!你冷静!”
“鬼才冷静得下来!”
天真在气头上,连茜的制止都听不进去。
叽……
泰明的衣服发出随时会裂开似的悲鸣。
尽管如此,泰明依旧保持着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他任凭天真抓住自己的衣服站起来以后,对依然等着自己的天真泰然自若地说了:
“我已经将秽气转移到这个上了。”
泰明手上拿着粗略裁成人形的白纸——即形代。
“这是你要求的术法。别妨碍我。”
“…………”
天真一瞬间愠色全消,当场愣住。他理解泰明的意图了。
泰明肯定没有不良居心。
不过怒气一度爆发,也无法立即打消。
“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突然抱住茜啊!你的行动也太突然外加极端了吧!茜也会吓到好吗!对不对,茜?”
为了将怒气发在泰明身上,他征求茜的附和。
“一开始是有点吓到没错……不、不过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所以我马上就晓得泰明先生应该是要用阴阳道帮我。所以天真你不用那么生气,我真的不要紧。”
茜对双方表示理解,同时安抚天真。她觉得这应该是收拾场面最好的作法。
没想到天真得知新的事实,反而受到打击。
“你之前也被他这样抱住过吗……”
“呃——与其说是被抱住,或许应该说是保护我免于诅咒……”
就算茜再怎么解释,天真始终听不进去。接连的打击似乎使他陷入轻微失神状态。
这时泰明犹如落井下石般宣告:
“术法尚未结束。我要将这个形代接收的秽气转移到你身上。”
只见泰明将形代按住天真胸口,直接将手环到背后抱住了天真。
“呜哇!你、你、你干嘛啊,泰明!”
“像这样抵着形代是最快的作法。”
“不快也没关系!给我放开手!唔……为什么挣脱不了!”
泰明的手牢如钢链,紧紧勒住天真。就算天真使劲想要拉开,泰明的手依然纹风不动。
不单是这样,天真的手甚至渐渐麻痹虚软了起来。
“天真,泰明先生看起来虽然痩,力气却非常大,我想没那么容易挣脱喔。”
亲身体会过泰明力气的茜给予不断挣扎的天真忠告。
“这应该不单是因为力气大而已吧。可恶,使不上力……为什么?”
突然浑身无力的天真就连脚都站不稳。要不是泰明扶着他,或许早就倒在地上了。
泰明的说明则是简洁有力:
“这是秽气的影响。”
“混账!你干嘛不早讲……”
“言语无法形容。”
(话是这么说没错。如果这种全身变重的感觉就是秽气的话……的确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茜就是受这种玩意儿所苦吗……)
根据泰明的说明,茜的秽气应该会增幅,加倍折磨天真。然而现在的天真甚至没有余裕想起这点。
泰明就这样抱住了天真约十秒钟后,又突然松开手。
“结束了。”
达成任务的形代悄然落地的同时,天真也险些整个人瘫软下来。
但天真撑住了。他靠着一口气和自尊心站在原地。
“……这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真故作轻松地问泰明,以免茜察觉到他身体的异状。
“直到身体恢复原本的活力为止。但天真你本来就身强体壮,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谢啦,泰明。”
天真甚至没有余力抱怨或斗嘴。他向泰明简单道谢后,就跟茜道别了。
“那我走了,茜。明天见。”
话一说完,天真就快步离开房间。因为要是持续待在那里,或许会被茜看到自己虚弱不中用的丑态。
“呃……泰明先生,请问,刚才你们说了秽气、术法什么的,你跟天真到底做了什么?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吧……”
“没问题。”
惜字如金的泰明也是同样以简洁的三个字回答茜。
“哦……”
已经大致习惯泰明这种态度的茜,姑且认定应该是没有危险。
“神子的问题已经解除了。”
泰明仅留下这句话,也离开了卧房。
茜一脸不可思议地目送泰明离去,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烧跟刚才比起来已经退了不少。
翌日天真一觉醒来,感觉差到了极点。
他浑身发冷,肯定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头还不到痛的程度,但就是觉得昏沉。
全身到处酸痛。
一动,关节就仿佛会咯吱作响。
甚至连肩膀都僵硬了。
(光睡一晚根本就好不了嘛……可是总不能一直躺着不起来——)
“喝……!”
天真一鼓作气,忍痛站起身来。
没问题。只要勉强一下,身体还是能照常活动。
天真走出起居的武士团宿舍到井边洗脸。他一弯腰,背就感到一阵酸痛。僵硬的背脊咯吱悲鸣,就连换衣服都是一番折腾。
梳洗更衣完毕后,天真前往正屋。他走到通往茜卧房的渡殿时听到了说话声。
“看来神子大人的病情已经彻底好转了,真教人开心。”
“而且烧也退了喔。我已经完全康复了。”
“似乎比泰明大人当初的诊断要早得多呢。”
“原来泰明先生也有弄错的时候。”
“就是说呀,真是稀奇呢。”
这笑语声就连渡殿都听得见,交谈的人是茜和藤姬。
(泰明可一点也没弄错喔。那家伙确实是个厉害的阴阳师。)
天真默默在心中订正茜他们的误会。
“藤公主,我去院子一下喔。昨天一整天关在房间里面,我想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
茜发出朝气十足的声音,从房间跑了出来。
“神子大人,您才刚痊愈,还请不要逞强。”
“我知道。”
茜没发觉天真正看着自己,慢慢走下庭院。她大口深呼吸以后,尽情伸懒腰。
“嗯————!睽违整整一天的太阳公公!”
看到茜纯真欢笑的模样,天真不自觉泛起笑意。
(这家伙果然还是比较适合待在太阳下。)
昨天在卧房看到茜穿着睡衣的模样固然心动,不过天真觉得此刻这瞬间朝气蓬勃的茜更加动人。
“啊,天真,早!”
茜注意到天真站在渡殿,便向他打招呼。
“早,茜。”
“你今天来得真早。”
“我昨天不是才说要常常来探望你吗?我可是言出必行喔。就算你不记得也一样。”
“讨厌啦,天真。不过才昨天的事,我当然记得。”
茜并没有发觉天真的话中暗指告白的约定,淘气地鼓起腮帮子。
“就算你忘了也无所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爱遵守约定罢了。”
天真一面哄着茜,一面内心郑重发誓:
(看到刚才的你,我就明白了。你能够无忧无虑地欢笑,就是我的幸福。所以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扶持你。我不想放你孤单一人,害你感到不安……)
一反心中的决意,天真嘴上一派轻松地探问茜的身体状况:
“不过我看好像已经没必要来探望你了。你已经好多了吧?”
“嗯,不过,要是天真愿意继续来探望我的话,要我再多躺一阵子也行喔?”
“笨蛋。谁要听特地来探望装病的家伙啊。”
一点玩笑话逗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每次天真一笑出声就浑身酸疼,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只要茜能康复,这点病痛根本不算什么。)
天真决定不要说出秽气已经拜托泰明转移到自己身上的事,免得茜操心。
“啊,早,小茜。你已经可以出来走动了吗?”
“嗯,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喔!”
已经起床的诗纹向两人打招呼。
“天真学长早。学长今天早上好像特别有精神呢!”
“哪有,我跟平常一样喔!”
诗纹跟茜似乎都没发觉天真隐瞒的不适。
茜打破斋戒禁忌产生的秽气,最后在天真硬充好汉的背后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