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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高洁自持终不悔 高洁自持终不悔

山高水低流

暗暗相思愁

若为情深故

至死无怨尤

‘至死无怨尤……’

不知多少会,抑或多少年……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将这首歌深藏于心。

或许有人会说:“歌是歌,并非真实。”

然而我知道这首歌确实道出了几分真实。

情深致死——人真的会因为用情太深而殒命……

我的身份不允许恋爱。

我不该思慕任何人。

然而我却犯下罪过——识得情滋味。

故我隐藏心意。

为了不伤害那个人……不对,为了不伤害任何人,我别无他法。

隐瞒心意实在过于煎熬,最后病魔终于侵蚀了我的身体。

然而恋慕之情竟是如此可怖,纵使肉身病倒也无法停止。

有时尽管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疯狂地藉纸笔抒发情意。

这份罪孽深重的恋慕迟早会纸包不住火……

于是领悟了这点的我选择与痴情一同毁灭。

岂料这是惩罚吗?

我甚至不得毁灭。

连同痴情、不舍、执着、心痛、苦楚……

罪孽深重的恋慕始终消失不去。

遗憾引来秽气,秽气折磨着我。

即便如此,我对那个人的恋慕依然不曾消失,始终苦恼着我。

就算我堕落化为污秽不堪的祸害,这份心意依然永不止息。

‘那个人过得幸福吗?我的心愿是否实现了?谁呀……谁来告诉我好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天狗念出的九字真言响彻入夜的北山。

“——唔!”

挨了天狗使出的金缚术,独眼壮汉痛苦呻吟。

壮汉名为伊库泰达尔,是鬼族副官。

“唵·阿啰摩耶·天狗·萨摩基·萨婆诃——”

天狗封住伊库泰达尔的动作,进一步施展更强的法术,他打算趁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小天狗大人,请你住手!”

从树上关注两人战斗的永泉放声大喊。对平常一向轻声细语的永泉来说,这么大的声音简直快扯破他的喉咙。

尽管永泉这样拼命恳求,天狗也听不进去。

“别开玩笑了。我是好心要替你杀掉这个鬼!如今我已经恢复力量,不过是杀个鬼,简直易如反掌!”

天狗的声音充满杀气,听得永泉不禁畏缩起来。此等骇人气魄,不愧传世数百年的北山大妖之名。

天狗解除封印后似乎彻底变了一个样,不再是永泉以往所熟知的小天狗了。

“……魔性的部分……正在失控吗!”

尽管中了法术束缚,伊库泰达尔依然冷静地分析着天狗的变化。

天狗突然恢复封印多时的妖力,自己应该也无所适从。他压抑不住爆发的力量,于是顺着冲动要毁灭伊库泰达尔。

“我得阻止才行……”

目睹天狗本性毕露的模样,永泉不禁着急了起来。

现在不能取伊库泰达尔的性命。因为那个鬼说他想和神子谈谈,以求和平解决之道。

在这个念头驱使下,永泉不自觉解放了八叶之力。他感觉到气集中在掌心的宝珠。

——永恒的水流……

——滋润万物的水气……

——捉住他吧……

“怎么回事……?”

发觉自己周围的气发生变化,天狗纳闷起来,然而为时已晚。

“雨缚气!”

永泉大喝的同时双手结印,包围天狗的水气顿时提高密度化为实体。

“永泉?别来妨碍我啦!”

天狗遭水气禁锢,顿时气势大挫。不过天狗依然运用自己的妖力,试图破除周围的水气。

这原本就是一时情急才使出的法术,永泉也不是真心要困住天狗。

所以天狗应该马上就能重获自由。

然而伊库泰达尔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摆脱了减弱的金缚术,一剑挥向天狗——

同时,天狗也破除雨缚气制肘加以反击——

摆脱咒缚的两人在一瞬间分出胜负。

伊库泰达尔的剑贯穿了天狗的背。从背后穿出的剑尖为暗红所染汙。

“你这个……白痴……唔!”

天狗嘴里挤出了痛苦的声音。

这时,天狗的身体为光所包围。光芒强烈得有如身体炽烈灼烧起来一样。

从树上观战的永泉视野渐渐为白光所遮蔽,永泉根本无法直视,然后——

“——!……啊……”

发出不成声叫喊的同时,永泉醒来了。

“我又……梦见了那时候的事吗……”

不知道是否曾痛苦梦呓过,他的心脏此刻剧烈跳动着,跳得胸口都痛了起来。

他伸手一摸额头,满手都是黏腻的汗水。*夜着也被汗水浸得湿透,紧黏着身体。(译注:和服样式的被子。)

真不舒服,最好赶快换掉。

尽管心里怎么想,永泉就是无意起来活动。

他忍住粘腻不堪的汗水,依然躺着,思考连续六天梦见的噩梦,想到六天前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一位小小友人丧命……

(要是我……要是我不做蠢事,小天狗大人就不会——)

就算再怎么哀悼、后悔,小天狗也不会回来。

尽管如此,永泉依然不由得想起那个活蹦乱跳的妖物。

据说小天狗是本来住在本山的大妖,生性调皮捣蛋。被伊库泰达尔打倒前一刻——解除封印的青年姿态才是小天狗本来的模样。

不过,在永泉的记忆里,全是掌心大小可爱逗人的小天狗身影。因为被阴阳师·安倍泰明封住力量的关系,于是变成了小不点儿。

这个小不点是永泉重要的友人。

本来永泉几乎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

尽管出家为僧,永泉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就算他想要舍弃皇族身分,以出家人自居,周遭的人也不容许他这么做。

无论到哪去,面对什么人,人人皆尊永泉为*法亲王,对他敬畏有加。就算没有明显表现出畏惧之意,永泉和他人之间也永远隔着一道名为礼仪或顾忌的无形帘幕。(译注:出家后册封为亲王的皇子。)

纵使逃离官场遁入空门,永泉依然摆脱不了皇室背景的束缚。

不过最近永泉终于遇到了不畏惧自己身分的人:身为龙神神子的茜、据说跟神子来自同样世界的几位友人,以及力量被封印后留居京城专门替茜送信的小天狗。

小天狗是妖,不受人世规矩所约束,永泉自然也不需要顾及。

永泉烦恼不知该如何回信时,也常常挨小天狗叱喝:

“你太爱操心将来的事了,要回信就快写!”

小天狗讲话直接,行事放肆无礼,不过那种无礼是出于直率,并没有恶意。跟京城贵族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人后说三道四的丑恶不同。

这对永泉来说非常新鲜,也充满了好感。

这个待永泉如普通人的小天狗,在永泉心目中是能够交心的重要友人。

至于小天狗也很中意永泉,虽然主要理由在于送信给永泉时会收到谢礼,不过一方面似乎也是放不下性情宽容温柔的永泉。

然而小天狗却因为这份友情而丧命了。

(要不是我受焦虑驱使,急于半夜外出,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事情的开端是托梦。

龙神乃京城的守护神。四只圣兽服侍龙神、执掌四方,称为四神。然而四神目前落入了与京城为敌的鬼族手上。

要取回四神,需要名为四方神符的符咒之力。

要保存四方神符的地点仅能传达给负责守护龙神神子的八叶们知晓。八叶之一的永泉透过托梦,得知了北方神符所在地点。

永泉接获托梦后,等不及天亮就前往神符所在处,因为他急于早一步取得北方神符。

(我喜欢神子……为了向神子表白我内心涌现的这份心意,我想要得到自信……)

为不容于世的恋慕所恼的永泉渴望自信。他相信取得北方神符,完成八叶的使命就能换来自信,硬是在半夜动身。

小天狗担心永泉,于是陪同前往。为了甩开尾随在后的鬼,也是小天狗引导永泉到他所熟知的北山去的。

尾随在后的鬼——伊库泰达尔其实无意商人。然而等到永泉发觉时这件事,已经太迟了。

为了保护永泉,经泰明解开封印的天狗重拾力量后反而耽溺其中,开始失控。为了阻止随时会动手取伊库泰达尔姓名的天狗,永泉除了施术外别无他法。

然后,因为永泉出手的关系,发生了那起噩梦——

小天狗随同光芒杳然消失了。

永泉再也见不到那活泼的妖……

(全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受这分心意摆布,就不会拖累小天狗大人了——)

永泉在黑暗中不断自责。

他相信招致这场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身为出家之人却抱持着非分之想的自己身上。

寺院的早晨开始得很早,永泉所在的仁和寺也不例外,必须在天亮以前起床,准备进*本堂诵经。(译注:大殿。)

作了噩梦、自责不已的永泉几乎一夜未成眠。

不过他已经提早起床梳洗。

他想冲冲水,好打消睡意,并清理一身的汗迹。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永泉独自在井边*垢离。(译注:沐浴净身之意。)

“——唔!”

第一次冲淋时,永泉难受得忍不住出声。井水冻得刺骨,甚至让人有种皮开肉绽的错觉。

不过,忍着酷寒再冲个两三次以后,就渐渐感觉不到痛和冷了。被冰水冻僵的身体仿佛从这世上消失,自己好比化为透明的存在。

永泉喜欢这个时间。

早课一旦结束,就连在垢离时都会有随侍的僧侣守在一旁。若是在他们面前,就无法感受到此刻这种自己仿佛消失不见的神清气爽。

随侍的僧侣应该还在睡,或是忙于早晨的杂务。清晨是永泉少数能够真正独处的时间。

等头脑和身体都清爽以后,永泉装作一如往常的样子前去参加早课。

要是举止跟平常有异的话,就会害周围的人操心顾虑。不单是这样,或许还会有人因此遭受斥责。

永泉极度恐惧这点。

这种顾虑事出有因。因为永泉年幼时,甚至曾经有人为了永泉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就丢了饭碗。

那是永泉刚满五岁时的事情。

永泉跟哥哥是异母兄弟,两家为争夺东宫之位,彼此互相牵制。不过年幼的两兄弟不懂这些事,他们就像一同长大的兄弟那样要好。

父皇召他们进宫时,他们总是一起玩。

然而那天永泉居然难得跟哥哥吵架了。

争端是哥哥的马玩偶。那匹竹子做的马是极其普通的玩具。

然而在年幼的永泉看来,哥哥手中那个玩偶是非常棒的东西。

“皇兄的比较好。我想要皇兄的马,给我嘛~~”

永泉不断央求,无论如何都要哥哥让给自己。哥哥平常一向疼爱永泉,偏偏那天就是不肯让他。

因为那天永泉带了娃娃、陀螺、风筝等许多玩具来。年幼的永泉并不知道,那些玩具是永泉的外公为了炫耀才给他带在身上的。

“我不给,你玩你的玩具不就好了?”

“我不要这种玩具!我就是要哥哥的马!”

就算出身再高贵,孩子就是孩子。两人互抢玩偶、互掷玩具、大声哭喊——闹得天翻地覆。

最后父皇说服哥哥让出玩偶,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不料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永泉的外公得知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他以为是玩具做得不好害他蒙羞,于是解雇了负责制作玩具的*杂色。(译注:泛指仆吏丁匠。)

永泉过了很久以后才晓得这件事。

等到他玩腻了哥哥让给他的竹马时,才发现外公给他的新玩具做得没有以前好。

“这不一样了。以前做玩具的人怎么了?”

因为年幼的永泉执意要问,于是侍女们也只好据实以告。

“那个杂色已经被辞退了。听说已经离开京城,返回故乡去了。”

侍女们并没有将事情经过完整告诉永泉。

尽管年幼,永泉多少也察觉得出原因是出在自己跟哥哥吵架的关系。他这才发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有可能会改变他人的人生。

从这时候开始,永泉变得相当在意自己的言行带给周遭的影响。

(刚才的用词得体吗?有没有给谁造成困扰?要是失败了,不知道会造成多少人的困扰……)

如今,玩具与杂色工匠的事都已经消失在记忆彼端,鲜少想起。然而因此在意自己言行举止的永泉,内心深处始终留下了阴影。

像永泉这般心思纤细敏感的人,也难怪会受不了身处在权利斗争之中。

各式各样的大人——想要拉拢他的追随者、刺探他想法的人,以及制造流言要破坏他名声的人——聚集在年少的永泉周围。被他们摆布、被他们背叛、被他们逼迫加入反对兄长的行列……永泉的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于是他决定离开宫中,出家为僧。

努力装作跟平常一样的永泉结束早课之后,一回房就看到负责传话的僧侣在房里候着。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从土御门来了客人。”

“土……土御门……”

永泉不自觉提高音调。

土御门是左大臣府邸的别称,藤公主及神子就住在那里。

一想到“万一访客是神子的话……”永泉就无法保持平静。

神子不知道小天狗已死去。她相信泰明编造的“因为失去力量,于是藏匿起来而已”的说法。

永泉也明知道泰明说谎,依然在神子面前装作小天狗还活着的样子。为了不伤害神子……

(泰明大人是为了神子才说谎。现在的我要是见了神子,或许会糟蹋他的用意……)

传话者忧心地看着脸色稍微发青的永泉。

“永泉大人,您怎么了吗?要是身体不适的话,要我请客人回去吗?”

“不,不用了……我没事。”

永泉不加思索地就开口否决。

他害怕见神子,不过他也不能赶一早来访的神子回去。

“请对方进来。”

“是。”

等负责传话的僧侣领客人进来的这段时间,永泉坐立难安。

(我不可以不见神子。但,要是被神子识破谎言,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尽管如此,一想到能够见到神子,我同时又感到欣喜……既然神子愿意仰仗我,无论如何我都想帮上忙。)

(追根究底说起来,小天狗大人的悲剧,是我的非分之想所致。然而我就这样抱持着非分之想见神子真的好吗……)

千头万绪浮上心头。永泉心如乱麻。

不过永泉的烦恼最后只是一场杞人忧天。

“永泉大人,很抱歉一早前来打扰。”

“我们有点事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来访者是赖久和天真。

可以不必见神子的放心,与见不到神子的失望,在这两种心情夹攻下,永泉不自觉回答得有气无力:

“……方、方便啊。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告知神符地点的使者不是会出现在梦里吗?我们就是想问那个使者的事。”

四方神符目前已经收集到三张,就剩下东方神符而已。

领悟那张东方神符的八叶就是赖久和天真——眼前这两人。

“要我回答是无妨……不过要从何说起好呢?”

“能不能请永泉大人告诉我们使者出现时的情况?因为最后的使者目前尚未来找天真,要是听了永泉大人的话以后,或许就能知道是哪个地方不对了。”

“你是怪我啰?使者不是也有可能去找你吗!”

“……不可能。”

“你倒是讲得很有自信嘛,赖久。所以你坚持自己没错就对了?”

天真跟赖久互瞪起来。两人虽然经常为了意见不合就起冲突,不过今天似乎比平常更快就濒临爆发。

见赖久和天真气氛险恶,永泉仓皇打岔:

“——那、那个,天真大人跟赖久,可以听我说吗?关于来到我这里的使者……”

听了永泉的发言,剑拔弩张的两人立刻软化下来。

“也对。先听永泉讲正事要紧。”

“永泉大人,麻烦您了。”

“那晚,我就坐在那边的台阶。”

这么说完,永泉便指着通往房外庭院的阶梯。

“我倚着栏杆时,忽然感到身旁有人。起初我以为是皇上,没想到那位就是梦的使者。”

永泉想起梦中那位神似皇兄的使者。

尽管不过才六天前而已,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打起盹来作梦了吧。我在梦中得知北方神符所在地点,然后……”

这时永泉支吾起来。

获知神符地点时,永泉和使者谈了神子的事。

自己对神子的恋慕、自己的举棋不定、自己的不中用——听永泉将烦恼全盘托出后,使者赐予了他单纯而有力的建言。

“既然觉得痛苦,就不要隐瞒,表白就对了。”

“既然没有自信,就设法培养。倘若你能够达成使命守护京城,这件事自然将成为你的自信。”

“你留着我的血脉,不可能被女性给甩了。”

听了使者洋溢自信的鼓励,永泉也振奋起来。

为了克服只会烦恼的软弱自我,他想要早点得到自信。然后,他希望向神子表白心意……

然而他实在无法在人前说出这些想法。

看到永泉久久没有继续说下去,赖久担心了起来:

“……永泉大人?您怎么了?”

“没、没有……没事。”

“不过我看您脸很红。要是发烧就不好——”

依然担心不已的赖久被天真打断话头:

“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本人都说没事了,关心过头反而是困扰好吗!”

见天真出面打岔,永泉松了一口气。

(天真大人……?难道他发觉了我的心思,好心出面解救我吗?)

天真之前就已经察觉永泉的心意。对神子抱持好感的天真发觉永泉对神子的情意,甚至曾经加以牵制。

永泉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真眼中的情敌,就算被他排斥也莫可奈何。

没想到天真却帮自己掩饰。

“……天真大人,谢谢你。”

永泉不经意脱口道谢。

听到永泉道谢,天真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干嘛谢我……这没什么好道谢的吧。是我们先不请自来。不说这个了,你还是继续讲使者的事要紧。”

(天真大人果然在帮我掩饰。谢谢你。)

自从发生小天狗一事后,天真的态度似乎软化了不少。永泉内心再次感谢天真的好意。

“照永泉的说法,就算只是打盹也见得到梦的使者?”

“对。虽然我不清楚正确时间……不过我作那个梦应该仅仅半个时辰而已。”

京城的“半个时辰”在天真及茜等人的世界大约相当于一个小时。

“看来跟睡眠深浅似乎无关……”

“果然是别的问题吗……”

看到赖久和天真陷入苦思,永泉不禁感到抱歉。

“我似乎没有帮上你们的忙……”

“没这回事,永泉大人之言使我等获益良多。”

“光是知道不用像伊乃里那样呼呼大睡就够了。假如非熟睡不可的话,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梦里见到使者了。”

“……?这表示……赖久和天真大人都睡不好吗?”

“说来惭愧,确实如此。”

“一听到只能在梦里见到使者,就觉得压力很大……一点睡意也没有。”

经他们这一说,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憔悴,应该是睡眠不足的关系。

永泉自己也因为连日噩梦以至于跟两人一样稍嫌睡眠不足,他对两个人倍感同情。

“这就伤脑筋了。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够促进睡眠就好了……”

“永泉大人无需替我操心。我已经习惯彻夜警备,因此不要紧。天真怎样就不知道了。”

“我也不要紧!不过两、三天没睡好,才不会怎样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睡饱的关系,赖久跟天真都显得有些浮躁。

眼看两人再度陷入险恶气氛,永泉开口打圆场:

“两、两位!……真是抱歉。”

突然被永泉道歉,两人甚至忘了互相牵制,一齐面向永泉。

“为什么是你抱歉啊?”

“没错。永泉大人无须介意。”

“枉费你们两位特地前来,我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实在是过意不去……”

看到永泉深感内疚,天真苦笑起来。

“……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就是因为这样,茜才会担心你。”

“喂,天真!”

赖久一出声斥责,天真一瞬间浮现“说溜嘴了”的表情。不过他马上转念,将错就错:

“既然已经确定这家伙跟往常一样,应该不用再隐瞒了吧。永泉,你这阵子都没来土御门吧。”

自从取得北方神符以后,永泉仅拜访过土御门一次,且那次也几乎没和神子见面。

就像刚才见赖久等人前心乱如麻一般,永泉要是见了神子应该会倍感煎熬。此外他更惧怕要是被神子识破关于小天狗的谎言,会害神子痛苦不已。

虽然本人是出于无心,不过在那之后永泉的确不再造访土御门。

“神子大人担心永泉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毕竟泰明大人现在也不知去向。”

泰明在取得北方神符后就随即消失无踪。再怎么说,泰明是八叶之中最重视这项使命的人,他会不见神子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过泰明那家伙应该不用担心也不要紧吧。”

泰明是优秀的阴阳师,应该不可能身陷险境——其他八叶和藤公主都如此认定。

“这样啊……原来泰明大人尚未回来。”

不过唯独神子跟永泉有不同想法,因为他们两人看到了泰明失踪前的动摇模样。

“你还有资格担心别人吗?你这几天还不是音讯全无。再说小天狗那家伙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想托他传个话都不行。”

“嗯……是啊。”

听到小天狗的名字,永泉神色一暗。

被泰明蒙在鼓里的天真也不知道小天狗已经死去。不过他知道永泉跟小天狗很要好。

他看了永泉的样子应该就发觉自己刚刚失言了,于是突然补充解释,藉此转移话题。

“所以茜才拜托我们,说既然要来问神符的事就顺便看看你。”

“我们会转告神子大人,说永泉大人一切安好。”

“抱歉害各位担心了。”

“就说了你不要一直道歉啦。我知道你觉得要对北方神符那时的风波负责……不过等你平复以后,记得去看看茜。要不然下次就换那家伙自己跑来啰。”

“……好。”

尽管口头上这么回答,永泉仍然下不了决心去见神子。

(抱歉。知道我决定该如何处置这份心意前……我都不能见神子。)

他一边目送赖久和天真离开仁和寺,一边在内心偷偷向神子道歉。

次日,仁和寺门前,永泉带着几名随从准备外出。

“下次就换那家伙自己跑来啰。”

永泉不认为神子会如天真所言主动来访。

不过要是待在寺里,“要是神子来了该怎么办才好……”的忧虑就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这样下去会妨碍佛门修行。

于是永泉决定今天外出平复心情。

“今天要前往何处呢?”

随从这一问,永泉含糊回答:

“我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就往西走好了。”

神子所在的土御门位于东边。要是往那个方向去,难保不会意外撞见神子。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永泉有如要逃离神子般向西行。

这趟外出本来就是漫无目的的散心。时而欣赏路旁花朵、时而倾听鸟儿啁啾,永泉一行人踩着缓慢的步伐前进。

永泉突然发觉随从看着自己的表情泛着笑。

“怎么了吗?我脸上是不是沾到了什么……?”

“属、属下失礼了。请原来属下的无礼。”

永泉开口一问,原本微笑的随从立刻弯身道歉。不管永泉再怎么拜托随从不要那么拘谨,随从就是一点也不肯改。

“没关系,请抬起头来。你倒是要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是!其实——”

随从踌躇了一下,就毅然老实说了。

“看到今天的永泉大人,属下终于放心了。属下看永泉大人这阵子郁郁寡欢,身体状况也欠佳,本来还担心是否该外出。不过永泉大人外出以后,似乎终于放松了,于是属下为此感到非常欣喜,不自觉就表现在脸上了。”

就算永泉再怎么隐瞒,也藏不住连日噩梦的影响。周围的人早就察觉永泉的异状,暗自替他担心。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老实回答。”

永泉稳重应对后继续散步,然而内心却责备自己。

(我又害周围的人操心了。就我一个人毫不知情……)

就连放松一事都成为永泉责备的原因。

(真要说起来,就我一个人宽心,这样好吗?害小天狗丧命、造成神子痛苦的元凶明明是我……)

无论烦恼或宽心,都会给某人添麻烦。

那么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永泉始终找不到答案,就这样不断、不断地向西走去。

随从虽然发现永泉的深色再度凝重起来,仅是默不作声地跟随在后。

气氛宁静却稍嫌冷落的一行人来到了遍照寺前。

遍照寺是京城贵族经常造访的名声,尤以庭院池景出名。这附近也有不少贵族的别馆或是他们捐献的寺庙。

“进遍照寺逛逛也不错呢。”

然而永泉含糊地拒绝了随从的建议。

“不用了。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要是知道永泉来访,一定会有人来致意问候。永泉想避开这类纷扰,于是转向南行,走上通往桂川的路。

这时有人叫住永泉。

“喂——!这不是永泉吗!”

只见留意到永泉的伊乃里在前方用力招手,诗纹也在。

“金、金发!是鬼族吗!”

“无须担心。那一位是永泉大人的友人,不是鬼族。”

随从之中有人一看到诗纹那头金发就贸然起了敌意,另一名年长的随从随即出面制止。

诗纹最近尽量不遮掩头发。他在街上虽会披着布遮住一头金发,以免引起骚动,但到了人少的地方就会拿掉。

他认为与其遮遮掩掩、提心吊胆的,不如大方示人。虽然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鬼,不过要是碰到这种情况的话,设法解开误会就好。这是为了自己,为了京城的人,也是为了鬼族。

诗纹最近转变念头,这么想着。

“永泉先生,午安。”

诗纹走进永泉一行人,看到他友善的笑容,随从也放松警戒。

永泉见状松了一口气,也向他们打招呼。

“午安,诗纹大人、伊乃里大人。两位也来散心吗?”

“啥?现在哪有空悠哉散心啊。”

这次换伊乃里毫不客气的方式吓得随从一个个瞪大眼睛。伊乃里也是不把永泉身家背景放在眼里的人之一。

“我们是来降伏怨灵的。”

“降、降伏怨灵吗?”

伊乃里的说法如下:

据说天真的妹妹·兰落入鬼族手中时,听从鬼族首领的命令,在京城各地配置了怨灵。

从获救的兰口中得知这件事后,神子便开始着手封印她所配置的怨灵。要是能封印恶灵,就能减少京城百姓蒙受的危害。再说目前东方神符的使者迟迟没有出现,光是等待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过怎么没看到神子……”

“小茜跟赖久先生和天真学长一起,去了伏见稻荷。”

“就算茜不在,我们不是也有力量和怨灵作战吗?毕竟我们可是八叶啊!”

伊乃里这么说完,自豪地指着自己的额头。

普通人什么也看不到,不过灵力高强的人或是八叶就能看得见那里埋着红色宝珠;诗纹的手背也有相同的黄色宝珠。那正是八叶的证明。

伊乃里和诗纹都是获选为八叶的人。八叶能够透过宝珠操控五行之气,既然拥有这种力量,一般的怨灵应该不足为惧。

“光靠我们虽然不能封印怨灵,至少能够削弱怨灵的力量。这么一来小茜他们来封印时就会比较轻松了。”

“而且怨灵或许会攻击京城的人,哪能放着不管。”

看着开怀大笑的伊乃里和诗纹,永泉感到惭愧起来。

(不像我光顾着烦恼自己不成大器……伊乃里大人及诗纹大人都找到能为神子大人及京城做的事情并努力投入,这才是称职的八叶啊!相较之下……)

“那,我们走了。”

“告辞了。”

见伊乃里和诗纹要前去降伏怨灵,永泉不自觉叫住他们:

“请、请留步!我也……”

“嗯?怎样?”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好吗?我想助神子一臂之力。”

永泉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协助,诗纹则面带笑容回答:

“嗯,我们一起努力吧。可以吧,伊乃里?”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

看到伊乃里面有难色的样子,永泉突然不安起来。

“……像我这种人一起去了,是不是只会碍手碍脚?”

“不是啦。我想说的,是这些家伙该怎么办啦!”

伊乃里指着永泉的随从。

他们全都对自己的身手充满自信,对付人类暴徒想必十分可靠。

可是换作对付怨灵就不一样了。日前逃进北山时,这些随从碰到使用隐形术的伊库泰达尔出其不意的攻击,也是转眼间就被击倒了。

“能不能请你们先回去呢?”

就算是永泉的命令,唯独这点随从们就是无法遵从。

“我们不能留下永泉大人自己回去!”

“没错,我们的使命就是陪同您到最后一刻。”

纵使随从纷纷反对,永泉的决心依然不变。

(上次是因为那个鬼手下留情,大家才能全身而退。这次无法保证大家能够平安归来……)

“你们不用担心我。要尽八叶职责的话,这样比较好。”

“你们不用担心永泉,有我们跟着。”

伊乃里自信满满地指着自己,然而随从朝他投以怀疑的眼神。

“永泉大人,您真的要跟这样的少年……”

“你们这些家伙居然怀疑我!”

伊乃里当场发火,诗纹赶紧出面安抚。

“伊乃里,你冷静点——”

等伊乃里冷静下来,并说服随从要他们先回去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永泉一行三人朝桂川上游走去。

“请问……要到哪里去呢?”

为了让随从安心,永泉已经承诺“傍晚前一定会回去”,因此他想避免弄得太晚。当然,迫不得已时他还是会以八叶的职责为优先,不过他想尽量避免违背承诺。

“抱歉、抱歉。我还没跟你讲吧。”

“我想想喔,兰小姐说是在野宫的竹林里面。”

京城内有种身份特别的巫女居于伊势神宫侍奉神明,称为斋宫,亦称为斋王。每次新任天皇即位,就会从皇族女子中挑出合适的人选担任斋宫。

斋宫启程前往伊势赴任前,要蛰居净身一年,这段期间暂居的宫舍即是野宫。

野宫照规矩要随每代斋宫更迭拆除,每选出新的斋宫就会重新建造一次。本来都是透过占卜选出净地定为营建地点的,不过现在习惯盖在桂川北方的嵯峨野一带。

因此,建置野宫的嵯峨野附近亦被泛称为野宫。

“野宫的竹林里面……是吗?”

听了诗纹的说明,永泉感到一抹不安,不过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混账东西!快给我滚出来!”

伊乃里的叫喊响彻整座竹林。

他们抵达野宫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在竹林里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怨灵。竹林出乎意料地大,光靠三个人想找到什么恐怕得花费相当大的功夫。

“早知道就不要赶那些家伙回去了,至少可以要他们帮忙搜山……”

“不行啦,要知道怨灵随时可能会发动攻击。当初说最好还是我们自己找的人,不就是伊乃里你吗?”

“是没错啦……”

因为随时可能遭受怨灵袭击,所以也不能分头去找。于是三人成群结队,拨开竹子前进。

“只要找到封住怨灵的石头就行了吧。”

“嗯。听说鬼族是用这么大的石头封住怨灵加以使役的。”

诗纹合拢双掌,比出石头大小。

“那个石头会吸引附近紊乱的气或怨念……像这样聚集秽气,以提升怨灵的力量。真是的,鬼就会干坏事。到底是藏在哪里啊……”

嘀咕归嘀咕,伊乃里依然不停拨开杂草或竹枝,带头前进。

跟在他后头的永泉忽然停下脚步。

“……真是不可思议。既然要聚集秽气的话,野宫这个地方应该最不合适啊。”

“这么说来,的确是呢……不知道永泉先生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呢?我有一点不好的感觉。”

诗纹的声音在发抖。

在竹林里,翠绿茂密的竹叶遮蔽了日光,就算在白天依然相当昏暗。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营造出鬼故事舞台的气氛。

“的确……这个地方与其说是清净,反而有种阴森的感觉。”

“你们畏缩个屁啊!”

眼看两人快被竹林的气氛吞没,伊乃里厉声叱喝他们。

“等一下可是要降伏怨灵耶。怨灵都还没出来就怕了怎么行。”

“唔、嗯。是啊……”

“抱歉失礼了。伊乃里大人说得对,我们得镇定才行。”

“知道就好——咦,那是啥?”

伊乃里看到的是一条腐朽的绳子。

“一瞬间还以为是蛇咧。”

绳子绑在竹竿上垂下来的模样,的确像是一条黑蛇沿着竹竿蜿蜒而下。

“是注连绳吗?或许是某种祭典的遗迹。”

诗纹似乎从竹与绳的组合,联想到*地镇祭围住四方的注连绳。(译注:一种破土仪式。)

“或许是拆除野宫时的仪式留下的残骸。不知道前代、前前代,还是更久之前……以前这里应该建过野宫才对……”

永泉虽然这样说明,不过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是普通仪式的话,应该不会留下注连绳才对,因为收拾祭祀场地也包含在整个仪式之内。之所以会保留注连绳,是因为有必要将这个地方跟周围隔离吗?

(这么做是为了要保护这个地方免于外界不净所污染?还是为了封住这个地方的不净……?)

然而永泉无暇再继续思考下去。

……剥!

因为他发觉背后传来火焰燃起的声音与秽气。

永泉转头一看,只见一道鬼火在昏暗的竹林里荡荡悠悠地摇晃着——

冷不防直扑而来。

“伊乃里,危险!”

诗纹推开了鬼火所瞄准的伊乃里。

“——好痛!诗纹,你干嘛!”

突然被推倒在地的伊乃里大声抗议。永泉指着鬼火示意伊乃里:

“伊乃里大人,你看那个!”

只见错失伊乃里这个目标的鬼火在三人眼前调转角度,再度扑过来。

“看来终于登场了。”

伊乃里一跃而起,大胆地笑了。他似乎打从心底欢迎期待已久的幽灵出现。

“上啊,火炎阵!”

伊乃里手结印往前一比,出现了比鬼火大上一圈的火焰。

轰——!

火炎阵的火焰包住了直扑而来的鬼火,一瞬间火势加剧,随即和鬼火一同消失了。

“嘿嘿!轻轻松松!”

伊乃里自豪地抹了抹人中,然而他得意的表情立刻转变为惊讶。

……剥……剥剥。

本来应该消失的鬼火竟然再度出现了,而且这次还增加为三个。

“——呿!没用吗!”

三颗鬼火再度扑来,伊乃里等人有惊无险地避开了。

“既然这样,就让你们尝尝更厉害的攻击!”

伊乃里结印集中精神,意图使出更强力的法术,却被永泉制止了。

“请等一下,伊乃里大人。”

“这种时候哪能等!”

“我猜想火是不是对那个鬼火无效……”

“对啊,刚才的法术已经使得鬼火增加了,伊乃里要是用火气攻击,情况反而会变得更糟也说不定。”

怨灵之中也有些是不具实态,类似气本身具现化而成。这种怨灵碰到跟自己同属性的攻击几乎不受伤害,有些甚至会加以吸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这个鬼火或许就吸收了伊乃里火炎阵的火气。

“既然这样,换你们想办法解决。我来负责引开那个家伙!”

话一说完,伊乃里就跳进鬼火中间。永泉根本来不及阻止。

“伊、伊乃里大人!”

“土之气啊……保护伊乃里!岩坚耐援。”

诗纹施术的同时,土气包住了伊乃里的身体。

在成为八叶后灵力提高的人眼中看来,伊乃里的身体四周仿佛发出淡淡微光。

“谢啦!”

伊乃里一边大声感谢,一边闪避鬼火。

三颗鬼火瞄准了跳过来的伊乃里。它们团团围住伊乃里,从前后展开连续攻击。

不过全都被伊乃里跳开、扭身、翻跟斗地闪过了。

“——唷!——喝!还没完还没完!“

伊乃里俨然就是表演特技的杂耍艺人,不断跳来跳去,同时千钧一发地避开鬼火。

——嘶……

偶尔没完全避开时,就会被鬼火擦到袖子或衣摆。不过火并没有延烧到整件衣服,也没有伤到伊乃里。

因为有岩坚耐援之术包住伊乃里,保护他不被鬼火灼伤。

“永泉先生,趁现在。”

集中念力结印施术保护伊乃里的诗纹催促永泉。

鬼火目前聚集在伊乃里周围。如果是现在应该就能一网打尽。

于是永泉集中念力于掌心的宝珠,随即感受到周围流动的水气。

“永恒的水流……”

一旦专注于施术,内心自然浮现语句。说出那些语句,就会感觉到周围的水气逐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永泉将水气集中于看似与伊乃里轻舞嬉戏的成群鬼火上。

“讨伐敌………………?”

这时,连感觉都和周围的水气一体化的永泉注意到一件事。

(——不对?敌人并不是那些鬼火……其实是——)

“永泉先生,趁现在!”

“水、水击波!”

被诗纹一催,永泉慌忙施展法术。

不过太迟了。永泉还在踌躇的时候,察觉上空集结水气的鬼火早就迅速飞离了。

哗——————————!

集结的水气一口气倾泻在伊乃里头上。

“痛——死啦!”

浑身湿透的伊乃里抱着头大叫。这也难怪,毕竟这就好比毫无心理准备就被瀑布冲打一样。

“对、对不起,伊乃里大人……”

“等一下再道歉!下次不准失手喔!”

伊乃里用力抹了一下滴着水的眼角,随即摆出架式。

伊乃里说得没错。跟怨灵的战斗还没结束。

“嗯……好。不过那并不是恶灵。”

“——啥?你在说什么啊,永泉?”

听到永泉意外的发言,伊乃里差点滑一跤。

“那些鬼火是怨灵的一部分,并不是本体。本体在——”

顺着永泉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石头’。

那块石头躺在散落着枯竹叶的地面上,看起来跟普通石头没有两样。

不过永泉等八叶看得到石头内部蕴藏着暗红色光辉,此时正在不断闪烁脉动。里面肯定是汇聚了扭曲的气——秽气。

施展法术时,与水气一体化的永泉感觉到气扭曲的中心就在那里。

“那就是兰小姐放置使役怨灵的石头……”

站得最靠近的诗纹正要走近汇聚秽气的石头时——

“危险!诗纹!”

听到背后伊乃里的大喊与微弱的火焰声,他立即反应过来。

感到危险滚倒在地的同时,鬼火穿过了他刚才站的位置。

剥!剥剥、剥!

从诗纹背上呼啸而过的三颗鬼火,在石头上集结合成一颗大鬼火。

鬼火集合后,火势刹时加剧,转眼间就变化成比人还高的巨大火柱。

火柱中心浮现了年轻女子的身影。

“那就是本体吗……看样子不是省油的灯喔。”

伊乃里本来还游刃有余,显得乐在其中,然而此时他的声音稍微严肃了起来。

身为‘天之朱雀’八叶的伊乃里获得了操纵火气的力量。他感觉得到同样操纵火气的怨灵非同小可。

这点永泉和诗纹也有同感。

啪叽!

在怨灵的火焰灼烧下,竹子发出爆裂声。竹节内的空气遇热膨胀,从内侧撑破了竹竿。

要是被那种火焰烧到,肯定不会是单纯的烫伤那么简单。

怨灵冷不防朝提高警觉的三人发射火焰。

轰!

“哇喔!要是被烧到还得了啊!”

“大地啊,守护我们——”

伊乃里和诗纹合力防御怨灵喷出的火焰奔流。

伊乃里操纵火气分散怨灵释放的火柱。本来最好是能够将火舌打消甚至是弹回去,不过单靠伊乃里一个人力量,光是要削弱火焰攻击的威力就已经是极限了。

经伊乃里扩散后仍不断侵袭的火与热,就交给诗纹负责防御。他从地面引出土气作为盾牌。

就算躲在诗纹的盾牌后面,慑人的高温依然袭向三人。要是没有两人合力防御的话,他们大概一眨眼间就化为灰烬了。

而且怨灵发射的火焰没有停止的迹象,不断灼烧着诗纹张起的土气盾牌。

“——唔!……要是一松懈,大概马上就被烧成木炭了……”

伊乃里和诗纹都忙着防御,自顾不暇。

假如只有两个人作战的话,或许会就此落败。不过现在有同伴在。

“幸好永泉先生也在,拜托你,趁现在——”

“嗯,好……”

永泉也知道现在处于什么状况。

(我必须趁两位还制得住火焰时攻击怨灵才行,而且尽可能要是强力的法术……)

永泉身怀威力始祖的法术。

流击双邪——直接从龙脉汲取水气,使之化为奔流加以操纵。永泉有心的话,操纵的水量甚至能够淹没野宫一带。

就算是再怎么强大的怨灵,直接中了这个法术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再加上永泉操纵的水气同时也是怨灵的弱点。这在五行理论中,称之为“水克火”——意即水能战胜火——的关系。

应该一击就能分出胜负,何况此刻也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摆脱危机。

永泉明知道这点,却还是不由得犹豫了起来。

(……就这样打倒怨灵真的好吗?我怕……要是力量用错,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就像小天狗大人那时一样……)

那次在北山犯下的过错使永泉变得胆小。永泉痛切明白,强大的力量一旦用错方向,就会酿成严重的惨剧。

此刻,还有另一个理由让永泉犹豫。

(而且那个怨灵在哭泣……)

在发动攻击前一刻,火柱中浮现的怨灵身影的确在哭泣。

灵力过人、感觉敏锐的永泉听得见怨灵不成声的哀泣。

‘——?……谁啊……告诉我……’

在猛烈延烧声阻绝下,几乎听不见怨灵的声音。然而永泉并不是靠耳朵听见,而是透过灵魂感应接收到了那个声音。

“你在干嘛!快啊,永泉!”

伊乃里转过头来催促永泉。伊乃里的额头上浮现了豆大汗珠,长时间操纵火气的倦意也写在脸上。这点诗纹也一样。

即使两人合力防御,或许也无法再撑下去了。

(动作要快才行……可是……!)

就算准备施展流击双邪的永泉想要灌注念力于宝珠,也没办法专心。

被永泉的法术封住行动而不断挣扎的天狗死在鬼的剑下——那瞬间再度在脑海浮现,挥之不去。

(要是就这样打倒这个怨灵,我一定会后悔。所以我——)

永泉于是打定主意,换个方式灌注念力。

虽然同样是透过宝珠感受龙脉,汲取其庞大的水气为自己的力量,不过那股力量不用来打倒敌人,而是用于防御。

永泉感受到了多得非比寻常的水气,有如河川暴涨的激流。他控制住滔天水气,使之包围自己。

然后他走向前去。他走出诗纹张起的土气护盾,步向裹着炎柱的怨灵。

“永泉先生!危险!”

“你、你在干嘛啊!永泉!”

两人发觉永泉突如其来的行为,当场惊声大喊。

不过他们的声音马上就听不见了。

咻哗——!

怨灵射出的火焰撞上了保护永泉的水气,两者互相抗衡。

水气在永泉眼前预热蒸发,放出大量水蒸气弥漫四周。然而包住永泉的水气源源不绝涌上,化作帘幕保护他。

随着距离拉近,火焰的热度也愈来愈高,水气的消耗也愈来愈剧烈。

(没问题,应该还能支持一阵子。我想要回应那个声音……)

永泉下定决心要倾听怨灵诉说,一步、再一步地走进怨灵。

伊乃里他们已经几乎看不见走向怨灵的永泉。在茫茫白雾中,勉强仅能看到淡淡人影。

伊乃里朝那个人影嘶喊:

“永泉!你一个人太勉强了。快回来!”

然而永泉似乎听不见伊乃里的声音,身影转眼间就隐没在雾霭中。

“伊乃里,用那个!我们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带那个来的吗?”

由于永泉独自承担了怨灵的火焰,诗纹于是不必再防御,赶紧催促伊乃里。

“对喔。好!开始了——”

伊乃里从怀中取出陈旧的木盒——盒内装着日前刚取得的‘南方神符’。

这是他们向藤公主借来以防万一的法宝。

“拜托了,明王大人。”

赐予南方神符力量的五大明王之一·军荼利明王的声音随即回应伊乃里的呼唤,在两人心中响起——

‘天地朱雀啊。欲祈请吾力——祈请愤怒与慈悲的火焰,就念诵吾名……’

从装在木盒里的南方神符感受得到名望降伏佛敌的力量。

军荼利明王的火焰是拯救众生的神圣火焰。如果是这火焰的话,就算对方是运用火气之力的怨灵,也不可能起不了作用。

“南天老阳,火之气啊——”

“来到我们身边——”

伊乃里和诗纹的唱和声响起。光芒集结于两人的宝珠之上。

在唯有八叶同伴齐心合力才会降临的护法护国神力就要显现之际——

闭着眼睛的两人耳边忽然杀出优雅的耳语呢喃:

“两位,现在请暂时忍耐一下好吗?”

出其不意的美声嗓音打断了两人的集中力。

“呜哇啊啊!是怎样?”

“友、友雅先生,请不要吓我们。”

只见被唤作优雅的男子嘴角含笑,一脸无辜地说:

“抱歉。我本来是觉得不该大声叫惊动你们,不过看来是弄巧成拙了。”

“想也知道是突然出现比较吓人吧!话说友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受永泉大人的随从所托,前来查看情况。”

“永泉大人在那里。”

顺着诗纹指的方向看去,雾蒙蒙的蒸气深处有着炎柱散发的红过摇曳。

火与水激荡发出声响的地点,几乎跟火柱的位置一致。看来永泉应该已经抵达怨灵所在处了。

“要赶快救他才行——”

诗纹再度向军荼利明王祈请力量时,友雅阻止了他。

“好了好了,别急,先等一下。”

“哪能等!永泉现在有危险,你要我们见死不救吗!”

伊乃里恶狠狠地揪住友雅的衣襟,一副随时会出手揍人的样子。

然而友雅仿佛看不见伊乃里的愤怒般神色悠然,继续说道:

“永泉大人是自己主动靠近怨灵的吧?虽然我跟永泉大人刚好错过,不过我也看到了。他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既然这样,我们应该等永泉大人回来才对。还是说伊乃里并不信任自己的伙伴呢?”

“才、才不是咧……”

冷不防被友雅这么一问,伊乃里的手放松了,友雅趁机脱身。

“我也想相信永泉先生。不过他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尽管诗纹听了友雅的话以后也同意现在应该等待,依然显得不放心。

友雅把手搭在诗纹肩上安慰他,接着自言自语起来。声音小得连诗纹都听不见:

“要是有问题的话那就伤脑筋了呢。但愿他能就此振作起来哪……”

在友雅自言自语的时候,永泉终于来到在火焰中看到的女子跟前。

烈焰与激流在两人周围盘旋。环绕永泉周身的水气,与包住女子的恶灵火焰互相猛烈碰撞,交织出地狱绘卷般的光景。

唯独两人伫立的地方寂静无声。

除却了缠身火柱的女子并没有实体,身影显得透明。

亡灵杵在原地静静哭泣,一点也不像是操纵火焰的狂乱恶灵。

(这个人无法成佛,只剩灵魂留在此处……)

女子年龄大概在二十岁上下,身穿纯白和服,头戴金冠。两样都简单朴实,但作工精细。

永泉认得女子的金冠。他在当今圣上即位的斋宫行列看过跟这很像的东西。

“您曾经担任过斋宫吗?”

永泉开口一问,女子抬起头来。她的举动看起来就像是一直没发觉永泉站在那里一样。

‘……是的——不对,我实在不配称为斋宫……因为我没有尽到职责……’

斋宫之灵的声音直接传进永泉心里。

“意思是说您并没有*群行前往伊势吗?”(译注:斋宫结束一年的洁斋后前往伊势赴任,称为群行。)

‘是的。原因无他,正式因为我在此辞世了。就因为我抱着不容于世的恋慕……’

“——不容于世的恋慕……”

跟自己内心烦恼一样的词汇直接流进心田,吓了永泉一跳,就连他自己的胸口都跟着难受起来。

(这痛楚是因为感到斋宫的痛苦吗?还是我对神子的恋慕之情在隐隐作痛……?)

‘获选为斋宫时,我感到非常自豪,因为一无可取的我居然从众多姊妹中脱颖而出。我一直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前往伊势,不负众望达成使命。没想到……’

斋宫停顿下来。流进永泉内心的思念也跟着中断。

不过永泉痛切地明白斋宫心境的变化。

“……您坠入情网了吧。”

‘是的,就在我前来野宫的那天。那一位就在送行的行列之中。’

听了斋宫的话,永泉的胸口再度发疼。

然而不光是痛苦而已,斋宫的喜悦与悸动也传进永泉的心坎。

‘别说是交谈了,甚至不曾书信往来。然而仅是一瞬间的四目相接而已,我就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目光了。我至今仍忘不了我要下车时,那位伸手扶了我一把……’

“之后怎么了呢?”

尽管永泉早就知道答案,却无法克制自己不问。

‘我什么也……什么也没办法做。蛰居野宫的斋宫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外面的男子。因此我努力尽自己的本分,每天勤奋洁斋,想要重拾斋宫应有的心。没想到就连这点都无法如愿。’

斋宫稍微垂下眼帘,以自己的不中用为耻。

‘不管我再怎么祓濯身体,内心的恋慕就是不消失。我忘不了那位。至于我每天都在斋宫应有的样子与打不消的情意间撕扯拉锯……最后不知何时竟病倒了。’

(在野宫病倒,且在前往伊势赴任前就过世的斋宫……)

永泉终于想到了。

“您该不会是……醍醐天皇的皇女——”

‘是的。原来您知晓妾身的身份。’

化为亡灵的斋宫被解开生前身份后依旧泰然自若,反而是永泉大受冲击。

就永泉所知,这位皇女最后步上的命运大致如下:

斋宫我并不起后,众人传言她不可能前往伊势。甚至有人主张这样不吉利,就算不惜打破惯例,也要册立别的斋宫。尽管如此,据说她依然忍病持续洁斋。

不料,就在为期一年的洁斋结束,即将启程前往伊势时,发生了某个事件——野宫遭祝融之祸。相传所有侍女及护卫都平安无事,只有卧病在床的斋宫逃生不及,活活丧命了。

竹林内残留的注连绳,应该是那起火灾后的安镇仪式留下的痕迹。原本是用来隔离惨烈的秽气避免扩散到周围的,不知何时为人所遗忘。

“单是碰上火灾殒命就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内心还暗自思慕着心上人……我并不晓得原来您内心怀抱着这种悲伤。想必您一定很痛苦吧。”

永泉潸然落泪。他实在非常同情眼前的女子,哀伤得不能自已。

不过,斋宫之灵却非常平静,跟感到悲伤怜悯的永泉恰好相反。她反而像是终于一扫积年忧虑一样,眼神闪闪发光。

‘——这就表示我顺利隐瞒到底了吧。到现在都不曾被人擦觉我的恋慕之情,对吧?’

“咦……是的。我并不晓得您究竟心仪谁。尽管从当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年以上,至今人们仍传颂您是一位比任何人都要贞洁、最后遭逢不幸的斋宫。”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一直挂念这件事,就怕被别人知道我的恋慕污蔑了斋宫的本份——’

“没有污蔑这种事。”

‘我倒不这么认为。斋宫是侍奉伊势神宫的巫女,要是被人知道那个巫女倾心于男子,别人一定会说这样是污蔑传统及使命吧。不光是这样,或许甚至会害到那位也说不定。’

“难道说……”

永泉本来想问斋宫之灵,却中途打住。

(是这个人自己防火烧掉野宫的吗……)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不可自拔地为情所苦,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谁,于是斋宫亲自防火,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

“——不,没事。”

永泉静静摇头,将疑问吞入腹中。“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扰乱眼前这位的平静。)

‘这位年轻出家人,还请允许我再问个问题。您晓得源信于这个人吗?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怎么样了?’

“好的。那么我就告诉您我所知道的部分。”

永泉对信于这个人所知不多。

信于出身的源氏一族,因歌人学者辈出而名声显赫。据说信于本人也是毕生为歌而活的文人雅士。

信于是五男,不须继承家业,因此大概本来就无意出人头地。据说他并不积极参与政事,得到名为伊势介的地方官职后便亲赴任地就职,在那里渡过大半的生涯。

信于喜爱伊势的丰沛自然更胜于京城的繁华绚烂。一反京城的流行,他所留下的全是歌咏山海美景的质朴和歌。

像信于这样流落偏僻乡下地方度过一生,或许有人会说他是没落贵族。不过据说和他来往过的京城歌人都深信他过得相当幸福。

据说他与友人往返的和歌均极其逍遥洒脱,充满生活的喜悦。信于肯定是渡过了一个悠然自得的平静人生。

‘是吗……原来那个人过得幸福,就这样终其一生……那么我抛弃一切、隐瞒到底也就值得了。’

要是被人知道他是斋宫单相思的对象,想必会成为一大丑闻。要是稍有差池,甚至难逃被问罪处罚。

届时就会祸及这位热爱自然与恬静生活的歌人了。

“我想信于大人应该也感受到您的情意了。”

‘不,无所谓……那个人不晓得才好。有些恋情知道了反而痛苦……’

斋宫听了信于的事,声音为之哽咽,一股暖意也传进永泉的的心田。

“关于信于大人还有这样的一则传言。据说他自离开京城以后,就再也没咏过恋歌。”

‘没有咏过恋歌?怎么可能——’

也难怪斋宫会吃惊。

对社交中少不了恋爱韵事的京城歌人来说,恋歌堪称是贵族礼仪规矩的一环。即便是出家的僧侣,也大有吟咏恋歌,藉以展露写歌技巧或自娱之人。就算信于离开了京城,也不可能连一首恋歌都没咏过。

“我不清楚详细情形,不过和他来往过的歌人之间确实如此流传,信于大人到过世为止,连一首恋歌都不曾咏过。”

‘……那么他的子嗣呢……?’

恋歌不光是风花雪月或社交的工具,也是结婚、传宗接代不可或缺的媒介。

“据说他终身未婚。子嗣也是过继兄长的孩子。信于大人或许也跟您一样。”

就像斋宫仅仅一次的视线交会,于是坠入了拼命一搏的恋情一样……信于或许也坠入了医生的爱慕……

‘不、不会的。不可能。不过,这种事……倘若、倘若真的是这样……这份焚身爱恋……也就值得了——’

“我认为您大可如此相信。我也想如此相信。”

永泉祈祷,希望这个如梦般的想像是事实。

(至少可以肯定这位的恋慕是真心真意……)

‘谢谢。托您的福,妾身已了无罣碍了……’

斋宫之灵留下最后的思念,逐渐消失了。

同时,两人之间气的激荡也消失了。

(纵使未群行前往伊势赴任,却依然比任何人都要高贵的斋宫啊……愿您安息……)

最后仅剩下淡淡的焚烧味与一片寂静而已。

斋宫死后仍不断为情自责、牵挂心上人的忧虑似乎终于解开了。

永泉捡起躺在脚边的石头。

是那块封住怨灵的邪恶石头。不过其中蕴藏的暗红光辉已经弱得随时会熄灭。这块石头扭曲斋宫的牵挂,当作秽气的力量来源,如今她的灵魂已经从执着解放,寄宿在石头内的怨灵力量应该也所剩无几了。

“永泉,干得好!”

“永泉先生你没事吧?”

见伊乃里和诗纹跑了过来,永泉回以微笑。

“我没事。之后只要请神子净化这块石头,应该就算供养了。”

“永泉大人平安无事就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友雅在两人之后从容地走了过来。

永泉留意到友雅行走间散发的芳香,于是问道:

“友雅大人,你身上该不会带着花吧?”

“啊啊,确实有。这花可以吗?”

友雅从怀中取出了一枝开着两、三朵白花的四照花。

“你怎么会带花来?”

“来这里的途中,我看到这花开得如此美丽,就忍不住私自折了一枝。”

“请问……可以给我吗?”

“请。能够给永泉大人使用,此花应该也会比较开心。”

永泉接过花枝,供奉在石头放置的地方。

永泉心中想着在此地殒命的斋宫,为她诵经。

友雅等人虽不知这段经文是为了谁而持诵,也跟着合掌祈祷。

四人回收了封住怨灵的石头,从桂川川边往东——朝京城方向走去。

刚才跟怨灵的战斗就像一场梦一样,时光安详流逝。

“——斋宫如此说完后,就消失了。”

永泉叙述完和斋宫的对话以后,众人纷纷脱口表示感想:

“这个故事虽然悲伤,不过最后斋宫觉得幸福就够了吧。”

这是诗纹的感想。

“虽然早就听说过信于大人不咏恋歌,但整件事似乎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呵呵,不过……恋爱故事总是或多或少要加油添醋一下才更显其趣味所在呢。”

友雅半开玩笑的感谢一出,永泉为之一惊。

“我、我绝对没有加油添醋。”

“我知道永泉大人绝无虚言。我的意思是这故事巧合得有如虚构情节一般。一生能拥有这样一场恋情,我想斋宫应该也算是相当幸福吧。”

无视于三人滔滔不绝地讨论,伊乃里却反而面有不豫。

“…………”

“伊乃里,你怎么了?”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说那个公主幸福咧?”

听了伊乃里的疑问,三人面面相觑。

“那个斋宫公主和喜爱咏歌的男人最后不是没在一起吗?那个公主就是因为喜欢上那家伙才会生病,放火烧了野宫吧?死后还是依然痛哭不已,甚至变成了怨灵……这哪里幸福了!明明就只有悲哀嘛!”

“喔?真的就只有悲哀吗……?”

相对于陷入沉思的诗纹,友雅愉快地反问伊乃里:

“伊乃里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不过是不是真的‘只有’,并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唷。那位消失前说了声‘谢谢’。你难道不觉得那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吗?”

“可是……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可怕吗?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只有想念却怎么样都停不下来。”

“照这样想的确很可怕唷,喜欢上一个人的话……”

“…………………”

看到三人默不作声,友雅听到哑口无言似的轻松说道:

“年纪轻轻就这么胆小啊……不,或许正是年轻使然。”

“我才不是胆小!”

“喔?不是胆小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反而会错失幸福啦!不光是刚刚那位公主……”

伊乃里会这么说,不只是为了斋宫之恋,而是因为想到自己的姐姐。

伊乃里的姐姐世里因为跟鬼相恋,吃了许多苦头。

毕竟对方是自古就与人类斗争不断的鬼族。因为怕被人看到,甚至无法相见。就算再怎么相爱,也无法厮守到老。最后甚至遭村人排挤被赶出家园。

强烈反对姐姐的恋爱的伊乃里就是不由得将斋宫与姐姐联想在一起。

“喜欢上一个人,跟那个人一直在一起、永远美满快乐……这种事为什么就是无法如愿呢?如果一开始就只会喜欢上那样的人,那该有多好……”

伊乃里轻声祈愿。

“那样或许称得上幸福,不过想必会很无趣唷。”

“无趣又有什么关系!与其难过受罪,那样绝对比较好。要是有人会因此不幸的话就更不用说了,那种恋爱绝对要不得。”

伊乃里一口断言。

他会如此激动,或许就代表他有多么害怕那种停不了的思念。

“呵呵,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害怕那种难以抑制的思念。放心,伊乃里你是男子汉,不可能克制不了的。”

友雅拍了拍伊乃里紧绷的肩膀要他放松。

“——你干嘛啦!别人难得讲正经话,你却戏弄我!”

“那还真是抱歉。”

“伊乃里大人,请冷静。”

伊乃里不满自己被当成小孩子耍,当场闹别扭,友雅和永泉则联合安抚他。

这时,始终不说话而只顾思考的诗纹忽然开口了:

“我反而觉得压抑着那种心情不讲才可怕。”

听了这句话,永泉等三人同时转头看诗纹。

“诗纹大人?”

“哦,看来诗纹的恐惧跟伊乃里似乎不太一样。”

“因为斋宫就是因为一直隐瞒心意才会生病,死后还留下遗恨。这样果然很可怕不是吗?”

“既然这样,诗纹你倒是说说看怎样才好。”

“斋宫要是向信于传达心意……不,至少找个人透露的话,应该就不会变成幽灵了吧?”

“这个答案还真耿直哪!”

友雅虽然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却看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可是一旦说出口,不就会连累周遭的人吗?既然贵为斋宫,就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这样太奇怪了!”

诗纹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吓到了其他三人。

不过最惊讶的,是诗纹自己。

“对不起,其实我也明白永泉先生的话。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坦率面对自己的心意,就是会怕因此伤害到别人,或是害别人感到不愉快……”

看到诗纹内疚起来,伊乃里鼓励他:

“诗纹你总是想太多了啦!”

“或许是。不过就是因为我懂这种压抑自己的心情,才会觉得她的故事可怕。怕自己要是跟她一样提不起勇气开口的话,会不会因此抱憾终生。要是没有跟永泉先生的交谈获得解放的话,斋宫小姐的灵魂就会一直留在那里,始终惦记着喜欢的人,继续痛苦下去……一想到这点,连我都觉得痛苦起来——我这样想很奇怪吗?”

诗纹一口气说出想法以后,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讲太多了,只见他有些羞赧地红着脸。

“一点都不奇怪。诗纹大人真是善良。”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善良,更像是在焦虑呢!”

被友雅之处这点,诗纹当场瞪圆眼睛。

“焦虑?我吗?”

“因为你现在依旧压抑着某种念头,所以才会害怕自己到底该不该想斋宫那样绝口不提。在我听来是这样。难道是我多心了吗?”

“这、这……”

见诗纹支吾其词,友雅朝他投以微笑。

“或许你是压抑过度,甚至忘了自己真正的心情。年纪轻轻也真是辛苦啊!”

“友雅先生……”

诗纹看着友雅,眼神交杂着惊讶与尊敬。

“呵呵,你可千万不能把我的话当真喔,诗纹。我刚刚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真是的!友雅先生……请不要吓唬我。”

看到友雅这样捉弄人,连伊乃里都撅起嘴来。

“什么嘛,又在调侃人家喔!你简直就是恶劣大人的范本啦!”

“这种时候当然是被调侃的那方不好啰!你们要是讨厌这样,就赶快长大吧!”

“哪有这样的啦!”

“话说,现在已经听过伊乃里和诗纹的看法了……我也想听听永泉大人的看法呢!”

“我、我吗?”

没想到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永泉当场结巴。

“就是说啊,只有我们被友雅取笑,这样不公平嘛!”

“不过,这究竟是要我说什么才好……”

“永泉先生对斋宫的事有什么看法呢?我也想听。”

眼看三人投以期待的眼神,永泉也就乖乖招了。

“我知道了……我认为她是非常高洁的女子。”

“高洁?那种抱着遗憾最后变成幽灵的人高洁?”

“伊乃里,你安静点啦……”

诗纹告诫插嘴的伊乃里。

“虽然诗纹大人说隐瞒心意很可怕,不过我认为她的作法是正确的。身为一个人,持续隐瞒心意或许是种错误,但她是斋宫。我实在不认为她可以顺义而为。”

总是受周遭注目敬畏的皇族立场。

以及随口一句话就可能改变他人命运的重荷。

永泉从幼时那天起,就意识到这样的沉重的责任而活了过来。周遭的敬畏与责任已经成为永泉的一部分。

就因为这样,永泉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斋宫痛心的决断。

“为了不污蔑斋宫重要的使命,并且不要造成心上人的不幸,我认为她除了将心意隐瞒到底以外,别无其他选择。”

“于是劳神伤身,最后病倒。然后连精神都失常,而引火自焚……如此悲恋美归美,也未免太凄怆了。”

就连友雅都浮现了沉痛的表情。

“不……我认为那一位并没有发狂。为了不让其心意为人所知,除了这么做也别无他法。”

听永泉与此断言,伊乃里打岔发问:

“你怎么知道是这样?”

“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这就说明了她并不是发疯,而是小心不要伤到他人所放的火吧。”

“看来斋宫不光是在乎喜欢的人,也在乎身边所有人哪……”

“是啊。我是如此相信。所以,一想到那位到了最后都律己自持、为了使命和恋情而殉身,我始终觉得她非常高洁。”

在一片感性气氛中,友雅向永泉确认:

“……这是永泉大人的想法对吧?”

“是的。是不是错了呢?”

“没这回事。这种事本来就无法判断对错。我认为永泉大人就照自己所相信的去做就好。”

(倘若真的无法判断对错的话,该有多好呢?就因为我不能自我约束,小天狗大人才会……)

害小小友人丧命的痛楚在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要是自己有斋宫那坚强意志的话,应该就不会引来这种悲剧了。

眼看自己就快任后悔的念头所淹没,永泉拼了命把持住。

(现在光顾着悲伤是不行的。我必须要像那位斋宫一样律己自持才行。我不能再因为这份心意,害任何人受伤……)

永泉隐瞒住内心的纠葛,平心静气回应:

“谢谢您,友雅大人。谈了斋宫的事以后,我似乎不再迷惘了。”

“永泉大人过奖了,我什么也没做喔!”

听了友雅的答复,永泉一瞬间不安起来,担心友雅不知道看穿自己的内心到什么程度。

不过他马上就转换想法。如果是友雅的话,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吧。友雅既然听了今天这番谈话,就算察觉到永泉的心意,应该也绝对不会揭穿才对。

看到永泉和友雅两人交换莫测高深的对话,伊乃里按耐不住地插嘴了:

“……欸,友雅。你还不戏弄永泉吗?”

“那怎么行。我总不能对永泉大人那么失礼吧。呵呵……”

“嘎!气死人!枉费我那么期待!”

“要怪就怪伊乃里不该抱持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伊乃里被友雅巧妙地打发掉,于是换诗纹发问:

“既然这样,就请友雅先生说说自己的见解。友雅先生对斋宫的故事有什么看法?”

“就是说啊。既然我们都讲过了,友雅要是不讲就不公平了。”

“可是我不认为有必要公平喔。”

“我也想听听友雅大人的想法……”

连永泉都帮腔的话,友雅就没办法拒绝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听了以后就算觉得不有趣,也不要发脾气行吗?”

友雅先把话说在前头后,便开口了:

“刚刚斋宫的故事,是常见的悲恋故事之一——就是这样。”

“……………………”

三人都屏气凝神,等友雅继续发表高论。

然而始终没有下文。

“请问……友雅大人刚刚那样就算讲完了吗?”

“是呀。”

“喂!你不要打混!”

“我并没有打混喔。我只是不像你们那么年轻,会为了一个悲恋故事热烈讨论罢了。”

友雅笑呵呵地浮现了从容的笑意,最后再补上一句:

“与其将自己代入他人的悲恋烦恼,我宁愿忙于享受自己的恋情。”

“太诈了啦,友雅!”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大人啊。”

“你就算再气也没用的,伊乃里。这方面的事,我们是绝对讲不赢友雅先生的。”

结果返回京城的沿路上,永泉和诗纹都必须一直听着伊乃里抱怨个不停。

四人抵达仁和寺时,天空已经染成朱红。

“改天见,永泉。”

“封住怨灵的石头就拜托三位了。”

“嗯,我们会告诉小茜斋宫的故事,拜托小茜用心净化。”

永泉在门前目送接下来要去土御门的三人。

“话说,永泉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前往土御门拜访?要是一直不露面的话,神子可是会担心喔。”

被友雅这么一问,永泉思考了一会儿。

“……能不能拜托友雅大人传话给神子呢?”

“呵呵,没想到永泉大人会拜托我传话,我仿佛变成了小天狗呢!”

“友雅先生……!”

察觉小天狗成为永泉心伤的诗纹指责友雅的俏皮话。

不过永泉并没有动摇。

“没关系的,诗纹大人。”

看到永泉心平气和的样子,友雅稍微挑了挑眉。

“看来永泉大人已经不要紧了。”

“抱歉害友雅大人担心了。不过能不能代我转告神子,我暂时无法前去土御门造访呢?”

“这是无妨。不过……”

抢在友雅发问前,伊乃里插嘴逼问:

“永泉,这是为什么?你想当八叶不是吗?以后也会像今天一样需要你的力量啊。我们可是要一起合力守护京城耶!”

“我知道守护京城和八叶使命的重要。”

“既然这样——”

看伊乃里随时会强拉着永泉去土御门的样子,友雅从背后制止他。

“伊乃里,人讲讲话要听完。”

“我知道自己使命重大,不过我现在还没办法马上去见神子,希望各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时间约束自己……”

“永泉先生一定会来吧。可以答应我们吗?“

诗纹如此确认,永泉静静回答:

“好的,我答应你们。等我心情平复以后,我一定会去见各位。”

从这句话的果决,看得出永泉意志坚定。于是友雅也不再表示异议。

“我明白了。我会向神子转告刚刚这番话。”

“万事拜托了。”

永泉目送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暗自想着:

(这原本就是不容于世的恋慕。既然如此,我应该像那一位那样隐瞒心意才对。倘若这样能带给神子幸福的话,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心还有些疼痛,不过并不至于剧烈到无法忍受。因为永泉已经明白自己今后该有的作为了。

(拥有意中人的幸福……是神子让我领会了这种幸福,为了神子,我必须律己自持才行。能够领会这份对神子无止尽的恋慕——我已觉得此生值得庆幸了。)

原本有如无尽黑夜般囚住永泉的后悔与迷惘,不知何时消散了。

解开心结,心境安详的永泉穿过寺门,黄昏的冷风拂过他身旁。永泉忽然感觉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中仿佛参杂着友人怀念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

“小天狗……大人?”

现在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不过永泉认为自己刚刚的确听到了小天狗的声音。小天狗应该是这么说的:

‘你终于振作起来了吗?别害我太操心。你要是一直这么磨蹭下去,我可没有办法成佛喔!’

这或许是奢望得到原谅的软弱心态所产生的幻听。

不过这个说话方式实在太像小天狗,永泉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抱歉害小天狗大人操心了。为了不挨小天狗大人的骂,我得争气一点才行。”

小天狗并没有回应。尽管如此,永泉深信那位小小友人如今仍关注着自己。

(我应该不会再作那个噩梦了吧……)

就这样摆脱噩梦或许很薄情。永泉尽管责备自己这种念头,依然踩着坚定的脚步向前迈进。

与其沉浸于悲伤,现在更应该坚强起来——斋宫高洁的情操教会了他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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